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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王梦全文阅读-梦断紫台全文阅读 作者:小慧

发布时间:2018-03-06 所属栏目:知识产权

一 : 梦断紫台全文阅读 作者:小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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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断紫台 作者:小慧


第一章
大秦国京城盛京城是一座拥有百万人口的城市,城中心是大秦王朱光辉煌壮丽的皇宫,有高耸的城墙护卫。城墙四边各开三个门,其中当中的城门是专供大秦王出入使用的,平日很少开启。
城内有三直贯南北的大街,通向外城的城门,其中最宽敞的是皇宫南面的朱雀大街。现在是一年之间最冷的腊月。天刚刚蒙蒙亮,街市之上行人不多。一个差官带领五六个兵士,在贴告示。几个过路人围过来。一个书生在念:奉王上敕令,为申明法度,教化黎民,威慑罪犯,将于腊月初三日在西市处决人犯三十名,其中处凌迟人犯两名,一人某,为弑母犯,一人女某,杀夫犯罪。处斩决人犯二十名,处绞决人犯八名……此令。落款是大司寇凌风。
一个老者惊讶的说,怎么一下要杀这么多人?书生说,应该九月份要处置一批,因为大司寇换人,所以拖下来了。他还说,现在的司寇大人只有十八岁,是王上的养子,王上对他十分信任。“十八岁,还是个大半孩子,他能懂什么?”“就是装个样子,还不是下面的人在操作?”“他能镇得住吗?”“你说呢?” “听说现在死刑的案子和重大的司法案件都由他最后决定,比前任的司寇大*力还要大。”“可要记的那天早点去占位子,否则人那么多,根本看不清楚。”“听说,那个女的长得颇有姿色……”
一辆马车从街上驶过,后面跟着十名骑兵,车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漂亮的少年大概十七八岁,面带忧色。他透过车帘望着越聚越多的人群,他们都在看告示。议论纷纷,非常热闹。
少年说,他们把告示贴出来了?旁边的侍卫恭敬的说“司理官员一大早就把人派出去了。”“他们做事可真卖力啊!”少年语音中却又点酸溜溜的味道。军官没有应答,心里却想,这不就为了配合你的首场亮相吗?
这个少年就是凌风。他是个孤儿,四岁上母亲去世后被朱光收养,长大后做了王上的秘书,他很聪明,做事也明慎妥当,一年前被朱光任命为王室总管,掌握王室的财经大权。如今又担任大司寇,成了全国的最高司法长官。别人羡慕妒忌兼而有之,他心中却是惶恐不安。
当一张待决人犯的名单摆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在签字的时候手一直在发抖。现在,他的职责要求他亲临刑场监斩,亲眼目睹血淋淋的杀人场面,他的神经上真是要受不了。
马车到了皇宫,从西边的侧门进去,在门后的院落停下,后面的骑兵下马,放下马车的踏板,让两人下车。车辆和马匹都停在院内。凌风和侍卫沿着东西长巷向东走,大概数百步左右有一个二十亩左右的院落,他们从院门进去。
这里是凌风在宫里的住处,是个三进的院落,后面有个花园。凌风进了内院,正面三间正房,非常宽敞,陈设华丽考究,当中还设了宝座,是供朱光偶尔过来坐的。旁边的厢房才是凌风日常起居的地方。其中两间做他的书房和卧室。其它是藏书和放置案牍文书的地方。凌风现在已经搬到宫外居住,但在这里还保留着他的住处,供他处理宫里的事务和偶尔留宿。这个地方和朱光的内殿很近,朱光要见他很方便。
凌风在书案旁坐下,将今天要处理的文件整理好,随手拿了一份看了起来。
一个侍卫从后门进来,对凌风说,“大人,王上要召见您。”他点点头,跟着侍卫出去。他们一直朝北走,大概千多步,到了宫里的花园。花园很大,有数百亩,一条长渠穿流园内,旁边有大大小小的水面分布其中,岸边高低起伏,分布着亭台楼阁。虽然时值隆冬,花园里还是苍翠一片,令人精神为之一振。园中央有一座高台,高约数十丈,台上是金碧辉煌的楼阁,楼分三层,是朱光大宴群臣,登览观景的地方。楼前匾额上题了四个大字:“紫气东来”。
侍卫轻声说,“大人,王上在楼上等你。”凌风上了楼,朱光正手扶栏杆观景。凌风走近他,轻声叫了声“陛下”朱光说,“你来了,看你心神不定的,怎么回事?”
凌风说“司寇这个职位,我年纪轻轻不大适合,我怕会有负陛下重托。”朱光说,“你可以慢慢学嘛,你人很聪明,不是问题。记着,胆要大,心要细,不要拘泥于小理小节,几条人命不是大事,就是让你历练历练。”凌风说:“我拿到案卷,反反复复看过,虽然卷上看不出什么问题。但是字签下去,就是一条人命,实在有些胆怯。要能给我些时间面审犯人就好了。”“他们都是一级级审下来的,料想不会有什么冤枉,再说你不是已经批了十个缓决了吗?”凌风的脸有些红,他说:“陛下…”朱光说:“给你权力,就是让你用的,不要有什么顾虑。不过那两个凌迟的犯人,你改了斩决,这就不必要了。”凌风说:“凌迟之刑太过残酷了。”“礼法的上下尊卑,是立国的基础,弑亲的犯罪和一般的杀人案要有所区别,这是大事,不能马虎。”
朱光和凌风扶着栏杆,眺望着下面鳞次栉比的街道,这个地方是皇宫的最高处,可以看到整个盛京。街上十分繁华,熙熙攘攘的人群川流不息。朱光看着凌风:“站得高才能看得远,你要把目光放得远一些。”
凌风回答了一声“是”。朱光说:“你办完公事去看看景武,我政务繁忙,也没工夫照管他,你去看一看。”凌风说:“是,陛下。”“那你下去吧。”凌风答应了一声就离开了。朱光望着他的背影,心说这个孩子太拘谨了,要是能放开一些就好了。
凌风处理完公事,沿着东西的长巷,向东边的衍庆宫走去。推开宫门,两个侍卫迎上去,说大人你来了,两位殿下都在呢。朱光有一男一女,儿子昊文早年在战场上战死,留下孙子景文,今年二十一岁,他已经和母亲搬到宫外住,不久就要结婚了。女儿光仪公主的丈夫是邻国的王子,因故投奔过来,与公主成婚。后朱光派他回国交涉政务,在归途中失踪,至今仍无下落。公主当时身怀六甲,结果难产而死,儿子景武刚出生就成了孤儿,由外公抚养长大,今年十五岁。
景武住的衍庆宫室四进院落,两边各有一个偏院,后面是花园。凌风进了花园,只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正在舞剑,旁边十几个人在观看。其中一人身穿蓝色长袍,上用金线绣了团龙的图案,十分华丽。凌风见了他,叫了声殿下,此人正是景文。景文和气地点了下头,示意他不要说话。那少年的剑越舞越快,他的身影已经看不大见,只有一团团白影子转来转去。凌风皱了皱眉头,朝后退了两步。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白光闪过,一颗小树应手折断,正是凌风刚才站的地方。
少年定下身来,归剑入鞘,旁边的人群鸦雀无声,谁都没有说话。凌风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说:“殿下的剑术有长进啊!”景武瞟了他一眼:“你也懂剑术?刚才干嘛靠那么近,不怕我误伤你?”凌风没有回答,心想这个小殿下脾气不好,刚才自己站的已经够远了,是他自己冲过来的。景文说:“小武天天练剑大有进步,刚才那一下收的不错,反正没有伤到凌大人,你们几个不要到处乱说,影响不好。小武你也累了,喝杯茶休息一下。”
大家来到偏厅,凌风说,“王上让我看看殿下有什么需要,好派人去采办供应。”景武哼了一声: “多谢你费心,我这里没少什么,别老是过来打扰我练剑,伤了你可不好。” 景文在旁边说:“小武你别这样,凌大人也是一片好意。凌大人,你公事繁忙,就先走吧。我这个当哥哥的帮他看看,列个单子给你。”
凌风起身离开,来到院门,听见后面景武大声说,“谁知道他来探什么消息好去跟王上叽叽咕咕,狐假虎威的东西!”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二章
次日上午,一个侍从将凌风引进朱光的内殿。凌风汇报了一些政事的处理情况,最后拿出衍庆宫开来的单子,说: “陛下,昨天我去衍庆宫了,正好景文殿下也在,我让衍庆宫开了单子,让有司采办,但当中有马匹武器之类,我不敢做主,请陛下定夺。”
朱光拿过单子,上有战马五十匹,盔甲三十套,宝剑和长矛若干。朱光沉吟了一下,说:“昨天你去看小武练剑了?”凌风说是。“听说小武差点误伤了你?”“陛下……”朱光看了他一眼,说:“我知道你不想拿这些事烦我,这是你孝顺之处。你也要清楚在我心里,你和他们两个是没有区别的。”凌风身子动了一下,侧过头去。朱光没有看他,提起笔把马匹盔甲等物划去,说,他那点地方,装不下那些个马匹,这个就算了吧。其它东西可以酌量再加一些,平衡一下。”“是,陛下。”“你这两天多休息,毕竟初三监斩是件大事,不能出纰漏。如果事情不多,你就早点回去吧。”
凌风向朱光告辞,驱车出了宫门。他的府邸离皇宫不远,占地七十多亩,东西比较狭长,东边一半是宅院,西边是花园。东边有三列庭院,最东边作办事机构。由于全国十分之一的土地是王室所有,朱光让凌风管理这部分产业,这里头的工作十分复杂,许多人都在这里办公。中间院落是凌风的住所,包括正厅、书房、卧室等。他酷爱读书,家里收藏了大量书籍。
腊月初三这天正午,从西郊的监狱到刑场布置了大量兵士,沿途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刑场正北搭了台子,上面布置了书案之类。凌风下了马车,走上监斩台。他身穿黑色长袍,头戴黑色风帽,用白狐皮镶边,袍子和外罩的斗篷上用银线绣了獬豸的图案。他身旁站了六名官员,两面排开。
监斩台下围出了一大片空地,中间是行刑的地方,囚车停在外围。兵士手持武器,拼命将看热闹的人拦开。五个彪形大汉,身披红衣,手持大刀,立在刑场上。三声炮响之后,凌风手一挥,雪亮的大刀纷纷挥动,留下一地的死尸和鲜血。凌风靠在椅上,眼睛一动不动看着,脸色白的吓人,还好被帽子给遮住了。
两个小时后,行刑完毕,兵士忙着收拾尸首,在地上铺上黄土。凌风朝其他人匆匆点头告辞,下台上了马车走了。
马车停在巷口,凌风从车后跳下来,他换了一身兵士的衣服,穿过巷子离开。这一带临近通过整个城市的河流—汴河,街巷纵横,人烟密集,布满了商店和酒肆。凌风将河边一座荒废的园林连同几条街道都买下来,进行了修缮。园林的入口隐在房舍后面,很少有人知情。
凌风进了园子,里面有大片的水景,临水有假山,山脚下避风处有三间厅堂。房内架设了火盆,沿着墙壁还铺了火道,关上房门,感觉室内暖意融融。
凌风坐在桌前,热腾腾的饭菜已经摆在桌上。他虽然昨晚开始就没有吃东西,但却仍无食欲,感觉胃部一阵阵抽搐。他披上大衣,来到室外,感觉整个园林萧瑟一片,荷塘水涸,草木枯萎,只有几株腊梅还在绽放。天气很冷,夕阳有气无力的照耀下来,将所有的景物染上了淡淡的金黄色。
夜幕落下,街市上纷纷点起了灯笼,人群拥在酒馆茶室,熙熙攘攘,吆五喝六,不过大多数人讲的还是中午在刑场看热闹的情景。“这位仁兄,您今天去看了没?”“人太多,那里挤得进去。”“我到挤在前面。”“是吗?”几个人立刻围上去:“老兄你可要给我们好好讲讲。”那人清了一下嗓子:“听我道来,只听三声炮响,那个司寇大人把手一挥,四个兵士把两个犯人从囚车上拖下来,那两个犯人呀,大概已经吓傻了,几乎是被他们抬进来的。他们把两个犯人的衣服剥掉,那个女人身上真是又白又嫩,嗨,真是可惜。开始他们还乱扭乱动,很快就没有反应了,像割肉一样,没有意思。”
“就这么多?”周围的人不甘心,又问。“砍头看得多了,没什么意思,唰唰一刀就下去了,没什么特别。两个犯人死的太快,肯定是刽子手收了好处,暗地里在他们心口捅了一刀。”“真是过分,这些人在死囚身上都要赚一笔,有没有职业道德呀。”
凌风挤在桌边,沉默不语,他在早上见了刽子手,给他们一笔钱,叫他们麻利点,别给犯人吃太多苦,此事别人一定也看出来了。他非常讨厌这种非人的极刑,却也没有什么办法。他扔了块银币在桌上,叫酒保拿壶酒来。背后有人柔声说:“小风,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凌风没有回头,他知道这是酒店的歌女柔娘。一年前他来到这个酒店,看到柔娘,她歌艺双绝,温柔可人,给他留下很深印象,后来他就一直过来坐坐,喝喝酒,听柔娘唱歌,听酒客议论时事。

第三章
凌风闷下一大口烧酒,脸上有了血色,他勉强笑道:“听大叔讲新闻呢,中午你去看了没有?”“我不喜欢那个热闹,大概半个城的人都拥过去了吧?”“我也不喜欢,杀人有什么好看?”柔娘看了看周围的人:“他们一年辛辛苦苦,也就只有那么点乐子。俾如有钱人看戏取乐,穷人只好在这上头开开心了,今天他们讲来讲去都是这个事。”
旁边有人又问:“大叔,那个年轻的司寇大人,你有没有看清?听说他只有十八岁,还嫩着呢。”“这个真没看清,离那么远,他那张脸被斗篷遮得严严实实,那里看得清呢?” “不过他在上面坐得一动不动,像根木头桩子,许是被吓坏了。”
“这还用问,一下杀这么多人,他们这些贵公子哪见过这个,现在他大概躲在房间里瑟瑟发抖呢!可别吓出病来。”“你别乱说,小心官差把你抓去打一顿。”这时有个军官走进来,大家顿时安静了。
那人来到一群掷骰子赌钱的人中,挤开众人,嚷着说:“让我先来。”其中一人说:“武大哥,你又有钱了?”那军官叫武毅,他拿出钱袋,抖出几块银币:“向同袍借的,这个月的吃饭钱就靠他了。”“酒保,给我拿壶酒!”
柔娘轻声说:“这个武大爷就知道喝酒赌钱,输了还发脾气打人,他哪像做官的样子。”凌风嗯了一声,他就是想听听人家对自己的表现有什么看法,其实他也知道就是那两句,但心里总有些泄气,还好别人都没有认出他,否则这些地方他都不能来了。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喝了下去。他腹中空空,感觉酒一上头,脸上涨的通红。柔娘凝视着他,说:“喝酒别那么急,对身体不好,看你衣服穿那么少,现在喝酒身上热,等一出去风一吹又要着凉了。”凌风出来时换了衣服,身上就穿了件旧棉袍,他笑笑说,“我没那么娇贵。”
有客人叫到:“柔娘,你给我们唱支曲子吧!”柔娘站在柜台前,人群静下来。只听她唱到:
“素雪任*,树木转枯悴,松柏无所忧。折杨柳,寒衣履薄冰,欢讵知侬否?”
“天寒岁欲暮,春秋及冬夏,苦心停欲度。折杨柳,沈乱枕席间,缠绵不觉久。”
声调婉转悠扬,余音久久不绝。凌风感觉柔娘那双美丽的眼睛,在他脸上流转,接着又移开了。他有些目眩神移,同时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凉寂寞。他默默地坐了一会,起身说,“柔娘,我走了。”柔娘说,“你多喝了几杯,路上小心点。”
凌风觉着身子有些飘,他踉踉跄跄,从人群中挤过去,正碰上武毅那张桌子。武毅手里握着最后一块钱,紧张地看着最后一枚还在转动的骰子,口里叫着“六!六!”桌子动了一下,骰子停下,是个“幺”色,旁边的人笑着说:“武大哥,把钱拿出来吧,你可又输光了。”
武毅扔下钱,揪住凌风的衣领,大声说: “小子,你走路长没长眼睛!”凌风也有些醉意,他斜瞟着武毅,大声说:“你说谁是小子,再说说看,我看你才没长眼睛呢!”武毅一拳打过去,凌风跌在地上,一时站不起来,两人酒都有些醒了。
武毅猛的一惊,“天哪,这是谁哪?怎么那么面熟?”他想上去扶凌风起来,当着这么多人又不敢。凌风自己爬起来,瞪了武毅一眼,匆匆走掉了。
第二天一早,凌风起来,看着镜子皱眉头,右边眼眶全紫了,有点像熊猫眼。今天还要进宫呢,这可怎么办?有个侍从敲门说,提督大人求见。凌风换好衣服跑出来,大家都呆了。提督说:“凌大人,你的脸怎么了?”凌风说:“别提了,昨天处决犯人,看热闹的人那么多,多亏大人处置有方才没有出乱子,真是要多谢你们呀。”提督说:这都是我们份内之事。“大人进了宫,帮我跟王上说一声,就说我不太舒服,不能进宫了。还有,你们那里有个叫武毅的,我找他有事,你叫他过来一下。”
提督答应了,两人又聊了几句,提督告辞,凌风把他送出厅外。
朱光望着殿内,大臣分成两排,列在左右。“凌风没来吗?”提督出列,恭敬地说,:“凌大人有点不舒服,叫我给他告个假。”朱光心一沉,真的生病了?他问:怎么,他什么地方不舒服?”“不是什么大病,请陛下放心。”提督有点吞吞吐吐。
景文一笑想说话,被他舅舅,前任的司寇大人惟彦使眼色制止了。几个大臣出班报告了一些政事,朱光有些心不在焉,大家草草就散了。
景文出来和他舅舅说,“刚才你干嘛不让我说话?”“你不是想让王上不高兴吧。”“你看王上那个样子,就是叫人生气,他也太宠凌风了,我真是不服气。”
不一会功夫,朱光的御辇出了宫门,朝旁边凌风的府邸过去。
武毅小心地站在厅里,偷眼看着凌风,他刚才进来时大声报告了一下,凌风瞟了他一眼,眼睛又回到堆积如山的公文上去了。他的眼光不太凶,武毅有点放心了,但看到凌风紫得吓人的眼眶,他的心又沉下去。
侍卫匆匆进来,低声说:“王上来了。”两人都是一惊。凌风心想,不知提督是怎么和王上说的,他怎会赶过来呢?他大步迎了出去,朱光已经到了厅口,见凌风没什么事,他放心了,“你的眼睛怎么了?”
凌风小心地把朱光迎到厅上坐下,站在一旁有些尴尬地说,晚上不小心撞到门框上去了。朱光有些不相信,但也问不出什么。就说:“这么这么不小心,擦过药了吗?”“还没呢。”“我叫御医过来,你这个样子,别人见了还不知会说些什么呢。你又不是小孩子,你看你像什么样子!”旁边武毅想笑又不敢笑。
朱光四处看了一下,起身离开,凌风跟着要送出来,朱光低声喝道:“别出来了,还想让多少人看你这个样子啊!”凌风讪讪然红了脸,小心退了回去。
御医颜远过来的时候,凌风倚在椅子上,瞪着武毅生气。颜远一进来就说,“小风,听说你生病了,王上叫我来看你呢。”凌风扭过头去不理他。颜远硬把他的头掰过来,“喔,你气色不错,没问题。咦,你的眼睛怎么了,被谁打的?”凌风说,“你看也看过了,请回吧。”
“我还要给你上药呢,让我找找…‥”“哎哟,这个倒真没有,你等着,我回去给你拿来。”凌风说:“我这里有,不劳驾你了。”“我见王上怎么说?”“不用说,王上已经来过了。”颜远一笑,“那你可真倒霉,我走了。”武毅一把拉住颜远,“快帮我求求情。”
颜远说:“是他?”凌风说,“我请他过来,在另一只眼睛上也打一拳,这样平衡一下,也好看些。”武毅说:“小爷爷,你别吓我了,当时我酒后迷糊,也没认出你,现在后悔的不得了,你就放过我吧!”
凌风说,“你仗着是王上的老卫士,喝酒打架也不是第一次了,要是今天不教训你,以后还不知会出什么事呢?”
“颜远,你看看,你看看,他这么大的时候叫着‘叔叔,叔叔’,硬要我抱,现在作了点官就翻脸不认人了。不就打了一下吗?要么你打还我好了。”
凌风说,“我跟你到王上那里去说。”武毅说:“咦,你不是跟王上说是自己撞的吗?”凌风说:“凭你平时的劣迹,判个流放也够了,要是把你赶出去,你们提督大人不晓得会有多高兴呢。”武毅说:“我作队长的时候,他还只是个小兵呢,他当然看我不顺眼。”
颜远出来打圆场:“你们别争了,我看呀,你干脆把他叫过来,你这里也缺人,以后他再犯错,老账新账一起算。”凌风说:“我这里没薪水的,就是三顿饭和几套衣服,反正他的钱也留不住。”武毅说:“啊!?”颜远说:“要么叫他办你个流放好了。反正他有这个权。”
武毅说: “算我倒霉。”凌风说,“我给你点钱,先把欠的债还掉,明天就过来,我会和你们提督大人说的。”书包 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第四章
五年以后,一天深夜,凌风从城西的监狱回来,他手里捧着案卷,脸上若有所思。武毅在旁嘀咕,“又搞这么晚,还让不让人睡觉。喂,你走路注意一点,怎么像魂不守舍似的。”凌风回过头去说:“武大哥你先回去休息,我再在书房坐一下。”
凌风来到书房门口,一个侍从迎上来,轻声说,“荣学士的公子想要见你,从下午一直等到现在。”“在哪呢?”侍从指指客厅一角,一个少年倚在椅子上,已经睡着了。凌风奇怪,没听说荣学士家有公子。他近前一看,少年体态娇小,容貌秀丽,眉毛弯弯,分明是位少女。他沉吟一下,叫两个侍女,你们给这位小姐披上斗篷,用我的马车送到荣学士府上。
马车到了学士荣华府上,府里上下正在忙乱。大小姐瑶华下午出门,深夜还未回来,大家都急坏了。管家来报,凌风凌大人差人来访。荣华一惊,“这么晚了,他叫人来干什么?”管家说:“是送大小姐回来。”
这个荣学士早年时连中三元,进了翰林院作学士。他的妻舅是大将军凝威,他驻守边关,手握重兵,朝野无不重视。上年凝威还朝,侍从军官中有个叫越石的,小伙子相貌出众,武艺高强,瑶华对他一见倾心,拼命鼓动舅舅把他留下来,被凝威一口回绝。瑶华不甘心,与侍女商量,怎么把越石弄回来。侍女给她出了个主意:“小姐,你去找一个人,只要能说动他,就准能给你办到。”“谁啊?”“司寇凌风,他要求什么东西,王上无不答应,调动一个人根本不算什么。就看你敢不敢去找他了。”“怎么不敢,他又不是老虎。”瑶华生性爽朗活泼,喜欢穿着男孩衣服在外玩耍,她午后就骑了匹马过去了。凌风一大早就去了监狱,她一直等到晚上,又累又饿,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次日早上荣夫人把她叫起来,“瑶华,你昨天下午到那里去了?”“我…我怎么不记得是怎么回家的了。”“你还说,昨天是司寇凌大人派人送你回来,你到他那里去做什么?”
一个侍女跑过来,“夫人,凌大人到府里来了,老爷在见他呢。”荣夫人换了衣服来到客厅,凌风正在和荣华聊天,见了荣夫人,站起来招呼。荣夫人说:“凌大人,昨天蒙您送小女回来,我们十分感激。”“哦,我昨天不在家里,令爱过来,也没好好接待,昨晚我应当亲送令爱回来的,但夜深确实也不方便,不知令爱是否安好。她过来找我,有何贵干呢?”
“小孩子家哪会有什么事,瑶华太过娇蛮,我们夫妇俩也没有很好管束她,真是让人见笑了。”凌风笑笑,起身告辞。瑶华急匆匆跑出来:“凌大人,你别走!”几双眼睛都盯着她。凌风说:“荣小姐,你昨天等了我一下午,到底为什么事?”瑶华说:“我说了你能答应?”凌风说只要我能办得到。瑶华说:“我舅舅手下有个军官叫越石,我要你调他上京。”凌风对荣华夫妇说:“令爱真是爽快。”荣华说:“小女不知羞耻,是我们管教无方,让您见笑了。”瑶华说:“喂,你答应了。”荣华说,“瑶华你还不进去,再这样胡闹,看我还让你出门。”瑶华做个鬼脸,悻悻地走了。
凌风说:“越石是怎样一个人?”荣夫人说:“人蛮老实的,武艺不错。”凌风说:“长得定是一表人才啰。”荣华哼了一声,“可不是,女孩子家就吃这个。”荣夫人说:“瑶华胡闹,您不要理她。昨天之事真是麻烦您了。”凌风说:“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如果没别的事,那我告辞了。”荣学士夫妇两个把他送出去。
凌风晚上把武毅找来,问:“武大哥,去年凝威将军进京,带了一个军官叫越石的,你有没有印象?”武毅说:“见过两次,人蛮好的,身手也不错,是个英俊的小伙子。”凌风说:“我想把他调到咱们这边来,你看怎样?”武毅说:“盛明想到外地去领兵,已经说过好几次了。”凌风淡淡地说,“我这里留不住人哪。”武毅说:“你这里条件再好,没什么油水,只能作个跳板,在这里混个一两年,升个两三级,出去就不一样。后台也有了,捞起好处也方便。”凌风说,“那你也去呀。”“我懒得动那些脑筋,不过说实话,那个小伙子还不错,他未必肯来。”
次日凌风见了朱光,把此事说知,朱光问,这个越石武艺如何,人怎么样。凌风说,“听说不错,人也很忠厚。”朱光说: “随便你,以后这种事不必奏明,你直接去调来就是了。”凌风答应了一声。朱光看着他:“你也别光忙于公事,年纪不小了,有什么中意的名门闺秀,跟我说说,也好为你安排。”凌风红了脸,小声说:“我没想过。”朱光微笑着说,“那你回去好好想想。”凌风红着脸跑掉了。
凝威接到凌风的行文,要调越石进京。他找来副将诚明,将文书给他看了,诚明一惊,“他到底是什么用意?”凝威问:“你感觉这个凌大人怎么样?”诚明说,“看他为人四平八稳,挑不出什么毛病。”凝威说:“这种人最吃不准,要是别人倒无所谓,他要调越石,我真有点犹豫。”诚明说,“是啊,您刚惩罚过他,把他发到下面去,现在要送他进京,谁知道他会去瞎说什么。再说这样观感也不好,以后我们怎么管下属。要不要想个办法搪塞过去?”凝威说,“那人太精明,不一定瞒得过他,还是算了吧。你传令下去,叫越石即日起程上京。我写封信到妹妹家,让他们打探一下消息。”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五章
越石风尘仆仆赶到盛京,找到凌风的府邸,两个卫兵把他迎进去。凌风不在,他见了管事,管事叫他先到食堂吃点东西。
食堂在东院的后院,东面厢房是厨房,正中三间是人们就餐的地方,人不多时,凌风也会在这里吃饭。他的乳娘管理这个厨房,里面所用的粮食和菜蔬都是从郊外的庄园里送来的。
越石到的时候,已经过了饭点,厨房里只有凌风的乳娘。她给越石盛了一盘饭菜,说:“小伙子,慢慢吃,还有呢。”越石长途跋涉,确实是饿了,很快吃个精光,乳娘又给他盛了一盘。
武毅匆匆进来,叫道:“老太婆,我饿坏了,快盛饭来。”乳娘说,“你也不看看现在几点了,哪还有饭呢!我这里不是饭馆,过了点请出去吃吧。”
凌风进来说:“奶妈,帮我盛碗饭来,我饿坏了。”武毅说,“别叫了,你奶妈把给咱们留的饭给这小子吃了。”“噢…”凌风留神看看越石。越石跟凌风差不多岁数,比他高一些,他长着一副娃娃脸,两道浓眉下面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鼻梁很挺,嘴巴不大,是个美男子。
越石见凌风看他,想站起来,乳娘按住他,:“小伙子,不相干的人,不用理他,吃你的饭吧。”凌风自言自语:“怎么他一来,我倒成了不相干的人了呢?”乳娘白他一眼,“等着,我给你去做。”她转身进了厨房,凌风跟过去说,“奶妈,弄点剩饭炒炒就行了,不用麻烦。”武毅说,“你好对付,我可饿坏了。”凌风说:“在牢里他们没请你吃吗?”武毅说:“呸!晦气,牢里的饭能吃吗?”
武毅凑到越石面前,问:“你是新来的吗?叫什么名字?早先在哪里?”啰啰嗦嗦问个没完。越石耐着性子一一回答了他。武毅又问,“你晓得凌大人为什么调你上来吗?”越石说:“我怎么知道?”武毅小声说:“让我告诉你吧…”门一响,凌风进来警惕地说:“你们在讲些什么?”武毅说:“那位大人调你上来,是听人说你长得一表人才,配得上给他做侍卫。他是外貌派的,你看我们这里,除了我之外,个个英俊漂亮。”他说着笑了,凌风狠狠瞪了他一眼。”
武毅又说:“那位大人啊,他平时笑嘻嘻的,板起面孔可吓死人了。他一皱眉就说,‘把他推出去砍了!’比你们大将军还要吓人。在他手下做事,要缩起脖子做人。他说我喝酒赌钱,把我的薪水都扣光了,你说他刻薄不刻薄?”“你在我们这里小心混个两年,提它个两三级,出去就不一样了。可别叫他一两个月就赶出去了,说出去也不光彩。”
越石说:“我不想留在这里。”凌风盯着他:“为什么?”越石说 “我从小立志报国,升官发财不是我的志愿。更不想在这种地方混晋升。”凌风看着他还想说什么,乳娘端着两盆饭菜走过来,“吃你们的饭吧,别老打扰人家。”她看着越石说:“你看人家小伙子多老实,你们可别欺负人家。”凌风说:“我先前也很老实,都是被武毅带坏了。再说人家由您罩着,谁还敢欺负他?他一来,我都靠后了呢!”
越石匆匆两口吃完饭,回到管事那边,问凌大人回来了没有,我想见他。管事呀了一声,说,“刚才进食堂吃饭的就是凌大人,你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也没说呀。”管事说你先等在这儿,等他吃完饭你去见他就是了。
片刻,凌风走出来,越石迎上去:“大人…”越石说:“大人…”凌风说你跟我来。两人进了书房,凌风说:“我已经叫管事给你安排好住处,你先回去休息,明天开始和武将军轮流执勤保护我。你跟随过大将军,应该懂规矩,要谨言慎行,不该说的不要说,不该管的不要管,特别不要对外乱传什么消息。”越石还想说话。凌风说你的想法刚才不是都说了吗?“你想杀敌立功,保卫国家,做一番大事,嫌在我这里没机会。”越石说是。凌风说:“我年纪和你差不多,阅历可能比你多一些。我认为,要做个好将军,战场上的实战经验固然重要,可是善于等待和忍耐,把握好时机也非常要紧。人说为将者要求:‘智、信、仁、勇、严’。智排在第一位,不是没有道理。在我这里,未尝不能学到一些东西,你就也把它当做历练的机会吧。武毅是个老军人,你可以向他多请教。”
次日中午,凌风从宫中回来,马车刚到府门,瑶华骑马飞驰而来,她一紧缰绳把马勒住,飞身从马上跃下。越石从后面的马上下来,打开车门让凌风下车。瑶华兴奋地说:“越石哥哥,真的是你吗?我可想死你了。”越石闹了个大红脸说: “瑶华,你怎么来了?”凌风看着他们两个,说:“荣小姐是来找我的吧?”“是啊…,不过…”瑶华黑亮亮的眼睛在两个人身上转来转去,最后盯住凌风:“凌大人……”凌风一笑,说:“越石,荣小姐是客人,你陪她到花园里走走。”凌风先走了。越石看着瑶华,半天挤不出一句话,最后说:“你怎么来了?”瑶华说:“我来看凌大人,真没想到你会来。”“我还要和凌大人一起出去,你先走吧!”“那你明天来找我。”越石不响。“真是的,你怕什么,我们家有老虎,会吃了你。”“我是怕人家说想高攀你。”“什么嘛,我舅舅也是从普通士兵做起的,我相信你不会比他差,那时人家说是我高攀你呢!……我们站在门口像什么样子,凌大人可是叫你陪我进去逛的,你把我的马先牵进去吧。”
瑶华把缰绳递给越石,越石接过缰绳匆匆忙忙牵着马就往马厩走去,瑶华在后面嗔道:“你跑这么快干什么,又没有人在后面赶你。”两人来到西院的马厩,越石把瑶华的马栓好。瑶华拍着马儿的脑袋轻声说:“马儿,马儿,你要乖乖的呀,不许和越石哥哥的马儿抢东西吃,回去我好好喂你。”
两人来到花园,正值初春,园中柳绽初芽,梅吐芬芳,一阵微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瑶华向着越石靠过去,“真冷啊,这个花园比我们家的大多了,感觉好空旷。”越石退了一步,指着向阳处的一排木椅说,“我们到那边去坐。”他们走过去坐下,阳光照在身上,感觉非常惬意。两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瑶华说:“我真没想到你能回来。”越石沉默。瑶华又说:“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越石屏了一下说,“我也没想到还能和你在一起,我在外面日思夜想的就是你,现在感觉就像在梦里一样。”两人又沉默了,花园里很静,只有周围鸟雀在叽叽啾啾地鸣叫。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六章
凌风坐在书房里,武毅进来问:“越石呢?”凌风说:“和荣小姐在花园里。”武毅说:“她来得好快啊!你作了他们穿针引线的媒人,小心荣学士夫妇打上门来。”凌风说:“世上的有情人不多,干嘛还用门第、出身之类的界限来阻隔他们呢?”武毅说:“他们还年轻,谁知道以后会怎样?”“管他以后,只要现在幸福就行。”凌风倚在椅子上,神情有些落寞。
武毅看着他:“你像有双重性格,现实起来太现实,有时又太浪漫了。”“是吗?”凌风随手拿起桌子上一个精致的木盒子:“这是他们刚刚送来钱币的币样,你看一看。”木盒子里有三枚硬币,分别为,金、银、铜质。一枚金币可换二十枚银币,一枚银币可换一百枚铜币。币样正面是皇宫的图案,反面是国徽,由浮在海水上的谷米、云彩、宝剑、书卷组成。钱币外围有一圈边框,铸工十分精致。武毅说:铸造出来,工夫不少啊!”凌风说:“没办法,只有在工料上下功夫,才能防止他们私铸。”
保持货币制度的稳定性,防止通货膨胀和通货紧缩是历朝历代经济工作的重要方面。朱光在王室领地建立造币厂,国内通行的货币都是在那里铸造的。国家垄断金、银、铜等造币原料的开采,并通过对外贸易进口一部分。大宗交易和国家收支用金币为计算单位,银币和铜币用于小额支付。各种货币之间的比值一般是稳定的,但是有时也会有波动。国家通过调整各种货币的供应量,来调节货币之间的比值,维持货币制度的稳定性。这是一件十分微妙的工作,也是由凌风负责的。他手下有一批精于计算的专业人员,并通过与国内商会的合作达到这个目标。
国家对私铸货币有非常严厉的惩罚措施,可以处死并没收财产,家属也会沦为奴仆。凌风当然并不愿意单以刑法来防止私铸,所以他在铸造钱币的工艺上下功夫,使他人难以仿制。国家的货币由于铸工精良,成色十足,在市场上信誉很高,在国外也有流通。
凌风把币样托在手上,仔细端详。武毅说,“钱真是好东西,有了他,权势土地,美女珍宝都可以买到。”凌风没有说话。他感觉权势财富对他来说得到的太过容易,已经没有什么刺激性,在二十三岁刚刚步入青年时代,他已经失去了奋斗的动力,感到空虚无助。
他站起来说:“我想出去走走,你不用跟来了。”武毅点头,说:“你自己小心。”凌风回到卧室里换了一套衣服,从后门骑马走了。
他来到西市,把马在花园里系好,信步来到酒肆坐下。店里依旧十分热闹,柔娘在招待客人,凌风远远地向她打了招呼。酒保过来:“公子,要吃什么?”凌风去掏口袋,里面有两枚银币,其中一枚是币样,不知怎么给他放进去的。他伸手拿出另一枚银币,叫酒保拿壶酒来。柔娘过来招呼:“小风,好久没来了。”凌风笑着说,“你想我啊?”柔娘白了他一眼。凌风说:“我想听你唱曲子。”柔娘开口刚要唱,两个酒客拿着一张告示进来,直奔店主:“老板,街上又贴上告示,像是又要在法场杀人了,我揭了一张,你给我念念。”
老板指着凌风,“这位公子是认字的,你烦他念吧!”凌风展开告示,是宣告要三天后处决犯人的,以他的名义发布,下款还有他的官印和私印。他看了一遍,其实这些对于他已经是烂熟于心了。
凌风念到:“为…,…在西市处决刑犯二十名,犯人某,犯……罪,犯人某犯……罪。”店里鸦雀无声,大家都在听他读,好不容易读完,他觉得手心里都是汗。他把告示撂在桌上,暗暗问柔娘,“为什么你们看我的眼神有点怪怪的”。柔娘说:“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你不应当是我们这里的人,你有学问,举止行为都和他们不一样。”
凌风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倒觉着我不如他们。”柔娘问为什么。凌风说:“我也是孤儿,被恩人抚养长大,他对我很好,我的吃穿用度都是他供给的,有时我在想我能否报答他,如果我不能依附他人,凭自己一手一脚来讨生活,养家糊口,我会开心一点。”
旁边有个酒客忽然叫起来,“我知道那个连杀两人的大伟,他们都叫他“赌王”,他掷骰子,推牌九,玩纸牌从来就没输过。花钱如流水,豪气的很,怎么会去杀人呢?”
凌风昨天还在狱中见过大伟,此人年前掷骰子赢了一大笔钱,抛弃了发妻,另寻新欢。不晓得那女的又搭上了一个情人,把大伟的钱都卷走了。他又愧又悔,找到那个女人连同他的情夫一起杀掉了,他自己也被捕。因为罪行严重,证据确凿,他自己也都认罪,此案没有什么争议。凌风有点同情他,他问大伟,“你赌博赢那么多钱,本来这些钱对你来说也是过眼云烟,何必为此杀人,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大伟说:“我现在知道后悔了,但当时脑子一热,什么都顾不上了。其实我赢得巨款,抛弃妻子就无法回头,这个在狱中我就想明白了。”
凌风点点头,心想:塞翁失马,焉知祸福,人生的际遇有时难以把握,金钱是否就一定能带来幸福呢?大伟说,可惜我的一身赌术也带走了真可惜,想想有点不甘心。凌风说我想学你肯不肯教?于是凌风连续几天到监狱,和大伟学赌术。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七章
凌风喝了几杯酒,脸上有些发热,他攥着手中那个银币样,穿过人群来到一张桌前,这是酒店老板设的赌桌。老板找个人做庄家,用骰子筒摇骰子让客人猜大小。凌风侧着耳朵听了一下,将银币放在“小”的一边。骰子开出来,果然是小。凌风有些兴奋,他把赢到的钱拢了一拢,挑走了那个币样,把其余的钱又压了上去。他又赢了,店里有点安静,里面的柔娘和街上的武毅都不安地盯着他。凌风连赢了几局,面前的钱越来越多,好几个人跟着他下注。他感觉从来没有这样兴奋,也许是酒意上来了,心脏也急促地跳个不停。柔娘推了他一下,“小风,该歇歇了。”凌风抬起头来,这时他看见店老板盯着他,对另一个人作了手势。猛地一下,他惊醒过来。
凌风撕下一幅衣襟包着赢来的钱,丢在柜台上,“老板,我请大伙喝一杯。”店主惊奇地问:“公子,这钱你不要了?”凌风说:“给你作酒钱吧。”店主心想:算这小子识相。他取来一坛好酒,给大家都满上,店里又热闹起来。斟到凌风,他说我已经喝太多酒了。凌风向柔娘告辞说:“本想听你唱曲子,到最后还是没听到。”柔娘楞了一下轻声说,“刚才把我吓坏了。你以后别沾那些东西,对你没什么好处。”
凌风走到街上,武毅跟过来,说:“太帅了,你每天到狱里面去就是学这个,快教给我吧。”凌风说:“你看我身上都是汗,这个学了没好处,你看大伟就知道了。我一直以为自己很能把持的住呢,看来还是过于高估自己了。你回去可千万不能讲给别人听。”
凌风和武毅回到府邸,越石跑过来,“大人你出去怎么也不叫我?”凌风心想亏得没叫他,否则他不知怎么看我。他说:“荣小姐送走了?”越石说早走了,回去晚了怕她父母担心。”凌风说,“你这两天多跟荣小姐见面,我半个月后要去外地巡视,时间比较长,你们要见面就没机会了。”
朱光和凌风在花园里散步,朱光问凌风,越石怎么样,凌风说,人很老实,也带得出去,蛮好的。朱光说,你并不打算把他一直留下来喽?凌风说他一来就直冲冲地说志愿杀敌立功,保卫边疆,不想留在京城。朱光微笑说:“他倒是个爽快人。你把他叫上来看看。”越石来了。朱光说:“听说你们大将军派你下去守边哨,真有此事?你犯了什么错啦?”越石吓了一跳,过一会儿才说:“我违反军令,大将军惩罚我,才把我派下去的。”
朱光说:“年轻人不懂事,大将军教训一下也不为过,也是为你好嘛!不过也不能太过,听说他一顿大杖,打得你在营中躺了两个来月,可有此事?”越石眼眶泛红,跪下不响。朱光说,“就是这样,你还是要回去?”越石说是。“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凌风在旁低声说:“陛下真是消息灵通。”朱光说:“边防之事关系甚大,国家把十几万军队交到凝威手中,我怎么能不重视呢?”大秦国北面和绮兰国、佛林国接壤。绮兰国在东北,佛林国在西北,三国之外是海洋围绕。佛林国以前国力强盛,与大秦国连年作战,还曾占领过大秦国的全境。后来国内局势动荡,王子施云出奔大秦国,国力也衰落下来。现在大秦国的主要对手是绮兰国,凝威镇守的东北边境,是对绮兰国作战的主战场。朱光说:“凝威久历战阵,威望甚高,一时将帅都比不过他。人说水至清则无鱼。若他没有大问题,还是不要动他,毕竟没有适合取代他的人选。”
凌风说边境连年战争,开销太大,也不利于休养生息。若能打场大胜仗,两国修和一段时间,财政会有利的多。朱光笑了:“你总是从钱的角度想问题。不过凝威在边境太久,国家把安全太依赖一人,确实也是问题。”对了,听说景武近来武艺有很大长进,战阵兵法之道也有进境,他的几个老师一直在夸奖他,如有机会,可以让他试试。”
大秦国对外战争不断,所以要求贵族子弟文武双全,能在战场上领兵打战,杀敌立功,于个人前途至关重要。朱光的独子昊文战死在沙场上,他的女婿施云王子是赫赫有名的大将军,当年就是他领兵占领大秦国。所以景武王子从小就勤学武艺,研读兵书,学习行军操练。朱光也想叫凌风习武,但他厌恶战争,不愿习武,但他一般的骑射还是可以的。
凌风向朱光告辞出来,在宫门口找到越石,越石在那里发愣,凌风拍他一下:“越石!”越石说:“大人,我……”凌风说:“王上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明天我们启程去外地,你也去散散心,现在回去好好准备一下吧。”凌风上了车,向府邸驶去。
瑶华精心打扮一番后要出门,被荣夫人拦住了,“瑶华,你去哪里?”“凌大人要去外地了,我去看看他。”“你去看凌大人?”“除了他还有谁?”“你舅舅给我来信了,你自己看看。”瑶华看了信,故作惊讶地问:“是吗?越石上京来了?”“你还好意思说,你舅舅问我为什么凌大人会想到要调越石进京,你叫我怎么答复他?”“你就照实说好了,舅舅最疼我,他不会说什么的。”“傻孩子,你真不懂事。”瑶华做个鬼脸溜了。
瑶华来到凌风府门,正碰上凌风带越石回来。瑶华大老远就看见越石在马上,她跳下马来等越石过来。“越石!”凌风从马上下来,“荣小姐,来找越石?”“瑶华脸一红,偏过头去望着越石,凌风笑了,对越石说:“我下午不出去,你跟荣小姐去玩吧,记得早点回来。”
瑶华一拉越石:“咱们出去玩。”越石说,“就在府里不好吗?”“什么嘛?那么多人看着呢,京城里那么多好地方,你都没去过,我带你好好逛逛。”
两人并马而行,正是春暖花开时节,两人来到城北的凝碧池。池子连同外围建筑占地方圆数里,是皇家操练水军的地方。池中烟波浩渺,一望无际。池子南面有雄伟的大殿,是朱光检阅水军和赐宴的地方。平时有侍卫守卫,不让闲人接近。向西去有一座虹桥,桥尽处池心中有五间大殿,向背而立,构成环形。池东面建筑较少,遍植杨柳。
瑶华一拉缰绳,跃马上了桥,越石追了上去,跟她并马而行。瑶华一身粉红衣衫,娇颜如花;越石则是白色箭衣,镶有金色边饰,腰悬宝剑,英俊潇洒。两人宛若一对金童*,往来行人无不频频注视,称羡不已。
两人过了桥,来至池心。今天有微风吹过,池水上下起伏,轻轻荡漾。一对对水鸟在池中飞来飞去,时聚时分;池中盛产鱼鲜,有捕鱼小船不时划过。池边春花烂漫,烟柳成行。瑶华轻声说:“这里真美。”他们把马栓在树上,在池心的小岛上漫步。越石望着瑶华微微发红的脸庞,心中的烦恼全部抛到了池水中。他伸手揽住瑶华的肩头,瑶华没有动,她望着越石,眼中说不尽的柔情蜜意。瑶华低声说:“越石,答应我,我们永远都不分开,永远像今天一样。”越石感觉自己的心咚咚直跳,他说:“我会永远爱你,没有什么能让我们分开。”他们忘却了周遭的存在,尽情享受着爱情带来的欢悦幸福。书包 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第八章
上灯时分,越石来到凌风的书房,凌风问:“送荣小姐回家了吗?”越石答应了一声。凌风看着越石,越石的脸有些发红。武毅进来了:“小风,你老盯着人家看什么?”凌风一笑,“越石你下去吧。”武毅说:“看他一副甜蜜的样子,年轻就是好啊!”凌风说:“美女爱英雄,自古如此。”武毅看着他,“就你的条件,还愁找不到美女来配你?干嘛一副酸溜溜的样子。”凌风说:“我有吗?”武毅说,“你要成全他俩,让越石不要跟你出去不就行了吗?”“那太过了吧,别人看着不好。”
凌风、武毅、越石三人并排骑马走在小路上,后面跟着十名骑兵。路面很不平,到处是大大小小的坑,刚刚下过雨,路上积了水,更是泥泞不堪。武毅嘟嘟囔囔地在抱怨,“天天花钱修路,可是出来偏偏要走最破的路,你是不是有些自虐啊!”凌风全神贯注地盯着脚下,他骑术一般,比不得武毅和越石他们,因此十分小心,饶是这样,他的衣服上还是溅了不少泥水,看上去很狼狈。听见武毅抱怨,他抬起头来说,“小路上风景好,吃点苦头值得的。”“有什么风景,不就几间破房子吗?”凌风说:“你也可以跟着马车走大路嘛。”他们这次出来,凌风的马车和一辆装载着物资的大车走大路,凌风的两名侍女和另外十个骑兵在这批里,他们约定在前路汇合。
这时,凌风的马蹄一滑,差点把他摔一交,幸好越石把他拉住了,武毅朝他一笑。他说:“你看你那样子,等到了地方两个小丫头又要抱怨了。”
这时,在当地的州衙内,州官江介正在接待县官思道。思道说:“大人,我这水渠一通,能灌溉几千顷的庄稼,您一定要为我想想办法。”江介说:“你的想法不错,可是这三千块金币的费用,我这边肯定是拿不出的。”思道说,“那您再跟上面争取一下。”江介看着他,说:“现在有个机会,你只要说动了这个人,这笔费用肯定没问题。”
思道说:“是谁?”江介说:“凌风凌大人是王上的大红人,你知不知道?他这次要过来巡视刑狱,这个人掌握王家的财政大权,手里有一笔很大的款项,只要你能说服他就没问题。”思道说:“我怎么去找他呀!”江介说,“等他下了车,你就拦住他,把你的计划详详细细地讲给他听。”思道说:“他能听吗?”江介说:“那就看你了,他这个人脾气很好,一般不会发火,就是要不到钱也没关系,不会有什么损失的。”
凌风他们来到路口,马车已经等在那里。凌风看到远处一簇人迎了过来,心里暗骂“该死”。他想没工夫换衣服了,怎么办?江介他们迎上来,两个骑兵向江介指了指一并骑马上来的三个人。江介对思道努努嘴,思道冲过去。越石走在最前面,他拉住马缰绳,几个人先后下了马。思道看着他们三个,武毅太老,凌风的样子真的不敢恭维,他就冲着越石说:“凌大人,我有事要向你禀告。”越石很尴尬,凌风在后面推了推他,叫他将错就错应下来。
越石说,“有事你就说吧。”思道就一五一十地把要建水渠的事讲了一遍。江介奔过来,说,“思道,你怎么搞的?”凌风说:“这位先生正在和凌大人说事呢,您可别打断他。”江介说:“您看上去可真体面啊。”凌风笑笑,对越石说:“大人,我想跟这位先生去实地看一下。”越石说:“这不太好吧?”凌风说,“他不会把我卖了吧,江大人,是不是?”江介说:“这个嘛,当然不会,那我们一起去吧!”凌风说:“您公事繁忙,就算了吧。”思道说,“那最好了,您一起去看看,回来和凌大人说说,我们几千人就指着这条渠子呢。先生你叫什么名字?”凌风说我叫越石。
两人上路,后面跟着四个骑兵和几个差人。思道骑着一头驴子,和凌风并排走在前面。道路很崎岖,有时只能容一人通过,凌风一边注意脚下的路,一边和思道闲聊。凌风问:“你们这里老百姓生活怎么样?”思道叹了口气,说你看这路这房子就知道了。他们来到一座山上,几个人下了马,一起来到山坡上,思道指着远处一大片平地说,这边土地水源不足,老百姓要翻过山到那边的河里去挑水,我想凿开这座山,把河水引过来。凌风说你:“能行吗?”思道说:“那边地势较高,水渠开成了,水就会流过来了,这样再用分渠把水势分开,这样就可以把几千顷的地都变成良田。”凌风说:“你的设想那么好,为什么不快点做起来。”思道说:“雇佣人夫,伙食、工具筐挑都需要钱,我和江大人说过,他说他再帮我想想办法。”凌风暗想,江介真坏,把主意打到我头上来了。他问,是江大人叫你去找凌大人的?思道说,“是我一时性急,才去冲撞凌大人的。”
他们穿过山坡,前面是白茫茫一条大河,思道指着河水说,“你看现成的水源,却没法通过来,多可惜。”凌风说:“你是本地人吗?”思道说不是。凌风说你也真是,在这里混过一任就调走了,何必胼手胝足的那么辛苦,好处还不是都给后任拿去了。你能落得个什么呢?”思道脸一沉,说,“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我既然到了这个位置上,一定要做出点实事来。”
这时在州衙里,武毅、越石他们正在和江介吃饭,武毅说,“江大人,真不好意思,你为凌大人准备的,让我们叨光了,”江介说,“没准备什么,我知道他这个人,你准备得太好他准会说话,还是简单一点好。”武毅说:“怎么没准备?你不是拉了个模范官员来应付他?你小子,太精了!”越石说:“不晓得他们晚饭吃什么?”武毅笑着说:“看那人的酸样子,馒头咸菜最多了。”江介说,“你们凌大人也不赖呀。看他满身的泥水。”武毅说:“不晓得他明天回来时会是什么样子。”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九章
这边凌风鼻子一酸,连打了几个喷嚏。他看着端上来的晚饭,干馒头,咸菜,还有几个煮鸡蛋。他皱紧眉头,有个骑兵过来轻声说,“我出去买点吃的吧。”凌风说算了,大家将就点。五个鸡蛋大家分着吃了。那个馒头硬的像石头一样,大家喝了好几口水才把它咽下去。思道抱歉地说,“我也没想到今天会回来,就弄了这点吃的,鸡蛋是自己家的鸡下的。”凌风说:“蛮好的,还是草鸡蛋嘛,很有营养的。你这官做的真不错呀。”
县衙只有一个院子,前面是衙门口,一个大门,瓦做的顶,上挂的匾额上有县衙二字,房瓦凌乱不堪,上面还长了草,很破败的样子。进门是个大院子,通过过道是正厅,做公堂使用。正厅旁两间耳房,一间作书房,平时接待客人,一间做卧室。东西两边是厢房,有牢房、库房,差人的卧室等等。房舍都很破,弄得还算干净。
凌风在院子里转了一圈,说“这里太旧了,为什么不先修起来?”思道说,“能住人就不错了。哪有钱修呀?” 凌风说,我看其它地方比这还穷,衙门照样修的不错,上司过来也好看点。”思道不响。旁边有人说,“时间不早了,客人也累了,老爷你先安排他们睡觉吧。”
安排下来,思道和凌风住在思道的卧室里,四个骑兵住差人的房间。思道说,你们要不要梳洗。凌风说,“梳洗倒不用,你拿个湿布来,让我把衣服上的泥水擦掉一些。”
两人在卧室里和衣而卧,凌风把马鞍拿下来铺在地上,身上盖了一条毯子。思道看见马鞍上华丽的丝绸障泥,心想,他这个人可真阔气。凌风沉默了一下,突然问:“你需要多少钱?”思道说三千个金币。凌风吃了一惊,“这么多?”思道说,“山体很坚硬,凿出一条渠不容易,人工、粮食,工具的损耗也很厉害。”凌风说,“咱们是为老百姓造福,他们应该志愿踊跃过来做工才是,怎么还要咱们出工钱呢?伙食叫老百姓自带就是了,农闲之时,他们在家里呆着就不吃饭啦?”
思道说,“召集人夫,需时甚久,出钱招募,人员可以很快招齐,不会耽误工时。开渠用劳力,饭肯定吃得多,不可能同平时一样。这两项费用都省不下来。我已经和江大人仔细的算过,这笔金额是最低的了。水渠开通,这里的田地变成良田,国家赋税可以增加,老百姓的收入也提高,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凌风说,“看你一副老实相,倒挺会说话的,那我就照你说的回复凌大人了。”思道说:“那可要多谢您了。”凌风笑眯眯的看着他,眼珠转了一转,说:“思道先生,其实我看这费用还有压缩的余地吧?”思道想他口气怎么一下变了,说:“怎么压缩?” 凌风说,“你自己去想办法啦。 我们这趟过来,你看路况这么差,他们四个兄弟都不容易,总有点辛苦钱吧。”思道想,敢情他这么积极是为这个。说,“那你要多少?”凌风说,“钱一下来,我先拿掉一千,再把剩下的拨给你,钱都在我手里过,凌大人不会知道的。你拿到钱,先改善改善生活,把衙门修一修,你这日子过得真够苦的,哪像个当官的呀!”
思道缓缓地说,“二千金币不够开渠的。”凌风盯着他,说,“你要不愿意,可就一分钱也拿不到了,凌大人最听我的话,不会理你的。”思道说,“开渠的费用实在是仔细核算过,并没有高估,若是我有贪污之意,情愿不得好死!我就算得不到凌大人这笔款子,也不能去欺骗他来喂饱你们这种人!”
凌风闭上眼睛,沉思起来,夜凉风紧,他不禁打了个寒战,裹紧了身上的毯子。
第二天一大早,骑兵已经备好马,买来了早饭,几个人匆匆吃过,上了马就走,思道也把他的驴子牵了出来。凌风说怎么先生你也要去?思道说我要去面见凌大人。几个骑兵在偷笑,凌风狠狠瞪了他们一眼。
一路上,他们都没怎么说话,凌风心想开渠的支出三千金币不算多,确实也没什么余地。但他手头其实并不宽裕,边境连年战争,国库非常紧张,王室的费用也很大,还要挪出钱来支援边防,到了手的钱马上就出去了,有时要靠借钱过日子,有时他将自己庄园的收入拿出来使用,可以缓解一下,这笔钱可能也要到哪里去借贷,但是此地离京城不远,若是真能多出几千顷良田,京城的粮食供应也可缓解,至少外地运粮的数量可以减少,他点点头,下了决定。
这时他思想不集中,左右一摇,缰绳没有抓紧,扑通一下跌在地上。几个骑兵下了马赶紧奔过来。思道离他最近,他待要不扶,心中不忍,坐在驴上一把把凌风拉起来。还好凌风那匹马是千里挑一的良马,站在地上纹丝不动,否则他就惨了。
几个骑兵说,您没事吧,可把我们吓坏了。凌风说:“我没有事,大家慢慢走吧。”骑兵把他扶上马。
在道口大家等得发急,。江介说你们大人怎么还不来,都中午了。武毅说没事,越石说,:“他要真出事,王上怪罪下来怎么办?”武毅说他又不是三岁的孩子,王上知道他的脾气,就是喜欢乱闯,不要紧。“啊,你们看,这不是来啦。”江介凝神望去,“怎么看不清是哪一个?”大家想笑又不敢笑。凌风身上沾满了泥水,像是在泥潭里洗过澡来的。武毅迎过来说,“你怎么啦,掉泥坑里了?”凌风瞪他一眼,下马上了马车。
思道红急白脸对越石说,“凌大人,我有话要对您说,您那个越石真是不像话。”越石脸红了。江介说,“思道你可别瞎说,进马车那个才是凌大人。”
思道啊了一声,脸涨得通红,他真没想到这个。武毅说,“大人年纪轻,喜欢跟人开玩笑,不过他人是很好的,你不要在意。对了,他跟你说什么?”
凌风下了马车,他已经换了一套衣服,看上去英俊潇洒,武毅说,“这才像个样子嘛。”凌风看着思道,说:“这个事我已经清楚了,你回去听消息吧!”思道红着脸说,“大人,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凌风说你有话就说吧。思道说:“上待下以诚,下待上以义。我知道你是在试探我呢!但是我感觉您不信任我,心里很不痛快。”凌风楞住了,他从未听人这样跟自己说话。他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等了一下,他又说,“您忠厚正直,办事认真,我很佩服,但我知道您是初入官场,我希望几年之后,我看到的您还是现在这个样子。”凌风转身走了,思道看着他的背影,心中说不出的滋味。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十章
江介笑着对凌风说:“下面如何?” 凌风摇摇头,“不说了,衣食住行没有一样是顺利的,要我可真待不下去,近畿之地,怎么有这么穷的所在?”江介说:“水旱连年,粮食紧张,道路也不好,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凌风看着江介,“我出来的时候,本要行文下去,经过地方,一概不要迎送,食宿我们自己解决。你找几个书吏帮我写一下,我盖上印信发出去。你也是,出来接了我两次,真是不好意思。”江介说:“我们自己人别当真,难道我请你一顿也请不起吗?你这次出来,连书吏都没有带?”凌风说:“少个人少笔费用,清理刑狱,地方上找两个人记一记,也可看看他们的能力。”江介说,“你算盘打得可真精呢。那个水渠的事怎么样。”凌风说:“可以定下来。”他看着江介:“不过此事还是要他打报告过来,否则别人都跟他学就乱了。你看看准备工作可以先做起来,到了合适的时机就可以开工了。应用之物我先跟你借一借,反正最后大家一起结账。”江介说:“没问题,还有经费我会让他尽量节约,剩下的钱再还上来,我知道你这里也紧张。”凌风说不用:“能宽裕还是宽裕一点,不要缚手缚脚的,做事也不开心,真有剩下的钱叫他把县衙修一修,我昨晚吃了一夜的凉风了。”“不过,”他又说:“叫他把账目记记好,保不齐我想看一看呢。”
大家在州衙吃过中饭,凌风告辞出来,去到州衙清理囚犯。他这次出来,主要巡视京城以南大部州府刑狱的司法事宜,还有就是巡视王室领地上的各项事务。大秦国分五十个州,每个州有七八个县。县级的刑案由县令审理,但只能判决执行诸如欠税、小的斗殴之类只能用鞭仗的小案子,要判处徒刑,流刑或死刑的案子由州府的法官负责,其中流刑和死刑的案子还要上文到京城,由大理寺和刑部共同审核。凌风作为大司寇,是最高司法长官,他只看死刑的案子。当然他对司法工作可以提出自己的意见,也可以提出调查重大的案子,但是这些权力他一般都不会去使用。京城方圆一百里的死囚,是解送京城执行的,因此凌风可以面审这些囚犯。但是要把全国的死囚都解送京城,费用太大,也不安全,所以也只能看案卷审核。所以凌风每年要花三个月巡视各地,走马观花般看一看。
凌风在州狱待了一下午,掌灯时分回到原安排下榻的旅舍。他休息了一夜,清早写了封信给江介,谢谢他的款待。江介回信说他不送了,请凌大人走好。凌风一行离开州境,江介接到消息,暗暗松了口气。旁边有个官员说,“这次让思道一个人出了风头,大人你怎么一点也不在意?”江介说你懂什么,“思道是我手下的人,我就是要让凌风看看,我怎么体恤下属。下属能干,我做上司的也有光呀。”“那凌大人岂不就上当了?”江介说:“他心里明白着呢,官场之道就是大家敷衍,不要搞得太认真了,思道就是这一点吃亏。”
几天之后,凌风一行人来到另一个州府,还没进城门,只听锣鼓喧天、笙歌悠扬,热闹非凡,一大群人堵住了城门口。武毅说,“好像谁家在娶新娘子。”凌风说:“我们过去看一看。”他们催马前行,只听前面说道:“来了,来了。”音乐声静下来。为首的官员拿了一份大红帖子,朗声说:“声州知州谭文,率州县官迎接凌大人。”那人肥头大耳,看上去很富态。凌风笑笑,下了马走上前去,“谭大人。”谭文说,“听说凌大人要来,我们上上下下都兴奋地不得了,都盼您早点来。大人年轻有为,王上十分器重您呢。”凌风又笑笑。谭文又说,“凌大人远来辛苦,小官备下薄酒,为大人洗尘。”
一行人如众星捧月一般,把凌风奉到州衙。一路上乐声悠扬,谭文还找了不少人夹道欢迎。到了州衙,凌风说,“我不喜欢热闹,您叫下面的人都回去吧,就您陪着我就行了。”谭文连连称是。
酒宴摆上来,真是水陆毕陈,十分丰富,谭文说,“小官还请了一班歌姬,凌大人旅途寂寞,也可借此解闷,您看如何?”凌风说:“很好,你快叫她们上来吧。”一班歌女上来行礼,她们一个个容貌秀美,衣着华丽。谭文吩咐下,只见她们歌的歌,舞的舞,十分好看。凌风很兴奋,他喝了几杯酒,和武毅指指点点哪个歌妓漂亮,嗓子如何,调子有没有错。越石在旁边不响,也没吃什么东西,他对凌风不满,他明明下文要求不要搞接待,但今天谭文如此,他也欣然接受,看来那个文也不过是装样子罢了。
谭文恭敬地说,“本地的歌舞,自然比京城的差,难入大人的法眼。”凌风说,“不错,蛮好的。”武毅说:“他欣赏水平就那样,高不到哪里去。”凌风白了武毅一眼。
歌舞已毕,残席撤下,侍女送上香茶。凌风喝了几口水 ,问起谭文本地人口、农桑、政事。谭文原先也有所准备,但他几杯酒喝下来,看凌风十分开心,一颗心早就放下,准备好的东西早忘得一干二净,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凌风暗笑,他不要官员迎送,顶多临走前打个招呼,寒暄两句,其实谭文算是自己送上门来的。
他笑嘻嘻地说:“谭大人的酒席真丰富,我在宫里也不是经常吃到这么好的佳肴。”谭文像被打了一闷棍,坐在那里发闷,凌风又说,“我日前行文,要求不要迎送,大人是否看见。”谭文说看见了。凌风说那你认为我是做样子的喽。谭文站起来,垂着手颤抖说“不是。”凌风说:“这些酒席歌舞,谅大人的官俸是负担不起的,我吃也吃了,武毅,叫侍女拿五十个金币给谭大人,把账填上吧。”凌风扬长而去。武毅、越石在后面跟着,武毅低声说,“傻小子,明知是大人请客,也不多吃几口,浪费了多可惜啊。”越石说我也不知道呀。武毅说,“你看大人是那种吃饭不给钱的人吗?”

第十一章
凌风来到州狱,州里的法官和监狱的狱长都迎上来,狱长说,“听说凌大人要下来巡视,我们把准备工作都搞好了。”凌风说,“我尽量不给你们添麻烦,争取在一天内搞定,你先把死刑犯人挨个带上来,我问问他们,刑具可以拿掉,我这里两个高手,不怕他动粗。另外找个书吏帮我记记东西。”
犯人带上来,在门口卸去刑具,凌风叫越石拿把椅子给他们坐下,翻开案卷仔细询问。他询问了死刑的犯人,接着又讯问了判处流放的犯人,这时已是初更时分,他们离开州狱,到旅舍安寝。
越石说,“那个谭文真是讨厌,大人不准备处置他吗?”凌风说,“官员的考核是吏部的事,我其实根本管不到他们。要他有贪赃的事,真的留下来调查,时间也不允许,而且也太小题大作了。”越石说:“那就没有办法了?”武毅说,“那也不是,只要大人回去向王上汇报,随便带上一句,那谭文就吃不了兜着走了,你看他们一个个恭恭敬敬,就是为这个。”凌风说,“我也不是有意要找他们的茬,但是国家经济困难,老百姓生活也不好,他们一个个吃得脑满肠肥,看着就叫人生气。”
次日清晨,凌风又来到州狱,他说,我想先到牢里看一看。狱长陪他下去。州狱占地二十亩,前面是大堂,后面是一排排大房子。进了牢门,昏黄的灯光下,过道两旁一排排铁栅栏,分成一个个小号,里头关满了犯人。凌风问,“这里一共关了多少犯人?”狱长说有五百多。凌风吃了一惊,“这么多?都是些什么罪行呀?”狱长说:“都是拖欠赋税的犯人,等交齐了就放他们出去。”凌风说:“这里还算富庶,赋税也不苛重,怎么这么多人拖欠赋税呢?”狱长低声说:“谭大人在正额外加了一倍耗羡,这次您来又要收迎送费用,所以抓了这么多人。”凌风说“你们大人办事可真干练,我要来的消息传过来没几天,他都已经抓了这么些人了。怪不得我看街上欢迎的老百姓不情不愿的,大概心里都在骂我呢!”狱长不敢回言。
凌风说,那你把这些人的案卷都拿上来,我好好看看,要没别的事就让他们回去吧。文吏挨个点名叫号,凌风十个十个叫上来仔细问过,掌灯时分,整个监狱已经清了大半。凌风说就到这里吧,“大家辛苦了。狱长,这件事情烦你向你们大人报告一下,就说我做主了,反正也是在我身上的开销嘛!”
大家离开州狱,只见许多百姓围观欢呼,兴奋不已。凌风没有说话,默默看着。越石说,就怕您走后,他还会把人再抓回去。凌风说,“我下令放的人,谁敢再抓!他要识相一点,把收来的钱还上,说不定还有点用处。”
凌风回到旅舍,谭文已经候在那里。他见凌风回来,立刻跪下,不停颤抖。凌风说你快起来,我可受不起。谭文起来,结结巴巴地说:“凌…凌大人,我…我已经叫他们把收来的钱退…退还给老百姓,特…特来向您禀…禀告。”凌风说我知道了,你请回吧,我要休息了。谭文讨了个没趣,灰溜溜地走了。
凌风吩咐大家,今天晚上早点就寝,明天大清早要出发的。武毅看着他,“怎么一大早就溜了,怕老百姓堵着门不让你走?”凌风说,“就是,我还怕他们拿板砖砸我呢!”
凌风在房间里整理文案,越石进来,“大人,”凌风看着他,“你还没睡?” “我睡不着,看您房间还亮着灯就过来了。”“你有什么事吗?”“您打算拿那个谭文怎么办?”“估计他的官是保不住了,反正这事不用我去管,其它看他后台硬不硬了。”
凌风说,“在我这里还习惯吗?”越石说,“我觉着您和别人不一样。”“你讲得是凝威大将军啊?”越石一楞:“也不是,我原先觉着一般做官的都是趾高气扬,不把下属当人看,有时会让我们做一些仆从做的事,我很反感。”凌风说:“不是有侍女吗?武毅不消说了,他是我长辈。”他看着越石,低声说,“我把你当兄弟,你呢?”凌风的眼睛闪闪发亮,他盯着越石,越石被他看得低了头,轻声说,“我怎么敢高攀您呢?”凌风说我从小被王上收养,没有什么兄弟姐妹,你也知道王宫里的环境,十分寂寞孤独,我一直想有同年龄的朋友在一起聊天,游戏,可这终究是个奢望。也是,我这种性格的人,也确实很难和人好好相处。越石说:“您个性善良,待人温和,大家都喜欢您呢。”凌风说,你在这里时间久了就会知道,我不像你说得那么好,也不像有些人说得那么坏,大家都是身不由己罢了。
凝威接到妹妹的信,拿去给副将诚明看,你看看,竟然是瑶华跑去跟凌风说,叫他把越石调进京去的。诚明说:“这个凌风也真是的,瑶华小姐一说他就同意了,不知道是为何哪?”凝威问,“你知道越石和瑶华谈恋爱的事吗?”诚明说不知道。凝威说,“要说凌风看上瑶华,想借此亲近她,却也不像。不过越石和瑶华相好,他就不会轻意把我们的事说出去,这个可以放心。”诚明说,“凌风平时笑嘻嘻的,有时眼睛一出神的时候可真有点吓人。人说什么样的囚犯在他面前都是老老实实。照理说如果有风吹草动我们这里该有消息,可惜他那里实在是安插不进人去。”凝威说,可不是,他倒借着调动侍卫军官的名义,在我们这里调进调出了不少人,那些人用又不敢用,动也不敢动,真是麻烦。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第十二章
三天之后,凌风他们进了王室领地的边界,这些领地犹如珍珠串一般分布在全国各地,大的方圆几万里,小的也在万里左右,共有十个。领地之间和其内部有道路连接,内部土地肥沃,物产丰富,河道纵横,运输和灌溉都很方便,也有大片森林、湖泊、矿山等。领地中心和各交通要道口、水运港口都有大大小小的市镇,商业也很发达。凌风负责管理这些地方,收取赋税供王室使用,通过调节各领地之间的相互关系,及其与邻近地方州县政府之间的关系,达到王室收支平衡;并建设道路、疏通河道和灌溉水利设施,开办学校教育人才。
领地的名义税收比一般的州县要高,不过它的各项设施都很健全,而且不会临时加税,税制也比较简单,有灾害的年份赋税可以减免,因此人民的实际压力是比较轻的。
这天天气不错,蓝天白云,风和日丽。凌风跑在前面,兴奋地说,真不错,到了自己的地方就是不一样,连空气都清新了好多。武毅说:“是不错,咱们这里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就跟天堂差不多,大人你治理有方啊!”凌风说:“谁说的,我们上次过来,怎么还给贼偷了东西呢?”大家都笑了。
他们来至一处,蜿蜒曲折的河岸上,零散地分布几所茅屋,在河岸伸向水中的一个岬角上,搭了一个亭子,也是茅草顶。房舍的左边是一座小山,树木葱郁,右边一路望去,是一片开阔的田地,也有隐约的房舍。从河边有水渠将河水引过去,农民在田地上忙忙碌碌。
他们下了马来的屋内休息,里面木榻草席,十分朴素。侍女把茶水端上来。凌风望着越石笑道:“越石,我这里怎么样?” 越石说:“这里安静闲适,不像城市里那样吵闹。”
凌风说,“我有块地在这边,要不要去看看?”越石很惊讶:“您的地?”武毅说,“是啊,他每年都要来住两天,耕种、播种,收下来的麦子还要运回京城呢?”
大家一起过去,那块地不大,五亩见方,旁边有田垅和其它地隔开。大家见了凌风他们纷纷打招呼,“小风,武大哥,这是谁呀?”凌风说:“他叫越石。”有个老伯说,“耕具、耕牛都准备好了,我还担心你不来,要把地先耕了呢。”凌风说,路上有事,耽搁了两天。
大家把耕具弄好,凌风脱了长衣,扎起裤腿脱下鞋子就下了地。老伯在前面牵牛,他在后面扶着犁,那架势很熟练。越石也要跟他下去,武毅拦住他:“你干什么?”越石说我要下地帮他忙,武毅说,“你可不对,我们的任务是保护他,不是帮他做事,你这可是越俎代庖了。”
天气有些热了,凌风的脸上满是汗,衣衫也有些湿了,越石有些不安,他看着武毅,武毅没理他,干脆坐了下来。越石说:“武大哥,你……”武毅说:“他说是他的地不是?灌田、锄草、收获都是别人帮他做了,前面的事还不叫他自己来,你是没看到他每年拿着收获的麦子到王上面前显摆时那个兴奋劲!”
越石说,“这么远还专门运过去?”武毅说,那当然,看他平时算东算西,这里头开销他是从来不算。越石说:“如果有人骗他呢,拿别的麦子来充数呢?”武毅说,“他的嘴可刁呢,什么产地、品种一吃就吃得出来。我们骗过他两次,回回都被拆穿。”
凌风扔下犁头,从地里出来,看着他们说,说我坏话呢。武毅说,“你这么快就耕好了?”凌风说还不许我休息一下吗?“你这么拖拖拉拉,几时才能弄好?”凌风说,“明天一天应该能好,这个扶犁是新式样,用起来感觉比旧的省力。”越石说:“大人你累了吧。”凌风说:“还好,越石,要么你也弄块地试试。” 越石说,他本来在家时也时常下地干活,现在军中几年,已经很久不做了。凌风说,你们军中不是也有屯田吗? 武毅说:“他们打仗都来不及,哪还有时间种田呢。”
深夜,凌风看完一大叠文书,伸了个懒腰,他感觉腰腿有点酸痛,走出来放松一下。月色如洗,照在大地上一片通彻,月光将河水倒映在岸上、房舍的墙上,置身之中,像进了水晶宫一样。河边的草亭里,有人影在月光下伫立。凌风走至近处,那人转过头来,“大人。”’越石,是你吗?这么晚还不睡?” 越石不说话。这儿的景色太好,反倒使人无法安睡,总想多留恋一下。 就像触碰到幸福的人,总想紧紧抓住,生怕一松手,幸福就会溜走。
凌风说:“我看到这里就爱上它,巴不得留下来。”越石说,您在这里能干什么?凌风说:“耕种读书、娶妻生子,做每个人都要做的事。”他吟道:“晚岁躬耕不怨贫,只鸡斗酒聚比邻。都无晋宋之间事,自是羲皇以上人。千载后,百篇存,更无一字不清真。若教王谢诸郎在,未抵柴桑陌上尘!”凌风说:“这是辛弃疾的词。”他叹了口气,说,我原想做个诗人,为自己留下点东西。
越石说:“王上不会同意您躲到这里来,他那么器重您。”凌风意味深长地看着越石,说:“王上的恩宠,是最靠不住的事情;他可以把你抬得高高的,也可以让你重重跌下来。像我这种人,有几个有好下场!”越石说:“大人,您……”凌风说,“我早就想通了,王上待我恩深,我自然要好好侍候他,为国效劳。倘若王上不再相信我,或王上有所不豫,那时景文殿下登基,他第一个拔掉的,就是我这个眼中钉肉中刺,到那时候……也只好随他去了。”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说:“要能再给我十五二十年,让我把想做的事情做完,我也死而无憾了。”
凌风一笑,他又说,“怎么无缘无故跟你说这些,大概今夜月色*,叫人不禁有些醉意了。你不要放在心上,我要去睡了,明天还有不少事呢。”书包网 www.61k.com

第十三章
这个晚上,在京城景文的王府里,一小群人也聚在一起议论,先开口的是景文的岳父,当朝的吏部尚书康伯,他说,“殿下,谭文的事您知道了?”景文看着康伯,“都是你挑的好人,居然会借着奉迎凌风的名义捞钱,这不是碰到枪口上去了吗?”康伯说,“他不是在为您效劳吗?收的钱也是为您啊!”“那现在怎么办?”“只好叫他先辞职避一下风头,否则闹出来更加不好看。”康伯的儿子康莱说:“凌风的手伸得也太长了,王室领地的用人行政他一把抓了去,现在父亲这块他也要插手,干脆整个国家全给他得了。”景文沉着脸,康伯说儿子,你瞎说什么呀!康莱说,“他算什么东西?我看他越来越放肆,连殿下您也不放在眼里。”
景文恨凌风入骨,是有原因的。当初朱光带凌风入宫,借口景文大了需要独立,把他从离自己内殿很近的一所院落里迁出去,却让凌风住了进来。现在凌风在宫里办事、留宿的那个宫院,就是朱光让景文迁出去的地方。景文起初并不在意,为离开了祖父的视线还很高兴。但他懂了人事以后,却非常不是滋味,难道他这个亲孙子还比不过那个野孩子吗?
康莱又说,“王上还不立王储,这件事可真叫人担心呢!”康伯白了他一眼,“这个王储当然是我们殿下,景武根本不可能。”康莱说,“那个…你不把他算上?”“什么?有些人可能会往上面去想呢,是不是,莫学士?”莫尚是翰林院的学士,三年前他把大儿子莫韩送到凌风那儿去学习历练,原想不多时就叫他回来。没想到凌风很器重莫韩,莫韩也喜欢那个环境,于是就一直留在凌风那里。莫尚见康莱问他,连忙站起来说:“康公子,我原想送莫韩过去,也只是叫他学点本事为殿下效力,没想到他三推四请地不肯走。真是的,现在给凌大人熏得像个财迷,开口就是钱、钱、钱;我们都不爱理他了。”
景文不大高兴,凌风在王室领地上开了几处机房,为王室织造高级的衣料和其他装饰用织物,还拿一部分去出口到国外去,听说赚头很好。他眼红也想试试,结果钱赔了不少,府里的收支也出现问题。他向朱光抱怨,被祖父说了一顿。朱光最后说,“你在家里多看看书,多学点做人的道理,别听你手下人蛊惑,做这种没用的事情。一个王子做生意,传出去被人笑死。”景文说:“凌风呢?”朱光看着他:“那你跟他调调,好不好?”景文不响了。最后凌风拨款,把亏空填掉。
景文说,“凌风是有点小聪明,怪不得王上重用他,他这几年也为王室赚了不少钱。”户部侍郎,景文舅舅的女婿说,他还不是靠着侵占地方的利益,把功劳算在自己头上吗?真格的,我要有他这个权,赚得钱起码比他多一倍。景文说,“看着吧,以后会有机会的。”
大家散去,康伯小声对景文说,“以后别搞这么晚了,被人看见不好。凌风人在外地,眼睛说不定还盯着这里呢。”
凌风一行人来到灵州,这里也是他的辖地,城里人口众多,商旅密集。凌风说一直骑在马上也累了,叫越石和他一起从城里穿过去。他们预定过夜的旅舍在城外,也是王室的产业。
城里有五条主要街道,南北有两条,东西三条。街道笔直平整,像是经仔细规划过的。街道两旁有官府的机构,人家的住宅,还有许多商铺,货物琳琅满目,令人应接不暇。街道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越石看见街市上有些铺面和一般的不同,沿街的宽度,特别狭窄,进深却很深,他指给凌风看。凌风笑笑说,这不奇怪因为他们收商税是根据铺面沿街的宽度收的,一年四期,每次一尺收两个银币。“你看,那不是收税的来了?”
只见有两个人一人拿着皮尺,一人拿着账簿,挨家挨户正在收税。他们量好铺面的宽度,扣掉两边墙体的厚度六寸,将每家商铺的字号、宽度、收到税款的数字都记在上面。越石说,“这样做可真奇怪。”凌风说,“这个做法很简单,也好弄。你说,我们怎么知道收多少比较合理?又不好给他瞎核。生意好,自然铺面宽。”这时,有个商户和收税的人吵了起来,他说你量得不对,我要重新量过,他量了半天,说,隔壁福德记的门面明明比我宽,他交了多少税?收税的人拿账簿给他看,他看了以后没反应了。凌风笑着说,你看,不用我们管,他们自己就把收税的监督好了,多省事啊!
越石问:“这也是你想出来的?”凌风说不是,是他们琢磨出来的,我觉着好就推广了。这种事不必尽出于己,一个人的聪明总是有限的。
凌风指着那些比较规整的铺面说,“那些是我们自己盖的,所以铺面比较宽,出租给商户可收租金,那些铺面窄的是他们自己盖的,节省几个税钱嘛!”越石说:“他们要是不租你的房子怎么办?”凌风说不要紧,那些房子地段好,宽一点也爽气,做大生意的人不在乎这么两个钱,借此也可以看出他们的实力。房租和商税,是我们在城市里最大的财源。
越石看着凌风,暗暗钦佩,他说,:“你怎么懂那么多啊!”凌风说,“我也就懂一些基本道理,人性、人心,如此而已。”
两人穿过城市,从另外一个城门出来,来到旅舍。武毅迎上来,“两位逛街逛好了,买了什么东西?”凌风说,“就是瞎逛逛,没买东西。”武毅说,“莫韩刚到,把去年的收支表拿来了。”凌风说,“那我得赶快进去。”
凌风对着那张收支表发愣,他问莫韩,“收入都算进去了,没遗漏什么吧?”莫韩说,“您应该可以相信我吧。”表上收入四百五十万金币,包括田赋二百二十万,商税五十万,租金三十万,盐业专买三十万,铁专卖二十万,铸币收入二十万,矿山收入二十万,自营手工业及出口三十万,进出口关税三十万。
支出四百八十万,包括王室支出二百二十万,人员开支九十万,道路、桥梁、水利工程开支五十万,运输费用三十万,支援边防六十万,教育开支二十万,杂项十万。赤字三十万金币。凌风看着这个数字,叹了口气,“到那里去找这三十万出来?”他想去年恰好平衡,他就知道今年不太妙,果不其然,出现了赤字,看来只好问商会借钱了,明年的收支表上又会多了一项支出:利息。

第十四章
凌风手里这些个地区,占全国土地面积十分之一,但收入占全国的四分之一。这是由于这些地方本来就比较富庶,但凌风经营有方也是一个方面。经过六年经营,现在每年收入还在增长,但不像一开始那么快了,支出却迅速增长。王室的开支增加很快,朱光还一直要他拿钱给边境上的凝威使用,以弥补户部拨款的不足。
莫韩看着凌风,说,“去年这个情况,我看今年肯定好不到哪里去,可能更糟,您可要想想办法。”凌风说:“以前商税收每尺一个银币,去年已经加了一倍,总不好再加;田地一共就那么多,新增的耕地也少,再说新增的地规定五年之后才能征田赋,总不好自食其言;我真的很难再变出钱来。”
莫韩说,“盐的方面不能想想办法?”凌风手里有全国的盐池,他开采出来加一倍价钱卖给盐商,盐商领了凭证之后才能到全国贩卖。法律规定,私盐贩卖是违法的。凌风说,“你说加多少?”莫韩说,“再加一倍,至少去年的亏空能填上。盐业消费有弹性,再贵也得买不是?”
凌风说,“我的盐一提价,盐商还得加价在上面才能保证利润。那时候私盐就会冒出来,我的盐还有人要?查禁私盐要大量人力物力,地方官没有好处也不会帮我的忙,那时开销更大,说不定得不偿失。”“算了!咬咬牙熬一熬,说不定今年风调雨顺,田赋能多收一点,那时就有了。”莫韩不说话,那意思有点不以为然,他想,要是今年风不调雨不顺,那岂不更糟?
凌风说:“我晓得你不相信老天会给我好面孔,反正我们一路跌跌撞撞都走过来了,最坏也坏不到哪里去。天塌下来有我顶着,你也累了,早点休息吧。”
第二天一早,凌风进城去会见有关官员,询问人口、赋税、工程的情况。这里的官员都是他任命的,相处起来很随便,知州子元说,“凌大人,你可来了,我们都盼着您呢!啊!莫韩也来了。”凌风说:“他是专门给我送好消息来的。”莫韩沉着脸不理他。子元说,他怎么啦?凌风说,“也没什么,就是去年有了赤字。”子元吃了一惊,“那怎么办?要我们想想办法,再多收点税上来。”凌风说用不着,“你真要收了太多我倒有疑问了。不要把民力都用尽了,商人都跑光了,明年后年怎么办?”
子元点点头,他觉得凌风这个人很好说话,他是不会一开始就问你,今年收了多少税,现在耕地多少,能收多少田赋这些直接的问题。在这种事情上不会叫你有太大压力,也不拿你和其它州相比。他更关心的是水旱、物价、人口这些问题,要是他在街上看见物价腾贵,老百姓面带饥色或土地抛荒这些现象,那负责的官员可就要倒霉了,特别是他们没有及时呈报灾害的情况下,如果差不多的地方,田亩、税收出现飞速增长,他也会有疑问,不把这个疑问弄清楚,他是不会罢休的,对于手里这些地方的情况,有时他比地方官还要清楚,因为他情报渠道很多,也善于比较分析,别人很难欺骗他。
官员的政绩考核,历朝历代都是难题,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一套考核办法用到后来免不了僵化。官员几年一任,只要眼前政绩看上去过得去,满足了晋升的标准,以后的事就留给下任处理,他们反正不管了。尤其美化政绩、讨好上司的办法多的是,那是几千年传下来的,愈用愈精。凌风深知这个弊端,想要找出解决的办法。他知道,只要老百姓生活富裕,国家收入什么都不是问题,民富才能国强,所以他不希望地方官竭泽而渔,把老百姓都赶光了,宁愿自己忍一忍,想办法克服一下。
官员难久任,也是一个问题,特别是地方官对于眼前看得见效益的事情,非常热衷,要是三年五载才能收效,眼前只有支出和麻烦,有些人就避之唯恐不及,反正有了好处也是后任的,出了问题也是后任的,与他们无关。后任又经常轻易改变前任的做法,以彰显自己的能力,搞自己那一套。所以凌风对于政绩出色、能力强的地方官,宁愿给他们加薪晋级,让他们在本地继续做下去,以求着眼长远,不求利在一时。
凌风知道王上朱光信任自己,给自己很大权力去实现抱负。他希望自己的想法能有实实在在的成效,以便在全国推广,这不是一天两天能够实现的,他对越石说希望有十五到二十年时间,并不是出于贪恋权力,而是希望能把制度建立巩固下来,即使景文即位也无法完全推翻。
凌风望着进来的一位年轻人,对子元说,这人是谁?子元楞了一下,说是我新任命的助理,叫盛明。凌风说他跟你有没有什么其他关系?子元说他是我妹妹的儿子。子元说话的时候额头上冒了汗。他看着凌风,凌风淡淡地说:“任用人才当然要了解,自己家人平常接触多,肯定比较熟悉,你这样做也没什么问题。但是这层关系也要讲清楚,否则下面瞎吵吵,对你对他都不好。我是相信你不会用错人,不过有时也要平衡一下官家子弟和农家子弟的任用比例。
凌风在灵州查看了几处水利设施,到下面的县里走了走,问问情况,接着又重新启程。几天之后,一行人来至一条大河岸边,河岸很宽,约有数十丈,白浪涛天,汹涌澎湃。河面上有浮桥,可以行走车马。这条大河是联通东西的主要河流之一,每年有大批重要物资如稻米、小麦、黍米等通过这里转运到京城。河边建有粮仓,可以贮藏粮食约十万石。他们过了浮桥,可以看见岸边有高大的粮仓,有三十余间,排列十分整齐。凌风下车进去查看,只见一间间都堆满了粮食,秩序十分井然。他随便抽出几个仓看了一下,十分满意,于是上车继续前行。
一天之后,他们来到一处路口,只见一伙民工约有二百余人,在那儿筑路。凌风下车随意走过去,和民工交谈。他问他们吃得这么样,一天工钱有多少。他们说工钱不少,一天五十文铜钱,吃得不太好,那米是陈米,已经有点发霉了,叫人难以下咽。
督工的人跑过来,“喂!你是做什么的,跟他们瞎聊什么啊!”凌风陪着笑脸说,“这位大哥,我是一个米商,过来看看有没有市场,你们这里的米是谁进的,能包给我吗?”他顺手在督工手里塞了一个金币。督工看他衣冠楚楚,态度和气,又是金币在手,说话客气多了:“这位先生,恐怕不行,这里的米都是那边仓库里运来的,他指了指凌风来的方向。我帮不上你,这个钱你拿回去吧。”凌风忙说:“不要紧的,送给大哥喝杯茶吧。”他又说,“大哥,带我去看看你的米,我拿点样品回去,给我父亲看看,我初次做生意,什么都不懂,要好好学学。”那督工见他客客气气,又拿了他的好处,不能不帮他。他让凌风等着,不一会儿就包了一袋米回来。凌风接过来,谢了督工,跑了回来。

第十五章
武毅说,“小风,在搞什么呀?”凌风不说话,径直上了马车,说:“走吧。”马车辚辚作响,凌风的心也一上一下。他知道,前三个月他们和米商签了合同,将仓中的陈米置换出去,调入新米,照理说仓中不应该还有陈米流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蓦地站起来,大声说,“停下,往回走!”武毅说,“你怎么啦?”凌风说,前儿的粮仓,我要再看一下。他们急急赶路,又回到河边的粮仓,仓官见他们去而复还,都变了颜色。凌风沉着脸,一个库一个库的检查,发现共有三千石是陈米。几个仓官脸色发白,都跪了下来,凌风上车就走。
到了住宿的地方,凌风下了车一声不响。武毅见他脸色铁青,拍了他一下:“小风,你怎么啦?”凌风楞了一下,说:“你们先吃饭吧,我出去走走。一个时辰之后,他回来了,仍是一言不发。侍女说,大人,晚饭摆好了,你快吃吧,别伤了身体,为那些人不值得。凌风来到桌前,抖着手拿起筷子,他在菜里戳了两下,越想越气,哗啦一下,把桌子掀翻了,饭菜、碗筷撒了一地。几个人从来没见他发那么大火,都吓得不敢说话。凌风掀了饭桌倒平静下来,说,“对不起,我太过分了。”他扶起桌子,去捡碎瓷片。侍女说,“大人,我来吧。”凌风丢下瓷片,又坐回到座位上。那晚凌风房间里的灯光,亮了整整一夜。
次日清晨,凌风叫越石到房间里,把一封信交给他,说,“你到京城西市,找陶朱先生,把这封信交给他。”越石说,“我怎么跟他说呀?”凌风说,“信上都写上了,我去他过来吃饭。”“在这里?”“我在向北距此一天路程,有座庄园叫秀野园,面积蛮大的,我请他来看风景,叫他把那个米商也请过来。”越石说,“那我也跟他们一起来?”“不,你先回来,我留人带你过去。”
越石出来,武毅迎着他,说,“他这么早叫你做什么?”越石说,“他叫我送信到京城去。”武毅偷笑说,“见识到了吧,你一直说他好好好,其实他凶起来,抬手就打人,瞪眼就杀人,脾气和王上年轻时一个样。”越石说,这么厉害?!武毅说,“说笑而已,我也是头一次看他发那么大火。”
越石说,“那我走了呀。”凌风走出来,说:“越石,你等一下,我们吃了早饭你再走。”吃饭的时候,凌风的情绪显然好多了,他说说笑笑,别人都不理他。凌风说,“大家怎么啦?”武毅说,“你还说,昨天你那个样子,别人都被吓坏了。”凌风说,“是吗?我觉着我昨天挺克制的。”两个侍女瞪了他一眼。
越石把信送到京城陶朱家,陶朱是国内最大的商人,也是商会的领袖,他经营国内商业和国际贸易,货币结算和兑换,一年手里的往来也有二、三百万金币。他四十出头,早年丧妻,家里有个十五岁的女儿。
陶朱看了信,有点纳闷,问凌大人找我有什么事啊?越石说,信上写着呢,他请您吃饭去。陶朱问,在哪里?越石说:“在庆州的秀野园。”陶朱说,“他请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吃饭?这路上要走十几天呢!他还说什么了?”越石说:“他还请您去看风景来着,叫您把那个米商年裕也一起请过去。”
陶朱不响了,其实这些信上都写着。这几年,凌风每年要请他吃十几顿饭,可以这样形容这些宴会,叫:“宴无好宴,会无好会。”每次总会弄掉他不少钱。但是从未请他倒这么远的地方吃饭过。不过总而言之,他从和凌风的交往中是获利颇丰的,他也为凌风提供了许多方便,如一些短期拆借,货币兑换结算之类,这种事务不可能叫凌风自己安排人手处理,就是能这样做代价也要大很多。另外他也从陶朱的商会那里了解到国内外的许多情况,可以用来和自己的情报渠道出来的信息进行对照,这对他非常有利。
陶朱说:“这位大人,你跟我们一起去吧。”越石说,“您叫我越石就行了。凌大人叫我先过去,您请快点起程,凌大人等着您呢。”
陶朱叫来年裕,告诉他吃饭的事,年裕很兴奋,这么个大人物专程请他吃饭,他可从而想过,以后财源滚滚是不要说了,就是讲出去也很风光。陶朱看着他问,“最近你没做什么错事吧。”年裕一惊,他想,是不是陈米的事情发作?照理说不会,一个仓里几千石,谁会查得那么细呢?他放下心来。
十几天后,他们到了秀野园,庄园坐落在一块盆地上,四面群山环绕,有道路通向里面。这里风光秀丽,山水旖旎,里面的谷地土地肥沃,物产丰富,是个宝地。陶朱他们来到路口,凌风已经迎了出来,他们见面寒暄一下。陶朱说,“你这个地方真不错,风景好,空气比京城好多了。”凌风说:“卖给你好不好?”陶朱说你舍得?凌风说我手头有点紧,巴不得都把这些产业都抛出去。陶朱看着他的脸,说“不会吧!” 凌风笑笑。
凌风说:“这位就是年裕先生?”年裕满脸堆笑,“凌大人,听说您请我来,我高兴地不得了,您这么年轻,真是没想到。”凌风说:“舍下已经备下薄宴,请两位赏光。”
酒席很丰盛,凌风说,“这都是附近山上的野味野菜,吃个新鲜吧。”吃饭的时候,凌风谈笑风生,陶朱不停地看他的脸色,心里又紧张,又诧异。

第十六章
酒过三巡,凌风说酒差不多了,大家吃饭吧。年裕问:“米饭也用的是本地产的米?”凌风说:“是外面拿来的。”年裕说,干嘛不用本地米。凌风说,这里的米吃腻了,换换口味。
饭拿上来,大家面面相睽,饭黄黄的,还发出一股子霉味,这还是淘了十几遍的结果。年裕问:“这米那里来的?”凌风说:“是河边粮仓里的,”他手里拿起一碗,“大家远来辛苦,快点把饭吃了充充饥。”他自己吃得很快,几筷子下去就没有了,接着又喝了一碗汤。陶朱也把饭吃了。年裕怎么也吃不下去,他站起身来,“大人……”凌风说,我想听你的解释。
年裕支支吾吾道出了真相,这次陈米更新,他与总仓官卫云商量,扣下了二万石米。分散在各个粮仓,叫库里加快把这些米处理掉。二石米一个金币,这样他们可以赚一万个金币,年裕分三千,卫云拿了三千,其余各仓官多少不等,五百、三百、一百都有。
凌风听了说道,“此事也不是什么大事,二万石米嘛,补上就是,我也不想把事情闹大。这样吧,你回京把账簿拿出来,咱们看过以后讨论个解决办法。”年裕恭敬地问:“什么账簿?”凌风说,你销米的账簿和分钱的账簿呀,应该都有记载吧。年裕说是,凌风说,“你在这里住一夜,明天上路吧。”“你们给年先生安排一下住处。”年裕一块石头落了地。
凌风和陶朱出去,陶朱说,“你小子了得嘛,三言两语就搞定了。”凌风笑而不语,接着说,“老兄,我这次请你来,是有事求你。”陶朱说:“什么事,能帮得上我一定想办法。”凌风说,我想问你借钱。陶朱问,为公事还是为私事?凌风说是公事,“我想借二十五万金币,借期半年,年利8%。”陶朱沉吟了一下说,“那还有五万呢?”凌风一楞,恍然大悟,“您的消息可真灵通啊!”他接着说,“你看这个园子怎么样,值不值五万?”陶朱说:“这是你们公子王孙开心的地方,我要去有什么用?”凌风苦笑。陶朱说,“你在西市的那几条街,三十万,怎么样,卖不卖?”凌风说:“你想也别想,一年店铺租金也不下五万,真卖给你,我吃什么?”
两人说笑了一会,来至一个水潭,水面波光粼粼,时不时有鱼跳出觅食。凌风拿了点鱼食喂它们,两人静了一下。凌风凝视着水面。陶朱说,“米的事情,我叫年裕尽快解决掉。”凌风说,“不要他管了,我私人先拿五千个金币,您再借我五千,重新采购来填上吧!这个人我是不会再和他打交道了。你跟商会里说说,叫他换个职业吧。”凌风的意思,叫陶朱将年裕开除出商会,这样他就不能做生意了。陶朱心说你可真狠哪。
陶朱说,这样吧,另外五千我来出,这件事也是我失察,若早点发现就好了。凌风一笑,“谢了。”陶朱说:“我晓得你也打的这个主意。”
第二天,凌风对年裕说,“我这几天再四处巡视一下,大概半个月后就可以回到京城了,你拿上账簿,直接交到京中我的府邸就行,不劳你再奔波了。这件事不要对别人乱讲。”年裕连连称谢。
此日,凌风起程回京。他换了路线,从麟州往南走,在南边绕个圈子后北上进京。
一天,凌风在马车里打盹,忽听外面吵起来,他拉开车帘问外面,“出了什么事了,怎么这么吵?”一个骑兵过来说:“路口要收我们行路税,他们把我们人马都算了不说,还把大车上的行李算作货物,一共要收我们五个金币,太黑了。”凌风说,“给了算了,为这种事计较,传出去叫人笑话。”骑兵说:“论理我们根本不用交,我们和他们说明就是了,您做人也太客气了。”凌风说,“路上不要太声张,别人都在盯着呢,为这点钱不值得。”侍女拿钱过去,他们过了道口。
晚上,他们住下,越石问凌风,“我看您那里都不收过路费,为什么外面都在收?”凌风说,“官府修路架桥用的都是他们肉里钱,不收点过路费弥补一下怎么行呢?”越石说:“那您又不收?他们说您那里财务状况也蛮紧张呢!”凌风说,“我也想过,但是这几年,用于不收行路税,我们这一路由于路上费用低,长途贩运的客人乐意从我们这里走,这样一路上旅舍、商号也越开越多,街市繁荣,我的商税就可以多收。沿途百姓所用的物资价格也低,这样人家也愿意迁过来,抛荒的田地也少了,田赋也可以多收。这样我收入多了,沿途的治安、道路修理也拿的出钱,这样人们就更愿意来,这是一个良性循环。”
越石说,“咱们少收一点不就行了。”凌风说,例子一开,尝到甜头,后面就收不住了。“再说多收少收,人员费用等各种成本也不会少,又麻烦,我现在哪有精力管这些事。”
越石说,“您这里不收,过了您的辖区还不是照收不误,白便宜了他们。”凌风说:“所以我尽量让自己的辖区能连成一片,这样一条道路就能走到底。如若不然,和当地的官府商量,我们出钱给他们修路,或者拿出钱来帮他们弥补一下。”越石说:“您可太客气了,以王上对您的宠爱,您一出面就能解决,干嘛还要给他们钱?”凌风说:“我现在这样,人家还在说闲话,真要像你说得那样,不是把人都得罪光了?再说事事自己出面,人家就不把你当一回事。所以我有事尽量让手下人去解决,也可借此考察、锻炼他们一下。”“其实贴着王室物资标志的货物,是不用交过路费的,但我不想滥用这个特权,被人指指点点。”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第十七章
凌风回到京城,朱光召见了他。朱光说:“这一路上怎么样?”凌风把一路上发生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朱光说:“谭文上表自劾,自请解职,吏部已经批了,这件事就这样了,反正钱已经退回来了嘛!粮库的事,你打算怎样处理?”凌风说:“东西总要补回来,否则影响太坏。那个粮商我已经请陶朱先生处置,我们这边的官员,总要叫他们自省,以后不能再出这种事。”朱光说:“蛮好,水清则无鱼,这种事也不能搞太大,几个官员处理一下就行。”
凌风回府,年裕已经把账簿送过来了。凌风仔细查阅,上面记载了每一笔粮食买卖的情况和官员受贿私分款项的数字,实际不止这一次,但是这一次的数额最大。凌风对年裕说:“人说,‘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又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却以为不然,横财之后必有横祸,还不如老老实实经营,本本分分致富的好,这样晚上睡觉也踏实。您年纪不算大,若能重新开始,以后还会有机会的。”
年裕说,“我愿意把亏空的款项补起来,凌大人您可千万要原谅我啊!”凌风说,“这事我已经和陶朱先生商议好了,不用你补。”“你下去吧。”
凌风在书房里,把账簿上总仓官卫云受贿、私分款项的每一笔记录详细抄下来,用信封封好,派越石送到卫云府上。
卫云接信一看,大吃一惊,他对越石说,“凌大人没有跟你说什么?”越石说,“他就叫我送这封信来。”卫云在书房里关了一夜,第二天他妻子进来,发现卫云已经服毒死了。卫云的儿子卫国进来,大叫:“父亲!父亲!”他问母亲,父亲为什么自杀。卫夫人说,“昨天凌大人送了封信过来,你父亲看了信情绪就不对了。”卫国说:“管家,你去把凌大人请来。”
凌风听管家报信,沉默了许久,问:“还有没有救?有没有请大夫?”管家说,“老爷已经咽气了。”凌风说,“我就来。”凌风换了素净的衣服,上车来到卫府。府里银装素裹,已经开始办丧事了。卫夫人穿着白衣,接了出来。她一言不发,带凌风到了卫云的尸体旁,遗体尚未装棺,只见卫云双目紧闭,脸色发黑,直挺挺躺在那里。凌风说,“卫夫人,卫大人的去世,我真的没想到。请您节哀,要保重身体。卫大人的死因,对外不必说是服毒,就以急病发作为名吧。”卫夫人点点头。凌风上了三柱香,在遗体旁深深鞠了三个躬,卫夫人在旁行礼相还。这时卫国冲进来,大声说,“凌风,你害死我父亲,我要你偿命!”凌风沉默,武毅和越石把他拦下来,卫国不断挣扎叫嚷,卫夫人说,“卫国,在你父亲的灵堂里你就别闹了,我想你父亲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的。”卫国盯着凌风,大声说:“凌风,你听着,我有朝一日一定会为父亲报仇的!”
凌风回府,武毅问他,“你真的不知道卫云会自杀?”凌风说,“这么大的事,总有人要承担责任。我也没办法。”
几天之后,凌风召集了有关人员,在府里开会。他看着大家,低声说,“最近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堂上鸦雀无声,没人敢说话。凌风说,“粮食是国之大计,不能出任何闪失。你们如果牵涉这次事情的,回去详细写个条陈来,把贪污的赃款都交上来,我会根据情况处理;还有,给我通令下去,以后漕运、仓储若有弊端,允许官员、文吏、仓丁越级上告,由我亲自处理。若查实了,重重有赏,做上级的不许阻拦。”“你们散会吧!”
越石目睹大小官员走出大堂,愤愤不平地说,“大人,就这样算了!”凌风说,“已经死了个卫云,你说还能怎样?严刑峻法,不是防止贪污的唯一办法,只有严格制度,加强监督,虑事于萌芽之中,才能收效。现在这个样子,你抓了一批,还会再上来一批。人说使功不如使过,把柄在我这儿,谅他们也不敢乱来。倘若再犯,二罪并罚。我以后也会多留心,尽量避免这种事。”
越石说,“卫云贪的钱,也不向他家追讨了?”凌风低声说,“你说是一大笔钱重要,还是生命重要。人死债平,就这样算了吧。”书包 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第十八章
越石当夜没有睡好,第二天起来凌风看见他眼圈发黑,关切地问他怎么啦。越石老实说觉没有睡好。凌风说,“你这些天奔波劳碌辛苦了,精神也太紧张,反正今天武毅执勤,你去找瑶华小姐吧。”越石脸一红,说我才不去呢。这时外面传来瑶华的声音,越石有点紧张,凌风朝他一笑,“人家找你来了,还不迎出去。”越石不动,凌风打开门出去,笑嘻嘻地说,“瑶华小姐,你来了。”瑶华说,:“凌大人,越石在吗?”凌风朝房里努努嘴,“在里面呢。你们谈话吧,我走了。”
瑶华推开门进去,看见越石站在桌边,瑶华嗔道:“真是的,听见我来也不迎出来。”越石说:“凌大人在呢,多不好意思。”瑶华说,当着凌大人有什么不好意思,我看他就象大哥哥一样。越石不响。瑶华走到他面前,用手搂着他的脖子低声说,“这一路上想我不?”越石看着瑶华,轻声说,怎么不想,睡里梦里都是你。两个人拥在一起。
凌风没有走远,他看着房间,心里有点苦涩,武毅走过来问,“小风,你怎么在发呆?”凌风说你声音轻点,越石和瑶华小姐在房间里呢。武毅说:“是吗?他们可真是天生一对呢。”
凌风说,时候不早,我们进宫去吧。凌风进到宫中,求见朱光,侍卫说,朱光正在召见吏部尚书康伯,叫他等一等。
康伯对朱光说,“凌风近来所作之事,外界都议论纷纷,说他行事太辣手,不少人都心寒呢!” 朱光说,为什么。康伯说:“他处理粮库之事,逼死了卫云,陛下没听说?”朱光说,“卫云不是暴病致死的吗?”康伯说:“就算是暴病,也是被凌风逼的。”朱光收敛了表情,盯着康伯,“谁人做事能不被议论?可我就从来没听到凌风议论别人长短。我觉得他这次处理的很好。道听途说的事,不要讲了!”
凌风进来,朱光说,“这次的事,你处理得不错,不过现在空出了一个总仓官的位置,你说应该怎样安排?”凌风说,他们出了这么大的事,从内部提人不太好,还是从外部调人过来吧!朱光说,“刚才康伯提了一个人,是户部的郎中,你看如何?”凌风说我没意见。朱光沉吟了一下,说,“这样吧,总仓官暂时由你兼着,叫他做副总仓官,如果你不满意,还可以调换。”凌风说陛下英明。朱光说:“你以后也不要太露锋芒,出头的檩子先烂,这个道理你应该懂。”凌风说:“我听陛下的。”朱光摆手叫他出去。
凌风走出殿门,迎面正碰上景文,凌风退到路边,恭敬地说:“殿下。”景文客气的说,“你一路上辛苦了。”凌风说:“为王上做事,不敢当‘辛苦’二字,殿下过奖了。您去见王上?”景文说是,凌风向他行礼告辞。
凌风来到景武所在宫院,对守门的侍卫说,“我想求见殿下。”侍卫进去一会,出来说:“凌大人真不巧,殿下出去打猎了,你要么先进来坐坐。”凌风说,“既然殿下不在,我就不进去了。”
其实景武在家,他从小讨厌凌风,根本不想和他照面。但是他的衣食住行,师傅侍卫,基本上都是凌风负责安排,朱光特地和凌风说,叫他亲自做景武的总师傅,教导他国家的政事之类。所以凌风无论如何,一周也要去景武那里几次,去瞧景武的脸色也罢。
凌风回到自己的院子,那边的文牍已经堆了几堆,每堆都有三尺来高。他外出时,最紧要的文书是用快马帮他送过去的,但是一般性,不用及时处理的东西更多。他一件件草率看过,将比较急的文件堆成一摞,不急的文件堆在一起,资料之类理到架上,用时翻阅,剩下无关紧要的文件叫下属帮他回复。文件理完,已经是上灯时分,他吃了点心,翻开文件看了起来。
侍卫跑过来,“凌大人,王上叫你呢。”凌风问什么事。侍卫说:“绮兰国的使节觐见,王上叫你过去做一下翻译。”凌风跟着侍卫来到内殿,使节已经等在哪里。朱光说:“小风,你来了。”凌风点点头,站在朱光旁边。
朱光先向绮兰国的君王夫妇问好,绮兰国的女王显德女王,与其丈夫广徽,结缡已有五载,尚未有后,全国上下都有些着急。朱光问了女王夫妇的起居情况,国内的形势,两国关系特别是现在边境上的问题。凌风一句句给他们做翻译。使节说,边境上的问题,贵国有一定责任,女王陛下一直指示边将,叫他们不要与贵国发生冲突,我们已经仁至义尽了。朱光说:“是吗?怎么我得到的信息不是这样的嘛!”他又问:“现在女王陛下有没有消息?”使节问:“什么消息?”朱光说:“那还用问,他们结婚五年了,到现在还没有后代,你们不担心吗?”凌风迟疑了一下,朱光看着他,你给我翻过去,又不是什么难以启口的事。使节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他说,“女王夫妇伉俪情深,非常恩爱,相信不久就会有好消息了。”殿里气氛有些紧张,彼此敷衍了两句,使节告辞,朱光说,“小风,你去送送。”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十九章
凌风送使节出来,他对使节说:“王上之意,只是关心贵国的情况,请您不要在意。”那个使节说我知道了。凌风问您在这边,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吗?使节说,“府邸外有一排高大的白杨树,遮住了视线,外面的风景都看不到了。”凌风说,“是吗?”两人又说了几句话,凌风送使节到了宫门,彼此告辞回去。
使节回到府邸,有个侍女迎上去,低声说,“陛下叫你呢。”原来这次使节来访,他们的女王显德,也暗地里一起过来,她想看看大秦国的状况,也借此散散心,他们没有惊动官方。使节见了显德,她问你觐见朱光,他都跟你说些什么?使节说,“都是一些泛泛的话题,他还问了您和亲王殿下的事,问您是否有孕。”显德女王蓦地站起来,想要说什么,又坐下了,她对使节说,”我晓得了,你出去吧。”
旁边侍女愤愤不平地说:“要他管那么多,他这不是要您的好看吗?”显德说:“我肚子不争气,有什么办法?”侍女说,“亲王殿下也太不重视您,他一心就想打仗、打仗,从来没有考虑您的感受。”显德说,“他有什么办法,别人的闲话他也听了不少了吧。也许就因为如此,他才总是想在战场上把面子找回来。”
第二天一早,显德起来,侍女拉开绣帘,显德习惯性地朝窗外一看,原先窗外那排白杨树已经大多不见了,就留下几株风姿挺秀的还散落在路边,远处秀美的景色一览无遗。侍女说,“真奇怪,昨天晚上也没听见砍树的声音呀。”侍女说,我出去问问。
她走到外面,正碰上使节,她说,“您看见外面的树了吗?怎么没了,女王昨天还在抱怨呢!”使节心想,那人说话真管用。他对侍女说,“昨天我进宫,为我做翻译的那个年轻人送我出来,我和他讲了树的事情,没想到一夜之间就解决了。”侍女说,“是吗?那人是谁呀?”使节说不知道,只听朱光叫他“小风”,看来是朱光所宠爱的人吧。
凌风趴在桌案上,似醒非醒,他昨天熬了一个通宵,把重要的文件都批阅好了,临近天明才小睡了一会,头疼得像裂开来一样。侍女送来热毛巾和清茶,凌风喝了茶,才算清醒一点。他手拿起剩下的文件,继续看起来。
朱光叫他进去。凌风到了殿内,见朱光背着手站在后殿,在看墙上的书画,凌风走过来,轻声说,“陛下。”朱光转过身来看着他,说:“怎么又是一夜没睡?你做事也不要太拼命了,身体要紧。”
凌风眼圈一红,说,“有了陛下这句话,凌风再辛苦也无所谓。”朱光说:“你们去年的收支,出了赤字?”凌风一楞,他拿给朱光的收支明细,是基本平衡的。朱光说:“为什么不跟我说,三十万金币不是小数目。”凌风说,“我能解决的。”朱光说,还不是拿你自己的钱填进去。凌风说:“我一身一家都是陛下赐予的,不敢有为自己考虑的想法。”
朱光说:“你有了盈余就缴上内库,出了亏空就自己填着,这样也不是长久之计。本来你这边的开销,主要是我们宫里使用,现在又加了边境的费用,自然比较困难,说我给你加的压力太大了。”凌风说:“陛下……”朱光说:“这样吧,王室领地附近的五个州,你也代管一下,赋税不用缴到户部去了,由你统一支配吧。”凌风说:“这样不太好吧,别人会有意见。”朱光说,“闲话由他们去说,不必理他。”
凌风回到家里,坐在椅子上沉吟不语。朱光这一安排,使他的辖地扩大了二分之一,显然是为他考虑。但凌风觉得压力更大了,这几个州县,毕竟比不上他全力投入了六年的那些地方,他深知自己处事稍有不慎,就会引起很大的议论。他打开地图,仔细看起各个地方的地理形势来。
这时侍女来报,说康大人来了。凌风换了衣服,匆匆迎了出来。康伯笑着说,“王上的圣旨我们都看到了,王上对凌大人这么信任,真是可喜可贺,大人以后定有一番大作为。”凌风说:“哪儿的话,王上的重托,我真是惶恐不已,一旦有负所托,让王上蒙羞,我万死也不能蔽其辜。”康伯说:“不会的,凌大人精明强干,朝廷上都是公认的嘛。”
几天来一直有朝臣上门道贺,凌风接待了一部分,其余的请武毅挡驾了。
这天凌风有些心事不宁,他对武毅说,“我想出去走走,你们就不要跟来了。”武毅点点头,说:“你自己要小心。”
凌风来到酒店,柔娘迎上来,“小风。”凌风说:“柔娘,你给我找个舒服的座位坐着,我想静一下。”柔娘给他拿了个长榻,可以半坐半躺,十分舒服。凌风半躺下来,望着热闹喧嚣的街市,虽然已是初夜时分,街市上人还很多。店铺人家开始陆续点上了灯笼,街市上烛火闪烁,光彩盈盈。柔娘给他拿了一壶酒,凌风说,“你也坐下来吧。”柔娘挨着凌风坐下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脸,说:“你又瘦了。”凌风没说话,他靠着柔娘,像在自己亲姐姐的怀里一样,觉得十分安适自在。过了一会儿,凌风说:“柔娘,你前儿唱的曲子很好听,我编了些词,你把它放在曲子里唱给我听听。柔娘说:“你念给我。”
凌风沉思了一下,慢慢地把词念出来:
“弱柳轻风二月花,轻薄浪子恋芳华。欲将心事诉流水,流水无情自喈嗟。”
“春城无处不飞花,愿为钟情逐春华。望仙桥下汴河水,为谁长流到天涯。”
“苦将心意惜落花,只为春逝叹韶华。依稀迷离烟尘里,夕阳何处是归家。”
柔娘让他重复了一遍,轻声唱了出来。清歌宛转,款款深情,凌风不由听得痴了。一曲完毕,余音袅袅,四座鸦雀无声。
后面阴影里一个座位上,侍女推了推显德,低声说:“陛下,你看那个年轻人。”凌风没有看柔娘,他两眼望着远处,还在发呆。侍女说,“那个年轻人作的词,是写给那个歌女的吧?”显德说。“不会的,我听他们叫她‘柔娘’,你没听他词里,每段都有一个‘华’字。”她再看看凌风,凌风清秀俊朗,面色忧郁,举止潇洒飘逸,虽然倚着柔娘,却一点不带轻薄之意。她心想,我贵为一国女王,却不能有这样一个年轻人为我钟情。

第二十章
凌风回到府邸,正碰上瑶华同越石回来。越石说:“大人您出去了。”凌风说:“你一个大男人真是的,怎么好叫瑶华小姐送你回来。”越石不好意思地说:“我们到瑶华家,瑶华说再陪我走两步,没想到走着就到这里了。”瑶华说:“不要紧,你再把我送回去不就得了。”凌风说:“越石你到了瑶华小姐家可不能叫她再往回送了,时间太晚,荣学士夫妇要担心的。”瑶华说:“人家又不是故意的,走着走着就忘了嘛。”
凌风坐在书房里,越石进来:“大人。”凌风说,“把瑶华小姐送到了?”越石说“是”。凌风说:“你跟瑶华小姐怎么样,要不要我向荣学士夫妇提出来?”越石脸一红,“太早了吧?”凌风说等你立功封侯,瑶华小姐就变成老姑娘了。她对你这样好,可别辜负她。越石欲言又止。凌风笑了,“怎么?还有什么难言之隐?”越石沉默。凌风说你不肯说就算了,时候不早,我这里还有事,你先去睡了吧。
凌风展开地图,却没有看,他想越石勤奋踏实、忠勇可嘉;人也很聪明,叫他代替凝威,是不错的人选,当然他还要多历练。凌风从试探越石的言行中,感受到他和凝威之间肯定有问题,但是越石不肯说,他也没办法。如果现在放越石回去,恐怕他会有危险,但是只要他和瑶华成了婚就大不一样了。瑶华是荣学士夫妇的独生女儿,凝威对他这个外甥女十分钟爱,不会下决心去伤害越石,所以他极力想促成这桩婚事。越石和瑶华两情相悦,实际也已经到了可以公开的时候了。
一个月,凌风处理完公事,对越石说,“越石,我们出去兜一兜。”他们换了衣服,从后门出去。凌风对越石说:“我有空的时候,喜欢在各处看看,了解一下事态风情。你神情自然一点,不要显得太紧张,让别人起疑。”
两人来到一家酒店(不是柔娘所在的那一家),找了张寂静的桌子坐下来,凌风叫了一壶酒。酒店里很热闹,人来人往挤的满满的。不过中间有张桌子,和旁边分得很开,一个彪形大汉坐在桌边,旁若无人地在喝酒。来往的人都避开他,不敢靠近。
这时有个瘦小汉子挤过来,他径直走向中间,在大汉身旁坐了下来。那大汉瞪着他,叫道,“你干嘛坐过来?”汉子说,“店里太挤,你这里那么空,大家让让,不是蛮好嘛。”大汉说,这是我的位子,不许你坐!“我坐了又怎样?”“我要揍你!”大汉挥拳打过来,说时迟,那时快,瘦小汉子让过大汉的拳头,右手一把匕首迎面朝大汉胸口扎过去。大汉倒在血泊里,人们都惊呆了。等醒悟过来,那汉子早跑了。凌风走过去试了试大汉的气息,摇了摇头。越石说:“我们快点追过去啊!”凌风说:“凶手早跑了。”越石说:“我认得他的,我们找找看。”凌风说,“你的任务是保护我的安全,不是去逞能。追捕凶手是地方官的事,和我们无关。”越石说,“那您快点去报案,叫他们调查,我们是证人啊!”凌风看着越石:“你叫我去作证,人家问起来,‘凌大人,您在哪里看到的?喔唷,您还去微服私访来着?!’你叫我说什么?再说现场又不是只有我们两个人。”越石说,“那咱们就不管了?”凌风说,“事情发生在光天化日之下,地方官不能不处理。看情况再说吧。”他望着远处,自言自语说,“那汉子身手灵活,行动迅速,倒是把好手,看来他做这个事也不是第一次了。”
时值夏日,天气十分炎热,凌风挪到临水的水轩里办公,这里三面环水,十分凉爽,夜里有蛙声鸣叫。荷花占满了水面,高低起伏,绰约多姿,隐隐可以闻到荷花的清香。凌风对着荷塘,轻轻吟道: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越石跑过来:“大人,您在念什么呢?”凌风说,“我在背诗呢,这莲池边的景致真不错。“越石沉默了一下说,“我也想背一首诗给大人听听。”
“苦哉远征人,飘飘穷四遐。南涉五岭巅,北戎长城阿。溪谷深天底,崇山郁嵯峨。奋臂攀乔木,振迹涉流沙。隆暑固已惨,凉风严且苛。夏条焦鲜藻,寒水结冲波。胡马如云屯,越旗亦星罗。飞锋无绝影,鸣镝自相和。朝餐不免胄,夕息常负戈。苦哉远征人,拊心悲如何!”
凌风说:“边疆将士征战辛苦,我是知道的。我也尽量多调配一些物资过去,给他们改善一下。”他停顿一下,又说:“什么时候战事平息,能让将士们回家种田,安享天伦之乐,这也是我最大的心愿。”越石说“是”。凌风说,“做你们将官的和我的想法肯定不一样,若不打仗,光凭循例晋升,几时才能做大将,成大名呢?我从小就厌恶战争,人家说,‘一将功成万骨枯’,想想就令人心寒;穷兵黩武的国家,从来就没有好结果。王上叫我学武艺,以后也可以斩将立功,威震天下。我跟他讲,‘我不是这块料,还是老老实实做些文书工作算了。’”
越石说,“大人宅心仁厚,令人佩服,看来我的想法还是过于狭隘了。”凌风一笑,“我也不是说国防就不要了。我们不去欺侮别人,但也不能让别人来欺侮我们。真是外敌入侵,国土不保,老百姓朝不保夕,任人宰割。任他经济再繁荣,又有什么用呢?”
凌风望着越石,淡淡地说:“越石你在军中多年,那面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尽管说,我若有能力,一定愿意尽绵薄之力。将士们有什么需要的物资,或是武器铠甲的制造有什么问题,你一定要跟我说。我埋在文件堆里,将士的处境也没法切身感受,你一定要帮帮我。”
越石没有答言,凌风看着他,说,“你再想想。”越石答应一声下去了。

第二十一章
这天晚上,越石无法入眠。凝威纵容手下的军官倒卖军用物资,走私到敌方借以敛财;还和对方将军有了默契,大家时不时制造冲突,创造紧张气氛,凸显他的重要性,借以挟制朝廷给他更多物资和兵力。越石察觉到了,和凝威反映。凝威怀恨在心,借故打了他几十军棍,还把他发到下面,想找个机会除掉他。越石想对凌风说,但是凝威原先待他不薄,再说他又是瑶华的舅舅,瑶华对自己那么好,真要闹出来,她一定会怨恨自己,因此他左右为难。
次日绮兰国使节将要回国,众官员设宴为他饯行。使节说,“我这次来,该见的都见了,但是听说贵国有位凌风凌大人,他怎么从来没出来过?”礼部侍郎说,“不会吧,您上次觐见王上,旁边翻译的那个……”他们的尚书看了他一眼,“别说了,”他说:“使节大人,我们凌大人是不出闺阁的大姑娘,不喜欢见人的,大人您包涵吧。”大家都哈哈一笑。使节说,“那您见了凌大人,一定要替我向他致意。”尚书说,“我知道了。”
凌风来到酒店,柔娘迎上来,对凌风说,“小风,你看那边。”凌风看过去,那边有几个奇装异服的人,身穿长袍,遮住了半个身子,另半身肩膀露出来。头戴一顶皮帽,帽上装饰花绣,脚下穿着一双皮靴。天气太热,他们把帽子脱下来,里面头发剃得光光的,只有脑袋中间留了一缕头发,看上去很清爽。不过几个人衣衫都有些破了,看上去风尘仆仆,像是从远方来的。
凌风走过去,他们在那里叽叽咕咕,说话别人听不懂。老板对凌风说,“看来他们是想吃饭,又拿不出钱来。”凌风说,“老板,给他们一些吃的,我来付钱。”老板把吃的东西给他们送过去,那些人连连拱手,向凌风致谢。凌风笑笑,转身喝酒。他们想是饿荒了,东西一下就吃完了,凌风又叫老板多添一些。这些人有个年轻人是为首的,其他人都很尊重他,他不动手,别人也不敢开吃。酒足饭饱之后,那人过来致谢。凌风说,“都是小事情,萍水相逢,大家应该相互照应。”那人看着他,听不大懂,凌风笑了,他想他讲的太深奥了。凌风和那个年轻人坐在一起,用手势和简单的问话攀谈起来。
那个年轻人叫达奚,是西南面一个酋长的儿子。他那里雪山连绵,气候十分寒冷。达奚和父亲闹翻了,同手下人跑出来。他原本带了不少钱,但是路途遥远,他又言语不通,常被人欺骗,到了京城,已是身无分文。这天他饥饿难忍,正碰上凌风,凌风见他器宇不凡,因此想帮帮他。
凌风问,“你在京城住在哪儿呀?”达奚不说话,这两天他们都是找了房檐下躲躲,天明就赶紧溜走,幸好天气炎热,还不打紧。凌风笑笑,说,“我有几个朋友,可以帮你安排一下。”达奚欲不答应,又确实没地方住,他说,“那就谢谢你,我有能力会百倍报答的。”凌风跟老板说,“我这里只有十个银币,先都给你,剩下的钱我改天再付,请您再借我三十银币,我改天一定还你。”老板说,“不要紧,我还能不相信你吗?”
凌风和柔娘告辞,领着达奚一行人出了店门,他找来熟人,给他们安排了几间不大的房舍,屋子很干净,陈设整齐简单。达奚十分感激。凌风把三十银币交给他手下人,说这可以买些应用之物,我改天再来看你们。
凌风告别离开,达奚望着他的背影,一个家丁说,“我们运气真好,能认识这个好心人。”达奚说:“他不是一般人哪。”
两个月后,一份案卷放在凌风案上,上写为持械于闹市杀人事,案犯一名某某,犯人已实供,凶器、血衣俱在,定为斩刑。案卷有被害人的尸格(尸体检验记录)仵作的名字,缉捕人员的名字、陈述;初审、复审法官的意见都十分详细。日期、地点都与凌风他们所目睹的一致。
凌风对越石说,“明天上午我们到监狱去。”越石说,“有新犯人了?”“上次那个人捉住了。”越石很惊讶,“这么快?”“是啊,初审、复审都过了,就等我最后裁决了。”第二天一早,他们到了监狱,狱长把犯人押上来。越石见了犯人,神色很惊讶,因为这个犯人并不是他们所见的那人。

第二十二章
越石刚要说什么,凌风瞅了他一眼,对看守说,把他的刑具卸去。凌风审理犯人有个习惯,不喜欢犯人带着刑具,也不要侍卫、看守在旁边。他觉着这样犯人不自在,他自己也不舒服,起初别人很担心,但拗不过他。不过这几年,确实也没有犯人袭击过他,大家都觉着奇怪,不过也就放心了。
凌风说:“越石你也出去吧。”越石说:“大人……”狱长拉了他一把,说,“这是他的老习惯,我们出去吧。”
凌风指着一把椅子,叫犯人坐下。那犯人年约三十余岁,中等身材,看上去像个老实人。他小心地坐在椅子上。
凌风面带笑容,问起囚犯的年岁、籍贯、职业、家庭情况。那人是酒店的伙计,三十二岁,家里父母都在,已经娶妻,有一儿一女。那人见凌风很和气,原来紧张地心情也有些放松了。他身体伸展了一下,靠在椅背上,坐得比较舒服了一点,毕竟摘掉刑具的感觉还是不错的。
凌风就着狱中的笔砚,在纸上草草记着,实际案卷中这些都有,他一边记一边沉思,时不时抬头看一下犯人。
凌风突然问,“你知道你犯的是什么罪吗?”他口气很凶,犯人被他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好半天低声说:“是杀人的罪。”“按律应处什么刑!”那人有点吓呆了,脸色猛地发白。
凌风厉声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懂不懂!”那人说:“我懂。”凌风说:“你将作案的过程一五一十地跟我说说。”
那人迟疑了一下,支支吾吾说道:“那天我去酒店喝酒,那人看我不顺眼要打我,我就掏出匕首刺了他,没想到他运气不好死掉了,我也没想到。”他说着说着,扑通一下跪下了:“大人你念我是初犯,饶了我的性命,我家还有高堂父母,老婆孩子呢!”凌风没有理他,又问,“你一个酒店伙计,怎么还随身带着匕首?你一共刺了他几刀?”那人说,现在治安不好,我随身防卫用的,他想了一下,又说,“大概刺了有四、五刀吧。”凌风都记下了。
那人拼命磕头,叫道:“大人救救我,饶我一命吧。”凌风摇头,“我可没办法,照你的罪行,法无可恕,你就等着挨刀吧。”
他拿起桌上的铜铃摇了摇,看守进来给犯人上了刑具,把他押走了。越石进来又要说话,凌风一摆手。他对狱长说,“这个犯人你要特别注意,派心腹的看守看押,不能出一点闪失。”狱长点头记下了。
一回到府里,越石就说,“大人,他们抓到的根本就不是真正的犯人。”凌风说:“我怎么会不知道,问题是他自己已经坦白了,凭口供就能定他的罪。”越石说,“那您就将错就错了?!”凌风说,“那我这个官不就等于木头人了吗?”“不过这个案子两级法官都审过,牵涉的面广,我要好好考虑一下。”
次日凌风将复审的法官叫来,说,“前日送来的案卷,内容好像不全。”那个法官说,“不会吧,大人觉得缺少了什么?”凌风说:“事情发生在光天化日之下,总有在场的证人吧?你就没叫他们认认?”法官说,“凶手已经招供,缺了这个也不是问题,再说当场的人都吓得跑光了,哪还找得到证人呢?”凌风说:“小心一点没有错,人命关天,如果我们现在把他处决了,以后这个案子再翻出来,被人捉住漏洞,那时大家都脱不了干系。”那个法官心中一惊,额头渗出汗珠。凌风看着他,又说,客人跑掉了,酒店的老板、伙计还在吧,叫他们认认,不就得了?
两天以后,狱长派人来禀告凌风,说那个犯人寻死觅活要求见他。凌风赶过去。那人一见凌风就跪下了。“大人救救我,我不想死哪。”凌风沉声说:“只有你自己能救你自己。”那人跪在地上,慢慢地说起来。原来京城之中有两大帮会,西市一帮叫青蛟帮,东市一帮叫飞马帮。他们各占一处,横行街市,无恶不作。近年来经过打击,少许收敛了一些,但是两帮之间的矛盾却更加深了。被杀的人是青蛟帮的副帮主,飞马帮的少帮主洪浩,雇了一个叫黑龙的杀手去刺杀他。得手之后,黑龙躲在飞马帮得分舵里,等风头过后再出来,由于这件事过于张扬,上头严令限期破案。那人的父亲受过飞马帮老帮主救命之恩,洪浩叫他去自首,并说他们关系都打通好了,不会处死他。他们上下都疏通了关系,糊里糊涂就把案子判了下来。
凌风叫狱中的文吏把那人的陈述都记了下来,叫那人画了押,把他押回狱中。

第二十三章
凌风回家坐在书房里,慢慢回想,将那日所见凶手的相貌画在纸上。他让越石进来认了一下,越石说嘴巴不太象。凌风按他所说的改好了,越石说,“就是他。”凌风叫画师临摹了几张,集中了京城中比较信任的捕头,问他们认不认识。大家面面相睽,都不说话。凌风说,“他可能躲在飞马帮的第二分舵,你们三日之内给我捉过来。”
大家商议了一下,决定到那边守候,实际上除此之外也没有其它办法。二十几个人白天穿着便衣在街上监视,晚上伏在墙后蹲守。第三天夜里,几个人商议“怎么办?”,“要么冲进去?”“不管怎么说,明天一定要交差啊。”这时从后门走出一个人,大家一看,正是黑龙。十几个人一拥而上,黑龙拼命挣扎,混乱之中不知是谁动的手,等他们控制住黑龙,他已经死了。
凌风听了捕快的禀报,亲自察看了尸体,点点头,他遣走捕快,坐了下来。
第二夜正好是飞马帮帮中聚会,大家包了一间酒店,歌呼喧哗,十分热闹。老帮主洪澜见暗处桌边坐了一人,一动不动正在饮酒。他叫来老板,责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们不是把店都包了吗?”老板说:“他下午就来了,赶也赶不走,他付了十个金币的酒钱,也不好意思强行去赶他。”
几个人上去想要拉他出去,洪澜手一摆,他走到那人身边,客气地说,:“尊驾,我们弟兄有事,请你让一让,酒钱我来还你。”那人回过身,正是凌风。他说不用,我喝我的酒,你们谈你们的事,互不相扰。洪澜眉头一皱,几个人又要上来。凌风站起来,他脸色阴沉,嘴唇紧抿,双手背在身后,一言不发。大家被他镇住了,都退了下去。凌风又坐下来,他说:“老帮主,我叫凌风,特来找令郎说话。”大家都啊了一声。
洪澜说:“你胆子真大。”凌风哼了一声,说:“我怕什么?我就一个人,你们这么多人,还有妻儿老小,大家算算谁合算。”洪澜说,“人家说你不喜欢随便杀人的。”凌风说,“那是在我管得了的情况下。”洪澜问,“你找我儿子什么事?”凌风说,“上次青蛟帮副帮主的案子,是令郎指使的,我要请他和我一起回去。”洪浩上来说,“那个凶手已经死了,死无对证。”凌风说:“可是那个自首的犯人还在,他可全说了。”
凌风取出一只哨子,吹了一声。立刻有一队弓箭手围住酒店,几个差人进来,带走了洪浩。大家被弓箭瞄着,都不敢动。洪浩叫道:“父亲!”洪澜叹一口气,坐了下来。
第二天,洪澜来求见凌风。凌风说,“这件案子,令郎雇凶杀人,他也是死罪。”洪澜说,“我就一个儿子,大人救救他。再说,统共杀了一个人,难道要两个人为他赔上性命不成?”凌风说,“令郎杀了别人,其他人又会过来报复杀你们的人,环环相报,何时方了。我今日要处死他,就是为了中断这个报仇的链条。”洪澜沉默了半晌,说,“他们也杀过我们的人。”凌风说,“你拿证据来,我叫人去查。”洪澜不言,等一会儿,他说,“真没办法了?”凌风说,除非对方家属谅解求情,才好想办法从宽。还有你得把受贿官员的名单给我。
洪澜说:“那怎么可能?”凌风说,“那就要看你准备做多么大的牺牲了。”
洪澜说:“请大人明示。”凌风说,“我要你解散飞马帮。”
洪澜说,“那我手下人怎么办?”凌风说,“京城之内,本来就不能有非法的组织,是我们过于放纵了。你们那边人如果有正当职业,叫他们继续做下去不就得了。若是没有职业,给他们点钱,打发他们回乡去,这些人没有后台可以依靠,就得学会自食其力了。”
洪澜又说:“我怕我儿子会有风险。”凌风说:“我会让他们写下保证,若令郎出事,拿写保证书的这个人是问。绝不宽贷。你们也要保证不去伤害那个自首的人和他的家人。”
洪澜说:“大人想得很周到,不过我们一散,青蛟帮一家坐大,大人就不担心吗?”凌风说:“辅车相佐,唇齿相依,若你们散了,青蛟帮就孤单了,那时候解决起来更容易。”洪澜说:“大人年纪轻轻,心思缜密,我们两家自以为混得风生水起,没想到全握在大人的手掌心里。”
洪澜走后,越石进来。他说,您既然了解整个案件,为什么当时不就直接下令追捕那个凶手,而要兜这么大一个圈子呢?凌风说:“法律上的正义有两种,一种是程序正义,一种是实质正义。程序正义要求保证程序符合法律,避免不必要的插手办案,我的职责就是最终裁决,只能案子到了我手上才开始干预。否则就剥夺了下属的权力了,毕竟主要审案子的是他们这些人。再说这个案子总的来说还是比较简单的,很容易侦破。实质正义就是尽量不能冤枉一个无罪的人。死刑案件关系重大,所以我一定要面审,给他们一个机会。”
一月之后,凌风把案子判下来。洪浩流放两千里,四名有关官员二人流放,一人开除,一人降职。凌风对法官们说,“人命之事至关重大,诸位不可掉以轻心,不能轻信口供;要务求证据全面,情实相符,更不能贪赃枉法,草菅人命,此次之事,大家一定要深思啊!”

第二十四章
冬去春来,一年很快过去了。这天越石找到凌风,说我想回去。凌风很惊讶,说你怎么突然提起这事。越石说,“他们在您这里,基本上也都呆一年,我都打听过了。”凌风说,:“那武毅呢?”越石说:“您不是真的要拿我和武大哥比吧。”凌风说,“你讨厌我这里了?”越石说,“不是,我觉得这里太安逸了,叫人身体发软,我害怕再过几时,连刀枪也拿不动了。”凌风说:“你在笑话我。”越石说:“大人忧心国事,日夜操劳,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我只觉得你对我太好了,一直纵容我不按时执勤,去跟瑶华约会。”凌风说,“我这里做侍卫都差不多。我又没什么仇人,不用日防夜防。你要真的走了,瑶华小姐怎么办?”越石说:“我会回来娶她的。”凌风沉思了一下,说:“你的话也有些道理,你还正当年,也不好一直留在这里。这样吧,我仔细想想,给你找个好地方。”凌风说,“我要回凝威大将军那里去。”
凌风一字一字慢慢地说,“我不能让你回凝威那里去。”越石说,“为什么?”凌风说,“你比我清楚。”越石沉默了。
一天凌风在宫里和朱光谈话,有个侍卫过来禀告说越石求见,朱光问那个越石?侍卫看看凌风,“是凌大人的侍卫。”凌风说:“陛下不要理他。”朱光看着凌风,“为什么?”凌风说他想回凝威那里去,我不同意。朱光说,他从那里来的,回去不是蛮好吗?你本来的政策就是从哪儿来,回哪里去呀。凌风脸涨得通红,说,“陛下,请您不要过问此事,我回去说说他。”朱光沉思了一下,说:“越石是个人才,凝威那里正在打仗,需要他这样的人。这样吧,我给他升个三级,回去也风光些。你给凝威写封信,叫他善待越石。”
凌风回到府里,一言不发。越石进来说,“大人,我……”凌风说你给我出去。越石说我擅自求见王上,您一定很生气。凌风说我不生气,“你们爱怎么样就这么样,最好明天一起到王上那里去,我是不怕丢面子的,让他们去议论好了。”
越石轻声说:“王上同意我了?”凌风站起来大声说:“你想去哪就去哪,我是管不了你了。你今天就走,就滚,我永远也不想见到你!”武毅闻声跑过来,“小风你怎么啦,为什么乱发脾气?”凌风说:“武大哥……”他一跺脚,自己先走了。
武毅对越石说:“你是知道凌大人这个性格了,他轻易不发火,脾气都憋在心里。我看他活得很累,你要多体谅他。他自小丧母,又没有父亲,好多事都一个人撑着,他们上上下下的人,有哪一个是好惹的?我看他是真心把你当弟兄看,你这回可把他的心伤透了。”
越石眼中含泪,说:“我知道凌大人一向待我好,可是……”武毅说,“你回去睡吧,我去劝劝他。”
他来到书房,凌风正在喝闷酒,书籍横一本竖一本的扔在地上。武毅把书拾起来,轻声说,“真生气了?”凌风猛地一下眼泪流出来,他说,你别劝我,道理我都懂。他拿起酒杯,吟道: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君不见黄河之水滚滚来,奔流到海不复回。人生得意须尽欢,勿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钟鸣馔玉不足贵,只愿长醉不愿醒。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他又倒了一杯酒,一口喝干了,扬声大笑起来。凌风又说,“我是个晦气的人,跟我沾上要倒霉的,越石走的好,武大哥,你也走吧,你们都走个干净!”
武毅望着凌风书房里的灯光,对越石说,从来没有见他这个样子过,他算是把自己心里的郁闷全发泄出来了。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二十五章
次日中午,凌风起来,把越石叫到书房说,“王上已经同意你回去,给你连升三级,你这下可以放心了。”越石想说什么又屏住了。凌风冷着脸说,“这是王上的恩典,和我没关系,我觉着你也没立什么功绩,当不上那个晋升。愿你此去立功封侯,载誉还朝,把瑶华小姐风风光光娶回去,我等你的好消息。”
越石说我想早点过去,凌风说,“我这里有一封信要写给凝威将军。等我写好了,你拿上信再走。这两天不用你执勤了。也没什么事,你自便吧。”
下午瑶华跑过来,对越石说,“怎么你要走?是凌大人赶你吗?”越石说,“你别瞎说,是我自己要求回去的。”瑶华问:“回舅舅那里去?”越石说是。瑶华说那我就放心了,舅舅那么器重你。瑶华说,“咱们出去吧。”越石说我不想出去,我们到花园里去。
凌风在窗口看见他们进了花园,他暗暗传令,叫大家不准去花园,违者严惩。
花园里繁花似锦,柳条轻摇,正是春花烂漫的时节。瑶华和越石手牵手在园中漫步。瑶华向远处看去,一片积云堆雪,正是桃李芬芳之景,无边的花海布满了整个园子。亭台楼阁都笼罩在繁花之中,只能看到隐约的轮廓。此时的春景,正如辛词中所写“昨日春如,十二女儿学绣。一枝枝不教花瘦。”花团锦簇,浓艳诱人。园中的清澈的小溪,载着片片飘落的花瓣,蜿蜒曲折流向远处。两人携手站在小溪旁,望着溪水中轻轻摇动的两人的倒影。
瑶华说,“越石,就不能不走吗?我去跟凌大人说说。”越石沉默了一下,说:“我就是到了天涯海角,心还在你身上,你放心吧!”他念道:
“郎心忆,妾情意,牵系情丝千万里,欲继无从继。
心流连,意相怜,此情此景意绵绵,心事长相牵。”
瑶华说:“我怕你像这溪水一样,流出了这园子,就一去不回头了。”
越石说,“你不相信我?”
瑶华说,“我就是害怕,怕你会离开我。我说过我们永远不会分开,你为什么一定要离开京城呢?”
越石说:“我是为了我的弟兄们。”
瑶华问:“那在你心目中,我到底占什么位置?”
越石说:“你是我的一切,就像我是你的一切一样。”
瑶华说:“那你别离开。”
越石搂住瑶华,轻轻地说,“我现在之所以离开,也是为了你,为了我们能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瑶华说,“那我现在就去找凌大人,叫他向我父母提出来你要和我结婚,成婚后我们一起过去。”
越石说:“你要相信我永远爱你,我会回来的。”
两人又沉默了,园中一片寂静,他们笼罩在由花海弥漫而成的一片彩云之中,嗅着馥郁的花香。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凌风站在后院的楼上,望着在花丛中隐约闪过的这对恋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太阳渐渐落下,整个府邸陆续亮起了灯火。凌风让人送来了灯笼和精致的酒食。侍女对瑶华说,“凌大人请荣小姐吃完晚饭再走。”两人坐在亭子里,面前摆着酒菜,却无心动筷。花园里灯火阑珊,和府邸院落内灿烂的灯光恰成对比,令人有冷落凄凉之感。小溪倒映着灯火的影子,闪着粼粼的微光。一阵微风吹过,瑶华缩了缩身子,靠到越石怀里,轻声说:“真冷啊。”越石搂着瑶华,嗅着她发际的清香,不禁感觉心醉神驰。他镇定了一下自己,说:“晚上天气冷,你还是早点回去吧。”瑶华说,“不嘛!我就是想和你在一起。”
空气中传来一阵低低的抽泣声,散落在无边寂静的夜空里,空气也好像在微微颤动。夜晚的天空非常美丽,星月交辉,令人陶醉。

第二十六章
凌风拖了三天,把越石叫到书房,将写给凝威的书信交给了他。凌风说:“我前两天心情不好,请你原谅我,我们还是好弟兄。愿你此去一切顺利。”
越石说:“大人……”凌风说:“不要叫我大人,我们都是自己人,以后再见面,你就叫我小风吧。你有你自己的想法,我不该勉强你。我虽然在这个位置上,有好多事情也是有心无力,不能按照自己的理想去做,这点上,我不如你。这一路上不很太平,你自己一定要小心。”
“在大将军军中,有几个做过我侍卫的军官,想必你是知道的。有什么困难可以相互帮助,应该有点用处。”
“我明天有事,就不送你了。请武大哥他们送送你吧。你路上一定要小心。如果有妥当人来京,叫他们带个信给我,口信也行”
越石说:“大人……”凌风笑笑,“我知道你一时也改不了口。”他转过身去,眼泪顺着面颊淌下来。凌风说,“我还有公事,你回去休息吧。”越石急步离开了。
第二天清晨,细雨绵绵,整个京城都笼罩在朦胧的雨雾中。武毅他们送越石离开。越石望着府邸深处的楼阁,有个身影站立在那里,隐约可见。越石对武毅说:“武大哥,你可不能离开凌大人,他一个人太孤单了。”武毅点点头。越石说,“那我走了。”他扬鞭向大家告别。瑶华骑着马奔过来,“越石……”越石看着瑶华的身影,一咬牙,纵马离去。
朱光看着凌风的脸,他说,“你脸色不好看,是因为我叫越石回去的事吗?”凌风说“陛下英明天纵,虑事周详,我怎么会有意见呢?”朱光说,“越石又不是小孩子,他不会胡闹的。你那么紧张干什么?”凌风看着朱光,说:“凌风不能为陛下分忧,反而给陛下添麻烦,真是该死。”朱光说:“你自己知道就好。我觉得你最近好像换了一个人。”凌风说:“凌风蒙陛下恩养长大,陛下深知凌风。凌风愿意肝脑涂地效劳陛下。”朱光说:“家里人干嘛说这些。我就是叫你多注意一些,这是为你好。”朱光说,“我累了,想要休息,你下去吧。”
凝威接到凌风的书信,上面写着:
凝威大将军:
越石才干过人,忠勇可嘉,助我良多。大将军识人之明,凌风十分钦佩。凌风与越石相处一年,亲如手足;且越石与令甥女相恋,望大将军善加看视越石,凌风不胜感激。
凌风拜上
凝威把书信给诚明看,说,“你看,他把话都说透了。”诚明说,“看来越石没有说我们的事,这个可以放心。从信上看,凌风对越石十分器重,真要动他,这个后果可真不小。您还记得越石逼总仓官卫云自杀的事吗?”凝威说:“没想到这个人是有点情绪化的,真要逼急了他,什么事都做的出来。只要越石安安分分,我们对他多照顾一下,过阵子叫他立点大功,对凌风也算有了交代。凌风和王上的关系不一般,他真要做些出格的事情,王上也不可能重重处罚他的。”

第一章
夏日炎炎,朱光在临水的清凉殿里召见了景文、凌风和其他几位大臣。宫中的杂役将水用机械车起来,洒向空中,在殿后形成一道水幕,殿内凉风习习,有些大臣甚至感觉有些发冷。
朱光问大家,京城的提督出缺,你们有什么合适的人选没有?
刑部尚书惟彦说:“西京的提督尹源,是合适的人选,请陛下定夺。”
凌风想,尹源也是景文的人,与自己见过几次,感觉他态度很生硬。但这个人不属于奸诈的小人,处事还算平允。
景文说:“我也觉着这个人很适任。”
朱光看着凌风:“你觉着如何?”
凌风说,“惟大人主管刑部,对京城治安非常熟悉,他提的人选,想必不错。”
另外几个大臣也连连附和。朱光说,“那就这样定了。惟彦,你后日带尹源过来,我要召见于他,听听他对治安的打算。”
次日晚上,景文召见尹源,他说:“先前几位提督,都是王上的老侍卫中提拔的,你是个特例,怕其他人不服。你要做点大功绩出来让王上看看,也让他人信服。”尹源胸有成竹地说:“我已经有打算了,江洋大盗李福,在横行京城附近多年,几任提督都拿他没办法,是京城的心腹大患。我要是捉住了他,定能让他人刮目相看。”
后日,惟彦带尹源进宫见朱光,正碰上凌风从朱光那里出来。惟彦先打招呼:“凌大人。”凌风看着他们:“惟大人,尹提督。”惟彦说,原来你认识他,我还打算给你们介绍呢。凌风说,以前见过两次。惟彦笑了:“凌大人见人是过目不忘的。”凌风说:“大人过奖了。”
凌风看着尹源:“尹提督,京城的治安很繁重,您要多辛苦了。”
尹源说,“为王上效力,是我的本分。”
惟彦说,“王上还在等我们呢,凌大人,我们告辞了。”
朱光对尹源说,“京城的治安还是不错的,你只要维持好就行了。要小心做事。特别几次重要的大典,绝对不能出差错。”
尹源说:“江洋大盗李福,在京城肆虐多年,几任提督都拿他没办法,臣上任之后,一定要将他拿获,除京中一害。”
朱光低语道:“李福,这名字很熟悉。那你就将他捉来,让我看看他究竟是个怎么样人。你们下去吧。”
尹源派人在京郊大肆搜捕李福,搞的社会很不安定,大家议论纷纷。一连搜捕了一个多月,连李福的影子也没摸到。
凌风对武毅说,“不知尹源什么时候才能闹够? 整个京城都给他搞乱掉了。”武毅有点心不在焉,他楞了一下说:“真的捉不到,也没办法,他过阵子会停下来的。”凌风说:“他声势搞得那么大,又向王上保证,现在怎么好收手呢?我想李福横行京郊那么多年,也应该有人去解决他了。几任提督好像都不怎么上劲,我想线索也不是没有,他们也不是很主动去跟进”武毅说:“是吗?不会吧。”
景文府里几个人聚在一起。景文说,“尹源,李福的事你有线索了没有?”尹源说,“殿下,现在我还是没什么头绪。”“那你开始为什么向王上拍胸脯,现在弄的我也没面子。”“我下去再试试看。”“我看你没什么花头了。”景文沉思了一下又说,“你去找一个人,他也许有线索。”
尹源问:“谁啊?”景文不响,用茶水写了个“凌”字。尹源说,“您让我去找他?他怎么会知道,就是知道也不可能告诉我吧!”景文说:“死马当做活马医,已经拖了一个多月,再不收场,你这个提督还干的下去?凌风在司寇的位子上干了六年,一直和那些囚犯打交道,应该有些线索。反正面子已经丢的差不多了,没什么关系。你跟他恭敬点,他应该也想捉住那个人。”
凌风在书房里,侍从来报:“提督大人来访。”凌风迎了出去。尹源说:“我上任以来,也没有拜访过凌大人,真是不好意思。今天来您府上,是有事来求您了。”凌风说我能帮你什么忙?尹源说:“李福的事情,您可一定得帮我。这也关系到老百姓呀。”
凌风没说话,请尹源坐下,侍女端上香茶。凌风说,“让我再想想。”尹源说:“凌大人……,我知道你不愿插手治安上的事,可是这次是我求您,您一定要帮我想想办法。”
凌风站起来,背着手走了两步,尹源站在后面,从侧面忐忑不安地看着他的脸。最后凌风说,“你到监狱里,找这一个人,你亲自去,对他客气一点,他会给你点线索。有没有用就不知道了。”凌风把名字写下来,递给尹源。尹源说:“凌大人的指教肯定不会错,我先谢谢您,等捉住李福再来致谢。”凌风说不用:“反正大家都是为王上,为国家出力,没什么好谢的。以后我有事求您,还请您多配合。”
尹源去了监狱,去找贾彪,他是李福的同伙,马上就要处决了。
尹源问:“你是贾彪,听说你知道李福的消息?”贾彪说,“您是听谁说的? ” 尹源不响,等了一会说,“你要说了,定会有些好处。”贾彪说,“脑袋都快没了,还要什么好处。你现在不如请我好好吃一顿,说不定我还能想起来。”
尹源叫来狱卒,过了一会,一桌酒菜摆了上来。贾彪拼命吃喝,尹源在一旁耐心看着他。贾彪心满意足地吃完,用衣袖抹了抹嘴巴。尹源说:“你现在可以说了吧。”贾彪说,“那当然,我在这里要掉脑袋,也不能便宜了他。我告诉你。”他把李福常去的几个地方和行动规律全说了。
几天之后,差人围住了东市里的一条小巷。前后左右都布置了人手。搜至一间小房子,里面一条大汉见势不妙,从后窗逃走。窗外也有差人,把他围住了。大汉拼命反抗,打倒了几个人。差人越聚越多,大汉寡不敌众,被他们打倒在地。几个人上去端详了他的脸,不由一阵欢呼:“捉到了!捉到了!”书包 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第二章
凌风给朱光拿来了去年的收支表,由于他的手上增加了五个州,收入状况有了好转,实际年终盈余二十万金币。
凌风说:“陛下,盈余的钱,我这两天就缴上内库。”朱光想了一想,说不用:“你把一半的钱归到户部库里,让他们有点甜头,免得一直瞎吵吵;另一半就随你处置,以后也照此处理。”
凌风说,“这样不太好吧。”朱光说:“你应该能利用好这笔钱吧。反正王室的开支是你这里负责,放在内库和放在你这里没有什么区别。”
凌风说,“那我谢谢陛下。”
凌风回到府邸,莫韩迎上来,“王上怎么说?”凌风说:“他让我们把一半的盈余缴到户部,一半的钱让我自行处置。”
莫韩说,“那您打算怎么处置?存起来?”
凌风看着莫韩,沉思了一下说,“我打算把这钱放在教育上,存起来没有什么意义。”
凌风说,“我们现在基础教育有了私塾,州里有州学,京城有国子监。我想在大的王室领地中心办书院,招募有学问的学者开办政治、文学、艺术、历史、法律、工程、经济、科学等课程,让有前途的年轻士子前去修读。毕业后可以通过考试录用做官、做学者搞文艺科技、也可以从商,开手工业作坊。这样可以开他们的眼界,为国家储备人才,我们的未来才有希望。”他念了一首诗:“九州风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莫韩说,“并不是所有人都拿的出上学的费用的。”凌风说:“可以拿出一部分钱去资助他们。我自己也会出一部分钱。”他的眼睛闪闪发亮,十分兴奋。
莫韩说,等到书院开起来,您也可以去上课。
凌风说,“我哪有那个学问?”
莫韩告辞出去。凌风来到武毅的房间。他今天下午都没有看见武毅,心中有些诧异。只见武毅正在喝酒,桌上放了五六个空酒壶,还有几个扔在地上,已经摔碎了。武毅没有理凌风,两个眼睛呆滞地望着前面,伸手拿了一杯酒又喝了下去。
凌风说:“武大哥,你怎么啦?”武毅说:“你不许我赌钱,连喝酒也要管我吗?”凌风说,“这样下去要把身体搞垮的。以前你从没像现在这样过,出了什么事了?”武毅说,“谁说的,在到你这里之前我就是一直这样过来的?你不知道?”
武毅伸手拿起酒壶,嘴巴对着壶嘴,使劲灌酒。凌风实在看不下去,抢过酒壶,扔在地上。啪嗒一声,武毅惊了一下,又坐下来。他看着凌风,“你现在习惯摔东西了,脾气见长啊!”
凌风在武毅身边坐下来,低声说:“武叔叔,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你和我说说,别一个人闷在心里,总会有办法的。”
武毅看着凌风:“上次尹源过来,是为李福的事情?”凌风说是,听说他们已经把李福抓获了。武毅说,“是你给他的线索?”凌风说,“怎么啦?”武毅说,“没什么,他终究也得有这么一天。”凌风说您就为这事?武毅看着凌风,想说什么又咽下去,他说我想去睡了。跌跌撞撞朝卧室走去,凌风赶快过去扶他。
凌风回到自己书房坐下来。桌上堆满了文件,他却无心阅看。武毅对李福这件事这么重视,使他很吃惊。这其中到底有什么问题?
次日早上,侍女报尹提督来访,凌风接了出去。尹源说,“这次多亏凌大人提供线索才抓获了李福,我是来致谢的。”凌风说:“同朝为臣,相互帮助是应该的。不知李福现在在哪里?”尹源楞了一下,说:“已经押到西郊的监狱了。”凌风说,“我想过去看他一下,应该没什么问题吧?这里有好多关于他的案卷,我想面审,核实一下。”尹源说:“这……,那大人请自便。反正他也没什么可以审理的,早就是罪恶昭彰了。”
凌风送走尹源,就叫侍从备车,他来到武毅那儿,说:“我要去面审李福,您去不去?”武毅说,“你性子可真急。我不去了,没什么意思。”
凌风带着几个侍卫,朝西郊的监狱奔去。
景文、惟彦、尹源三个人在朱光那里。尹源说,“陛下,李福已于昨日被抓获。您曾经说过要面审的,什么时候我把他押过来?”景文说:“尹提督抓获巨盗,为京城除一大患,功劳不小;惟大人举荐有功,陛下定有重赏。”朱光在那里沉思,既没有高兴,也看不出什么表情,好像没有听见他们说话。
景文暗暗诧异,轻轻叫了声“陛下”。朱光猛醒过来,“哦,李福……捉住了……。他现在在哪儿呢?”尹源暗想,“他和凌风问的问题怎么都一样呢?”他恭敬地说,“在西郊的监狱。”朱光又想了一下,他说,“这样吧,你帮我传旨下去,李福罪大恶急,不必审了,在狱中就地处决了吧。”
尹源啊了一声,朱光看着他,尹源说,“凌大人已经知道这件事,还说要面审李福,他现在弄不好已经到监狱去了。”朱光说:“什么,他这么急干什么,是谁通知他的?” 尹源不好说话,大家一时沉默在那里。朱光叫侍从,“你现在快去叫凌风进宫。你们三个退下去吧。”三人退下,惟彦说:“尹源你是怎么搞的,干嘛去通知凌风吗?眼见这一场功劳反而使王上不开心。你真是糊涂啊!”尹源心想:“他们一提到李福怎么都怪怪的。可真是弄不懂。”景文说,“这也难怪他,下次小心吧。”
朱光等了片刻,侍卫回来说,“凌风到监狱去了。要不要把他追回来?”朱光想了想说,“算了,由着他吧。”

第三章
凌风到了监狱,狱长接出来,凌风说:“我想提审李福。”狱长说,“您来的好快哪,李福昨天晚上刚刚押过来。”凌风有点不太好意思,问:“没什么不方便吧?”狱长说,“您是管这个的嘛!我就是奇怪您以前从没有这么早介入过案子。”
凌风坐在位子上,六名狱卒把李福押进来。李福个子很高,肩膀宽阔,看上去人高马大的;他是方脸庞,眉毛很浓,紧挨着眉毛的是一双霸气的大眼睛,虽然在被捕时给捕快打在脸上,两个眼睛都打肿了,但他还是努力睁大眼睛,望着前面的凌风。他身上衣服都撕破了,裸露的地方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伤口,有的还在流血。被捕时给他上了重铐,脖子上、手上、脚上都缠着沉重的镣铐。
凌风望着李福,感到熟悉又陌生,他的记忆力很好,但他实在记不得在哪里见过李福。李福也在望着凌风,他说:“你是谁?过来干什么?”狱卒告示他:“这是凌风凌大人,来提审你的。”李福“喔”了一声。
凌风说,“把他的镣铐都拿掉吧。”狱卒有点为难,李福说,“你不怕我袭击你?”凌风笑了,他说:“我还没有遇上过这样的事呢?”狱卒把镣铐拿掉,给李福搬了把椅子。李福舒展了一下身体,坐在椅子上。
凌风沉思了一下,他急匆匆的跑过来,见了李福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想起武毅的古怪表现,难道他们曾是好友?他又看看李福。等一会儿,才低声说,“李福,你在京郊肆虐十八年,做案二百余起,有记载的人命案有四十二条,你有什么可辩解的?”李福说:“我没什么可辨的,我想你匆匆过来,也不是问这个的吧!”他又说,“你现在独自面对我,就不怕四十二条人命再添上一条?”凌风说:“为什么?你现在还能行?”李福说,“你把手伸过来。”凌风当真就把手给他了。李福握住凌风的手,一使劲,凌风脸一抽,差点没叫出声来。李福把手放开,凌风的手上几个清楚的指印。凌风揉着自己的手,说,“我看你并不想杀我。”
李福说,“不见得。”凌风说,“我们又没什么过节?”李福说,“你真的不记得我?也难怪,四岁的孩子能记得什么?”
凌风失声叫道:“你是李虎叔叔!”原来李福原名李虎,也是朱光的侍卫,原先凌风和母亲住在外面的时候,朱光经常过来看他,有时就带着李虎和武毅,凌风和他们玩的很开心,留有深刻印象。后来李虎失踪了,凌风还问朱光他的下落,但时间长就淡忘了。
凌风问,“您怎么会到这个地步?当初您走了,我问王上他什么都不肯说,问急了还骂我。武毅叔叔现在在我这里,他知道您的事很伤心,整天一直在喝酒,问他又不肯说。我真没想到。”
李福说:“你知道又能如何?”凌风默然,低声说,“您怎么会变成大盗,杀了那么多人。这都是为什么?”
李福恨声道:“我一家十口人被人杀死,又是为什么?”他仰头盯着凌风,目中闪烁寒光。凌风被他盯得心中一凛。
凌风说:“是谁杀死你的家人?你告诉我。”李福说:“是王上派人杀的。”
凌风蓦地站起来,低声说:“不会的,王上为什么要杀你的家人呢?”李福说:“他连他的女婿都要杀,我的家人算什么?”
凌风坐在位子上浑身发抖,颤声说,“你说什么?”李福慢慢把事情的经过讲出来。
朱光的女婿施云,出奔大秦国后与朱光的女儿光仪公主相恋,两人结婚后光仪身怀有孕。朱光和施云原是一对敌手,两人素有芥蒂,施云是赫赫有名的大将军、人才出众,在大秦国和拂林国都有很高的威望。朱光担心他们的孩子生下来之后,施云会利用这个孩子为筹码,去染指大秦国的王位。他就想尽办法去打压施云的声望。
他派施云去拂林国交涉领土事务,使他在故国百姓面前丢脸,接着又在施云回国途中劫持他,要求施云同意领兵攻打拂林国。施云当然不能答应,于是朱光就狠心杀了他。这件事做得非常秘密,到现在人们都还认为施云是失踪了,他的尸体始终没有找到,当然也没有人去认真搜寻过。
因为这件事影响过大,光仪公主也因此难产死亡,所以朱光尽力去掩盖这个秘密。他将参与这个事的人诛杀殆尽,人们虽有怀疑,却不敢出声。李福逃掉了,朱光就杀害了他的家人。李福因此性情大变,成为作恶多端的大盗。几任提督都是他的熟人,隐约知道他的事,都没有尽力下手去追捕他。
当时武毅和李福在一起,那几天武毅生病,所以都是由李福值班。武毅是没有什么家人的。所以他一直很内疚,认为当时如果是自己去,起码没有家人拖累。因此变得嗜酒好赌。
凌风说,“我不相信王上会做这样的事。”李福说:“你就这么不了解王上?”凌风默然。
李福说,“小风,你说句公道话,是我的罪大,还是王上的罪大?”凌风说:“你杀死四十二条人命,证据确凿,罪恶昭彰,根本没什么辩解的余地。”“那王上呢?”凌风低声说:“王上若真的做了这些事,他也会有他的报应。”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到后来根本听不清楚。
李福放声大笑,“你这句话说得好,我死而无憾了!”他的声音太响,外面的人都闻声冲了进来。凌风坐在椅上,面色苍白,他低声说,“把他押回去吧。”狱卒给李福带上镣铐,把他押走了。李福在路上得意地笑了,他知道凌风的性格,所谓:“三岁看到老”,他的这番话,会像钝刀子一样,不断切割凌风的神经,破坏他和朱光的关系。这比杀了他们两个还有效。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四章
景文和惟彦在王府的书房里密谈。惟彦对景文说,“你告诉你岳父,少指责凌风,他越是说凌风的坏话,王上就会越宠爱他。王上和凌风之间不会没有矛盾,但是你现在攻击了凌风,就等于攻击王上,起码他心里会这么想。如果没有外面的压力,凌风的性格就会慢慢显露,那时王上会感觉有压力,我们的机会就到了。”
景文点点头,“我现在也是这样在做,这次李福的事,不知王上会怎样做 。”
惟彦说,“他要立即下令处死李福,就是不让别人介入。看来李福身上有个大秘密。”景文问:“什么秘密?”惟彦说,“我瞎猜的,可能是景武父亲的事。现在凌风大概也知道了,不知道会怎么样?”
景文说,“王上现在对凌风是非常信任的,只要没有第四个人知道就行。王上今天夜里一定就会下旨处死李福,这个人太危险了。”
朱光和凌风站在宫中花园的高台上,台上的楼阁布满了灯火,看上去仿佛半透明似的。楼阁倒映在水中,影子微微晃动,上下辉映,似琼楼玉宇一般辉煌无比。园中的景物、建筑都笼罩在淡淡的月光下,显得神秘又朦胧。
朱光问,“你今天面审李福,他对你说些什么?”凌风说:“他说他是您以前的侍卫李虎,叫我留个面子给他。”朱光说,“喔,他是这样说的,那你又是怎么回答他的?”凌风说:“我说他杀死四十二条人命,证据确凿,罪恶昭彰,根本没什么辩解的余地。”朱光点点头,“他是我以前的侍卫,这事传出去不好听,我已经下旨立即处死他。照他的罪行可以凌迟的,就一刀结果他算了,看在他以前的功劳上。”
凌风点点头。朱光突然问,“小风,你说说,你对我到底是什么感情?”凌风一楞,想了一下才说我有三首晋朝的古歌,想背给陛下听听:
“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感郎千金意,惭无倾城色。
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感郎意气重,遂得结金兰。
碧玉破瓜时,相为情颠倒。感郎不羞郎,回身就郎抱”
这是为晋汝南王爱妾碧玉所作的歌,表达爱恋之情,凌风用来表达对朱光的依恋之情也可以用。
朱光点点头,他看着凌风,说:“我懂你的意思了。”
凌风犹豫了一下说:“陛下,我以前跟您说过我想离开京城到乡下去,您还记得吧?”朱光盯着凌风:“为什么提这个?”凌风说,“我怕我终究有一天会让您失望。”朱光低声说,“你都知道了?”
他等一下又说:“做大事不拘小节,我这也是没办法。你和其他人不一样,你要理解我。我也知道你的担心,你怕我有个万一,景文上台后会处置你。你放心,我会有个解决办法。但现在你哪里都不能去,我需要你,这个国家需要你。”
朱光拉住凌风的手,两人并肩站在楼顶上,望着灯火璀璨的街市。朱光低声说:“我老了,不要再想起以前的事,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人老了,就想含饴弄孙,开开心心过日子。”他回过头来看着凌风。凌风被他看得低下了头,朱光说,“你懂我的意思吧?”
两人又都沉默了,四面一片寂静,半个月轮悬在这座巍峨的高台上,景色美得像画中的一样。
越石在他镇守的边城城楼上,灯火底下看着《孙子兵法》,他刚从外面查哨回来,现在坐下来休息一下。
越石回到边境上,由于升了三级的关系,也升到了副将的职衔上,凝威叫他留在自己身边,越石说自己还是喜欢到边哨去。凝威就派他来到这个平泉小城。这个小城坐落在一条交通要道上,四周都是群山,地势十分险要。他们在南北路口筑了城墙,城中是一片平地,基本上都是军营,驻有二千将士,也有十几户住家。东面西面都是山,越石派人在山势险要的小路口、及便于眺望的地方,都设了哨卡,监视来往行人,防备敌人偷袭,他自己定时巡视一遍。
越石翻开书本,是《孙子》的第四篇《形篇》,第一句开宗明义写道:
“古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
就是说:“古代的善战者,先为自己做好胜利的准备,等待战机,求得胜利。”
“故善战者,能为不可胜,不能使敌之可胜。故曰,‘胜可知,而不可为’。不可胜者,守也;可胜者,攻也。守则不足,攻则有余。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藏于九天之上;故能自保而全胜也。
意思是,“善战者,能够自保不被战胜,而不能保证一定战胜敌人。所以说,可以知道如何取胜,却不可能去强求胜利。懂得自保可以保证不失败;进行进攻可以赢得胜利。兵力不足时去防守,兵力充足时去进攻。善于防守的人,可以隐藏自己的弱点不会被人发现;善于进攻的人可以把握一切机会,在别人不会发现的地点进行进攻。所以既能自我保护也能获得全胜。”
“见胜不过众人之所知,非善之善者也;战胜而天下曰善,非善之善者也。……”
“众人所能见到的胜利的预兆,不是最好的,要在胜利的预兆萌发前就发现胜利,才是最好的。获得天下人都看到的胜利,不是最好的,能兵不血刃取得胜利,才是最好的。”
“士之所谓善战者,胜于易胜者也。故善战者之胜也,无智名,无勇功,故其战胜不忒。……故善战者,立于不败之地,而不失敌之所败也。是胜兵……。善用兵者,修道而保法,故能为胜敌之政。”
“我们认为的善战者,是打败容易打败的敌人。所以善战者的胜利,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因为他的战略一定能取得胜利。所以善战者,立于不败之地,而不失去战机。是故胜兵先知道胜利然后求战,败兵先战再去求得胜利。善用兵者,顺天道,修法度,所以能战胜敌人。”
“兵法:一曰度,二曰量,三曰数,四曰称。地生度,度生量,量生数,数生称。故胜兵若以镒称铢……胜者之战民也,若决积水于千仞之溪者,形也。”
“兵法,一是度量土地;二是衡量人力、仓廪;三是考量敌我力量的多少;四是衡量敌我总体的实力。国家土地是度量的基础,度生量……所以胜兵好像用相差很大的力量去对抗敌人,败兵……胜者驱动兵力,像在千仞之溪上决开口子让它冲下去,这是由于正确抓住形势的缘故。”
整个《孙子》十三篇,要贯通起来看,不能孤立地看每一篇、每一节。《孙子》说:“夫兵形象水,水之形避高而趋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致胜。”
学习兵法的人,要深知自己的身体条件、能力、性格;所谓“知己知彼,百胜不殆”。否则就是读通了每一篇,也未必能成为将才。
越石合上书本,天已经亮了。这时在京城凌风的书房里,他手里也拿着一本《孙子兵法》。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五章
凝威和诚明在大将军府里,凝威问:“我们给绮兰国的书信,回信应该快到了吧?”诚明说,“就在这几天吧。”凝威好像想起什么,说,“我们忘记嘱咐送信人,回来不要走平泉那条路,万一给越石截获怎么办?”
诚明说,“那个人很小心,不会有事的。”
凝威和绮兰国私通信件,要出卖越石所在的平泉给绮兰国,这个地方地势险要,是双方必争之地。如果真的被绮兰国占领,凝威可以把责任推在越石头上,他自己能够拿到一大笔好处,这可以说是“一箭双雕”之计。他跟绮兰国通信,在价钱上讨价还价。
越石在灯下看书,这时他的副官曹玮走了进来。曹玮年约十七、八岁,身材高挑,相貌英俊;方脸,剑眉朗目,鼻如悬胆,薄嘴唇,是个典型的美男子。他体格健壮,身手敏捷,武艺出众。
曹玮来到越石面前,低声说,“将军,我们抓到了一个奸细。”越石站起来,“是吗?我去看看。”他们走下城楼,越石问,“是个什么样人?”“看上去是个机灵人,他一开始不响,后来说是大将军的人,叫我们放了他。”“大将军的人跑到这里来干什么?这里一出去可就是绮兰国了呀。”“所以我们不敢擅作主张,请将军去看看。”
曹玮推开房门,让越石进去,那人年约四十来岁,个子不高,越石模糊记得像是见过几面。那人见了越石,说:“越石将军,我是大将军的人,前来哨探军情的,不知怎么就被你们的人抓了,请你为我做主。”
越石问:“你既哨探军情,怎么出关时不跟我们接洽,难道大将军对我们还有所怀疑不成?你在境外待了多长时间,得到了多少军情?”
那人无话可说,越石一皱眉,说:“你们搜他的身上,看看有什么东西?”两个人走过去,里里外外搜了一遍,一无所获。那人冷笑说,“那你可以放我走了吧。”越石不响,那人走过去拉开房门,猛的一阵风吹来,把他的帽子吹掉了,越石一怔,说,“拉他回来,搜他的头发。”那人脸上马上就变了。
在他的头发里找到一个蜡丸。越石收起蜡丸,叫士兵好好看守那人,自己回到了住处。他打开蜡丸细细一看,脸色发白,惊出一身冷汗。
曹玮跟着他,问:“将军,书上写着什么?”越石沉默了一下说:“凝威与绮兰国私通,要出卖平泉。这是绮兰国的回信。”曹玮啊了一声,“那您马上回京,把这个事通知朝廷。”越石说:“我私离防地回京,也是死罪,凝威在半路就可以截住我。”“那怎么办?”越石说:“我要去面见大将军。”曹玮说:“那怎么行?”越石说:“我把话和他说清楚。你带着这封信跟我分路走,万一我有什么意外,你就赶快回京,把信交给凌风凌大人,他会为我们做主的。”
越石把大家召集起来,指定了暂代他的人,然后说,“我要去觐见大将军,你们要紧守关隘,不能让敌人有进犯的机会。”
他的副手说,“您带几个人去?”越石说:“我就带曹玮,这里需要人,我带多人去也没有用。”“那个奸细怎么办?”“先押着再说。”
越石带着曹玮,来到高梁城外,这是凝威的驻地,城墙很高大,围住了整个城区。城门朝四个方向开着,但平时只开东西两门。城门上方有高大的城楼,城墙四角还有堡垒。城外有护城河环绕,城北面是连绵不断的山脉。城市很大,住着几千户人家,城中央还建有子城,里面驻扎部分军队,凝威的大将军府也在里面。高梁城驻有军队二万人,部分在城里,部分在城北山脉下的山谷中。
越石对曹玮说,“我去见大将军,你去城外的军营里找王琼将军和其他几个人,他们都曾是凌大人的侍卫,你叫他们找人打听消息,一有问题你就马上回京。”
曹玮说:“将军……,你要一切小心。”越石说,“你也是。”
曹玮去见了王琼将军,王将军一楞,说,“你怎么来了,越石呢?”曹玮说:“越石将军去见大将军了。”“那他为什么事呀?”曹玮吞吞吐吐不好说,最后说:“越石将军怕有危险。”王琼听出他的意思,说,“你等在这里,我们进城去看看。”
凝威听说越石过来,也吃了一惊,他问诚明,“你说他会有什么事,还特地赶过来?”诚明说,“不好,说不定那封信被他截住了!”凝威背着手踱了几步,“越石的运气不好,我也没办法了。你叫人做好准备,一有不对就将他拿下。”
越石见了凝威,“大将军。”凝威微笑说:“你怎么有空过来呀,平泉那里还好吧?”“托大将军的福,那边一切无恙,不过近来我们抓到一个奸细,他携带一封书信,上面有关于我们内部有人与敌方勾结的内容。”凝威蓦地站起来,“你说什么?”他想发作,诚明来报,王琼和其他几位将军来了。

第六章
凝威对诚明说,叫他们等等,他看着越石,“那书信在哪里?”越石说,“不在我手上。”凝威说:“你要想如何?”越石说,“请大将军向王上请求,解去兵权回京城去。”凝威说:“你是说真的?”越石说:“请大将军三思。”凝威说,“让我再想想。”
他对外面的诚明说,“让大家都进来吧!”几位将军纷纷进来,列队向凝威行礼:“大将军!”凝威说:“你们来的可真齐呀!”几个人说,就是想见见大将军。王琼诧异地问,“越石你怎么来啦?”越石说,“有紧要军情要通报给大将军。”
凝威看着越石,“军情我都知道,你先退下吧,有事明天再说。你们也都回去吧。”
诚明问越石,“你是住城里还是城外军营,我好安排。”越石说:“我住城外吧。”王琼说:“最好了,就住我那里。”他们一同回去。
城外的山谷实际是一块面积很大的盆地,上面划了数个营区,分给几位将军使用。营区中心是将军的大帐,外面营帐呈放射状排开,再外面是一排排纵横交错的营房。总的营区外面有筑有围墙,防御设施有壕沟、鹿角将营门外的通道变窄,阻挡敌人通过。
王琼拉越石进了自己的营帐,曹玮也在那里。王琼问越石,“到底是什么事?”越石说,“我希望永远不要有人知道才是。”王琼叹口气:“你为瑶华小姐去维护大将军不值得。大将军老谋深算,你这样做很危险。”
大将军府里,凝威背着手不断走动,诚明问他,越石到底说了什么。凝威说:“信在他手里,他要借此胁迫我辞去军职。”诚明啊了一声,“他胆子也太大了。”凝威说,“还不是那个凌风教出来的,现在他们是步步紧逼呀!”“那我们怎么办?”凝威说,“现在只好先敷衍他过去。我明天跟越石说我要上京觐见王上去说这件事。你打发越石回平泉去。那时候……,只要我们把信拿到手,就没事了。”诚明点点头。
第二天凝威把大家召集到一起,说:“我要进京觐见王上,这里的军务暂由诚明代理。”王琼看看越石,越石没说话,会意的点点头。他们一起送凝威上路,凝威带着一百名骑兵,很快离开了。
诚明问越石,“你是在这里等大将军回来呢,还是先回平泉去?”越石说:“我回平泉。那里少不了我。”
王琼送越石回去,他说,“我想你最好还是留在我这里,这样比较安全。”越石说:“我又何尝不知道呢?但是万一平泉有危,岂不都是我的责任?”曹玮说:“我和您一起回去。”越石摇摇头,“你还是待在王将军这里吧。”王琼提出派几个人和他一起回去,也被越石谢绝了。
越石挥动马鞭向他们告别,纵马沿着大路向前奔去。夕阳洒在他的身影上,发出淡淡的光彩。他的手按在胸前,那是瑶华送给他的礼物,一块玉佩。他手抚玉佩,脸上露出浅浅的微笑。
第二天,在距离高梁城五十里远的地方,一个士兵发现了越石的尸体。
他们把越石的的遗体安置在营帐中,曹玮大哭着跪下去,“将军……!”大家沉默不语,王琼说,“曹玮,你别哭了,我已飞鸽传书给凌大人,这事终究要还越石一个公道。”曹玮说,“我要进京去见凌大人。”王琼说,“事到如今你还不愿告诉我们越石到底发现了什么吗?”曹玮说:“将军生前嘱咐我只能告知凌大人。”王琼摇摇头:“你还是留在这里比较安全,否则你未必能到得了京城。”
这时有人来报,诚明来了,曹玮想冲出去,王琼把他拦住了,“你先下去休息,我去跟他讲。”
诚明一脸悲痛地进来,他看着越石的遗体,喃喃地说,“越石,真是没想到,你就这么去了。我一定会为你报仇的。”王琼说:“什么?”
诚明说,“我得到可靠消息,是曹玮谋害了越石。”此言一出,大家都是大吃一惊。王琼说,“不可能,曹玮昨夜一直在我营中。”诚明说,“他是越石的副官,为什么不和越石一起回去。你昨夜一直守着他了吗?”王琼说,“你这不是强词夺理吗?曹玮为什么要谋害越石?”诚明说,“我就是过来带他回去弄清楚这一点。”王琼说,“你有什么权力带他走!”诚明说,“大将军临走时叫我暂代他的,你不服大将军的话?”
两人越说话越僵,旁人过来打圆场,“诚明将军,不好意思,曹玮已经走了,你在这里找不到他的。”诚明说:“什么?”“要么你搜搜?”
诚明看着大家的脸,他们一个个脸色铁青,手扶着剑柄。他定了一下神,说,“那我别处去找找看。”诚明悻悻走了。有人过来轻声对王琼说,“曹玮是走了,他叫我向您致意,说他一定会到京城,找到凌大人为越石将军报仇。”
凌风从宫里回来,下了马车。有个侍卫急匆匆从里面奔出来,手里拿着一只鸽子。他叫道:“大人,边关来信了!”凌风在鸽子身上缚着的铜管里抽出一个小纸卷。他把鸽子还给侍卫,展开纸卷一看,顿时脑子嗡了一声,不禁觉得天旋地转。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七章
凌风脸色发白,靠在路旁的树木上,侍卫要去扶他,被他推开了。他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又把信读了一遍。信是王琼写的,第一件事是通报越石的死讯,第二是说凝威在越石死前一天回京觐见王上了。信上没有什么细节。
他立即进宫,朱光见到凌风很奇怪,说你刚走怎么又回来了。凌风说,“越石死了,我要到边关去。”朱光大吃一惊,他说:“你这个消息是哪里来的?”凌风把信递给朱光。朱光把信细细读了一遍,缓缓地说:“这个消息还不确定,你先等等再说。”凌风跪下来:“陛下……。”朱光看着凌风的脸,叹了口气,“随便你吧。”
凌风带着武毅和五十名骑兵,当夜就启程了。
诚明盯着几个心腹,说,“你们带人把守各个要道口,一定要捉住曹玮,不能让他到京城去。”有人问,“要是抓住他怎么办?”“把他押解回来,要活的人。实在不行尸首也要弄回来。”
王琼聚集大家,也在商议。有人说,“曹玮这样莽撞,也会落得和越石一样。”王琼说,“他也没办法。王上和凌大人远在京城,大将军让诚明代理军务,他就是这里为首的了。我们反抗他就等于反抗大将军,凭手里的兵力,难度很大。”他们手里约有八千人,诚明手下有一万余人。在距高梁路程两天之内可以集合起来的驻军有三万人,这些都是凝威的属下。
副将吴微说:“诚明一定在搜捕曹玮,如果曹玮被他捉住,那我们就一点主动权也没有了。”王琼说:“现在就看凌大人的了,如果他能来就好了。”有人说:“这怎么可能?”“不管怎么说,我们要做好准备,把自己手中的兵力控制好,多收集一些他们的罪证,以后到王上跟前也好说话。大家各自去行动吧!”
这个夜里看似平静,却充满了不安的骚动。
诚明派出十几队骑兵,每队二十人,还有一些步兵,沿交通要道仔细搜寻曹玮。曹玮换上平民的衣服,抛弃了战马,昼伏夜出,急急向着京城赶路。
三天之后,他来到大安山口,这里树木茂盛,山路纵横,过了山就是一片开阔的平地了。这里也是凝威辖区的尽头。曹玮望着山下,眼中含泪,“越石将军,我终于可以为你报仇了!”他急步向山下走去。
忽然,一队骑兵如狂风般卷过,为首的校尉冷笑着说,“曹玮,我们已经等你多时了。”
曹玮拔出宝剑冲了上去,几把长枪冷森森地抵住他的胸口。校尉说:“曹玮,你老实一点,否则我们就不客气了。”曹玮闭上眼睛,喃喃说:“你们杀了我吧!”校尉说:“你谋害越石将军,我们就是要把你押回去处死。”
这时在大路上,凌风带着随从,也在飞驰向前。
在要道口,凝威缓缓前行。他抬眼望前,一队骑兵驰过,留下一路飞尘,凝威不禁皱起眉头。侍从说:“谁敢在大将军跟前无理,我们找他们理论去。”有人说,其中一人仿佛是武毅将军。“武毅,他不是跟凌风在一起吗?莫不成?”凝威想转身回头,想想还是算了,他深知,他是回不了头了。下面只能看运气。
校尉将曹玮押回高梁,曹玮在路上不断挣扎求助,他说,“我不是谋害越石将军的凶手,是诚明在诬陷我,是他谋害了越石将军。你们知道他一开始就和越石将军不对。”大家似信非信,不过脚下的步伐都放慢了。
五天之后,他们回到高梁,诚明说,“你们怎么回来的这么晚?”校尉说,“实在是曹玮是步行,我们在那里等了他几天。”诚明说,“那把他押进来吧。”曹玮怒目圆睁,破口大骂:“诚明,你这奸贼,你这个杀人的凶手!”诚明啪啪两记耳光打过去,曹玮的嘴角渗出鲜血。校尉转过头去。诚明说,“你们都退下吧。”他叫心腹人按住曹玮,自己亲自在曹玮身上搜查。曹玮仍然在不断叫骂。诚明在曹玮贴心的小布囊中,搜出了那封信。曹玮停止挣扎,闭上眼睛,在他眼角流出了泪水。
诚明把信细细看了一遍,用镰刀火石点了火把信点着了,他做得很细,连一片最细小的纸片也没留下。最后轻轻地把纸灰都吹散了,才长出了一口气。
曹玮看着他,说,“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诚明微笑,“到那时再说吧。”
外面来报,王琼将军来了。王琼进来,他一眼看见曹玮,说:“诚明将军,既然您已经找到曹玮,我们要一同审问他。”诚明说,“曹玮已经供认谋害越石,我看不用审了。”曹玮大叫:“我没有谋害将军,是这个奸贼谋害了他!”王琼看着诚明:“你难不成要这样匆匆处决曹玮,就不怕旁人非议?”诚明说,“我只要等大将军回来,向他交代就是了。”
王琼手握剑柄,“如果我不同意呢?”诚明一拍手,一队士兵围住了房子,诚明说,“你还是不要和我作对的好,现在是我为首,违抗我的军令,你也是死罪。”
王琼盯着诚明,“多行不义必自毙,你等着吧。”他推开房门,走了出来,外面士兵分开一条道让他过去了。
诚明吩咐校尉,将曹玮押赴校场,就地处决。校尉有点犹豫,诚明把眼一瞪。他们来到校场,王琼他们已经等在那里。王琼带了一壶酒,三个杯子,他说:“可惜大哥救不了你,就来祭祭你吧。”曹玮说:“我没什么,可惜不能为将军报仇!”王琼为他解了绑绳,曹玮把两杯酒洒在地上祭奠越石,他喝了第三杯酒,将酒杯摔在地上。
曹玮被绑在木桩上,诚明一挥手,侩子手举起大刀。这时一马飞奔过来,有个沙哑的声音低喝道:“刀下留人!”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第八章
凌风他们经过一个驿站,下马休息并更换马匹。凌风下马一个趔趄,侍卫把他扶住了。他趴在侍卫身上喘息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坐在椅子上。武毅说,“你跑得太快了,自己身体要紧。”凌风眼窝深陷,面孔整整瘦了一圈,两个眼睛显得更大了。他盯着地面,轻声说,“听到越石的死讯,我觉得像自己的心被割了一半,哪里还有能力去考虑别的事呢?”武毅说:“你到了那边又如何?”凌风说:“见机行事,打蛇一定要打在七寸上。”
武毅说,“越石为人过于刚勇,遇事直截了当,他这样确实很危险;当初他一来你就跟他说,‘为将要智、信、仁、勇、严’,这个‘智’字他还是没做到。”凌风说,“不知为了何事,会导致凝威能下此狠手,他这样做,明知我会有很大反应。看来越石肯定给他造成了很大的威胁。”武毅说,“你认为是什么?”“不敢说,所以我要快点赶过去,否则线索都被他们清理干净了。”武毅说,“你还能骑马?”凌风说,“你们把我架上去吧!”他们上马继续急奔。
八天之后,他们进了高梁城,在进子城的时候,兵士把他们拦住了,凌风出示了金印和虎符,表明了自己的身份。他听说诚明要处死曹玮,叫兵士带路,几个人向校场奔去。
到了校场,凌风喝住侩子手,一紧缰绳勒住马,顿时趴在马背上,感觉像虚脱了一样,后面随从赶紧把他从马上扶下来。凌风倚着随从的身子,看着大家,王琼又惊又喜,“凌大人……”诚明过来行礼:“凌大人,您怎么来了?”凌风轻声说:“我和越石兄弟一场,听说他故去了,我想来送送他。”他一指曹玮,“此人就算真的谋害了越石,也不能就这样匆匆处死他,等越石的后事办完了再说。”他叫人把曹玮从木桩上解下来,“王琼,你来负责看守。”
诚明说,“凌大人远来辛苦,请先去休息一下吧。”凌风说,我想先去看看越石。“
一行人来到城外的军营中,诚明也跟来了。越石的遗体停在王琼的大帐中,用白布盖着。凌风轻轻揭开白布,露出越石的头部,见他双目紧闭,嘴唇微张,面上有两处刀伤,但面容还似往常一样英俊。凌风不禁悲从中来,他伏在越石身上,放声大哭。旁边将士无不落泪。诚明有些尴尬,他用手抹着眼睛。武毅瞅了他一眼。
侍卫扶凌风起来,他推开侍卫,朝前走了两步,顿时眼前发黑,晕倒在地上。人丛中一片混乱。王琼说,“你们快去叫医生!”
军医叫来了,他用手使劲掐凌风的人中,并在他的后背缓缓揉搓。好一会儿,凌风才醒了过来。他呆滞地望着大家,坐在椅子上半天没说话。军医给他把脉后,说:“凌大人是路途劳累,悲伤过度引起的,我给他开几副药补补,休息几天就好了。”武毅对诚明说,“他平时就不注意身体,一直工作到半夜。这次听说越石的事,急匆匆就赶过来了,要是身体搞垮了,我怎么向王上交代呢?”
诚明说,凌大人这个样子,我就不多打扰了。想必你们一定是住在城外的了,如果有什么需要,请尽管开口,我叫人即刻送来。武毅说,“那谢谢了。”他把诚明送出营外。
凌风说,“大家都出去吧,王琼你留下。”大家离开大帐,凌风缓缓站起来,用手把白布完全揭开,不禁倒吸了口凉气。他闭上眼睛,又慢慢睁开,越石身上全是伤:胸腹部有五处箭伤和十几处刀剑伤,腿部也有很重的伤,持剑的右手几乎被人砍了下来,背部也有几处刀伤。王琼说,“看来凶手有好几个人,他们先用弓箭把越石射下马,再动手杀了他。越石也进行了激烈的抵抗。”凌风点点头,“越石武艺高强,一般人不是他的对手。”王琼说:“大人,你想怎么办?”凌风说,“凝威和诚明的劣迹,你这里有没有什么确实的证据?”王琼说:“证据有一些,都是涉及诚明的。”凌风说,“杀害越石的凶手,有什么线索?”王琼摇摇头。凌风说,“越石遇害的现场,有没有采取措施?”王琼说,“我已经派人把守起来了。”凌风说:“我们明天去看看,也在那里祭一下越石。”
王琼说,“曹玮在这里,您要不要去问问他。他对我什么都不肯说,只愿意告诉您。”凌风说,“明天再说吧,你派心腹把他看看好,不要有什么意外。”王琼说,“您现在为什么不见他?”凌风说,“他被诚明捉住,有什么证据也已经落到了诚明手里,你看诚明的脸色就知道了。现在见他,也只能听他一面之词,没有证据可以验证。”
凌风说,“我想单独和越石待一会,你出去吧。”王琼正要出去,凌风从椅子上站起来,他感觉又是眼前发黑,用手扶住了头。王琼惊叫了一声:“大人……!”想要过去搀他,凌风摆摆手,“你出去吧!”他慢慢地又坐回到椅子上。
当夜,诚明坐在将军府里,一个心腹走过来,诚明问:“凌风在干什么?”那人说,“他还能怎样?大概站也站不起来了。八天跑了四千里,就是铁人也得累趴下,何况他那个身子。”“他有没有审过曹玮?”“没有。”“无论如何我们也不能大意,这个人深藏不露,很难猜透。我们要做好准备,若有万一,也只有起兵杀了他们,投降绮兰国去。”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九章
第二天他们来到了越石被害的现场,凌风坐着两人抬的肩舆,上面铺了厚厚的狐皮褥子,这是城里诚明那里送来的,他还送来了人参、鹿茸等物给凌风补身子。武毅毫不客气地都收了下来。
肩舆向北行了约有五十里,来到一处狭窄的山路上,这条路只能容一人一骑通过。王琼指着路旁的一小块空地,说:“越石的尸体就是在那里被发现的。”凌风噢了一声,想要下来,旁边侍卫扶着他,他们缓缓地朝那边走过去。
空地上的杂草、灌木被践踏得凌乱不堪,地上满是大片的血迹,山石上有刀剑劈砍的痕迹。凌风默默地站了一会儿,低声说:“找到越石的宝剑了吗?”王琼说,“在我那里,上面有砍损的刃口和好多血迹。”凌风说:“看来对方肯定也受了伤。”王琼会意地点点头。
他们找了一块干净平坦的山石,将供品,香烛摆在上面。侍卫点上烛火,凌风点了三支香,插在香炉里,他的眼泪不禁又落了下来。
他们拜祭完越石,凌风离开人丛,向远处望去,王琼跟在他后面。王琼说:“大人,我去问问沿途的住家,有没有可疑的人经过。”凌风说,“等我们离开了再说。找两个精细点的人去问,不要太刻意了,免得打草惊蛇。”他倚在王琼身上,轻声说,“看来我是不行了,坐轿子还是觉得累,回去路上叫他们尽量走得慢一点。”王琼把他扶到肩舆上,叫大家启程回去。肩舆走在前面,后面的人并排骑马跟在后头。
他们回到军营,诚明请来的大夫已经等在那里。陪同他来的军官说:“诚明将军实在不放心大人的身体,请了最有名的医生过来看看。”凌风噢了一声,说,“那你替我谢谢他。”军官看着凌风,他整个人好像脱了形一样,看上去比昨天更加憔悴。医生给凌风把了脉,说:“大人是哀伤过度,思虑伤形,一定要好好静养,否则身体难以恢复。”武毅说,“小风,你别再伤心了,你这样子,越石在下面也不安。”凌风说:“我晓得了,谢谢大夫。”王琼问,“您现在感觉怎么样?”凌风说,“其实我觉着好多了,你们都是瞎操心。”
大夫走了,凌风看着大家想要说什么,这时他感觉胸口一阵发痛,嗓子一痒,一口鲜血咳了出来。“大人!”“小风!”凌风看着他们,轻声说,“看来我确实是高估自己了。”“你们先出去,让我静一静。”
凌风躺在床上,感觉身上没有一处不痛的。连日的纵马飞奔,心中的思虑伤痛,周围巨大的压力,在人群中能强行压下,现在一静下来就全部爆发出来。他有时真想躺下来永远不起来,他在心中说:“越石,请你帮帮我吧!”
晚上,凌风把大家召集到一起,缓缓地说,“我决定三日后为越石举办葬礼,地点就在军营里。王琼你去城里采办葬礼用的白纱白布,你们叫士兵砍伐合适的树木搭建火葬台,另外帮我准备一个精美的银瓮做骨灰盒,我要把越石的骨灰带回去。葬礼完了过两天我到附近的温泉静养,恢复一点后就回京城去。”
离高梁城三天路程,有著名的温泉汤泉,对疗养身体很有效。
大家有点吃惊,都面面相觑。凌风又说,“曹玮之事,王琼你同诚明将军一起审理查明再处理。诚明处事操之过急,万一冤枉了他呢?也不好。越石的事慢慢查,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的。你们都是大将军的部下,别相互猜疑,伤了和气。诚明是大将军指派代理军务的,你们要尊重他,不要老是和他作对,传出去人家会说是我在后面指使你们的。”
下面的人小声议论,武毅用眼晴看着凌风。王琼说,“大家不要说了,让凌大人好好休息,个人办个人的事吧。越石的葬礼一定要大张旗鼓,让他走得风光。”大家都答应了。
王琼来城里找诚明,要采办一大批白纱白布和香料,用于越石葬礼之用。诚明说:“我一定会配合你,这就下令去采买。”王琼说:“钱的事不用发愁,凌大人自己会拿钱出来。”诚明说:“这怎么行呢?越石是我们的人呀!”王琼问诚明,越石的葬礼你参加不参加?诚明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高梁的防御也需要人,都跑过去参加也不好,我就不去了。”王琼说,“那城里的将领,我去邀邀他们,毕竟是同僚一场,送送越石也好。”
王琼去了每个军官府上,由于越石平时为人很好,大多数人都要去送他。
葬礼那天,白衣如雪,素带飘扬,整个军营都笼罩在一片悲伤的气氛中,士兵们头上裹着白布,整齐的列队在校场上,军官们穿着白衣,站在前面。越石的遗体由凌风亲手清洗干净,敷上香料,用白布裹好,他的面容还露在外面,看上去苍白又凄凉。武毅、王琼和其他两个人将越石的遗体用尸架缓缓地抬到火葬堆上,稳稳地放好。走回去站在凌风后面。
凌风也穿着白衣,他轻轻一抬手,有人把火把递到他手里。他手持火把,回过头来想说些什么,又顿住了。他大步走过去,用火把点燃了火葬堆。由于木料里添加了许多易燃之物,一瞬间,烈火熊熊燃烧起来。
凌风扔下火把,退后几步,他眼看着越石在烈火中渐渐消失,猛地悲从中来,伏在地上大哭。他这一行为仿佛打开了闸门,三军将士跟着他放声大哭起来。
武毅过去把凌风扶起来,凌风回过头来,眼睛盯着大家。一时间,整个校场一片寂静,连微风吹过的声音都听得见。熊熊的烈火映照着他们的脸,也点燃了他们的心。
第二天晚上,将军罗通来找诚明,问他:“明天凌大人要走了,您送不送他呀。”诚明说,“有那么多人呢,我还是不打扰凌大人了。”罗通说您这可不对,“不管怎么说凌大人是王上的宠臣,再说又是为越石的事情来的。他来这么多天,你只去过一次。凌风回去跟王上一说,王上对你和大将军会怎么看呢?”
诚明点点头,那我明天过去送送。

第十章
第二天,诚明带了五百名骑兵前去送凌风。他没有进军营,让他们在大路边歇下,静静地等凌风出来。半个时辰左右,凌风由一大群人拥着,从军营里走了出来。经过几天休养,凌风看上去恢复了一些,心情也好多了,他倚着武毅的肩膀,缓缓地走出来。
凌风看见诚明,楞了一下,诚明迎上去:“凌大人!”凌风笑了笑轻声说:“诚明将军,你也来送我。”诚明说,“凌大人来这么多天,我也没尽什么地主之谊,现在您走了,我总要来送送您。”
凌风缓缓地说:“诚明将军,我和你接触虽不多,觉着你这个人还不错,可见我还是偏听偏信了一些话。”他说着斜瞟了王琼一眼,王琼低下了头。这番话,听得诚*里很是舒心。凌风边走边说,他声音很轻,诚明听不太清楚,他紧紧跟着凌风,与骑兵的距离越拉越远。
凌风问诚明家里的情况,家乡在哪里,军中的情况,跟大将军打过几次大胜仗。诚明都回答了,他越说越兴奋,给凌风讲起了战斗故事。
忽然间,他感觉周围气氛有些异样,凌风好像变了一个人,他那双锐利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两柄利刃抵住他的腰部,佩剑也被人抽走了。
大队人马从军营里涌出,围住了那五百名骑兵。王琼高喊:“诚明已经在凌大人手里,他的罪行由他一人承担,和你们无关。你们快点放下武器,效忠凌大人。”骑兵纷纷放下武器。
此时,王琼事先联络好的城里的军队已经包围了诚明的府邸,捉住了他的几个心腹。躲在另一处的杀害越石的凶手也都被一网打尽,他们都是绮兰国人,是诚明怕自己士兵做事不牢靠,从边界那里找来的。
凌风对王琼说,“我想见曹玮。”
王琼把他带到一所营帐前,揭开帐门让他进去,曹玮正在里面。曹玮见了凌风,跪倒在地上,说:“越石将军死得太惨了,您一定要为他报仇啊!”说罢大哭起来。凌风面色惨然,说我知道了,“我之所以一直没来看你,是怕诚明起疑,这几天,把你憋坏了吧?”此言一出,曹玮哭得更加伤心。
凌风说:“你别哭了,把事情经过跟我说一说,王将军讲你只肯跟我说,到底是什么事呀?”曹玮止住哭声,把他们怎样截获凝威通敌要出卖平泉的信件,越石又为了怕不影响瑶华,不肯公开,想要叫凝威辞去军职解决此事,零零总总说了一遍。
凌风问,“那信件呢?”曹玮说,“被诚明搜去销毁了。不过那个送信的人还在平泉。”凌风说,“此事关系甚大,光凭送信人的口供无法定案,何况他还未必肯说。”
曹玮说那怎么办?凌风说,“先解决这边,看诚明怎么说。”
凌风坐在大帐里,众将士刀枪罗列,看上去整齐威严。王琼躬身禀报,“诚明押上来了。”
诚明被带了上来,王琼喝令:“跪下。”诚明直了直脖子,瞪着眼睛望着凌风。后面士兵想要强迫他跪下,凌风摆摆手。
凌风说,“诚明,你私通敌国、谋害越石、侵吞倒卖军用物资,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说法?”诚明说:“成王败寇,我没什么说的。可惜我驰骋疆场三十多年,却连手都没有动,就败在你这小子下面。”凌风说:“说什么‘成王败寇’,你是我们大秦国人,应该为王上效劳,为国守疆。你私通敌国,杀害战友,你的爱国之心在哪里?落到这个下场,是你咎由自取。”
诚明说:“讲什么爱国之心,你心里想的还不是权势地位?”王琼眉头一皱,想要制止他说下去。凌风把头一摇。诚明接着说:“你借着调换侍卫军官的名义,在这里安插了多少私人?你每调动一次,我们这里就要乱一次。这就是你的为国之心?”
凌风说:“是非自有公论,我做得怎么样我自己心里清楚。你扪心自问,在你被擒之时,有多少人出面帮你?一个人做事不能太绝,越石为人怎么样,大家心里清楚。他在我这里一年多,就没说过你一句坏话。你竟会忍心杀害他?”
诚明不语,等一下又说,“这个我也没办法。越石做事太直了。”
凌风猛的感觉眼前一黑,嗓子发腥,他一张嘴,一口鲜血又吐了出来。人们一片慌乱。诚明看着凌风,“原来你的病不是装出来的。”凌风淡淡一笑,“你以为呢?”诚明说:“败在你手下,我无话可说。你杀了我吧!”凌风叫士兵把诚明押下去。
王琼说,“大人,你怎么样?”凌风说我没事,“这不是有诚明送来的鹿茸吗?你们拿来给我补补吧。”武毅说他送来的东西你也敢吃?凌风笑笑。
暮色四合,凌风缓步走出军帐,一轮圆月高悬在空中,照在军营上,一排排营帐布满整个山谷,一眼望不到边去。凌风想起诚明白天说过的话,陷入了沉思。自己所做的事,真的像自己所想全部出于公心?我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真的是全心为国?还是醉心于保权固势而不自知?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十一章
凌风走到一座营帐前,守卫的士兵向他行礼,这个帐篷里关着诚明。凌风示意里面的看守出去,来到诚明面前。诚明被绳索紧紧地捆着,他看着凌风,“我已经是要死的人了,你还来找我有什么事吗?”凌风轻声说,“你真的不明白?”诚明说:“我一人死了就算了,叫我攀指大将军,绝对不可能!”
凌风说:“凝威自己匆匆走了,把你放在这里当替罪羊,你对他就没有一点怨恨?”诚明眉头动了一下,说:“我的作为全是我一人之意,与大将军无关。大将军待我恩深,我不会做对不起他的事。”凌风说:“凝威不过把你当鹰犬使唤罢了,有什么恩情呢?”
诚明说:“此时还说这些干什么?我人虽死,羞耻不能丢,要我去胡乱牵连别人,营中的将士会怎么看我?我宁死也要做条汉子!”
凌风点点头,“我懂了。”他走出营帐,吩咐士兵好好看守。副将王琼走过来,“大人,他还不肯说?”凌风说:“算了。”王琼说,“让我对他动刑,看他说不说?”
凌风看着王琼:“严刑拷打拿来的证据,我是不要的。”王琼说:“越石死得这么惨,你就这样轻易放过?”凌风说:“正因为如此,我才不能这样做,否则我跟他又有什么区别?我们做高官的,一言一行都有人看着,不能胡做妄为,给下面留下恶劣的榜样。”他又说,“诚明是营中的副将,你若对他用刑,士兵们会怎么看?军官的威严又在哪里?保不齐以后有人会跟你学。”
凌风看着王琼:“我们为人处事,要记得给自己留条后路。”王琼出了一身冷汗,朝后退了一步。
凌风说:“曹玮这小子不错,以后就叫他跟我吧。我身边需要这样一个人。”王琼应了一声。
凌风说:“明天先把直接杀害越石的几个凶手处决了,诚明之事关系军务,我要上奏王上,请旨处置。”
凌风回到军帐,曹玮迎上来,“大人。”凌风笑笑,“曹玮。王将军和你说了没有?你愿意不愿意?”曹玮说我当然愿意,“是大人救了我的命,我要一辈子侍候大人。”凌风说:“我不会拖住你一辈子的。做人总要有些奔头才好啊!”
曹玮想想又说,“那凝威之事就算了?明明是他指使诚明害死将军的。”凌风说:“问题是那封书信丢了,我们现在没有证据。不过出了那么大的事,他这个大将军也当不下去了。以后我会盯着他的。”
王上朱光看着案上凌风派人用快马送来的奏章,凌风在上面说:“越石被杀一案业已侦破,是副将诚明勾结绮兰国歹人所为,他自己也已供认。随奏章附有诚明、他的三名下属及直接谋害越石的十名歹徒的口供。诚明里通外国、杀害越石、参与倒卖军用物资牟取暴利,因涉及军务,请陛下定夺。”
朱光问送信来的王琼,“凌风身体怎么样?”王琼说:“凌大人一路上过于劳累伤神,曾经晕倒过几次,现在好多了。”朱光说,“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朱光在朝堂上望着大家,“诚明的事,你们都知道了?”大将军凝威出班跪倒,“陛下,诚明之事,是我约束下属不严,以至于此。我已上表辞去大将军之职,并请陛下给予我处分。”
朱光说,“你年纪大了,有些地方也顾不过来呢,以至于让小人钻了空子。边疆之事过于繁杂,确实也很辛苦。你既然提出来了,我再想想,安排一个合适的人选接替你的位子。”
凝威说:“凌大人就不错,您就让他当这个大将军吧!”
朱光说:“他不行,再说这里也离不开他。不过他已经在那边了,就让他暂代一段时间去巡视一下,也散散心。他对群臣说:“就这样,你们写圣旨下去:‘诚明及三名下属着即处决,凝威之职由凌风暂代。’”
殿下景文对他舅舅惟彦说:“凝威推荐凌风当大将军,明明是给他吃药。凌风根本不喜欢军事,真要当了大将军肯定吃不消。”
惟彦说,“那也不一定,看他擒拿诚明,像是不费吹灰之力。这个人呀,你要说他懂什么不懂什么,都很难说。”
景文说反正他现在跟凝威卯上了,我们就在旁边看着他们斗吧!
凌风接到王上的圣旨,他依旨处决了诚明,但没有将他的头颅号令,而是将尸首还给了他的家属。
凌风抄了诚明的家,清查出家财十二万块金币。他将其中一万令心腹人连同越石的骨灰送回他的家乡,一万金币分给诚明及其三名下属的家人,避免他们流离失所。其他十万全部分给边疆的战士。
他全面巡视了整个边境,查看了全部的防御设施、军需储备、抚慰了全体将士。并令人将整个边境的地理形势,画了详细的图纸。他调整了兵力部署,加强了防御设施和物资供应,士兵们都很信服他,巴不得他能留下来。
三个月之后,朱光任命前九门提督为骠骑将军,接替凝威驻守边疆。
在他到高梁的前一天晚上,凌风召集了从前做过他侍卫的几个人开会。凌风说:“新主将要来了,你们几个以后要千万注意,别老是想着做过某某人的侍卫,和他唱对台戏。出了问题,我是帮不了你们的。我想过了,诚明的话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我从前插手边境的军务,确实有些过分,以后我不会再这样了。”
王琼说,“大人为国为民,我们都看得很清楚,您对自己是过于苛求了。”
凌风一笑,“说句实话,人人都以为自己是大公无私,其实或多或少都有些私心在里头,只是自己不自知而已罢了。”
会后,凌风即刻启程,去到骠骑将军的驻地,将交接的文书给了他。
凌风说:“我在边疆搅了一阵,不知有多少麻烦留给将军去收拾,您千万不要怪我呀。”
骠骑将军说:“您这句话太谦虚了,我一路行来,大家都在称颂您呐。我等着明天和你见面,怎么你今晚就来了?”
凌风说:“多留也没意思,我今晚就启程回去了。我们就此别过吧。”他一拱手,缓步出帐。寒风萧瑟,他的身影越来越小,渐渐就看不见了。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十二章
凌风离了边境,一路行来,当季已是初冬,树木叶子都掉光了,看上去很是凄凉。路边的杂草萎黄了,瑟瑟地在寒风中发抖。天气很晴朗,蓝天上没有一朵云彩。但让人感觉丝丝的凉意,深深地透到心底。
凌风坐在马车上,透过车帘望着窗外,侍卫曹玮问他在看什么?凌风说,“我过来时还是晚夏,一转眼又过了近四个月了。当时的景致没来得及细看,再回来就大不相同了。不知当初越石从这条道路上过去,他一路上在想什么。”
侍卫武毅说:“越石已经故去这么长时间了,你就不要再去想他了吧。过于伤感不是什么好事,你还是要向前看。”
凌风说:“向前看,能看到什么?经过这一番事,我的心境已和以前大不相同了。感觉自己有些精力减退,自信不足。”
曹玮还想说什么,武毅用眼神把他止住了。
回了京城,当晚,武毅来到凌风的书房,他对凌风说:“我年纪大了,经过这次奔驰真的吃不消,我原不想和你提的,现在有了曹玮,你也算有了臂膀,我就放心了。”
凌风看着他,“武叔叔,你不是叫我向前看吗?那你自己呢?”武毅苦笑:“叔叔年纪大了,比不得你二十多岁,光景还长着呢!”
凌风说:“自从出了李福那件事,我就想到您可能会离开。”他打开一个锦盒,取出一张地契递给武毅,“这是用您六年的饷银购置的,给您养老用。以后不要再喝酒了,保重身体。空闲时多来看看我。”
武毅紧紧地把凌风搂在怀里,接着就离开了。凌风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像被挖空了一样,感觉自己毫无依托。他伏下身子,静静地流泪。不知哪里被风吹来断断续续的洞箫声,细细地散落在清冷的空气里。
第二天凌风带着曹玮,乘车来到宫里。王上朱光见到他说:“这几个月在外面还好吧,看你有些消瘦,不过面色还算健康。多往外跑跑也有益处。”凌风说:“是。”朱光说:“叫你回来为什么,你应该清楚喽。”凌风说,“那当然,明年三月是陛下登基二十五年,当然要热烈庆祝。我在外面已和商会领袖陶朱通过信,有些物资的采购已经动起来了。”
朱光说:“还是你最体贴我。听说你新收了一个侍卫曹玮,叫上来我看看。”曹玮上来行礼,朱光看着他:“小伙子不错,配得上你们大人。”曹玮满面通红,凌风在旁笑了。曹玮下去,凌风说:“武毅年纪大了,跟我提出来要解甲归田,我就答应他了,曹玮年纪轻,叫他辛苦一下吧。”朱光点点头,“武毅岁数是不小了。让他去吧,我想想,给你再派个人去。”凌风说:“是。”“那你下去吧。”
凌风出殿后,去见殿下景武,景武是朱光的外孙,与凌风素有不合。但朱光叫凌风照管景武的起居学业,因此凌风无论如何有空还是要多去去。
凌风来到景武所住的衍庆宫宫门,叫侍卫通报,侍卫说殿下在呢,另外原大将军凝威也在那里,与他讨论军事。殿下叫您进去。
凌风来至屋内,见景武和凝威坐在厅上,言谈甚欢。景武见了凌风没理他,凝威站了起来,凌风说:“殿下、大将军,你们都在啊。”景武哼了一声,凝威看着凌风:“凌大人,您忘了,我已经不是大将军了。”凌风有些尴尬,他搭讪着问,“殿下,您在和凝将军讨论什么呢?”景武说:“看《兵法》上有些问题,正好凝将军过来,我就向他请教。”凌风说:“凝将军一直来您这里吗?”凝威说:“偶尔过来,反正我也没有什么事。”
凝威说,“其实殿下《兵法》上的问题,完全可以问凌大人的,王上不是让凌大人当您的师傅啊?”景武说:“他不懂。”
凝威说:“凌大人文韬武略,都是一流的。他这次出去,千里飞奔,救下曹玮;借病迷惑诚明,暗中布置;用越石葬礼激励士气,使诚明孤立无援;最后趁他来送行之际,一举擒获。凌大人此番作为,也可以写一部《兵法》了。
凌风看着凝威,“我当时可真的没想那么多,听凝将军一讲,有那么点意思,真叫‘一语惊醒梦中人’。”
凝威哈哈大笑:“若凌大人在梦中,哪里还有清醒的人呢?诚明可惜,做了您祭旗的人了。”
凌风说:“您对他还有怜惜之意?”凝威说:“那不是,他杀害越石,罪无可恕。”凌风说:“不过他也确实是条汉子,只求一死,不肯牵连别人。”凝威面色有些异样。
景武说:“你们别说了,凌大人公务繁忙,要是没什么别的事,就请便吧,别在这里打扰我学习。”凝威看着凌风:“那您请便吧!”
凌风还想说什么,楞了一下算了。他拱手向两人告辞,两人都没有理他。侍卫送了出来。
凌风来到宫门,曹玮迎上来说:“门口的侍卫说凝威常去景武殿下那里,是真的吗?”凌风说是,他现在就在那里。曹玮说,“那个殿下怎么这么傻,他小心上了凝威的当了,您没提醒他吗?”凌风说:“殿下从小和我不对,我的话他根本不会听的。”“为什么,您人那么好?”凌风说:“这就是命呐!不过景武很聪明,他应该终究能看透凝威的。
凌风出了宫,他对曹玮说:“我带你到荣学士那里,你把越石的玉佩还给瑶华小姐。
瑶华是荣学士的女儿,也是凝威的外甥女,越石的女友。
凌风到了荣府,荣学士出去了,他夫人接了出来。凌风对荣夫人说:“越石身上戴有一块玉佩,听说是令爱送的,火葬时也不好处置。我叫人取了下来,给令爱留个纪念。这是越石的副官曹玮,越石出事时他也在那儿。“
荣夫人面色憔悴,她说:“谢谢凌大人,我叫瑶华出来,让她谢谢你。”一言未尽,瑶华冲了出来,她说:“凌大人,你快给我讲讲,越石到底是怎么死的,我就是不相信,会有人去害越石。”她眼眶浮肿,显然最近经常哭泣,人也瘦多了。
凌风看着瑶华没说话,他示意曹玮取出玉佩,交给荣夫人,瑶华一把抢了过来,放声大哭起来。
凌风等了一会儿,轻声说:“瑶华小姐,这是越石的副官曹玮,让他给你讲讲详细的情况吧。”
曹玮就把越石觐见大将军凝威,回去途中被副将诚明勾结绮兰国歹人所害,凌风已经处决了诚明为越石报仇等一系列经过都讲了一遍。当然对涉及凝威的部分只字未提。
瑶华边听边哭,不时询问详情,最后说:“我还是不明白,那个诚明为什么要害越石。”凌风心想,怎么可能让你明白,毕竟指使诚明的是你舅舅凝威呀!
荣夫人说:“瑶华,你伤心的时间也太久了,这样越石在下面也不安心。正好今天凌大人来了,你就痛痛快快哭一场,慢慢把越石忘了吧!”瑶华说:“我永远不会忘了越石的!”
凌风起身向她们告辞,荣夫人送了出来。

第十三章
他回到书房,下属莫韩走了进来,他是翰林院学士莫尚的大儿子,莫尚和景文殿下走得很近,一直叫莫韩到户部去。莫韩说自己在凌风这里呆惯了,不想离开,为此和家里闹得很不愉快。
莫韩看着凌风说:“大人气色不错。”凌风指着椅子叫他坐下来,向他介绍说,“这是曹玮。”两个人寒暄一番,曹玮出来。凌风对莫韩说:“我这几个月不在,京城里还好吧。”
莫韩说:“这里一切正常,就是缺少了大人,感觉上好像少了根主心骨似的。”凌风说:“看来没我问题也不是很大啊。”莫韩吃了一惊:“您怎么说这样的话?”凌风说:“我以前自以为是朝廷柱石,自矜聪明,做事任意妄为,认为缺了我不行。现在想想,缺了谁不行呢,顶多不过乱几天而已。”
莫韩说:“这是因为您把制度建立好了,使大家办事有了责任担当,就不用您一个人太辛苦。这样可以抽时间研究大事情,在这方面可是缺不了您呐。”
凌风说:“是吗?要说现在眼前的大事,就是王上登基二十五年的庆典。现在还有四个月时间,你明天把人都聚齐了,大家议一议。”
第二天,他们聚在大堂上,讨论登基庆典的筹备事项。凌风说:“登基庆典主要是三个活动,一是大典的阅兵,军队由兵部和九门提督召集,和我们没关系,但是他们的军装和铠甲要由我们负责;二是宴会百官和外国使者,这个肯定比往年的规格要高许多;三是宴会同时的表演,包括街道布置,舞台搭建,演员召集、戏服制作、还有焰火表演。
我们现在的手里的经费有二十万金币,我想请王上在内库中再拨十万给我,这样大概差不多了。反正要力求完美,就是稍微超支一点也没什么,会有办法弥补的。”
“有些物资的问题我已经和商会的陶朱先生联系过了,他已经帮我们准备起来,如果临时大量采购,价钱会高很多。”
凌风说完,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起来。凌风认真听着,不时拿笔记下来,有时还插嘴询问。他为各个事务安排了合适的人选,然后说:“时间不等人,那大家就开始吧,有什么问题一定要告诉我,让我帮你们协调。这两天,先把预算拿上来,我要斟酌。”
大家散去,莫韩悄悄对凌风说:“您说的超支一点也没关系,会有办法是什么意思?”
凌风笑笑,“大家心里清楚就行了,何必一定要说出来呢?”莫韩说:“公是公,私是私,您不能分不清楚吧?”凌风说:“我对公当然是公,这私嘛……只要能拿得出来,也是公。本来也都是王上给我的,用在王上那里,理所应当的。难道让老百姓出吗?”
莫韩说:“这可是个无底洞,您就永远填下去?”凌风说,“我看不了那么远,再说到最后是谁的还不知道呢。”莫韩惊出了一身冷汗,他看着凌风,“大人……”凌风笑笑,“我只是瞎说说,你不要在意。后面的事情不少,你去准备起来吧。”
早春二月,天气已经有所回暖,河流冰融,柳绽细芽,有些早开的花卉如梅花等已经开放,疏疏落落点缀着街道。凌风骑马走在街道上,感觉几丝暖意。他想起近人写的一首词:‘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他淡淡地笑了。曹玮问:“大人您笑什么?”凌风说:“我只是有些感慨罢了。景武殿下在南郊练兵,不晓得怎么样了?”曹玮说:“我真不想去看他那副脸色,还有凝威将军,天天跟他待在一块,不晓得说您多少坏话呢!”凌风说:“我把他从大将军的位置上弄下来,他能不恨我吗?再说景武又爱听这些。”
他们沿着贯通南北的朱雀大街向南走,出了外城的城门再向南,有一座很大的园子,周长六里,是王室重大场合阅兵的地方,名叫玉渊园。
园子由矮墙围绕,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均开有园门,便于参加阅兵的人员出入。其中北面的园门由于是王上出入的地方,建有高大的门楼,非常雄伟考究,下面有三个门,其中中间的门是只供王上朱光专门出入的。另外三面的园门很宽,便于士卒迅速撤出。
在园子的东南部,有一座高大的阅武楼,高约数十丈,可以俯瞰整个园子,上面可容纳千人。阅武楼向南数百步,有一个高十丈的露台,供将领指挥阅兵之用。园子西北部,引了外面的河水蓄成两个池子,岸边有亭台楼阁和一座不大的殿堂,形成园中之园,是朱光小宴群臣和游览歇息的地方。
这时景武殿下和凝威将军正在阅武台上,指挥将士训练。景武今年二十岁了,长得十分威武英俊,他高贵显赫的出身和英武的相貌,成为许多年轻小姐倾慕的对象,他的表兄景文虽是王上唯一的孙子,与他相比就逊色多了。
景武对凝威说:“上午就到这里吧,让大家休息一下。”凝威应了,传令下去。他们两个走下阅武台,来到旁边的小院歇息。景武对凝威说:“这次多亏您帮忙,训练才能如此顺利。将军是老成宿将,果然不凡。”凝威说:“那里那里,殿下聪明绝顶,英武出众;使人钦佩不已。您要是挂帅出征,定是一代名将。”
景武说:“这个我不想,我的最大宿愿,就是找出害死我父母的凶手,为他们报仇。”凝威说:“我推荐你找一个人问问。”景武说:“是谁?”
凝威说:“凌风呀,他主管刑狱多年,定是接触过这方面的情况。”景武说:“我不会去问他的,”停了一下,他又说,“他就是知道,我想他也不会告诉我。”
这时有人来报,凌大人来了。

第十四章
凌风见了景武,上前行礼, “殿下,哦,凝威将军也在这里。”景武冷淡地点点头。凝威说:“凌大人您来得可真不巧,我们刚歇下来。”凌风有些失望,“他说真可惜,我应该早点来才是。”景武说:“你到时看现场不就行了?何必假惺惺地一趟一趟跑过来,也蛮辛苦的。”凌风说:“凝威将军这几个月协助殿下练兵,您辛苦了。”凝威说:“总比在家里闲着好啊!是不是?”景武说:“凝将军深通兵法,才干卓识,帮了我不少忙。他比那些整天无所事事,只知道东游西逛的轻浮之士可强得多了。”凌风笑了,他说殿下和凝将军相处几个月,口才也好了不少。凝威说:“岂敢岂敢,王上派凌大人做殿下的师傅,殿下的学识是由凌大人教导的才对,和我有什么关系?”景武说他可没教过我什么。
景武对凌风说:“我们要吃饭了,您也一起吗?” 凌风说算了,我还有事,不奉陪殿下了。他躬身告辞,景武朝他点了点头,心说你还算识相,没有硬要留下来。
卫士曹玮说:“他们这样阴一句阳一句的算什么意思!你跟他们也太客气了!”凌风说:“谁叫我来的不巧呢?”
他们回到府里,莫韩已经等在那里。他说:“参加阅兵的将士的军服,铠甲已经准备就绪,明天就运过去让他们试试;宫城正门上的城楼已经粉刷一新,里面的宴会厅也重新装修过了;城楼对面的台子在搭起来,搭好以后该演的戏先演起来,也可以试试舞台的效果;歌舞伎人的服装差不多准备好了,节目正在排演;宴会的食物在准备起来。凌风满意地点点头,说:“你们都辛苦了,我下午过去看看,要保证万无一失呀。”
三月十二,是庆典的正日子,天刚蒙蒙亮,在宫城南门通往南郊玉渊园的朱雀大街上,布满了守卫的士兵,在他们后面,是密密麻麻想要一睹朱光的御驾的百姓。御驾通过大街,穿过外城门,来到玉渊园,前后是华丽的仪仗,再后面是百官的队伍。
朱光进了园子,来在阅武楼上宝座上坐下,殿下景文和几位最重要的大臣坐在他两边,其余都站着。凌风站在朱光身后。朱光向下看去,只见三万名士兵,整齐威严地站立在场地后方。其中两万一千名步兵,组成三个方阵,象征战场上三个阵地:中央、左翼、右翼;在他们两边各有两千名骑兵,整齐地分列两厢。
在主要方阵后面,有四千名步兵,作横列站立,两旁是一千名骑兵,左右各五百名。这些人是作预备队使用的,在阅兵当中基本不动。
在指挥台上面,布置了二十五面战鼓, 二十五面锣,战旗飘扬,供指挥使用。在阅武楼周边,有富贵人家搭建的彩楼,供他们的家眷观看之用。彩楼下面有众多百姓观看阅兵,把守的士兵把他们同场地隔开,现场人山人海,十分热闹。
这天天气不错,就是云彩多了些,气温回暖,太阳照在人的身上十分舒服。
上午,阅兵正式开始负责指挥的景武,身着金盔金甲,锦绣战袍,手执令旗,站在指挥台上。他将令旗一挥,台上战鼓隆隆擂响,只见两边的骑兵,以雷电般的速度,整齐地向场地前方包抄而去。他们在场地前方交汇,又向对方原先的位置奔去,时间不长,这个阵势又恢复了原先的样子,只是骑兵已经交换了位置。
景武再挥令旗,只见三个方阵又迅速变为三列纵队,整齐地向前方行进。行进不多时,中央队伍停下,向后方退去,两翼快速插向前方,迅速变换队形。不多时,三列队伍变成了依次排列的三个横队,左翼在前,右翼在中,中央在后。骑兵在两边也在不停行动,为他们空出位置。
阅兵进行了两个时辰,其中变换了多种阵形,最后预备队迅速穿插向前,通过前面队伍留出的间隙插到最前面,整齐排好。最终的队伍:阵势还是最初的阵势,只是预备队和主力部队交换了位置。
朱光在楼上不停点头,他想:景武确实是出息了,他训练出来的队伍,到战场上打仗没有什么问题。
景武刚要下令鸣金收兵,一阵急雨倾泻而来,队伍有些慌乱,他一动不动地钉在台上,任凭雨水打在自己脸上、身上,人们平静下来。刹时间雨收日出,一条美丽的彩虹高悬在天空。景武举起令旗山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全场的将士跟着他一起欢呼,响声惊天动地。朱光不由自主站了起来,走到前方向将士致意,群臣也跟着他走了过去。
景武待将士山呼已毕,朱光回到宝座坐下,下令鸣金。只见二十五面锣一起敲响,将士按照原先的安排,通过东、南、西三个园门逐次撤到园外。不多时,场地已经清空。
此次阅兵,将士们训练有素,秩序井然,场面宏大,非常好看。
凌风在后面对曹玮说:“你过去看看,叫他们多准备些热汤水,将士们淋了雨,不要生病才好呀。”
阅兵当中,在彩楼之上有一双美丽的眼睛,目不转晴地望着指挥台上的景武。
凌风随着朱光的御驾进了城门,来到宫城前面的御街上,他下了马车来到宫城的正门宸德门,晚上朱光大宴百官的宴会要在城楼上举行,城楼对面搭建了舞台,结彩悬花,金碧相射,用异样珍宝装饰的十分华丽。
舞台两边搭建鳌山,高十丈,宽二十丈,用各式灯彩汇集而成。有龙凤呈祥、海陆各种奇珍异兽、花卉草木、传奇故事等等花样内容,也用锦绣异宝装饰。鳌山两边以彩色绫罗结成文殊、普贤菩萨,跨狮子、白象,其手摇动,入夜之后各于手指出水五道,如瀑布般倾泻而下,映着灯彩十分壮观。
这天下午,凌风就一直在这边,监督宴会及演出的准备情况。

第十五章
夜幕降临,御街上的灯火慢慢点燃,将整个街市映照得异常辉煌。鳌山上的灯彩光辉璀璨,耀眼夺目,舞台明如白昼一般。整个御街特别是舞台、城楼下已经挤满了人群,有很多士兵在维持秩序。
宸德楼上的酒席已经布置好。城楼分三层,最上层有乐人演奏乐器;中层正对舞台观看的最佳位置,安排了王上朱光的宝座,下面是高级官员的座位;下层是中级官员的坐席。坐位由一人一个几案坐墩组成,案上放置各类点心果品,三五人共用一个装酒的酒瓮,里面有数枚酌酒的勺子,有教坊叫来的乐人为他们酌酒。
时辰一到,城楼高处有众鸟和鸣,若鸾凤翔集一般,霎时静止,传来悠扬乐声,百官随着乐声缓缓进入,站在座位上。朱光的仪仗进来,列在宝座两旁,朱光随在后面,在宝座上坐下。百官齐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朱光含笑招手,“爱卿们请坐。”大家肃然坐下。
大家目光都向舞台注视,舞台后部陈列乐队,手执拍板、琵琶;列箜篌、大鼓;后有羯鼓;次列铁石方响;次列箫、笙、埙、篪、觱篥龙笛之类。凌风在后台做了一个手势,舞台上乐声悠扬,两队舞姬身着桃红、湖绿衣衫,袅袅婷婷来至前台站立,口诵四句口号:“火树银花不夜天,姹紫嫣红为谁妍。华灯璀璨如白昼,国泰民安丰裕年。”语声刚落,漫天焰火拔地而起,照得黑夜如同白天,大家欢呼起来。
舞台上节目丰富多彩,如歌舞、马戏、杂剧、诙谐之类。舞姬身披绫罗,如花似玉;歌者嗓音清丽动人;乐声扬扬令人陶醉;杂耍精妙绝伦。台上台下欢声笑语,在节目的间隙,群臣不停举杯,恭祝朱光江山永固,圣寿无疆。
殿下景文望着舞台上翩翩起舞的伎人,心想凌风这次搞得真不赖,要说我这里想找这样一个人还真难呢,怪不得王上这样宠爱他,不知道这次又要给他什么好处了。
朱光欣赏着精彩的表演,问旁边的人,“凌风在哪儿呢,怎么不见他?”那人恭敬地说他在后台呢。朱光说可怜他忙了几个月,却什么都看不到,到现在还不能休息。那人点头称是。
大幕合上,接着又徐徐拉开,一位绝代佳人,她身着白色舞衫,袖口和边襟镶了绿色锦绣。佳人手执鼓槌,站立在十二面大鼓面前,她要表演鼓舞。只见她轻舒玉臂,清脆的鼓声缓缓响起;鼓声日趋激烈,恍如滚雷一般动人心魄;佳人白色身影犹如一朵白云,在十几面大鼓之间飘来飘去;鼓声又渐渐舒缓,最后慢慢消失。台下一片寂静,激越的鼓声好像还在他们耳边回荡。佳人放下鼓槌,走到前面,她面容淡静,头发服饰一丝不乱,但使人感觉她在柔弱之中带着英武之气。佳人向观众敛衽行礼,观众发出雷鸣般欢呼。佳人缓缓退下,她那秋水般美丽的眼睛,望着在台角隐蔽处站着的莫韩。她叫绿绮,是京城的名妓,也是莫韩最心爱的人儿。
宴会持续了两个时辰,几案上水陆毕陈,十分丰富;舞台上歌舞节目精彩纷呈,动人耳目;外面烟火不断燃放,有乐人不断引导人群山呼万岁。到了最后,乐队齐奏《大秦盛德乐》,人群不停山呼万岁,朱光带头走向城楼前面,向人群致意。冲天焰火又燃放起来,乐声慢慢止歇,宴会结束。
天色朦胧发亮,凌风站在空旷无人的大街上,莫韩站在他旁边。凌风问:“感觉办得怎么样?”莫韩说:“办得很成功,”他迟疑了一下说:“太靡费奢华了吧?”凌风说:“二十五年了呀,就是让王上高兴一下,不知道五年、十年之后,还能不能有这样的盛景?”等一下他又说:“我们应该相信自己。”莫韩没有响。
莫韩问:“接下来怎么收拾?”凌风说:“舞台先拆掉,空落落的放在那里也不好看;鳌山再放三天,毕竟搭起来不容易,不过要注意火烛。拆舞台的时候小心一点,能利用的尽量回收,珠宝要小心收拾,不能短少,要归还库里的。”莫韩说:“我知道了。”
有个侍卫跑过来,说,“凌大人,王上找你。”凌风跟着侍卫来到宫内花园,上了高台,朱光正在那里等他。朱光对凌风说:“昨天我很开心,你辛苦了。”凌风说:“只要陛下高兴,凌风不辛苦,陛下过奖了。”朱光说:“你传令下去,所有办事人等,各有嘉奖,由你做主吧!”凌风答应了一声,想要退下,朱光缓缓地说:“京郊的那个庄园,就赏赐给你吧。”凌风说:“陛下……”朱光说:“你要是再推,我就要生气了。”凌风说我谢谢陛下。朱光说:“自家人不要客气,”
他看着凌风说:“为什么我总觉着你和我有一层隔膜呢?”凌风沉默许久说:“凌风以臣子之道侍候陛下,不敢有所怠慢。”朱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看着凌风的脸,凌风恭敬地低下头。朱光有些失望,他说:“你下去吧。”
凌风回到府里,他十分疲倦,却怎么也睡不着。他换上便衣,拿了一壶酒,一个酒杯,自斟自饮起来。朱光对他好,他是清楚的,可是他总觉着和朱光有一些距离,这些距离妨碍了他对朱光的爱,特别是李福那件事后更是如此。他该怎么办呢?他确信朱光不会放他离开,可是他想离开,换一个地方,一种方式生活。他拿起酒壶想要倒酒却倒不出来,原来不知不觉中,一壶酒已经被他喝光了。凌风感到一阵倦意袭来,不由自主趴在桌上睡着了。

第十六章
在荣学士府邸后院,有一座两层小楼,是瑶华的绣楼。小楼后部的楼梯上去,走到前面,有没有完全隔断的三间房间。中间是个小客厅,客厅靠后窗处放了一个长方形的小几案,两边各有一副桌椅,客厅内陈设简单雅致,面对院落的的一面是几扇槅扇门,可以全部打开,房间里光照很好。
此时正是三月下旬,瑶华从外面骑马回来,坐在几案旁边的椅子上。她身穿淡黄色短衫,外罩披风,下面是雪青色绣裙,雪青色中衣,脚上套了一双小马靴。她手持马鞭,在靴子上轻轻敲打,正在发呆。在她身后的墙上,挂了一张越石的肖像,英姿挺拔,十分传神,这是瑶华亲手画就的。
凝威将军从楼梯上来,来至小客厅,瑶华听见声音,扔掉马鞭,从椅子上站起来,“舅舅。”“我的宝贝外甥女,想什么心事呢?”凝威过来,笑呵呵地望着瑶华,他猛然看见越石的画像,略显吃惊,但马上掩饰过去。
瑶华说:“舅舅,你这些天在忙什么呢?”“我在陪景武殿下,和他谈论兵法,间或一起出去打猎。”瑶华一楞,然后问:“殿下人怎么样?”“和善直率,和……”凝威顿了一下,接着说:“和越石很像,出身仪态当然不能比,他毕竟是王上的外孙,那是要高贵得多了。”
瑶华问:“你们几时再出去打猎??**舾鋈逄彀桑咳裟阆肴ィ司艘部纱闳ァ!毖担骸澳遣缓冒桑俊薄安灰簦悴皇蔷E缒凶暗穆穑恳话闳丝床怀隼础!毖土送罚嵘担骸熬司耍堑绞蹦唇形摇!蹦恍Α?br/>王上朱光在和凌风交谈。他说:“小风,你也老大不小了,景文结婚已有七个年头,孩子也生了两个,你就没有这方面的想法?”凌风低声说:“我没有考虑过。”“你老是这样说,其实你的心事我知道,荣学士家的瑶华小姐怎么样?你也不是没见过。”凌风一楞,高声说:“那肯定不行。”朱光被他吓了一跳,说:“你这么激动干什么?”凌风低声说:“陛下,我失态了,可是瑶华肯定不行,她是越石的女友。”“越石死去快一年了吧,她的心情也该平复了,难道她就一辈子不嫁人?”凌风说:“她不会爱我的,我不是她喜欢的那一种类型。”朱光说:“你老是看低自己,这件事我作主了,明天我叫人和华学士去说。”凌风低头没有说话。
荣学士回到家里,对夫人说:“王上想让瑶华和凌大人订亲,我已经同意了。”荣夫人吃了一惊,她说:“你怎么也不同我商量?”荣学士说:“王上很在意这件事,我也不知道如何应对。凌大人是不错的嘛,王上也器重他。瑶华和他结婚,有何不可呢?”荣夫人说:“瑶华不会喜欢凌大人。”荣学士说:“小孩子懂什么,这次不能由着她了。”荣夫人来到瑶华的绣楼,对她说:“王上想让你和凌大人结亲,你父亲已经同意了。”瑶华吃惊地睁着眼睛,等了一下才说:“我不同意,不同意,不同意!”说着她哭了。夫人搂着她,说:“你父亲都已经答应了,我也没办法,你再好好想想。”
这时来人通报,凌大人来了。荣学士和夫人接了出去,凌风面色有些尴尬。他说:“荣学士,荣夫人,这事是王上做主,我也很为难,怕小姐不愿意。我以后再找机会和王上说一下。”荣学士笑着说:“怎么你还看不上我们瑶华?”凌风说不是。“那不就得了,瑶华是女孩子,比较害羞嘛。来人,你们叫小姐出来,凌大人在这呢。”一个侍女走了一趟,跑回来说:“小姐身体不舒服。”凌风说没什么,让她好好休息吧,他又坐了一会儿,告辞回去了。荣学士和夫人把他送出府外。
十天以后,瑶华和凌风订了婚。
凌风坐在书房里,眼睛望着屋外,院落里种植的几株樱花,前日还繁英满树,如今经过几场风雨,已是残花满地,憔悴零落。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拿起文件看了起来。
莫韩走过来,“大人。”凌风说:“莫韩,你来了。”莫韩问:“前日我父亲过来看大人,他跟你说了些什么呀?”凌风说:“你应该回去问你父亲,怎么过来问我?”莫韩说:“我跟他没有办法沟通。”凌风摇摇头,说:“你要和景文殿下的舅舅—惟彦大人的二千金订婚了,这你不会也不知道吧。”莫韩黑了脸,说:“我不愿意,他们是逼我的。”凌风说:“这有何不好,以后你就是景文殿下的亲戚了,对你前途是大有好处啊。”莫韩说:“您总是这样说。”凌风说:“你父亲来,是想让你离开我这里,到户部去。你这次王上登基二十五年庆典出力最大,别人都是知道的,你也应该到其他地方去历练历练。”
莫韩不太高兴地说:“你好像在赶我走一样。”凌风沉思了一下说:“我们这几年有一些办事的思路方法,如果能试着推广一下,看看在其它地方能不能奏效。你要是能出去,可以起点作用,反正我是这样想的。”莫韩说:“你有没有想过你自己?”凌风说:“我怎么啦?”莫韩说:“人家过来一个个挖人,人都挖走了,你接下来还怎样做事?”凌风说:“总有办法的嘛。你在哪里,也是为国效力。”
莫韩说:“你总是在讲大道理,这有什么用?”他大步走出去,啪地一下,把门碰上了。
凝威来找瑶华,他说:“瑶华,明天我要和景武殿下打猎,你来不来?”瑶华说:“不好吧,会有人议论的。”凝威说,“就是散散心,不会有人知道的。你混在我的侍从当中,谁会去在意呢?殿下骑射俱精,明天准能打到不少猎物。”瑶华说:“那我明天一早等在家里,您可要过来叫我呀。”
第二天四更天,凝威带着几个侍从来到荣府,瑶华已经在外面厅上等着了。她梳了男人的发式,把头发簪好放进帽子里,身穿一套白色镶金边的侍卫装束,虽然个子有些矮小,但看上去英姿勃勃,像个美少年。荣夫人迎出来,问:“哥哥,你要带瑶华去哪里?”凝威说:“就是带她去打猎,我会注意,不会让她闯祸的。”瑶华说:“就是嘛,我跟着舅舅,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他们一路向南,出了南门,景武殿下正在那里等他们。

第十七章
凝威看见景武,上前行礼:“殿下。”景武说:“他们昨天晚上在树林里赶了两头鹿来,像是一母一子,我们去看看。”一行人继续向南行去。瑶华偷眼看着景武,他身高八尺,体态匀称,身穿白色锦袍,上面织有隐约的团龙纹路,在腰上围着金带,上面挂了一柄宝剑,剑把和剑鞘上镶金嵌宝,十分华丽。瑶华觉得他的长相和凌风有相似之处,但他更加英挺,不似凌风的内敛沉郁。
景武感觉瑶华在注视他,也转过脸来,两人目光相接,瑶华低下了头。景武对凝威说:“这位小哥以前没见过,是您新收的侍从吗?”凝威说:“是我亲戚家的晚辈,我让她跟在身边,学点礼貌规矩。”他对瑶华说:“姚风,快点见过殿下。”瑶华过来行礼,景武说:“既然是将军家的亲属,就不是一般的侍从了,姚公子,你好啊。”凝威说:“殿下太客气了,叫他的名字就可以了。”瑶华跟在舅舅身后,一行人又向前走,进了皇家的猎苑,这里绵延数里,有大片茂密葱郁的树林,林中树木高大,遮住了大部分阳光。他们沿着林中的小道,催马前行,来到林中空地,在那里等候。
只听马蹄声和猎犬的吠声越来越急,越来越近,不多时,一对梅花鹿被猎犬驱赶过来。景武搭箭上弓,放松弓弦,利箭如流星赶月,一箭正射中母鹿的脖子,那母鹿倒在血泊里不动了。小鹿大概四五个月大,它依偎着母鹿,呦呦哀鸣,几只猎犬围在它们周围,拼命吠叫。
瑶华于心不忍,她看着景武,“殿下,您放了小鹿吧!”景武看着瑶华,他挥了挥手,训犬师将猎犬带开,小鹿试着逃跑,但它一瘸一拐跑了两步,又倒在地上。瑶华下了马跑过去一看,原来它的腿被猎犬咬伤了。
瑶华说:“那怎么办?”景武说:“放掉它也是个死,除非能把它带回去养好伤再放掉。”瑶华看着景武,“让我把它带回家去吧。”景武笑着点点头。
他们叫从人看好小鹿,一行人继续打猎,景武箭不虚发,半天下来打了不少猎物。瑶华拔下不少斑斓美丽的鸟羽小心收起来,景武看着她对凝威说:“姚公子怎么很喜欢这一类东西,感觉他像个女孩。”凝威看着瑶华笑笑,瑶华羞红了脸。
下午,他们分了手,景武叫人用小车载着小鹿,又分给凝威他们不少猎物,他看着瑶华说:“姚公子,我们什么时候再出来打猎?”瑶华没说话,躲在舅舅身后,景武盯着她看:“怎么,不想和我做朋友?”凝威说:“殿下气度高贵,她是小孩子嘛,有点胆怯,下次我叫她出来就是了。”
凝威送瑶华回家,他问瑶华,“你们府里有地方安置小鹿吗?”瑶华一楞,“那怎么办?”她想了一下,对凝威说:“舅舅,你先回家跟我母亲说一声,就说我去凌大人府里,叫她放心。”她领着两个侍从,带着小鹿向凌风府邸奔去,凝威看着她的背影,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侍卫通报,说瑶华小姐来了。凌风又惊又喜,搁下文件向外面走去。他在仪门遇到瑶华,低声说:“瑶华小姐,今天怎么有空过来?”瑶华有点不太好意思,这也是他们订婚后第一次见面。
瑶华说:“凌大人,我求您一件事。”凌风笑着说:“你现在怎么客气起来了,以前可不是这个样子,是什么事呀?瑶华指指车子上的小鹿,这时已经有不少好奇的人围过来观看,看看小鹿,再望望瑶华,他们看着瑶华穿着男装,都露出诧异的眼神。凌风挥挥手,“都给我回去,没什么热闹好看。”瑶华的脸红了,她轻声说:“小鹿的腿被猎狗咬伤了,好可怜,我们家地方太小,你能收留它吗?”凌风看着小鹿,它蜷缩在车中,轻轻哀鸣,腿上被猎犬咬去一大片皮肉。
他们把车推到花园里,那里向阳处有一片草坪,凌风和瑶华合力把小鹿从车上抱下来,安置在草坪上。他叫曹玮拿来伤药、烧酒和纱布,凌风用烧酒洗净小鹿的伤口,敷上伤药,小鹿在上药的过程中一直在发抖,瑶华轻轻地拍着它的身体抚慰它。他们给小鹿的伤口包上纱布,它好像舒服一点了,但还是站不稳。凌风说:“你是从哪里得到这只小鹿的?”瑶华犹豫了一下,说:“我今天和舅舅一起去打猎,在猎场发现了它,就把它带过来了。”曹玮脸一沉,正想说什么。看见凌风一摇头,硬把话憋下去了。
凌风说:“我叫人在合适的地方搭个棚子,把它养起来,你就放心吧。”瑶华说:“谢谢你。”凌风看着她,“你跟我还这么客气。”瑶华站起来,“凌大人,时候不早,我告辞了。”凌风说:“那好,我还有事,就不送你了,曹玮,你代我送瑶华小姐回府。”瑶华走了,凌风看着她的背影,楞了好一会儿,才回到书房。他叫人去搭棚子,自己又重新看起文件来。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曹玮回来了,他一来就开口又想说什么,凌风止住他,缓缓地问:“把瑶华小姐送到了?”“送到了!”“那你回去休息吧。”曹玮站着不动,气冲冲地说:“你为什么不让我质问她,今天凝威是和景武殿下一起去打的猎,她背着你去私会其他男人,你就一点都不在乎?!”凌风缓缓地说:“瑶华不是这种人。”曹玮大声说:“就因为您待人太好,别人才不重视您,您难道不知道吗?”凌风说:“我不关心别人怎样想,只要自己心安就是了。”曹玮说:“我是替您不平。”凌风说:“我想一个人静静,你出去吧。”
曹玮出去了,凌风继续看文件。
半夜时分,他看完文件,提着一盏灯笼,到花园里去看小鹿。棚子已经在背静无风的地方搭好,小鹿偎在边上。凌风用柔软的稻草铺了一个窝,把小鹿引过来睡在上面,小鹿倚在他怀里睡着了。凌风等了好一会儿,轻轻地把小鹿放下,回到卧室。他在床上折腾了很长时间,才朦胧睡去。

第十八章
王上朱光召见凌风,说:“我已经为你物色了一个新的侍卫军官,叫郭维,他是京城的卫戍军官,职衔是参将,此人老实勤勉,保卫你应该没有问题。”凌风说:“曹玮是校尉,两人共事不太方便。”“那将曹玮也提升到参将好了。”朱光叫来郭维,说:“你见过凌大人,以后要小心侍候他。”那人响亮的回答:“是!”他把凌风吓了一跳,凌风皱了皱眉头。
凌风来至宫门,曹玮迎上去说:“听说要来一个新的侍卫,是真的吗?”凌风说:“是个参将,叫郭维。”曹玮说:“他的职衔比我高嘛。”凌风说:“王上也把你提做参将了,恭喜你啊。”曹玮脸上一点喜色也没有,他说:“明明我能够保护你,为什么还要插个人进来,王上的心思,真是搞不懂。”凌风说:“你不要多想,明天那个人要来了,你要跟他好好相处。”曹玮说:“那么快!?”
凌风回到府中,先去看小鹿,一个月过去了,小鹿的伤已经痊愈,能够在花园中轻盈的跑动跳跃,凌风望着它的身影,不禁又想起瑶华,她和这小鹿真有点象呢。这一个月来,瑶华隔个三五天来这里一次,给小鹿喂食、换药、添水,小鹿把他们两个当作母亲一样,十分依赖。曹玮说:“它的伤好了,接下来怎么办?”凌风说:“这里毕竟不是它真正的家呀。”曹玮说:“您要是留它在这里,瑶华小姐就会经常过来的。”凌风说:“那它成了被利用的工具,岂不是太痛苦了吗?”曹玮说:“放它到树林里去,也只能被老虎吃掉,被猎人捕杀。”凌风说:“那也是它的命,无论如何,它也只能靠自己奋斗出来,慢慢成长,繁衍后代,我们是帮不了它的。明天若是瑶华小姐过来,你就陪她去把小鹿放了吧!”曹玮点点头。
瑶华和曹玮来至上次捕获小鹿的地方,瑶华搂着小鹿的脖子,轻轻地说:“记着,你要乖乖的呀,见着猎人马上躲开,别给老虎吃了。姐姐隔段时间会来看你的,你要认得姐姐呀。”她掏出送给越石的那块玉佩,系在小鹿的脖子上,“这样姐姐就会认得你了。”曹玮一动容,想要说什么,又硬咽了下去。瑶华把小鹿放掉,它向前跑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张望,瑶华拼命朝它挥手。两人望着小鹿的背影,心里各有各的想法,瑶华像放下了一块大石头,却又有说不出的惆怅。曹玮心里又酸又涩,难受极了。
曹玮把瑶华送回府里,瑶华对他说:“请代我谢谢凌大人。”曹玮冷淡地说:“凌大人做事是为让自己安心,不是硬要什么人谢谢他。”瑶华一楞,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
郭维来至凌风书房,见凌风行礼:“王上派我来侍候凌大人。”凌风客气地站起来,“郭参将免礼,请坐。”郭维说:“凌大人太客气了。”凌风笑笑。郭维说:“曹参将在吗?我想见见他。”凌风一楞,竟没有反应过来,等了一下才说:“噢,你在说曹玮,我派他出去办点事。”郭维说:“那您这里岂不是没人了吗?”凌风说:“这里满屋子都是人,怎么能说没人呢?”“我是说没人保卫您。”凌风说不要紧:“我经常一个人出去,也没遇到什么危险。”郭维说:“那可不行,出了事我怎么向王上交代,您以后出门一定要带着我。”凌风说:“以后再说吧。”
凌风等等曹玮不来,等到天黑,曹玮醉醺醺地回来了。在书房门口,他被郭维堵住了,“大人在书房办公,你是谁,怎么硬闯进来?”曹玮瞪大眼睛说:“你又是谁,怎么待在这里?”郭维说:“我是王上新派来的侍卫,来保护凌大人。”曹玮说:“别拿王上压我……”凌风闻声出来:“曹玮,你回来了,我有事问你。”他对郭维说:“这是曹玮,你们认识一下。我有事跟他谈,你回去睡觉吧。”
曹玮看着郭维的背影,“什么狗东西,动不动就是王上王上的。”凌风说:“你怎么搞的,喝得醉醺醺的回来。”曹玮说:“我真恨哪,那个女人怎么能这样轻易就抛弃对将军的感情。”凌风说:“怎么啦?你在说谁?”曹玮说:“瑶华小姐把送给越石将军的玉佩扔了。”凌风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曹玮把出去放生小鹿的过程说了一遍。凌风沉默了良久,缓缓地说:“这样也好,她总不能一直生活在回忆中,越石毕竟已经去世很久了呀。”
曹玮说:“那她现在已经和您订了婚,就应该多跟您相处。”凌风望着曹玮:“你真得认为她跟我结婚能幸福吗?”“怎么不能,你人那么好?”“可是我和她之间永远会有一个阴影存在,我无法忘记她曾经是越石的女友,他是我们共同的回忆。” “那她现在看上了景武殿下,她明明是迷上他的出身地位,才把将军忘了的。”
凌风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景武和我一样,也就是一个孤儿,出身地位都是外面的风光,没有什么意思。”曹玮楞了一下,说:“我懂了。”凌风说,“我还有事,你早点睡吧。”
第二天早晨,凌风把曹玮和郭维叫在一起,说:“昨天曹玮回来得太晚,又喝了酒,你们也没好好相见。今天再熟悉一下。”曹玮看着郭维,他年约三十七、八岁,中等身材,看上去面相蛮忠厚,就是眼睛喜欢一直眯着,叫人猜不透他。郭维说:“曹参将年轻有为,深得凌大人信任,定有好的前程。”曹玮说:“那里那里,郭参将是王上派来的,就是钦差了,您以后可要多多提点我呀。”凌风笑着说:“你们两个还真客气,以后都叫名字吧,我听着挺别扭的。”两人齐声回答:“是!”
凌风从宫里回来,去荣学士府找瑶华,荣夫人接了出来,她说瑶华出去了。凌风迟疑了一下,说:“那我回去了。”荣夫人说:“好不容易来一趟,就多坐坐,别急着回去。凌风又坐下来,荣夫人命人倒茶来,凌风谢了。荣夫人看着凌风:“我们瑶华年轻不懂事,你不要怪她。你人又能干,脾气又好,瑶华几辈子修来的,找你这样的好人。”凌风低下头,等了一会才说:“荣学士也不在吗?”荣夫人叹了口气,说:“他哪里还有在家的时候,整天眠花宿柳,家里的钱都掏光了。现在又纠缠上一个绣春院叫绿绮的*,花了好多钱,人家根本就不理他。”凌风不知说什么好,默默的坐了一会,他起身告辞,说:“瑶华回来,您代我跟她说一声,就说我问候她。”荣夫人说我知道了。

第十九章
晚上,凌风换了套衣服想出门,郭维过来:“大人,您到哪里去。”凌风说:“我出门办点私事,你们就不要跟着了。”郭维说:“这怎么行呢。”凌风一皱眉,曹玮一把将郭维拉过去,“郭大哥,我们喝酒吧。”凌风骑马出门,后面两个影子却隐隐的还在身后,凌风叹了口气。
他来到绣春院,下马进了院门,眼前是一座庭院,有清池、修竹、水亭之类。过了前庭,眼前显出一幢楼阁,楼上灯烛绚烂,交映璀璨。凌风进了大门,里面是大厅,中间搭起舞台,乐声悠扬,有舞姬在饰演歌舞。台下桌案排满,王孙公子,达官贵人川流不息,一些*艳妆绚服,三五成群,等人招呼。凌风找了一张空桌子坐了下来,立刻有人上来招待,送上茶点。他凝神望着舞台,这时上来一群舞伎,中间围着一个白衣女子,女子容色秀丽,衣冠齐楚。她来至台前,示意乐师:“奏《白紵舞》曲。乐声响起,女子且歌且舞:
“兰叶参差桃半红,飞芳舞縠戏春风。如娇如怨状不同,含笑流眄满堂中。翡翠群飞飞不息,愿在云间长比翼。佩服瑶草驻容色,舜日尧年欢无极。”
那舞伎腰肢柔软,姿态娇柔,旋转进退步法不乱;目光流动,歌喉婉转,如慕如诉。台下一片寂静,等乐声一停,才纷纷叫好。那舞伎朝着台下深深一福,缓缓退下。凌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
老鸨过来招呼,“这位公子是第一次来吧?请问尊姓大名,如何称呼。”凌风说:“我叫越风。”“噢,越公子,你看上了哪位姑娘?”凌风说:“贵院姑娘才色非凡,令人称赏,我想和一位姑娘坐坐。”老鸨说:“你说得是刚才的妙儿?”凌风说:“不,我听闻此处有一位绿绮姑娘,特来请见。”老鸨犹豫了,说:“可能不方便。”凌风拿出一个钱袋,说:“这里有一百个金币,请妈妈安排。”老鸨眉开眼笑,接过钱袋说:“就看公子不是一般人,请公子候着,我去安排。”
绿绮隐在柱后,望着下面的大厅,她的眼睛停留在凌风身上。凌风外罩一件宝蓝色长衫,修眉朗目,风姿飘逸,举止潇洒不羁。这时老鸨过来,“女儿呀,你在这里呢,有位公子想见你。”
绿绮问:“又是哪家纨绔公子?”老鸨一指楼下,“是这位越风公子,他倾慕你的芳名,出了重金一定要见你。”“我累了,不想见客。”“傻孩子,就他的相貌风度,难道还辱没了你了?比以前那个强多了。”“那荣学士来了怎么办?”“妈妈去应付他。”
老鸨将凌风领到楼上绿绮的房间,进门一间厅堂,北面是窗户。右边一张长榻,可坐可卧,榻前有几案,榻后一门通往绿绮的卧室。左边是雕空玲珑木板,做成花罩和博古架,将客厅和书房隔开。架上陈列古玩饰物,隐约可见书房书籍罗列,案上放着古琴和香炉。窗外即是河水,水波荡漾,映着灯火璀璨,反射到窗纱上,室内墙上波光点点,令人心旷神怡。
老鸨请凌风在榻上坐下,奉上茶点,接着出去,过了片刻,老鸨回来,请凌风沐浴。凌风一笑,说我是洗了澡来的。老鸨说:“小女脾气古怪,请公子见谅。”凌风随老鸨出去,侍女服侍香汤沐浴,换了内衣,回来归坐。绿绮还未过来,凌风有些不耐烦,老鸨说:“小女就来。”她同凌风讲些里巷往来的闲话,凌风耐着性子应付她,又等了片刻,凌风说:“如果绿绮小姐今天不得闲,那我改日再来吧。”
老鸨正想再去催促,只见门口来了一名女子,月白衣衫,深蓝色绣裙,一根玉簪挽住青丝,耳边垂着小小玉坠,此外别无首饰;她轻点朱唇,淡扫娥眉,清清楚楚,姿容绝代。凌风在榻上动了一下,老鸨赶紧迎上去,“绿绮,快来见过越风公子。”绿绮叫了声越公子。老鸨关上门出去了。
凌风倚在榻上,凝视着绿绮。绿绮说,“越公子执意见我,不知为了何事?”凌风说:“人说绿绮姑娘是绝代佳人,今天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绿绮说:“您就是想见我一面喽。”凌风说:“院中姑娘,色艺双绝,方才在下已经看过,闻得绿绮姑娘舞艺是院中翘楚,我很想看看。”绿绮说,“那我要换上舞裙,唤乐师伴奏。” 凌风说不必更衣,若姑娘不弃,墙上有笛子,我愿意为姑娘伴奏。
凌风拿过笛子,试了试音律,笛声激扬,音色清亮。他点点头,缓缓吹起,是一曲《折杨柳》。绿绮随着笛声起舞,舞姿摇逸,令人倾倒。凌风放下笛子,笑道:“小姐舞技真是不凡。”绿绮说:“越公子吹笛之技也很出色。”凌风说:“小时学过,一直不吹,都荒疏了,小姐不要见笑。”
这时,门外传来吵闹声,一个男声叫道,“她在见什么贵客,竟敢回我,我到要看看,什么人这么不把我放在眼里!”老鸨在那里劝解,那个男人在啪啪打门。凌风过去,把门拉开,那个人正是荣学士。

第二十章
荣学士一楞,“怎么是你?”凌风说:“是我,天色不早,您还不回府,夫人小姐正等着您呢!”荣学士碰了钉子,灰溜溜地走了。绿绮看着凌风,“越公子,你怎么这么厉害,那荣学士见了你不发一声就走了?”凌风笑笑,“我和他认识。”他拿起外衣,说:“我也该走了,家里还有点事情。”
绿绮走过来,轻轻拉住他:“越公子,时间还早何必匆匆离去。我请妈妈送上酒肴,再唱几支曲子,为公子侑酒。”
凌风为难,他本来打算赶走荣学士后就走的,但绿绮切切挽留,他这些日子也一直是郁闷在心,难以消解。绿绮善解人意,美丽娇柔,使他十分倾倒,于是他顺水推舟留了下来。
绿绮来至榻前,隔着案桌坐下,她眉头轻颦,说:“方才公子笛子吹的是《折杨柳》,我就为公子唱一曲《折杨柳》吧。”凌风点头,拿起笛子,绿绮唱到:“垂柳拂绿水,摇艳东风年。花明玉关雪,叶暖金窗烟。美人结长恨,相对一凄然。攀条折春色,远寄龙庭前。”清歌婉转,珠圆玉润;一曲终了,凌风笛子横在唇前,默然不语。
绿绮望着他,“公子怎么啦?”凌风说:“我想起了一个朋友。”绿绮说:“是你心爱的女子?”凌风摇摇头,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说:“他原来也在边关的。你提起玉关,我就想到他。”绿绮说:“女人的命运,就像杨柳一样,任人攀折。若爱人在边关,有守候期盼的念头,也会觉着幸福。”她转头望着窗外,问:“越公子有喜爱的人吗?”凌风没有马上回答,等了一下才说,“我已经订婚了,但她不爱我。”他提起酒壶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你再为我唱一曲,我们唱曲喝酒,把不愉快的事都忘了吧。”绿绮点头,又唱了一支曲子,凌风吹笛为她伴奏。
夜静更深,两人都有些醉意,凌风说,“我要回去了。”绿绮看着他,“这么晚了,路上不安全,越公子就在这里睡了吧。”凌风犹豫,绿绮说:“看不出来您还是位君子呢。”凌风望着绿绮,佳人秀色,妩媚动人,他不禁有些动心,绿绮轻轻扶着他,进了卧室门。
清晨,凌风醒来,他轻轻一动,感觉这不是自己的卧室,旁边绿绮柔软的身体挨着他。看见绿绮还在熟睡,他慢慢起来,轻轻穿好衣服,转过头来望着绿绮的脸,叹了口气。凌风推开房门出来,迎面正碰上老鸨,老鸨说:“越公子这么早就要走?”凌风说:“我有家事要处理,就先走了。绿绮姑娘还在熟睡,她醒了你代我问候她一声,妈妈你不要送了。”
老鸨敲敲绿绮的房门,走了进来,绿绮已经起来,正在梳妆。老鸨说:“女儿,你这么早就起来了?”绿绮说:“越公子走了?”老鸨说是。“他说你在睡觉,叫我不要惊动你。还叫我代他问候你一声,这个越公子真是不错,相貌俊秀,举止温柔,出手还很阔绰。”绿绮望着镜中的自己,轻轻说:“有什么用,他只是匆匆一过而已。”老鸨说:“不一定,我看他对你有点动心了。”绿绮说:“他们这些贵人,我们可高攀不上。”
凌风坐在书房,看着卷宗皱起眉头,他把莫韩叫来,问道,“收支汇总的金额和账簿所记怎么相差那么大?你再仔细核一下。”莫韩接过卷宗,脸一下红了,他低声说:“我忘记把银币记录的数字换算成金币的金额了。”凌风看着他:“你最近好像心神不定似地,虽说你婚期临近了,该做的事还是要做好。”莫韩说:“我知道了。”凌风说:“要不然你休息两天?”莫韩说:“您别为我担心了,我会把事情做好的。”
三天后,凌风又来到绣春院,老鸨迎上去,“越公子,来见绿绮?”凌风点点头,老鸨上了楼,叫道:“女儿,你看谁来了?”绿绮迎了出来,“越公子。”凌风有些尴尬,他为绿绮的姿色才华所吸引,明知来此不太合适,但还是情不自禁地过来了。
凌风进了门,在榻上坐下,绿绮奉上香茶,凌风喝了一口。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绿绮说:“越公子怎么有空来?”凌风说:“你定是不欢迎我吧。”绿绮没有回答,她说,“我把琴取过来,给公子弹一首曲子吧。”绿绮摆好琴案,焚起一炉好香,信手拨来,凌风端坐聆听。琴声凄切,令人伤感。一曲弹罢,凌风吟道:
“双燕双飞,双情想思。容色已改,故心不衰。双入幕,双出帷。秋风去,春风归。幕上危,双燕离。衔羽一别涕泗垂,夜夜孤飞谁相知。左回右顾还相慕,翩翩桂水不忍渡,悬目挂心思越路。萦郁摧折意不泄,愿作镜鸾相对绝。”
“这是一曲《双燕离》,姑娘有心爱的人吗?”绿绮轻声叹道:“我们人家天天迎新送旧,哪有什么心爱的人呀。”
凌风轻轻揽过绿绮,取出一只翡翠镯子戴在她的手腕上,那只镯子如水一般透明,一色的翠绿,没有瑕疵。绿绮望着手腕上的镯子,“为什么送我这么贵重的礼物?”凌风一笑,“物必有主,它正配你,戴在你手上,它也有了灵气。”
绿绮轻轻叹息说:“美好的东西终归脆弱,看它碧绿通彻,一清如水,但只要不小心一碰就成了碎片。人说:‘但凡好物易伤损,彩云易散琉璃脆’。”凌风说:“你正在青春,不要如此伤感。人生在世,只要适心如意,一展胸臆,便可心满意足了。何必想那么多呢。”
绿绮不响,凌风望着她,轻声念道:“桃叶映红花,无风自婀娜。春花映何限,感卿独采我。”绿绮看着凌风,眼中落泪,她轻轻说:“我不知如何报答公子深情。”书包网 www.61k.com

第二十一章
凌风说:“有时付出即是得到,姑娘不必在意。”他又坐了片刻,站起身来说,“我还有事,先走了,你好生歇息吧。”绿绮没有起身送他,只是轻声说:“公子慢走,路上小心。”
莫韩在家中书房,他母亲过来说,“莫韩,不来吃饭?”莫韩说:“我没有胃口。”“还想着那个女人?”莫韩说:“我已经好久不去绣春院了,她来信约我见面,我也没有回信,您就放心吧。”“这样最好,听说她也有了新的客人,大概也死心了。”
绿绮和凌风坐在一起,她望着凌风,欲言又止。凌风说:“你这里清幽美丽,令人不舍。我多来一次,就越发留恋这里。真不知你有什么魔力这么吸引我。”绿绮说:“这是我们人家惯用之技,公子你这么聪明,难道还不清楚?”凌风一笑,说:“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你说我是贵人,又这么夸我。那你倒是猜猜,我到底是什么身份?”绿绮轻声说:“我可不敢乱猜,我想您一定是哪家达官贵人家的公子吧。”凌风摇摇头,意或不信。
半夜里,凌风被绿绮的低语声惊醒,他剔亮了油灯,转身轻轻地拍着绿绮。绿绮似醒非醒的,轻声叫道:“莫韩,别离开我!”凌风一惊,他下了床穿好衣服,站在窗前。绿绮完全醒了,她看着凌风铁青的脸,低声叫道:“凌大人……”凌风说:“你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谁,是不是?你的情人是莫韩,为什么不对我讲?”
绿绮说:“大人能帮我吗?我和莫韩山盟海誓,他答应过要娶我的。”凌风说:“你一开始为什么不对我说?你知道我现在有多尴尬吗?”凌风背着手,在室内不停走动。“如果你处于我这种位置,你能怎样?”他感觉自己成了一个大笑话。“我是不可能叫莫韩解除婚约,我都无法跟他提起这件事。太荒唐了,太荒唐了!”绿绮说:“您是不是也认为,我们这种身份,是不可能成为莫韩的妻子的?”凌风沉默了良久,他说:“抛开这件事不说,如果莫韩有足够的勇气去承担后果,不顾家族的责难和仕途上的影响的话,他当然可以娶你,但这对他风险太大了。”“如果换作您呢?”凌风说:“绿绮小姐,你知道我是十分尊重你的,但我在不能兑现的时候,就不会做出承诺。”绿绮说:“就是说我对你来说也就是玩玩而已。”凌风看着她说:“至少,我没把对其他人的感情带到我们的关系中,是不是?”
天色渐明,凌风开了房门离开了。
凌风越想越别扭,他回家换了衣服,径直来到宫中。今天这里有很多要务要处理。他先去了内殿觐见了王上朱光。朱光看着他的脸,“凌风,你的脸色怎么那么难看,昨晚上遇到什么不愉快的事了?”凌风说:“我的一举一动还不都在您的眼皮底下吗?”朱光有些生气,他说,“你的行为要符合你的身份,免得被人议论,我关心你也是为你好。”凌风说:“这个事已经结束了,您可以放心了。”朱光说:“这样就好。”
凌风在书房里若有所思,他不禁又想起绿绮,这个女孩温柔中带着刚强之气,她和其他女孩有所不同,这点深深的吸引了他。有人推门进来,他一抬头,看见莫韩站在面前。
莫韩说:“大人,您找我?”凌风说,“我找你没有什么要事,就是随便和你聊聊。你坐下吧”莫韩坐下。凌风说:“你来我这里五年多了吧?”莫韩说是。凌风说:“当初令尊找到我要安排你来这里历练历练,我想你待几个月就要走的,没想到一晃就这么长时间。”莫韩说:“我要一直跟随大人。”凌风说:“这里和一般的官员升迁序列有所区别,若是一直待下去,恐怕对你日后升迁不利。你去户部的事,令尊已经向王上提出,王上也同意了。”莫韩站起来,说:“这都是家父在乱做主张,我根本不同意!”凌风说:“令尊深谋远虑,为你铺好了路,你要是拒绝他的安排,似乎对他不起。”莫韩说:“我知道大人你的意思,我未婚妻是景文殿下的表妹,她父亲一直针对您。”凌风说:“你可不能这样说话,我们都是为王上效力,我若有不对,当然希望别人给我指出来。”莫韩脸有些红,他大声说:“我并不想结这门婚事,是家父强迫我同意的!”
凌风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说:“惟彦大人家的小姐不好吗?”莫韩说:“我不爱她。”凌风说:“别人都是这样过来的。”莫韩一时说不出话来。凌风说:“你心里有什么事情,要尽快处理掉,否则对你自己不利,回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莫韩鼓起勇气说:“大人,如果我另外有爱人,你说我该怎么办?”凌风说:“你应该和令尊令堂说,当初就不应该结这门婚事。”莫韩说:“他们不会同意。”凌风说:“为什么?”莫韩没有回答:他楞了一下说:“我和她山盟海誓,答应娶她为妻。“凌风看着窗外,低声说:“你现在再想取消婚事,几乎是不可能的。你应该去找那个女孩说清楚,请她原谅你。”莫韩喃喃地说:“我怎么能这样对绿绮说,说我当初是在欺骗她,我其实根本做不到……”书包网 www.61k.com

第二十二章
凌风来到酒店,柔娘迎上去说,今天怎么有空来?”凌风说:“你别走开,咱们说说话。”柔娘望着他的脸,说:“你瘦了。”凌风说:“我自己怎么没感觉?”柔娘说:“你有段时间没来了吧?你自己天天看见,不明显。”凌风心中一酸,眼泪流了下来。柔娘搂着他,轻声说:“有时觉得你成熟稳重,有时觉得你还像一个孩子。”凌风说:“你别说了好不好。”两人默默地坐着,远处有客人叫:“柔娘,柔娘。”柔娘看了凌风一眼,走了过去。
凌风醉意朦胧,耳边隐约听见柔娘的歌声:“黄鹄参天飞,半道郁徘徊。腹中车轮转,君知思忆谁?”“黄鹄参天飞,半道还哀鸣。三年失群侣,生离伤人情。”他咀嚼着歌词的意思,眼前浮现出瑶华、绿绮的面容,又连喝了几杯。柔娘想过去劝他,这时从外面进来了两个人,扔下一枚金币,把他扶了出去。
凌风次日早上醒来,已经在家里。他的头很胀,感觉不太舒服。御医颜远过来,说:“王上要我来看看你。”凌风看着他,“王上怎么知道我昨晚喝醉了?他的消息可真灵通啊!” 颜远说,“是啊,他还叫我对你说,少去那些地方。”凌风望着天花板,轻声说:“我的事不用他管。”颜远问:“你是要我把这句话带回去吧?”凌风说:“随便。”
这天凌风没有进宫,他一直忙着处理公务,到了天快黑时才吃了一碗稀粥。接着又继续办公,到了拂晓时分,他头痛得快要裂开来,才放下了笔。
侍女送来一张花笺,上面用娟秀的笔迹书写:“凌大人:前日大人来访,小女子触怒大人,心中惶恐。现请大人在凝碧池一会,深致歉意。绿绮拜上。”凌风说:“这花笺是谁送来的?”侍女说:“是一个白衣女子,她还等在外面。”凌风说:“你去告诉她,说我下午过去。”
凌风下午从宫里出来,骑上马直奔凝碧池。朱光在高处看着他,旁边的人问要不要跟去,朱光摇摇头,说:“算了,他近来心情不好,就不要去惹他了。”
凌风到了凝碧池,看到绿绮一身白衣,在虹桥上伫立。他在岸边树上系好了马,慢慢地走过去。两人过了桥,在水边的亭子里坐下。凌风说:“绿绮姑娘,你想见我,定是有话要说。”绿绮站起来在凌风面前跪下,说:“凌大人,你帮帮我,我不能没有莫韩。”凌风避开她,说:“我已经说过了,我没有办法帮你。”绿绮说:“我知道您是个好人,您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我们被拆散。”凌风说:“这事只有莫韩自己能做决定,他不敢面对你,我也没办法。”绿绮说:“他不能违背他父母的意愿。”凌风说:“你既然知道,还能强求什么。我可以为你赎身,让你离开这里。以后你终究会找一个爱你的人作丈夫,忘了莫韩吧!”绿绮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大人,你不懂!”凌风说:“我是不懂。可是你也应该知道,你最不该找的就是我。”他把绿绮拉起来,回身上马就走了。
三天后,凌风同莫韩在外面回来,他们下了马车,看见绿绮站在府门边。莫韩凝望着绿绮,她脂粉不施,头发随便地挽了一个髻垂在身后,身上还是三天前穿的那袭白衣;面容憔悴凄楚,但又有一种说不出的魅力。
莫韩走过去,说:“绿绮,是你。”绿绮说:“你不肯见我,我只好过来找你。”凌风说:“你们有话到花园里面去说,这里不是谈话之所。”绿绮看了他一眼,两人进了府门,顺着一条僻静的通道向花园走去。
凌风进了书房,拿起一份文件看起来。他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却发现读不进一个字。他感觉这个房间里精致的硬木家具,典雅的摆设,架子上一排排整齐的文卷资料,后窗上雕刻繁复精细的窗格花纹,几案上名贵的文房四宝,如同一道道绳索,把他捆得紧紧的,让他喘不过气来。
这些是众人梦想得到的东西,却不是他所需要的,但他也无力去摆脱它们。他的出身、他所处的社会地位、他所持的观念,已经把他束缚得死死的,使他不能脱身。他也知道,他不可能像他曾经想象过的那样超脱。他想:“如果能有一场地震,把所有的一切都毁掉,那他也就可以解脱了。否则生活还会周而复始的继续下去,到他真正厌倦的时候。
房门被轻轻推开,莫韩拉着绿绮走进来,他说:“凌大人,我和绿绮准备离开这里,到其它地方去。”凌风看着他们的脸,说:“你们决定了?”“决定了。”“不后悔?”“不后悔。”凌风说:“莫韩,你将来一定会后悔的。”莫韩说:“为什么?”“当生活的重担压垮了双肩,当她不再像现在这样美丽,你会想起过去的生活,荣华富贵,没了这个什么都没有。那时你就会后悔,一点点小的分歧就会瓦解你们的关系。你真的想清楚了?”莫韩看着绿绮:“有她在,我就不后悔。”凌风看着绿绮:“请你一定要支持他,即使他坚持不下去了也要支持他。如果他离开你,你也不要放弃。我认为他会后悔,但我不希望他后悔。”
凌风说:“你们什么时候离开?”绿绮说:“我们约好三天后在南郊的玉渊园。凌风点点头。
三天后,绿绮等在玉渊园的正门,她从天明等到天黑,却没有看到莫韩的影子。眼泪流下她的面颊,莫韩失约了,凌风说的没错,他一定会后悔。绿绮一个人向远处走去,凌风在暗处,看见她孤单的身影慢慢消失。
一个月后,莫韩成婚了。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二十三章
七月下旬,骄阳似火,一袭快马直冲进凌风的府邸,骑马人挥汗如雨,他叫道:“凌大人,边关有急报!”凌风跑出来,来人几乎是从马上滚下来的,他将一份告急文书递给凌风。
凌风接到边报,急急地看了起来。这时宫里传来消息,叫他立刻过去,有要事商议。凌风匆匆进宫,来到内殿,王上朱光,两位殿下景文、景武,几位重要大臣,前大将军凝威都在那里。朱光皱紧眉头,说:“边关传来急报,绮兰国亲王率军二十万侵略我国,前锋已到平泉了。前线兵力只有十五万,且是分散部署,兵力有所不支,你们看应该如何是好?”
景武说:“孩儿愿带援军,前去驰援。”景文说:“景武这几年苦读兵书,勤练队伍,由他去领兵,应该可以应付。”几位大臣也连连称是。朱光问凌风:“你以为呢?”凌风楞了一下才说:“殿下能力是有的,但是缺乏实战经验,恐怕不是绮兰国广徽亲王的对手。”有人在旁边附和:“也是。”景武回过头来盯着凌风:“你可别小看我。”朱光说:“这也确实是个问题,要有人辅佐就好了。”景武说:“我想请凝威将军辅佐我。”凌风一惊,“景武,你这是何意?”凝威看着凌风,又转过头对景武说:“殿下,你看他对你一点也不尊重。”朱光说:“你们别说了。景武,凝威是宿将,你既然要他助你,也很好。”
刑部尚书惟彦说:“臣也举一人,对景武殿下会有极大的帮助。”朱光说:“你说的是谁?”惟彦说:“是凌风凌大人,他去年在边关代理凝威将军,听说将士十分信服他。若他能陪景武殿下去,定能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朱光看着凌风说:“你们都回去吧,让我再想想。”
凌风没有回家,他来到宫里住处,宫女送上茶点,他吃了一点,拿起一本书看了起来。
景文和舅舅惟彦同车回府,他对惟彦说:“舅舅,你怎么想到叫凌风和景武一起到边关去?”惟彦说:“这是我们除掉凌风的好机会,不能放过。”景文说:“何以见得?”他舅舅说:“景武没有实战经验,此去可以说没什么把握。凌风更不用说了,毕竟他身上一点武艺都没有,自卫都不行。而凝威人家传说他与绮兰国勾结,不会是空穴来风。你说这个仗可怎么打?”景文说:“您上次说旁人未必清楚凌风的能力的。万一这仗真的打赢了,怎么办?”
“就是打赢了,功劳也是景武的,算不到凌风的头上。”“那他就那么傻,他不会向王上推辞吗?”
“王上之所以宠爱凌风,不就是因为他这一点吗?凡是王上交代的事,他都会竭力去做,所以王上也愿意给他权力。”
“他们之间最大的问题就是,王上不知如何对待凌风才能不逾越他所认为的边界,他不能给他身份,就只能给他利益和权力,他也认为这是凌风应得的,因为凌风做得实在太无可挑剔了。”
“那你的意思是我以后就是继承了王位,也只不过是空架子,实权可能都会落入凌风之手?”
“所以现在是个最好的机会,就是冒把凌风树得更高的风险也值。”
凌风在宫里住处看书,一个侍卫来叫他,“凌大人,王上叫你过去。”
凌风来到清凉殿,朱光说:“惟彦的话你以为如何?”凌风说:“陛下不用咨询我的意见,您命令我就行了。”朱光说:“此事非同小可,你没有武功,在战场上可能有生命危险,我不愿意强迫你。”凌风心想,那你不跟我说起不就行了。他后退了一步,抬头看着朱光。朱光看着凌风的眼神,感觉在他的身上有些自己从来没有觉察到的新东西在萌动。凌风跪在地上,朗声说:“凌风惟陛下之命是从。”朱光说:“我知道了,你回府去吧。”
凌风回府,几个心腹侍卫都跑过来说:“听说有人推荐您陪景武殿下到边关去打绮兰国,此事是真的吗?”凌风说:“是真的。”“您是文官,又没有武艺,到那边有什么作用呢?”凌风说:“曹玮,你在边关待过,凭良心讲,你希不希望我陪景武殿下到边关去?”曹玮沉默半晌,说:“凝威也要过去,您能陪着景武殿下当然好,可是朝中那么多人,为什么这种事情总要轮到您呢?”凌风点点头,“我明白了。”
第二天,朱光在朝堂上宣布,任命景武为大将军,凌风为监军,率援军三万驰援边关;凝威为参议,辅助景武。他还下令,拨内库金币二十万,供赏赐将士之用。另赐景武三万,凌风二万,凝威五千,随行大小将官各有赏赐。
望仙桥头,杨柳堤岸,景武和瑶华两人在依依离别。瑶华换上了女孩的衣服,辫子挽成一个髻盘在头上。景武说:“没想到你穿上女装那么好看,我要是早点知道你是女孩子就好了。”瑶华说:“为什么你一定要走,我们现在能多相处一刻也好。”景武说:“我一回来就和王上说我要娶你,我不会再看别的女子了。”瑶华忽然放声大哭。景武有点慌了,“姚风,我说错了什么了吗?你别吓我呀!”瑶华说:“我只是害怕,怕再也看不到你了。”遮天蔽日的垂柳遮住了夏天的骄阳,也遮住了他们的身影。瑶华却感觉到在斑驳的树影背后,有着凌风阴郁的面孔。她猛的一回头,人影消失了。景武说:“你在看什么?”瑶华说:“我大概看错了什么了。”她有点害怕,扑在景武怀里。
凌风来到荣学士府上,荣夫人接了出来,她说:“瑶华出去了。”凌风说:“我等她回来。”荣夫人说:“这次出去,瑶华有点害羞,也没准备去为你送行,你没意见吧?”凌风说:“我上次说过,订亲之事,非出我意,是王上硬作主张。我知道现在取消婚事,对瑶华小姐也不太好。若是这次我有什么意外,倒对瑶华小姐是个解脱。”荣夫人不悦地说:“凌大人,你这是什么话!这次出征,并不要您上阵厮杀,就是在旁边盯着就可以了,不会出什么意外的。您回来之后,我们就同王上商量,为你和瑶华办了婚事,这样你也可以放心了吧。”
凌风摇摇头,“我想还是不要太勉强瑶华小姐吧。”
瑶华走进来望着凌风,凌风也站起来望着她。两人沉默了一下,凌风说:“我还有事,就先走了。荣夫人,瑶华小姐,你们不用送了,告辞吧!”瑶华看着母亲,“他过来说什么?”荣夫人说:“他说‘他如果有什么意外,对你也是解脱。’”瑶华哭着说:“我不想他有什么意外,但我真的不能嫁给他呀!”荣夫人搂着瑶华说:“女儿,这都是命,我们认命吧!”

二十四章
八月初五清晨,王上朱光率文武大臣,在玉渊园为出征的援军送行。这次出兵,京城禁军派出两万精兵,另外一万人由各地驻军分拨,于行军途中陆续加入队伍。景武殿下一身金甲,耀目生光;凝威将军是一身铁甲;凌风还是平常的官服。朱光一挥手,宫女端上三个托盘,盘中各有三杯御酒。朱光说:“这是给你们送行的酒,愿你们全歼敌军,凯旋归来。”三人都把酒喝了。朱光看着凌风说:“等到奏凯还朝,我一定还有厚赏。”凌风脸上没什么表情,朱光旁边的殿下景文微微皱了皱眉头。
大军启程,三人都上了战马。朱光朝他们挥手致意。大队行了片刻,凌风等朱光的身影看不见了,他下了马,改乘队后的马车。侍卫军官曹玮和其他几个侍卫骑马跟在马车前后,郭维因病卧床,这次没有一起出来。
凌风坐在马车里,拿出一卷文书看了起来,他为准备出征的事情,十几个昼夜没有休息,现在十分疲倦,但又无法入睡。他盯着文件,将一页看完了,却也没有读出什么意思。凌风叹了口气,从行囊里拿出一粒药丸吃了下去,他感觉精神好了一点,拿起文件继续看下去。
虽值初秋,天气还很炎热,大军行至中午时分,在路旁阴凉之处露营,待下午天气凉爽之后再行。凌风下了马车,走到队伍中巡视,他嘱咐司务人员一定要让士兵们吃上热饭,接着向景武所在的地方走过去。景武他们在路边一棵茂盛的大树底下坐下,侍卫们在地上铺了一块很大的毡子,景武、凝威、左军主将宗力、右军主将程信都在那里。看到凌风过来,凝威、宗力、程信都站起来迎接他。凌风向景武行过礼,在毡子上坐下来。景武说:“绮兰国敌军已围住平泉,正在攻打城池。平泉一破,敌军顺着大路,三天之后就可直抵高梁,形势紧迫,诸位有何见教?”宗力说:“平泉与高梁之间,还有几座城市,现在只有叫他们固守待援。”程信说:“绮兰国出兵二十万,现今虽有所分散和损耗,但他们亲王广徽手里还有十七万军士,和我们兵力悬殊太大,此番作战可要千万谨慎呀!”
景武听他们的话,都有些泄气的意思,他心里很是不悦,说:“我们的兵力虽少,但只要运用得宜,未必不能打胜仗。我看那个广徽以往打仗的战例,也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古来以寡敌众,出奇制胜的例子多了,大家不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他看了看凌风:“凌大人以为如何?”凌风说:“殿下所言甚是。”凝威心想:“这俩人年纪轻,等真正上了战场就知道厉害了。”景武问凝威,“将军你看呢?”凝威说:“我们要尽快赶过去,查明敌人情况,以便因敌致胜。”景武点头,他说:“请诸位将军传令下去,大军在此休息,待傍晚之时启程,连夜赶路。我们一昼夜要行军百里,二十天内赶到高梁。”
傍晚,大军继续前行,夜幕降临,大家陆续燃起火把,照亮道路。两万之众,连同辎重车辆,首尾相接有半里之遥。在高处看来,犹如一条火龙,在大道上整齐前行。
景武和凌风在队伍中间并马前进,两人看着这一场面,都有些激动。景武说:“我在平时苦练,就想有朝一日能踏上征途为国效力。没想到这么快就实现了这个愿望。我真想插上翅膀飞到前线去。”凌风说:“殿下志向远大,令人钦佩,我愿助殿下一臂之力。”
凝威在后面看着他们,心神不定,他在想:“这次到前线,不知绮兰国那边会不会找上他,那他该怎样应付?要是他同敌国勾结的事情暴露,那他岂不是要身败名裂,遗臭万年了吗?若是真的因他的原因打了败仗,那朱光也不会饶过他。他有点后悔当初与绮兰国联系,以致越陷越深。想起凌风看他时冷冷的眼神,他有点不寒而栗,这小子一点不念亲戚情分。他想:若是真到了那一步,他说什么也要把凌风拉下水,让他和自己同归于尽。
他有点紧张,不禁加快了脚步,差点碰到凌风战马的尾部,那马轻轻一惊,凌风回过头来看着凝威,说:“凝威将军你怎么啦?差点碰到我的马。”景武说:“就是,凌大人骑术不行,你要是把他的马惊了,伤了他可怎么得了!”凌风笑笑,说:“我的骑术还不至于这么糟吧。”凝威也尴尬地笑了。
大军逶迤前行,第十九天上到达高梁城,三万大军在城南的营地驻下。在高梁城驻守的骠骑将军连同其他守将都出来迎接。骠骑将军说:“真没想到殿下这么快就来了,我们是喜出望外呀。”景武说:“现在敌情怎样?”骠骑将军说:“绮兰敌军已拿下平泉,离此地有百里之遥,兵力有十万之众。女王显德,她丈夫广徽亲王都在军中。”景武说“据报说他们有十七万兵力,现在就只剩下十万了?”骠骑将军说:“平泉一战,打得很惨。我们三千人,剩下的只有一百余人,敌军也死伤惨重,沿途为保卫交通线又分散了部分人。但就是这样,我们现在的兵力总共八万人,比他们还有所不如。”
曹玮在后面听了骠骑将军的话,心头一痛,他含着泪对凌风说:“大人,兄弟们死得太惨了,我一定要给他们报仇!”凌风拍拍曹玮的肩膀,心里也很难过。他知道,守卫平泉的战士,都是曹玮生死与共的弟兄,曹玮不能和他们并肩作战,心里的难过可想而知。他又想起越石,如果他还在就好了。
王琼对凌风说:“没想到凌大人您能来,我们三军上下都很高兴。”凌风说:“我来协助景武殿下,看看能不能尽微薄之力。”王琼说:“我已向骠骑将军提出,愿在殿下手下当差。我们齐心协力,一定能打败敌人。”凌风说:“王将军,谢谢你。”
大军绕过高梁城,又行了三十里路,扎下营地。前方探马来报,绮兰国敌军离此只有二十里了。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第二十五章
景武召集众将官,在他的营帐中商议军事。他说:“据探马报:敌军十万,驻扎有三个大营。离我军最近的木兰峪,有敌军两万人;在木兰峪西面的黑松林前面的营地,有两万五千人;黑松林以北二里路,是敌军的主力,广徽亲王就在那里,兵力有五万五千人。
我军兵力八万人,两万驻守高梁城,用于此次作战的兵力为六万人。诸位认为应当如何应对?”
凝威说:“我们的营寨位置很好,便于防守。我们可以等他前来攻击,击退来敌之后再进行反击,可保万无一失。”左右两军的主将也都附和凝威的意见。
景武又转过来问王琼将军的意思。王琼说:“进攻是最好的防守。敌军布置比较分散,这样他们兵力的优势就体现不出来了。大胜之后敌军十分骄横,以为我们众寡不敌,不会主动进攻。我军训练有素且士气很高,我们要抓住他们轻敌的机会,在黎明突袭,先打掉他两个营寨,然后再以得胜之兵进攻第三个营寨,这样六万大军也可以打败他们十万之众。”
景武听了王琼的话兴奋地点头,他问凌风:“你的意见呢?”凌风说:“我的意见与王将军一致。”景武又问:“宗力、程信两位将军以为如何?”两位将军说:“王将军所说有可行之处,我们看着地图再从长计议一下。”
凌风看着王琼,这个方案是他们上午仔细看过地图研讨出来的,几位军官都贡献了意见。现在景武能接纳他们的想法,两个人都很高兴。
大家经过仔细商议,景武开始传令:由宗方和王琼带领两千骑兵,一万二千名步兵,攻打木兰峪;景武和程信带领三千骑兵,一万七千名步兵攻打黑松林;两军得手之后合兵一处攻打第三个营寨。两军之间的侧翼由骑兵将官李封带领四千骑兵居中联系保护;凌风和凝威带领五千骑兵,一万七千名步兵做为预备队,在距前线一里处,随时准备策应。大军于凌晨出发,黎明时到达敌营,以收奇袭之效。
凌晨之时,天空中星月交辉,照在地面上十分清楚。士兵被要求保持绝对肃静,骑兵马上的銮铃也都塞上棉花,马嘴都被布袋套了起来,禁止它们发声。大军趟过一条小河,穿越山谷,行军十八里,黎明来到敌军寨前。
营中的敌军这才发现他们,表现十分慌乱。宗方和王琼带领步兵,组成两个方阵,穿过敌营前的壕沟,冒着密集的箭雨,向敌营冲去。两翼的骑兵绕过壕沟,冲向前面去迎击对方骑兵。王琼高喊:“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带头冲进敌营,将士随着他也拥了进去。敌军支持不住,纷纷后撤。在营外,宗方清除了营外的敌军,他们把这座营寨拿了下来。
绮兰国的广徽亲王听到景武奇袭消息的时候,刚刚起床,他下令七千名骑兵火速增援木兰峪一线。王琼和宗方刚刚占领营寨,敌方的骑兵就赶到了。他们下令一线的弓箭手不停地用强弓利箭射击敌骑兵,步兵则用长矛和大刀戳砍冲上来的骑兵的马匹。敌方的骑兵一轮轮的攻击都被他们击退,渐渐支持不住,向后败退。
景武和程信进攻黑松林前的敌军,也已得手,这时广徽派来的另一支援军一万五千人也赶到了,他们企图冲击中间的李封将军,然后向景武的侧翼攻击,将其击溃。李封支持不住,派人向后方的凌风求援。凌风站在一片高地上,对战场的形势看得十分清楚。他等了一阵,看李封确实难以支持,回过头来对曹玮说:“现在是你为平泉的将士报仇的机会到了。你愿不愿意带四千骑兵支援李将军?”曹玮昂起头,“谢谢大人,我愿誓死报国,为兄弟们报仇!”他下去集合队伍,向战事最激烈的地方冲去。
李封见来了援军,也士气大振,两军合兵一处,向敌军冲击。敌军也已经削弱,见他们来了生力军,更加抵挡不住,向后溃退。
景武让将士休息片刻后,集合起全部队伍,穿过松林,向敌军的主力进击。
广徽也集合起队伍,两军开始正面交锋。广徽以骑兵为前锋,不停地向景武的方阵冲击,但都被他们挡了回来。时值傍晚,绮兰国军队开始混乱起来,景武抓住机会,果断下令:“冲锋!”步兵以方阵队列,向前冲去,骑兵在两翼包抄。敌军开始溃乱起来,有几个将官带头逃跑。广徽杀死了几个逃跑的人,也制止不了形势,他也被溃退的士兵裹挟着向后退去。
景武带领骑兵追杀溃退之敌,他们举起大刀长剑,如砍瓜切菜般砍杀敌人。对方自相践踏,死伤狼籍。此役,景武以六万之众打败绮兰国十万大军,歼敌三万余人,本军伤亡三千人。景武一战成名。
凌风在后面对凝威说:“殿下此次得胜,边关将士训练有素,奋勇杀敌,立下大功。这都是您在边关这么多年积累的成绩,我心里真是十分钦佩。”凝威看着凌风,说:“没想到您也会说我的好话,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景武当晚就在广徽的营帐里集合将官们庆祝。他兴奋地说:“我们此役大胜,下一步就可以拿下平泉,一鼓作气将敌军赶出国土去。”
凌风说,“敌军虽然大败,但实力犹存,我们还是谨慎为上。”凝威哼了一声,说:“殿下打了胜仗,您好像并不开心,怎么还给他泼凉水啊!”王琼一动容,想说什么,被凌风用眼神制止了。
凝威早上起来,他派到营外去侦察的心腹士兵回来了。士兵拿出一封信,凝威把他打发走,撕开信封看了起来。
信是广徽亲王写的,上面说:“我和您两年前一别,至今悬悬想念。将军是贵国忠臣,受朱光信任,今又立下大功,官复原职指日可待。我这里也有您几封书信,想在回国之前交给景武殿下,所以事先打个招呼。您应当有所取舍,不要一失足成千古恨。广徽拜上。”
凝威看了这封信,像一个闷雷打在头上,半晌说不出话来。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二十六章
次日傍晚,凌风带着王琼和曹玮巡视,凌风内穿软甲,外套锦袍,头上戴了顶轻便的头盔。他走在战场上,不时绕过一堆堆由本军和敌军的尸体和死伤的战马堆积而成的小丘。战场上景象十分惨烈,许多人都是多次受伤,有些尸体纠结在一起,负责安葬的将士也分掰不开。王琼和曹玮也受了轻伤,身上裹着纱布。
夕阳黯淡的光彩照在沙场上,秋意正浓,给人一种萧瑟凄凉之感。虽然打了胜仗,凌风却一点也没有喜悦之色,前天准备战役时的兴奋激动全都消失了。他在想,这么多人战死在那里,究竟为了什么?他们的父母妻儿可能还在翘首期盼他们回家种地呢。战争真的就无法避免吗? 我们这些人究竟能做什么去减少战争,还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不断持续呢?这些真的就没有报应吗?如果有,又将降临到谁的头上?他最厌恶战争,但却被身不由己的深深卷入其中。
王琼和曹玮见他脸色沉重,也都沉默在那儿,一行人默默地走了一阵,凌风说:“阵亡和受伤将士的名单都统计好了吗?”王琼说:“正在统计中。”凌风说:“要快点搞好,送到后方的骠骑将军手里。重伤的将士也要经简单处理后尽快转移过去,减少伤后死亡的人数。战死将士的家属要尽快得到抚恤,避免他们流离失所。有战功的将士也要尽快得到嘉奖,以便鼓舞士气,你们要尽快做起来。”
凌风看着两个人,又说:“这次战役,你们立下大功,我会上奏王上,为你们请功。”王琼说:“这次大胜,您策划在先,殿下指挥有力,你们二人才是头功。”凌风说:“我有什么功劳,计划不是王将军你向殿下提出的吗?”曹玮说:“在庆功宴上,王将军想要说,您为什么要制止他?”凌风说:“我对这种功名利禄已经厌烦了,就算有功劳,王上又能给我什么?我手里的东西已经够多了。我现在一心就想把敌人赶出国土,尽快结束战争,让将士们回家。你们正当年,有的是发展的机会,我真是羡慕你们啊!”两人都闷声不响,等了一会,曹玮说:“我们一定努力作战,将敌人赶出国土,取得全胜,报答您栽培之恩。”凌风说:“说那些干什么。主要是要效忠王上,效力国家。”两人齐声回答:“是!”
此后一个多月,双方有多次交锋,绮兰国军队分三路,向北退却。中路三万余人,由广徽亲率,向平泉方向撤退。景武带领两万五千余人,进行追击。他的速度很快,前军的一万人,渐渐与后面宗方将军的一万五千将士拉开了间隙。
凝威骑在马上,和景武并排前行,他说:“殿下英明神武,将士奋勇杀敌,绮兰国显得不堪一击。前面就是平泉了。我们快点追过去,全歼敌军。听说他们的女王显德也在军中呢。如果能把他们夫妇两个都捉住,那殿下您这次出征可以说是大获全胜了。
凌风在后面有点紧张,他在想,他们这一万士兵跑得太快,和后军有一段距离。若敌军从中间插进来,将我军其中一部分割消灭,那我们岂不是重蹈对方上次的覆辙了吗?他想着催马上前,对景武说:“殿下,我看我们还是等一等,让后面的宗方追上来才好。”
凝威说:“凌大人是不是害怕了,不敢和广徽正面接触。绮兰国被我们打得心惊胆颤,早就没有抵抗力了。要是我们再慢一点,让他们的女王逃掉了,那可怎么办?”景武说:“凌大人,要么你带些人在中途等候他们,我和凝威将军先追上去,你看怎么样?”凌风说:“不用了,我还是跟殿下在一起吧。”
凌风让他们两个在前面,自己退到队伍中间查看将士们的情况。曹玮小声对他说:“我觉得凝威这两天有点不太对劲,我们是不是要多盯着他点。”凌风点点头,“他现在蛊惑殿下一个劲向前跑,万一敌人设下伏兵把我们包围可怎么办?如果他真的和敌人勾结,我们要尽快拿到证据给殿下看,以便让他将凝威绳之以法,减轻后患。”他们继续前行,眼前就是平泉了。
大军来到城墙前,一片经战火洗礼摧残过的景象出现在眼前:木制的城楼完全被火焚毁了,城墙也残破不堪,阵亡的将士的遗体还散落在那里,地上血迹斑斑,到处是散落的残损的武器。景武叫人去收拾阵亡将士遗体,安排出场地供将士休息。他说:“我们在此安歇一夜,等后面的队伍上来,王琼,你现在派出人去,催他们迅速赶来。”王琼说:“是!”
凌风在城里扎下,他叫士兵尽力修整城墙,将残破的地方用木头堵起来,在外围的山脉高处和要害的路口加派人手巡逻眺望,有些要道也用障碍物堵了起来,又安排好守卫城墙的军官士卒。凝威看着他说:“凌大人可真够小心的,我们就是住一宿而已呀。”景武看看凌风,又看看凝威,没有说话,他的心里也开始紧张起来。
凌风忙了一夜,凌晨刚和衣睡下不多时,就被曹玮推醒了,曹玮急促地说:“大人,不好了,绮兰国的军队围上来了!”凌风一跃而起,跟着曹玮上了南面的城墙,看见大路上敌军密密层层压了上来,在要道扎营的王琼的士兵承受不住压力,开始向城里败退,王琼领着一部分骑兵在尽力抵挡他们,好让士卒撤进城里。还好他们训练有素,进城的时候并没有拥挤。王琼且战且退,他刚进城里,敌军也冲了过来,几个跑得快的敌军骑兵竟然跟着王琼也冲了进来。士兵们掩上城门,用重物加固,杀死了冲进城里的士兵。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第二十七章
景武坐在营房里,看着众人一言不发,凌风说:“殿下不必忧虑,敌军一时半会攻不下平泉,我们尽快和外面取得联系,里应外合突围出去。”大家说:“也只能这样了。”景武分派了防御的岗位,几个将领都有了负责的区域,大家退了下去。
在后面的宗方闻听消息,大吃一惊,他的副将说:“我们快点赶过去,解救殿下和凌大人。”宗方想了半天,说:“不行,万一中了他们 ‘围城打援’之计怎么办?我们还是同后面的队伍取得联系,加强力量之后迂回到他们的侧后方,对他们的侧翼施加压力,迫使他们解围。此是万全之策。”副将说:“就怕城里的人等不及,到时王上怪罪起来怎么办?”宗方说:“就是王上怪罪,由我一人承担,总比让全军覆灭的好。我们要尽快和城里取得联系,把我们的计划和方位告诉他们,这样如果他们突围,也能找到我们。”
广徽他们也在开会,一个将领说:“凝威来信说,他们的景武殿下和司寇凌风都在城里,这下可以一锅端了。亲王殿下您这次收获不小啊。”广徽说:“这都得益于我们部署了凝威这个棋子,他们说那个凌风是个神秘人物,没有多少人看见过他,这次我们一定要把他抓到手,看看他到底长什么模样。”
另一个大将说:“我们来日就开始攻城吧。”广徽说:“只要给他们施加点压力就行。上次打平泉,我们死伤了一万余人,士卒们现在还心有余悸。他们粮食不多,过几天就会乱起来。我们先把后面的一万五千敌军拿下,再攻城就稳多了。”
晚上,月色很好,凌风和景武在城西面的山脉高处巡视,这个山峰上有一条小路向西通往外面,路口已经用杂物堵死,避免外面攻进来。城西像这样的小道还有几条,也都被堵住或用栅门关紧,栅门口用士兵守卫。外面路上有几队敌军在巡逻,不过绮兰国军队的主力都部署在城墙外面,黑压压一眼望不到边去。
这时有一只白色的信鸽飞过来,落在凌风的手上,凌风从信鸽身上的铜管里抽出一张纸条,递给景武。景武看着纸条,说:“是宗方的信,”他匆匆看完,说:“凌大人你看吧。”凌风把鸽子递给旁边的侍卫,接过纸条看了起来。宗方在信里说:“他们已经联系到后面的军队,现在总人数已经达到二万三千人,转移到绮兰军队的西面来威胁他们的侧翼,争取十五天之后打到平泉。当然如果城里的军队能突围出去和他们会合就更好了。”
凌风看了信,说:“那我们暂时不能指望他们了,现在城里的粮食只能支撑三天,要等到十五天可能城池已经被攻破了,我们要自己想办法。”
景武说:“凌大人你在这里看着,我先回去了。”他匆匆就离开了。曹玮从后面上来,低声说:“绮兰国给凝威回信了,您要不要先看看。”那封信很小,封口上有一个蜡印,是绮兰国国徽的图案。凌风接过信,小心打开,上面内容很简单,就是叫凝威想办法让景武投降,他们能保证俘虏的安全。凌风看过信,沉默不语,他们前两天截获了给凝威送信的人,将书信抄录了一遍后派妥当的人送去。现在对方的回信来了,他们该怎样解决这事呢?凌风说:“曹玮,我们这就找凝威去。”
景武回到自己的营房,越想越气,他怪自己太自信,孤军前行,落入敌军的圈套,也怪凝威一直怂恿自己向前冲。他径直向凝威的营房走去。
凝威也在营房里着急,他想他的信不晓得到了广徽那里没有,要是半路被截留怎么办?那可一切都完了。这时景武走进来,凝威看景武脸色不太好,他说:“殿下,你有什么事吗?”景武说:“我们现在坐困愁城,将军有什么好的建议没有?”凝威说:“援军没有消息,突围难度也大,”他鼓起勇气说:“殿下,你看我们先暂时投降他们好不好?”景武说:“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很大,几个将官闻声都跑了过来。
凝威说出来倒轻松了,他说:“如果我们投降,起码您和凌大人不会有什么事,对方会按你们的地位来接待你们,等谈判好赎金的数目,交好赎金就可回国了。将士们也是如此。”景武气得脸都发青了,他说:“你还是不是军人,是军人就应该战死沙场,头脑里怎么会有‘投降’这个词呢?”凝威说:“那您说该怎么办?就为了您的面子,牺牲掉这一万人。要不是你追这么急,我们也不会落入敌人的圈套。”
景武气冲斗牛,他拔出宝剑,指着凝威说:“你再说‘投降’这两个字看看。”凝威说:“您指着我也没有用,现在形势就是如此,您杀了我又能怎样?”“那我就杀了你!”说着,景武一剑刺穿了凝威的胸膛,众人大吃一惊。
凌风急匆匆地赶到凝威那里,他已经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凝威看着凌风说:“我也是没办法。”说着他闭上了眼睛。凌风把书信交给众人传阅,说:“凝威通敌卖国,死有余辜,殿下为我们除了后患。但此人对我们还有用处,凝威之死大家要保密,知道的人要越少越好。现在事不宜迟,就在这里商议下一步的打算。曹玮,你把其他将官都找来。”
人都汇齐了,凌风说:“我认为我们应当尽快突围,与宗方会合,大家以为如何?”

第二十八章
大家面面相觑,景武说:“怎么突围?”凌风打开地图,指着上面说:“城西的几条小路,敌军封锁并不严密,我们可以趁夜出去,转移到敌人后方与宗方将军汇合。”
景武说:“一万人一夜之间不可能从小路撤走,敌军肯定会追击的。”凌风说:“可以留一部分人在城中牵制敌人,我模仿凝威的笔迹再给绮兰国写信,说城中已准备投降,叫他们再等两天,这样可以迷惑敌方。”
景武说:“那叫谁留下来呢?”他看看众人,大家都不动。沉默了一会,凌风缓缓地说:“我留下来。王琼、曹玮,你们两个也一起留下来断后吧!”
景武说:“怎么能让您留下来呢?这样对您太危险了。我说什么也不能同意。”王琼说:“我和曹玮留下来断后就可以了,凌大人,您和殿下一起走吧。”凌风说:“我身体不好,爬不了山路。再说我受王上厚恩,此时正是报答之时,殿下,您就让我断后好了。”他说罢转身离去。
景武望着凌风的背影,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他楞了一下说:“既然已经决定突围,那大家回去做准备吧。”
绮兰国广徽亲王接到凌风的书信,拿去给女王显德看,他说:“城里已准备投降,叫我们再缓两天,给他们一点面子。”女王说:“这样也好,可以减少伤亡。”旁边有个将军说:“就怕中了他们的缓兵之计。”广徽说:“城中这些人,都是出身高贵,养尊处优,他们有什么抗压性?现在这个处境,投降是上策,难道他们还有什么其他办法吗?”
凌风和景武站在城墙上,眺望远处敌军的军营。时间已是傍晚,敌营里欢呼歌笑,此起彼伏,守卫也像是放松了许多。曹玮过来说,那边的信来了。凌风打开信,上面说:“可以给他们两天时间好好考虑,不然就要攻城了。”凌风点点头,把信递给景武。景武看过信,望着凌风说:“老师,您再想想,和我们一起走吧。”凌风说我实在不行,殿下您快点去安排吧。
景武召集众人说:“我们八千人分两天突围,我在第二批走。你们第一批到达安全位置后放出信鸽给我们讯息。凌大人带二千人断后。”
深夜里,敌营寂静无声,城里这边搬开堵住小路的杂物,人马的脚上绑上稻草,将士口中衔枚,马嘴也用布袋封好,绝对禁止出声。他们沿着山间小道,整齐的出发了。凌风望着撤退的将士,感觉有种放松般的虚脱,他靠在墙上,一言不发。
第二天深夜,景武也要走了,他拉着凌风的手,说:“老师,这里就拜托你了。有合适的机会,你们也要突出去呀。”凌风说:“殿下,您给我五天时间,过了这五天,我们再想办法。”景武点点头。
第三天早上,有个将官来到绮兰国广徽的大帐,说:“殿下,城外的小道上有一队巡逻士兵被杀死了,您说他们会不会乘夜突围呀?”广徽呀了一声,转眼又一想,说:“小路能逃得了多少人去,为保万全,我们到高处看看他们的动静。”
广徽上了活动的塔楼,下面推着他,接近城墙。只见城中旌旗猎猎,景字和凌字大旗迎风招展,城墙上站满了守卫的士兵。广徽不禁松了口气,他对手下说:“你去给我喊话,要景武殿下和凌风出来讲话。”
曹玮穿着景武的盔甲,凌风还是一身锦袍,头戴软盔,站在城墙上。他们听了对方的喊话,凌风对旁边的翻译说:“你给我回答他们,宽限两天,我们在商议呢。”广徽变了脸,说:“你们再不投降,我就要攻城了。”曹玮和凌风没理他,转身下了城墙。广徽大声高喊,“给我攻城!”
绮兰国军队冒着冰雹般砸落的飞石和密集的箭雨,架起云梯向城墙上爬去。守城的将士奋力抵抗,将一拨拨爬上城头的敌军又重新赶下去。战斗持续了一天,双方死伤惨重。
晚上,凌风视察军营,他吩咐军医给受伤的将士们包扎,又察看了士兵们的起居,深夜才回到自己的营房。晚饭已经拿来了,凌风看了一眼,叫侍卫拿下去,“我不饿,给将士们吃吧。”侍卫说:“您的身体也很重要,要您垮下去,我们该怎么办呢?”凌风说:“将士们守城需要体力,我少吃一顿不要紧。”
他望着营房外圆圆的月亮,低声说:“你们都有思念的亲人吧?我真希望能把你们都带出去呀!”几个侍卫转过头去,擦掉眼泪。
激烈的战斗又延续了四天,城中有战斗力的士兵已经剩下一千不到了,他们借着同伴的尸体做为掩护,奋力抵抗敌人的进攻。凌风也来到城上,和他们一起防守。又有一拨敌人冲上来,其中一人持剑向凌风刺去,凌风一侧身,躲过第一下,那个人又向他胸口扎去,他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心想这次肯定完了。一个人影闪过,那个敌军扑倒在地上,曹玮提着剑在旁站立。爬上城墙的敌人被赶了下去。曹玮说:“大人,你受惊了。”凌风一笑,“谢谢你,”他又叹了口气,说:“有时我真觉得我是个累赘。”曹玮说:“大人你可不能这么说。如果不是你在这里,这座城早就被攻下来了,我们现在都依靠着您呐。”
夕阳西下,敌军向营中撤去。凌风在城上松了一口气,拖着沉重的步子,向下走去。他到营房里集合起几个将官,对他们说:“我答应景武殿下五天,现在已经到期了。我们今夜就撤出去。”有人问,“伤员怎么办?”凌风说:“没办法,轻伤的一起走,重伤员只好留下了,给他们留些食物和药品,看他们的运气吧。”凌风看着地图,对王琼说:“你带八百人,连同伤员,从西边偏南的小路出去;我和曹玮带二百人,从西北的小路走,营中有些绮兰国的军装,我们穿上试试,看能不能混过去。”他和王琼又把路线研究了一遍,在火上把地图烧了。
他们准备停当要出发了,凌风来到留下来的重伤员那里,说:“我对不住大家。你们的名字我都记下来了,王将军一份,我身上一份,无论如何,你们的家属都会得到抚恤,你们就放心吧。”他说着,扑通一声,朝他们跪了下来,后面的将士也跪了一地。曹玮把凌风扶起来,凌风眼含热泪,沉默了半晌,一挥手,“我们走吧。”
他们把城墙上破旧的“凌”字大旗和“景”字大旗取下来,王琼和曹玮身上各裹了一面。曹玮说:“我们一定会把它带出去的。”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第二十九章
深夜,凌风和曹玮一行人摸黑前行,他们行经几处路口,遇到绮兰国的巡逻军队,凌风用纯熟的绮兰语和他们对答,敌军没有怀疑,让他们通过了。
天光渐明,绮兰国的广徽亲王又开始部署进攻,这时有几个军官跑进他的大帐,惊慌失措的说:“殿下,城上好像不太对劲。”广徽来至城边,夜里隐隐约约守城的人影都是些稻草人,打更的梆子绑在树上,迎风摆动,发出清脆的“梆梆”声。
广徽气得脸都青了,他下令进城去搜,回来的人说城中只有几十个重伤员。广徽下令,“快给我去追!”
这时有几个昨晚巡逻的士兵过来,说:“深夜有一队人,从西北的小道经过,不知道有没有问题。”广徽瞪大眼睛说:“你们为什么不把他们拦下来!”为首的军官说:“他们说是给您执行特殊任务的,口音上听不出什么问题,态度也很硬,我就把他们放过去了。”
广徽一跺脚,“什么特殊任务,快去给我追!”他想了一下,说:“我亲自去吧!”广徽骑上战马,带着一队骑兵顺着大路向西北方向追过去。
他追了一上午,绕到小路,看见路上有二百余人在前行。凌风他们也听到后面有马蹄的声音,凌风对大家说:“如果绮兰国的人追上来,你们千万不能泄露我的身份。”曹玮说为什么。凌风说:“我不想给景武造成不必要的困扰。”曹玮说那您怎么办?凌风说:“你们不会不听我的话吧。”大家都沉默了。
转眼间一阵狂飙已经卷到他们面前,曹玮想动手,凌风摇了摇头,说:“动起手来我们就都完了。再拿老法子试试看。”他一抬头,广徽身穿金甲,外罩锦袍,甲胄和袍子上都镶上了珠宝,灿烂夺目,胯下金鞍白马,右手按在剑把上。
广徽问:“你们是哪里的人?”凌风说:“我们是亲王麾下的人,去执行任务。”广徽看着凌风,说:“你倒很镇静,你知道我是谁?”凌风看着他。广徽跳下马来,走到凌风面前,喝令:“把你的头盔拿下来!”凌风把头盔取下,呈现在广徽面前的是一张镇静自若的脸。广徽火往上撞,揪起凌风的衣领大声问:“景武在哪里?凌风在哪里?凝威在哪里?”凌风说:“他们早就走了。”广徽一个巴掌打在凌风脸上,他的嘴角渗出了鲜血。曹玮想动手,绮兰国的士兵把他们围住,下了他们的武器。
他们被士兵押解着向绮兰国的大营走去,曹玮低声说:“大人,他那么对待您,真是可恶。”凌风说:“也难怪他,围住了一万人,只抓住两百,你想他能怎么样。”广徽听见他们在说话,回过头去,正好和凌风略带嘲讽的眼神对视。他盯着凌风,心说:“我要是不把你的气焰打下去,我还能做这个亲王吗?”
他们来到大营,所有人都围过来观看。他们特别注意凌风和曹玮,两人都是正在青春,相貌英俊,惹人瞩目。女王的侍女鸾红看到凌风,回来对女王说:“陛下,我看到两年前大秦国的那个年轻人了。”显德说:“什么,真的是他吗?在哪里?”鸾红说:“在殿下押回来的俘虏里,他比以前更英俊了。亲王殿下真是比不过他。”她们一抬头,广徽正站在帐门上,他说:“陛下,要我把他带过来吗?”显德说:“去忙你的军务吧,鸾红是开玩笑的,你不要当真。”
鸾红跑上去,说:“殿下,你不要伤害那个年轻人呀。”广徽看着她说:“你既然说他漂亮,那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他的脸的。”说着他大步走开了。
广徽叫人把凌风带到他大帐旁边的一个小营房里,曹玮对来人说:“我要和他一起过去。”来人说:“殿下没有叫你。”凌风看着曹玮说:“你要记着我的话呀。”
来人把凌风带进来,广徽看着他,问:“你叫什么名字?是做什么的。”凌风说:“我叫越风,是营里的文书。”广徽说:“喔,是个文书。那你总该知道些什么喽?”凌风说:“我就是抄抄写写,其他一概不知。”广徽说:“总有些办法能让你回忆起来吧。”凌风脸色发白,倒退了一步。他是做司法工作的,对这行的门门道道了解的多了,虽然他不喜欢用严刑拷打,但对下面的官员的这种做法,也只能装作没看见。今天身临其境,要说一点不怕,是不可能的。
广徽看着他,说:“想起来了吗?”凌风说:“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广徽说,“那给你换个姿势好好想一想。”他叫行刑的人,“把他吊起来。”两个人捆住凌风的双手,把他拉起来吊在房梁上。两人目光对视,凌风在广徽闪着寒光的眼神中,感觉他对自己深深的敌意。这种敌意,能把一个普通人变成野兽。广徽数周来作战失利带来的压抑和愤怒,将要全部发泄在这个孤傲难驯的对手身上了。他收回了眼神,说:“你们看着他,我走了。”

第三十章
深夜,广徽处理完营中的事务,回到这边,凌风还被吊在那里。广徽叫人把他放下来,问他感觉怎么样。凌风努力控制住自己,吐出两个字:“还好。”
广徽点点头,“还好是吗?”他叫那两个人,“你们再把他吊上去。”凌风刚才吊在那里时还好一点,现在才松下来又被吊上去,顿觉得眼冒金星,身体发沉,两个胳膊好像不是自己的了。他努力稳住,眼睛斜过广徽的头顶,向营门外的夜空望去。
广徽见他居然不看自己,顿时冒了火,他大声说:“把他解下来。”行刑的人把凌风解下来。广徽说:“你大概还没有尝过鞭子的滋味的吧!”凌风看着他,面无表情。广徽叫行刑的人把凌风的上衣脱下来。行刑人走到凌风面前,想去脱他的衣服,他轻轻推开他们,自己动手把上衣解下来扔在地上。
行刑人把凌风带到营房中间,那里有一个T字形的架子,差不多一人高,受刑人的手臂可以被固定在横架上。行刑人把他绑好,拎着鞭子望着广徽。广徽说:“先打五十。”行刑人举起鞭子,猛的抽在凌风背上,他感觉一种身体被撕裂的感受,后背一阵抽动。行刑人继续一鞭一鞭的打下去,凌风咬牙忍受,鲜血和汗水流了一地。
五十鞭打完,凌风的后背已经血肉模糊。广徽问他怎么样,凌风痛得说不出话来,他面色苍黄,满脸是汗,抬起头来望着对方,努力挤出一个微笑。广徽说:“再打五十。”行刑人举着鞭子,他觉得凌风的后背上已经找不到一个落鞭的地方。打到四十下,凌风痛晕过去,行刑人停了下来。广徽吩咐:“拿水浇醒他。”凌风悠悠醒来,广徽说:“你现在该想起什么了吧?”他摇摇头。广徽示意再打,行刑人说再打他就没命了。广徽也有些疲倦了,他悻悻地说:“那今天就放过他。”广徽走了,行刑人把凌风放下来,让他坐在地上,身体倚着墙。
秋风萧瑟,白露泠泠,凌风在敌军的营房里,营房门开着,外面不断传来营中打更的梆子声、士兵巡逻的脚步声、大旗在风中哗啦啦的舞动声。他知道他落在那个强大骄横的敌人手上,是没有办法脱身的了。他不禁感觉有些后悔,但现在已是骑虎难下。他又想到景武,看广徽那个态度,他应该还没有找到景武的军队。凌风想,他答应景武五天时间,现在等于又争取了一天,景武应该和宗方汇合了吧?他又痛得昏了过去。
第二天夜里,广徽又来看凌风,他看着凌风问,“你缓过来了?”凌风今天下午才勉强合眼睡了一阵,他见广徽问他,侧过头去。广徽示意行刑人将凌风重新绑在架子上,胸口朝着前面,他拿起火盆里的烙铁,使劲朝着凌风的胸前烙去。凌风“啊”的一声惨叫,面孔疼得扭曲起来。一阵清烟腾起,伴随着皮肉烧焦的臭味。广徽叫行刑人,“你们来吧。”一会功夫,凌风前胸是焦黑一片,他几次昏过去,又被冷水浇醒。
他感到再也无力支撑,不禁将头垂了下去。广徽用手里镶嵌着珠宝的马鞭顶着凌风的下巴,迫使他把头抬起来。凌风眼睛微睁,静静地看着广徽。广徽被凌风的眼神激怒了,他真想拿起烙铁,在对方俊朗的脸上烫上几个烙印,再把他的眼睛给挖出来,以消心头之恨。他又想起自己说过的话,把这个念头压了下去。
凌风看着广徽冒火的眼神,他感觉这次是逃不过去了,他现在只求一死,希望有什么办法能激怒对方,让他直接杀死自己。
显德女王被凌风的惨叫声惊醒,猛地坐起来,鸾红不满地说:“他还让不让人睡觉了,陛下你就不管一管。”女王说:“鸾红,你知不知道,就是你的话害了那个人了。”鸾红说:“我怎么知道殿下在门口呢?”
广徽问,“你现在应该有感觉了吧。”凌风看着他说:“你要么就杀了我!”
广徽瞪大眼睛,说:“你以为我会便宜你吗??**艺伊礁龃蠖ぷ樱阉氖终贫ぴ诩茏由先ァ!毙行倘巳フ叶ぷ雍痛缸樱慊沼炙担骸岸ぷ右垡坏愕摹!倍髂美矗行倘斯潭ㄗ×璺绲氖终疲倨鸫缸樱蜃帕璺缱笫终菩闹械亩ぷ釉胰ァV惶青暌簧璺缬质且簧医校笫终菩牡墓峭范狭恕A璺缬衷喂ィ砩媳煌葱压础?br/>显德女王再也忍不住了,她叫鸾红,“帮我穿好衣服,我们去看一看。”两人过去,行刑人正要把钉子往凌风的右手掌心里钉。女王对丈夫说:“广徽,你也累了,让我跟他谈一谈吧。”
广徽走了,女王叫行刑人把凌风放下来,她看着凌风,他那刀凿斧劈般棱角分明的面孔上,流露出沉毅坚忍的神情。他看着女王,旁边鸾红说:“这是我们的女王陛下。”凌风说:“哦。”他努力露出一丝微笑,“陛下。”女王说:“你为什么要硬挺着,知道什么说了不就完了吗?”凌风说:“人爱名声,就如鸟爱羽毛,人终有一死,但绝不能让人看笑话。”女王说:“人终有一死,但人生下来并不是为了等死。你像是个聪明人,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凌风看着她,沉默了一下说:“您若真想帮我,就请保全了那二百个人的性命。”女王说:“你为什么老想着其他人?”凌风说:“我没什么希望,也没有什么恐惧。其实人生就是如此吧。”
鸾红端了一碗水过来,喂凌风喝下。凌风说:“我好多了,谢谢你。”他望着营门外的天空,这天天气很好,深蓝色的夜空中星光璀璨。凌风不禁喃喃地说:“今天的夜色真好。”他的眼睛里晶莹透亮,尽管努力控制住自己,但两行眼泪还是从面颊上趟了下来。凌风见女王在看他,有点发窘,淡淡地笑笑。女王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匆匆走了出去。
四周无人,凌风挨过去拾起自己的外套,用牙齿撕开衣领,领子里藏着一颗黑色的药丸。他犹豫了一下,把药丸放进嘴里,用力嚼了两下咽了下去。顿时一阵倦意袭来,他闭上眼睛,昏睡过去。
第二卷终。

第一章
第三卷
第一章
王琼将军带领八百人连同轻伤员从小路上撤离,途中遇上拦截的绮兰国军队,他们奋力抵抗,其中六百多人杀了出去,向西寻找景武率领的主力军队。
两天之后的清晨,他们和本方的巡逻骑兵相遇。景武在突围之后,已经与宗方将军汇合。他们合兵一处,隐藏实力,伺机寻找战机。景武派了十几队骑兵向外进行侦察,通过地方的百姓了解敌人动态,也收集在平泉断后的凌风他们的情况。
其中一队骑兵正好与王琼相遇。带队的李封将军见到王琼他们非常激动,他说:“太好了,你们能突出来,凌大人在吗?”王琼很震惊,他说:“怎么,凌大人没在殿下这里?他和曹玮在一起,论理应该先到了呀!”李封说:“我出来半天了,或许他们已经来了也说不定,我们快点赶回去看看。
景武坐在大营里,宗方在他旁边。他们陆续收到消息:绮兰国的广徽亲王现在还在平泉;我军突围的信息他们也知道了;其中一部分人是突围成功了,但小部分人被拦截。景武问带回消息的侦察士兵,“你们知道突围成功的人里头有没有凌大人?”他们都说不清楚。
王琼来至景武的大营,大营位置很好,背靠高山,前临河水,他们在山下的一片平地上扎营,在他们左前方有面积较大的密林,樵采防御都很方便。景武现在兵力有三万五千余人,他随时准备与敌军交战。
王琼到了大营,见了景武,景武问他:“凌大人呢?”王琼说:“我们是分两路走的。他和曹玮在一起,他们带二百人,从西北小路突围,殿下没有他们的消息吗?”
景武面色发暗,他说:“据探马报,我们有一队突围的将士被广徽拦截,凌大人可能就在里面。”王琼大吃一惊,他说:“不会的,不会的,凌大人怎么会给他们捉住呢?殿下有没有确切的信息呢?”景武摇摇头,他说:“他们也不清楚里头到底有哪些人。”
王琼跪在地上,从怀里取出破旧的“景”字大旗呈给景武,他哭着说:“殿下你一定要救救凌大人啊!”景武把王琼扶起来,他说:“我会见机行事的。你回去好好休息吧”王琼看着他,不发一言走出了大帐。
景武问宗方,“现在我们怎么办?”宗方说:“事已至此,着急也没有用。凌大人若已经不测,我们也无计可施了。为今之计只有打败敌人,上报陛下之恩,也可回报凌大人和将士。我们再详细打听一下,也许他们也可能隐藏在哪里。看运气吧!”景武说:“要不要上报王上?”宗方说:“现在报也只能让他担心,等有了确切消息再说。”
侦察兵又传来消息,绮兰国有两万余人,驻在离此五十里的所在,现向这里进发了。景武一拍大案,说:“我们先把这部分人消灭了再说吧。”
他部署好军队,将部分人埋伏在敌人必经之路上,叫李封带一千个骑兵前去诱敌。李封和敌人刚一接战,就溃退下去。敌方的将领有些犹豫,李封又回过身来,大声叫骂。那人被他激怒,率领军队径直追了下去。
他们来到大秦军队埋伏的地方,鼓声一响,大批军队冲了出来,将绮兰军拦腰截断。他们慌张起来,李封率领骑兵返身回来,直冲敌军。景武和宗方绕到敌人后方,将他们包围起来。一场厮杀,直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日暮时分,战斗结束,绮兰方面大败,死伤人马、器械、军旗堆积如山。敌人的后军将领带了一小部分人奋力突出重围,向东败退。
李封想要追击,景武说:“穷寇勿追,我们就算是给广徽送个讯息吧!”他想了想又说:“希望他们过来作战,这样我们也可知道凌大人的消息。”
次日晚上,景武来到营地后面的高处,此地风景很好,三座山峰南北呈高中低排列,一道山脊将它们连在一起,有小路可以通行。山峰在南面坡度平缓下来,有广阔的空地可以扎营。他们在山上也设了营地,防止敌人在背后偷袭。今天天气很好,一轮圆月高悬在夜空上,把下面的营地照耀得非常清楚。
景武望着下面的营地,旁边李封将军说:“营中对凌大人的事都在议论纷纷,殿下应该有个说法。”景武说:“是不是大家都认为我该先想办法找到凌大人?”李封说:“毕竟他是为我们而遇险的。”景武说:“兵法云:‘致人而不致于人。’我不想因此而变得被动。”李封说:“但是军中这个情绪存在,对士兵的战斗力也有影响。”
景武说:“要是我遇险了,凌大人他会怎样做?”李封说:“他肯定不会让殿下遇险。”景武说:“凌大人做事兼顾情理,我学不到他那么高。此事我知道了,王琼是他的爱将,你去跟他沟通一下,叫他出面表个态,把军中的议论平息下去吧!”他望着天空,喃喃地说:“我并不是不想救出凌大人,可是我作为主将,还是要为全军的利益着想呀!”
绮兰的广徽听到败军将领带来的消息,十分气恼,他觉着这个仗打得真是窝火,围住了敌人又让他们跑了,现在又是一场败仗。他对女王说:“我要亲自领军,一定要把景武那个小子拿下,以解我心头之火。
女王说:“我们还是撤兵回去吧,你现在那么烦躁,怎么打得好仗呢?”广徽说:“我会控制住。你先领一部分人回国去吧。在这里也容易让我分心。你回国之后先把军队派过来,还有粮食和其它军需物资也要供应充足,我一定能打赢这场战争。”
女王说:“那就这样决定吧。我先回去,把后方给你保障好。”广徽说:“你也带那个人一起走?”女王垂下头,轻轻地说:“也是救人一命呀,我并没有别的用意。“广徽说:“我一开始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女王说:“你可不要乱说,我不是这样的人。”
广徽问:“那两百个俘虏该怎么办?你也把他们带回去?”女王说:“路上不方便,干脆把他们放了吧。”广徽说:“不如把他们杀了,以除后患!”女王说:“杀戮俘虏是很大的罪过,我不同意这样做。”广徽心想,她算是给那人彻底迷住了。想想也是,现在对方也有我们的俘虏,要是他们也照此办理,那以后将士家属抱怨起来也不好办。他说:“就照你说得做吧。”
女王朝他笑笑。广徽不禁搂住妻子,女王轻轻动了一下,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这个男人,曾经和她非常相爱,但近年来却忽略了她。现在他如此动情,她倒感觉有些不自然了,她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书包网 www.61k.com

第二章
那日凌风吃下了毒药后,过了片刻,看守进来,看见他口吐黑血,昏迷不醒,他们马上去报告广徽亲王。他带了一帮将领大臣前来观看,有人试了试凌风的鼻息,说:“气息很微弱,眼见着不行了。”广徽也懒得再去看他,说:“抬到外面去,找个空地埋了吧。”
女王的侍女鸾红来到帐外,她看军营中乱哄哄的,就过来询问,有个将官跟她说:“亲王殿下带去审问的那个年轻人服毒了,大家都跑去看他。”鸾红吃了一惊,她问“人在哪里?”那人说:“亲王叫他们抬走埋了,不过他们说他还有口气呢。”
鸾红截住抬凌风的人,她往担架上看去,凌风双目紧闭,面色平静,好像睡着了一般,他的脸上蒙着一层灰暗的颜色,嘴角有黑血,像是服了毒的样子。鸾红试试凌风的鼻息,确实还有口气。她暗暗叫他们把凌风抬到自己帐中,叫了女王随行的御医海绥过来看看。
海绥试了试凌风的鼻息,又闻了闻他的嘴唇。他说:“这种毒药是可以立刻使人致命的。”鸾红说:“他不是还没有死吗?”海绥说:“由于他受外伤太重,影响了毒药的发挥,所以没有立刻死掉。”鸾红问:“那还有救吗”?”“不一定,看他的运气吧。”“那您先看着他,我去见女王。”
鸾红走进女王帐中,女王披着外衣,斜靠在床上,一缕月光照在她的脸上,把她高贵典雅的面容衬托得很苍白。几个侍女站在她身后。女王说:“鸾红你到哪里去了,我派人到处找你。”鸾红说:“您不知道,那个年轻人服毒自杀了。”女王说“你说的是谁?”鸾红说:“就是亲王殿下带去审讯的那一个,刚才您还不是去看他呢?”女王侧过脸去,轻轻地问:“死了吗?”鸾红说:“亲王殿下叫他们把他埋了,我看他还有口气,就把他带来了,叫海绥看看。”女王说:“你真是胡闹。”鸾红说:“我想也是救人一命,如果您这样说,那就叫人把他抬走不就得了,我就怕您以后会有什么想法。”女王说:“既然已经抬过来了就算了吧,还有救吗?”“海绥说要看他的运气。”女王想了一想,说:“在我的营帐后面搭个帐篷,把他挪过来。要有人问起,就说是我把他救下了。”鸾红说:“是,陛下。”女王想了想,又说:“这个事不要对别人说,免得大家瞎议论。”鸾红说:“我们是在做好事,怕什么呀?”
十天之后,女王先撤退回国,她带了两万军士和行囊辎重之类,装载了几百辆大车,启程回国。她吩咐将凌风放在一辆舒适的马车里,一同上路。凌风伤势过重,中毒也深,他依旧昏迷不醒,御医海绥每天给他诊治。
启程之前,他们将曹玮他们带到营外,对他们说:“女王下令把你们放了,你们要记取陛下的恩典,不要再和绮兰国为敌了。”大家都不敢相信,曹玮日夜惦记凌风的消息,他急忙问:“我们还有一位同伴他怎么样了?他被亲王叫去问话,至今没有下落。”他们被关在很偏僻的角落,根本得不到讯息,所有人都焦急万分。
绮兰国的差官眨了眨眼睛,微笑着说:“这个嘛,我也不清楚,我们这里死个把人也不算什么。你说是不是?”
曹玮感觉一盆冷水直浇头顶,整个人凉到心底,呆呆站着,一时说不出话来。那人见他这样,有点同情他,又说:“我也是假设性的说法,你不要太当真。现在人都只顾自己,你的性命保住就算不错了,何必再管其他人呢。”曹玮说:“我们几百人的性命,也抵不上他一条命呀。”那人说:“倘若他真是贵人,自有贵人去护佑他,你就别担心了。我们还有事,你们快点走吧,回家干点该干的事,不要再当兵了。”
曹玮被他阴一句阳一句说得心里直发慌,他在原地站了好一阵,才带领同伴离开,向西寻找景武的队伍。他们没有粮食,靠吃路边的野果和在老百姓家要点粮食充饥。十天之后,当他们在距平泉百里以外的营地找到自己的军队的时候,已是骨瘦如柴、衣不遮体。曹玮见到景武,他掏出怀里的“凌”字大旗,放声大哭,旁边将士无不落泪。王琼急忙问,“凌大人呢?”曹玮语不成声的说:“大人不让我们透露他的身份,他被那个广徽叫去后就没有下落,后来绮兰国要撤出平泉才把我们放了。”他把当时的情况讲了一遍。
景武沉吟不语,他说:“你们辛苦了,都下去休息吧。”王琼说:“殿下,您一定要想办法打听凌大人的下落。”景武点点头。
十几天后,他们派部分部队又向东行军,打入绮兰境内,截断了他们的运输通道。广徽军中有些紧张了,许多将官要求撤回国内。广徽不甘心,他集合全军,向景武正面攻击。战役持续了三天,绮兰国大败,广徽带着三万余残军,狼狈退回国内。
这边欢庆胜利,景武把整个作战的经过,写成详细的奏章,派李封骑快马送回京城。王上朱光听到胜利的消息,大喜过望,他说:“景武真的出息了,他们几个人都好吗?”李封脸色发暗,他支吾着说:“陛下看奏章吧。”朱光打开奏章,开始很高兴,后来越看越阴沉,手也开始发抖,他放下奏章,靠在座位上,颤声说:“李封,你说,这到底是谁的主意?为什么让凌风断后,他是打仗的人吗?”李封轻声说:“这是凌大人自己的要求,现在殿下已派人打听他的下落。”朱光说:“当时为什么不上报给我,现在仗打完了才说,要当时想想办法多好。景武怎么可以这样冷酷呢,太叫我失望了。”李封无话可说,他跪了下来。朱光喃喃地说:“我就知道他这个人,当初就不该让他出去,我真是鬼迷心窍。”他停了一下,对李封说:“打了胜仗,我是高兴的,我会传旨下去,所有将士,按照功劳大小各有升赏,阵亡将士也要给予抚恤;凌风之事搁下再说吧。”李封说:“凌大人之事,将士们也都很痛心,这次胜利,大家都有些高兴不起来,封赏之事还是等凌大人有了下落再说吧。”朱光哼了一声,说:“你还有点良心。不过两事不能并为一谈,不能寒了将士们的心呀!”“你下去吧!”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第三章
李封下去后,殿下景文上来说:“惟彦大人当初推荐凌大人和景武一起上前线,也是想他们一起协作,融洽一下感情,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状况。”朱光苦涩地说:“你舅舅当初说得没错,他说凌风能协助景武打胜仗,这不是应验了吗?他可没有保证凌风不会出事。”
景文碰了个钉子,讪讪然退了下去。他回到府邸,把绷着的脸放下来,对府里的众人说:“可把我憋坏了,王上的脸像霜打过的一样,我要是露出喜色被他看见就完了。”刑部尚书惟彦说:“恭喜殿下,这下可以高枕无忧了。”景文说:“是您出的主意好啊。”
撇下他们高兴不提。朱光回到内宫,心头发痛,侍卫把御医颜远找来,颜远给朱光诊过脉,说:“陛下心神不宁,需要好好静养。您别太伤神了。”朱光说:“我怎么静得下来?小风现在没有下落,你说我着急不着急。”颜远也知道了这事,他是看着凌风长大的,心里也很难过,他说:“吉人自有天相,小风人那么好,不会有事,现在当务之急是要先打听到他的下落。”朱光说:“我想直接写信给他们的女王。”颜远说:“绮兰的御医海绥,是我的好友,我写封信给他,私下打听看看。如若不成,陛下再写信吧。”朱光说:“就这样吧。我真的有些心力交瘁了。”
绮兰国的显德女王在国内一座风光旖旎的城市呼珊驻下,这座城市地处交通要道,城里有巍峨宏丽的行宫,是绮兰王室经常驻跸的地方。
行宫北面是一座大花园,十字交叉的水渠把花园分成四个区域,外围还有一圈方形的水渠围绕着整个花园。用石头砌成的各个亭阁散落园中,建筑之间有高大繁茂的树木、名贵的花草、布置别致的各式喷水池。在花园中间,有一座白色的建筑,是由大理石砌成,外墙镶嵌了精美的图案,显得十分美观。显德女王正在里面。
她坐在富丽堂皇的宝座上,显得有些郁闷,宝座是并排设立的,但女王旁边的位置空在那里。女王身边围满了宫娥彩女,侍卫大臣,有乐伎在为他们演奏乐舞。
现在虽然已到了冬季,但此地气候十分干燥,昼夜温差很大,白天温度还是较高。
一个装饰艳丽的歌女走上前去,向女王行了个礼,就坐在座位子上弹唱起来。她唱到:
“在沉沉的夜晚我开怀畅饮,
直喝得酩酊大醉人事不省;
可口的醇酒像阳光般灿美,
它驱散了烦愁又带来欢欣。”
随着悦耳的歌声大家开怀饮酒,大厅里非常热闹。歌女又唱了一首歌:
“我沉醉于他的琼眸而非他的琼浆,
他荡漾的眼波将睡意逐出我的眼眶。
我陶醉于他的美发而非他的美酒,
他善良的心肠时时牵动我的愁肠。”
女王听了暗暗地叹了一口气,鸾红在旁边说:“要您觉得她的歌不好听,就让她停下来好了。”女王说:“让大家开心开心有什么不好,战争终于打完了,我也算松了一口气。”“那为什么我看您并不开心呢?亲王殿下也不来看您,他心里头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女王说:“随他去吧。”
侍卫送上一封信,鸾红看了信封,就递给女王,女王一看,说:“这是写给御医海绥的信,怎么拿到这里来了,快给他送过去吧。”鸾红说:“这可是大秦国来的信,谁知道写些什么,海绥负责您的身体,还是小心点好。”女王说:“反正我是不看的,你自己处理吧。”鸾红打开信封,仔细地看起来。她说:“是大秦国的御医写来的,他们是朋友。”她继续看下去。“对方叫他打听一个人,应该是个重要人物。”“啊,陛下,你说跟那个人像不像?年纪体貌都符合。”女王说:“给我看看。”她拿过信。信上并没有提凌风的名字,就说是大秦国的大臣,请海绥有消息就通知他。
鸾红说:“他们现在才想起他来,时间还真够长的,要是您不救他,十个人都没了。”女王说:“你可别乱说。”鸾红问:“现在他已经苏醒了,我要不要拿着这封信去问问他?”女王说:“先别急,看他能撑到什么时候,毕竟只是一封私信而已,又什么都没说清楚。”鸾红说:“就是,我看他也没什么了不起,否则那边早就急了,会等两个多月才来打听?如果是我早就寒心了,我看他干脆留在这里别走算了。”女王沉默了一下,说:“你有空再去看看他,问他有什么需要的东西。”
这座行宫有三个很大的方形庭院,由红砂岩筑成,每个庭院四面由长排的二层楼房组成。每个庭院有数十个房间,楼下由精巧的双排柱廊支撑;楼上阳台和下面齐平,也有精致的短柱间隔。建筑的外立面和墙体上都刻有精细的花纹,非常美观。庭院其中一面楼房屋顶上还加筑了一座高大的厅堂,可以用来举行宴饮,也可以俯瞰下面。庭院中有喷水池,水流从面朝不同方向的狮子嘴里吐出,发出哗哗的响声。
凌风住在楼上房间,他躺在床上,望着外面夕阳淡淡的余辉,面无表情,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上午御医海绥给他切除了部分胸脯上烧伤结成的瘢疤,由于没有上麻药,他感觉比当初受伤时还要痛楚。医生给他嘴里塞了棉花,他一手抓紧床单,拼命控制自己,鲜血把床单都染红了。医生给他在伤口上洒了去腐生肌的秘药,把他嘴里的棉花取出来。凌风感到伤口上一阵清凉,他仰卧在床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您医术真是高明。”
海绥在整理手术的器具,他看了凌风一眼,说:“比你们的颜远大夫怎么样?”凌风一楞,说:“您怎么知道我认识他?”海绥说:“你吃的药不是他配的吗?”凌风说:“我回去一定要把这个事情跟他说起。”海绥得意地说:“他跟我打赌他配的毒药我不能解,这下看他怎么说?不过,这也算你命大,没有当场死掉。”凌风说:“是呀。”
傍晚,鸾红过来看凌风,她说:“你伤好多了,精神也好了不少。”凌风说:“是啊,谢谢姑娘一直来看我。”他坐起身来,郑重地说:“有件事情要请姑娘帮我上达女王陛下,就是我的姓名身份,我叫凌风,是大秦国的大臣。”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第四章
鸾红听了凌风的话,瞪大眼睛说:“原来你就是凌风。当初你为什么不说?”凌风说:“我不想影响我方的战局。”鸾红嘲讽地说:“你可真是个大忠臣。”凌风说:“随你怎么说吧。我请你转达给女王陛下,请她通报我国,就说我在这儿,请他们进行议和的时候把我的赎金数额也议一下。”
凌风又说:“也请转达女王陛下,陛下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希望能报答她的恩情。”鸾红说:“其实这也不算什么,本来就是亲王殿下让你受的伤嘛。”
凌风抬起头来郑重地望着鸾红,“那件事情请你不要再提了。”鸾红说:“为什么?”凌风说:“当初是我隐瞒了身份,再说这些事情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过去了就都忘了吧。这次战争死了那么多人,我能活下来就不错,我真的不想再记起这些事情。”
鸾红说:“你的话我会跟女王陛下传达。你还有什么要求没有?”凌风说:“请你把女王陛下的御用商人尼姆先生请过来,我有一些私人事务想请他帮忙处理一下。”鸾红瞪大眼睛说:“你和他也有关系?我倒真的没想到。好了,我回头就把尼姆叫过来。”
傍晚时分,天气变得阴冷起来,凌风裹紧了身上的被子,看着黯淡的烛光呆呆发愣。两个多月前的遭遇,给他带来了严重的心理创伤。国内这么长时间没有消息,也使他感到非常吃惊,甚至有些气愤。他脸上虽然表现得很淡定,但心里却波涛汹涌,难以自抑。他不禁地想:“其实在王上心里,我不过是能为他办事的人罢了,根本不算个什么,少了我也没有关系。”他正在胡思乱想,门外有人敲门,他从床上坐起来,整理了身上的衣物,说:“请进。”
门外来了一个老者,他年约五十多岁,个子不高,衣冠华丽,朝凌风鞠了一躬,说:“凌风大人,我是尼姆,听说您在这里,愿为您效劳。”尼姆和大秦国的陶朱有很频繁的生意往来,凌风也常通过陶朱和他进行贸易,他们虽然没有见过面,但是彼此都相当了解。凌风现在一个人在绮兰国,但他有了这样一个途径可以得到一些资金上的供给来以备日常开销,维持自己的独立性。
凌风点点头,说:“尼姆先生,您好,请坐。常听陶朱先生提起您,说您做生意机敏老成,绮兰王室的供应有好大一部分都由您负责。”尼姆叹了口气说:“现在生意不好做呀。”凌风说:“不会吧。”
尼姆说:“您是不知道。算了,别管他,现在谈谈我们的事吧。您要我做什么?”
凌风说:“我在这边起码还要住两个月左右,身上的各式衣服都要订做,您帮我定做吧。另外我想预支部分款项,这个有什么说法?”
尼姆拿出随身携带的一本簿子,打开来说:“陶朱先生给了我您签名和印章的样本,按惯例我要核对一下。”凌风拿起桌上的纸笔,签了“凌风”两个字,他把手上戴的一个精美的银戒指取下,轻触戒指内侧的小机关,把戒面打开,里面是雕刻细致的印文。凌风蘸了尼姆带来的印泥,在纸上敲下一个红章,递给尼姆。尼姆看了点点头说:“我不是不信任您,规矩就是这样。”他把纸条递还给凌风,对方随即在烛火上把它烧了。
尼姆说:“您知道此地的气候,这里昼夜温差很大,中午热得要命,夜里又太冷。所以您四季衣服都要做。”
凌风说:“我懂。”他想了片刻说:“四季衣服各做十套,用我国的式样。质料要好,但不要太过华丽了,我现在客居在这里,也不想太引人注目。衣扣用银质和象牙的就好了,主要是要配和衣服的颜色。”
他一边说,对方一边拿笔记着,不时叹口气。
凌风又说:“夏天的衣服料子不能太薄,不能看到肌肤,领口收在脖子上,袖口也不能太敞开。”
对方说:“您太保守了吧,天气太热,会闷出病来的。”
凌风抚着受伤变形的左手,沉默了一下,他是不想别人看见他身上的伤痕,所以一定要提出这些要求。他又说:“帮我做二十只左手的丝质手套,式样精致一点,我的手受伤了,露在外面不好看。”
对方瞟了他的左手一眼,马上把视线转开了。
房间里沉寂了一会,尼姆在算所需的费用。他最后说:“需要三千金币。”
凌风看着他说:“就这样吧。我还想借支五千金币的现款;还有,如果赎金数目下来了,我想请您先帮我垫一垫,等款项运到了就还给您。大概需要多少利息,您到时候照收就是了。”
尼姆说:“现款的事没问题。赎金数额您估计要多少?”
对方说:“两三万金币,最多不会超过五万吧。”
尼姆说:“这点我还拿得出来,您就放心吧。”
凌风说:“谢谢您。”
尼姆说:“我明天就派人来帮您量尺寸,衣服会陆续帮您送过来。时间不早了,您就安歇了吧,晚安。”
凌风说:“好的,您也晚安。”对方朝他鞠了一躬,走了出去。
凌风又回到床上,现在客人走了,他又回到起初孤单寂寞的状态里,在床上久久辗转之后才进入梦乡。
清晨,凌风醒过来,他这些天睡得很不安稳,夜里一直在做恶梦。醒来后感觉很不舒服。望着室内,他看见,第一缕曙光已经透过雕刻精细的窗格照进里面。庭院中人声渐起,他轻轻地舒了一口气,新的一天又开始了。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五章
女王在自己的内室里召见尼姆,她问:“凌风找你去办了什么事?”尼姆说:“他订做了一些衣物,还问我借支五千金币的款项。”女王说:“你把制作衣服的费用算在我的帐上吧。”尼姆说:“他不会有什么意见吧?”女王说:“他是我们的贵客嘛。我要隆重接待他,先要给他换一个合适的住处。你马上送些精美贵重的陈设把房间装饰一下,不能让人说我们不会招待客人。”
上午尼姆安排手艺高超的裁缝给凌风量体裁衣,并带来了几套和他身材比较合适的衣服供他暂时穿着。下午鸾红过来看他,说:“你真是焕然一新了,要是别人不相信你的身份才怪呢。”凌风说:“这么说还是衣服重要喽。”鸾红说:“就是嘛。”她又说:“女王陛下叫我为您换了一个房间,我带您过去吧。”
凌风跟着鸾红走过长长的走廊,来到另一个庭院,进了房间。室内陈设雅致精美,墙上挂着富丽堂皇的帷幕,地上厚厚的地毯遮住了地面,起居坐卧的地方堆着刺绣精致的靠枕。家具用名贵的木料制成,上面放着金银打制的器物。一个银制的大香炉放着居室中央,里面是珍贵的香料,整个房间香气馥郁,令人沉醉。
凌风说:“这个房间太奢华了,我在此不太适应。”鸾红说:“您先住下来,如果实在不习惯再说吧。”
数天后,凌风在行宫的大厅觐见显德女王。他穿了一件灰色绣银丝的礼服,显得风度翩翩。女王含笑接待了他,请他坐下。女王说:“您来我们这里做客,这里有接待不周的地方请您海涵。”凌风站起身来说:“我在军营里生了重病,多亏陛下让御医海绥为我医治,使我得以保住性命,我对陛下是铭感五内。”
女王一楞,马上明白,他不想再提受伤的事。女王说:“两国战争对大家都是很大的伤害,我能弥补一些也是好的。亲王殿下脾气急了一点,我代他向您表示歉意。”
凌风淡淡地说:“这个事已经过去了,请您不要再提起。”
女王面带笑容,说道:“景武殿下和您初上战场就能获得胜利,真是可敬可佩。”
凌风微笑着说:“亲王殿下也不错,他就是有些轻敌了。如果重新开始,不知是谁胜谁负呢。”
女王轻轻说:“您还想再打一仗?”
凌风沉默了一下,郑重地说:“我最厌恶战争了,经过这些个事更是如此。我是愿意为两国和平出力的。”
女王凝视着凌风说:“您有这个心就好。”凌风被她看得低下了头。
当天晚上,女王举行盛大的宴会,凌风和绮兰国的大臣显要都出席了。
他在这里又待了十来天。几乎每天都和女王见面。凌风为人谦和,出手也很慷慨,上上下下的人都很喜欢他。
这天晚上,鸾红过来找他,凌风正在房间里看书,鸾红说:“凌风大人,您看谁来了?”凌风定睛一看,不禁大喜过望,只见曹玮和几个侍卫出现在面前。
鸾红悄悄走开,曹玮扑倒在地上,梗咽着说:“大人,真把我们吓坏了,我们都以为您不在人世了呢。”凌风把他拉起来,也落下泪来。
其他几个侍卫也向凌风问好。只有一个小个子侍卫站在一旁,看着凌风,也不说话。凌风有些诧异,他看过去,感觉又惊喜,又难过,那人正是瑶华乔装改扮的。她看着凌风,对曹玮说:“我有话和凌大人说,能否请大家都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凌风说:“瑶华,你快坐下吧,你能来,我真是没想到,太让我高兴了。”瑶华看着他,也不坐下,房间里空气有些紧张,凌风收敛了笑容。
瑶华犹豫了一下,大声说:“凌风,你为什么污蔑我舅舅,你知道这会给我家带来多大的伤害啊?你明明是在报复我!”
凌风脸色变得很难看,他说:“瑶华,你舅舅的事我以后会和你说清楚的,你现在不要再提了好不好。”
瑶华说:“我叫你现在就说清楚,你有什么不能见人的事情说不出口呢?”凌风缓缓地说:“瑶华,你这次来看我倒底是为了什么事呀?”瑶华脸涨得通红,她说:“凌风,我当初订婚就是被迫的,你自己也清楚。现在出了这个事情,你认为我们还能够在一起吗?”
凌风回过身去坐下,他迷离沮丧的眼神盯着房间里黯淡的烛光。这个房间设置了许多灯盏,他嫌太耀眼,叫人都熄灭了,就留下书桌边的一个枝形灯座上的两支蜡烛还闪着亮光。房间里比较暗,烛光把凌风的背影放得很大,在墙壁上不停颤动。一时两人都没有说话。
凌风真想把所有的事都说出来,好好地发泄一下,他真的实在是难以承受这一系列的事情了,精神紧张到了极点。但他极力控制住自己,用平缓的语气说:“我知道了,确实我们也不合适;现在又出了这个事情,那个婚约维持下去也没有意思。你既然提出来了,我也没意见,就这样吧。我回国之后会把婚约解除的事和王上说的,他应该也能理解。”
瑶华看着他,也感觉有点不忍,凌风比出征前瘦了很多,精神也不太好,两只眼睛却显得更大了。他没有看瑶华,右手按在书本上不停颤抖;左手无力地搁在桌上,上面戴着一只精致的手套,看上去有点怪异。瑶华说:“你的手怎么啦?”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六章
房门被忽然推开了,显德女王站在门口,她手里拿着一叠书信,用大秦国的语言对瑶华说:“瑶华小姐,令舅凝威将军确实与我国有来往,这些书信就是证据。”
瑶华来找凌风的时候,有些宫女在议论她像是女孩乔装的。显德女王的寝室和凌风的住处不在一个庭院里,但距离很近,通过一条走廊就到了。有些侍奉女王的宫女经过凌风的住处,听见瑶华的声音觉得很奇怪,就留神偷听了一会,回来讲给女王听。
女王很为凌风不平,她拿了凝威寄给广徽的信件来到凌风那儿。她听见凌风答应和瑶华解除婚约,感觉到他语气中强忍住的失望和悲伤,再也耐不住了,就推开了房门。
女王要把信件递给瑶华,凌风第一个念头就是制止她,他说:“陛下,您不能这样做,这样对死者和生者都很不公平。您把信件给我吧。”瑶华脸色发白,说:“我不相信,这些肯定是伪造的。”她一把从女王手里抢过书信。从信封里抽出信纸,匆匆看了起来。
瑶华看了第一封信就面色大变,这封信就是凝威要出卖她前男友越石所镇守的平泉时,写给广徽讨价还价的书信。她再也没有勇气看第二封,扔下书信跑了出去,回到自己房间里大哭起来。
凌风起身捡起书信,一封接一封地放到香炉里焚毁,一股烧焦东西的气味夹杂着香料的味道充斥了整个房间。女王没有制止凌风,只是站在旁边看着他把书信烧掉。十几封书信转眼间化为几摊纸灰,凌风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女王说:“你真的很爱那个女孩呀!”凌风看着手上的书本,轻轻念道:
“残忍根本饱和不了她的灵魂。
我在火上燃烧,她的眼睛也不会掉泪。
我自己奇怪,我爱她胜于爱生命,
纵然她对我比威胁我的生命的敌寇更坏。”
女王微微叹了一口气。
凌风在旁边的条案上拿了酒壶和两个精美的银杯,倒满了美酒,他将其中一杯推给女王。他拿起另一杯酒一饮而尽。
女王犹豫了一下,举起酒杯沾了沾嘴唇。凌风没有看她,随手又倒了一杯酒,他念道:
“我们都将归天,宇宙的进程就是这样。
我们犹如麻雀,而死亡却像巨鹰在等待。
任何一朵花儿早晚都要凋谢,—
死亡却用自己的锉要把所有的生灵磨掉。”
他喝完手中的酒,笑着说:“我真傻,经过了这么多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人一旦死去,什么情啊爱啊还不是一场空。” 他又倒了一杯酒。
女王想制止他,但又控制住自己。她想起两个多月前的一个晚上所见的同一个男人,感觉他比那时还要沮丧悲凉。
凌风喝完第三杯酒,又念道:
“由痛苦在面前铺展着苦难的地毯的人,那就是我们;
掩盖了心中的火焰和目光里忧伤的人,那就是我们;
被敌人的把戏架上残酷的命运之轭的人,
按着命数的意志在汹涌的海面上奔跑的人,—
那就是我们。”
他忍不住笑起来说:“这就是我,我生来就是个倒霉鬼。”凌风伸手倒了第四杯酒,一晃酒壶,已经空了。他随手一挥,当啷一声,把酒壶丢在地上。
女王心里一惊,她轻轻地说:“你不能再喝了。”凌风看了她一眼,说:“不要紧,我在家里不开心时,也常喝酒,比这还要多呢。也没有事,这边没有酒,我要叫他们再送两壶过来。”他跌跌撞撞地想走出来叫人,女王一把把他推回去:“你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医生说你不能喝太多酒。”
凌风笑着说:“我喝死又何妨,反正也没人会关心。您当初就不该救我,要是死了也就罢了,我这样活下来,就是个笑话,笑柄!”他轻声重复着“笑柄”这个词,不禁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女王在他对面坐下来,凝视着他的脸,温柔地说:“那你就别回去了,反正他们确实也不在乎你。你留下来,我会一直安慰你。自从那天晚上起,你就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凌风望着女王美丽的眼睛,他是个聪明人,女王的心思他岂能不知。但自从景武殿下把瑶华的舅舅凝威杀死,他对挽回和瑶华的关系存了一份希望,今天这个希望破灭,把他彻底击溃了。他感到无比沮丧,只求有人能安慰自己。他把女王拥在怀里,女王没有反抗,她拥有了这个她心仪已久的男人,心里感到甜蜜幸福。
次日早晨凌风清醒过来,女王已经离去了,他的头有点胀痛,像做了一场甜蜜的幻梦一般。他暗暗问自己,究竟昨夜是在做梦,或是现在还在做梦。如果是后者,他希望永远不要清醒。
曹玮敲门进来,他说:“瑶华小姐今天就要回去了。”凌风啊了一声,说她干嘛这么急。曹玮说:“她坚持要回去,而且说不打算和您辞行了。”凌风说那你叫两个人陪她回去,曹玮说我知道了。他看着凌风的手,惊奇地问:“您的左手怎么啦?”凌风说:“是守城的时候被石头砸了一下,当时也没在意,大概是耽误了。”曹玮说:“能看好吗?”凌风说:“反正我又不做体力活,让它去吧。”曹玮看着凌风,说:“大人,您……”凌风说:“知道你们二百多人安然无恙,我很高兴,这点小伤不算什么,你别再提了。”
鸾红过来说:“凌风大人,陛下请您过去。”凌风心头一阵颤动,脸色有点发红,他说:“我就来。”曹玮看着他的脸,说:“大人,您好像有点激动。”凌风说:“是吗?”

第七章
凌风跟着鸾红来到女王的寝宫,看到宫室正中有一张用洁白的云石雕刻而成的床榻,透过烟霞般轻薄朦胧的纱帐,隐约可见精美的锦绣被褥之中安卧着一位姿容绝代的美人。
凌风脸涨得通红,心脏在“砰砰”直跳,他想转过头去,却又如被什么神奇的魔力束缚住了一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房间里很安静,只听见两人轻轻的呼吸声。
女王微微地动了一下,眼睛慢慢睁开,她漆黑浓密的秀发零落在枕席之间,发沿上用丝带缚了一颗小小的红宝石。她迎面正遇上凌风炽热的眼光,白皙的面颊上涌上来淡淡的红晕。
女王穿丝绢睡衣,缓缓坐起身来,她珊瑚般秀美精致的红唇轻轻颤动,漆黑明亮的大眼睛望着凌风:“凌大人,你来了。”对方好像化作了石头人一般,呆立不动,也不回答。
女王似水般温柔的眼波在他脸上流转,嘴角边露出浅浅的笑涡,她坐到一张镶金嵌玉的银质梳妆台前,用象牙梳子梳理秀发。她那洁白的双手也如象牙般细腻光泽,乍看之下竟然分不出来。
女王示意叫凌风过来,她看着镜中对方深沉痴迷的眼睛,不由感到征服对方的快乐。女王说:“您昨晚睡得好吗?”凌风说:“不好。”“为什么?”他说:“昨晚有位姿容绝代的美人来到身边,我醒来后她却已离去,使我惆怅失落。”
女王说:“您就当是一场幻梦好了。”他说:“我希望这场梦永远不要醒。”女王拿出一张诗笺,说:“这是一位年轻人为他爱恋的女孩所写,您看一下。”凌风接过诗笺,不由得满脸通红。上面写着:
“弱柳轻风二月花,轻薄浪子恋芳华。欲将心事诉流水,流水无情自喈嗟。”
“春城无处不飞花,愿为钟情逐春华。望仙桥下汴河水,为谁长流到天涯。”
“苦将心意惜落花,只为春逝叹韶华。依稀迷离烟尘里,夕阳何处是归家。”
这是他写来思念瑶华的,不知怎的会落到女王手中。女王看着他说:“您要真的爱我,也该留个证据才是。”
凌风看着女王,沉思了一会轻轻念道:
“我像扑火的飞蛾,在爱的烈焰里烧焦了翅膀,
却仍感到喜悦安祥,充满幸福。
爱人衣裙旁的一隅之地,就是我的整个世界。”
“我靠近您一步,目光被您吸引;靠近您两步,灵魂被您征服。
爱情的监狱是天下最牢固的监狱,我已无力逾越,无路可逃。”
“你给我生命,也可以用轻蔑的目光叫我去死。
爱人啊!我的喜怒哀乐、生死荣辱就系于你一念之间。”
凌风慢慢念完,用痴情的目光望着女王。女王胸口微微起伏,她站起身来搂住凌风,两人拥抱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的嘴唇才慢慢分开。凌风望着女王含羞带笑的眼睛,他说:“我愿为您放弃所有的一切,但就怕我对您来说只是匆匆一过而已。”女王说:“你后悔了?”凌风说:“我对爱不会后悔,如果一生中没有爱,人生就是一场空。宁愿有最痛苦的经历,也不要留下空白。”
女王说:“你是我所见过的最优秀的男人,我不会把你让给其他人。”
凌风缓缓地说:“我向您保证,我一直到死也会爱您。”他们又拥抱在一起,心中充满甜蜜和幸福。
两个月后,他俩手携手走在花园里,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倒映着四周优美的景色,也倒映着他们情意绵绵的身影。花园里一片静谧,女王有点累了,她把身子靠在凌风的肩头,轻轻地说:“小风,扶我一下。”凌风说:“你的身体要是不舒服,请御医看一下吧。”女王说:“我只是累了,没什么事。”
女王的丈夫广徽亲王在另一地,他们已和大秦国谈妥了议和的条款。
一、为期十年的停战期,双方保证不对对方进行军事上的敌对活动;
二、双方交换俘虏,大秦国俘虏了绮兰国一万人,被绮兰国俘五千人。被俘的人中包括被女王已经释放的二百人。这样绮兰国必须为多出的五千人支付每人十个金币的赎金,共计五万金币。
三、绮兰国赔偿大秦国的土地、财产的损失合计十万金币。
四、凌风的赎金为二万个金币,绮兰国在收到赎金后把他放回。
负责议和的官员把议定的条款拿回来,有人说:“给凌风定的赎金太少了。”广徽哼了一下,心想:“宁愿少收点,赶快把他赶走,要是他在这里住个一年两年,绮兰国都不知道是谁的了。”
当天夜里,女王在行宫举行盛大的宴饮。餐桌上摆满了美酒佳肴,美丽的女伎翩翩起舞,丝弦之音悦耳动听。大家频频举杯,祝女王青春长在,绮兰国运兴隆。凌风坐在女王下首,他不时和女王的目光相接,暗暗交换深情的眼神。一个舞女经过他的身旁,目不转睛地望着他。那个舞女长得很漂亮,舞姿也很美,凌风也朝她望过去。女王看着他,说:“花言巧语的男人,大多都是见一个,爱一个的。”
凌风看着她闪着妒意的眼睛,笑嘻嘻地说:“我见到美丽的女孩,总忍不住与我的爱人相比。在我眼里,她是钻石,其他女人只是美丽的小石子而已。”那个舞女生气地朝他白了一眼。
第二天清晨,凌风回到卧室,桌上放着一张纸条。纸条是尼姆写得,他说:“您的赎金已经备好,可以随时取用。利息为年息六厘,期限三个月,这是很优惠的条件了。凌风拿着纸条,陷入沉思。

第八章
女王感觉身上不适,她叫鸾红请来御医海绥为她诊治,海绥皱着眉头看了半天,才说:“陛下,我的结论有些唐突,请您不要生气。”女王问:“我到底得了什么病了?”海绥说:“您没有得病,您是怀孕了。”女王是又愁又喜,喜的是多年来终于有了后代,愁的是丈夫不在身边如何解释。她对御医说:“这个消息您不能公开,过段时候再说吧。”海绥说:“我懂。”
三日后的中午时分,女王在内室里一个人用餐,鸾红走了进来,她略显慌张的说,“亲王殿下来呼珊了,正在过来呢。”
女王叫侍女把桌上的杯盘撤掉,重整桌案,又上了一桌佳肴美酒。她换了一套华丽的衣装,坐在窗前静静等待。
片刻功夫,广徽亲王就到了,他看见妻子,稍微有些尴尬,女王把手伸给他,他犹豫了一下,把女王抱在怀里。
广徽看见桌上的盛宴,问道:“这是为我准备的吗?”女王嗔道:“难道还有谁?”两人并排坐下,侍女上来斟酒,女王笑颜如花,广徽凝视着她,说:“你越来越美了,和几个月前大不一样。” 女王说:“是你几个月不来,把我忘掉了吧。”
广徽心中有些诧异,不过妻子的热情使他陶醉,他很长时间没有这样的感觉了,也许是小别胜新婚吧,当天晚上,广徽在女王寝宫住下了。
次日晚上,他们举行大型的宴饮,这次规模更为盛大,广徽过来带来了许多朝臣,他们装饰奢华,举止优雅,为盛会增添了许多色彩。一对对舞女跳起欢乐的舞蹈,场面热闹非凡。
凌风在宴会上见到了广徽亲王。亲王先向他打招呼:“凌风大人,真没想到还能在这里见到你,在我们这儿住得惯吗?”凌风说:“殿下,谢谢您的关照,这里的生活我能够适应。其实我这个人很随遇而安的,基本上什么环境都可以适应。”
亲王笑着说:“开始我们招待不周,不过您既然没事,我也就放心了,希望您不要记恨我们。”凌风看着他,说:“我已经不记得那事了。”
凌风坐在座位上,拿着金杯一个劲的朝嗓子里灌酒。在宴会上,女王几乎没有看他,他心里有说不出来的酸楚,在宴会举行到一半的时候就匆匆离席了。
女王下去更衣,鸾红说:“陛下有没有看到凌风的面色,我一度以为他这个人是从来不生气的。今天算是头一次看到他变脸了。”女王微笑着说:“他吃醋起来也很迷人,这对我来说比一百句花言巧语都能证明他对我的爱。”鸾红说:“您当心把他气走了。”女王说:“不会的,他没交赎金,想走也走不了。”“那您就这样让他把这个醋一直吃下去?”女王点点头说:“没办法,毕竟要先把亲王这头解决。”鸾红说:“您直接和他把实话说了不就完了。”女王说:“他这个骄傲的个性,真知道了还不和我翻脸,这事要慢慢来。”
凌风回到住处,感到头痛欲裂,他早早睡下,直到第二天中午才起来。梳洗完毕后他问侍女:“有没有我的书信?”侍女说没有。凌风在房里枯坐了一个时辰,派人去找尼姆,尼姆见到他说:“您刚想起我来?”凌风说:“我想和您把账目结一结。”
尼姆把账本拿给他看,凌风说:“怎么没有定制衣服的账目?”尼姆说:“女王说记在王室的账上。”凌风说:“我还没有到靠女王供养的地步,她要问起来,您就把我这话跟她说吧。”尼姆耸耸肩,“我知道了。”凌风手签了一张八千金币的汇票,尼姆用于和大秦国的陶朱进行结算。另外两万金币的赎金,凌风打借条给尼姆,借条上包括本金和三个月的利息。他回国后派妥当人把款项送到后,尼姆把借条再还给他。
尼姆拿到凌风的借条,他说:“我这就把两万金币解到王室的金库里去,款项入库后会把财政大臣的收条送给您。”凌风说:“麻烦你了。”
凌风把曹玮叫过来,他说:“你简单收拾一下,我们明天早上就动身回国。”曹玮说:“是吗?太好了!我早就想回去。”凌风叫侍女过来打好行装。傍晚时分,他这边刚收拾好,尼姆把赎金的收条也拿过来了,凌风把收条仔细收好,他派人打听广徽亲王在何处,来人说:“他在女王那里。”凌风沉默了一会,说:“知道了。”
这天晚上女王又为丈夫举行欢宴,她派人请凌风参加,凌风对来人说:“我身体不太舒服,不能前来,请把我的歉意带给陛下。”
女王听了凌风的回音有些不悦,亲王在旁说:“他身体不好也没办法,反正又不少他一个,你太敏感了吧。”
这天晚上,女王有些神情不安,她频频望着旁边凌风常坐的那个空位子,感觉对他做得有些过分了。
凌风在房间里一杯接一杯的喝酒,他望着天上的星星,心中凄苦无比。
天刚黎明,凌风起来用凉水冲了个澡,把胀痛的头清醒清醒。他吃了早饭,把这些天服侍他的绮兰国的侍女卫士召集起来,每人赠送了一百金币。又派人将一封感谢的书信和一千金币送给御医海绥,谢谢他救命之恩。他也请海绥代他将一千金币送给鸾红作为感谢。
凌风来至女王的寝宫,叫人打听亲王是否已经起身,那人说:“亲王已经起来了。”凌风点点头,说:“请为我通报,我要见亲王殿下。”
广徽有些诧异,凌风这么早见他有什么事?他匆匆更衣出来,来至内殿,凌风已经候在那里,这是他们上次事件以后第一次单独见面。
凌风说:“亲王殿下,您好。”亲王点点头:“凌风大人。你见我有何贵干?”凌风把收条递给他:“我已将赎金交齐,请您为我签署一张通行证件,我准备今天就回去了。”亲王按捺不住喜色,他说:“这么快?你可真有办法。”
亲王匆匆签了通行证件,递给凌风,他说:“你真是个爽快人,不知道我们以后还会不会见面。”凌风说:“我不想有这样的机会,不过,将来的事谁知道呢?”亲王看着他,点点头:“我的想法也是如此。”两人客气地分了手。

第九章
显德女王起身后,心中有些不安,她把鸾红叫过来,对她说:“你到凌风那里去一次,让他到花园来和我相会。”鸾红走了,女王精心梳妆,让宫女挑了一套清丽优雅的衣裙。她刚想出去,鸾红匆匆回来了,她对女王说:“凌风走了。”女王吃了一惊,她说:“他能走到哪里去,你不要吓我。”鸾红说:“他问尼姆借钱交了赎金,亲王为他签了通行证件,他一早就走了。”女王跌坐在椅上,脸色发白,她怎么也没想到凌风会这样匆匆离去,心中感觉一片空虚。她低声说:“他这个人呀,我怎么就把握不住呢?”
御医海绥来为女王诊治,他说:“凌风走了,陛下知道了吧?”鸾红说:“我们真是没想到。”海绥说:“他派人送了一封信给我,向我致谢,陛下要看一下吗?”
女王接过信上面写道:
海绥先生:承蒙先生妙施圣手,拯我性命,凌风无以为报。今奉上金币一千,小小敬意,请先生笑纳。
今我匆匆离去,不能面辞先生,请您勿怪。先生医术高明,宅心仁厚,我心中不胜钦佩,临别依依,片纸难尽。
先生万福。
凌风敬上。
附言:另有一千金币,烦请代我交予鸾红小姐,感谢她数月来的精心照顾,并请代我致意于她。谢谢。
女王看了信,喃喃说道:“他想到了你们,却没有半个字留给我,难道他就那么记恨我吗?”鸾红说:“他就那个脾气,越是一般关系的人,他越是客气。他没有面辞陛下,就说明他对您有感情啊。”
广徽亲王派人把尼姆找来,佯装生气地对他说:“你这个老东西,我向你借钱你推三拖四,怎么你借给凌风就这么爽快。他匆匆走了,要是将来不把钱送来,你可就损失惨了。”
尼姆苦着脸说:“就是,我现在也在后悔,怎么会鬼迷心窍,会答应他。”亲王说:“下次可别这样糊涂了。”尼姆连连称是,他从亲王那里出来,脸上掩饰不住喜悦,他这次赚了一大笔利润,所谓后悔的说法,这用来迎合亲王的,他自己可一点也不担心。
凌风带着几个侍卫在道路上纵马奔驰,他右手紧紧拉住马缰,身体贴在马背上不停飞奔,几个侍卫都被他甩在后面,曹玮尽力和他并排向前,喘着气对他说:“大人,您的速度太快了,您的身体不适合奔驰,还是小心为上。”凌风不理他,双腿夹紧了马腹,一直向前。
三天后,他们来到绮兰与大秦的边界上,凌风默然回望,心中十分难过,他人离开了,却把心留在了那边。他真能舍弃那一段感情吗?
在边境的小城歇了两天,他们继续飞驰向前。曹玮看着凌风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也不好劝说,只是在心中暗暗叹气。十天之后,他们来到京城。凌风被他们从马上扶了下来,他感觉身体非常难受,勉强支撑着把管事叫了过来,叫他到西市请医生为自己诊治。
管事到了西市,在一所住宅前敲门,一位清秀的女士开了门,她叫楚青,是一位有名的女医生,凌风有时生病不想让王上知道,就请她来医治。楚青是个寡妇,丈夫在五年前去世了。管事见了她,恭敬地说:“楚青夫人,凌大人身体不舒服,请您过去为他看看。”楚青吃惊地说:“凌大人他回来了,这么快?”管事说:“今天刚到的。”他让楚青上了马车,马车急促地向凌风的府邸驰去。
他们到了凌风的卧室,他在静静昏睡,曹玮守在旁边非常焦急。他说:“你们终于来了,他这个样子,可怎么办好呢?”管事说:“他平时慢悠悠的,但凡事一上心,就风驰电掣般奔走,一点不爱惜自己,这样身体早晚要垮掉。”
楚青给凌风诊了脉,她说:“凌大人是由于心神不宁、劳累过度;加之先前重病还未完全康复,今又奔驰太过,使身体受到很大损害,需要静养一段时间。”曹玮点头。
管事说:“要不要把凌大人抵京的事情启奏王上?”曹玮说:“等两天再说吧。”
侍卫军官郭维进来看了凌风,跟着曹玮走出来,他说:“曹玮将军,此次您跟随凌大人出征,战功卓著,王上已经任命您为副将,真是可喜可贺。您还不满二十岁,以后前途大有可为。”曹玮一笑:“这都亏凌大人的提拔,郭将军可惜生病,错过了机会,我为你感到遗憾。”郭维一年前初来时,是参将,当初曹玮只是校尉,比他级别低,王上朱光为了平衡他们两个,给曹玮也提了参将。如今曹玮立功升职,他比郭维要小十几岁,职衔倒比他高许多。郭维心中那个滋味就别提了。
次日清晨,凌风慢慢醒来,曹玮看他苍白憔悴的样子,心中非常难过,他慢慢地把凌风扶起来,凌风看着他,有点过意不去,他说:“曹玮,我没事,是这几天心情不好,想纵马飞奔发泄一下。咳,我这个脾气,怎么也改不掉。”
这时管事过来通报,九门提督尹源过来看望大人。曹玮一楞,他说:“是谁把大人回京的消息透露出去的?”他对凌风说:“大人,我去接待他,跟他说您身体不好,不能见客。”凌风点点头。
曹玮在凌风的内客厅里见了尹源,说:“提督大人,您来看凌大人?”尹源说:“我是奉王上之命来的,凌大人身体如何,王上很是关心。”曹玮心想:“他既然这么关切,为什么不自己来呢?”他说:“那我把您的意思通报给大人,他实在不能见客。”尹源神情有些为难,他说:“王上命我一定要见到凌大人。”
这时,后面的门开了,凌风衣着整齐,慢慢的走出来。他说:“王上派您前来,有什么要事吗?”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十章
尹源看他面色确实不好,心中不安,他说:“凌大人此次出征辛苦了。”凌风说:“我还好。王上叫您过来,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尹源说:“王上叫您进宫去见他。”凌风说:“是现在吗?”尹源点点头。曹玮在旁边说:“大人,您的身体要紧,请尹大人和王上说明一下吧。”凌风说:“你不要说了。”他对尹源说:“请等候片刻,我去更换衣服后就跟您进宫。”
凌风趁进屋更衣的功夫,从一个瓷瓶里取出一粒药丸,吞了下去。他在椅子上坐了片刻,觉得精神好了一些,这才出来。
他随着尹源来至宫中内殿,王上朱光正在那里等他。他看到凌风进来,不由得从座位上起来,向前走了两步,又猛地停了下来。凌风到朱光,一时说不出话来,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尹源在旁说:“陛下,若没有微臣的事,那我下去了。”朱光嗯了一声。
凌风梗咽着说:“陛下……”朱光看着他,说:“回来就好,听说你安然无恙,我真是像一块石头落了地,心情也好多了。”凌风跪倒在地上说:“微臣无能,害陛下担心,真是该死。”朱光一把把他拉起来,说:“现在还说这些干什么?这次出征,你立了大功,景武能安然脱险,也多亏你。他太年轻,不及你稳重踏实,若这次没有叫你陪他前去,这场战争能否打赢还在未定之天。你的功劳和景武相比,还要超过他。”
凌风说:“此次胜利,上托陛下天恩,景武殿下指挥有方,下靠将士们用命。我在战事当中就被俘,后面根本就没起什么作用。陛下过奖了。”
朱光说:“你一直是这样。无论如何,我总要重重奖赏于你。”
凌风默然不语,他最不爱听的,就是“奖赏”二字,总觉得他所有的付出,都变成一笔交易,对方拿好处酬谢他,就银货两讫,互不亏欠,这使他心中很不舒服。
他轻声说:“这次战事,将士们死伤甚多,如果有款项多给他们一些抚恤,对激励将士也有好处。我所做得都是份内之事,不敢要求陛下赏赐。”
朱光看着他的脸,说:“伤亡将士们的抚恤已经拨下去了,你的奖赏也是不会少的,两者不能混为一谈。”
殿内气氛多少有点紧张,朱光想问凌风他在绮兰国的情况,凌风在绮兰国两个多月没有消息,后来听说他与绮兰国的女王有点暧昧,这使朱光不太高兴,但这是个人的私事,也无从责备他。
凌风感觉精神不继,出来时用药物提升的一点精力都消耗得差不多了,他低声说:“若陛下没有其它事,微臣想告退了。”
朱光想了一下,说:“凝威将军的事,你在平泉时说他暗通绮兰国,是否属实?”凌风说:“当然属实。”朱光说:“此事事关重大,明天早上朝廷上要廷议此事,你把有关情况说一说,大家作个结论。”
凌风说:“我知道了。”他要下去。朱光犹豫了一下,把他叫住:“小风,你明天在廷议时,说话要慎重。”凌风面色一变:“陛下,您认为我应该怎样说?”朱光说:“凝威在边境十几年,牵涉甚广,他一个大将军暗通外国,朝廷脸上也不好看,将士心里又会怎样想?再说他毕竟是瑶华的舅舅,他人已经死了,你就看在瑶华的面上,为他挽回一下声誉吧。”凌风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他说:“陛下,我明白了。”
凌风来到宫门,曹玮见他面色凝重,脚步虚浮,走上一步把他扶住了。凌风在他臂弯里靠了片刻,让他把自己扶上马车。曹玮也一起上来了。他对凌风说:“王上见您,有什么事吗?”凌风说:“明天要廷议凝威的事,王上叫我去说明情况。”曹玮说:“凝威罪恶昭彰,死有余辜,有什么好议的?难道有人还想把事情翻过来吗?”凌风说:“这你别管,我知道你很谨慎,有几个知情的人,你帮我提醒他们一下,对这件事别再往外乱传了。别人问起来,你就说不清楚。”曹玮说:“您怎么也这样?凝威害您吃了那么多苦,把他千刀万剐也不解恨。”凌风小声说:“我没什么。”
次日,凌风来到朝堂上,文武百官分为两列,在殿内的白石台阶下井井有条的排列起来。台阶上是王上的宝座,宝座很大,用紫檀木制成,上雕江水云龙图案,表面涂金漆,庄重而不失威严。宝座后有七扇磨铜镀金屏风,金碧辉煌,耀眼夺目,屏风前面双列宝扇。两旁对称摆放着一对对铜铸鎏金宝象、香炉、仙鹤等等。
凌风在自己的位置站好,景武殿下就在他对面,他们对视了一眼,凌风想要说话,这时乐声悠扬,朱光从后面进来,登上宝座。他扫视了大家一眼,朗声说:“前大将军凝威之事,数月来大家议论纷纷,现在凌大人回来了,当时情况他最清楚,我让他给大家说明一下,嗯,然后你们再议。”
凌风慢慢出来,他向朱光见过礼,向周围的同僚扫视了一眼,犹豫一下,缓缓地说:“当时情况非常紧张,我不得已才出此下策稳定军心。事实上,当初我们被困平泉,凝威将军主动向我提出他在绮兰国军中有关系,能诱使绮兰的广徽延缓进攻,以便我们突围。他就写了书信过去。后来景武殿下过于急躁,杀死凝威将军,眼看军心不稳,我只好拿了这些书信给大家看,以稳住队伍。此事是我对凝威将军不起。”
景武大声说:“我不相信!”凌风看了他一眼,心想,你不相信也没办法,这也是为你和瑶华好,要是凝威坐定了卖国奸臣的位置,你还能和她在一起吗?
景文殿下说:“凌大人,你是因为和凝威的外甥女订了婚,才为他说好话的吧?”
凌风正色说:“我与瑶华小姐因个性不合,已解除婚约,我和她已没有关系了。”
景文说:“你这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要么你发誓,证明你所说是实,我们才能相信。”景武在旁边说:“就是,你发誓吧。”
朱光面色发沉,说:“你们别说了。”
凌风看着大家,身体颤抖,他放大声音说:“我发誓,若有虚言,愿死于刀剑之下!大家可满意了!”他面色惨白,身体摇晃,朱光示意旁边的侍卫扶住了他。朝堂上一片寂静。凌风靠在侍卫身上,轻声说:“我大病未愈,想休息数月,请陛下俯允。”朱光点点头,“好,那你现在就下去吧。”

第十一章
王上朱光在朝堂上对大家说:“刚才凌风的话大家都听清楚了?”群臣说:“是。”“此事以后不要再讲了。到此为止吧。”景武满面通红,还想说什么。朱光看着他,说:“景武你也不要再说了,此事是由你过分急躁而起,你太年轻,也不能多怪你。如今瑶华小姐已和凌风解除了婚约,我的意思,你就和她缔结婚事,这样也算对得起凝威将军了。”景武说:“陛下,您不能这样。”朱光看着他说:“你以后就知道我和凌大人一片苦心了。此事不会让你失望的。”
晚上,曹玮找到凌风,说:“大人,您怎么能为凝威辩护,还把以前自己说过的话收回来呢,这样您成了什么人了?听说您还在朝堂上发誓,这可怎么得了?”凌风躺在床上,说:“这也是给他们逼得没办法。其实也没什么,我早就看透了。我已向王上请假数月,我们明天就到乡下去,不再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他叫管事去请楚青夫人陪他一同前去,对方答应了。第二天一早,凌风带着曹玮、两个侍女、几个侍卫连同楚青夫人一同起身。
三月,春光烂漫,莺飞草长;柳丝烟软,桃李怒放。一路上风景非常美丽,凌风半躺在马车里,车辆辚辚作响,他的身体也随着一起一伏。路修得很好,基本上没有颠簸之处,他们在路上缓缓走了两天,到达一处庄园。
庄园很大,约有几千顷良田,大部份种植庄稼,也有小部分有果蔬种植。里面沟渠纵横,灌溉十分方便。庄园西南有山峦环抱,景色清幽安静,适合休养。在山谷之中有几间小小房舍,凌风他们就住在那里。
起初十几天,他卧床不起,楚青夫人每天给他开药方调养身体,两个侍女在旁服侍。此地没有什么闲人,空气也好,食物之类非常新鲜。凌风长久以来没有这么悠闲过,他尽量不去想不愉快的事,心情好了,身体也慢慢强健起来。
这天,凌风可以起来走动,他由曹玮陪着,慢慢散步。此地山峦十分陡直,大股泉水从山上流泻,遇险要之地直冲下来,形成瀑布,如碎珠缀玉般奔流下来,水声大如雷鸣,非常壮观。瀑布旁的山坡上,有精巧的小亭子,可以近观瀑布,休憩谈论。
山谷之中,溪流蜿蜒曲折,一直向前汇入江水,奔腾而去。溪谷之中灌木丛杂,有山花开放。溪水清澈,水底的卵石历历在目,几尾小鱼在缓缓游动。
凌风说:“曹玮,你陪我在这里住些日子,就回边关去吧。”曹玮不解地说:“大人,您想赶我走吗?”凌风说:“你现在已是副将身份,在我这里也不合适,别人会议论的。”曹玮说:“那我不当这个副将可不可以?”凌风笑了,说:“没有人这样的,我当初要你过来,也说过不会一直留你。人要有志气,恋栈京中,像郭维这样,有什么出息呢?”曹玮说:“那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您刚回京,王上就知道了,肯定是他说的。”凌风说:“我们回京用的驿站的马,王上早就应该知道了,不一定是他去说的。”曹玮说:“反正他在您身边,我就不放心。”凌风说:“这人我还控制的住。”
他们走了一段路,凌风有些累了,他们在路边的山石上坐下来,凌风问:“曹玮,你喜不喜欢这里?”曹玮说:“这里太安静了。”凌风说:“你还太年轻,不懂得享受山水的好处。”曹玮说:“您不到三十岁,也还是年轻人啊。”
凌风笑着说:“心境不一样了。”他望着自然的美景,说:“此地有山有水,令人神往。山峦高耸,溪谷深邃,山峰无溪谷,不足以显其高,溪谷无高山,不足以示其深。群山与深谷,是和谐统一的整体。我爱山水,就爱它的“和”字。我们做人,做不了高山,做溪谷也可以,溪谷包容万物,涵养生命,才是上善之求。
他望着奔泻而下的瀑布,说:“瀑布飞流直下,水石相击,终能找到出路,奔向远方。若没有溪流冲刷,这群山也就死气沉沉,毫无生趣。山与水之间相互激荡,最终互相交融,展现出生机勃勃的美景来。真好啊!”
他回过头来看着曹玮,后者似有领悟,含糊地点着头。凌风微微一笑,说:“我累了,先回去吧。我说这些话,也是想拖住你多留两天,否则我看你已经对此地有些厌烦了。”曹玮忙说:“您在这里,我怎么会厌烦呢。”
他们回到屋里,已是中午时分,饭桌上摆了许多杯盘,凌风诧异地说:“楚青夫人,你怎么做了这么多菜,有客人吗?”外面御医颜远走过来,说“小风,王上叫我来看看你。”凌风说:“你回去帮我拜谢王上,说我还要在这里呆一段时间。”颜远说:“不是吧,我刚到你就要赶我走。那有你这样待客的?”凌风哼了一声,“我可从没把你当客人看,你到我这里都是要来就来,要走就走,从来不客气。”颜远说:“你是不是怕我把你的女医生一起拐走了?”曹玮在旁边一笑,楚青夫人有些脸红了。
数日后,凌风从外面散步回来,室内一个人也没有,曹玮到外面放马去了。楚青和颜远也不在,凌风拿了一本书,在窗前慢慢翻看。过了片刻,曹玮回来了,凌风问,他们两个呢?曹玮说:“他们在瀑布旁边的亭子里。”凌风说:“两个人都在那儿?在做什么?”曹玮说:“两人都是医生,自然是在谈医术。”凌风说:“我可不信。”他叹了口气,半开玩笑地说:“为什么我无论到哪里,都会成不受欢迎的第三个人呢?”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第十二章
两个月后,他们动身回去。在路上,颜远和楚青俨然已是一对恋人,凌风对曹玮说:“我预测的如何?”曹玮说:“这样也好,您既然撮合了他们,您的诊金也不用付了,这不是一举两得吗?”凌风一笑,“是吗?”
他们到了府邸,凌风下了马车,留在府里的郭维和管事出来迎接。郭维说:“大人气色好多了,我们都很欣慰。”凌风笑笑。他来到书房,不禁眉头一皱,桌案之上堆满了案卷资料,他的头又开始胀痛了。
第二天,凌风带着案卷,来到城西监狱。他与监狱的官员见过,叫他们把待审的犯人押过来。犯人显然是被拷打过,浑身是伤。凌风眉头皱的很紧,凝视着犯人半天没说话。他在犯人身上,看到了好几个月前自己的影子,虽然情形不同,但遭遇却有相近之处。监狱的官员看他不说话,也不敢下去。这时隔壁的审讯室内传来犯人的惨叫声,凌风脸色苍白,右手微微颤动,他痛苦的记忆完全被唤醒了,感觉又回到了在绮兰军营中的那两个晚上。被自己拼命压抑的回忆涌上心头,使他难以承受。他低声说:“叫他们停下来。”隔壁动静没了。
凌风凝视着案卷,却不知道上面写些什么,他以往的明察干练都不复存在,心里感觉对自己失去了信任,脑子也有些混乱了。他匆匆地问了犯人几句,就离去了。监狱长对其他人说:“凌大人好像换了一个人,他是怎么回事?”
凌风回到府里,心潮澎湃,他早就厌恶用严刑拷打来逼供,但迫于传统,一直容忍下来。如今自己也有这样的遭遇,痛定思痛,心想,“我现在还在这个位子上,若不能实现宿愿,改变这个现状,那做这个官还有什么意思呢。”
夜静更深,他还在挥笔不断书写。
黎明时分,一份新的文章出炉了:
“本官承王上厚恩,下受民众托付,任司寇已有九载,虽有微劳,但无显功。但自历官以来,所见颇夥,有无辜之人,身罹酷刑,被迫招认之事;有狱中犯人,罪不至死,被刑而死之事;有强横之人,忍刑不招,因无口供,反得超生之事。是此种种,皆违天理人情,难以理喻。
因思断案之事,内思情理,外审物证,兼取于犯人口供,是犯人口供仅是证据之一环。今断案者往往不察物情,专以严刑逼取犯人口供,以致时有冤抑之情,是何道理!
又核实死刑是本官之责,若由下面任意轻重施刑,以致刑毙犯人,那本官还有何用!
今有令,严禁用刑逼取口供,凡断案者,应详细搜寻物证,探问证人以察案件真相,不得专依犯人口供断案。如有刑毙犯人者,照故杀减一等处置;用刑使犯人受伤者,照故伤减一等处置;如用刑使犯人招供被查出者,有关人员各有处置,绝不宽贷。准犯人及其家属申诉,若上司知有下属刑伤刑毙犯人,压下申诉,隐瞒不报者,以妨害司法、渎职之罪处置。狱中有申报犯人病死者,由刑部派人下去检视,以防有刑毙犯人报称病亡者。
刑部应设立机构,传授交流破案之法,提拔精干之士。若有人以为无严刑拷问即无法断案者,自可挂冠而去,本官不会挽留。
因思官府之为是百姓榜样,若官府自为罪戾,然百姓还有何从?望吾众深体王上好生之德,安分守己,毋罹法网,以伤天和。
此令 ”
凌风又看了一遍,在最下面签了自己的名字。他长出了一口气,放下了笔。
凌风上午进宫,把这份文件呈给王上看。王上朱光皱着眉头看了半天,才说:“怎么突然想到这个事情上去?以前也都好好的,何必去搅它呢?”凌风说:“我既知其不当,就应该去改变,若只能敷衍行事,那这个官不做也罢。”朱光说:“这个东西先放在我这里,让我再想想。”凌风恳求说:“陛下……”对方说:“我知道了。”
六月,天气已经有些炎热,凌风来到郊外,送曹玮回边关去。曹玮说:“大人,您要保重,千万不可再任意糟蹋身体。我若有公务回京,就来看您。您如有要事托付于我,请送信来,我万死不辞。”凌风说:“你自己也要小心,边关重地,不可草率。你年纪轻,要多听年长的将军之言,不要因少年得志而过于骄傲了。”曹玮点头,凌风一直送出去二十多里路,两人洒泪而别。
九月初,凌风翻阅案卷,有一起妻子杀死丈夫的案子,女犯名叫素灵。案子是年初发生的,当天晚上,室内只有夫妻两个人,半夜时分,忽听丈夫一声惨叫,过了片刻,他的妻子出来叫人,说丈夫被强盗杀了,但强盗是什么模样,她又说不清楚。她和丈夫感情不好,是家里破产,为了还债才嫁给他的。因此婆家人怀疑是她杀了丈夫,假托是强盗所杀。那个男人心脏被刺一刀,凶器是室内削水果用的小刀,非常锋利。
初审的法官是个老官吏,他清正廉洁,凌风对他比较了解,他认定是那个女人杀死了丈夫,依律判她凌迟处死,后来复审的法官也复核了案情,确认没有问题。此事甚惨,但法律就是这样规定的,也确实毫无办法。凌风去审过那个女人,她也承认了罪行,问不出其他情况来。
本月中旬,京城又要处决一批犯人。差役们在热闹的地方都张贴了告示。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十三章
当天秋高气爽,万里无云,是个好天气,凌风身披斗篷,头戴风帽,缓步走上监斩台。台下依旧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大家闹哄哄的,你推我挤,有士兵不断地把他们轰开去,让囚车顺利进来。
凌风觉着精神有些紧张,去年这个时候,他已随军出征,监斩的任务是由刑部代劳的。再回到这里,感觉有些不习惯了。他挥挥手,侩子手将那个女犯带到行刑处,脱掉她的衣服,那个女犯相貌不错,但身材稍有些臃肿,显得不太协调。凌风用眼睛的余光扫了她一眼,楞了一下。
他有些犹豫,手举着行刑的令箭迟迟没有扔下来,刑场上一片寂静,几万双眼睛都盯着他看。那个女犯的眼神呆滞,却还想四处张望,似有所盼。她的目光与凌风的眼睛相接,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她拼命挣脱侩子手,试图往台上冲去,嘴里叫着:“大人我冤枉,丈夫不是我杀的!”
凌风蓦地站起来,掀下头上的帽子,走到台前,人群中“呀”地一声,他们头一次看到他的容貌。他盯着台下的女人,问道:“你不是都承认了吗?怎么在刑场上翻供?”
女人说:“我已经有了四个月的身孕,我不想死啊,您要救救我!”凌风大吃一惊,他确实觉得那女人身材有些异样,他想:这个女人被捕已有七八个月,她的身孕从哪里来的?他说:“你要老实说,我不能随随便便就相信你。”
女人说:“她先前有个未婚夫,两人非常相爱。因家里破产才嫁给现在的丈夫。丈夫对她不好,她的爱人趁夜过来安慰她,不想被她丈夫撞见,两人争执之中,她丈夫被那个男人刺了一刀,当场死了。”男友保证他会救她,两人还在狱中发生了关系,女人对他还有感情,也希望他能兑现承诺,所以就承担了全部罪行。她的男友就是初审法官的独生儿子。
凌风坐回到座位上,下令把女人带回去,暂停处决。下面的议论声纷纷起来,大家都对他的行为有所质疑,凌风听若不闻,挥手叫他们继续行刑。
下午,凌风回到府里,几个司法官员围了过来,他们说:“凌大人,您今天的做法大家都在议论呢。”凌风说:“我知道。”“您这几年可从来没有在刑场上遇上这样的事,他们都说您这次回来后不如从前了。”
凌风坐在座位上,久久不语,厅上很安静,凌风看着大家说:“我自己也是这样想的。但此事也无可奈何。我已经让稳婆到狱中查那个女犯身孕的情况,另外那女犯说案子是由法官的儿子所为,此事他本人是否知道,你们把他请过来,我要问问。”
老法官来了,他须发皆白,神情沮丧,几天前他的儿子因病去世,临死前向他坦白了杀人的事,他在接案之初知道儿子与那女子的关系,也觉察到儿子有些异样,但因舐犊之私,胡乱断了案子,他还默许儿子进监狱同女友私会,结果让她怀了身孕。现在儿子也没有了,他后悔莫及,见凌风找他,就说:“大人,此案确实是犬子所为,现在他也死了。几天前我才知道真相,我将自请处分,辞去职务。此事给大人带来麻烦,我真是抱歉万分。”
凌风说:“我已将那女子送回狱中,她确实有身孕。待她生育之后再做处置吧。”法官老泪纵横,说:“那女子所怀的是我儿子的骨肉,若能产下孩儿,请交予我收养。”凌风说:“我会想办法,您先退下吧。”
凌风对身边的人说,“这事不是他一个人的错,明天三法司: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会议,大家一起议一议这个事。”
第二天众人齐聚刑部大堂,凌风派人说他可能要晚点过来。这下大家更无拘束,纷纷表态。他们都对凌风不满,说他自作聪明,在法场上叫停行刑,现在自己难堪,大家也跟着丢脸。刑部尚书惟彦说:“到底是谁的过错?他自己也是签了字的。他一直自以为是,说自己明察秋毫,这下看他怎么说?”
有人进来通报,凌大人来了,大家安静下来。凌风进来扫视了众人一眼,说:“大家都在议论我吧。”没人回答他,他继续说:“此事我是失察,我将向王上自请处分。”有人说,这其实不关您的事。凌风没有接这个茬,又说:
“初审法官明知自己儿子与案件有牵连,没有按律回避,复审的官员也包括我没有详查,我们都有过错。我现在说这些,是希望大家引以为戒,不要重复这个错误。司法关乎荣辱性命,不可掉以轻心,必须按律谨慎作为,宁可放过一百,不可错捕错杀一人。法律规定大的案子要进行复审,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我们都会有后代,若是大家都任意妄为,或敷衍行事,流弊一开,自己的子孙若也被屈含冤,那时就后悔莫及了。这是我肺腑之言,请大家细思。”说完,他就起身离去了。
惟彦回到府里,在晚餐桌上对家人说:“这下凌风可丢脸了,这个案子他已经批下,却在刑场上被犯人喊冤,如果是我来处理,怎么会出这样大的纰漏?现在他还巧言为自己辩解,实在可笑,大家对他都有意见。”
他女婿莫韩原是凌风的下属,对他十分了解,他说:“凌大人就是这样的人,他不是在为自己辩护。他是爱惜羽毛的人,凡事要求尽善尽美,出了这样的事,我看他非辞职不可。”
惟彦哼了一声,说:“世人谁不爱权,就为这点小事辞职,他如何肯呢?你太高估他了吧!”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十四章
凌风来到柔娘所在的那家酒店,看他进来,所有人都站了起来,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凌风没有理睬旁人,找了个空位子坐下来,对老板说:“请把柔娘姑娘叫来。”老板说:“是,大人。”凌风诧异地看着他:“你说什么呀。你是第一次看到我吗?”
老板说:“您别戏耍小人了,您一直光临小店,我们侍候不周,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可千万要饶恕小人。”凌风说:“你不要再说了,把柔娘请过来吧。”老板急忙叫道:“柔娘,你快过来,大人叫你呢。“
柔娘过来说:“大人。”凌风看着她,轻声说:“我喜欢到这些地方来,就为了不想听人家叫我‘大人’。”柔娘说:“您终究和我们不同。”凌风看着她,说:“你是知道我的,千万不要疏远我啊!”柔娘低头不语。
凌风轻轻揽过她,柔声说:“我这阵子经历了很多事情,人也有所觉悟,人生在世,只要适情顺意,何必管他许多。柔娘,我知道你很喜欢我,如今你知道了我的身份,我也不用再多费唇舌了。我只想问你,你愿意嫁给我吗?”
柔娘挣脱他的手,说:“大人深情,叫人伤感。我们身份悬殊,是不可能结合的,世人不会祝福我们。您不要再说了。”
凌风说:“只要我能坚持,没有人会说什么‘不’字,你不要多考虑这些。”柔娘说:“我只是个小女子,没有大人的气魄胆识,也不敢高攀大人。您的身份已经挑明,这个地方不适合您,以后您还是别来了,我们做生意也不太方便。”
凌风感到无限空虚,他失望地说:“连你也要抛弃我吗?”他想一醉,一看桌上,连个酒杯都没有,别人都在看着他。他脸上发热,对柔娘说:“难道你连送客的歌曲也不肯为我唱?”
柔娘望着他,轻声唱道:
“可怜八公山,在寿阳,别后莫相忘。
东台百余尺,凌风云,别后不忘君。
梁长曲水流,明如镜,双林与郎照。
辞家远行去,空为君,明知岁月驶。
笼窗取凉风,弹素琴,一叹复一吟。
夜相思,望不来,人乐我独忧。
长淮何烂漫,路悠悠,得当乐忘忧。
上我长濑桥,望归路,秋风停欲度。
衔泪出伤门,寿阳去,必还当几载。”
凌风叹息一声,起身而去,人群自动空出一条通道,让他过去了。
当晚,他彻夜未眠。
次日,他将两份奏章呈给王上。一份是辞去司寇之职的奏章,理由一,是因回国以来,身体一直没有完全恢复,司寇职务,责大任重,一有不慎,恐有负圣恩;虽欲勉力为之,实在力不从心。理由二,近日之案,确实是臣处事疏忽,办事不当而招人非议,理当辞职以示负责。
一份是关于死刑执行方面的奏章,上面言道,长期以来,京城及外地定期终审,公开执行死刑,百姓数万人围观,一次判决处死人犯少则十人,多则数十人,百姓习于残忍之行,无补教化且有伤天和,近年国内灭门案件多发,凶恶之徒连童稚小儿都不放过,惨绝人寰。刑法不是报复主义,官府应自为表率;罪犯报复社会,官府不能也予人以急于报复之印象;应引导百姓趋于良善之行,减少暴虐之心,判决死刑慎之又慎;仅靠严刑峻法,一人处死,后者继从,终不能解决问题。请令有司研究,对律例中死刑条目进行删减。并逐步减少公开执行死刑犯人的数量。有司判决死刑,终审复核后执行,无须搞什么集中宣判,一次判决执行死囚数人,予人官府滥杀之感想,骇人听闻,社会观感恶劣。
接着,他提出取消凌迟这个死刑执行方法。奏章上说:“宋朝继五代丧乱之后,刑法严酷,宋仁宗因两湖地区杀人祭鬼之事时有发生,下诏:“自今首谋若加工者,凌迟斩。”此刑残忍无益,仁宗因此无后,由旁系继承皇位;宋神宗推广使用,至其孙钦宗,父子被金人所掠,惨死在五国城。是此刑乃不祥之刑,始作俑者皆无后也。请旨废除。
朱光看了奏章,对凌风说:“你的奏章我都看了,连同上次那个,也确实有些道理,就先发下去吧。你身体不好,可以先歇歇,把事情交出去一些,不要急着辞职。凌风坚持说:“实在不能胜任,请陛下批准。”朱光长叹一声,“就随你。”
两份文件先发了下去,惟彦对他人说:“我女婿还说他要辞职,我看他意气风发,还要大有作为呢,谈得上什么辞职。”几日之后,凌风辞职的奏章也公开了,大家都大吃一惊。惟彦又说:“他倒好,就这么辞职走了,把烫手山芋留给我们。”景文殿下说:“凌风走了,您正好顶上去,他那说的一套,您装作没看见就是了,还照老法子做。凌迟之刑废除也罢,本来就没什么意思。”
朱光传召他们进宫,告知凌风辞职的消息,景文说:“惟彦大人原任司寇的职务,让他回复原职就可以了,这样也方便,凌大人的职责都可以由他去执行。”朱光说:“凌风做司寇时的那些个职责,乃是专门为他而设,现在想想,确实权力过大,压力对他也太大了。有些权力我还是要收上去。惟彦还是做刑部尚书,司寇之位就让它空着吧。”
此言一出,两个人都大失所望。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第十五章
荣夫人来找凌风,她说:“景武殿下即将与瑶华成婚,但他却尚不知瑶华就是与他倾心相爱的女友,我怕此事会弄僵,凌大人有什么良策吗?”
凌风说:“您为什么来找我商量?”荣夫人说:“我家受大人深恩,我把大人当自己人看待;大人与景武殿下关系也不一般,此事非您不可。”
凌风默然不语,瑶华对他绝情,却导致他与绮兰国的女王相恋,但现在他一片深情已付之流水,心中空落落一片。他心知瑶华从来没有爱过自己,却还对她有怜惜之意,希望她能有个爱她的丈夫。
凌风想了一下,说:“瑶华小姐有画像吗?能否交给我一张,我自有用处。”
次日,凌风约景武过府,说他新得一把宝剑,请景武前来鉴赏。景武对兵器是行家,于是欣然从命。他来到凌风府邸,对方已在门口迎接。一进门,景武就问:“宝剑在哪里?”凌风笑而不答,带他进了花园。
已是金色十月,园中秋意正浓,桐叶转黄,枫林似火,凌风同景武穿过几条回廊,在池畔假山旁矗立着一栋卷棚顶的三层小楼。他们来至三楼,沿墙都是精美的格架和柜子,陈列各类器物。靠窗处有一几案,凌风已将宝剑放在案上。宝剑是乌木的剑把,剑鞘也是同样的木头,乍看之下貌不惊人。景武握住剑柄,小心地把剑从鞘中抽出来,顿时,一道寒光闪过,景武眼睛一亮。此剑约有二尺,剑刃十分锋利,景武用右手捏住剑尖,将剑身向下弯曲,剑身很柔韧,成弯钩状,他随即将手松开,剑身铿然作响,随之挺直。景武点点头,凌风笑了,说:“这把剑怎么样?”景武说:“剑是好剑,可惜稍微短了一些,作战不太方便。”凌风说:“万一再有战事,用来防身之用,应该还比较称手的。”
凌风请景武下楼,在园中的正厅里坐下,侍女端上茶来。凌风对侍女说:“你把那幅画像拿过来。”侍女取过一轴画卷,凌风对景武说:“此是瑶华小姐的肖像,是荣夫人给我的。如今瑶华小姐与你将要成亲,这幅画留在我这里也不合适,你就带走吧。”
景武说:“就算我不该杀死凝威将军,王上也不能硬要我娶瑶华小姐作为对他们家的补偿。我自己也有心仪的人,这样草草成亲,我真是不痛快。”凌风说:“王上做主,我是不能说什么的。你自己好自为之吧。”他命人将画放在一个紫檀木盒里,让景武的从人带好。两人又聊了几句边防上的问题,有人来求见凌风,景武就匆匆告辞了。凌风把他送出大门。
景武回到宫中自己的住所,从人将画放在桌上。景武说:“快点拿走,我不想看。”几个年轻的侍卫起哄说:“殿下,快给我们看看,未来的王妃长得什么模样。”“您该不是要保持神秘感,等进洞房掀盖头的时候再看吧。”另有人说:“殿下是想再没人时再看,嫌我们碍事呢。是不是?”大家哄堂大笑。景武脸上挂不住了,他说:“你们都给我出去!”大家吐吐舌头,一哄而散。
景武望着桌上的画,心想,你就是美若天仙又有什么用?我已经有了唯一钟情的人了,此生绝不再爱第二个。姚凤,你究竟在哪里啊?为什么我回来以后,你就像人间蒸发一样,再也没有了踪迹了呢?若你现在出现,我一定会推掉那个婚事,可我现在根本就不知如何开口。
他盯了那个画轴老半天,终是拗不过好奇心,把画像展开了。他的眼睛一接触到画中人的面孔,就像触电般呆住了,这不是姚凤吗?难道是我思念她太深,看到任何人的脸都当做她?他揉了揉眼睛,又看着画像,果然是她。
他有太多疑问要得到解答,就马上叫人备好马,出宫向荣府奔去。
荣夫人听人报说景武来访,又惊又喜。她马上叫瑶华出去见他。瑶华说:“我不去。”荣夫人说:“你这傻孩子,为什么呢?”瑶华经历种种变故,像换了一个人,她对妈妈说:“我当初在和凌大人订婚的情况下,化名姚凤与殿下相好,他会怎么看我?再说他是杀害舅舅的凶手,您就不恨他?”荣夫人说:“你舅舅是咎由自取,怪不得殿下。”瑶华吃惊地说:“妈妈,你都知道了。”荣夫人说:“别人不了解你舅舅,我是他亲妹妹我会不了解?凌大人不知为何会维护你舅舅,要不是他如此为你舅舅开脱,我们家的名声就完了,在人前也抬不起头来。”瑶华说:“凌大人对我那么好,我纵不能嫁他,也不能嫁给第二个人了。”
景武在客厅里焦急的走来走去,荣夫人出来见了他,她说:“瑶华不想见您。”景武说:“我有很多问题想问她,您千万要让我见她一面。”荣夫人点点头,说:“我带您过去,您和瑶华好好谈谈,这孩子脾气太倔,您不要放在心上。”
荣夫人带景武来到瑶华住的小楼,瑶华见他们来了,背过身去。荣夫人下去了,景武对瑶华说:“你知道我这么长时间没见到你,我心里有多想念你吗?你当初为什么不把真名姓告诉我呢?”

第十六章
王上朱光突然召凌风进宫,他来至内殿,朱光说:“这封信你看看。”凌风看到信封,心“膨膨”地跳了起来,信上印着绮兰国的国徽,封口上面有女王的蜡印。他取出信纸,是她的亲笔信。
信上内容主要是,女王向朱光问好,协商处理两国来往的问题。最后她说:“两国经历战争,现在关系还不巩固,急需一位能为大家所接受的人物担任大使职务。凌风大人是您的亲信,他前几个月在我国期间也颇受欢迎,此人性格和善,才能出众,精通绮兰国的语言,能非常顺利与我方沟通,是合适的人选。望陛下考虑到两国关系的顺利发展,能答应我的请求,派凌风大人出任这一职务。我们都殷切地盼望他重返绮兰国。
凌风起初有些激动,但读到后来就慢慢平静下来。朱光察看他的神色,缓缓地问:“你的意见怎么样?”凌风说:“此事我不能接受,我不想过去。”朱光说:“你讲得太绝对了吧,女王殷切地想要你过去,这样断然拒绝她不太好。”
凌风脸色由红转白,他说:“此事由陛下决定,这只是我的意见罢了。”朱光在内殿里背着手踱了一阵,说:“这事你知道了吧,女王三月下旬宣布怀孕,这对他们国家是个大喜事。”凌风说:“我不太清楚,我那时在乡下休养,回来后也无暇了解。陛下肯定已经去信祝贺了吧?”
朱光看着他,说:“让我再慎重考虑一下,你也不要多想,回去好好办事。”凌风说:“是。”他就退下了。
凌风在回府途中,路过荣府,他犹豫了一下,叫马车停下来,让侍卫为他通报。
瑶华进退两难,她深爱景武,但又摆脱不了对凌风的负罪感,在她看来,凌风在朝堂上为她舅舅凝威辩解,甚至发下毒誓,都是出于对她的爱。再说她在与凌风有婚约时就和景武恋爱,也怕景武看低自己。瑶华对景武说:“我配不上殿下,您不要再理我了。”景武惊讶地问:“我们就要结婚了,你怎么忽然说这种话?”
瑶华说:“我舅舅确实有叛国行为,我在绮兰国时看到了他写去的信件,我是叛国之人的外甥女,您现在明白我的心情了?”
景武的脸上阴晴不定,他最后说:“凌大人在朝堂上不是说清楚了吗?”瑶华说:“他说得不是事实,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说。”
景武沉默了好一会,他说:“我是爱你的,你舅舅的事情和你没有关系,我们就要成婚了,你还是多想想这方面的事情,别再胡思乱想了,我明天再来看你。”
景武出荣府,正遇上凌风,对方问:“殿下,您从瑶华小姐那里来?”景武说:“瑶华好像不太对劲,我也不知如何是好。”凌风说:“您在这里等一下,我进去看看。”这时,荣夫人接了出来,凌风说:“我想见瑶华小姐。”
他们来到后院,有个侍女跑过来,说:“夫人,小姐把房门反锁上不肯开门,您快去看看。”几个人上楼,荣夫人轻拍房门,“瑶华,快开门,凌大人来了。”里面不见动静,荣夫人说:“快,去找个力气大的男仆把门撞开!。”
侍女找来仆人把房门打开,只见瑶华在卧室的房梁上已经上吊了。她们忙把她解救下来,平放在床上轻揉她的胸口,凌风站在门口不好插手,他叫仆人不要乱说,叫他到门口把景武殿下请进来。
过了一会儿,瑶华喉头抽动,哇的一下哭了出来。荣夫人哭着说:“你这个傻孩子,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你要死了叫妈妈怎么活啊?”
景武冲进来,“瑶华,出了什么事?你吓坏我了!”瑶华把头埋在他怀里,说:“我害怕你瞧不起我,怕你抛弃我,我真的不能再失去你了。”
两人拥抱在一起,久久不能放开。凌风来到房内,瑶华抬头望着他,说:“凌大人,对不起。”凌风酸酸地说:“对你来说,我永远只是凌大人。”他向他们点点头,转身独自离去。
绮兰的显德女王在园中散步,鸾红陪着她。女王大腹便便,已经快要临盆了,她吃力地走着,鸾红扶着她。一条长长的水渠通向花园的尽头,倒映着那里的一座小巧的白色房舍,渠中一长串的喷泉涌出晶亮的水花,驱散了白天的炎热。
女王说:“我的信写过去这么长时间,也没有回应,看来他是不会来了。”鸾红说:“他也忒绝情了,回去这么多时候,连个口信也没有。您就算当初不该这样对他,他是个男人,也不能那么小气。”女王说:“想到我的孩子不能和他的亲生父亲生活在一起,我就难过。如果他能过来,那总该可以想到一个解决办法。”
鸾红看着女王,“您有意让他取代亲王殿下?”女王说:“有什么不可以?他有主见,有目标,做事大胆又细致。比亲王做事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强多了,我怕亲王这样下去,会把国家搞乱掉。现在大秦国实力渐强,我真有点担心啊。”
夜里,凌风在西市的花园里过夜。他坐在假山上的亭子里,眺望远处宽阔的水面。原先这里很偏僻,但现在也热闹起来,各种商船来往穿梭不断,水面上灯火闪烁,反倒显得他这座园子很是萧条。忽然,有人匆匆跑过来,说王上已经进园了,叫他快过去迎接。

第十七章
凌风命人在园林各处点上灯火,片刻之间,园内灯火璀璨,完全变了个模样。他急步向门口走去,在一条长廊之上迎上朱光。朱光带着十几名侍卫,缓步走来。
凌风陪着朱光在长廊上漫步,长廊建在水面之上,用石柱架在水中。园内水面开阔,池岸曲折,近水的亭台在灯光之下隐约可见。他们下了长廊,折向北面,北面沿河岸有人工堆砌的小山,大约十几丈高,靠近河岸一面山势陡峭,外人无法攀登。山上种植树木,山顶有凉亭可以眺望河景。山环之中拥簇三间厅堂,凌风把朱光迎进去,奉上香茶。
朱光说:“你这园子料理得不错啊,像是下了一番功夫。”凌风说:“这里原是一处废园,山形水貌还保持有特色,我又修整了一下。平时也无暇过来,总是空着的时候多一些。”
朱光说:“你总是忙公事,自己的事情也要多留意。我跟你说过多次了,你不拘小节,大概也不想正式成婚,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人要有家庭,才能定心,对公务也有好处。”
凌风说:“陛下关爱,我深铭肺腑。可是现在我实在无心顾及这个事。”
朱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还想着绮兰国的女王呢?”凌风脸有点红:“陛下别听外人谣言,我和她没什么的。”朱光说:“你还年纪轻嘛,这也没什么。我起初是有些不太高兴,现在事情也过了。我知道你是不能去绮兰当大使的,否则成什么体统。不过你还是早点成婚,免得再被人议论了。家里有妻子儿女也热闹些,不要再孤单一个人了。”
凌风说:“我想勉强找个人成婚也不太合适。还是慢慢来吧。”朱光说:“下月景武成婚,要忙一些,过了这个事,我再帮你物色一下。你有合适的人选,也要和我说,这没有什么害羞的。”凌风说:“是,陛下。”
与此同时,绮兰国的显德女王在皇宫之中诞下了一位公主。鸾红抱着小公主,对躺在锦被之中脸色苍白的女王说:“陛下您看,公主虽是早产,身体还是健康的,样子也很好看,跟陛下是一模一样。”女王看着初生的孩子,她满脸通红,皮肤发皱,实在谈不上好看。不过女王心里还是甜滋滋的,毕竟这是她的第一个孩子,也是王国的继承人。
消息传开,皇宫上下一片欢腾,一个侍臣讨好的对广徽亲王说:“您这次出兵大秦国虽然不太顺利,却因此和女王陛下融洽了感情,诞下了公主;这次战争还是值得的。” 广徽脸上很高兴,心里却有些疑惑。
半月之后,朱光这里也接到消息,他要派人祝贺,把凌风叫了过来。凌风说:“贺礼已经备好了,这里是单子,请陛下过目。”朱光说:“贺信呢?”凌风说:“您不亲笔写吗?不然找翰林院的学士写也可以。”
朱光说:“你现在在宫里,就随手帮我写就吧。反正我的笔迹你也模仿得来,就省得我费脑筋了。”凌风脸色有些异样。朱光叫宫女在旁边摆下桌案纸笔,凌风犹豫了一下,坐下慢慢构思起来。
信送到显德女王手里,她展开阅看,信上写道:
女王陛下:
欣闻陛下诞下公主,母女平安,我心中十分喜悦。我谨向女王陛下伉俪和贵国人民表示衷心的祝贺。
公主的诞生,是贵国的福祉。王国有后,贵国人民也有了依托,贵国上下一片欢腾,自不必说。女王夫妇结缡八载,恩爱如初,今又诞下公主,伉俪深情,令人羡煞。
年前,我们两国陷入不幸的战争,这是我们两国共同的灾难。现在我们已重缔和平,我希望公主殿下的诞生能象征我们两国关系和平发展的希望,并且在可预见的将来把两国的友好关系延续下去。
再次热烈恭贺女王陛下伉俪,祝陛下青春长在,公主殿下平安健康。
朱 光  
某某年某月某日
女王看了信,沉思不语。她信手拿过一支笔,在纸上写起来。
本月初五,景武和瑶华正式成婚。婚期前三天,荣府将瑶华的嫁妆运到宫外朱光为景武新建的府邸。瑶华的舅舅凝威将军并无子女,他的家业全部由妹妹荣夫人继承。荣夫人将部分家产救济穷人,剩下大部分都作为瑶华的嫁妆。因此瑶华的妆奁十分丰厚,家具,金银器皿、箱笼衣物等花团锦簇地摆满了街道。围观的人群很多,地方官员派了兵丁维持秩序。
景武在府里坐着,心中十分喜悦。他再过三天就要和心爱的恋人成亲,对他来说,这三天又是开心,又是难熬。景武不时站起来,看着络绎不绝的嫁妆运进府邸。他感到有些无聊,想出去走走。府里的长吏拦住了他。
长吏说:“王上要派人送贺礼过来,您要亲自接待,可不能怠慢了送礼的使者啊。”景武皱皱眉头说:“还有谁家要送礼过来?”长吏说:“景文殿下的礼物在王上之后送来,凌大人的礼物已经送到了,还有各家大人的贺礼也要送过来。”景武说:“你和管家说,除景文殿下和凌大人的礼物收下外;其他各家大人的礼物,叫他们把帖子收下,写个谢帖,赏送礼的人一些赏钱,礼物都退回去吧。”
三天之后,一大早,景武金鞍骏马,头戴金冠,身穿锦袍,带领两百来名侍卫去荣府迎亲。在他前面,是乐队吹着迎亲的乐曲,一顶杏黄颜色绣有凤鸟、异常华丽的八抬大轿跟在他身后,大轿两旁是迎亲的宫女,前后都有仪仗跟随。迎亲的队伍在城中绕了一圈,才到达咫尺之遥的荣府。
瑶华在楼上梳妆,荣夫人陪在边上。荣府上下也装饰一新,府里挤满了贺喜的宾客。这时门口鼓乐声响起,侍女来报,迎亲的队伍到了。瑶华看了母亲一眼,泪水不禁涌了出来。

第十八章
荣夫人先下了绣楼,瑶华梳妆完毕,头戴凤冠,身穿红嫁衣,肩披刺绣精美的霞帔,由侍女扶着来到正厅向父母拜别。
景武在前院,由荣家的亲友接待。他下了马坐下来,看着轿子慢慢抬进里面,心中有些焦急。
瑶华低声说:“父亲、母亲,女儿告别了。”说罢失声痛哭。荣学士眼圈发红,背过身去;荣夫人把女儿搀起来,瑶华扑在母亲怀里,放声大哭。荣夫人含泪劝慰女儿,“瑶华,你出嫁是好事,妈妈早就盼着这一天了。景武殿下的府邸离家这么近,来往也方便,妈妈会常来看你的,你就别伤心了。出嫁了要懂事,别像在家做妈妈的女儿时那样任性了。”瑶华梗咽着说:“妈妈……”荣夫人为瑶华盖上红盖头,让侍女把她搀出正厅,上了大轿。
荣学士夫妇随着轿子来到前院,见到景武。景武连忙打招呼:“荣学士、荣夫人。”荣学士说:“殿下,您久等了。小女和我们告别,用了一些时间,我们也没出来接待,怠慢您了。”荣夫人说:“殿下,瑶华年轻娇惯,您要多担待她呀。我们就把女儿托付给您了!”说罢深深一礼。景武急忙还礼:“二老你们就放心吧,我深爱瑶华,一定会好好待她的。”
迎娶队伍离开荣府,又向前行,一路上鼓乐阵阵,道路两旁观者如堵,自从八年前景文成婚之后,京城的百姓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隆重的迎亲场面。
队伍来到凌风的府邸前,乐声隐隐传来,侍卫们纷纷跑出去观看。有个侍卫来到书房, 凌风问:“外面怎么有音乐声?”侍卫说:“您公事忙得糊涂了吧?今天是景武殿下娶亲,是迎娶的队伍过来了。您不去看看?”凌风噢了一声。侍卫说:“您好像不太高兴?”凌风说:“怎么会呢?可能真是最近太累了吧?”侍卫出去了,凌风自己一个人喃喃地说:“景武成亲,瑶华出嫁,我怎么会不高兴?可是我为什么就是兴奋不起来呢?”
迎亲的队伍回到景武的府邸,宫女把瑶华扶入洞房。洞房铺设华焕,如锦绣妆成的一般。进门是四扇双面帖金鸳鸯戏水大屏风,地铺炫彩地衣,走上去极其轻软,落地无声;房间几案桌椅,俱是紫檀雕花,架上有贵重古董、金玉器皿作为点缀;一只纯银大博山炉焚有沉香,冒出缕缕香烟;婚床是紫檀木雕花大床,挂一幅锦绣销金帐幔,床上是织金绣被。
瑶华在床边坐着,由侍女陪着解闷,景武自去外面陪同客人。府邸里早就排下丰盛宴席,祝贺的宾客来往不断。他的表哥景文殿下早就到了,荣学士夫妇两位也在席上,大家谈笑风生,热闹非凡。下午,凌风也来了,大家都说:“凌大人,你可真忙啊,我们还以为你比王上还要晚到呢。”凌风说:“说笑了,我既迟到,来来来,拿酒来,我自罚三杯就是。”侍从把酒拿来,凌风望着景武:“殿下,我来迟了不好意思,这三杯酒,特向您致歉。”说罢,他把三杯酒一饮而尽。景武说:“凌大人你太客气了吧!”众人说:“要的要的,谁叫他来晚了呢!”
傍晚时分,府邸点上灯火,显得更加辉煌。朱光带着全副仪仗来到府邸,大家排列整齐前去迎接,宴席又重新排过。朱光望着景武说:“你今天结婚就算是成家立业了,不枉我对你的养育之恩;你要好好奋进,国家的未来就在你们这辈人身上了。”景武说:“是,陛下,我都记下了。”
礼部尚书低声对朱光说:“陛下,吉时已到,仪式开始吧。”朱光点点头,宫女把盖着红盖头的瑶华扶出来,在她和景武之间拉起大红绣球,正殿上红烛高烧,铺排整齐,几案两旁是一副椅子,铺绣金罩子。典礼官赞礼:“一拜天地!”景武和瑶华两人向外盈盈跪拜。
“二拜高堂!”朱光说:“叫荣学士夫妇坐在上面吧。”刑部尚书惟彦说:“陛下抚养殿下长大,应该请陛下上坐。”朱光摇摇头,“还是算了吧。”景武心中酸楚,二十几年前父亲失踪,至今毫无下落;母亲难产而死,他刚出生就成了孤儿。如今他已成婚,但杀害父母的凶手却无从找寻,这让他怎么能心安呢?
荣学士夫妇坐在上面,景武夫妻向他们拜倒,景武眼里不禁落下热泪。“夫妻对拜!”两人互相拜过。“送入洞房!”宫女把瑶华扶出去。朱光说:“我有国事在身,再说我在这里你们也拘束,我就先走了,大家尽兴吧。”大家把朱光送出府邸,齐声说:“恭送陛下!”
大家回来,凌风说:“那我也走了,大家照顾景武殿下一些,别让他喝太多酒,新娘子要不高兴的。”景文说:“你可真好,迟来又要早走,这可这么说?”凌风要过大杯,斟满了酒喝干了,向景武一揖到地,“殿下恕罪,我告辞了。”景武要送,被他拦住了。
景武送完宾客,回到洞房,瑶华还坐在床边,景武用案上的一根赤金杆子挑开瑶华的红盖头,在烛光下仔细一看,瑶华满脸绯红,娇羞无限,真是佳人如玉。景武不禁心醉神驰,他说:“瑶华,你久等了,他们一直不肯走,我恨不得把他们都赶出去呢。”
瑶华看着英武的丈夫,说:“我真没想到能和你在一起,到现在还像在做梦一样。”景武拿起她的小手,笑着说:“让我咬你一口,看你痛不痛。”瑶华把手抽回来,嗔道:“我相信了还不成吗?不许你咬我。”。景武伸手把她搂在怀里。侍女上来说:“殿下、王妃,该喝交杯酒了。”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十九章
侍女端上银盘,盘里有金持壶和两个小酒杯。景武示意侍女下去,他端起酒杯,说:“瑶华,今夜开始,我们就是夫妻了,我生性口拙,不会说什么甜言蜜语,反正至此之后,我不会再看别的女子一眼,你若相信我的话,我们就喝了这交杯酒吧。”瑶华笑靥如花,望着景武:“我当然相信你了,今日之后,我们夫妻永不分离,你到哪里,我也跟你到哪里,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生死相依。”他们喝了三杯交杯酒。
瑶华拿下头上沉重的凤冠,脱下礼服,在梳妆台前卸去浓妆。背后景武目不转睛地望着妻子,说:“你涂上脂粉是一种娇艳之美,卸掉妆容又变得清丽可人,我真是百看不厌。”他伸手搂住妻子,瑶华回身扑倒在他怀里,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瑶华轻轻推开丈夫,来到案前,她早已命侍女硏好浓墨,备下纸笔,她在纸上写下四个大字:“花好月圆”。瑶华望着景武,“愿我们永远就如今日般恩爱圆满。”两人含笑相视,意深情浓。景武挽过妻子,“时候不早,我们安寝了吧。”
月影西沉,寂静无声,两人说不尽的绸缪恩爱。
凌风从景武府邸回来,久已不见的莫韩来访,他邀莫韩在花园后堂饮酒。
凌风说:“莫韩,你为什么没有去景武殿下府上贺喜?”莫韩说:“我和殿下不熟,冒然前往恐殿下不悦,我岳父去了不就好了吗?”凌风说:“他还能不去?你们翁婿二人,都是聪明人啊。”莫韩看着凌风,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两人喝了几杯酒,凌风拿起架上的箫吹了起来,箫声断断续续,哀婉动人。莫韩问道:“大人,今日景武殿下成婚,是件开心的事,兼之现在国泰民安,是个盛世。我看你郁郁不乐,是什么道理?”
凌风放下竹箫,望了他一眼,说:“你道现在是个盛世吗?”莫韩说:“王上圣明,景文殿下精于政事,景武殿下武略出众;下有您和众位大人辅佐有力,百姓安乐,国家太平,不是盛世又是什么?”
凌风说:“别人可能还好,我只知忠心服侍王上,算个忠狗,其他就谈不上了。”莫韩说:“大人忠心为国,人所共知,您为什么把自己看得如此之低呢?”凌风没有回答他这句话,他指着外面精美的园林布置说:“你看这里如何?”莫韩说:“大人的鉴赏能力,自然是不错的。”凌风说:“我现在一门心思,就是经营自己的安乐窝。什么忧国忧民,早就抛在脑后了。原先读史书时,还肆意嘲笑他人;如今习于奢侈,久而浸渍其中,待到醒悟,已经不能回头了。”
莫韩说:“王上待大人甚厚,这点开销算不上什么,您太过于自责了。”凌风说:“我们刚刚和绮兰国打好一场仗,作战费用和将士的抚恤金额巨大,拿到的赔偿只是杯水车薪;那边的广徽虎视眈眈,随时想再起衅端。西北的拂林国虽不会打来,但他们暗中扶持我们的北蛮,也想动一动。一旦战事再起,费用巨大,国家的财政收入就不够用了,那时就要加税,受苦的还是老百姓。王室费用那么大,根本没办法减下去。国内土地兼并严重,高门大户的赋税收不上来,也要转嫁到老百姓身上。王室内部也不安静,我就不多说了。如今形势,如贾谊所说如‘夫抱火厝之积薪之下而寝其上,火未及燃,因谓之安,方今之势,何以异此!’”
他举起酒杯,念道: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忧忧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越陌度阡,枉用相随。契阔谈宴,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凌风念罢,长叹一声说:“虽有周公,也不可能再把田地重新分给小农,这是没奈何的事情。”
莫韩看着他,说:“你知道吗?绿绮难产去世了,留下一个一岁大的男孩。”凌风说“噢。”莫韩说:“听说你后来也和她有过来往是吗?”凌风淡淡地说:“我和她见过几次面。她人长得美,又很有才华。”莫韩说:“我是真心爱她的。”凌风耸耸肩,望着酒杯说:“现在你夫人已有身孕,你还说这些事又有什么意思?”
莫韩直视着他说:“我不像你见一个,爱一个,对什么都无所谓。绿绮在我心中,永远是第一的位置;我已打算把那个孩子抱回家里抚养。”
凌风用醉眼斜瞟着他说:“你又何必多此一举,这事肯定会在你家掀起轩然大波,对孩子也不好。”莫韩说:“是我自己的孩子,我不能让他流落在外。”凌风说:“你就是留下他,能还给他一个母亲,给他一个温暖的家吗?”莫韩说:“我还能如何?”凌风说:“让他自生自灭就是了,这里每天死那么多人,也不多他一个。”
莫韩被他激怒了,大声说:“凌风,你怎么可以这样忍心?!”
凌风看着他,说:“你终于知道叫我‘凌风’,你天天‘大人、大人’的叫我,真是让人不舒服。”
莫韩说:“对不起,我失敬了,凌大人。”
凌风又灌了一杯酒,望着莫韩说:“说什么大人小人,你现在叫我大人;等我成了阶下囚,跪在你身后摇尾乞怜的时候,你恐怕根本都不会理我。”
莫韩摇头说:“不会的。”
凌风说:“什么不会?”
莫韩说:“我说你不会向别人摇尾乞怜的,你不是那种人。”
凌风深深地看着他说:“为什么不会,我也是人,也怕死。有一线生机,也要去争取。每当午夜梦回之时,思及此事,不无恐惧害怕之感。人说死去万事空,我最害怕的,就是这个‘空’字啊。”
凌风趴在案上睡着了,莫韩久久凝视他,最后走了出去。他轻轻掩上门,对门口的侍卫说:“你们大人喝醉了,等他醒过来替我致意一下:就说我先走了,我还会来看他的。”

第二十章
凌风次日起来,觉得头痛欲裂,他模糊想起昨夜莫韩来访,他自己喝了很多酒,也说了不少话,但具体说些什么就记不得了。他现在越来越喜欢喝酒,自己也感觉说不过去,但心情不好时也只有这个可以排遣,所谓借酒消愁嘛。
朱光在御花园里散步,他的孙子景文殿下带了两个儿子来见他。这两个男孩一个七岁,叫衍贤;一个五岁,叫衍昭。他们见了朱光不免有些拘谨。景文说:“你们两个别楞着,快叫陛下呀,几天不见,怎么就认生了?”两人齐声叫:“陛下!”朱光笑着俯下身子拍拍他们的头,问今天读了什么书,师傅凶不凶?大的说读了《论语》,小的读了《三字经》,师傅是个慈祥的老头儿,被他们闹得可怜,不过这在朱光面前不好提,两个人都说师傅不凶。朱光一挥手,后面宫女托出两个金盘,里面各盛着冠服一套,一围小玉带、玉佩、金锁。景文说:“你们两个快谢谢陛下。”两人说:“谢谢陛下。”朱光说:“你们去玩吧。”他们像放开了的小马驹,一晃就不见了踪迹,后面侍卫紧跟着他们。
朱光对景文说:“宫里那么冷清,你带儿子过来也热闹些,是不是?”景文说:“我当然想带他们过来,就怕影响陛下处理国事。”朱光说:“不打紧的。”景文说:“那我带他们过来给陛下解闷就是了。”这时衍昭跟在一只小猫后面急奔过来,侍卫在后面边追边叫:“小殿下,慢点跑,小心摔着!”言犹未尽,衍昭脚下绊了一下,跌倒在地上,大声哭了起来,他的乳母急忙过来安慰他。那只猫回过头来喵呜一声,放慢步子走开了。
景文说:“小孩子太淘气了,真不好管。”朱光笑着没说话,他不禁想起凌风小时候,他不太喜欢吵闹,一向躲到书房里看书,别人都说他很好管束,不会叫人操心。眼看凌风也二十七八岁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哪。
景文看朱光有点心不在焉,就说:“陛下,您像是有些劳累,那我先退下了。”朱光说:“随你吧,两个孩子叫他们再玩一段时间,午后我派妥当人送他们回去。”
朱光看着衍贤、衍昭玩了一阵,转身回了内殿,他叫来侍卫,问凌大人来了没有。侍卫去问了,回说还不曾来。朱光说:“等他进宫后让他过来见我。”
凌风洗了个澡,用过午饭,觉得精神好了一些,就起身进宫。他刚到宫门,侍卫就迎上说:“凌大人,陛下叫你去见他。”
凌风来到内殿,朱光正在翻阅奏折,他上前行礼:“陛下。”朱光瞟了他一眼,不禁皱起眉头,他看凌风眼窝深陷,脸色也不太好。他没理对方,继续翻着奏折。凌风有些尴尬,他小心咳嗽了一声,想引起朱光的注意。朱光顿了一下,还是没睬他,两人就僵在那里。过了片刻,朱光抬起头盯着凌风说:“昨天又喝了不少酒?”凌风脸涨得通红,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朱光说:“你辞了司寇的职务,把担子卸给我,就是为了回家喝酒去!我看你越来越不长进了!”凌风跪下来不敢说话。
朱光叹了口气说:“起来吧,我教训你也是为你好,你也老大不小了,这样子下去也不是个事情。”
凌风说:“是,陛下,我知错了,我以后一定改。”朱光说:“我找你来,是为新年和元宵灯节的事情。新年不必说,都是老套路;元宵的彩灯一直是几种旧款式,大家都看腻了,你去跟陶朱商量一下,搞几种新式样看看。”
凌风说:“陛下的训示我记下了,我明天就过去见陶朱去。”朱光又打量了他一下,说:“那你先退下吧,我有事再叫你。”凌风退下了,朱光看着他的背影,半天才把眼睛重新转到奏折上去。
陶朱在书房里翻阅账簿,不禁喜上眉梢,他的生意一年比一年好,年前两国战事,他通过供应物资又大赚了一笔,对他来说,无所谓和平和战事,能做生意就好。不过现在和他竞争的人也多了,他想,以后还是要多结交朝中的贵戚,尽量把官府的生意多揽过来一些。
这时他的女儿琼英上来叫道:“父亲,您叫我。”陶朱看着女儿,琼英年约十七八岁,人长得很漂亮,性格直率,她的母亲很早就去世了,父亲没有再娶,家里的事务都是她在管理。她能力很强,从来不让父亲操心。
陶朱看着女儿,暗暗叹了口气,他说:“待会凌大人要过来拜访,你给我们送上茶水吧。”琼英说:“家里又不是没有侍女,为什么要我来送茶呢?”陶朱说:“你听我的就是了。”
这时家人来报,“凌大人来了。”陶朱赶紧迎出去,在门口见到凌风,他说:“凌大人,你真是稀客,最近还好吗?”凌风说:“谢谢挂念,陶先生生意兴隆、财源滚滚,恭喜恭喜。”陶朱说:“不敢当,凌大人不是来打秋风的吧?”两人都笑了。大家寒暄了两句,一起进了客厅。
他们分宾主坐下,陶朱对仆人说,“叫后面上茶来。”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二十一章
后面一位少女端上雕漆托盘,托盘上盛着两盅香茶。她为凌风送上茶水,凌风一楞,站起来要接,少女朝他一笑,将茶盅放在案上。凌风看着少女,她体态苗条,相貌清秀;小巧的瓜子脸,眉毛很浓,末端微微上翘;眼睛不大但漆黑有神;小而直挺的鼻子,紧抿的小小双唇,唇形丰润诱人。少女身穿深蓝色绣花绮袄,外罩湖绿色马甲,衣缘用缂丝镶边,很是雅致。
凌风说:“陶先生,怎么叫令爱前来送茶,侍女都用不起了?”陶朱说:“琼英,快来见过凌大人。”凌风说:“大家又不是不认识,不过几年不见,令爱就出落得飘逸可人,不再作小儿女态了。”琼英羞红了脸,轻轻叫声“凌大人”,就退了下去。
凌风对陶朱说:“王上叫我来,和您商量元宵灯节的事情,您这里有新式的彩灯样子给我看看,让我斟酌定下数量品种。”陶朱噢了一声,带他来到西院。在廊下悬挂了许多灯盏,雅致富丽,颇有可观。有五色琉璃灯,山水、人物、花鸟,大者直径三四尺,观之栩栩如生。有白玉灯,纯用白玉雕成,如清冷玉壶,莹透夺目。种种式样,不胜枚举。凌风暗暗点头,心说这些工匠真是慧心巧思。陶朱望着他的脸,说:“怎么样?”凌风说:“您先给我一些样品和价目,让我考虑一下。”陶朱同意了,他把凌风送出门来。
陶朱叫过女儿,低声问道:“琼英,你看凌大人如何?”他女儿说:“爹爹,您问这个干什么?”陶朱犹豫了一下说:“王上派人找我,说有意让凌大人和你结亲,我是不太同意的。他现在依靠王上的信任,颇为得势,以后的前途就很难说了。你是我的独生女儿,我不能冒险,但又不能断然回绝王上。你先跟他交往看看,找个合适的机会和他说清楚。这个人很通情达理,他不会为难你。”
琼英羞涩地低下头,凌风年轻俊朗,举止随和,确实是很合适的结婚对象,许多女孩对他倾慕不已。琼英见过他几次,留有深刻印象。琼英眼睛盯着地面,对父亲说:“女儿听您的。”
凌风在宫中的书房见到王上,朱光的书案上堆了一摞需要他御批的死刑案子和其他重要的司法案件。见凌风进来,他叫侍从在下首摆上小几,说:“我神倦力疲,这些案卷你给我看吧。”
凌风说:“陛下,这不太合适吧,我已辞去司寇职务,司法上的事务就不好再干预了。”朱光说:“你只要在案卷上加上小签,把你的意见写在上面就是了。这些案件头绪繁杂,翻阅一遍就要许多时间,你辞职之时,就没有想过给我造成的麻烦吗?”
凌风不敢再说,坐下来翻起案卷。一时间书房里很安静,只听见他翻纸和书写的声音。侍从将朱光案上的所有案卷都堆到凌风旁边,又将群臣的其他奏折放到朱光案上。
两个时辰过后,朱光有些疲倦了,他对凌风说:“你也休息一下,陪我在殿外走走。”
朱光所在的内殿,是坐落在王字型台基之上的三座平行的建筑,前殿垂拱殿是他日常听政的地方,设有大型的宝座,后设屏风。中殿熙明殿是他理政,召见亲信大臣的所在。熙明殿和后殿福宁殿有穿堂连接,形成工字殿的结构。后殿被隔成数个小间,朱光的书房和寝殿都在这里。
他们沿着回廊来至前殿外的广场上,前殿面宽七间,重檐庑殿式顶,很是雄伟壮观。夕阳照在殿顶黄澄澄的琉璃瓦上,泛出灿烂的光芒。大殿的檐下柱头和斗拱都画上鲜艳的涂金彩画,十分艳丽夺目。
他们在广场站了一会,凌风说:“单看案卷来了解案情,我心中还是忐忑不安。”朱光看着他说:“你审了犯人,就不会出错了?”凌风说:“一人之智短,众人之智长。我想如果请陛下选派五名或七名德高望重、谙识法律的高级官员,集体负责审理死刑案件的终审、涉及贵戚大臣和影响很大的案件,把他们各自的意见记下来,呈给陛下御览决定。法官尽量不去调动,有缺随补。这样他们也有了权威性,做出的决定也为人信服,岂不甚好?”
朱光说:“如果我的想法和他们不一致,那怎么办?”凌风说:“不会吧?不过春赦秋杀,尽在陛下裁夺。陛下若有意宽容,下道赦书就行了。”朱光说:“那我想杀的人他们却说无罪,那怎么办?”凌风不响了。朱光说:“你看你头脑太简单了吧?惟权力不能下移,否则这样一来我不就被架空了?”
他们沉默了一阵,朱光突然问凌风:“你去陶朱那里,看的彩灯怎么样?”凌风说:“颇有几样别致的,我把样品拿来请陛下过目。”朱光盯着他说:“就看了灯吗?”凌风有些摸不着头脑,他看着朱光。朱光说:“有没有见到陶朱的女儿?”凌风说:“您怎么知道?”朱光说:“听说陶朱的女儿长得很漂亮,再说她是独生女,将来的财产都由她来继承。我已经派人和陶朱提起,要他将女儿嫁给你,你意下如何?”
凌风说:“此事不妥吧?我们与陶朱之间有大量的生意往来,如与他结亲,不就等于拿王室的生意给自己做吗?这万万不可。”
朱光说:“我还不相信你吗?倒是陶朱会有所损失,你若避嫌,就会减少和他的往来。”凌风小心地看着朱光说:“就是,我也不好强人所难,这个婚事还是罢了吧。我去和陶朱说,他一定会欣然同意的。”
朱光断然说:“此事我已决定,你不要再说了。你先和她交往看看,实在不满意再作罢吧。”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二十二章
日已西沉,景文的府邸里,后堂之上坐着一位珠围翠绕的贵妇人,她云鬓高耸,发髻上装饰赤金点翠镶珠凤钿,鬓边双插凤头金簪,凤口中衔着珍珠流苏;身穿湖蓝色织金长袍,十指尖尖,戴着纯银镶碧玺指甲套,这是景文的王妃丽素。她有些不耐烦的等他回来用晚膳。
两个孩子由乳娘、侍卫陪着,由门外直冲进来。把丽素吓了一跳。大儿子衍贤大叫:“娘我饿了,我要吃点心!”他娘狠狠瞪了他一眼,说:“你爹快回来了,现在还吃什么点心?等下晚饭又吃不下了。”衍贤说:“今天爹会回来吗?”丽素蓦地站起来:“你说什么?!” 衍贤不敢说话了,他娘近来常常发脾气,好像换了个人,很叫人害怕。
大家又等了片刻,有个侍从进来说:“殿下在宫里回不来,叫我回来通知一声,请王妃殿下和小殿下先用晚膳吧。”两个孩子想欢呼,见母亲阴沉沉的脸色,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丽素说:“我们不饿,你去通知殿下,我们等他回来一起吃。”
丽素不说话,又过了半个时辰,衍贤、衍昭肚子咕咕直叫,他们看着母亲,两人疯了一天,确实饿坏了。衍昭不好直接和娘说,就缠着他乳娘说:“乳娘,我饿了,我饿了嘛,我要吃点心。”眼睛盯着丽素,身体扭来扭去撒娇。
丽素憋了一肚子火,景文在府外养了几个情人,这她是知道的。但他以前总是在府上和妻儿用了晚膳后再溜出去,在外面停留一两个时辰就回来,她就忍下来了。但近来景文时常不回府用晚膳,推说在宫里,或者到他舅舅家去了,有时还夜不归宿。听说他在外面又养了个小情人,这些天一直腻在那里,她已经请自己母亲到外面去打听了。他们结婚之初,也有一段美好的光景,两三年一过,就有些淡薄了。她没有办法,只能想法子把府内用度控制住,让景文无法肆意开销。他父亲是户部尚书,在这个方面颇有一套办法。
景文在御街西尽头僻静的地方,置了一所大宅院。院门没有开在大街上,而是在朝向东面的背静的路上。院门时常关着,只有他来时才打开。这时景文在后堂炕上,一个身披纱罗的美貌女子偎在他身边,娇滴滴同他亲热。这里窗门紧闭,有火盆和熏笼供暖。景文有些热了,他将外衣脱去,有美人在侧,他感觉身体发软,迟迟不想离开。
炕桌上摆着精巧的碗碟,盛放各种果品。他的情人,娇小美丽的紫珠用纤纤玉指从桌上的琉璃碗里捻起一颗金橘,喂进景文嘴里,景文笑嘻嘻的看着紫珠,把她搂在怀里。紫珠抬头看着景文,温柔地说:“殿下爱不爱我?”景文说:“怎么不爱,你可是我的性命。”紫珠撇撇嘴说:“我才不信呢!你见了王妃不是也这么着?”景文说:“我看在她父亲的面上,才敷衍她。等到我登基了,看吧!”紫珠说:“到时你能把我接进宫里去吧?”景文楞了一下,紫珠双手搭上景文的肩头,细声细气地说:“我不会强人所难,只要殿下真心喜欢我就是了。”景文说:“当然了,你比我家里的黄脸婆强多了。”
紫珠靠在景文怀里说:“那我要什么你可要给我买。”景文说:“你爱买什么自己买去。”紫珠说:“姐妹们看过一只镯子,说是绿绮戴过的,要五千金币,我哪有这么多钱哪。”景文微笑着说:“我要给你买了,你回报我什么?”紫珠在景文脸上亲了一下说:“我整个人都是殿下的。”景文说:“你要金山银山我也给你搬,谁叫你是我的小美人呢?”
他们又缠绵了一阵,眼看月已西沉,今天再不回去过夜就太不像话了,景文这才从紫珠的怀里脱身出来,动身回府。
丽素还端坐在堂上,桌上的饭菜冷了又热,热了又冷。两个孩子吃了点心已经去睡了,她的贴身侍女垂琴说:“王妃,殿下不会回来用晚膳了。您还是进点饮食,别赌气伤了身体。”丽素说:“我就是要等他回来。”
侍卫匆匆进来说:“殿下回来了。”丽素没有动,景文走进后堂,他看见妻子还坐在那里,桌上摆满了饭菜,不由得一楞。他柔声说:“丽素,我在宫里有事,侍卫没有禀告你吗?”丽素说:“我派人到宫里问过了,你根本就不在那里。”景文呀了一声,说你怎么闹到宫里去了,被人笑话。丽素脸色铁青,垂琴说:“王妃一直在等殿下回来用膳呢。”
景文温柔的对妻子说:“我在外面是逢场作戏,你是我的妻子,我对你敬爱尊重,那些女人怎么能比呢?有朝一日你做了王后,一国之母,要是还像这样吃醋就不好了。”丽素幽怨地说:“做了王后又能怎样,王上的王后,你的祖母还不是因为王上在外面养了个狐狸精,活活给气死了。”景文不安地朝周围环视了一眼,说:“这话可不能乱说,王上最讳忌这个事了。他始终不肯另外立后,宫中只有顺贞和明辉两位夫人照顾他的起居,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丽素还想说什么,景文拉着她的手,在饭桌前坐下,说:“你不是还没用膳吗?我陪你吃一点,算是向你赔罪。垂琴,叫厨房做几个王妃爱吃的小菜,快点送上来。”垂琴下去了。片刻新鲜的菜肴送上,景文深夜归来,确也有点饿了,他边用膳边甜言蜜语哄着妻子,丽素只是稍微动了动筷子。
景文看着妻子的脸,欲言又止,丽素问他什么事,景文不太好开口向妻子要钱,到嘴的话又缩了回去。
次日景文叫人到户部去请莫韩,莫韩在户部任度支郎中,马上要升侍郎了。他听说景文叫他,立即乘车过来。景文屏去闲人,把莫韩叫到书房密谈。
他对莫韩说:“听说你前天到凌风府里去了,你们谈了些什么?”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二十三章
景文和莫韩密谈的书房,在他府邸旁边的花园里,花园有独立的大门,也可以通过府邸的旁门进出。莫韩由府中的侍卫引导,穿过架在水面上的曲折长廊,眼前是一片竹林,不过正值隆冬,显得有些萧瑟。穿过竹林里的小径,四面树木围合,在向阳之处建起一座小院。小院前面有溪流缓缓流动,通过溪流上架设的小桥,莫韩进了院门。他穿过回廊,院中正房三间,正对房门的墙上挂着一幅仕女图,画中贵妇目光流转,欲笑还嗔。景文正背着手,欣赏这幅图画。
莫韩进了门,景文让他在下首的椅子坐下,侍女送上香茶,离开时把门关上了。莫韩端起茶盏,喝了口茶。他听景文头一句话就问这个,吃了一惊,差点把茶水呛到气管里。
景文把他的表妹夫莫韩叫来,是想叫他处理财务方面的问题。莫韩原是凌风属下的干将,办事能力很强,与商界的关系也很密切。景文为讨好情人开销越来越大,王妃丽素很不满意,开始控制他的花销。景文不想和她正面冲突,要另外找财源,就想起了莫韩。
他问起莫韩去凌风府邸的情况,莫韩一边努力把茶水咽下去,一边说:“殿下,我自从离开凌大人身边,这是头一次去他那里,殿下不会猜疑我吧?”
景文笑着说:“你这是哪里话,我们是什么关系,我怎么会猜疑你呢?凌风是你的旧上司,你去探望是应该的,否则人家要说你过于薄情了。对了,凌风没有说我的坏话吧”
莫韩说:“我和凌大人开始聊了些过往的事,后来凌大人多喝了几杯,他说怕殿下以后会处置他,对我发了几句牢骚。”
景文说:“这也难怪,我过去有些针对他,现在思量,也太过小气了。你与他有旧,也可以和他好好沟通,只要他对我像对王上一样,以后的事他不要过于担心,我不会对他怎样的。”
莫韩看着景文,“殿下真是宽宏大量,凌大人是个聪明人,他应该能领会的。”
景文一笑:“但愿如此吧。”他看着莫韩说:“我现在急需五千个金币,你去想想办法,三天之内给我弄到手,没问题吧?”莫韩心想,景文要养几个情人,为她们购宅院、置服饰、买侍女仆从、日常开销等花钱如流水,现在王上从王室收入中拨给他的开销—每年三十万金币直接进了府里,被王妃丽素控制住了,府里排场大,上上下下近千人,本来就剩不下几个钱。地方官员送景文的馈赠,本来也是直接送进府里,现在景文暗示他们送到自己的舅舅,也是莫韩的岳父惟彦家,他就从这里开销外面的费用,但现在也有些捉襟见肘了。景文叫莫韩以自己的名义向商人贷款,保证以后给他们政策上的优惠像专卖权之类。这成了个无底洞,似此下去如何收场呢?
莫韩说:“殿下也要控制外面的费用,能省则省,借钱过日子终不是长久之计。”景文无所谓的说:“以后整个国家都是我的,这点钱算不了什么。”他看着莫韩:“你好好为我办事,以后国家的财政大权,无论是户部,还是凌风手里那块,我都交给你掌管,如何?”莫韩说:“谢殿下栽培之恩。”他装样子要拜下谢恩,被景文拉住了,景文说:“自己亲戚不用客气。”他凑近莫韩的耳朵说:“听说你在外面养了个私生子,抱回自己家叫你母亲代为抚养,可有此事?”
莫韩脸一红,说:“殿下消息真多,这事可不能告诉我妻子。”景文说:“大家都是男人嘛,你放心,我不会去跟表妹讲的。不过你看上去一本正经,想不到外面也有花头啊!”莫韩说:“那都是我结婚前的事了,现在绝对没有了。”景文说:“有也不要紧,我替你瞒着就是了。”说着,他哈哈大笑。
他们又谈了一阵,莫韩告辞出去。他把负责为户部采办物资的商人找来,以景文的名义向他们借款,这件事很快就办妥了。
今天是景武和瑶华结婚的第三天,府中准备了各种锦绣彩段、衣饰、饮食果品等礼物,装满了几十个朱红漆匣。景武白马锦袍,瑶华凤冠盛饰,带着侍从礼物一行人来到荣府。府里张灯结彩,热闹非凡。荣学士和夫人已经在正厅上等待多时了。
景武和瑶华进了府门,穿过正院的垂花门,通过院中的甬道来至厅前,荣学士夫妇已经等在台阶下,荣学士首先打招呼,“殿下,您来了。”
景武连忙施礼:“荣学士,荣夫人,我陪瑶华过来看望二老,瑶华这两日可把你们想坏了。”瑶华盈盈拜倒,“父亲、母亲,女儿回来看你们了。”
荣学士夫妇赶紧拉住他们两个。荣学士说:“殿下真是客气。”荣夫人一把搀起瑶华,瑶华扑在妈妈怀里。荣夫人说:“咱们母女到后面叙话,让他们在前面罢。”
她们来到后堂,荣夫人问女儿,“殿下待你如何。”瑶华脸一红,两人新婚燕尔,绸缪恩爱自不必说,瑶华生性活泼,弓马娴熟,她配景武真是天作之合。两人并肩驰马,弯弓引箭,情意绵绵,简直一刻也不愿分离。瑶华见妈妈问起,羞答答地说:“景武他待我很好。”荣夫人点点头说:“这下娘就放心了。”
瑶华说:“不过我看景武有时也暗暗不快,我问他时,他说是为父亲一直没有下落,心中悲痛。母亲,您可知道此事,舅舅在当时也已有些地位,他对您说起过这事吗?”
荣夫人一惊,说:“女儿呀,你若是为景武好,就别再提这个事了。你们应该多想想未来之事,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
瑶华说:“我就不明白,为什么你们都这么说,难道你们都这样无动于衷吗?景武的父亲失踪,他的母亲因此去世,就没人在乎?那个凶手究竟是个什么样人?居然没人敢去查他?”书包 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第二十四章
王上朱光斜倚在炕上,对着灯烛想着心事。他所在的福宁殿被隔成五个小间,正对殿门的明间设着宝座,东西四个房间是他的起居之所。房舍没有完全隔断,用雕刻着冰裂纹图案的框架间隔,中间可以通行。整个寝殿看上去静谧幽深,每个隔间都有四盏精巧的宫灯,照得房间十分明亮。
一个苗条的身影缓步走进来,这是服侍朱光的顺贞夫人,她将茶点放在炕桌上,正要离开,朱光转过头来望着她,问道,“景武今年多大了?”顺贞说:“景武殿下二十二岁了。”朱光低声说:“二十二年了,日子过得真快哪!玉娘也是他出生的那一年过世的吧?”他所说的玉娘,就是凌风的母亲,她叫琢玉,过世那年才二十四岁。
顺贞夫人说:“您又想起琢玉夫人了?”朱光沉默了片刻,挥手叫她退下。
他心想,景武出生前后的一两年中发生了多少事情?先是王后去世,接着女儿光仪公主爱上了自己的老对手,从邻国拂林国出奔过来的王子施云。施云虽然英武出众,但是他在战场上受伤,失去了一只眼睛,能有多少吸引力?再说他在本国也有相恋的情人,因为种种原因不能结合,女儿偏偏看中了他,一定要和他结婚。她定是怨恨自己,所以才挑中这个人作她的丈夫的吧?他也不好激烈反对。
施云和他颇有芥蒂,就像瑜亮之争一样。对方曾经打败过他,占领了大半个大秦国,还把他俘虏了。可他终于逃了出去,最后把拂林国的军队赶出大秦,并登上了王位。从某一方面来讲,他应该感激施云给了他机会。可他毕竟是施云的手下败将,这是永远的耻辱。当施云出奔过来,他感觉终于可以让对方在自己檐下低头,可是自己的女儿却爱上他。他感觉这对他是个威胁,最后终于把施云杀了。算是挖却一个心病?但他又感觉心里空荡荡的,像是自己的一部分也随之而去了。他把自己的宝剑埋在施云旁边,算是对他的一种祭奠吧,施云死了,宝剑也无用处了。
没想到自己女儿光仪也难产而死,他知道这和施云的死不无关系,他应该考虑到女儿有孕在身,受不了刺激。他看着景武一天天长大,觉着又愧疚,又担心。景武也和他父亲一样,成为一名武将,他如果知道了真相会怎样?
还有玉娘也在那年去世,留下了四岁的凌风。这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他原想娶玉娘为妻的,这样凌风也可以有正式的身份了,但也成了泡影。玉娘临终前,拉着凌风的手把他交给自己,说:“我不要求你给他什么,只要让他一辈子欢愉快乐就行了。”可是这却是最难的。他就是一国之君,也不可能有这个权利。
他给凌风权力,给他财富,为他创造机会去发展,你说他做的好吧?也可以说是不能再好了,可他就是不能再上一步,顶多是在原地兜圈子。让他去打仗,他会主动为全军断后,结果被绮兰国俘虏,差点丢了性命,他为什么不让别的将军去呢?毕竟他不是武将呀!为什么他不多为自己着想?
他觉得凌风和他又像又不像,可扪心自问,他能接受和他一模一样的儿子吗?那对他岂不也是一个威胁?眼见着凌风和自己隔膜越来越深,他该如何与儿子相处?自己也已年过花甲,已是一个孤独的老人了。他自己曾经快乐过吗?大概也就是和玉娘断断续续相处的几年里吧?
凌风站在西市园林的水阁里,深夜风凉,他紧了紧身上的黑貂披风。池水静静地翻着波浪,鳞次栉比的建筑物在水中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在这个既无星星又无月亮的晚上,整个园子显得格外清冷凄凉,远处的灯光有气无力地闪烁着,时不时被风吹熄。几个仆从想过来点亮灯火,凌风摆了摆手,叫他们退下。
近处的灯盏一处处熄灭,周围一片漆黑,凌风倚坐在水阁的栏杆上,呆呆发愣。童年时的回忆涌上心头,那时他才三岁,和母亲住在京城远郊的一片繁茂的森林里。他们的生活很清苦,但却快乐。母亲温柔美丽,她身穿蓝印花布衫子,在操持家务后的闲暇时总是和自己做游戏。
那天母亲在房里忙碌,他在外面玩耍,来了个凶巴巴的大姐姐,闪在他身后,用刀抵住他的喉咙,低声说:“不要哭,要不就杀掉你!”他吓坏了,瞪大眼睛一声不吭。大姐姐带着他拼命飞跑,在林子旁的一条溪流边停了下来。他累得筋疲力尽,躺在地上哇哇大哭。大姐姐看上去烦躁不安,她拔出刀喝道:“你再哭我就在你的脸上划几刀。”那刀子明晃晃好吓人。他害怕得止住了哭声,坐在地上不停抽噎。
远处来了个男人,他牵了两匹马过来,对大姐姐说:“光仪,你原来在这里,我找得你好苦。”他看了凌风一眼,惊讶地问:“这个孩子是谁?”光仪说:“你别管,我要带他离开这里。”男人靠近凌风,凌风看着他,向后退了一步,露出害怕的神情。那人相貌还算英俊,但只有一只眼睛,看上去有些怕人。这个人察觉到了,问:“叔叔是不是很吓人?”凌风先是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他小小年纪,已经学会察言观色了。
光仪在他身后说:“这个孩子长大后,和他妈妈都不会是什么好东西。”那个男人惊讶地问:“你说什么?”光仪说:“他妈妈害死了我母亲,我要把他带得远远的丢掉,气死我父亲和那个女人。”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二十五章
朱光的女儿光仪公主劫走了幼小的凌风,想把他带到远处丢掉以报复她的父亲。未婚夫施云阻止了她,他弯下腰对凌风说:“小朋友,你知道家在哪里吗?”凌风指着家的方向,施云说:“光仪,我们把他送回去吧!”光仪撇了撇嘴,说:“你要做好人你送去,我可不想见那个坏女人。”
那个男人抱起凌风,向着他所指的方向走过去,他的臂膀坚实有力,凌风躺在他怀里很舒服,他不再怕那个人了,反而觉得他很亲切。施云把他送回去,在远处就听见母亲焦急地叫着“小风!”“小风!”凌风从施云的身上跳下来,扑在母亲怀里。母亲搂着他大哭起来。施云说:“这个孩子迷路了,我看他在路上哭,就把他送回来。”凌风刚要说什么,看施云向他挤眼睛,就把话咽了下去。母亲说:“谢谢你,公子,我和这孩子相依为命,没有他我真不知该怎么办。请进屋喝杯茶吧。”施云说:“不了,我该走了,别人还在等我呢。”凌风有点留恋他,就跑过去拉住施云说:“叔叔,你什么时候再来看我呢?”施云朝他笑笑,没有回答。他的笑容很亲切,这些年一直留在凌风的记忆里。
一阵风吹来,凌风不禁又打了个寒战。管家提着一盏灯笼走过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凌风站起身,随着管家向卧室走去。
卧室里门窗紧闭,暖意融融,一个娇艳的女人正在等他。
景文在外宅里拥着紫珠,紫珠穿了一身浅绿色的轻罗衫子,头上只插了支小小金凤钗,凤口里垂下翠玉珠串。她举起嫩白的左手腕给景文看:“殿下,你看这个镯子怎么样?”景文一看,确实是件好东西,翠绿的玉镯发出柔和的光彩,衬着紫珠细嫩的臂膀越发诱人。他说:“也只有美人你配戴这样的东西,该怎么谢谢我呢?”紫珠娇声笑说:“才给了人家这点东西,就说要人家谢东谢西的,殿下可真小气。”景文说:“是啊?我就是要你谢。”
外面服侍的侍卫听见里面紫珠吃吃的娇笑不停,不禁相互窃笑。
这时有个侍卫从外面进来,他去敲后堂的屋门,景文不悦地问:“有什么事啊?”侍卫说:“王妃突发急症,请殿下快点回去。”紫珠啊的一声,说:“王妃怎么知道您在这里?”景文耸耸肩,“她就是这样,一点小毛病就这么夸张。没办法,我先走了,明天再来看你吧。”
景文带着侍卫,匆匆忙忙往府里赶。他回到家,就往寝殿走去,推开门,里面空荡荡的没有人。他问外面的仆从,“王妃呢?”仆从说:“王妃刚才出去了。”“去哪里了?”“像是朝西面去了。”景文暗叫不好,急急忙忙又往回赶。
莫韩来凌风府里看他,看门的守卫说他到西市园子里去了。莫韩来到西市凌风的园子,他熟门熟路,进了书房。管家迎了上来:“莫大人,您可真是稀客,一向可好?”莫韩说:“我很好,多谢您挂念。听说凌大人在这边,我是来看他的。”管家面有难色,莫韩说:“他是不是不方便?”管家说:“也没什么不方便,您稍待片刻,我去请他过来。”他让仆从送上茶点,自己往后面走去。
凌风*着身子,躺在一张雕花大床上,他的脸上有点红,半闭着眼睛像在沉思。那个女人穿着轻纱衣服,躺在他边上轻轻抚摸他的胸脯,略显诧异地问:“公子,你的胸口上怎么都是红红的伤疤,像是被烫过的一样。”凌风觉得很惬意,他没有睁开眼睛,淡淡地说:“是被人用烙铁烫的。”那女子惊叫一声:“什么人这么忍心,你当时一定很疼吧?”凌风长叹一声:“都过去了。这算什么,他们恨不得把我的心给掏出来呢。”那女子说:“公子你不像是个坏人哪。”凌风闭着眼睛懒洋洋地说:“我是个懒人,能不动就不动。他们却都把我看做威胁,其实我所企望的,也不过就是一间安静的书房罢了。”他起身拥住她,笑说:“美人儿,给我唱首曲子吧。”那女子在他怀里低声唱道:
“乐心儿比目连枝,肯意儿新婚燕尔。画船开抛闪的人独自,遥望关西店儿。
黄河水流不尽心事,中条山隔不断相思。当记得夜深沉人静悄自来时。来时节三两句话,去时节一篇诗,记在人心窝儿里直到死。”
凌风低声念道:“记在人心窝儿里直到死。”
门外管家轻轻敲门,凌风问:“什么事?”管家说:“莫韩来了,在书房呢。”凌风说:“我就来。”他想下床,那女人拉住他:“公子…”凌风轻轻把她的手拉开:“你在这里等着,我会叫人送你回去。”他下床穿好衣服,披上披风,打开房门走出去,管家轻声说:“大人。”凌风用手指指里面:“给她一百金币,派妥当人送她回去吧。”管家说:“我知道了。”
凌风来到书房,莫韩站起来,“凌大人。”凌风说:“莫大人,你久等了。”莫韩有些不习惯,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
两人落座,侍女送上香茶。凌风说:“最近户部事务繁忙,莫大人辛苦了。”莫韩说:“如此而已吧,不过要不是您的精心栽培,那些业务我一时真也拿不下来。”
凌风慢悠悠地说:“要说栽培,景文殿下才是你的伯乐呀,我不算什么。听说你要升侍郎了,真是可喜可贺。”
莫韩脸色有点发红,他迟疑了一下说:“殿下前几天叫我去见他,问起我去您府里时我们交谈了什么话。”
凌风说:“那天我喝了很多酒,真的也记不清说了什么了。应该没什么不可告人的吧?”
莫韩说:“殿下让我转告您,只要您对他像对王上一样,您就不要为后面的事担忧了,他不会对您如何的。”
凌风锋利的眼睛在莫韩脸上转了一转,莫韩低下了头。凌风说:“殿下的意思我懂了,若他有为难的事要我帮忙,我会尽力而为的。至于其它,我也不敢想,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外面街市之上一阵喧哗,凌风问:“外面出什么事了,怎么这样吵?”一个侍卫跑进来,笑嘻嘻地想说话,猛见莫韩在这里,就收敛了笑容,说:“景文殿下在前街的住宅里养了情人,王妃殿下不知怎的知道了,带人过来打闹呢。”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二十六章
莫韩说:“她以前不是这样的。”凌风抬头望着屋顶天花板上素淡的彩画装饰,轻轻地吹了口气,说:“这种事情就算是圣人时间长了也忍不住,何况是她呢。人干嘛要结婚,多累呀!”莫韩说:“你就准备这样胡乱过下去?”凌风说:“除非陛下逼我,反正我是不想结婚的。无牵无挂一身轻,走到哪里是哪里,多好啊!”莫韩说:“你是个好人,也必然是个好丈夫,无论如何,人总要走这条路。我一直在想,如果是你先遇上绿绮,你和她会是什么结果。你性格比我坚强得多,对于自己的选择一定会坚持下去。”凌风黯然说:“过去的事情就不要提了。对了,你不去劝劝王妃殿下,这样闹下去丢的可不是她一个人的脸,整个王室都会蒙羞的。”
莫韩走了,凌风回到卧室,管家过来说:“我已经将那个女子送回去了。”凌风叹了口气,心想莫韩可真是煞风景,这个晚上可怎么过呀?他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本书,是《孙子兵法》,他翻开第二章《作战篇》,上面写道:“孙子曰: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
这一章讲了战争的费用问题,孙子以当时作战的具体情况,论述动用十万人作战,随军的战车和装载辎重的车辆各千乘,从距离战区遥远的地方调运粮食,消耗的各种物资费用总计起来,每日要花费千金。
“其用战也胜,久则钝兵挫锐,攻城则力屈,久暴师则国用不足。夫钝兵挫锐,屈力殚货,则诸侯乘其弊而起,虽有智者,不能善其后矣。”
即使长期战斗后能取得胜利,但兵力疲弊,在攻城战中会耗尽实力。军队长期在外作战就会国力空虚。如果其他国家乘机起兵,即使再聪明的人也没有方法善后了。
“故兵闻拙速,未睹巧之久也。夫兵久而国利者,未之有也。”
所以宁愿为了作战速决而打一场硬碰硬的战争,也不能为了显示战术巧妙而拉长战争的期间,因为每天的消耗太大了。长期作战而有利国家的事是从来没有的。
“善用兵者,役不再籍,粮不三载。取用于国,因粮于敌,故军食可足也。国之贫于师者远输,远输则百姓贫。近于师者贵卖,贵卖则百姓财竭,财竭则急于丘役。力屈、财竭,中原内虚于家。百姓之费,十去其七……”
善于用兵的人,兵役只在出兵时征发一次,只在出兵时和军队回国途中为军队供应粮草。作战物资如武器车辆由国内供给,粮食在敌方取得供应,这样军中的粮草供应就能得到满足。国家最容易被远距离为军队供应物资所拖垮,因为远距离供应会导致百姓贫困。(因为要征发农夫为军队运输粮食,既耽误农时,运输途中的人力、物资的消耗也很大。)靠近军队的地方物资腾贵,这样通货膨胀导致国库财竭,就会急于征敛税赋。国家就会虚弱了。百姓的财产,十分中去了七分……
“故智将务食于敌,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故杀敌者,怒也;取敌之利者,货也。故车战,得车十乘以上,赏其先得者,而更其旌旗,车杂而乘之,卒善而养之,是谓胜敌而益强。故兵贵胜,不贵久。故知兵之将,生民之司命,国家安危之主也。”
所以聪明的将领务必就食于敌方,因为长途运输,消耗二十钟粮食才能有一钟粮食到达我方。所以要鼓舞起将士的怒气来打败敌人,也要让将士能得到财富上的满足,这样他们才能尽力。所以在车战时,获得车辆十乘以上,就重赏先得到车辆的人。将我方的旗帜插在获得的车辆上,善待获得的俘虏作为自己的士兵使用。这样既战胜了敌人也使壮大了我方的军队。所以作战要尽快取得胜利,不能把战事拖太长时间。知道如何作战的将领,是老百姓的救星,国家安危的保障。
这本书凌风起码看了数十遍了,可以说倒背如流。他随手一抛,把它丢回原处,手托着后脑,陷入沉思。这是一本实用主义很强的书,一本写如何打仗的书。在我们的一生之中,有没有比胜利、荣耀、金钱、地位更重要的人生的价值取向吗?如果我们对这些已经失去了兴趣,是否我们的人生注定是毫无价值的?是否为了成功就可以不择手段,把别人当做你的棋子?
他莫名地感到恐慌,出了一身冷汗。眼前又浮现出施云微笑的脸庞,他默默地说:“你可不要来找我,我那时才四岁,什么都不懂,大人的罪过不能牵连到孩子身上,我对景武可没做过什么坏事。我现在的处境已经够为难的了,只想太太平平地把日子过下去,我就是曾经伤害过别人,也不是有意的。他朦胧睡去,却在噩梦中惊醒过来,房间里的烛光摇曳不定,他再也无法入睡了。
天色微明,他换好衣服,起身入宫。在殿前正好遇上景文,看景文眼睛发红,也是一夜未睡,凌风上前行礼,“殿下。”景文说:“凌大人昨夜没睡好?”凌风说:“您好像也是如此,殿下为国事操劳,也不能累坏了身体。”景文叹了口气。他昨夜急急忙忙赶过去,正碰上莫韩把丽素王妃劝回来,两人小心陪着丽素回到府里,景文不住的劝慰妻子,丽素只是哭,不住口的骂景文和他的几个情人。莫韩见状先告辞回去了,景文在家里折腾了一夜。
景文说:“凌大人,你不结婚真好啊,可以随意潇洒,没人约束。”凌风惊讶地问:“殿下和王妃不快吗?”景文心想,你装什么糊涂,你园子离那边这么近,肯定都看到了。
朱光叫二人过去。他让凌风在殿外等候,先把景文叫了进去,景文看朱光面色有异,低着头一声不吭。朱光说:“景文,昨夜你妻子可出风头了。大概整个京城都轰动了吧?”景文说:“此事是我不对,陛下请宽恕我吧。”朱光说:“你好色也有个限度,不要搞得后院起火被人笑话。再说,你对妻子也太放纵了吧?怎么任由她这样放肆呢?对你两个儿子也不好。”景文不语,朱光说:“你回去好好反省一下吧。”
景文退下,朱光把凌风叫上去,迎头就问:“你和陶朱家琼英小姐的亲事,进行得怎么样了?”
凌风低着头说:“我看还是算了吧!”朱光盯着他,“你现在是怎么回事,精神越来越不好,行为也放纵多了,和以前简直是判若两人。你究竟想怎么样?”凌风说:“陛下既然什么都知道又何必再问,您想怎么处罚我就直接说吧。”
朱光大声说:“你说什么?”凌风不响。
朱光控制了一下情绪,他叫殿内服侍的人都退下,走下宝座直视凌风,凌风也看着他。两人对视良久,朱光先收回了眼神,他轻声说:“难道我连责备一声你都不行了吗?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呀?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让你变成这个样子?我已经六十多岁了,你要我如何做你才能满意?”凌风跪下说:“请陛下放我走吧。我为陛下效过微劳,就算不能报答陛下养育之恩,可我也不能再多做什么了。我所求无多,一顷土地,几间木屋,陛下所赐我的,请都收回去吧。”
朱光说:“我若放走了你,我就剩不下什么了,你就从来没想过我的心情吗?”他指着宽阔的大殿,“夜晚孤灯,形影相吊,空虚寂寞,你一点也不同情我吗?”朱光说:“我还记得你念给我的三首古辞。”
“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感郎千金意,惭无倾城色。
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感郎意气重,遂得结金兰。
碧玉破瓜时,相为情颠倒。感郎不羞郎,回身就郎抱。”
他把凌风拉起来,“永远别再说要走的话,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凌风背过身去,抹去眼泪。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第二十七章
凌风走出殿外,在回廊上看见景武从侧门进来,他犹豫了一下,远远绕开景武,走了出去。
下午他去了陶朱那里,和他商议元宵灯节的事务。陶朱听到通报迎了出来,两人这次见面有些尴尬,凌风说:“陶朱先生,元宵彩灯的品种数量都订好了,我这次来是想和你商议价格的问题。”陶朱说:“您又何必亲自来,叫人通知我不就得了?”凌风笑笑,两人进了客厅,陶朱叫后面送茶来,琼英捧着两盅香茶上来。她放下托盘,将一盅茶递到凌风面前,凌风犹豫了一下,站起来伸手去接,二人眼睛相视,不禁面颊都有些微红。凌风觉得嗓子里有些发涩,他微微咳嗽了一声,接过茶盅喝了一口。他将茶盅放在桌上,说:“琼英小姐,谢谢你。”
琼英说:“凌大人真客气。”她把另一盅茶递给父亲,就进去了。陶朱说:“凌大人,王上同您说过了?”凌风望着琼英的背影,说:“王上一直想让我早些成亲,但也不能强行撮合呀。此事您一定也不太赞成,是吗?”
陶朱说:“我只有一个女儿,当然想让她嫁得好一点,生意上的事实际也无所谓,反正财产以后都是她的。你的人品相貌我是看得中的,就是有时候做事太冲动,完全不顾自身的安危,我可不想我女儿早早变成寡妇。”
凌风说:“我懂了。”他站起身,说:“您事务繁忙,我不打扰了。彩灯的事就拜托了。”陶朱说:“凌大人,我说话太直,您不要见怪。您在生意上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请随时通知就是。”凌风点点头,向外就走,这时琼英从后面走出来,说:“凌大人,您这么快就走?”凌风看着她,说:“琼英小姐,您……”琼英看着陶朱,“您别见怪,我想送送凌大人。”陶朱猛地站起来,又无力地坐了下去。他叹了口气说:“随你吧。”
琼英望着凌风说:“父亲的话,我都听见了,他为我着想我也知道,但王上既然已经同他提过亲事,回避这个问题对父亲的生意肯定会有影响。”凌风说:“不要紧,我会和王上好好解释的。”琼英说:“您就打算这样一个人过下去?您就不想找一个爱您,能安慰您、帮助您的妻子吗?”凌风叹了口气说:“这个世界上有这样的女人吗?”
琼英说:“您只要愿意,会有很多女人爱您。”凌风说:“我一个人过惯了。”他朝琼英点点头,独自离去。
皇城角下的客栈里,住着几个国子监的太学生,客栈东院的三间正房里,住着南面来的刘阜,他家中富裕,带了管家、干粗活的仆人,还有一个漂亮能干的小厮。三个仆人住东边的厢房。西边的厢房里住着两个穷书生,也在国子监读书。
程卓把所有的衣服都穿在身上,还是觉得寒冷。他手里拿着借来的一本《资治通鉴》,望着简陋的木桌上破旧的陶碗,用竹筷敲着碗吟道:“朝日上团团,照见我的盘。盘中何所有,苜蓿长阑干。”何弘走进来,笑着说:“再过两天,你连苜蓿也吃不上,那时大概连吟诗的力气都没有了。”
程卓瞟着他说:“我可不想就为讨一口残羹剩饭,就去拍刘阜的马屁。”何弘说:“总比饿死强。下季的膳金不知何时才能到手,就是发下来了也不够付房租的。京城米珠薪桂,真是住不起呀。”程卓说:“我就不信,我还能饿死在这里。”
三人次日去讲堂听课。一个老博士在讲台上眉飞色舞的开讲董仲舒的《春秋繁露》。他先念了一段:
“难者曰:“春秋之书战伐也,有恶有善也,恶轴击而善偏战,耻伐丧而荣复雠,奈何以春秋为无义战而尽恶之也?”曰:“凡春秋之记灾异也,虽亩有数茎,犹谓之无麦苗也;今天下之大,三百年之久,战攻侵伐,不可胜数,而复雠者有二焉,是何以异于无麦苗之有数茎哉!”
然后解说:“董老夫子说,‘春秋之书战伐也,有恶之者,有善之者,以轴击为恶,以偏战为善……”
有个学生问他:“先生,什么叫轴击?”
老博士楞了一下,瞪着眼睛说:“这个嘛,你把孔圣人的《春秋》再读两遍,细细深思再说。书读三遍,其意自现,如此简单之事,也要问我?”
下面传出嗡嗡的说话声,有人说:“他大概也不知道吧?”
老博士不管他们,继续念下去:
“不足以难之,故谓之无义战也。以无义战为不可,则无麦苗亦不可也;以无麦苗为可,则无义战亦可矣。春秋之于偏战也,善其偏,不善其战,有以效其然也。”
程卓书桌上放着两本书,上面是《春秋繁露》,下面是《资治通鉴》,两本都是借来的。他昨晚腹中饥饿,在床上折腾了一夜,现在老博士的读书声犹如催眠曲一样,他不禁眼皮有点垂下来了。眼望四周,也有睡觉的,他也趴在桌上打起瞌睡来。
老博士又念下去:
“春秋爱人,而战者杀人,君子奚说善杀其所爱哉!故春秋之于偏战也,犹其于诸夏也,引之鲁,则谓之外,引之夷狄,则谓之内;……”
他望着下面,几乎一半的人都在睡觉,他气坏了,用戒尺狠狠地敲了一下讲台。程卓被他惊醒了,猛得一抬头,正看见老博士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他。
博士说:“程卓,你睡醒了?我问你,我刚才讲到哪里了?”
程卓推推旁边的何弘,何弘悄悄在书上指给他看,程卓照书念了一遍,老夫子睁大了眼睛,有些难堪,后面有人在笑。老夫子咳嗽一声说:“那你给我们解说一下。”
程卓说:“孔夫子写《春秋》的要旨是珍惜人的性命,而战争的目的就是杀人。君子怎么会认同杀害他最珍惜的性命的战争呢?所以春秋在记述自卫战争时,拿中原的华夏诸侯国比喻,和鲁国比较,他们就是外人,和四夷的异族比较,他们也是我们自己人。”
老博士叫他坐下来,说:“你人就是再聪明,也不能不听讲,别老学人家去外面寻花问柳,专门在课堂上睡觉,这对你前途不好。”
程卓暗想,我倒想去寻花问柳,谁给我去寻花问柳的钱呢?
老夫子又念下去:“比之轴战,则谓之义,比之不战,则谓之不义;故盟不如不盟,然而有所谓善盟;战不如不战,然而有所谓善战;不义之中有义,义之中有不义;辞不能及,皆在于指,非精心达思者,其庸能知之!”
他念到这里,不禁兴奋起来,猛得一拍桌子;“真是至切之论呀!”睡觉的人都被他惊醒了,纷纷抬起头来。老博士叹了口气,“好了,下课了,你们都回去吧。”太学生们一哄而散。
他们走到前堂,只见许多人都在看一张告示,他们挤进去一看,上面说枢密大臣,王室总管凌风要招收十名书记,要求人品端正,文采出色,从太学生中招收。欲应征者在明日午时之前上交文章一篇,文体内容均可自由发挥,务必人尽其才。一旦录用,待遇优厚。

第二十八章
晚上,凌风处理完公务,披上披风,向府门走去。他在门口骑上马,向西面奔去。郭维带着十几个侍卫,暗暗跟在他后面。
凌风来到柔娘所在的酒店,下了马,将马栓在门口,他提着马鞭走进店中,柔娘又惊又喜,迎了上来。凌风说:“柔娘,你好吗?”柔娘说:“凌大人,你很久没来了。”凌风说:“给我拿酒去,我想想好好喝一杯。”柔娘拿来酒壶和酒盅,给凌风斟满了一杯酒,凌风将马鞭放在桌上,伸手去端酒杯,郭维走进来,说:“凌大人。”凌风一楞,郭维拿过凌风面前的酒盅就喝了下去,他说:“外面的酒不安全,我还是为您试一下的好。”凌风皱起眉头,他说:“我喝到现在了都没事,你干嘛这样大惊小怪的。”郭维说:“王上派我来保护您,我要为您的安全负责。”说话之间,其他侍卫也走了进来,酒店里的客人见状,纷纷离开。
老板皱着眉头,暗地里对柔娘使个眼色,柔娘为难地对凌风说:“您来这里,把我们的客人都赶跑了,您还是回去吧!”对方脸色铁青,顺手拿起马鞭抽在郭维脸上,郭维脸颊顿时出现一道血痕,大家都惊呆了。
凌风急步朝外走去,几个侍卫说:“您到哪里去?”凌风说:“我到园子里喝酒去,这你们总算放心了吧?”他骑上马就走。
凌风坐在书房里,面前放着两三个酒壶,他感到无限的孤寂冷落,像是被封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无法脱身。房门敞开着,飕飕的冷风不停地吹进来。屋外水岸之上,种植着几棵高大的栎树,时值隆冬,树叶落尽,只有枝干伫立。一条回廊通向院外,在这条回廊之上,影影绰绰有两个人影向这边走过来。
是管家领进一个少年,他自己退了下去,把门关上。少年披着青绸面毛皮里子披风,她将风帽拿下,是个温雅的女孩儿,她将一窝青丝盘在头上,用银丝发网攒住;面颊有些微红,大概是被冷风吹过了。凌风定睛一看,是琼英小姐。他酒已经喝得差不多了,有些不舒服,他摇摇晃晃的想立起来,睁大眼睛问:“你来这里干什么?”琼英掂掂桌上的酒壶,都是空的。她说:“你干嘛喝那么多酒?”凌风大声说:“你们都要管我是不是?为什么不把我捆起来,那大家都可以放心了,我现在和一个囚犯有什么区别?出入有人监视,干什么都不自由,难道我喝点酒也要人管?”
琼英说:“您不能这样颓废荒唐了,这样下去您要被毁掉的。”凌风说:“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与他人无关。”他提起一个酒壶,晃了一下摇摇头,是空的。他随手把酒壶扔在地上,啪嗒一下,酒壶碎了。他沉思着看着一地的碎瓷片,又说:“我现在就跟这个酒壶一样,脆弱得很。”
他觉得头痛欲裂,感觉难受极了,就伏在桌上,忍不住轻轻呻吟。琼英看着他痛苦的神情,有些害怕,她去叫管家请大夫过来。凌风看着她想说什么,却开不了口,他身子慢慢的向下滑去。琼英犹豫了一下,上去用力将他从座位上拉起来,慢慢扶到旁边的榻上躺下去,又拿起他挂在架上的披风给他盖上。
凌风浑身全是冷汗,心脏急促地乱跳,眼前模模糊糊,感觉房间里的东西好像都要向自己压下来,他感到说不出的浮躁难受,停了一会,昏睡过去。
颜远匆匆赶过来,他掀开披风,给凌风诊过脉,耸耸肩说:“是酒喝多了,休息一夜就好,醒过来给他多吃一点梨、马蹄之类的醒醒酒就好了。我给他在额头上贴幅膏药,解解他的烦躁。”他回过头,看见琼英,惊讶地问:“这位小姐是谁?”琼英脸色发红。管家附着他的耳朵说了两句,颜远笑了,说:“那我要回去和陛下恭喜。”
凌风在榻上躺了一夜,琼英在旁边守了一夜。
天色微明,他清醒过来,感觉胸口还是很闷,头也疼得厉害,他又静静地躺了片刻,侧过身子一看,琼英坐在旁边的客座上,已经睡着了。他将披风盖在她身上,转身想离开,琼英惊醒了过来,说:“大人,你醒了?你昨天的样子好吓人。”凌风说:“是吗?现在不是没事了?”琼英还想说什么,管家跑进来说:“王上过来了。”
凌风想迎出去,朱光已经进来了,他在上面坐下,目光在下首两个人身上转了一圈,对凌风说:“昨天又喝了不少酒?”凌风没说话。朱光说:“我知道你不喜欢郭维,就把他调走吧。你自己也要自重,别再给别人说闲话了。”他看着琼英,“这就是陶朱先生的小姐?和你蛮相配的嘛。你身边是需要一个好女人了。”凌风说:“王上……”朱光说:“你还有什么说的?她在你身边可已经呆了一夜了。”
朱光走了,凌风说:“琼英小姐,你下次别再来了。”琼英说:“为什么?”凌风说:“你父亲实际不同意我们的婚事,你是知道原因的。”琼英直直地看着凌风说:“我不相信他的话,也希望您能给自己一个机会。”凌风垂下头,觉得鼻子有点发酸,他何尝不想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可是他对自己的前途毫无把握,也害怕家人被自己拖累。这些天孤独冷寂的滋味他尝够了,他看着琼英的脸,感到一丝温暖。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第二十九章
何弘对程卓说,“这下我们的机会来了,只要这篇文章做好,被凌大人看重,至少眼前的温饱问题可以解决。人说凌大人是王上的心腹,接近了凌大人就等于接近王上,我们好好努力吧。”
程卓撇撇嘴,说:“我是相信正途出身的。不由举人进士这条道上走进仕途,做了多大的官也被人瞧不起。这个机会就让给其他人吧!”何弘说:“你小子都要饿死了,还说这种漂亮话,你有没有搞错?”程卓说:“几百个人里招十个人,人家打破头都要进去,门路早就通好了。你看他们有钱的公子不都在找人代写?这种考试,有什么公平性可言呢?”何弘说:“我不管,先把文章写好再说,讲不定瞎猫能碰到死老鼠呢?”他匆匆先走了。程卓不想回去,他饿着肚子,在街上逛了半天,上灯时才回到客栈。
刘阜着急地等在门口,见程卓进院子,马上迎过来说:“程兄,你可回来了,快,劳你大笔帮我作一篇文章吧。”程卓说:“怎么,你也要去挤那座独木桥吗?”刘阜说:“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难得程兄不去凑那个热闹,以你的文章,凌大人肯定看得上。要多少好处,你随便说。”程卓说,“你弄一桌好酒菜给我,我就帮你写。”刘阜连说:“好说,好说。吃完再写来得及吗?”程卓说:“我下笔万言,驻马立就,怎么会来不及呢?”刘阜说:“有个五千字就差不多了,太多他们也来不及看。”
刘阜立刻叫他的仆人前去买办,不多时,一桌丰盛的酒菜抬到他们的房间里。有烧鸡、烧鸭、熏肉、腊肉、团鱼、羊肉、肥肠,猪肚、海蜇、糟鹌鹑……酒有三瓶,真珠泉、琼花露、锦波春,用瓷瓶装着,看起来很考究。程卓饿坏了,立刻起开瓶盖,拿起了筷子,酒气,菜肴的香味充斥了不大的房间。
何弘的文章已经写好,正在誊清。他看着程卓,皱起眉头。程卓说:“你也过来吃呀,这么多菜,我也吃不了,可惜酒太少了。”何弘说:“我没你这么好的胃口,吃人家的嘴短,小心吃下去还不出来。”程卓说:“你也忒小心了吧,不就一顿饭嘛。”
程卓放开胸怀,又吃又喝,满桌的酒菜给他来了个盘碗朝天、风卷残云。他再也吃不动了,打了个饱嗝,捧着肚子满意的坐在床上,说:“一年多没吃这么好了,那个凌大人真是善解人意。”何弘说:“你还能写吗?”
程卓说:“怎么不能写,刘兄,快叫人把残羹剩饭清理掉,我要做文章了。”刘阜巴不得这一声,立刻叫人把碗筷收掉了。
程卓铺上纸张,研好浓墨,借着酒意洋洋洒洒一大片文章写下来。他摇头晃脑默读了一遍,自觉满意,待墨水干后,卷好了拿给刘阜,何弘想过来看看,又不太好,就说:“你写的什么,可不要害人家呀。”程卓说:“都是夸凌大人的话,人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他看了准高兴。”何弘撇撇嘴。
凌风坐在书房里,右手拿着酒杯,案上摊开一篇文章正在阅览。他的案上、脚下、靠墙的架子上都堆满了一个个纸卷。右边是没看过的,有点意思的都插在一个大瓷筒里。
文章的内容五花八门,有的文章说拂林国曾占领过我国领土,此是国之大辱,绮兰国也和我国交战过,也是个威胁。现在我国国力强盛,应该趁此机会,东灭绮兰,西平拂林,我大秦国一统天下,君临万邦,是其时也。
有的说现在土地兼并严重,应当禁止土地买卖,以防止富户贱买小农土地;有的说应严惩官员贪赃,金额在十个金币以上就要追究刑事责任;有的说应让官员都下去劝农,按开垦土地多少升降官职,垦荒越多,官职越高,完不成任务,就丢官罢职,这样老百姓就不愁饭吃了。凌风拿这些文章下酒,倒也觉着有趣。
他又展开一篇,是何弘写的,他说:“现在官员不恤百姓,实际是因为中央政府权力太大,官员只要对上面负责就行了,不用管老百姓的利益。现在大家认为地方官员不好,都希望上面有青天大老爷能为民作主。这样要求中央政府加紧约束各级官员,实际是起了反作用。应该把权力下放,同时让各地的老百姓来评议官员的好坏,让他们对下面负责。如果有朝一日,大家对上面也失去了信任,觉得他们也不可能为自己做主,那么一旦有人闹事,就不可收拾了。
他点点头。把纸卷放到瓷筒里。又展开一篇。
上面是刘阜的名字。
文章说:
“我大秦并吞六合,远涉八荒,方经盛世,国阜民丰。圣主临朝,神武布于环宇,良臣治世,恩泽遍乎万民。文星璀璨,焕如列宿,武将赳赳,熊罴是擒。
圣主拔擢英才,不拘一格。今有凌大人,天资英挺,绝出群伦,渊角殊祥,山庭异表;望衢罕知其术,观海莫测其澜。圣主青眼,弱冠出仕,口衔天宪,就理万民。圣主恩泽,珠玉盈于室,锦绣被于身。沃壤过乎万顷,兰麝拥于后堂。”
凌风看到这里,暗说:“放屁,他亲眼看到的?”
“高阁连云,陈设画堂,雕玉瑱以居楹,裁金壁以饰珰;清凉宣温,神仙长年;金华玉堂,*麒麟;不可胜观也。”
凌风暗想,“他这么羡慕,干脆让给他住算了。”
“大人之材,如松梓楠檀,枝干高耸,是国之栋梁也;大人之名,如衡兰芷若,馥郁芳香;大人之实,如柑橘桃李,嘉实满树,硕果累累。……”
凌风心说:“原来他是来摘果子来着。”
“……平原*,府第纳珠履佳客三千,诸葛儒雅,胸中藏虎贲雄兵百万。大人挥师一出,敌氛扫净,雄酋授首,边境安谧,万民景仰。召伯甘棠树,羊子堕泪碑,不足喻也。
巍乎高哉,南山峨峨,干青霄而秀出;澹乎深矣,江河长流,灌注天下之半。大人文章,如镂金雕玉,华彩纷纭,绮丽芳华;饰以藻绣,文以朱绿;翡翠火齐,络以美玉…… 。流悬黎之夜光,缀随珠之明润。”凌风想,还头一次有人这样向他拍马屁的,真是不容易。
“小子愚智,列于下流。仰慕大人,如倦兽归林,穷鸟投怀。愿大人能辟府中一隅之地,容留小人,小人誓尽心殚力、肝脑涂地,以报大人之恩。……”
“噫乎,大人之才,譬如日月;大人之风,山高水长。”
凌风好不容易看完,手都在气得发抖,他把那张纸头丢在地上。心想:这是什么人,有这样露骨地吹捧他的吗?这个人到底什么意思?

第三十章
次日上午,凌风进宫,朱光叫他到御花园的丹辉阁来。丹辉阁在花园东南角,建筑物前面和左右大约十几亩的土地上种植了各种树木和小型灌木,高低错落有致,这些树木叶片有不同的颜色,在阳光照耀之下十分绚丽。再前面是一片辽阔的水面,倒映着远处的山峦。丹辉阁建在土山上,位置比较高,可以眺望远处。
这是一个两层楼阁,室内层高很高,空间也宽敞,墙上绘着透视的通景画,是庭院的景致,花间月下,绿影婆娑,进门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
朱光正坐在宝座上,闭着眼睛听歌女唱曲。一个歌女葱绿衣裙,梳着小鬟髻,正柔声唱着:
“蕊珠宫,蓬莱洞。青松影里,红藕香中。千机云锦重,一片银河冻。缥缈佳人双飞凤,紫箫寒月满长空。阑干晚风,菱歌上下,渔火西东。”
旁边有个乐伎,用笛子给她伴奏。凌风不想打扰朱光,悄悄站在旁边。一曲终了,朱光把眼睛睁开,说:“你来了。”凌风说:“陛下,您有事叫我?”朱光说:“你也别老是忙公事,有时间放松一下。一张一弛,才是文武之道。”几个舞姬上来,婀娜起舞,有乐队给她们伴奏。其中有个伎人,不停向凌风张望。朱光一笑,看看凌风。凌风低下头。
朱光说:“你现在怎么装得像个道学先生一样,做给谁看呢?”凌风说:“陛下,您是否还有事要我去办?”朱光有些失望,说:“你就不能陪我片刻吗?”凌风说:“陛下……”对方说:“我知道你在我这里总有些放不开,这也难怪。你家里房子那么大,感觉空旷了些。这样吧,你在这边挑两个伎人过去,也可以解解闷,以后不要老是到外面去,我是为你的安全考虑嘛,想必琼英小姐也不会见怪的。”
凌风脸一红,说:“不用了吧,这样不太好。”朱光看着他,“又要推?”凌风迟疑一下说:“谢陛下。”几个歌姬听了朱光的话都在偷偷看他。凌风恨不得有条地缝可以钻进去,他轻声说:“陛下,随便您吧。”说完就飞快地离开了。朱光看着他的背影,笑着摇摇头。
凌风回府,他找来两个侍卫,说:“你们到国子监,把那个刘阜找来,我有话要问他。”侍卫赶到国子监,刘阜不在,他们问了他所住的客栈,又骑马过去。刘阜和程卓都不在客栈,只有何弘在房间里看书。他好奇地问两个侍卫,你们找刘阜有什么事?侍卫说:“凌大人找他,大概是为他的文章。”何弘暗道:“我们都还没有消息,他找人代写倒先拔头筹了,这是什么世道?程卓说写得都是夸凌大人的话,看来那个大人还真吃这一套。”
侍卫等了半晌,刘阜回来了,他在饭馆吃了中饭,又在茶馆泡了半天,正准备回客栈换件衣袍上妓院去,正被侍卫逮了个正着。那两个人说:“你叫刘阜是吗?凌大人叫你过去呢。”刘阜又惊又喜,这下上青云有路了,他小心翼翼地问两个侍卫:“侍卫大哥,大人就叫我吗?还有没有其他人?”侍卫说:“就叫你,快点,大人在等着呢。”一个侍卫一把把他拉到马上,让他骑在自己身后,刘阜在马上很害怕,紧紧抓着侍卫的衣服。
凌风在府里办公,管事来报,王上派总管送两位姑娘过来。凌风一皱眉,放下笔迎了出去。外院停了两辆小车,两位如花似玉的美女各带两名侍女,从车上下来。宫中的王总管指着她们说:“凌大人,这两位美人一个叫郁李,一个叫樱桃,都是宫中顶尖的伎人,王上知道您喜欢音律,特地叫我把她们送来。王上对您,可真的不一般呢。”凌风说:“我感谢王上天恩,请您回去代我叩谢王上。也谢谢您专门过来,您辛苦了。”他作个手势,管事将一份厚礼拿过来,凌风示意他交给总管的从人。总管说:“凌大人可真客气,咱们谁跟谁呢,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我还有事,不打扰大人办公了,告辞。”凌风一直把他送出府门,他随从的人也都由管事给了赏钱。
郁李和樱桃过来盈盈下拜,“凌大人,王上让我们姐妹过来侍候您。”凌风说:“两位姑娘请起,我叫管事去安排房舍,你们先去休息吧。”两人离开,这时,载着她们行李什物的大车也到了,管事叫人把东西卸下来。
凌风暗想那小子文章写得可真有先见之明,他说:“兰麝拥于后堂。”这下美女还真是送过来了,王上恩典,也真叫他为难。
这时侍卫说:“那个刘阜带过来了。”凌风坐在书房里,看着刘阜,对方中等身材,穿一身青缎长袍,头戴方巾,帽子前方正中间缀着一块美玉。看他气色不太好,像是被酒色淘虚了身子。凌风有些诧异,就问他,“这篇文章是你写的吗?”刘阜被他盯得有些发慌,他低头说:“是小人写的。”“没有叫人润色过?”“小人知道大人要选拔真才,不敢弄虚作假。”
凌风问:“你知道自己写的是什么内容吗?”刘阜拿过文章交上去之前草草看过一遍,但文章实在太长,而且有好多字他都不认识。他说:“小人仰慕大人,写的都是这一类的话,实不能表达小人心情之万一。”凌风一笑说:“那你背几句给我听听。”刘阜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凌风说:“要么你拿过去读读。”刘阜抖着手接过纸卷,慢慢读起来,他读了两句就顿住了,因为有字不认识,凌风盯着他,他勉强又读了几句,把纸卷放在凌风案上,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凌风说:“我知道肯定会有人找人代写的,这事不怪你。你只要告诉我是谁写这篇文章的就行。”刘阜说:“是同客栈的程卓写的。”凌风叫人把他送回客栈,再把程卓叫来。
半个时辰后,程卓进来了,凌风看他,身上一件旧棉袍,头上一顶破方巾,衣服上打了几个补丁,看他站在那里有些发抖,不知是冷的还是吓的。凌风说:“程卓,你的文章写得好啊。”程卓那天喝多了,真也记不太清他写得什么了。他看着凌风冷冰冰的面孔,有些战战兢兢地说:“我无知冒犯大人,请您恕罪。”凌风说:“你在夸我,怎么是冒犯我呢?不过你结尾上少了一句,我替你添上,他提笔在结尾补了几个字,扔给程卓看,这样结尾变成了“噫乎,大人之才,譬如日月;大人之风,山高水长。呜呼哀哉。”凌风一拍桌子厉声说:“你写这个东西,是在给我写祭文吗?”书包 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第三十一章
程卓被他一说,反而镇静下来,他想,死猪不怕开水烫,他总不能杀了我吧。他抬头说:“凌大人,我当时酒喝多了,胡乱写了两句,实在没有什么恶意。现在我晓得你不喜欢看这些话了,大人不计小人过,你就原谅我吧。”凌风说:“谁说我不喜欢听奉承话来,只是你结尾写得太夸张了点。再说你字体也太潦草,要好好练一下。这样吧,现成的稿子,你去写它三十遍,字体工整些。”
程卓暗暗叫苦,五千字的文章,写三十遍就要十五万字,这人可真厉害。凌风叫从人,“你们给这位程先生安排一间房间,给他纸笔墨砚只之类以及其他用度,不要怠慢了他。”
程卓一走,凌风又坐下来办公,临近年末,各种朝会仪式特别多,都是些杂七杂八的事情。他每年应付下来,已经有些厌烦了,可是又能如何,他就是做这个的。中夜,放在书案右面的文卷移到了左面,他伸了个懒腰,终于完了。
他披上斗篷,来到外面,游廊之外山石嶙峋,一泓池水清清澹澹,天上的残月倒映在水里,远处树木叶子都落了,只有枝干斜插向空中。几盏残灯还在闪烁。
他心绪不宁,不想入睡,就叫人把郁李和樱桃请来。两个人清雅装扮,侍女捧着乐器过来。凌风说:“我心中烦闷,想听二位姑娘雅奏,劳烦你们了。”郁李和樱桃说,“大人真客气,不知您想听什么曲子。”凌风说:“你们奏一曲琵琶曲《十面埋伏》吧。
郁李拨动琵琶,乐声铿然作响,先是一声接着一声,如金石之音,接着舒缓了些,像轻风拂过,其中,间或高起;后来乐声连绵不断,逐渐紧张,高低起伏,直至高潮声起,密密匝匝使人透不过气来,最后戛然而止。
凌风神情恍惚,他像是来到了二十二年前施云被杀的现场,在密林深处的空地上,身体靠在一棵树上,面对着一百多名手持刀剑的士兵,面前被他杀死的士兵的尸体已经堆成了小丘。噢,不是他,是施云,提着宝剑,剑上已有了几个缺口,他身上也有十几处深浅不一的伤口,都流着血,他感觉有些支持不住了。朱光远远地站在高处,看着这里,他愤怒地叫着朱光,“朱光,你过来,你敢不敢和我单打独斗呢!你这胆小鬼!”
朱光不理他,转过头去一挥手,一阵箭雨迎面射来,他用剑去挡,但手腕已经虚弱无力,十几支利箭插向他的胸口。他集中最后的力气,将手中的宝剑向朱光的方向掷去,接着就向前仆倒在地。人们一拥而上,他清楚的听见刀剑砍在他背上的声音、骨头断裂的声音、士兵的说话声。
他仿佛升到了天上,俯瞰着这片空地,朱光喝止士兵住手,这时他的身体已经被砍得不像样子,朱光命人将他的身体翻过来,这时他看见了自己的脸,脸上没有什么伤痕,双目微闭,牙关紧咬,整个脸紧绷着,看上去十分吓人。冷月残照,夜风凛凛,感觉很是凄凉,人们围着他的尸体鸦雀无声。他听见朱光喃喃地说:“施云,我也不想杀你,但你在我身边,总是一块心病。你放心走吧,我会照顾好光仪和她的孩子的。”他叫道:“这个卑鄙的小人,我就是死了也要报复他到底!”
凌风猛然惊醒过来,他浑身是汗,他看见郁李和樱桃用惊恐的眼神看着他。郁李说:“大人,你怎么啦,你刚才的样子把我们吓坏了。”凌风定了定神,说:“日间公务太多,我大概是过于紧张了。时候不早,你们回去睡吧。”
凌风很疲倦,他坐在后堂,朦胧睡去。他隐隐约约看见面前站着一个人,相貌英俊,和景武有些相像,但右眼瞎了,就是他四岁时所见的那个人。两人相对,他听见对方说:“你既然知道我被杀的真相,为什么不告诉景武?”他说:“旧事重提,有什么好处?景武现在已经结婚了,他以后会有儿子,时间一长,谁也不会再记起你,如果景武现在知道真相,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施云说:“儿子为父母报仇,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这是他的责任。”
他说:“你一生戎马生涯,杀死了多少敌人,他们的儿孙就不该找你报仇吗?冤冤相报何时能了呢?”施云说:“那不一样,我是在公开的战场上杀死敌人,而朱光是在暗地里卑鄙地暗杀我的。他丧尽天良,杀死女婿,害死女儿,你说他还是不是个人?”
他说:“王上现在肯定后悔了,他待景武不是很好吗?你还想如何?”施云说:“我所受的苦,我会向他讨回来,他会自食其果的。你看着吧。”他惊恐地问:“你到底在哪里?你要想做什么?”施云说:“我是你心头的一根刺,你什么时候心口发痛,那就是我。”他慢慢隐去。
凌风醒来,感觉身上冰凉,心脏怦怦直跳。夜静更深,寒风凛冽,北风打着旋吹过树梢,发出“呼呼”的声音,外面有侍卫走动的脚步声。他感觉恐惧,要叫个侍卫进来陪他,想想又算了。
凌风匆匆梳洗,进卧室上了床,朦胧睡去。
第二天,他将国子监太学生上交的文卷里选了二十份,叫这二十个监生在他府上又做了一篇不长的文章,从中选出九个人,分别是云霁、马隆、李晟、杨侃、柴谭、许逵、何弘。九人出身都很一般,凌风召集他们,让他们和老成的官员好好学习。何弘问凌风:“凌大人,我有个室友程卓被您叫进府中,他现在还在这边吗?”
凌风一笑,“你要去看看他吗?”他带何弘来到东院的一间厢房,只见程卓正在那里埋头苦干,他面前堆着一叠叠白纸,旁边的大竹筒里插着几卷已经抄好的文章。一支写坏的小楷扔在纸篓里,墨锭已磨去了不少。凌风展开一个纸卷,满意的点点头说:“写的不错,你辛苦了就休息片刻吧,要劳逸结合嘛。”
程卓感觉手都抬不起来了,何弘看他眼睛里都是血丝,问道:“凌大人叫你抄什么呀?”他拿起文章想看,程卓一把把它抢过来,说:“你别看,我抄着都觉着脸红呢。”何弘说:“这就是你所谓夸凌大人的文章,看来确实打动他了,你看他不是叫你留下来了?”
程卓说:“是呀,他爱极了我的文章,特地叫我帮他抄三十份,大概是要送人吧?”何弘说:“什么,三十份这么多?”程卓说:“他可真刻薄,我看跟着他没好果子吃。”凌风从外面走进来,他说:“你说什么?”程卓脸色一变,立刻乖乖地坐下去抄写。凌风说:“何弘,我带你们四处看看,见见同事。”
两天之后,程卓把抄好的文章交给凌风,凌风打开看过,叫从人端来火盆,逐一将它们烧毁了。他看着程卓问:“还有没有遗漏的底稿?”程卓说没有了。凌风沉着脸说:“你可要确定,真有这样的文章流出去了,我拿你是问,别以为我是开玩笑。”他放缓了语气说:“李贺有诗云:‘寻章摘句老雕虫,晓月当帘挂玉弓。不见年年辽海上,文章何处哭秋风。’我们年纪还轻,不要在这种表面文章上下功夫,要多学点经世济民的大学问。你也写累了,就下去休息吧,待会到管事那里去领两套衣袍和暂支的薪水,明天就把行李搬过来。”
正月初一是元旦的朝贺大典,正月初十凌风和琼英成婚了。在前一天朱光把陶朱和琼英召到后殿,指着站在一边,沉默不语的凌风对陶朱说:“这孩子少年孤苦,我一直想让他早些成亲,没想到拖到现在。他为人不错,把女儿嫁给他,你应该能放心的。我也会好好照顾他,不令他再有什么意外了。”

第一章
凌风虽是大秦国王室事务的总管,王上朱光的养子和近臣,掌握王室的财权,但他和京城首富,商会领袖陶朱的女儿琼英的婚事却十分低调。王上朱光没有出席婚礼,两个殿下景文、景武也没有来。婚礼已毕,他在花园的环秀堂摆了几桌酒席,招待显要的客人。
环秀堂面积很大,三面围绕着假山,向阳的一面从花园的大池塘里引来一泓流水,绕过堂前向东流去。水上搭着石板小桥, 今天是主人大喜之日,又临近元宵佳节,府邸和花园灯火辉煌,焕然一新,各种精致华美的灯饰张挂在庭院之中,连池塘上也装饰了各种莲、荷、鸳、鹭等各种形状的彩灯,向远处望去,水波粼粼,灯火闪烁,如仙宫一般。
环秀堂上摆了三桌酒席,管事从西市请了一班顶尖的歌妓,宾主酒酣耳热,相谈甚欢。
陶朱坐在首席上,他起先并不想把独生女儿嫁给凌风,但如今木已成舟,凌风性格温和,长相俊朗,王上又这么器重他,也确实挑不出毛病。他今日作为凌风的岳父,被作为上宾接待,他周围都是朝廷的高官,耳边听到的都是对他女婿的溢美之辞,心里也十分高兴。
户部尚书康伯在他左边,凑进他耳边说:“陶朱先生,今天可要多喝几杯,令爱嫁给凌大人,真是天赐良缘。王上把凌大人视若己出,你就是王上的亲家了,我们也要让你一分。”这边兵部尚书元懿站起来大声说:“王上悉心栽培凌大人,凌大人您也没有辜负王上的期望,如今您成家立室,王上一定很欣喜。您可要多喝几杯。”大家都说:“可不是,值此良宵,凌大人酒量这么好,喝酒可不能太保守。”堂上弦歌阵阵,侍女歌姬花枝招展,频频来往劝酒。凌风坐在下首主位,也喝了不少酒,但他听着这些好话,心中却只是感觉淡淡而已。
这时侍卫来报,王上派顺贞和明辉两位夫人前来。凌风赶紧整理了一下礼服,急急来到二门迎接两位夫人。她们盛饰丽妆,在其身后簇拥着大批宫女侍从。朱光派她们过来,赐给新婚夫妇大批礼物,有各种绫罗绸缎,名贵首饰和金银器皿,还有一个匾,是朱光手书的四个大字“神仙眷属”。凌风叫人立刻挂在后面夫妇共居的楼台的正门上。顺贞夫人说:“王上原想亲自来看看的,因为身上不舒服,就叫我们姐妹两个人过来,也给府上添点喜气。”凌风连说不敢当。两人说:“我们想看看新娘子,你可得陪我们过去。
他们的新房在中间一列院落的大庭院里,朱光在为景武安排府邸的时候,为凌风也在后院建造了一座楼阁,楼阁高三层,雕梁画栋,巍峨高耸,气派不凡。为了建筑这座楼还拆毁了前后和花园里的部分建筑,使楼台周围看上去不是那么拥挤。楼前的庭院约有三亩,院中种植了不少花木,还有一弯小小的清池,临池有假山和小亭。因是冬日,只有几株腊梅还在盛开,庭院有精致的回廊环绕,通过左边的回廊就是花园的水面,宽阔的湖面约有十几亩。楼后也有一个小庭院,布置了花木和山石,再后面就是府邸的外墙了。
楼阁的底楼正面是华丽的厅堂,凌风和琼英的新房布置在右面的房间里。凌风陪两位夫人来到厅上坐下,叫侍女请琼英出来接待她们,两位夫人见了琼英,都赞不绝口,明辉夫人说:“咱们女人家说话,凌大人你就不要在旁边听着了,还是到外面陪其他客人吧。”
凌风告辞出来,回到环秀堂。刑部尚书惟彦问他,“凌大人,王上派两位夫人过来是何意呀?”凌风脸一红,说:“王上又有厚赐,叫我如何当得起呢?”景文的岳父康伯心想,朱光这么宠爱凌风,就是把整个宫里的财物全部搬到他府里去也是毫不吝惜。看凌风的人品,婚后一定不会有什么外心,自己女儿丽素与景文关系日益恶化,早知如此,还不如把女儿嫁给凌风,说不定倒是好姻缘呢,他看着陶朱,心里酸溜溜地不舒服。
元懿有些醉意,他眯着眼睛说:“凌大人,这几个歌姬我早就都看腻了,听说王上赐给你两个伎人,你把她们请出来让我们见见。”凌风点头,叫侍卫到后房请郁李和樱桃两位姑娘过来。
两位美人进到厅堂,众人都是眼前一亮,两人鬓发如云,妖娆美丽,苗条的腰肢单臂就可以围住。一时间众人都没有说话,凌风咳嗽一声,大家才缓过神来,凌风说:“两位姑娘,各位大人想看你们的伎艺,就请清歌几曲,为我们助兴吧。”
两人向座上施过一礼,郁李手拨琵琶,樱桃扬声唱道:
“洛阳城边朝日晖,天渊池边春燕归。含露桃花开未飞,临风杨柳自依依。小苑花红洛水绿,清歌婉转繁弦促。长袖逶迤动珠玉,千年万岁阳春曲。”
两人的眼睛一直盯着座中的凌风,凌风装作没看见,转过头去招呼侍女。坐上的诸人都在羡慕他,陶朱开始为女儿担心起来。
有人来报,两位夫人要回去了,凌风连忙去送行,他和琼英一直把她们送出府门,等他再回到堂上,康伯说:“咱们也散了吧,春宵一刻值千金,新娘子该等急了。”凌风说:“时候还早,大家再坐坐吧。”陶朱不好说话,惟彦说:“凌大人何必假客气,难道要留我们过夜吗?”大家也纷纷告辞。凌风把他们送出府门,回到新房。
琼英端坐在房中,侍女上来施礼:“大人。”凌风红着脸,从架子上取下金如意,轻轻挑开了新娘的红盖头。两人相向而视,凌风看着琼英美丽的眼睛,心中却殊无太大的喜悦之意。一个陌生的妻子,迷茫的未来,此时犹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富贵荣景,对他接下去的人生,到底预示着什么呢?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二章
新婚夫妇喝过交杯酒,更衣上床。侍女放下帷帐,逐一灭掉了室内的灯烛,只留下窗前案上的一盏孤灯微微闪烁。
凌风搂着妻子,琼英有些紧张,她想挣脱他,却碰到了他的左手,他平时手上一直戴着精致的手套,现在手套除去,那只手摸上去很僵硬,掌心之中有一个很大的伤口,一直贯通到手背。
她颤抖了一下,问:“你的手怎么了?”凌风眼睛看着天花板,唇边一抹淡淡的苦笑,说:“你现在知道了吧,我左手已经不能用了,现在也就只不过是半个废人罢了。”
琼英说:“王上知道吗?”凌风说:“平时手套戴着,他看不见的。”琼英说:“王上对你很好。”凌风说:“是呀,可是,他给我的,都是我不需要的东西;我真正想要的,他给不了我,其实他也不关心这些事。”
微弱的灯光之下,他的胸膛上看上去伤痕累累。琼英轻声说:“也是战争中受的伤?”凌风说:“现在不疼了,没感觉了。”琼英凝视着他说:“你一定吃过很多苦。”凌风侧过头去,凝望着那盏孤灯说:“那又如何?也许只有这样的刺激才能使我感觉我还活着,像现在这样浑浑噩噩地过日子,和死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琼英扑在他怀里,窗前的灯火微微颤动。外面一片寂静,整个府邸都已沉睡了。
这时,府邸高高的院墙外,有个年轻的白衣男子在那里徘徊,他眼睛里闪着凶光,怀里藏着锋利的匕首。
他盯着院墙里的那座高楼,禁不住伸手去摸怀里的匕首。这时有一队巡逻兵向这里走过来,他一闪身,隐没在夜幕中。
此人名叫卫国,他的父亲卫云做过总仓官,在四年前因为以新谷的价格购进陈谷,从中贪污而畏罪自杀。此事是凌风发现的,卫国因此对他怀恨在心,如今母亲也去世了,他孑然一身,决心杀掉凌风为父亲报仇。在这边他暗暗窥视已经好几天了,但守卫实在太严,找不到机会下手。
次日清晨,凌风醒来,他轻轻一动,琼英也醒了,两人默默对视。凌风犹豫了一下轻轻说:“琼英,你要答应我一件事,如果我先行死去,你一定要再找一个人嫁了,不必守着我。”琼英呀了一声,不悦地说:“这就是你爱我的表现吗?别人都是山盟海誓,你却只会说这些。”凌风转过头去,不敢和她的眼神对视。
两人梳洗已毕,侍女在厅上摆好早餐,琼英说:“王上赐给你的两个歌姬怎么不一起用餐呢?”凌风说:“你要听奏乐唱曲,就叫她们过来好了。我把她们当客人看待,日用都是另外拨给的,和这边不在一处。”琼英看着丈夫说:“你和别人真是不同。”凌风说:“我没有那个精力。再说我自己身世不明,我绝不会再要一个不是婚生的孩子。”
正月十五元宵之夜,朱光在宫中的高台举行便宴。小宴已毕,他带着景文、景武、凌风三个人登上楼阁的最高处,俯视着整个盛京城。宫中和街市上布置了精致的彩灯,灯火灼灼,烟花烂漫,照得明月都有些减色了。
朱光望着三个人,说:“你们都已经成家立室,我也就放心了。俗话说:‘三人同心,其利断金’。你们要齐心协力,不能相互间生了猜忌。”景文说:“我一定牢记陛下之言。”凌风说:“臣不敢跟两位殿下比肩。”朱光脸色一变,他刚想说什么,景武犹豫了一下说:“陛下,我已长大成人,但父亲至今没有下落,我为人子难以心安。请陛下恩准我调查此事,找到父亲并惩治凶手。”
凌风的感到非常震惊,他没想到景武竟然在此时此地当面向朱光提起这件事,他看见朱光的脸色也有点变了。景文小心地说:“景武也是一片孝心,陛下不要怪他。”
朱光沉默了一阵,说:“景武,你还不太知道你父亲的事情吧?”
景武说:“从来没有人向我说起过。”
朱光说:“那我今天就跟你说说。”
景武的父亲施云,是拂林国人。当时拂林国分成南北两部,他的姨母是北部一个酋长的妻子。那个酋长体弱多病,一直没有孩子,他姨母在外面找了一个情人,却也没有生下后代。施云的母亲当时只有十八岁,生得花容月貌,她姐姐不让她出嫁,但她和部落里的青年相恋,生下了一个儿子。施云的姨母将孩子占为己有,为了隐瞒真相,把施云的父母赶出了部落。
两年之后,施云的姨夫已死,他的姨母做了部落的女王,在一场大胜仗之后的夜晚,施云的父亲带着怀孕将要临产的妻子流浪回到部落。他求见女王,而她却没空接见他们。他们栖身在一个破帐篷里,施云的母亲又生下一个男孩,就是施云,之后就去世了。他父亲留下遗书,也自杀身亡。女王的情人路过此地,发现了哇哇啼哭的施云,他深为施云的遭遇所震撼,带着他离开了女王,到其他部落去生活。
十八年之后,施云长大成人,他在养父的悉心照顾下,出落得一表人才,他的养父也是位出色的人物,他将一身的本领全部传给了施云。
在这十八年中,施云的姨母统一了拂林北部,并且向南部挺进。这年她大阅士卒,要求每户人家出一个男丁。施云的养父不愿让他应征,就自己去了。
阅兵那天,晴空万里,风和日丽,草原上人喊马嘶,旌旗猎猎。女王带着太子(也就是施云的哥哥),身后跟着一大批部落首领,穿过一队队骑马的队伍。她猛然看见施云的养父,两人四目相视,女王不由感觉心神摇逸。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三章
施云父母双亡,哥哥昭明被姨母抢去作为自己的儿子,他被养父收养,十八年后又与姨母—北拂林的女王相见。
他的养父与女王有过一段情,当女王来到他家的时候,他向她引见了自己的妻子和被当做亲生儿子抚养的施云。女王很失望,她看着施云,这个少年浓眉大眼,看上去很精神,她感觉和施云很亲近,就将他留在身边做了侍卫。
施云和他的哥哥很相像,女王不久就看出来了。她不想让他人知道昭明不是自己所生,就想尽办法去除去施云。一年后绮兰国大举入侵,女王派施云领兵前去抵抗,给了他一万人去抗击绮兰的三万大军,施云激励士卒,怀着必死的决心在战场上打死了对方领军的主帅—绮兰国的太子,一战成名,但他也受了重伤,失去了一只眼睛。
此后女王去世,临终之时交代了兄弟俩的真实身份,并要他们团结一心,统一拂林国。此后十年,施云作为北拂林的主将,向南部蚕食,终于实现了这个目标。他哥哥昭明做了拂林国的国王,但人家都认为他不如弟弟,这使兄弟俩的关系一直不太好。
施云在战场上救过南拂林的公主静婉,两人相爱,但等到他几年之后打下南拂林的都城昌历城,静婉公主已有了丈夫。他俩不顾他人的看法,离开宫廷,在郊外的庄园隐居起来。
大秦的朱光出使拂林国,他当时还是大秦国的大将军,想来探一探拂林的虚实。他回国之后力主进攻拂林国,发兵攻下了几个城市。
凌风听到此处,不禁问朱光:“陛下,当初是您先进攻拂林国的?”朱光看着他说:“武将的职责就是为国家开疆扩土,这是我的本分。”
此后昭明亲自去请弟弟出征,施云在出兵途中装病,迷惑了敌人。他乔装飞驰三百里,偷袭了敌军,反而把战火烧到了大秦境内,攻下了重镇麟州。但他孤军深入敌境,援军没有及时到达,被朱光困在此地。
大秦国的国王听信了王后的谗言,让王后的弟弟去接替朱光,占一个现成的便宜。施云趁势突围,与援军汇合。等到朱光匆忙再去与他对敌,军心已经有所动摇。朱光在首都盛京城下大败,他自己也成了施云的俘虏,此事是他终身之恨。
施云虽然攻占了大秦,但他拙于民政,大秦国内民变四起,朱光逃出敌营,重建军队,将施云逐出了大秦,他也登基为王。后来施云与哥哥不睦,出奔大秦,又与朱光的女儿相恋。他们两个之间的恩怨,真是说不清楚。
朱光讲完,又说:“景武,你父亲当初在拂林不得意,他占领大秦的目的也是想自立为王,为自己另开一方天地。没想到反而成就了我,世事难料啊!”
景武觉着这些话很刺耳,他看着朱光又问,“那我父亲后来失踪时的情况您清楚吗?”
朱光转过头去,望着远处的城郭房舍,他说:“我当时特别担心你母亲,她临盆在即不能激动,就没有仔细调查此事,后来你生下来,你母亲却去世了,我心情忧郁,更不想提起这些事了。现在你长大成人,修成一身武艺,特别在对绮兰国的战役中取得大胜,声名鹊起。我也算对得起你父母了。如今你既然提出这个事,我当然同意,这也是为人子应尽的本分。”
他又对他们三个说:“人说创业艰难,守成不易,我登基二十多年,眼见着国家日益繁荣,城池坚固,百姓安乐。但是祸患多不起于外,却往往起于萧墙之内,你们几个千万不能让我失望。”
凌风听着朱光的话,感觉有一股寒气从后脊直冒上来,他离宫回家,一路上都在想着朱光的话。马车到了府门没有停下,直接从东边的侧门进去。躲在墙角处的卫国根本见不到凌风的面孔,更不要说接近凌风了,他感到很失望,悻悻地离开了。
凌风在东边的偏院下了车,来到后面,妻子琼英在院门内的回廊里等着他。她发髻上包着珠帕,用金簪簪住,身穿月白色缠枝花纹绫面,狐皮里子的长褂,外罩披风,在月色下显得亭亭玉立,秀逸飘渺。凌风搂过妻子,柔声说:“干嘛不在屋里等着,外面这么冷,会生病的。琼英说:“在房里呆不住,想和你到花园里走走,也看看灯去。”
两人穿过回廊,来到花园,池边被回廊和各种楼台馆舍串起,中间有一个小岛,岛中堆起土山,山上遍植梅树,如今,一些早梅已经开放,红白各色梅花相互辉映,疏影横斜,暗香浮动。山顶有个亭子,上悬匾额是烟霞二字。亭子里悬着一盏用白玉琢成的宫灯,直径二尺,观之莹洁夺目,照的亭子一片透亮。
坐在烟霞亭里,可以看见整个花园,月色*,水波粼粼,楼台倒映在水中,远处的景致也看得非常清楚。
凌风轻声说:“本来应该陪你到街上去观灯的,但我现在一出门,就有十几个人或明或暗在后跟着,叫人很不舒服。你在家里,憋坏了吧?”琼英说:“府里事务那么多,哪有心思想这些,王上派人保卫你也是为你好,别会错了他的意思。”凌风笑着说:“你倒是比我要通情达理,卑人自愧不如。”琼英白了他一眼,靠在他怀里。
两人在花园里盘桓了片刻就回卧房了,新婚蜜月,正是最甜蜜的时候。
卫国回到家里,躺在床上发呆,这时一队军兵冲了进来,把他按在床上捆绑起来。他们把卫国带进一处府邸,他拼命挣扎,大骂凌风。这时一位贵人来到面前,对他说:“你骂错人了,不是凌大人,而是我要找你。”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四章
卫国被人绑架进一处府邸,塞进了过道里的一间空房子。他认为是凌风发现自己想要报杀父之仇,来个先下手为强,抢先除掉自己。他自知必死,破口大骂凌风,但出现在他面前的却是景文。
景文下令将他松绑,又叫侍从拿凳子让他坐下。卫国不敢就坐,他说:“殿下是贵人,在您面前小人不敢坐下。殿下叫我来,不知有何贵干?”
景文笑笑说:“你父亲才干优长,成绩卓著,却因一点小事让凌风抓住把柄,被他逼死。我跟他有过交往,却不能救他,心中一直耿耿于怀。听人说你要杀死凌风为父报仇,这个心是好的,可是他现在出入戒备很严,恐怕你找不到机会下手吧?”
卫国瞪着眼睛说:“我不管,就是拼个鱼死网破,我也一定要杀掉他为父亲报仇!”
景文说:“慢说你现在找不到机会,就算你真的杀死凌风,你也肯定是个死,你想过没有,你是你们家的独子,若你一死,你们家可就绝后了。再说你现在日夜窥探凌府,要被他发现,到时你的一条小命可就先送掉了。”
卫国说:“殿下为我考虑的这样周到,不知是何意呀?”
景文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要先求个出身,若你有了官位,再接近凌风就容易了。再说我在王上百年之后登上王位,那时我把他交给你,你任杀任剐,又不用冒风险,岂不快哉?”
卫国跪下来对着景文说:“殿下若能在日后将他交予小人处置,小人愿为殿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景文对卫国说:“如今九门提督尹源大人要到西面去防备北蛮,你拿着我的信去投奔他。只要你能立下大功,他一定会上报王上给你升赏,这是我为你指下的出路。”
卫国‘咚咚咚’用力磕了三个响头,说:“殿下美意,小人铭感肺腑。”
景文望着卫国的背影,得意地笑了,他的人发现卫国在凌风府外窥视,就报告给他。景文原想由他去,万一真能得手呢?但他看凌风周围的戒备也很严,看来卫国一时难以下手。还不如利用他的复仇之心,为自己培植势力以便接班。
清晨,凌风在偏院准备上了马车去皇宫,一个侍卫走过来,凌风问他,“这几天有没有看到那人?”侍卫说:“我们留心了些时日,这十来天没有看到他。”他松了口气说:“那就好,看来这个人是不会再来了。”侍卫说:“您明知他在窥探您,为什么不抓了他来?”对方说:“抓他来又如何处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找不到机会,时间长了就会走的。我们这里左一批右一批来探事的人多了,难道都要捉起来?”他上车向宫里驶去,七八个侍卫骑马跟在后面。
宫中今天是常朝之日,朝中王亲贵戚,六部九卿的长官、副职齐聚一堂,沿着长长的玉石阶梯走到大殿向王上行礼。殿中香烟缭绕,随从侍候的宫女举着宝扇、提灯、各种用具、她们身着宫妆,宛若天上仙子一般。朱光坐在宝座上,望着下面行礼的群臣,心中忻然,他朗声说:“众位爱卿请起。”
人们纷纷站起来,按顺序分列两厢。朱光扫视了一下群臣又说:“我有件事要宣布一下,凌风主管王室产业,与户部、工部职责有所冲突,他这几年来功劳卓著,也应有所嘉奖。着提升其为枢密令,参议朝政大事,并主管户部、工部。”
此言一出,朝堂上一片寂静,人们纷纷把目光投向凌风。他有些吃惊,一时说不出话来。站在他旁边的景文推了他一下,轻声说:“你快点谢恩呀!”凌风出班跪倒,说:“微臣叩谢王上天恩。”朱光满意地看看他:“你起来吧,要好好努力。”
群臣各自向朱光奏明了自己职权范围内的事务之后,朱光示意退朝。群臣排好队列,向殿下走去。有个侍卫把凌风拦住了,说:“凌大人,王上叫您过去。”
凌风来到后殿,朱光正坐在书案后面,他面前摆了一大叠奏章。他看着凌风说:“你有什么话想跟我说的?”凌风想了一下说:“我一定不会辜负陛下的期望,好好办事,为陛下效力。”朱光说:“这才是你该说的话。”
他又说:“你现在成婚了,办事的所在再设在你家里就不合适了,把它迁出来吧,在皇城六部办公的地方有所空的院落,修缮一下就可以搬进去,办事也方便。”凌风说:“我这就去办。”
他想了一想又说:“陛下,既然办事机构要迁走,那您赐我的府邸就太空了,我们夫妻二人,用不了那么大的房子,请您收回去另赐一所较小的房子给我吧。”
朱光微笑说:“人家都嫌房子小,没有像你一样嫌房子大的。你说房子太空,夫妻俩努力一下多生几个孩子出来,房子不就填满了?要不,我再挑几个宫女给你?”凌风红了脸,连连摇头。
半月之后,他迁入新的衙署。皇城在皇宫东面,三面筑着城墙,西边与皇宫相接,也有城墙相隔。皇城里有一条宽阔的长街横贯东西,向西通向皇宫的东门,六部九卿、卫戍机构、其它办事部门的的衙署分列在长街南北。
他的衙署在皇城偏西,离皇宫的东门不远,旁边是户部和工部,人们前来办事很方便。
他刚刚坐下,有人来报,户部左侍郎莫韩大人来了。凌风来到厅前,想下台阶迎莫韩,对方已到了阶下,就急步上来,凌风说:“莫大人来的早不如来的巧,我正好刚到。”
莫韩拱手说:“得知您升了枢密令,又主管户、工两部,我又能在您手下办事,心中真是欣喜。”
凌风说:“莫大人现在老练多了。”他看对方脸上色变,忙又说:“大家一起做事,谈不上谁上谁下,我也有许多地方要你协助,望多多帮忙。有你在这里,我心中也踏实。”
莫韩一笑说:“凌大人真是客气。”
他们在厅上坐下,莫韩刚要说话,有个侍卫跑进来说:“凌大人,王上叫你过去。”
凌风进了宫门,来到内殿,朱光正坐在那里沉思,他看见凌风进来,就说:“景武这些天调查他父亲失踪之事,有没有和你提起过?”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五章
凌风正在和莫韩攀谈,朱光叫他过去,问起景武寻找其父施云下落的事。
凌风说:“听说殿下传了许多人来询问,有个当年随从施云王子的老侍卫说施云王子抵达平州后,说有私事要处理,叫他们几天后在都城等他。”平州离都城约有五百里距离,骑马差不多走三天。
朱光心想,如果施云不是和大队分开,他想除掉施云也不那么方便。这些年参与此事的人他也杀得差不多了,但是景武老是这样折腾,却也不太好看,要能想个法子把他调开。
凌风又说:“殿下还在平州到京城的路上沿途查询,好像没什么进展。”
朱光点点头,这些情况他岂能不知?他在景武那边也派了人去,知道的只有比凌风详细。
他看着凌风,对方小心地低着头。朱光说:“我问你景武的事,并不是叫你去监视他,但是你也是王室的人,不能老是管你自己的一摊子事情,两位殿下的近况你也要关心。”
凌风说:“我知道了。”
这时侍从进殿,拿来一封军情奏报。朱光打开来看过,沉默了一下,对凌风说:“西北的尹源有报告来了,是关于北蛮的消息。”
凌风接过报告,上面说:“北蛮老酋长的儿子达奚,听说他与父亲不合,在都城这边呆了数年。这次回部落,又与父亲起了冲突,他弑父夺位,还娶了后母做老婆。”凌风“啊”了一声,将奏报还上书案,说:“想不到他会这样做。”
当初达奚到京城来,语言不通,盘缠用尽,凌风在小酒店里遇上他,看他器宇不凡,就帮他安排了住处,还借钱供他使用。他知道达奚的身份后,将此事报告给了朱光,朱光令他拨给达奚一笔款子,以维持其生活。凌风在空闲时频频与达奚见面,两人成了好友。凌风还向达奚学习北蛮的语言,了解那里的风土人情,传说历史,他很快就通晓了那边的语言,达奚也习惯了这里的生活。
半年前,达奚突然说要回去,凌风有些吃惊,他对达奚说:“你的事我已通报了王上,现在你要回去我也要和王上请示,也许他要召见你呢?”
达奚看着凌风说:“凌风大人,如果王上不同意我回去,是不是我就走不了了?”
凌风说:“你放心,不会的。”
凌风面见朱光,禀报了此事。朱光说:“他要走,就让他走吧!”凌风说:“此人不是平庸之辈,我怕他回去后对我们控制西北会有影响。”
朱光看着他说:“你跟他相处这么长时间,对他和跟他的这些人都比较了解了吧?”凌风点点头。
朱光又说:“他真回国去当了酋长,肯定会重用这些人,人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怕他什么!这个脓包,也到了该捅破的时候了。你跟他说我不见他了,你好好招待他,多送他些礼物,我们面子上总要做好。”
凌风说:“是,陛下。”
凌风在西市的花园里设宴招待达奚。当时正是秋天,天色晴朗,北雁南飞,园子里的树叶都变了颜色,红一树、黄一簇的,看上去艳丽逼人。
酒席设在山坡上的亭子里,这里地势开阔,视野很好。达奚满意的说:“凌风大人,你这个园子好看是好看,就是太小气,这么多房子挤在一起,憋闷得很。哪像我们草原上,千里平川,可以纵马奔驰,肆意而为。”
凌风说:“我晓得你的脾气,在这里闷坏了吧?”
达奚说:“这里有这里的好处,天朝的制度习俗、威严气派我就很喜欢。”他盯着翩翩起舞的伎人,又说:“这里的女人也很漂亮。”
凌风笑着说:“你不是有心爱的恋人了吗?”达奚脸色一黑,说:“她已经是我的后母了。还为我父亲生了一个儿子。”
凌风低声说:“真没想到。”他眉头一扬说:“天下女人多得是,你们的草原上美女那么多,不怕没有你心仪的人。我们喝酒吧!”他一抬手,满盏美酒下肚。达奚举着金杯,也一饮而尽。他说:“树上的鲜花千万朵,我只认定一支美丽的花儿;天上的星星无数颗,我只看得见一颗星。我的心里只有她一个人。”
凌风说:“做儿子的不能和父亲争,让他去吧。”达奚阴沉着脸说:“夺走儿子心爱女人的父亲,还是父亲吗?”
凌风说:“我怎么提起这个,破坏了我们的气氛。”他叫侍女拿银碗来倒满一大碗酒,说:“我喝完它,向你赔罪吧。”他咕嘟咕嘟一气喝完,面色立刻涨得通红,他大声招呼达奚手下的人:“你们快点向主人敬酒,把他的愁闷打掉。”这时一大盆一大盆的菜肴也上来了,乐师奏起欢快的音乐,伎人也纷纷上来劝酒。
达奚看着凌风说:“我看你也有不高兴的时候,你把你的情绪一直掩盖下去,这样累不累?”
凌风说:“美酒佳人当前,你干嘛要提扫兴的事?我们在此喝酒,你不欢喜吗?”他拿着金杯,欣赏着上面精致的雕工,说:“人的青春能有几时,要让我们的青春如同这精美的杯子,天天盛满欢乐和美酒才行,否则我们的生活还有什么意思?”他用力将杯子抛向空中,只听当啷一声,杯子落在草丛中不见了。他说:“杯子摔扁了,可样子还在,工匠重新雕刻打制又会恢复原状,我们一旦老去就回不来了。”他低声唱道:“我的青春像那小鸟一样一去不回来。”歌声幽幽,带有伤感之意。
达奚蓦地站起来,大声说:“凌风大人,酒也差不多了,谢谢你的款待和几年来的关照,我一定会报答你的。”他挥手叫过手下人,十几个人站在他身后,一起向凌风跪下拜谢。凌风慌忙也跪下还礼。他说:“我们是朋友,不用那么多礼数。”
达奚说:“欢迎你到我们那里去,我会用上宾之礼款待你。”凌风说:“我一定去。”
他一挥手,侍女端出大量金银酒器、绸缎衣料、茶叶土产之类,凌风说:“这些东西携带也很方便,不会给你的行囊增加多少分量,我们相交一场,留个纪念吧。”
达奚稍一犹豫,就收下来了。凌风还有给达奚手下人的礼物,每人一份,达奚叫他们谢过。
第二天达奚就走了,凌风一直把他送出城外。

第六章
半月之后,凌风在傍晚回到府里,他看见前院堆着许多物品,不由一怔。管事迎了上来说:“大人,这些东西是北蛮的达奚酋长派人送来的,他还有书信给你。
凌风问来人在哪里,管事说我已经把他让在厅上了。凌风来至客厅,使者察吉带着十个侍从站在那里。他是达奚的亲信,一直跟随他,见凌风进来,上前深施一礼,呈上书信说:“凌风大人,我们的大王派我送礼物给您。”
凌风心里说:“达奚已经改称大王了?!”他双手接过书信,坐下来展开一看,信中说:“凌风大人,我的事你已经知道了吧!不要怪我没有听你的劝告,这都是神佛指引的结果。我终于把所爱的人抱在怀里,惩罚害我的人,杀死我的敌人,让他们的家人流干眼泪;提升忠实于我的人,让他们居于青云之上;报答帮助过我的人,比我得到的帮助超过百倍。
我自由奔驰在草原之上,身后跟着无数的臣民。这一切都是我所有的,我是草原的大王,臣民、土地、财富、牲畜都由我随意支配。我像鹰鸷一样在苍天之上盘旋,展翅之间飞越千里,捕捉老虎、狮子和大象。我的马匹是最彪悍的,我的士兵是最勇敢的,他们就是我的翅膀。
凌风大人,你如果在这里感到不愉快,请到草原上来吧。草原上成千上万美丽的女人供你挑选;我的权力、财富与你共享;你可以做我的宰相,做我下面的第一人。我们一起喝酒、打猎,一起在大地上纵马飞奔,所有的人都要匍匐在我们脚下。”
信尾盖着清晰的印玺,是北蛮文的‘大王’两字。
凌风淡淡一笑,看下面一张纸,是一份礼单,有骏马一百匹、美女十名、大量珠宝、金银、贵重毛皮等等。他对察吉说:“你的主人太客气了,这么多礼物,我真是受之有愧。”察吉说:“大王慷慨大度,就算是小小的恩惠,也要给予慷慨的赐予。当初您盛情款待大王,他当然要尽情回报,您就收下来吧。”
管事上来附着凌风的耳朵说了几句话,凌风说:“察吉,天色晚了出去不方便,你就住在这里吧。”察吉躬身答应,管事把他们带了下去。
凌风来到后楼,琼英夫人坐在东间没有出来。凌风看着厅上无人,有些诧异,侍女朝东边努努嘴,凌风没有脱外衣就走过去,柔声对妻子说:“琼英,是不是身子不舒服?干嘛闷在房里呀?”
琼英说:“你还晓得回来?厢房里有十个美女等着你呢。还不快过去。”
凌风说:“我就去奏报王上, 把礼物都送进宫里去,我是王上的臣子,不能私下和外族相交。再说我早就说过了,除了你之外,我不会再有别的爱人了,你还不放心我?”
琼英转过头来说:“人家就是不放心你,宫里头和家里那么多女人围着,别人还给你从外面送过来,你叫我的心怎么安得下来呢?”
凌风微笑说:“也就是你才把我当作宝,别人才不会那么想呢。你就放心吧。”
琼英轻轻啐了他一口,说:“你可真是的,怎么外衣也不换掉,穿着多不舒服呀。”
凌风笑嘻嘻地说:“没有您的命令,小生岂敢更衣。我现在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没有夫人,真是日子也过不下去了。”
他妻子白了他一眼说:“你呀,就会油嘴滑舌。”她示意侍女拿来便服,为凌风解开衣扣,脱下外衣,又给他把便服穿上。凌风左手受过伤,不太好用,他只使用右手很不方便。
侍女把晚饭摆在房里,凌风说:“我又来晚了,你等了好久了吧?饿不饿?”他妻子嗔道:“你现在晓得问了?人家听到你回来了,就到门口等你。你要接待客人,也该先过来和我照一下面再去。你这一整天就不想我吗?”
凌风放下筷子看着妻子说:“怎么不想你?就是批阅卷宗的时候也老是在想你在家里做什么,他们都说我快成了情圣了。”
琼英说:“外面的事务麻烦不麻烦?公事你从来不同我讲。看你回来越来越晚,饭量也很少,你的身体支撑得下去吗?”
凌风叹了口气,他不想把工作带回家里,宁愿晚点回来。他知道妻子会埋怨他,但是他希望能在家里换换心情,不再想那些烦心的事情。
他搂过妻子,带点歉意的口气说:“琼英,我吃了饭还要进宫去,刚才北蛮的人送礼物书信来,我要立刻报给王上。”
琼英说:“明天早上去不行吗?你已经换了便服了,我还以为你不会再出去了呢。”她有点不悦,推开了丈夫。
凌风叫侍女把礼服拿来给他穿上,对妻子说:“他们来了这么些人,肯定已经有人报给王上了。我现在赶去已经迟了,不晓得他们会说什么呢,我尽量早点回来。”
他匆匆出去了,琼英在院门口目送着他。
凌风进了宫,请侍卫打听朱光是否有空召见他,侍卫回来说:“王上正等着您呢。”侍卫把凌风带进内殿,朱光叫侍卫都下去,他看着凌风说:“怎么才过来?”
凌风不知怎么回答他这句话,他将达奚的书信和礼单恭敬地放在朱光的书案上,说:“陛下,北蛮的达奚派人送信和礼物给我,我不敢隐瞒,特来禀告陛下。”
朱光扫了他一眼,把信纸抽出来,信的原文用的是北蛮的文字,达奚叫懂大秦文字的通事官写了译文,礼单也是如此。信不长,朱光却看了很长时间。殿内很安静,凌风不敢看朱光,他站在那里,眼睛望着摇曳不定的烛光,神思有点飘摇开去。
朱光突然问道:“信上说让你不愉快就到他们那里去,你有什么不满之意吗?对我还是对其他人?他又是从何得知?”
凌风一怔,回过神来,他颤声说:“陛下,这事如何说起?这是他揣测之辞,没有半点根据。”
朱光看着他,有点失望,想不到简单一句话,会引起他这么大的反应,他说:“我只是戏言,我不信任你还能信谁?达奚狂妄自大,言语不逊,倒是要警惕呀。你在这里写好回信让我看看,叫通事官译成北蛮文送给他去。”
朱光叫侍卫摆下小几,凌风就在上面起草了回信,信上说:
“听闻您登上酋长之位,在下心中欣喜,本当去信祝贺,奈本国有令,官员不得私下与外往来,因此未便。今您来信告知此事,又致送如此厚礼,真叫我受之有愧。
北蛮乃我国羁縻之地,王上数有封赠,笼络备至。百姓相互通商,均获其利,边境祥和,人民安乐,享太平之福。今您成为北蛮之长,也应按惯例,向王上呈报,此是要事,请勿要轻忽。
您信中所提,请我去贵处一聚,我为公事在忙碌,现无暇过来。但我一直有意去塞外一游,以开我眼界,避免井蛙之讥;企望不久能与您相聚。
人说‘千里相知,天涯若邻’,我不敢自承是您知己,但有淡淡情意,附书与您知晓。”
落款是‘凌风’二字。
朱光看了点点头,他叫通事官来译成北蛮文字,凌风看了一下,他粗通北蛮的语言,但文字不太行,他把看不懂的地方请教了通事官,信件写好译就已是深夜。
凌风看着朱光很疲倦,他说:“陛下,您为国事操劳,太辛苦了,我没有早点来禀报此事,真是该死。”
朱光一挥手说:“你知道就好,你也累了,明天晚点进来吧,反正公事也办不完,迟几日不打紧。”
凌风说:“那些礼物我明日一早就送进宫里。”朱光看着他:“你自行处置吧,他不是送给你的吗?”
凌风还想说什么,见朱光确实很累不好再讲,他行礼告辞,带着封好的书信出宫了。
凌风回府,他妻子琼英还未入睡,她看着丈夫,埋怨道:“你还晓得回来?”凌风沉默了一会,低声说:“我还能如何?离了这里,我又能做什么?你就理解我吧!”妻子扑倒在他怀里,说:“我就是想多和你相处一点时间嘛,王上也把你用的太狠了吧!”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七章
这几天凌风晚上睡觉一直做恶梦,他梦见施云的死亡现场,转而又梦见达奚在杀害自己的父亲后,又持刀朝他冲过来,他下意识用右手地去挡,却被达奚一刀砍在头上。
凌风惊醒过来,吓出一身冷汗。他悄悄起身披上衣服,推开后门来到楼后的小院里。小院约有一亩,南北长,东西宽,北面有一道高墙围起。院内有一棵桂花树,枝叶繁茂,占了院落西边一角,桂花树下是一个月洞门,门外隐见曲折回廊。院中用卵石铺地,墙角之下用山石围绕,几丛紫竹随风摇曳。
晨光熹微,凉风阵阵,他紧了紧外衣,望着天边的残月,他想,看达奚的信中词句,言语甚是不逊,难道他真要挑起战争?此事该当如何是好?
宫中朱光也醒了,宫女端上茶点,朱光看着墙上装裱精美的地图,若有所思,他想,要是西北战事起来,可以把景武派到那里去,这样也转移了他的视线,不用一直追究他父亲的事。但景武的妻子瑶华已经怀孕,到时真要提起倒也不太好开口。他想把景武叫来问问他的想法,但自己现时真不太敢面对他,当时匆匆忙忙杀死景武的父亲,现在真成了他的一块心病了。
凌风送莫韩出来,两人边走边谈,户部事务繁杂,国内州府的户数人口、田亩数;赋税、徭役、土产进贡的数量定额;经费拨付、官员的薪水、职田的拨给;国家预算的制订、赋税收入的统计;调查各地的物产种类数量;计算物资运往各地水陆运输的里程、时日、运费;各仓库粮食、财物出入的登记;度量衡的制订、修改等等都是户部的职责。
现在户部的官员大小事务都要向凌风请示,他不胜其烦却也没有办法,他对莫韩说:“这些事务,以前怎样处理就照旧吧。我刚接触这边的事,并不熟悉办事程序,也不好随便定夺,你们这样做,给我的压力太大了吧?”
莫韩看着他说:“王上请您主管户部,这些事务当然要向您请示后再办,否则人家会说我们不尊重您。再说现时当官的都是这样,能推尽量往上推,您就忍一忍吧!”
凌风笑说:“那我岂不是掉到陷阱里来了吗?”莫韩说:“人说做官本来就如飞蛾扑火,但又有谁愿意抽身而出呢?”
两人来到院外,莫韩告辞。
凌风沿着廊下向厅上走去,他在厢房门口听见程卓和何弘在议论达奚的事,不由站住倾听。何弘说:“我真想看看这个达奚如何凶恶,居然做出杀父娶母的事来。”程卓说:“我们这里娶母的虽然不多,可是要说弑父之行,也是比比皆是,比他处不遑多让,老兄太古板了吧。”何弘说:“此是禽兽之行,你倒说得轻巧。”程卓说:“一旦到了紧要关头,管你是谁?有了利害纷争,也讲不得父子不父子了。”
他们看见凌风站在门口,不由得站起来,齐声说:“凌大人。”凌风没有说话,沉着脸走了过去。
凌风在书房里看卷宗,心里却想着程卓的一番话,他在情感上无法接受程卓的言语,但理智上却也有些认同。他废除了凌迟之刑,别人有些议论,说对那种废理逆伦之行没有了威慑力了。他想光靠刑罚来控制人的行为,有多少作用呢?但是达奚杀父继位,也没见什么忏悔之意,反而稳坐宝座,这也使他不平。他心想,达奚对父亲动刀之时,究竟是怎么想的?
今日凌风回府较早,他与妻子相约,去景武府上去探望他的王妃瑶华,瑶华怀孕两个月了,他们也很为他们夫妻高兴。
他们到达景武的府门,凌风让门上的侍卫通报进去,景武急急出来迎接,他一直在外调查他父亲二十几年前失踪的事,这几天瑶华怀孕不太舒服,他才回来陪她几日。
景武请凌风厅上叙话,琼英来到后面楼上看瑶华。瑶华睡在楼阁的二楼,这里空气较好,视野开阔。进了槅扇门,有一架绘有花卉彩蝶图案的嵌银画屏遮住视线。琼英绕过画屏,细细的珠帘之后,隐约看见瑶华躺在卧榻之上,身上盖着轻纱薄被。她身穿白色罗衫,头发挽了一个小圆髻,用小金簪绾住,发髻边插了几支金钿和珠花,脸色有些苍白。
侍女拉起珠帘,把瑶华扶起倚在榻上。琼英说您不要忙了,好好休息吧。她又说:“听说王妃殿下怀有身孕,凌大人和我都十分挂念。兼之景武殿下不在您身边,您一定十分寂寞。大人和我早想前来探望,但他实在太忙,以致拖到今日。现在好了,景武殿下回来陪您,您一定很高兴吧。”
瑶华歉意地一笑,她说:“凌夫人,您和凌大人成婚,我们也没有上门道贺,今日您和凌大人又特地过来,真叫我们不好意思。”这时侍女上来说:“荣夫人来了。”话音未落,荣夫人已转进画屏,琼英站起招呼,瑶华对母亲说:“妈妈,这是凌夫人。”两人打过招呼,荣夫人说:“凌大人对荣府有恩,听说他娶了位美丽贤惠的夫人,我们都十分高兴。今日看到您,果然是端庄秀丽,名不虚传。瑶华一个人在家很寂寞,等她身体好些,我陪她到您府上回拜,你们两人要多多亲近才好。”
琼英点头,她见母女两个人还有话要说,遂起身告辞,荣夫人把她送到楼下。她回到楼上,把侍女都打发出去,荣夫人坐在榻上,搂住瑶华肩头,对她说:“景武殿下这次回来,是不是在家呆几天就又要出去呢?”
瑶华低声说:“他为自己父亲的事奔波,我也不太好干预他。”荣夫人说:“都过去二十几年了,还能查出什么名堂来?对他来说,你腹中的孩子才是最重要的。难道你怀着身孕,还要为他的事操心吗?”
瑶华靠在母亲怀里,唇边露出一丝微笑说:“景武是一根筋,不肯回头,我就是爱他的忠厚笃实。他心上的事*在脸上,不用费心思去猜,和他在一起,我觉得很踏实。”
凌风在前厅和景武叙话,他问景武查访其父施云的事进展如何,景武皱着眉头:“我原以为此事是轻而易举,不想竟查得如此艰难。您执掌刑宪多年,有什么可以指教我的吗?
凌风看着景武的眼睛说:“殿下,要我直言相告你定会不悦,我任司寇多年,看过不少案子,像令尊这样失踪二十多年毫无下落的案子,确实是无法侦破。若令尊真的已经去世,除非遗体被人找到,才会有发现。你现在这样寻找真是大海捞针,我劝你还是放弃了吧。”
景武说:“我是不会放弃的,就算是把大秦的土地全部挖掘一遍,我也要找到父亲的下落。”他又说:“我要上奏王上,要求准许我去拂林国调查。父亲是从拂林国回来后出事的,也许在那里会有线索。”

第八章
凌风不禁失声说:“不行,王上不会答应的!”景武说:“他有什么权力干涉我?”凌风和缓了口气说:“西北的地区形势不太稳定,听说拂林国也在那里活动,你现在去拂林,时机不太好。”
景武说:“就算是这样,你可也太激动了些。”凌风尴尬地笑笑,一时说不出话来,厅上一片沉寂。琼英从后面进来,凌风走上去迎着妻子,转身过来对景武说:“王妃殿下身体不太好,我们也就不久留了,殿下您也心宽些,不要让王妃过于担心了。我告辞了。”景武作势要送他,被他拦住了。
凌风把妻子扶上马车,自己也坐了上来。琼英靠着他的肩头说:“我最近好累,也不太想吃东西,你整天在外面,也不多陪陪我,这么大的房子就我和几个侍女,我真的好寂寞。”凌风搂着妻子,温柔地说:“我知道你的苦,我何尝不是如此?现在我们就像进了一个不停旋转的陀螺,永远停不下来了。”琼英说:“凌风,你带我离开这里吧!”凌风紧紧抱住妻子,刚想说什么,马车停了下来,已经到了他的府邸了。凌风楞了一下,对车夫说:“去西市的园子吧。”
路上,凌风说:“我们到园子里住两天,也换换空气,顺便到你父亲家去,你看如何?”琼英说:“我听你的。”马车向西急驶,窗外很热闹,熙熙攘攘,灯火通明,凌风望着外面叹了口气,这里他很久没有来了。
马车到了园门,凌风把妻子扶下来,琼英面色苍白,站立不稳,她靠在丈夫怀里,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凌风说:“琼英,你怎么了?你吓坏我了。”琼英说:“不知怎的,我就是觉得好累。”凌风把妻子扶到后房,叫来侍女服侍她,转身叫管事请御医颜远过来为她诊治。
颜远现在春风得意,他娶了楚青夫人为妻,两人夫唱妇随,伉俪情深,已经有了一个一岁半的孩子了。他带着一个副手,给他背着药箱。来到院门,凌风迎上去,说:“琼英身体不舒服,你快点为她诊治吧。”颜远进了房门为琼英诊脉,凌风焦急地站在旁边,过了片刻,颜远笑嘻嘻的说:“不妨事的,你夫人是喜脉,她有喜了。”凌风睁大眼睛,不太相信地说:“是真的吗?你再看看。”颜远一笑,“要是我诊断错误,你就把我的鼻子揪下来吧。你要好好照顾她,不要让她劳累生气,我写张饮食和其它方面需要注意的事项,你照着多注意就可以了。”
凌风来到妻子床前,看着她疲惫的脸,琼英把头伏在他的怀里,脸上带着幸福的眼泪,他们将会有一个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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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资收购中国企业的玄机谜局:猎狼 作者:孙力


猎狼 第一章(1)
查理欧站在一片不知名的荒原中,惨淡的月光照得四周白茫茫的,隐隐约约地看不真切。青蛙在演奏着喧闹的交响曲,中间夹杂着癞蛤蟆高亢的“呱呱”声,一群萤火虫在空中轻盈地舞着,使这神秘的世界,增添了一股幻境般的色彩。
查理欧皱着眉头,反复回想自己怎么来到这里,但他的头脑仿佛生锈一般,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来。他抬起手,用力揉了揉眼睛,只见不远处横亘着一片不高的小山坡,上面长着稀疏的丛林,暗幽幽的仿佛隐藏着可怕的生灵。
查理欧朝小山坡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去,他想爬到高处眺望,弄清到底身处何方。
这时,远方传来了“呜--呜--”的嗥叫声,这嗥叫飘荡在荒原广阔的空中,穿透力极强,人心腑,查理欧背上的汗毛,“唰”地竖了起来。
--那是荒原中狼的嗥叫。
千百年来人类的进化本能,使查理欧心跳加速,皮肤收紧,手臂上堆起了鸡皮疙瘩。他自动进入了战斗-逃避的应急状态。荒原里没有可供遮蔽的场所,他惶急地朝山坡奔去。
狼嗥一声声逼近,它们在呼应、在联络、在驱赶猎物。随着嗥叫的接近,查理欧踉跄之中,居然听出嗥叫声饱含的欢快和渴望,那是发现猎物,准备狂欢之前的欢快和渴望。
查理欧没命地狂奔,在全力翻上一道齐人高的土坡后,他不由自主地朝身后扫了一眼,只见一队灰暗的影子,在银色的月光中朝他箭一般冲来,还没等他站起身,狼群已冲到土坡下,毫不停留地刨着、跳着,激烈的喘息声和狼嗥声,冲击着查理欧的耳膜。他转身绕过一丛丛低矮的灌木,朝山上跑去。山坡中间有棵小树突出在灌木丛上,那是他唯一的希望。
很快,狼群突破了土坡,一声不响地疯狂追来,查理欧的后背感到狼呼出的粗气。
猛然,一只狼凌空朝他的后背扑来,但抓了个空。另一只狼从斜刺里窜出,被查理欧一闪而过。最后,查理欧三步并作两步,冲近小树,纵身吊上一根树枝。几只狼在他身下,仰头喘着粗气,绿幽幽的眼睛,贪婪而冷漠地打量着他。树枝被查理欧压得弯弯的,不住地瑟瑟发抖。
一只高大的公狼张开大嘴,首先向他跳起来,一次,两次……狼牙咬空的“咔咔”声,在查理欧的身下显得极为恐怖。终于,公狼的牙齿咬住了他下垂的后衣襟,这只狼仿佛有灵性一般,身体吊在半空中,身体摇晃着往下撕扯,牙齿却咬得紧紧的,树枝被咬得更弯了,查理欧直往下坠。
另一只狼也一跃而起,咬住了衣服,只听“嘎巴”一声,查理欧像块石头从空中掉下来……
查理欧猛地弹起,从梦中惊醒过来,他的心脏还在“怦怦”直跳,*的上身布满冷汗,狼牙的咬合依然在耳边“咔咔”作响。
查理欧捂着胸口四处张望,身旁的姑娘露着光洁的肩膀,嘟囔了一声,翻个身将后背朝着他,又沉沉睡去。窗帘拉得不严实,月光从外面溜进来,正照在姑娘肩头刺着的一朵狼毒花上,朦朦胧胧的乌青一团。
查理欧努力想了一下这姑娘的名字,很快就放弃了。他从床头柜上拿起半支吸剩的雪茄点着火,深深抽了一口,将自己的心思又放回到刚才的梦境中。他粗通东方的周公解梦,也精研过西方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但纵使用了各种学派轮番分析一遍,却无法确定那群狼象征着什么。

猎狼 第一章(2)
是自己的上司亚太区总裁比尔吗?不像。
是中国总部那几个爱搞办公室政治的副总裁们吗?也不像。
是西门子、阿尔卡特那些竞争对手吗?似乎也不是。
最后,他的目光移向姑娘的肩膀,觉得正是那朵狼毒花,让他做了那个恶梦。
“不行,要赶紧换人。”
查理欧一念及此,身体不由得涌起了离别前的欲望,他放下雪茄,掀起盖在姑娘*上薄薄的羊绒毯……
当姑娘在他的身下被激活时,他才想起对方的名字叫尼娜。
北京机场的候机楼,体量庞大,钢筋玻璃的结构明晃晃地夺目,从空中看去,像一堆巨大的水晶。
冬天的北风,如太平洋彼岸的金融风暴般猛烈,从遥远的草原呼啸而来,冲击撕扯着这栋崭新的建筑,发出尖利的嘘嘘声。
春节刚过,北京的天空照例布满着阴霾,机场远处高高的塔台四周,围绕着五颜六色的长条形广告。广告们在寒风之中瑟瑟发抖,仿佛街头佝偻着的乞丐,在尽力作揖,争取行人的施舍。
候机楼里却温暖如春,黑压压的人群在不断集中着、流动着,如新年后的人才招聘会,人头攒动。不同的是,人们的脸上没有求职者的焦虑和期盼,节后的喜悦,还残留在他们行色匆匆的表情中。
在忙着办登机手续的稠密人流中,查理欧显得卓然不群:作为一个中年男人,他那一米八的魁梧身材,结实而挺拔,既没有小官僚的挺胸叠肚和方头大耳,也不像一般人那样面容干枯,夹带着与生活搏斗后的憔悴。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查理欧那沉稳宁静的眼神,流露着一切尽在掌握的自信和坦然。
昨夜的恶梦,早被白日的忙碌驱赶得无影无踪。
查理欧留着IT人士流行的平头,根根黑发一丝不乱,闪闪发光,显示出头发的主人营养充沛、精力过人,两旁的鬓角修剪得像直尺画出来那么整齐。他身着一件双排扣的黑色短大衣,只有懂行的人才能从那考究的做工,看出这是英国伦敦制造的正牌货,与中国或东南亚制造的外包产品,毕竟不同。
查理欧左手拎着一只小牛皮旅行箱,右手挽着身材玲珑有致、面容艳丽的尼娜,两人仿佛一对出门做短途旅行的情侣,站在人群之外,面对着长长的值机柜台,有说有笑,亲密无间。
“达令,你过两天回来,要我来接你吗?”尼娜问话的时候,眼睛并不朝查理欧看。
尼娜身上传来查理欧熟悉的CD香水味,他很奇怪中国女人为什么特别喜欢跟风,只用那几种牌子的香水,仿佛不用它们,就不够时尚,不够品位。香水是女人的第二皮肤,查理欧觉得,中国女人实际上不是在喷香水,而是在往自己身上涂“钱”:大家都知道CD香水的昂贵,所以涂了这种香水,就可以标示自己属于哪个阶层。
至于这种香水是否适合自己,查理欧认为,中国女人大多没什么内涵,她们不会营造自己特色,因此并不注重这一点。
怪不得中国的男人老换女人,也许,主要是因为她们身上没有多少耐人寻味的特质吧。
听了尼娜的问话,查理欧才回过神来,仍然有些心不在焉地应付道:“还不知道事情会办得怎样呢,到时我再给你电话吧。”
“是啊,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武昌人挺会玩心计的,你还是多留点神,”尼娜还不等查理欧搭话,就轻轻拉了拉他的臂膀:“贵宾通道在那边,我陪你过去吧。”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猎狼 第一章(3)
美国爱西公司是世界通信业跨国巨头,在中国大陆有十余家合资企业,查理欧是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高干子弟,早年留学美国,获得博士学位,进入爱西公司。凭着对中国政商环境的熟悉,和强大的人脉关系,查理欧被爱西派回中国,现在已做到中国区总裁。
查理欧是一个精明的商人,在哈佛受过专业的商科进修,特别信奉哈佛教授倡导的核心竞争力。他的经营理念非常强调:“能买到的东西决不做;能让别人做的东西,决不自己做”。
他相信只有这样,才能将自己有限的资源,用于尽量提升核心竞争力,从而甩开与对手的距离。
中国商人最喜欢模仿,甚至称“创新就是率先模仿”,但查理欧不怕被别人模仿,他觉得对手在你的身后拚命地模仿和追逐,就是对你的最大恭维,那才是商场角逐最吸引人的地方。
查理欧也将他的这条商业法则,用在两性关系上:他在美国工作时,娶了一位加拿大白人姑娘做妻子,育有一子一女。为了孩子的教育着想,他把家安在旧金山,因此在北京,他是一个实际意义上的钻石王老五。查理欧并不想将自己有限而宝贵的自由,拴在某个固定的女性伴侣身上。
中国滥情的男人常说“要喝一杯牛奶,何必养一头奶牛”,这话很对他的胃口,查理欧相信:在这个世界上,魅力是女人的货币;货币是男人的魅力。他对生命的感受,有很大一部分是通过女人来体验的。对他来说,要体味生活的甜蜜,就离不开女人;而要女人陪伴,只要收购她们最美好的时光,和最温柔的状态就行了。
收购,就有这样的魅力。
尼娜,是他这个季度的合约女友,不过今天到机场的送机,是尼娜提出来的。合约并没有要求尼娜这样做。显然,尼娜对二人的关系有点紧张,希望用这样的友情奉献,来加固他们的关系。
查理欧在商场上是精明的买家,在情场也不例外。他和尼娜的这种关系,也许还不能称为情场,可能称为“性场”更合适,但总而言之,还是一种收购关系。他并不为自己的这种放纵而内疚,每天的商务劳心费神,寻找一些生理上的放松,也属自然,在查理欧看来,他的这个爱好和别人打高尔夫、玩桥牌没什么两样。
至于对自己的白*子和温馨的家庭,查理欧认为自己是忠贞的。他的忠贞表现在,每天早上都会风雨无阻地打电话回旧金山,对他的家人逐个嘘寒问暖,并按时将生活费划过去。
当然,在他回旧金山的时候,他的身体和情感,都是专属他妻子的。
两人走到贵宾通道,查理欧知道分手的时刻到了,他调动面部肌肉,做出略为感谢,并有点恋恋不舍的表情,转身拥抱了她一下:“就送到这里吧。”
尼娜正要说些什么,查理欧的手机响了,他摸出来一看,见是方哥打来的电话,就随手把手机掐掉,放回到大衣的口袋里。尼娜温情脉脉地双手环在查理欧的肩上:“谁的电话呀?”
“噢,一个同事。”方哥是尼娜和查理欧的中介人,查理欧自然不想与尼娜谈起他。
“那,你把自己照顾好吧,到了记得给我电话。”尼娜想尽量渲染一点依依别情,但查理欧的表现淡淡的,她也热烈不起来,只得勉强地笑了笑。
查理欧礼貌地微笑着,冲她点点头,转背朝候机大厅的贵宾室走去,边走边摸出电话打给方哥。

猎狼 第一章(4)
“嘿,哥们,怎么掐我的电话呢?”还没等查理欧说话,方哥的声音就从手机里蹦出来。
“刚跟你的妞在一起呢。”
“噢?我正想问问你老哥感觉怎么样?”方哥和查理欧是北京八一学校的校友,这所学校专门收他们这样的高干子弟,致力于为国家培养栋梁之才。查理欧赴美留学后,方哥一直利用北京的校友圈子,编织他的人际关系网。
经过十几年的搜集、筛选和沉淀,方哥在京城的人脉可谓极其深厚,他借着自己这一宝贵资源,开了一家咨询公司和公关公司,专门协助商场中人,打通、协调官场和媒体的关系。为了工作的需要,方哥还找了个前清王爷的府邸,办了个神州会俱乐部,专供上档次、有品位的各色人等来往交际。
在中国,公关不用美女,如同炒菜不放盐。业务的需要使方哥手下的环肥燕瘦们,如流云般来来往往,他有时也顺便给自己的VIP客户,或一些铁杆哥们做点搂草打兔子式的介绍,让他们各得其所。
虽然方哥不屑于去挣这份中介费,但他对自己提供的服务还挺负责,哪些客人喜欢什么样的货色,有些什么嗜好,什么时间哪位客人的合约到期,他专门用电脑管理着。把美女介绍过去后,还时不时会打个电话,问问对方的感觉。
但是,查理欧对尼娜的感觉并不很好:他喜欢女人在床上主动些,尼娜却更愿意扮淑女;他不愿意和自己的合约女友在公共场合露面,但尼娜却热情坚持要为他送机。查理欧是个温文尔雅的绅士,不习惯当面驳美女的面子,只好借故和公司下属错开航班,独自飞往武昌市;刚才尼娜问谁打来的电话,在他看来,也显得没有专业素养。
不过查理欧不习惯解释那么多,他只是简单地说了句:“好像有点偏瘦吧。”
“哈哈,哥们,你这性品味,很值得探讨哦。经济学家研究过,经济形势好的时候呢,女人的裙子就会变短;经济形势差了,女人就穿长裙。男人这方面的变化,他们到现在还没研究出来,”方哥的声音很响:“不过我觉得,你现在不喜欢骨感美人,倾向要肉感的,是不是你们这个行业的形势,也变差了?”
方哥嘻嘻哈哈的玩笑话,让查理欧吓了一跳,他从未将自己的性品味与经济形势挂钩,但近来中国压缩对电信行业的投入,通信设备厂商的日子确实有些难过,有的公司甚至发出“冬天来了”的预警。查理欧不知道自己是否受到了经济形势的影响,但眼下他确实觉得,*饱满的女性,更让他感到温暖和踏实。
“哧,老方,可真有你的。”查理欧看了看表:“我现在在机场,要去武昌点一下。”
“那我把尼娜打发了吧,你很快回来吗?”
“嗯,北京电信有个二亿多的单子,我还得赶快回来,看他们怎么做。”查理欧手下猛将如云,负责北京市场的Lily更是身经百战,他当然不必亲自去跑客户,但这个订单对爱西意义重大,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坐镇北京,运筹帷幄。
“我靠,二亿美元啊?乖乖!”方哥在电话里吐了吐舌头。
“这年头哪有那么大的单子,人民币!”
“行行,那等你回来,我再发一个对你口味的过去。”查理欧是方哥的重要潜在客户,虽然他们之间一直没做成过什么大生意,但方哥相信自己的直觉,他们总有一天,能做些大生意的。
*行业的油水很厚,而查理欧身处高层,有大量的机会,方哥看准了这一点,就很舍得在查理欧身上投入时间和精力。他知道查理欧不喜欢泡夜总会,嫌那里吵吵闹闹的,浪费时间、精力不说,那些来路不明的三陪小姐,让人一点安全感也没有。查理欧喜欢体验不同风格的女人,方哥把他的这个需求记挂在心上,一有合适的对象,就优先考虑到他。书包网 www.61k.com

猎狼 第一章(5)
查理欧这次飞武昌市,也是为了完成一项收购:武昌东湖技术研究所开发出一种光电子技术,爱西对其十分感兴趣,在内部称之为X8技术。经过严格测算,如果X8加入爱西的产品线,将在二年内增加十六亿美元的销售收入。
查理欧的谈判团队已与东湖方面,进行了数轮谈判,对方同意将技术独家转让给爱西,摊在桌面上的价格是三百万美元。当然,爱西完全可以自己搞X8,但作为一家跨国公司,恐怕花的钱连十个三百万都打不住。查理欧去武昌,就是为了参加下午的签约仪式,并出席晚上的庆祝酒会。
本来,这么小金额的收购,根本无须查理欧出面,但这是爱西第一次向中国公司收购技术,富有历史意义,查理欧喜欢参与有历史意义的事件。
查理欧站在贵宾室的落地玻璃前,慢慢喝着小姐送来的速溶咖啡。远处跑道上空的乌云已经散去,天渐渐明朗起来,一束淡淡的阳光,从云层的缝隙处射下来,一架大型波音777客机,正朝他对面的廊桥慢慢滑过去,贵宾室的广播轻柔地提醒道:“飞往武昌的MU973航班,现在开始登机了。”
查理欧放下咖啡杯,拎起手提箱,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爱西法务部主任葛律师来的电话。葛律师毕业于中国政法大学,专长于知识产权事务,业务精湛,做事循规蹈矩,爱西正是看中了这两点,才将他从一百五十多名合资格的应聘者当中,选拔出来。
葛律师正在武昌处理X8收购事宜,查理欧从他那略带不安的话语中,了解到东湖方面出了些状况,爱西的团队正在进行交涉。葛律师问他是否还去武昌。
“湖北人难道真是九头鸟,这么难缠,他们就是梦中的那群狼吗?”查理欧这么一闪念,已经跨过登机门,走进宽敞的商务舱。他边放行李边对葛律师说:“我乘的飞机就要起飞了,到武昌见面再说吧。”
等查理欧在松软的座椅上坐下后,他才为自己刚才的想法感到可笑:你怎么会被一个无端的恶梦魇住了呢?!中国人不是说,梦和真实是反的吗,也许在真实生活中,是我为刀俎,人为鱼肉呢。
深圳恒佳的总部大楼坐落在蛇口的大南山脚下,背山面海。恒佳是一家新兴的高科技企业,虽然成立时间不长,但在中国通信行业威名赫赫。
中国有很多名声赫赫的世界五百强企业,如中国石油、*,但他们的威名,是靠政府给予的垄断地位建立的。但恒佳不同,它完全是在市场上真刀真枪地打出来的。
在通信业界,恒佳最具威慑力的是二个部门,一是武锐锋率领的研发部;二是崔大伟统军的销售部。
恒佳销售部作战室是公司的核心要地之一。这里的一整面墙上,都亮着一幅巨大的电子地图,它和各分公司、办事处直接相连,因此,他们的销售数据和争夺订单的情况,都实时反应在电子地图上。销售总监崔大伟就通过随时变动的地图,来指挥他的千军万马,在瞬息万变的通信市场上,攻城掠地。
崔大伟三十出头,帅气的脸显得比实际年龄更年轻,但他是一名久经战阵的老将,拥有沉着老练的素养。对他所坐的这个位子来说,年轻而老练,可谓不可或缺的优点。
通信市场的每个大订单都有特殊性,崔大伟几乎每天都面临着手下的销售大将们讨价还价的压力。那些一线的销售大将们,对外抢夺订单,如狼似虎;对内争取优惠,也似虎如狼。他们永远有一大堆的难处,巴不得公司给予更多的折扣,更彻底的支持。

猎狼 第一章(6)
这样一来,崔大伟就得根据他对销售大将的了解、对市场的风险判断、对公司政策的把握,去一一处理他们的要求。在他这里,会哭的孩子是没用的,只有会干的孩子才有奶吃,但有时孩子哭得太厉害,他还得敷衍一下。
这天上午,崔大伟正在作战室里盘算着北京的订单,总裁范胜轩敲门进来。
范胜轩中等个头,已逾花甲,早年艰辛的岁月,在他的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皱纹,创办恒佳的拼搏,使他患上高血压、心脏病。尽管身体常常闹些毛病,但他的腰板总是挺得笔直,希望保持着不向疾病低头的硬劲儿。
“哎呀,范总,怎么您来了?”崔大伟边倒水边问。
“北京的事,怎么样了?”范胜轩说话从来直入主题,时间一长,他的众多下属也有样学样,形成了恒佳的一种独特文化。
北京的通信网急待扩容,这是目前经济低潮时难得的大订单,但由于以前恒佳的设备没有进入北京,前景不容乐观。
崔大伟边说情况,边将一大堆资料搬出来,有北京以往订单的分配去向、对手在这次订单中的可能报价、恒佳的应对策略等等。
“你说这么多有什么用?我要的是结果!”范胜轩不耐烦地瞪起眼睛。
“范总,我们做了不少工作,不过从甲方传来的最新消息,还是大致按上次的订货比例分配订单,爱西的份额最大。”崔大伟的回答显得有些无奈。
“那怎么行?!北京必须给我拿下来!”范胜轩忍不住捶着桌子吼起来,仿佛是崔大伟不给订单似的:“他们会报什么价?”
“大概在二亿四五的样子。”
“二亿四五?到底是二亿四,还是二亿五?!”范胜轩又不耐烦起来。
“二亿五吧!”崔大伟咬了咬牙。
“不管怎么说,得把它拿下!”范胜轩一挥手,决绝地表示。
崔大伟低下眼睛,没有吭声。他知道老板的脾气,就北京以前的订单,他记得范胜轩就至少表过三次同样的态,但最终在强敌面前,还是放弃了。
不过他不知道,这回范胜轩的决心确实下得更狠,因为眼下的形势太严峻了,恒佳为了应对经济不景气,不得不匆忙展开海外攻势。
而在海外奔波的商务代表们,却不时向深圳总部抱怨道:爱西在客户那里说“中国恒佳的产品,连中国的首都北京都不肯用,你们敢用吗?”这句话的巨大杀伤力,顿时让原本劲头十足的恒佳海外销售,在客户面前无言以对。
是啊,本国的首都也不用的产品,再说得天花乱坠,也无济于事。
阿基米德曾说:给我一个支点,我能撬动地球。如今北京这块市场重地,就成了范胜轩争夺海外市场的一个支点,只有占领这个重要支点,他才能撬动海外市场这个“地球”。
“那……,范总,您有什么高招吗?”崔大伟大胆地问了句,很担心范胜轩批评他不动脑筋,他的脑海里迅速回顾了一遍销售部对北京做过的所有动作,发现在自己这个层面上,能做的确实都做到位了。
“大伟,你还记得竞底吗?”范胜轩这次倒没有批评,反而和颜悦色地问道。
“什么?您说竞底啊,就是要把对手逼到底线,咱们自己不惜先到达底线,然后看谁能熬得久,熬到最后的就胜出了。”崔大伟在每次的销售培训上,必讲竞底,自然对此了然于胸。他马上附和着老板举了个例子:“比如咱们在酒桌上接待客人时,要把客人陪好,先把自己放倒。”

猎狼 第一章(7)
范胜轩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是军人出身,很热衷于竞底,因为他相信自己、相信恒佳面对任何强敌,都能在底线上熬到最后。在范胜轩的眼里,恒佳就是靠竞底成功的,正是竞底形成了恒佳的狼性。他不怕和对手面对面地拚刺刀,怕的是没有拚刺刀的机会。
恒佳从一成立,就以进入北京为己任,为了争取入围北京,恒佳着实打拼了很多年,现在终于有了投标的机会,范胜轩绝不想白白放弃。
“嗯,你手下的那个夏琳呢?”范胜轩若有所思地问道。
“她这几天在休假,准备接手新销售的培训。”崔大伟谨慎地回答道,老板常常会有惊人之举,他会问起夏琳,是要对销售部的人事作什么安排吗?
范胜轩却一语不发离开了作战室,实际上,他在确认了北京的形势后已下定了决心,不过,他暂时将自己的心思藏得深深的。
北京太重要了,他的决心太骇人了,甚至没有向手下的销售总监透露一个字。
春节刚过,夏琳就开始在深圳蛇口租房子。她身材高挑,苗条匀称,浓密黑亮的披肩长发,衬托着略微方正的面庞,显得有些决断的味道。平时,她的双眸清澈迷人,但一到关键时刻,目光就会聚焦起来,炯然有神。夏琳知道自己的这个特性,也曾去形象顾问公司参加过培训,但方法学了不少,到了关键的时候,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竖起来。
去年整整一年的时间,夏琳一直在西北,先是作为一般的销售跑业务,后来担任深圳恒佳的乌州办事处主任。在过年之前,她协助公司从爱西嘴里,生生夺过五千万的通信设备订单,使恒佳突破了爱西设置的严密防线,终于杀进省会一级的城市。
凭着这一资本,她抓住时机向总裁范胜轩撒了撒娇,让这个认真得有些刻板的老板,将她从万里之遥的乌州,调回深圳总部,准备负责销售部的培训工作。
夏琳之所以热切地从乌州回来,除了她喜欢深圳的气候和人文环境外,她还希望有更多的时间和武锐锋在一起。武锐锋是恒佳的研发部主管,行业内公认的技术天才,夏琳对他充满了崇拜和好感。经过一些工作上的接触,他们的关系已超过一般的同事,但出于女孩子的矜持,她把自己的心思藏得严严实实。
蛇口虽然名声在外,但只是几平方公里的优雅小镇,二面与香港隔海相望,一面是青葱翠绿的南山,一面与南油工业区相联。这么小的地方,符合夏琳要求的花园不多。几天转下来,她看中了坐落在南山边的蛇口花园,四周环绕着整洁、热闹的小街,密密的紫荆树,将街道盖得严严实实,花园里显得十分安静。
正值春光明媚,满树的紫荆花灼然盛开,仿佛天边飘来的一大片紫色花云。
蛇口花园,这个名字可有点怪怪的,但除此之外,夏琳一眼就看上了这个地方。找花园临街的中介一打听,她想租的二房一厅的公寓,价钱还在预算以内。
花园里既有多层也有高层,各种房型都看了几套后,夏琳觉得虽然多层楼房租金低些,实用面积大些,但所有的窗户都装了防盗网,既压抑,采光也不太好。她想,如果把妈妈接过来,那每天上下楼,对老人就不太方便了。
最后,在看一个二十层的单位时,中介小姐将她带到朝南的阳台,对着远处蓝天下,海对面的香港暗青色群山说:“夏小姐,你看这边的风景多美呀!夏天这里很通风,连空调的钱都省了。”

猎狼 第一章(8)
夏琳看着远处的风景,心里却想:武锐锋是个属鹰的人,肯定会喜欢在这儿凭栏远眺吧。于是她下定了决心。
在选购家私家电的过程中,夏琳没有打搅武锐锋,因为她知道武锐锋这种智力超群的家伙,是不喜欢操心这些鸡零狗碎的麻烦事的,她想等家全安置好后,再让他过来大吃一惊。
这天中午,夏琳指挥着钟点工,将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到楼下的嘉旺快餐吃过午饭,正惦记着要给家里的冰箱充实些水果,抬眼一看,街对面有一家“佳记水果店”,她信步走了过去。
这家水果店占了一间地铺,分内外两个部分,中间隔断的墙上,开了个小门,不时有神色谨慎的人进进出出,门总是被小心地从里面随手锁上。
夏琳受过专业的销售培训,一眼看出这家店的老板,对经营不怎么用心:看见她走进来,柜台后的小弟并没有热情招徕;柜台上的富士苹果被挑选后,有些凌乱地堆在那里,也没有重新摆放;好在价格还算公道。夏琳挑了几只橙子和奇异果,小弟懒懒地过秤收钱,仿佛她买不买,都无所谓。
回到花园,刚刚走进大楼的电梯,一对衣着光鲜的年轻男女,嘻笑着相拥进来。那女孩长着一张精致的瓜子脸,大大的眼睛,怀里抱着一只硕大的黑兔,兔子的嘴巴还在嚼个不停。
“哟,真可爱!”夏琳情不自禁伸手摸了摸兔子的头。
那女孩朝她迷人地笑了笑,吐字有些生硬地说:“你好。”
夏琳心里一动,就用英语问他们哪里人。女孩一听对方懂英语,立刻叽叽喳喳说了一通。
等到他们一起到了二十层,跨出电梯,夏琳已经知道这对从首尔来的年轻人,在楼下开了间韩式面包屋,而且生意还不错。
“有空去店里坐啊,Wendy。”女孩叫着夏琳自我介绍的英文名,进了对面的房间。
Wendy?夏琳给别人介绍时不觉得,但猛一听别人这样称呼她,心里却有点怪异,这个名字还是查理欧给她取的,最后一次使用,是在乌州的天山宾馆与查理欧相聚的时候,正是由于这次相聚,查理欧“煮熟了的五千万元鸭子”,才飞到了夏琳的手里。
不过那段日子,在夏琳的心里,早已翻了过去。看来,自己得取个新的英文名了。
回到房间,夏琳给武锐锋打电话。武锐锋说公司的海外事业部刚成立,正参与香港一个项目的投标,晚上还得开会确定技术方案。正当夏琳觉得有些失望时,他乐呵呵地说:“不过你打电话来,我怎么着也得先陪你吃顿饭呀。”
“吃什么呢?”夏琳打完电话,心里就琢磨开了:“得选个有意义的地方才
行。”
武昌的天气阴冷、潮湿,天上彤云密布,一副要下雪,却又下不下来的样子。
葛律师让东湖研究所开着最好的小车,到机场接了查理欧后,就驱车赶往东湖宾馆,这是东湖研究所为他们安排的地方,据说招待过元首级的人物。
葛律师四十岁出头,微胖的身材,稍稍有些秃顶,说起话来旁征博引,即使在非职业谈话中,也常常飞出法律名词和条文。他拎着查理欧的行李,将他送到总统套房,微微侧着头问:“欧总,您午饭还要用点什么?”
“不了。”尽管飞机上的午餐简单无味,但查理欧现在不想再吃:“说说吧!”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您瞧瞧咱们中国人的合约意识,咳”。葛律师有些巴结地笑了笑,他是到哪山唱哪山的歌,在爱西久了,已经习惯把自己从“咱们中国人”中择出来了。见查理欧不言语,就赶忙通报了最新情况:“汪所长说,原定下午举行的签约仪式,会有国资委的领导出面,一起参与谈判。”汪所长是研究所的正所长,搞行政出身,与爱西的合作就一直由他主谈,早已在私下里和葛律师达成了利益同盟,但查理欧没有见过他。书包 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猎狼 第一章(9)
“他们来干什么?难道我们的这项收购,也算国有资产流失?”查理欧坐到沙发上,从茶几上的果盘里拿起一只金黄色的香蕉,正准备剥开,忽然想起什么似地一抬手:“来,吃香蕉。”
“哦,不了不了,”葛律师赶紧客气地摆摆手:
“我和汪所长刚刚通过气,可能国资委的意思是,想把整个东湖所,都卖给咱们。”
“我们干嘛收购整个所呢?”查理欧皱着眉头抱怨道,他心里忽然闪过“要喝一杯牛奶,何必养一头奶牛”的谚语。这东湖方面也太不按牌规出牌了,眼看都要签约了,再把谈判退回去重来,他耸耸肩,没再多说什么,这样的事,在中国也是司空见惯。
“是啊,我打电话的意思,是既然出了这个变故,您就暂时不必来武昌了。但您已经上了飞机。”葛律师知道,作为爱西中国区总裁,查理欧经常打交道的,是副部长一级的人物,而东湖区政府也许是个局级单位,它下面的国资委,最多就是个处级,如果说查理欧为了一个X8项目,亲自出面与处级单位谈判,这传出去就可能有损爱西的身价,也有可能让东湖方面觉得,爱西太重视这个项目,坐地起价。
“嗯,你的考虑有道理,不过既然他们知道我来了,却又不露面,岂不是让他们看笑话。”查理欧确实对自己陷入这种尴尬的局面有些恼火,但他这个总裁是从基层一步步干上来的,不仅具有统筹全局的战略能力,也有丰富的一线实战经验。如果从个人角度出发,他倒并不反感和东湖方面直接谈判,那种真刀真枪的对垒,很能满足他的征服欲。
“那您的想法是,等会儿也参加与国资委的谈判?”葛律师郑重其事地确认老板的意图,他很担心查理欧对谈判感到不满,迁怒到自己身上,到时自己在爱西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没有问题。失约的是他们,咱们至少可以看看,他们到底怎么说嘛。”查理欧挥了挥手,给葛律师吃了颗定心丸。
下午的议程,原定在东湖所的会议室举行,但由于查理欧决定参会,爱西要拿出跨国公司的气派,就在东湖宾馆临时租了间豪华会议室,反客为主,请东湖方面的领导过来开会。
东湖所长期以来效益不佳,办公经费非常紧张,冬天连暖气都没钱烧,会议室就只有几只电暖风,颇为寒酸,也乐得接受爱西的邀请。葛律师率领几位爱西的同事,将汪所长等一行人迎入会议室。
这次,东湖的谈判团队中,增加了一位重量级人物:东湖区国资委的廖主任。他是东湖所的直接领导。
廖主任五十岁左右,满面红光,举手投足间,不时流露出上级领导特有的高瞻远瞩,在一群人中显得鹤立鸡群。
葛律师招呼大家一一坐定,让小姐斟上香茶,有些歉意地说道:“我们欧总正在房间与新加坡开电话会议,我们先谈起来吧。”
查理欧觉得自己能参加会议,已经给了对方很大的面子,如果再要到会议室恭候他们,实在说不过去,因此临时来了这么一招。
廖主任使了个眼色,面孔瘦巴巴,双手正抱着不锈钢茶杯的汪所长干咳了一声,捧起茶杯很响地喝了一口:“那就开始吧。我们已就技术转让的事宜,与爱西达成了三百万美元的意向,原定就在这个时候签约。”
他放下杯子,举起左手,用右手的食指敲了敲手腕上闪亮的机械表,众人都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猎狼 第一章(10)
“不过,我们的上级领导提了一个更好的方案。幸亏大家还没签约,我们可以对这个方案作进一步的深入沟通。今天难得的是,东湖国资委的廖主任和贵公司的欧总都来了,大家正好可以充分交换意见。”
汪所长说了这段开场白后,就把他们构思的新方案全部谈了出来。原来在搞出X8项目之前,东湖所一直是区里的亏损大户,所里每年的收入,连发工资都不够,年年要财政补贴几百万,才能勉强发工资和报销医药费,区里早已不胜其烦,但如果不补贴,所里一些强悍的职工,就要到省府或市府的门口去静坐。
东湖所离这二级政府都很近,湖北人又出名的精,因此对领导的软肋抓得很准。
双方博弈的结果,是区里每年不得不继续把几百万,填到那个无底洞里去,求个相安无事。
因此,当东湖区政府得知爱西的收购计划时,就很自然地想趁机把这个包袱甩出去,而东湖研究所的职工也认为只要医疗、社保没问题,能够变成外企,享受更高的薪酬和更体面的工作,自然乐观其成。
于是,一个希望爱西整体收购的方案就出台了。
等汪所长将情况拣好的介绍完毕,葛律师不动声色地说:“这离退休职工的人数,可是比能干活的人还多,我不知道公司会不会感兴趣呢。”
这时,一直坐在中间的廖主任插话道:“我们也考虑到这个情况。不过,”他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一下,等大家的耳朵都竖起来,才强调道:“东湖所拥有五十亩土地,都在武昌市的一类地区,作为一项政策扶持,可以将它转为住宅用地,这可是一块很大的优质资产。”
葛律师一听,顿时眼睛发亮。他去过东湖所很多次,知道那是一块旺地,有巨大的升值潜力。他马上觉察到自己的失态,心里提醒自己不要喜形于色。
但葛律师一刹那间流露出的欢欣,还是被对手捕捉到了。东湖所胖胖的胡总工,马上在一旁补充道:“我们所的人也并不全是包袱,只要有了好的激励机制和研究条件,他们会出成果的。”
葛律师听胡总工谈过技术,但以他这个外行的认识,也感觉到胡总工对X8了解得并不深。葛律师没有细想为何胡总工不了解X8技术,只是因此一向没有将他放在眼里,他现在说的这些话,也没有往心里去。
葛律师在心里琢磨:对方开的这些条件还不错,是不是该请查理欧出场了?不过自己刚才的表现有点太不成熟,还是再压压他们,不要让查理欧小看了我。
这时,武昌市的电子地图已被打到投影上,廖主任开始兴致勃勃地介绍这块地的地理优势。
葛律师轻轻地一摆手,打断廖主任的侃侃而谈,开门见山地谈了自己的意见:“主任,东湖所我去过几次,那里盖了不少宿舍,我们又不能将员工迁出去,即使要了那块地,又能有什么用呢?我认为,我们最好还是按照已经谈妥的合作协议,签约!”
葛律师在爱西工作多年,深知美国人办事,喜欢根据流程按部就班,不像中国那么随意,X8技术的收购,能够进展到今天这一步,已在爱西内部走过了很长一段流程,现在要临时改变,绝非像汪所长他们设想的那样:只要爱西内部某个足够级别的官员一拍板,一切都可以推倒重来。
葛律师的话音未落,就看见廖主任的脸色沉了下来,一副不怒而威的样子。旁边的汪所长赶忙解释道:“廖主任的意思,就是东湖区政府的决议,咱们就在这个基础上谈吧。”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猎狼 第一章(11)
葛律师一时想不起有什么好说。东湖区政府对他而言,目前还是个抽象概念,他不知道这项决议的背后,到底是区长还是书记的意志在起作用,他只是凭着以往的经验知道,如果爱西要改变这项决议,就必须把工作做到更多、更高级别的人身上,而现在最好的办法是静观其变,先听听对方的方案。
他吁了口气,冲汪所长点点头,礼貌地请东湖方面讲解方案。汪所长急忙解释道:“我们可以建五栋高楼,一栋给内部职工,另外的都可以作为商品房出售。那个地段的高层商住楼均价已经涨到了三千多一平米。”
听了这话,葛律师用征询的目光看着廖主任,后者微微点头表示道:“嗯,规划局方面,我们可以协助做工作。”
葛律师微笑着问:“如果我们要求把您说的这一点,写在协议里,可以吗?”
他的话让廖主任一时有些语塞。汪所长马上抢过话头:“廖主任的话就代表一级政府,你还有什么不相信的呢?”
葛律师的心里冷笑了一下:咱们的协议都已经谈到这个份上,政府不是一句话就推倒重来了吗?他满脸堆笑地推托道:“不是我不相信,是他们老美做事情,都得凭白纸黑字,否则我很难跟他们解释。”
廖主任听了这话,用手指敲了敲桌子:“好,我们办事也应该和国际接轨嘛。这个,我在这里负责任地向你承诺,这一条可以写到协议里。”
接下来,双方又谈了许多细节问题,葛律师象征性地征求了身旁两位负责技术的同事的意见,这两位同事自然提不出什么新问题。他作势看了看手表:“欧总的电话会议应该结束了,我看咱们大家先休息一下,我去房间请他下来。”
葛律师进了总统套房,查理欧正在暗红色的八仙桌旁,埋头处理电子邮件,他的目光没有离开笔记本的屏幕:“我还要五分钟。说说看,这些‘九头鸟’又提了些什么新想法。”
葛律师扼要而客观地将东湖的方案和盘托出。他知道查理欧的习惯,喜欢将事实和评价分开,他现在只告诉查理欧事实,而不夹杂一丝自己的感觉。
“呵呵,我们想娶他们的一个女儿,他们倒想把一家子都嫁过来。”查理欧“啪嗒”一声关上笔记本,打开行李箱,开始一丝不苟地选择领带:“你的意见
呢?”
葛律师讪讪地笑着,跟在查理欧的身后,边努力看他的脸色,边发表自己的评论:“中国人结婚嘛,就是和对方整个家庭结合,所以他们这么想也不奇
怪。”他见查理欧没有表示明显的异议,就大着胆子接下去说:“我觉得别的倒没什么,那块地很有价值。如果能谈得好,到时开发成功,至少可以赚它个大几千万。”
查理欧对着穿衣镜,正了正领带,满眼含着宽容的笑意。他觉得葛律师和大多数中国人一样,都有强烈的土财主心结,以为占有了土地,就掌握了财富,但财富实际上是由人创造的,没有优质人口,单纯的土地并没有什么意义。
葛律师的想法他很清楚,爱西如果拿到了这块土地,可以在东湖搞房地产,从而在短时间内赚上一笔。但这有违查理欧的商业理念--能买到的东西决不自己做。在东湖所的旧址上开发房地产,可由很多专业的房地产公司去做,当然,这就是一个有许多供应商的竞争市场,爱西做房地产并没有自己的核心竞争力,而没有核心竞争力,就不应该进入那个市场。

猎狼 第一章(12)
商业理念往往很简单,但越是简单的理念,却越难坚持,因为人们常常受到诱惑。但如果爱西不打算去开发那块土地,东湖方面所提出的新方案,就失去了非常关键的价值,那么收购X8的谈判又该如何进行下去呢?
查理欧正在沉思着,葛律师却在一旁催促道:“欧总,我们应该尽快有个原则性的意见,您就可以下去见见他们,以后我再细细地跟他们讨价还价。”
查理欧眼中的笑意凝固了,他穿上短大衣,冷冰冰地说:“他们的方案不能接受,这不符合爱西的经营方向。”
葛律师吃惊地看了查理欧一眼,马上反应过来,随声附和道:“是啊,我们是走专业化的路线,怎么能去做房地产呢?只是他们这个方案,对国内的公司很有吸引力,如果我们不接受,X8很可能落入他人之手。”
这倒是个迫在眉睫的现实问题。由于查理欧为了促成收购计划在总部通过,将收购的可能性作了过多的正面描述。爱西总部受其影响,早就将X8技术列入产品线的扩张计划。现在收购告吹,他们对中国区的办事能力,必然会打上重重的问号。
查理欧明白,自己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但楼下的客人们却是拖不得的。他朝窗外看了一眼,不知不觉间,天已经全黑了。
“走吧,他们的方案毕竟显示了一片诚意,咱们晚上在这里做东,请他们吃顿饭,顺便看看还没有其它的可能性。”
夏琳与武锐锋订好约会后,一算时间,还有四个多小时的空闲,她准备先抓紧去美发厅做头发。
夏琳的那头披肩直发,曾伴随着她在各种正式场合宣讲产品,接待高层客户,但现在她对着美发厅里银光闪闪的梳妆镜,左右摆弄着,却有些信心不足。
“唉,不过就是去吃餐饭嘛,怎么比第一次拜见大客户,还要上心。”
直到反复看过几十种发型的样本,夏琳才下定决心,看中一款把直发烫成蓬松飘逸的卷发。
当她坐到舒适的皮圈椅上时,忍不住朝镜子中的自己撇了撇嘴:“武锐锋那家伙,可不一定会有那么细心,看出我发型的变化。不过自己马上要去培训销售人员,这种发型至少会显得成熟些。”
做头发的时候,夏琳心里已经盘算好了去哪里吃饭。蛇口的海边有一家豪华西班牙餐厅,雪白的欧式建筑,矗立在临海高大黑黝的礁石旁。入夜时分,通明的灯光透过大落地窗,投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夏琳对那里的典雅气氛,有深刻的印象。
美发厅里放着《阿甘正传》中的主题音乐《幸福的味道》,这既是夏琳最钟爱的乐曲,也非常配合她现在的心情。给她做美发的帅哥一看她陶醉在音乐中,就示意前台多放了几遍。
夏琳的思绪像白色的鹅毛在空中轻舞,她一回忆起西班牙餐厅的灯光,马上警觉地张开双手,伸出十指打量了一番,这些天她忙着购物、布置房间,没有费心打理指甲,指甲都有些灰暗,油彩有些剥落。这样的指甲在灯光下肯定不行,武锐锋的眼睛亮着呢。在做好头发后,夏琳又去做了手部护理和指甲,直到十个指甲都炫出淡雅、闪亮的珠光,她的自我感觉才恢复。
就这么一番包装,时间眨眼就飞了过去。等到武锐锋打电话来问该到哪里接她时,她才在家选好了衣服、香水,最重要的化妆,还没有开始。
她知道武锐锋开车过来用不了一刻钟,而他可是个不愿意浪费时间等人的家伙,情急之下,她赶忙采用简易流程,匆匆描眉画眼,心里不停地埋怨自己:这才闲下来几天,怎么就磨磨蹭蹭地不在状态了。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猎狼 第一章(13)
夏琳把一切收拾停顿,又上下检查了一遍才出门。
刚走出蛇口花园,只见小街旁停了两部警车,车顶的警灯在刺目地闪烁着,车旁站着些看热闹的行人,佳记水果店的四周拉起了警戒线,几个面目严肃的警察抱着一些纸箱,从水果店的里间走出来,有几名电视记者正在忙前忙后地摄影。
夏琳刚想看看武锐锋的车到了没有,中午在电梯里遇到的那个韩国女孩,在一名女警的带领下,神色惊恐地从里间出来。她正觉得好生奇怪,探头看个仔细时,她的手机响了起来。
她掏出手机一看,是坦克打过来的。
坦克是武锐锋手下一等一的大将,本名叫谭克,人长得粗壮、精干,解决技术难题向来敢打敢拼,那股气势就像一辆重型坦克,碾过街角的废墟,因此在恒佳大家都叫他坦克,本名却渐渐被人忘了。
坦克是湖南人,说话有点湖南口音。武锐锋第一次将他介绍给夏琳时,她一听坦克这个名字,就忍不住笑了,因为她知道湖南人习惯将过了门的媳妇,称为“堂客”,正好和谭克同意,她就和坦克开玩笑:“你是个男的,怎么叫这么个名字呀?”
坦克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嘿嘿,我爸当时在西北支边,可能高兴得有点过了头,没注意到这一点。”
坦克的老家虽然在湖南,但却和夏琳的江西老家相邻,就和她认了半个老乡,每次夏琳去研发部找武锐锋,他碰到了都会聊上几句。
夏琳一看坦克打来电话,心里马上收缩了一下:“别是武锐锋又被老板抓去开会,不能来赴约了。”
只听坦克在电话里心急火燎地说:“小夏,我在香港出差,今天回不去了。我家那位好像要生了,你能不能送她去医院?”
“啊?现在呀?”
“是啊,本来预产期在一周后,不知怎么搞的。”
“行,坦克,你告诉我她的电话和住址。”
坦克的妻子夏琳见过两次,是个小巧的腼腆女孩,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做妈妈了。
接完电话,夏琳有些烦乱地准备通知武锐锋计划有变,一辆乌黑锃亮的奔驰“唰”地滑到她身边停下,吓了她一跳。她正要不满地朝车里瞪眼,只见武锐锋在车里笑着朝她招手。
“咦?你怎么换了辆车?”夏琳上车问道。武锐锋平时开辆别克,几个星期也难得洗一次车,脏兮兮的简直看不出本色。夏琳常常戏谑地说他开了辆“难民车”,对此武锐锋的解释是:“难民就难民吧,爱因斯坦刚到美国普林斯顿时,穿得很糟糕,别人劝他穿得像样点,他说‘反正大家也不认识我’。过了一阵子,大家都认识了爱因斯坦,别人又劝他穿得好点,他老人家却说‘反正大家也认识我了,穿那么好干吗’,我这车啊,也就跟他的衣服一样。”武锐锋目光犀利,思维敏捷,最重视事物的本质,平时自然不会在意车是否该洗了。
“今天请你去赴宴嘛,我向接待部要了辆车。”看到自己的安排让夏琳惊喜了一下,武锐锋就像获得老师表扬的小学生那样,面有得色。
武锐锋刚满三十岁,个子不高,理着小平头,两只眼睛不大,稍稍有些凸出,夏琳说他是盯问题盯得太专注,恨不得把眼睛贴到问题上才这样的。而他自己则开玩笑说,是自己的大脑常常要激烈地思考,产生的内部压力太大,把眼睛挤出来了。
在恒佳,乃至整个通信界,武锐锋强大的思考能力,确实名声响亮。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猎狼 第一章(14)
但武锐锋和那些聪明外露的人不同,他极其善于调度自己的智力使用方向,只要是他认为价值不大的东西,即使再花里胡哨,他也会视而不见,而只要是进入他关注范围的问题,他就一定会彻底弄个水落石出。
在与夏琳交往之前,武锐锋也接触过几个年轻靓丽的女孩,但交往的时间都不太长,基本停留在较浅的层次,最后都无疾而终。比起女性的容貌,武锐锋觉得自己更容易被她们的智慧所吸引,但能和他的智力相匹配的女孩,实在凤毛麟角。
在武锐锋的头脑中,价值是他的头等目标,他重视生命的价值,而这种价值就体现在每天的生活中。作为恒佳研发部的主管,他率领上千名智力优异的工程师们,攻克技术难题,他不仅要求自己保证高效率,也想方设法让手下能出又快又好的成果。除了用高额回报刺激自己的团队外,他还时时言传身教,把自己的座右铭灌输给对他敬佩有加的部下,那就是工作的效果,就是生命的价值。
武锐锋不知道,坦克给他取了个外号,叫“生命爱好者”,他的手下暗地里都简称自己的头为“生命”。武锐锋从工作中找到了生命的乐趣,也不急着找女朋友,这事就慢慢拖了下来。
“哎,车里挺香啊?”夏琳惊讶地问。
“噢,我差点忘了,后面有一束花,是送给你的。”夏琳探身到后座将一大束鲜花拿过来抱在怀里,鲜红的玫瑰、淡紫的康乃馨、橙蓝相间的鹤望兰,簇拥在一起,显得雍容华贵。夏琳对着鲜花深深吸了口气,沉醉在温馨的浪漫之中,因为坦克的电话而不能去吃饭的烦恼,被抛在了脑后。
“我去接待部取车,就顺便向他们要了一束。”看夏琳沉醉在鲜花中,武锐锋不合时宜地解释道。
“哎呀,你就不能不说这一句嘛,让我觉得你百忙之中能去买花,多好。”夏琳佯装生气地嗔怪着,虽然她也知道武锐锋不可能花半个小时去买花。
“呵呵,一高兴说漏嘴了。”武锐锋不在意地笑笑:“去哪?我只有两个小时。”
“他果然没有注意我的发型。”夏琳一闪念,隐隐有些遗憾。
“锐锋,坦克刚来电话,他太太要生了,让我送她去医院。”
“哦?有这事?我等下要和香港电讯开电话会议,他就在那边主持。”武锐锋很重视坦克这员大将,常常让他独当一面,但他们之间的关系是“纯爷们”式的,像坦克的太太要生孩子之类婆婆妈妈的事,武锐锋从来不问,坦克也从来不说,仿佛提这些,就显得不够爷们。
“他都到这时候了,你应该安排别人去出差嘛。”夏琳轻声埋怨道。
“我太忙了,哪能顾得上他们的私事。要不,我另外找人去陪她?”
“还是别了吧,我都已经答应坦克了。”
“行,那我送你们去吧。”
“咦?不会耽误你的时间?”
“我这两小时就是专门为你腾出来的,既然不去吃饭,陪你做点事也好呀,何况对坦克还有帮助。”武锐锋用时间像用钱一样,也有很强的“专款专用”意识,这段时间计划干什么,就一定要用在那件事上。
这时,街道上的两辆警车都开了起来。武锐锋跟在警车的后面,按照夏琳指的道路,朝坦克家开去。
正当警察们在查抄佳记水果店时,它的实际主人梁佳明,正蜷缩在街角的一间沙县小吃店,远远地窥视着外面警察的一举一动,桌上的云吞面早已凉了。

猎狼 第一章(15)
梁佳明五十岁上下,面容干瘦,额头刻着深深的皱纹,脸色仿佛吸鸦片的人那样,透着青冷。但梁佳明并不吸毒,那褪不去的青冷,只是长期夜生活留下的印迹。
深圳的夜生活丰富多彩,丰俭由人。但梁佳明去的往往是耗资不菲的夜总会。如果佳记只是一间普通的水果店,那是无法支撑梁佳明频繁的夜生活的,当然也不会有警察的查抄。水果店只是佳记的幌子,它在里间经营的才是主业:洗钱。
梁佳明是深圳宝安人,1978年前随着逃港的人群,来到香港,但他在香港混得并不好。大陆80年代改革开放后,梁佳明没有以港商的身份,荣归故里成立港资公司,但靠着朋友帮衬,他依然在开放中找到了一条独特的谋生之路,那就是充当“水客”。将那些税率高、体积小、价值大的货物,以蚂蚁搬家的方式,通过罗湖口岸从香港运进内地--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走水”。
梁佳明开始“走”的货物很杂,既有洋烟、洋酒、胶卷,也有手机、芯片,但他和一般的“水客”不同,他有一股出人头地的强烈愿望,不想靠做水客只混口饭吃。
慢慢地,他将走货的产品定位在货币上。这些货币主要是港币、美元和人民币。
但大量夹带货币出境,在中国是违法的行为,梁佳明早期也曾经被查处过一次,但那时他还刚刚入行,做事相当谨慎,每次夹带的外币都不太多,那次“事故”给他带来的损失并不大。
在这行混得久了,梁佳明开始有机会建立自己的渠道,他在香港和深圳的朋友,都渐渐为他介绍在口岸工作的海关熟人。梁佳明很清楚“有钱大家赚,有财大家发”的道理,一来二去,就和他们中间的几位成了朋友,每个月分别给他们一笔固定的费用,梁佳明以后过关,就专门拣在他们值班的时候,自然顺风顺水。
与他长期合作的一帮潮汕老乡看他做事勤力,为人老成持重,就拉他合伙在香港旺角开了一间找换店,专门代客兑换货币,佳记水果店就是旺角那间找换店的连体兄弟。佳记在境内收到客户的人民币,旺角则根据指示在境外将相应的外币,付到客户指定的账号;或者相反,旺角收到客户的外币,佳记在境内支付相应的人民币。
这种生意也叫做地下钱庄,赚的是汇款的手续费和汇差。
佳记水果店在蛇口开业两年多,虽然门面不大,但每天的货币进出,都在一千万以上。
临街的水果店是接待客户的门面,梁佳明另外在附近租了间公寓,用来记账,存放周转用的货币,只有内部极少数的心腹,才知道这个公寓的所在。
这天下午,梁佳明接到一个老客户的电话,要用人民币兑换十万美元。佳记平时的保险箱里没有准备那么多美元,等梁佳明筹集好时已经是傍晚。
他通知对方到水果店的里间等待后,就像平常一样,用黑色塑料袋装好十万美元,准备到店里去交易,顺便和老客户打个招呼。忽然,他看见两辆警车驶过来,心里一动,掏出手机还没来得及拨电话,警察已冲入水果店。
他只得赶紧跑回公寓,将账本和保险箱中的钱塞入手提包,躲进楼下的沙县小吃,正好看到那个要来兑换十万美元的老客户,被仓皇地带上警车。
梁佳明在这一行做得久了,对这种事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他唯一担心的,是不要因为这件事而失去了那个老客户,因为它的名字,就是恒佳。
在深圳,谁都知道,能和恒佳做上生意,就是发大财的标志,梁佳明当然不愿断了自己的财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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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狼 第二章(1)
爱西招待东湖研究所的晚宴,就设在东湖宾馆西餐厅的贵宾房。
葛律师招呼大家入座后,驾轻就熟地为查理欧点了一份铁板烤牛眼肉配黑椒汁;廖主任则对着菜单犹豫了一会儿,点了一份洋葱烤羊扒。查理欧惊讶地发现,对方所有的人也都点了洋葱烤羊扒,他感觉到坐在自己正对面的这位国资委主任,在这次谈判中的分量。
“哎,廖主任,爱西的各位朋友,谢谢你们给我机会尽地主之谊。”各人的菜上齐后,查理欧举起手里的白兰地向大家敬酒。
“哪里哪里,本来该我们做东的。”众人纷纷客气着一饮而尽,长条餐桌上顿时响起一片刀叉碰撞的叮当声。
“欧总,不好意思啊,我知道美国人是很讲规则的,我们这个突然的变故,给您添了不少麻烦,”廖主任将一块肥嫩多汁的羊扒嚼烂咽下去,与查理欧又碰了下杯,将白兰地仰头喝完:“不过,从整体上说,新方案要比旧方案好,爱西不仅获得了技术,还得到了能够开发技术的人才,大家都知道中国的工人便宜,但实际上和国外的工程师相比,中国的工程师比工人更便宜。”
“谢谢你们的诚意,我一定会向总部大力推荐这一新方案,爱西在中国的投资有长远的战略,一直也想加强本地的研发力量。”
查理欧的话是个大大的利好,餐桌上的气氛顿时热烈起来。东湖所的人说话带上了憧憬,仿佛爱西的收购已成定局。汪所长高兴地对廖主任表示:“您的儿子从武昌大学毕业后,就可以来所里工作嘛。”
“唉,那孩子,成天都想着出国。”
查理欧听到这里,不经意地侧过头朝葛律师看了一眼,后者心领神会地记住了廖主任他儿子的这一爱好。
没想到廖主任又用掩饰不住的得意口吻埋怨道:“我是希望他把所学的东西为国家做点事,但前一阵子,他自己考到英国伦敦去了,只有等他回来再说了。”
宴会结束,廖主任在临分别时很知己地将查理欧拉到一旁:“欧总,咱们这事还得抓紧啊,我那里有几家正排着队呢。我一直说爱西有意向,可不敢给他们松口。”
查理欧在宾馆门口的暗夜中,看不出廖主任的眼神,也就顺着他的口气,热络地回应道:“好,好,有廖主任这番盛情,咱们成功的机会就大多了。”
葛律师陪查理欧回到总统套房,殷勤地将所有灯打开,泡好咖啡,然后谨慎地请示道:“欧总,下一步我们怎么办?”
“我们先回去对新方案进行评估,你和他们保持接触。”
收购X8技术虽然由中国区主谈,但却与爱西的产品线有关,现在收购出现变局,查理欧觉得自己不能作主,必须和上面沟通,才能决定究竟是中止谈判,由总部采取应变方案;还是继续谈判。如果继续谈判,那么爱西的立场,又应该作何种调整。
葛律师告退后,查理欧马上准备给爱西亚太区总裁比尔打电话。
比尔是条明尼苏达汉子,来爱西之前,在摩托罗拉任亚太区总裁,因业绩显赫被爱西猎取过来,查理欧在他手下已工作了三年多。
比尔是爱西的明日之星,公司内部常常有人私下预测,他会在四到六年内成为爱西的全球CEO。查理欧知道中国区业务的高速增长,为比尔的个人声望大幅飙升,起了很重要的作用。这对自己来说,既是一种荣幸,也是一种压力。
比尔虽然中文不好,却是个实际的中国通,很善于用西方人的批判精神,来分析中国人。当查理欧作为中国区负责人第一次被介绍给他时,他就很直接地向自己的下属宣布了一项政策:“查理,中国人缺少坚强的自我,他们向来喜欢报喜不报忧。如果你有好消息,可以按正常流程向我通报,但如果有坏消息,就必须第一时间告诉我。”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猎狼 第二章(2)
这话说得挺让查理欧窝火,因为他早已在美国入籍,心里理所当然地把自己当作美国人。
但这通火在公司内部还不能发,他当晚就去了方哥的神州会,方哥见他情绪不高,张罗了一个金发碧眼的保加利亚姑娘陪他回家,他总算在这个白种女孩的身上,找到一点心理平衡。
比尔说话直,办事也讲道理。他知道中国区的重要性,因此经常向总部申请资源,让查理欧能发挥得更加顺畅自如;即使出现小小的问题,也会帮忙向上面做些遮掩。去年中国区在与恒佳争夺乌州的订单时,查理欧在夏琳的巧妙攻势下,不仅丢了已经胜券在握的订单,让恒佳突破了省会城市的防线,还使比尔签约仪式上,当众大大难堪了一把,但比尔对此没有追究。
在给比尔打电话前,查理欧反复在松软的地毯上来回踱步,思考着如何措辞。最后,他还是忍不住想用一些好消息做糖衣,来包裹东湖这颗苦药。他给Lily打了个电话。
Lily是中国区的大客户部总监,三十多岁,是个能干而强势的上海女人,正负责北京电信的那张大订单。
果然,Lily的进展很不错:“查理,我们的工作挺有成效,吴大姐也帮我们说了些话。今天下午,我们分别和北京电信的王总、张副总、翟总工作了确认,这次订货还是按以前各家的市场份额来走,我们能拿到65%以上。”
“不会有什么变故吧?”查理欧知道,Lily说的吴大姐,是信息部牛副部长的夫人,和Lily的关系不错。
“不会,过几天就投标了,我们每时每刻盯着呢。”Lily的语气虽然绵软,但话却说得掷地有声。查理欧心里有了底气,这才打电话到新加坡。
“比尔,这么晚还打搅您,您说话方便吗?好,北京电信的订单很有希望,份额大约是百分之六十五。不过X8的收购,有了一些新情况。”查理欧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他感到比尔的耳朵竖在手机旁。
比尔专注地听完,有些不满地说:“怎么可以这样?!总部知道我们今天签约,已经中止了后备计划。关于这件事,你写个报告给我。”
比尔对于重视的问题,通常会要求书面报告,看来这件事还必须要妥善解决了。
查理欧换上睡袍和拖鞋。打开电脑边写报告,边思考对策。但直到他把报告Email给比尔,也没有想出好的办法。
坦克的家挨着蛇口中学,很好找。夏琳上楼推门进去时,坦克的妻子单巧云已收拾停当,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她。
“你怎么样啦?”夏琳双手扶着单巧云的肩膀问。这是个小巧、纯朴的女人,脸上有一丝面对考验的紧张:“琳姐,给您添麻烦了。”
“哪里话,东西都在这儿吧?”夏琳担心武锐锋车停在路边着急,随手拎起地上鼓鼓囊囊的旅行包。
“是啊,坦克整天在外面忙,我早都自己准备好了。”单巧云站起身,把窗户关好。
“那到时谁照顾你呢?”夏琳小心地让单巧云在前面走,帮她关上防盗门,反锁上。
“我表姐会来的,她直接去医院了。”
夏琳听她这么一说,心里忽然升起一股渴望:也许把她送到医院,我还可以和武锐锋去吃饭。她为自己这个“自私”的念头摇了摇头,带着单巧云上了车。
武锐锋在前排掉头转身,笑着问候道:“恭喜呀,马上要做母亲了。”
“啊,武总,是您呀?”单巧云惊讶地叫了声,脸红了起来。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猎狼 第二章(3)
“武总知道坦克在香港回不来,就专门开车来送你。”夏琳伸手将前排那束鲜花拿过来:“这是送给你的,祝你们母子平安。”
“是啊,马上要有个小坦克了。”武锐锋边开车边开着玩笑。
“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呢。武总,您什么时候结婚啊?”
“快了,快了,这不……”这时,后面一辆吉普斜插上来超车,武锐锋踩了下刹车,把夏琳想听的一截话,也刹回了肚子。接下来的话题,却转开了。
夏琳领着单巧云在南山医院办好手续,压着自己的心急火燎,一直等到单巧云的表姐赶来,才匆匆到医院的停车场去找武锐锋。
打开车门,一股饭菜的香味扑鼻而来,引得她肚子“咕咕”直叫。武锐锋在车里刚吃完,笑着给她递过一个盒饭:“知道你不能回来那么快,我去给你叫了快餐。”
“咦,你没给单巧云买?”
“啊,我把这事给忘了,光惦记着我们没时间吃饭了。”武锐锋到底心不够细。
“榄菜肉末豆角饭耶,我最爱吃了。”夏琳不再说什么,正准备打开盒饭,看见武锐锋魂不守舍的样子,知道他又犯了时间压迫症,赶忙体贴地问:“你还有多少时间?”
“只剩二十分钟了,刚够回公司。”
“那我就自己回去了,你可千万别误了和香港的会议。”
夏琳正准备下车,武锐锋伸出右手,抚摸着她的头发,满眼温柔地说:“你的头发真漂亮。”
“你才注意到呀!”夏琳灿烂地笑了:他到底还是看到了。
“我开始就注意到了,不过为坦克的事一分神,就忘了表扬你。吃饭的事,我另外再找时间。你路上小心点。”
武锐锋一探身,右手用力将夏琳拥到胸前,夏琳没有准备,心扑通扑通猛跳起来,脸颊顿时一片绯红。她担心口红会沾在武锐锋的身上,就将头抬起来,温顺地放在他的肩上。
武锐锋静静地抱了一会儿,终于按捺不住满腔的激情,想把她的头移过来。
“我涂了口红。”夏琳的话语含娇带羞。话没说完,对方灼热的双唇已经压了过来。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眨眼,夏琳从武锐锋的怀里挪动了一下。武锐锋伸手摸了摸她那滚烫的脸庞:“真想迟到呀。”
夏琳回到家,习惯性地打开电视,深视一台正在播出晚间新闻,一个镜头吸引了她的注意:那个韩国女孩正被带出佳记水果店。
记者的画外音讲解道:深圳市在春节之后展开“春雷反洗钱行动”,今天下午取得重大成果。
夏琳明白了,原来那个水果店,是个洗钱的窝点,怪不得有些神秘。
查理欧回到北京的第二天下午,把Lily找到自己的办公室:“北京电信的那个标,价格你准备怎么投?”
“还是按照我们给大客户的内部价格来报,二点五三亿。”
“对手应该很容易测算我们的报价吧。”查理欧知道,中国的客户其实很难守住商业秘密,每张订单成交后,价格明细甚至整个合同文本,都可能通过各种途径流失到对手那边,成为下一次拼抢的参考依据,所谓的“内部价格”,也不过是个内部说法而已。
“这次主要还是按以前的市场份额,来分配订单的。”Lily沉稳地说。这个价格她已经向甲方做出过暗示,取得了他们的默契。
“能争取拿到比百分之六十五更多的份额吗?”爱西亚太区的销售年会很快就要在香港召开了,查理欧希望北京电信的订单做得更漂亮些,到时他在比尔面前的影响力就能提升。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猎狼 第二章(4)
Lily知道老板的这个脾气:没有最好,只希望更好。但北京是商家必争之地,竞争早已白热化,她能守住百分之六十五的市场份额实属不易。她没有驳老板的面子,只是用平缓的口气回答道:“我再去争取下吧。”见查理欧微笑地点点头,就轻轻地走了出去。
查理欧望着Lily的背影,陷入了沉思。他虽然名为中国区总裁,但与Lily相比,实际上不过是个更高级别的大销售员。Lily负责一城一地、某个大客户或大订单的得失,他则负责爱西的整个内地市场,爱西最关心的,同样也是他的业绩。
前些年,中国经济高速发展,本土竞争对手还相当弱小,因此他所在的中国区成长惊人,查理欧每次回总部,只要爱西的全球CEO爱德华爵士在,总会安排时间与他当面沟通,这是很难得的殊荣。
但查理欧很清醒,他知道中国的经济形势主要靠投资拉动,通信业尤其如此。每次他到客户的机房实地走访,都看到大量爱西的设备空置着,没有投入使用,这种情况下的业务高速增长,就有很大的泡沫成分,这些泡沫虽然发生在电信客户那里,但积累得多了,迟早会蔓延到爱西头上。
果然,今年一开年,形势就显得有些黯淡。
爱西每年都付钱给国务院、社科院的一些研究所,获得他们对中国宏观经济的分析报告,现在查理欧的桌上,就放着几份最新的报告,它们一律显示出“中国经济过热,必将压缩投资规模,有关部门正在商讨相应的政策,很快将会有调控措施出台。”
森林的松鼠,嗅到冬天的气息,就开始四处搜集松塔准备过冬。查理欧研读完这些报告,就有同样的感觉,他认真为爱西中国区今后的日子盘算着:
投资规模下降了,电信行业的订单首当其冲会大幅下滑,有什么好的应对措施呢?
虽然爱西聘请了几家世界级的咨询公司做战略顾问,但查理欧还是希望在得出自己的意见前,暂时不将对前景的担忧流露出来。
查理欧对于未来的思考还没有理出头绪,葛律师却敲门进来询问对东湖的意见:“唉,那些湖北人,一天好几个电话,好像火上了房似的。”
查理欧这才想起他的报告,发给比尔已经两天了,而新加坡方面却没有回应。
也许,没有回应,本身就是一种回应。
查理欧设身处地为比尔想想,他在那个位置也不一定拿得出好的策略,要整体收购东湖所,爱西肯定不会答应,这种想法根本不能拿到桌面上来讨论;而要他下令放弃收购,比尔也不会来承担这个责任。
比尔最好的策略,就是搁置,等查理欧自己来收拾残局,因为这项收购本来就是中国区提出的。查理欧知道,现在比尔就在岸上看着自己呢。
想到这里,查理欧有些不快地吩咐葛律师:“你就说我们还在研究,需要时间。你说廖主任这个人,能不能再去做做工作?”
“他只是代表区里的意见,本身没有什么决策权。”葛律师在武昌曾经想单独约廖主任出来坐坐,但却被对方婉言谢绝了。
葛律师的话还没说完,方哥却打来电话。
查理欧一看手机号码,心里陡然升起一个念头:“老方门路广,也许会在武昌有办法。”
他朝葛律师摆摆手,让他出去。
“欧总,回来了吗?你的丰满美人找到了,啥时过来瞧瞧?”方哥的快人快语中,永远透着热乎劲。
“哦?这么快!那就今晚吧。”这几天事太多,查理欧早把合约女友忘在了脑后,听方哥这么一煽乎,他的心情有些兴奋起来:“正好和他去聊聊武昌的事,他最喜欢这种乱糟糟的事了。”

猎狼 第二章(5)
深圳观澜高尔夫球场坐落在深圳远郊,拥有两百多个球洞,号称世界第一。青山绿水之间,连绵着漂亮的果岭,南国的阳光照得草坪青翠发亮。但这球场在恒佳董事长王连富的眼里,和中国人引以为自豪的其它东西一样,基本上是靠数量和规模取胜,质量和品位,还是有些粗糙。
王连富虽然是恒佳董事长,但他的主业却是房地产。知道这件事的人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当年,他和范胜轩等人一起创建恒佳,他的股份略少于范胜轩。两人在一起在恒佳共事一年多,王连富发现范胜轩的责任心和控制欲都很强,这与自己亲力亲为的风格正好相抵触,王连富很明白“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他选择了退出,转而干起了自己热爱的房地产。
而范胜轩也非等闲之辈,颇有自知之明,知道经营企业是自己的长项,而对必要的官场应酬却懒得应付,或不屑于应付,因此他希望王连富持有恒佳的股份,能不时利用自己的官场关系,支持恒佳一把。
后来,范胜轩随着事业成功,性格越发强悍,终于与妻子闹到离婚的地步,法院将他拥有的恒佳股份,分出一半给前妻,当时范胜轩的手头很紧,就由王连富出面收购了这部分股份,成为恒佳的最大股东。
恒佳的其他股东担心总裁范胜轩的权力太大,无人制约,就名正言顺推举王连富为董事长。但实际上范胜轩对恒佳控制得很紧,王连富又有一大摊自己的事要做,他这个董事长更多只是名义上的。
王连富以房地产为自己的事业,他的榜样就是华人首富李嘉诚。他不仅在经营风格上向李嘉诚学,而且连培养接班人的理念,也模仿李嘉诚。王连富的两个儿子都在美国留学,他要求他们一律在课余打工,连打工的方式都和李嘉诚的儿子当年一样:送外卖。李嘉诚做房地产,非常重视政府关系,王连富也不例外。
这天下午,他招待四川江阳市李市长在观澜高尔夫球场打球,带在身边的,是他的外甥女杭雁。
王连富五十出头,身材保养得很好,穿着一件红色高尔夫T恤,步履之间既有中年人的富态,也透着一份年轻人的矫健。李市长是王连富的老朋友,圆圆的脸上长着一个多肉的双下巴。他的球打得很随意,几次都落在沙坑里,让王连富帮他救出来。
“老王,有没有兴趣,到江阳去发展一下呀?”李市长每次来深圳,王连富都会出面接待他,但却从未提出过什么要求,因此他总想帮王连富一个忙,既还个人情,也合作一次。
“有好项目吗?”
“我手里有块地,在江阳市一类地区。刚刚市里开完会,如果给内资企业,每亩二十五万,如果是外资,只要十五万,你有没有兴趣?”
恒佳在香港就有现成的公司,因此王连富以外商的身份去江阳投资,毫无问题。他把球杆扛在肩上,扭头问李市长:“地有多大?”
“一百五十亩左右,你知道,市内的地嘛,都不会太大。”
“如果拿下这块地,差价就有一千五百万。”王连富心里一动:“还有什么条件?”
“这块地的升值空间非常大,市里专门用来招商引资的,要求投资五千万,资金两年内到位,最终形成八千万到一个亿的产值。”李市长很爽快地把条件都摊了出来。
王连富心里清楚,所谓五千万的投资,只是一个软条件,到时玩点花样,比如将二十万的仪表报价二百万,大家就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地敷衍过去,而一个亿的产值也不是问题,只要把恒佳现在的销售额,划出一个亿到江阳去转个圈,给他们交个百十来万的增值税,就万事大吉了。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猎狼 第二章(6)
等过了一阵子,就可以改变土地的用途,或者转售,或者自己开发,那么几千万就轻轻松松地落袋平安了。
王连富提着球杆,居高临下地看着远处的果岭上打球的人们,清风徐徐吹过,阳光照在红色的T恤上,有些暖洋洋的。他心里很快勾勒出一个计划的轮廓,对这件事的每个细节,他都了然于胸。
很多人都是这样玩的。这笔钱,可赚得比恒佳轻松多了。
现在经济形势不好,王连富身处房地产业,自然是“冬江水寒鸭先知”。他觉得,经济形势不好的时候,就应该大量储备低成本的土地。王连富心中的偶像李嘉诚,当年在香港也是这样逆市而行,才成为超人的。
现在机会来了,他当即向李市长表态道:“好,我抓紧去看看。”
“那我在江阳等你噢!”李市长高兴地说。对江阳来说,地总是有的,但漂亮的项目却很稀罕,如果将恒佳引入江阳落户,也算他任内的一项大政绩了。
“舅舅,你们在聊什么呢?连球都忘了打。”活泼、苗条的杭雁从后面轻盈地走上来。她刚从加拿大约克大学读完MBA,听父母的意见回到深圳,希望到王连富的房地产公司历练一番。但王连富并不想让她直接在自己的手下做事,这也是借鉴了李嘉诚的做法。
“哈哈,我们正在谈你的事呢。”李市长风趣地卖了个关子。
“你们两个大人,拿我这小姑娘家,有什么好谈的呀?”杭雁面容清秀,一身淡粉色的球装,洋溢着学生味的单纯。但实际上,她单身在加拿大求学七年,有很强的独立能力。
“你舅舅准备在江阳办一家合资公司,到时就得让你去管理了,你的小肩膀扛得住吗?”李市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杭雁却当了真,有些兴奋又有些紧张地望着舅舅。王连富从小看着她长大,对她疼爱有加,但却很务实:“你刚从国外回来,得尽快熟悉国内的情况。到时江阳搞起来,有你李叔叔帮忙,可以考虑让你去打理。来吧,咱们先打球。”
王连富边从球童背着的球包里,重新为李市长挑出一支球杆,边在心里琢磨江阳和杭雁这两件事,都得抓紧和范胜轩沟通一下。
北京是中国的政治、文化、经济中心,但首先是权力中心。
古时说“朝中无人难做官”,现在则说“北京没人难做大生意”,大凡想在中国做大生意的商人,莫不希望结交北京的相关官员。而要结交官员,高档次的应酬必不可少。
于是,有些需要进行长期这种应酬的商人,就会设法办一个自己的娱乐场所,一则肥水不流外人田;二则在自己的场子里,也可以玩得更随意、尽兴。
这种人当中的典范,要数当年的新疆人唐万新兄弟,他们曾在北京的新街口,经营过名噪一时的*DISCO歌舞厅,结交了金融界的强大人脉,做成名震天下的德隆集团,虽然德隆最终灰飞烟灭,但它失败的是经营战略,而非人脉关系。
方哥也是经营人脉的高手,但他不喜欢歌舞厅、夜总会之类闹哄哄的场所,因为就一个字--俗。方哥的交际平台是神州会,坐落在东城区一所前清王爷的大宅子里,青砖灰瓦,雪白的围墙,门口蹲着两只巨大的石狮,既显得古朴、气派,也透着高雅的文化意味。
这天晚上,查理欧依约开车来到王府的门口。两只硕大的宫灯照得高高的台阶一片红火,一个高大英俊的门童匆匆奔过来招呼他。

猎狼 第二章(7)
“我找你们方老板。小五呢?”查理欧放下车窗冷冷地问,小五是他熟悉的一个门童。
“五哥他……离开了。”英俊的门童躬着身回答道:“老板,我帮您把车停好吧。”
神州会的门童都是清一色的东北小伙,二十岁左右,英俊帅气,身着黑色的燕尾服,受过良好的礼仪训练。查理欧听方哥说过,有些来这里交际的富婆贵姐,看上了某个靓仔,就带他们出去玩个“金屋藏娇”。
好在方哥在东北有人,可以源源不断地为他发掘后备资源,也不在乎这点人才流失。
查理欧进了门厅。西边的厅堂里有人在唱京剧,他侧耳听了一会儿,不明就里。
正在四面张望的时候,方哥早已听了通报赶出来,面团团的脸上笑得像弥勒佛似的,双手抱拳和他打招呼:“哎呀,欧总,大忙人呐,难得难得!”方哥有些歉意,又有些兴奋地说:“内蒙有家牛奶企业被查出来掺了毒,掺毒当然不对,但是现在人家改正了,东西却还是没人买。他们就想上电视改变一下形象,不过很多电视台都不愿接这种烂活,这不,就找上我了嘛!”
“这事你可得谨慎点,”查理欧好心地提醒道,“河北三鹿在掺毒事件爆发前,也找北京的公关公司帮忙,让媒体不出现负面消息。最后这公司与整个公关策划案,都被曝光了,你小心别陷在里面。”
“哟,有这事,怪不得那小子偷偷摸摸的,一定要等天黑了才上门。”方哥摸了摸圆圆的光头:
“可咱们吃的,不就是这浑水摸鱼的饭嘛?总不能挑肥拣瘦吧。”
他在厅堂里来回踱了两趟方步,像个既想偷嘴又怕父母责骂的孩子,忽然发现了偷吃的妙招那样,猛地一拍手:
“对喽,咱就跟他现金来往,不签合同,不留任何字据。得,就这样!哈哈,欧总,先别管我这点破事了,走,去看看我刚到手的一件宝贝。”还不等查理欧开口,就在前头带路,把他朝自己的办公室引。
方哥比查理欧矮了一头,穿着长袍马褂,走起路来四平八稳,查理欧总觉得如果他再留上长长的辫子,简直和一百多年前这个王府的主人一个样。
方哥的宝贝是齐白石的一幅《三虾图》,装裱在精致的红木镜框内。仔细看去,只见那虾浓淡相宜,眼睛栩栩如生,几只长钳威武有力。
“真迹?”查理欧早年对画有些了解,但后来国内的造假水平飞速进步,他发现自己绝对无法赶上,就放弃了对任何画作的鉴别冲动。
“当然,你看这里,娄师白的题款。”方哥指着右下方的二行小字,振振有词地念到:“经娄师白鉴定,这确实是齐白石本人所作。”
“齐白石我知道,可这娄师白又是什么人呀?”查理欧心里惦记着自己的事,但不愿扫方哥的兴,就不痛不痒地敷衍道。
“嗬,娄师白你都不知道?怪不得你是美国人。”方哥讶异地看了查理欧一眼,觉得自己简直是明珠暗投,“他是齐白石的关门弟子,齐白石成名之后杂事太多,据说有的画就是由娄师白代画的,所以我搞到这东西,亲自找娄大师鉴定过才放心。”
“那你就好好收着,以后好传给儿子。”查理欧知道方哥刚刚离婚,儿子判给了他,正在海淀一所私立学校读小学,也是个八面玲珑的主。
“他还小呢!我是惦记着有事想求人的时候,可以派上用场。现在的官呐,精着呢,你送钱他还不要,犯忌呀。就送这幅画,也是个大几十万了,既没什么可说叨的,藏着还可以升值。”方哥把画收进柜中,兴致勃勃地说道:“走,你那妞已经来了,我带你去见见。”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猎狼 第二章(8)
“不急,我这回去武昌遇到点事。”查理欧看方哥竖起了耳朵,就走到他身后打开冰箱,拿出一听黑啤,坐在一张花梨木的太师椅上,边喝着啤酒,边把东湖的事讲了一遍。
方哥仔细听着,脑子就像开动的雷达一样,快速搜索着他的人脉地图。等查理欧讲了七七八八,他已经选好了几条路径。
但方哥很老练,没有马上表态,而是反复在斟酌该如何与查理欧谈。他是个生意人,做的又是特殊的生意,如果表现出很轻易就能搞掂,下面就很难开高价;而如果把事情说得太难,又可能使查理欧心里没底,打退堂鼓。
方哥不想因为分寸没掌握好,影响自己的钱袋:“你这点事嘛,在中国多了去啦。有个对联就说:上级压下级,级级加码,马到成功。”
“有道理。本来我们和所里都谈好了,价钱也不错,后来区政府非得把整个所卖给我们。”查理欧在太师椅上伸了个懒腰,摇摇头抱怨道:“这让我们所有人,都挺难做。”
“问题本来比较好办,但现在区政府有了决议,就有些复杂了。”方哥既给出了希望,又指出了难点,这就吊起了查理欧的胃口,又为今后的要价做了铺垫:“尤其是那所里的职工,都心痒痒地指望着进你们公司,这会儿又去不了,恐怕会很难搞,如果再捅到网上去一曝光,就更麻烦了。”
“这点小事总难不到你的,要不你这神州会,还‘会’个什么劲儿呢?”查理欧深知方哥的脾性,根本不咬他的弦,反倒用激将法来撩拨他。
“哈哈,真的要办?”方哥狡黠地笑了笑,试探着查理欧。
“真的要办,三百万美元呢,也不是小数目。”查理欧特别强调了爱西和东湖所谈定的桌面价,至于桌子下的价格,他想等方哥讨价还价时,再慢慢地放出来。
但方哥显然已被这个数字打动了。他知道查理欧办事讲规矩,一板一眼,何况这钱毕竟是爱西的,只要把事情办好了,大面子上过得去,查理欧不会斤斤计较。
想到这里,他不再藏着掖着了:“市委的一个副秘书长,我以前打过交道,不过有段时间没来往,还有……”
方哥如数家珍似地拨拉出几个人物,但查理欧觉得,要么关系不够铁,要么力道不够硬。他摆着脸色,仿佛菜市场上买菜的大妈,既不点头,也不还价,只等菜贩子拿出最好的货色。
方哥是个有专业素养的人,他对自己拿出的货色也不满意。说着说着,他猛地一拍闪亮的光头:“哎哟,对了,你看我这死脑筋。”他腾地跨到查理欧面前,用手指在空中指点着,“国家行政学院最近刚办一个市长进修班,我知道武昌市长也来了,我可以通过学院的教授和他接上头。”
“然后呢?”
“然后他给武昌市国资委做工作,最后搞定你那个东湖区国资委。”方哥越说越来劲,渐渐进入了状态。
“行倒是行,”查理欧觉得有点靠谱,就尽量不伤对方自尊心地说:“就是……,这条线太长了点儿。”
和查理欧一样,方哥也是老八路后代,但他在学生时代就不爱读书,喜欢呼朋唤友,因此被正统的父亲视为不思进取的纨绔子弟。混完大学进入社会后,方哥还是爱广交朋友,他把自己的这一嗜好提升为“人脉就是生产力”的理念,为自己设计出市场政治家的角色,专门帮人经营商场与官场之间的桥梁,事业越做越红火。

猎狼 第二章(9)
查理欧从美国回来后,曾评论他的业务模式,和美国的院外游说集团相似,方哥就把这话学给他年迈的父亲听,宣布自己已提前和国际接轨,把他父亲气得无话可说。
“那就从长计议了。”见自己钟情的方案一一被无情否决,方哥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这事可容不得从长计议,火都上房了,今晚咱们就得有个定见。”
方哥领教过查理欧的执着,今晚不把所有的可能性给他分析透彻,他肯定不会放过我。方哥只得安心坐定,拿了本拍纸簿,写写画画,认真思考起来。他和一般拉关系的人不同,那些人遇到难事,就冲动地抱起电话,以“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的气势打个遍,希望碰巧找到可用的关系。
但方哥既然自命为市场政治家,思考问题的深度,就和他们远远不在一个层面,他有一套系统的方法搜寻和筛选关系。
两人闭门苦思了一阵,还没有定论,有个女孩过来敲了敲门,在门外叫道:“老板,吴大姐马上要唱《穆桂英挂帅》了,正等着您去捧场呢。”
方哥没好气地冲外面吼了一嗓子:“我正开会呢,等会儿过去。你让她先唱吧。”说完,故意狠狠朝查理欧瞪了一眼。查理欧为了缓和气氛,没话找话地说:“刚才你那对联很不错,不过只告诉我上联,下联是什么?”
方哥被他猛然一问,有些思维短路:“这个,这个……?上联是什么来着?哦,‘上级压下级,级级加码,马到成功’,这个…….,下联是‘下层蒙上层,层层掺水,水到渠成’。”
一念到这里,方哥霎时来了灵感:“嘿,我想起来了,我们一直在一个方向用力,所以钻进了死胡同。”
“什么一个方向用力?”查理欧一看有了转机,马上精神一振。
“我们就想用东湖区的上级,施加压力,怎么就没想过,去做做下层的工作。”
“下层?什么下层?”在查理欧的印象中,东湖研究所已经是底层了,还有什么下层可言。
“你们不就是想买X8技术吗?”方哥的灵感点燃了整个原本混沌的思想,他很快整理出完整的思路:“这技术一定是东湖所某个人,或某几个人搞的,那就是我们要做工作的下层。”
“那又怎样呢?”
“我们从那些人手里,把X8技术买下,不就完事啦?”方哥手舞足蹈地为自己的主意拍掌叫好。
“这可是违法的事,”查理欧心里一闪念,马上摆摆手,他甚至不能接受自己去考虑这个想法:“你这不是忽悠我吗?这种事爱西是不会干的。”
方哥仿佛早已预料到他的反应,耸耸肩淡然一笑,仰着头向空中发问道:“谁说我让爱西做这事啦?我说了吗?我没说吧?”
说笑完毕,他郑重其事地向查理欧解释:“我用自己的公司先把X8收购过来,然后干干净净地卖给爱西,如何?”
“真的能干干净净?”查理欧觉得这个想法倒有点可行,他有点动心了。
“当然,咱们这一条可以写在合同里,不干净你不给钱好了。”方哥胸脯拍得山响,他的信心并非是沙上之塔,它建立在爱西的那笔收购款上,三百万美金哪!按方哥对中国人情世故的了解,在东湖那个地方,什么人摆不平呀?
“我们可不认识这项技术的具体开发者。”查理欧详细介绍了爱西和东湖的谈判过程和参与人员。方哥一下就抓住了他关注的重点:“你看,他们从来不让那个具体搞项目的人和你们接触,就是因为心虚,怕你们挖墙角呀。他们越是怕,越说明这个墙角有被挖成功的可能。”

猎狼 第二章(10)
说到这里,方哥做了个京剧的亮相,摇头晃脑地唱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他得意地唱了一回,转头指指查理欧:“你们这些老外哪,就一个字,‘直’。论搞科学,你们厉害,不过说到这谋略,你们还得跟咱中国人学个十年八年的!”
“这样吧,你明天和我们的法务部主任碰个头,装作偶然想到这个方案,我想听听他的意见再说。”查理欧非常谨慎,他不想让葛律师知道,是他同意讨论这个方案的。否则事情做成还好,如果做不成传出去,恐怕公司会有些重量级的大佬笑话自己:查理竟然同意讨论这么荒谬的事,满脑子什么中国式理念?!
那自己就可能在爱西遇到玻璃天花板,升迁将困难重重。
两人商议停当来到外面,西边厅堂里的《穆桂英挂帅》已唱到末尾,查理欧陪着方哥来到台下喝了回彩。等人群散开,低声对方哥说:“那个穆桂英,可是有点成熟啊。”
方哥咬着耳朵轻声说:“嘘,信息部牛副部长的现任太太,以前演《红灯记》的李铁梅,现在岁数虽然大了,但就好这一口,咱们就让她过过瘾吧。”
“哦,是她?”查理欧常听Lily说起北京的订单,就有她从旁相助。
“怎么样,待会儿要不要认识一下?”方哥热情地问。
“下次吧,这回咱没有准备。”查理欧觉得北京的订单正在关键时刻,自己和这个吴大姐匆忙见面,可能会给Lily的计划生出变故。
“那也好,你跟我来。”方哥把查理欧引到花窗边:“你看那边,靠栏杆的那个女孩。”
查理欧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厅堂外画廊的朱漆栏杆旁,风姿绰约地站着一个女孩,圆圆的脸被齐耳的短发包裹着,眉眼在柔和的宫灯下,显得有些朦胧。
“画油画的,二十八了,正在清华美院进修。”
查理欧在中北京时间长了,各色各样的合约女友中,有过金融界的,政府机关的,有模特儿、空姐、歌手,但还没有真正搞艺术,尤其是画油画的,他陡然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女人常常把男人由于好奇心而产生的热情,错以为是爱,而当男人的好奇心得到满足,新鲜感渐渐褪去,“爱”也就随之飘零。
“你和她谈过了吗?”
“当然,为期三个月,每个月五千美元,礼品、小费另说。”方哥按惯例报出了条件,回头又征求查理欧的意见:“你觉得如何?”
“行。”查理欧等方哥去将那女孩领来时,想起一个长期萦绕在心头的问题:方哥到底是怎么和她们谈的?
在查理欧看来,和欢场女子谈生意,当然可以直入主题,不必绕弯,但和良家女子怎么谈这些事,却是查理欧的想象力无法企及的。但每次这个问题涌上心头时,方哥总不在身边,而方哥在的时候,他要么忘了和他探讨,要么当时的场合不对。
看来蛇有蛇路,龙有龙路,方哥在这个国家,自然有他的生存之道。也许东湖的事按他的说法去走,还真能快刀斩乱麻。
“来,欧兄,这是紫薇。紫薇,这是我跟你说过的欧大哥。”
“欧大哥好,”紫薇看着查理欧浅浅一笑,伸出手和他握了握。
“哦,你好你好。”一打眼,查理欧就发现紫薇鼻梁上秀美的曲线,她的两只眼睛虽然是单眼皮,却明净有神。
“您可别把我当模特儿来看呀。”查理欧忽然灵机一动,开了个玩笑。
紫薇扑哧一笑:“哪里呀,我还没进入状态呢。”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猎狼 第二章(11)
这是个开朗、漂亮,很善于营造情调的姑娘,查理欧心想。
“好了好了,”方哥见自己的介绍成功,高兴地用双手搂着两人的肩膀:“那就回去好好进入状态吧。该画穿的画穿的,该画脱的画脱的,怎么画都随意。”
当两人手挽手走出神州会的大门时,俨然已经是一对热恋中的情人。外面风停雨住,宁静的街道上偶尔有汽车刷刷地驶过,空气清新宜人。
“北京真美呀,”紫薇上车的时候说:“我最喜欢夜色下的北京了。”
“是吗?那咱们就慢慢溜达回家吧。”查理欧很绅士地为紫薇关上了车门。
第二天下午,方哥西装革履,没有带他那位精明漂亮的招牌式女秘书,只身来到北四环的爱西大厦。
葛律师已接到查理欧的交待,专门申请了一间小会议室,提前恭候着他。
两人商谈的结果,与查理欧的预期相似,葛律师只用了不到十分钟,就否定了方哥的方案,任凭方哥如何游说,他总能用某部法律的第X条第X款,来论证方案的不可行性。
两人在会议室里客客气气,却唇枪舌剑地探讨了半小时,查理欧将他们都请进自己的办公室。
“方总难得一来,先谢谢了。你们讨论出什么方案了吗?”查理欧语气平和
地问,他的角色是中立的裁判者。
“方先生的方案,有些特别,”葛律师简单扼要地把方哥的方案说了一遍:“恐怕里面有一些法律问题。”葛律师看在查理欧的面子上,已经把话说得相当婉转,如果按他的本意一定会说,这样操作会引起严重的法律纠纷。
“违法的事,我们当然不能干。除了这个方案,你还有更好的想法吗?”查理欧看着葛律师不苟言笑,方哥在一旁偷偷直乐,但表情上却滴水不漏。
这问题将对方问得有些语塞,因为葛律师作为爱西的法务部主任,一直认为自己的职责是提供法律服务,而如何去收购X8,不应该在自己的职责范围内。
但现在老板这么一问,他也不能一推三五六地说“提方案是你们的事,审查方案是否合法,能否保障我们的权益,才是我的事”,那样一来,也许他的这份工作合约到期后,爱西就不会和他续约了。
“比尔告诉我,总部的后备计划撤销了,所以我们必须要把这件事做成。”查理欧开始向葛律师施加压力,他需要对方从正面来分析方哥的方案,弥补其中的法律漏洞,而不是简单地全盘否定,但这话他又不能明说。
“我就是怕,这个方案比尔那边通不过。”葛律师不敢和查理欧正面顶撞,他也把比尔扛了出来。
“他那里通不通得过,得看我们的工作做得好不好。”查理欧虽然说的是“我们”,但显然指的是“你”。
葛律师看老板的倾向已十分明显,就又开始见风使舵:“嗯……方先生的方案嘛,也有过成功的案例。当年IBM要搞个人计算机,曾经找比尔盖茨买操作系统,而比尔盖茨实际上手里啥也没有,就匆忙收购了一个别人的操作系统,再跟IBM配套,后来就做成了世界首富。”
“哦?这不就说明我的想法可行嘛。我就扮演比尔盖茨,爱西当然是IBM。”葛律师的故事让方哥激动得从沙发上站起来,专门为他倒了杯水。自己的想法能达到当年比尔盖茨的水平,这颇使方哥有些自鸣得意。
查理欧的面色缓和了下来,用目光鼓励葛律师说下去。
“那也不完全一样。主要是比尔盖茨收购的这个操作系统,对方是有完全知识产权的。而X8的正式产权,应该在东湖研究所的手里,方先生向它下面的人手里买,产权就有问题。”葛律师的话给方哥泼了盆冷水。
绕来绕去,问题又回到了原点。方哥有些恼怒:“我不是跟你说了吗,这一点包在我身上,你们放心好了。”
“你这个说法只是个人承诺,爱西肯定不能作为决策依据。”葛律师客观而坚定地说,查理欧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事实。
“那还有什么好谈的,就此打住吧。”方哥有些不耐烦地站起来,作出准备离场的姿态。
查理欧见葛律师还有话要说,就摆摆手让方哥坐下。
“如果,我说的如果……只是一种可能性,并没有鼓励方先生去这样做。”葛律师咬文嚼字说了一通免责的话,力图保证使自己说的话,即使将来在法庭上,也不能把自己卷进去,然后接着说:“如果方先生拥有X8技术,做成产品独家供应爱西,那就没有法律问题。”
葛律师冲两个认真看着他的人笑了笑:“当然,我觉得方先生看在欧总的面子上,一定会给爱西最低的成本价,甚至让爱西派技术人员进行指导,以保证质量。”
“得得得,我算明白了。我去把他们挖出来,生产部件,只供应你们,有任何法律问题由我承担,对吧?”方哥用自己的话又说了一遍,葛律师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那钱还得你们出呀。”方哥强调了他最关心的重点。
“如果方先生资金紧张,我们可以提供一些商业借款,但和收购技术没有关联。”葛律师仍然满口的法律术语。
“OK,”查理欧最后拍了板。让他们分别行动:葛律师开始写报告向比尔汇报,方哥则准备进行先期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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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狼 第三章(1)
深圳威尼斯酒店号称六星级,坐落在风光旖旎的深圳湾畔,毗邻世界之窗、欢乐谷和锦绣中华,是恒佳招待高端客户的签约酒店。
这天上午,恒佳总裁范胜轩来到威尼斯,欢送内地的一个客户代表团。这个代表团受美国爱西邀请赴美考察,为了顺便拜访恒佳,特意从香港出境。虽然代表团的人数不多,但级别相当高,均为一省电信行业的头面人物,掌握着重大订单的生杀予夺大权。
恒佳销售部为了表达心意,专门提出八十万人民币的经费,准备兑换成美元,给代表们在美国零花。
但这八十万在佳记水果店兑换时,正好碰上深圳“春雷”反洗钱大行动,被人赃俱获。范胜轩第一时间就知道了这事,通过关系,人很快就放了出来。但钱已被作为“春雷”行动的战果,列表充公了。
八十万对恒佳不是大事,但怠慢了客户可不是好玩的。恒佳财务部马上从董事长王连富的小金库里,借了九万多美元,全是崭新的一百美元绿背钞票,立即交给销售部。
不过,随着佳记水果店的被抄,它的老板梁佳明接连几天也失踪了。虽然他不是恒佳洗钱的唯一渠道,但也是主要渠道,因此梁佳明的失踪,使得恒佳的境内外资金流转,忽然就有些塞车,连范胜轩都不得不为此事分心。
“这个梁佳明,躲了这几天,也该露面了吧?”范胜轩被大家簇拥着,和客户在酒店大堂外拍照留念,一片欢声笑语中,他的脑子却飘过这个念头,让他觉得有点不快。
平时在公司里,范胜轩常常挂着不怒而威的表情,两只深邃的眼睛透着内敛和坚毅。他这一代中国人,经历过人类历史上最大的折腾,既有过疯狂的追求,又有过殊死的内斗,也有过万念俱灰的虚无。这些苦难的经历,使范胜轩对世事人情大彻大悟,他看起人来,常常让对方感到看透了灵魂。但现在面对客户,他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放松再放松,显出和蔼悦人的一面。
“范总,您就不用送我们去罗湖口岸了。”代表团的带队领导充满真诚地对范胜轩说,他的笑容像吹过棕榈树的春风那样和煦,显示出“零花钱”的滋润效果。
“哪里哪里,你们是远道来的朋友,送送是应该的。”范胜轩客气地坚持道。销售部认为这个代表团很重要,斗胆安排范胜轩送到口岸,这得多占用他一个小时,但销售部认为,这会给客户留下深刻的印象,到时可能在数千万的订单中发挥作用。
销售部精神、整洁的小伙子们将行李搬上崭新的丰田中巴,众人接着鱼贯而入。
范胜轩最后踏上中巴时,西装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一看是梁佳明来的电话。
“这家伙,果然出现了。”他接了电话,默默听了一会儿才说:“我就要去罗湖,你到香格里拉大堂等我。”
说完这话,他发现中巴还没有开动,全车的人似乎都在等他的决定,于是赶紧下令:“走吧。”
香格里拉大酒店在罗湖火车站的斜对面,由于地段寸土寸金,于是去掉了惯常的奢华,设计成简约明快的风格。
当范胜轩送走客人,来到大堂时,梁佳明已张望多时。他马上迎上来,有些愧疚地说:“范总,真不好意思。占用你时间了。”
范胜轩扫了对方一眼,只见梁佳明甫受打击,面容虽有些憔悴,人倒还收拾得干净利落,不禁暗暗点了点头:“我们就在这谈吧。”
香格里拉也是恒佳的签约酒店,范胜轩的随从很快到中餐厅,开出一间贵宾房。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猎狼 第三章(2)
“怎么样,损失多少?”范胜轩还没等梁佳明坐定,就开门见山地问。
“唉,算起来我自己有两百万左右,客人的就不知道了。”梁佳明有些愁眉苦脸,但这个数字有些夸大,他想博得范胜轩的同情。
这时,中餐厅漂亮的女部长听说范胜轩来了,赶忙敲门进来献殷勤:“哎哟,范大老板,您来了也不通知小妹一声!”
“呵呵,我只是临时借你这块宝地谈点事。”
部长客气了一下,马上叫人送上果盘和范胜轩爱喝的龙井茶,轻轻关上门出去。
“我叫你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嘛,你就是当耳边风。”范胜轩冷冷地嘲讽道。
佳记水果店暗中从事洗钱业务多年,在蛇口小有名气,范胜轩曾专门警告梁佳明,关门另外择地再开。但梁佳明因为一向平安无事,又怕换地方会流失老客户,就一直没动,最终树大招风,成为被打击的对象。
“唉,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梁佳明真诚的忏悔,让范胜轩稍稍有些满意:“吃一堑长一智嘛,”他开始用另外的问题敲打对方,“恒佳也损失了八十万呢,这还不说,把我们的经手人也陷进去了。”
洗钱是一件敏感的事,牵扯的现金巨大,又不是走正规渠道,因此必定要用可靠而仔细的心腹。恒佳的洗钱业务,原来由范胜轩的一个亲戚经手,但这次事件,把那个大专刚毕业的小姑娘吓得够呛,也让范胜轩在亲友面前颇失脸面,范胜轩对这一点的恼火,比损失八十万还厉害。
“范总,我正是想谈这个事。这门生意我还想做下去,那八十万,我想在以后的费用中补回给恒佳。唉,那位小姐的事,就实在太抱歉了。”
梁佳明的表态,让范胜轩有些意外。按照行规,梁佳明可以不管那八十万的损失,毕竟这是“天灾”,属于“不可抗力”,范胜轩的心里也将这笔款做了坏账处理。但梁佳明显然想和恒佳做长期生意,所以才主动提出进行补偿。
因此,范胜轩认为梁佳明是个聪明人,他的这个态度,比八十万还值钱。
恒佳的业务越做越大,进口的元器件,尤其是芯片的数额飞速增长。当进口代理公司在为芯片办理进口报关手续时,常常会“高值低报”,单价十美元的芯片,他们敢报十美分。
海关人员对多如牛毛的芯片种类,自然无法一一核价,这种“高值低报”,被查处的可能性非常低,但这种方式既为恒佳减低了进口成本,也带来了一些问题。
那多出的九点九美元芯片货款,必须通过地下钱庄用洗钱的方式,付给境外供应商。
正当的生意必须靠不正当的手段辅助完成,这也算初级阶段中国商界的一大特色。
在听了梁佳明的表态后,范胜轩点点头,他将对方列为可靠的朋友,可信的商业渠道,他相信梁佳明经过这番打击后,做事会更加牢靠、谨慎。
“那你就尽快搞起来吧。这回不要在太显眼的地方了,做个半年换一个地方。”
“是是是,”得到范胜轩的首肯,梁佳明鸡啄米似地点点头,又看了看对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范总,我觉得……,最好还是不要让您的亲戚参与这事。”
“怎么,你还是对自己没有信心?”范胜轩虎着脸问道。
“不不不,我是怕万一。”梁佳明急忙挥舞着手辩解道。
“好,这我会考虑的。”范胜轩边说边站起身,结束了这场谈话。
下午,范胜轩边在办公室等王连富,边审查恒佳北京项目组刚撰写好的投标方案。

猎狼 第三章(3)
范胜轩的办公室很简朴,进门是一圈黑色的牛皮沙发,再往里是一张黑色樱桃木的大班台,后面是一个高高的大班椅。大班台上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只乌漆发亮的算盘,每一个珠子都是用乌木精心制造的,中间的铜杆黄灿灿地闪着金光。
范胜轩的眼睛有些老花,也有点弱视,看计算器上的液晶字非常吃力,他早年在部队管过账,练就了一手又快又准的算盘功夫,因此一般的加减乘除他全用算盘解决。平时在办公室没事,还常常操起来练几组五位数对五位数的乘除法,他觉得自己的脑子到了这把年纪,还能运转得吱溜吱溜的,桌上的这把算盘功不可没。
范胜轩打算盘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左右手都能打的飞快,因为他相信一种理论:左脑管理思维、分析思维,右脑抓情感综合思维,而多用右手则训练左脑,多用左手则训练右脑。
范胜轩很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的长项是理性思维,而情感不太发达,对别人的喜怒哀乐很难有切身的体会,显得不太有同情心,因此倾向于死守自己的立场,看问题很难换位思维,所以他有意识想通过左手打算盘来使右脑更发达些,更能体会别人的情感。
但自从知道这个理论,有意无意地练了十年后,他发现自己在这方面不仅没有进步,反而越来越难以听进别人的不同意见,有时静下心来想想,他觉得自己也不能因此就说那个大脑理论是无稽之谈,反而可能是恒佳飞速增长,使得自己刚愎自用的加剧速度超过了右脑情感的发展速度,如果不练左手打算盘,也许自己刚愎自用的远远不止于此了。
对这一点,范胜轩既有些坦然,又有些不安,因为古往今来,中国成功的人物,往往会越成功越刚愎,从来没有什么例外,但是也有很多太过刚愎的人没有及时刹车,最终被过去的成功裹挟着坠入了深渊。
这种前车之鉴比比皆是。
有一把算盘放在身边,对前来汇报工作的人,也是一个威慑:手下的人想在报表里玩点什么小花样,做点什么小手脚,只要想起范胜轩双眼金光一闪,拿起算盘噼叭拨拉的样子,马上就会有所顾忌;或者小小地马虎一下,只要他们被范胜轩这么当面噼啪拨拉了一通算盘,不管有没有拨拉出问题,但今后算数做事为人说话等各方面都会很快严谨起来。
恒佳是高科技企业,严谨是一种极其重要的作风,怎么做到严谨呢?就得算,前后上下左右反复地算,一个项目只有这样算成熟了,才能投入运作,在运作过程中,也要不停地算,一个人更要这样算好了,才能放在合适的岗位上,同时这个人的表现还要不断地考核,不断地算。
恒佳对人员的考核,是行业内算的最出名的,从范胜轩到办公室打扫卫生的清洁工、厨房的烧火丫头、门口的保安,每个季度,都会根据一系列的复杂指标进行考评,分出A、B、C、D四等。
武锐锋就常常为如何对研发部进行考评犯愁,考评的压力还导致了员工的猝死。这是后话,先按下不提。
北京历来是跨国公司,尤其是爱西严防死守的电信市场要地,恒佳屡屡想进行突破,但技术研讨、产品宣讲、试用等售前工作做了一大堆,却不得其门而入。
范胜轩在北京项目的投标上,这回真的是志在必夺了。
当所有销售、公关技巧用尽时,对中国人来说,最后的办法,那就是低价竞争。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猎狼 第三章(4)
项目组送来的投标方案中,有一个补充说明的附件,上面列明了此次投标的几个主要对手的可能报价,其中爱西为二点五亿。另外项目组也仔细绘制了一条竞争曲线,标明恒佳在不同报价时,能够拿到多少份额的可能性。
范胜轩仔细研究了这条曲线:
最高点是一点五亿,恒佳有百分之三十的机会拿到百分之十的订单;
最低点的报价是零点九亿,有百分之六十的机会拿到百分之二十的订单;
再低的报价,显然超出了整个项目组的想象。
但范胜轩认为,百分之六十的可能性,却是自己不能承受的风险。
什么是志在必夺呢?在范胜轩看来,就是要有百分百的把握,拿下百分百的订单。
“那么最终应该报多少呢?”范胜轩被这个一直萦绕在他心头的难题,激得从大班椅上站起来,像笼中困兽般来回在办公室里快速走着,不断搓着双手。
项目组的论证会他参加过几次,那帮小伙子有什么想法和见解,他都了然于胸,从那里再不可能获得更多的有效建议,现在该对这个难题作个了断了。
反复权衡了十多分钟,他终于扑到办公桌前,果断地写下了一个数字:零点二五亿。
正好是恒佳对爱西预估报价的十分之一!
当这个数字跃然纸上时,他顿时感到手足发凉,仿佛站在悬崖峭壁上向下面无尽的深渊俯视一般惊心动魄。
因为这个报价,将使恒佳面临数千万的亏损!
在未来的五年内,从北京市场斩获的所有订单,都不可能填平这个黑洞!
正因为这个报价太吓人了,范胜轩压根不准备让销售部的所有人知道。
范胜轩主意已定,就命令自己朝好的方面看:他看到所有人错愕的表情,尤其是对手们的抱怨,他更看到了未来海外订单源源不断地涌来。
“哼,国内损失国外补吧。”
主意已定,范胜轩随手将写有报价的那张纸,喂给碎纸机。
刚做完这一切,王连富带着一位身材高大、肩膀稍宽的姑娘进来了。
“老范,你正在忙啊?来,小雁,见过你范叔叔。”
“范叔叔好,”杭雁一脸甜美的笑容,上前用双手握着范胜轩伸出的大手。
“哦?你就是小雁呀,经常听你舅舅说起。什么时候回来的?”范胜轩带着满脸的慈祥温和地问道。
“刚回来,正在熟悉国内的情况呢。范叔叔,我想参观参观咱们公司。”
“好呀,你刚回来,正好有新鲜感,可以帮我们提提意见。”范胜轩打电话让秘书带杭雁四处走走。
“你那个换钱的事,处理得怎么样?”
恒佳在佳记水果店换钱出事的第二天,就从王连富的房地产公司提了美元来应急,所以他关切地问起此事。
“那个香港人又来找我了,还准备把八十万补给我们。”范胜轩觉得这事
让自己挺有面子,“我准备让他继续做,只是我们这边的经手人,得重新物色一个。”
“哦?你看小雁行不行?”王连富将杭雁带过来,就是打算请范胜轩为她安排个工作,历练一番。他觉得换钱这事,正好可以接触中国商界里面,一些教科书上从未教过的东西,对杭雁的成长大有帮助。
“她?这个工作有点难搞。”范胜轩本想说这件事风险很大,但话到嘴边却委婉了一下。
“她读过MBA,理论知识肯定行,就是要有个人带一下。”
“你放心,她的事我会替你放在心上。”范胜轩婉转地拒绝了王连富的要
求。他亲眼看到自己的远房亲戚从公安分局出来时,那副脸色苍白、惊惶不安的样子。杭雁是王连富的心肝宝贝,他当然不想让她有这样的经历。不过为了自己的脸面,他没有把话说透。

猎狼 第三章(5)
王连富听了心里却有另一番滋味。早就有人在他的面前,说范胜轩将恒佳经营成一个针插不进、水泼不入的独立王国,他这个董事长只是个甩手掌柜。不过看在恒佳高速增长的份上,王连富要求自己对这些话充耳不闻,今天他却敏锐地感到,范胜轩不让他的人进入关键的岗位,这使得他有些隐隐的不快。
“老范,北京的方案定下来啦?有多少把握?”王连富无意中瞥见桌上的方案,不禁好奇地问。他平时不参与恒佳的日常事务,但北京项目的风声很大,他也有所耳闻。
“把握还是有的,但我们要付出的代价也不小,”对北京投标的决定,范胜轩本来认为自己负责就行了,但既然王连富正好问起,他也就将准备以超低价保证获胜概率的计划,和盘托出:“现在经济形势不好,我们尽量占领市场,等形势好了,回报会很可观。”
王连富知道,在范胜轩的率领下,恒佳素有“价格杀手”的称呼,但他从未想到居然敢把价格杀得那么低。看着自己老搭档兴致勃勃的样子,他没有直接反驳,因为按照范胜轩的秉性,直接反驳不仅没用,反而会伤了两人的和气。
“我也想趁着通信行业不景气,多做点别的事。”王连富顺势将他与江阳市长谈过的计划,告诉范胜轩。他见范胜轩虽然听得仔细,但瞳孔里没有跳跃出兴奋的火花,就最后强调道:“整个运作的周期不长,就有几千万的利润,正好可以弥补北京订单的亏损。”
范胜轩在仔细听,也确实不感兴趣。他是个控制欲极强的人,对于不能控制的东西一律不感兴趣,对于感兴趣的东西,一定想要控制到方方面面。
他的座右铭是:要么控制,要么不做。因为不能控制,必将受到控制!
而做企业,如果受他人控制,就必然落到农民靠天吃饭的地步。到江阳去搞地产,对他来说,一是地方不受控制,二是行业不受控制,所以王连富这个显然能赚大钱的好项目,在两个方面违反了他的原则。如果对方只是个普通人,他可能马上拂袖而去,但王连富却是恒佳的董事长,范胜轩在仔细听的同时,心里却在仔细考虑,如何打消董事长的这个念头:“老王,越是经济形势不好,我们越得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专心把这只篮子看好。”
“像你那样做北京订单,就是把篮子看好了吗?”王连富对范胜轩以巨大代价,争取北京订单的做法早有不满,但他一直憋着,现在看到自己的方案被否决,终于忍不住发作起来。
“那当然不是个好办法,只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范胜轩停顿了一下:“就算现在到江阳办厂,恒佳也没有合适的人才呀。”
“江阳只是个分公司,有些订单转移到那里去操作,并不需要很强的经营能力。”王连富原本有心让杭雁经过历练后,到江阳负责,但此时此刻,这种话他显然说不出口。
这时,杭雁参观回来,一脸的兴奋:“哎呀,我真没想到中国会有那么先进的公司,简直比加拿大还好。”
“在这里,你可以向范叔叔学到很多东西。”王连富轻轻点了一下。
“哈哈,哪里!小雁,如果你愿意,欢迎到恒佳来,就是不要觉得屈才哟!”范胜轩宽厚地笑着,他也喜欢上了这个姑娘青春的活力。
“是吗?那太好了!我什么时候能上班呀?”
“我安排一下吧。哟!这就到了吃饭时间,老王,南海酒店怎么样?”南海酒店是蛇口最高档的五星级酒店,范胜轩显然想好好招待他们一下。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猎狼 第三章(6)
王连富今天接连几件事都碰了钉子,心里有些窝火,但如果连饭都不吃,矛盾就要表面化了,他微微地点点头:“咱们就客随主便吧。”
夏琳很快到销售部培训中心报到。作为一个刚从前线回来的办事处主任,她有丰富的实战经验,但眼下的形势和她以前参加培训时又有不同,宏观经济下滑以后,以高投入,不计成本地追求高产出、高增长的模式,就必须进行调整。夏琳业余进修过财务,对成本有敏锐的认识,她很快撰写了一个新的培训科目,逐级呈报上去。
坦克的妻子单巧云顺利生了个儿子。出院那天,夏琳特意到香港买了些进口奶粉,去坦克家探望。自从发生毒奶粉事件后,给婴儿送进口奶粉竟成了时尚。
当她抱着娇柔可爱的、偶尔皱着眉头打哈欠的婴儿时,心里忽然涌起一股不可抑制的母爱,这是她从未有过的体验:她很想有个自己的家,自己的孩子。
“坦克还是不常在家吗?”
“是啊,成天加班,我也靠不上他了。”单巧云有些抱怨道。
单巧云见不着坦克,夏琳也难得和武锐锋在一起。虽然在公司里她会和武锐锋偶尔相遇,但大家只是会意地点点头,聊几句。
有一天晚上,他们俩人在公司的餐厅里面一起吃过饭,夏琳陪着武锐锋加班,看他忙着指挥手下为香港订单做技术准备,夏琳就知道要出去吃餐饭,可真是不容易。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这就到了情人节。
二月十四日一大早,夏琳心里就充满了期待。她手下的好几个文员上午都收到了礼品,有成束的鲜红玫瑰,也有装饰精美的巧克力。每次有人收到礼品,都引得大家叽叽喳喳热闹一番。
直到午后,她才惊喜地接到武锐锋的电话。当她躲到一旁,却听到武锐锋在电话里高兴地说:“嘿,香港项目的技术问题,都搞掂了!”
夏琳听了心里一沉,“噢”了一声,没有说话。
“你好像并不太高兴?我可是第一个就想和你分享的。”武锐锋本以为夏琳听了这个消息会为他欢呼雀跃,而现在只得到一个平淡的回应,颇让他有些失望。
“高兴……”夏琳拖长了音调,生涩地挤出两个字。她终于忍不住问道:“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今天?今天是什么日子?”
夏琳听见武锐锋自言自语了几句,不禁心里好笑,她没有搭理他。只听对方在喊:“喂,坦克,今天是什么日子啊?”然后放低音调,不好意思地说:“嘿嘿,你早说啊,我们先去海边吧,就现在。”
“他怎么这样说呢?哪有女孩在这一天主动提醒对方的。”夏琳心里一闪
念,不过他是武锐锋嘛。她不再计较这些,随即打了个电话,订好晚上的餐位,然后跟同事打过招呼,找了个没人的会议室,将自己匆匆修饰了一下,就朝公司的停车场走去。
蛇口海边的沙滩宽阔而宁静,金色的沙地在阳光下亮闪闪的,远处的西部大桥像长长的巨臂,从深圳直伸到对面的香港,温煦的和风从海面吹来,海浪在轻轻拍打着沙滩,几艘雪白的海轮在洋面上穿梭,偶尔会响起一声低沉的汽笛,把在海面上上下翻飞的一群海鸥,惊得高高冲起。
武锐锋坐在温暖的沙滩上,不远处,夏琳正打着赤脚在捡贝壳,西斜的阳光给她镀上了一层迷人的色彩。
“有成果吗?”
“有几个还不错,你看看。”夏琳踩着沙子一步一步走上来,将几只贝壳放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猎狼 第三章(7)
在武锐锋的手掌上,阳光将洁净的贝壳照得雪白。
武锐锋看了一眼说:“你这几只宝贝,也不知在沙滩上呆了多久,已经被海浪冲坏了。”
“是吗?我看看。”夏琳俯下身,凑近来看。
武锐锋伸手轻轻一拉,让她依偎着坐在身旁:“你看,边缘都磨损了,不知道要冲刷多长时间,这只贝壳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用臂弯揽住夏琳的头,感慨道:“其实人生也和这贝壳一样,我们努力去建功立业,但最后还是被时间的长河淹没了。”
武锐锋天资聪颖,小时候最大的梦想就是像爱迪生那样,做几项惊天动地的发明,让后人都记得他的存在,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对中国现实的了解加深,他发现自己要搞出爱迪生式的发明,可能性越来越小,因而将人生的目标集中于解决技术问题,恒佳就是目前他施展这一抱负的最佳平台,但他从来没有认为是最后的平台。
“你很怕被时间淹没吗?”
“那当然,一个大男人到世界上来活一遭,别人都不知道你的存在,这太可悲了。”武锐锋有着强烈的个人英雄主义情结,这种情结在强调制度和合作的现代商业社会,并非最佳选项,有时会对自己和公司,都产生强大的杀伤力。
但武锐锋一直身处顺境,现在又搞掂了香港项目中的技术问题,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说起话来自然信心溢于言表:“我准备马上再招些人充实研发部,把公司的产品线再延伸一把。”随即他以沙滩为黑板,滔滔不绝地给夏琳讲起了他的规划。
“好呀,”夏琳欢欣地笑起来,又提醒道:“不过我在销售部听说,这两年的经济形势不好呢。”
“这我知道,”武锐锋胸有成竹地说:“真正有本事的人,就要在经济低迷时做足准备,到了高潮时才能赚大钱。”
这时,一艘小渔船正靠上海岸,几个渔民跳下来,奋力将船拖上沙滩。武锐锋指着那小船说:“做生意呀,就和捕鱼是一样的,休渔的季节呢,你绝不能偷懒,得赶紧把船修好,把网补好,等到鱼汛来了,你就可以大捞一把。咱们现在加紧研发,就是把船和网准备好。”
“哎呀,你想得真好!”夏琳轻轻捣了他一拳:“就不知道范总会不会也这样想。”
“老范?一定没问题的!我过几天就把扩展计划提交给他。”武锐锋一起觉得范胜轩与自己心气相通,从他进恒佳以来,范胜轩基本上对他言听计从,因此对自己的方案将获得支持,非常有把握。
两人沐浴着夕阳的余晖,在海滩上漫步。海面波光粼粼,像一幅巨大的绸缎在慢慢飘动,当最后一抹殷红的阳光消失在远处的青山上,满天星斗调皮地眨着眼睛,他们踏上了归途。
车开回热闹的街市,外面一对对年轻的情侣,手捧鲜花依偎而行。街头巨大的屏幕上正在滚动播放着广告:貌似洁净的工厂里,目光呆滞的女工正在检查乳品质量,几个俗不可耐的男女跳出来,不断地狂呼:喝××奶,你放心,我放心,大家都放心!
“放心个啥?这些该死的企业,怎么还不进棺材。”武锐锋愤愤地诅咒道。
“谁呀?”夏琳侧过头问,不知道他的牛脾气为何又犯了。
“蒙牛和伊利呀!”武锐锋向来嫉恶如仇,他觉得中国的商业环境,就是被那些昧着良心的奸商破坏了,而制度给他们的惩罚远远不够,使得奸商们如长江后浪推前浪般,层出不穷:“我最讨厌那些做了错事,又扮成没事人一样,在外面晃悠的了。”

猎狼 第三章(8)
武锐锋猛地一拍脑袋:“啊,我忘记订位了,今天的餐馆,都该爆棚了吧?”
“我就知道你忘了,出门的时候我已经订了,你听我指挥就行了。”夏琳有些暗自得意:“不过这应该是男生准备的,谁让你尽忙着大事呢。”
夏琳也希望享受男人的呵护,但她知道武锐锋不是那样的人。
“你真是善解人意。”武锐锋伸出右手,在夏琳的手背上拍了拍。
当查理欧接到方哥的电话时,正陪着紫薇在北京大地画廊,参观迎春油画展,一幅陈逸飞的油画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查理,东湖那边的人,我已经给逮出来了。”方哥悠闲的语气中,透着压抑不住的自得。
“哦?挺快的嘛!那你什么时候去?”按上次谈好的协议,对东湖的谈判以方哥为主,爱西将派技术专家审核对方掌握的技术,葛律师则在背后操控。
“我约好了后天去,不过希望你也一起去。我看有戏。”
“我?不是葛律师一起去吗?”查理欧觉得这件事自己不能出面。
“葛律师?那个咬文嚼字的家伙,我可不想和他打交道。查理,你在幕后看着,行了就马上拍板,这事要做,就得干脆利落。”
这话倒也说得在理,查理欧盘算了一下自己这几天的日程,感到应该抽出时间,把这件烦心事处理掉,否则如何应对比尔的质询呢。
“你打算谈多久?”
“那哪需要多久呀?我在电话里和他们先达成初步意向,到了那边速战速决,争取一天就能拿下。”方哥说得蛮有把握。
“我可不能出面。”查理欧特意叮嘱道。
“知道!喂,武昌航空公司我有哥们,到时谈完了,咱们找俩空姐庆祝一番。”
查理欧接完电话,找到紫薇,她正在仔细欣赏陈逸飞的《周庄水乡》,见查理欧回来,她微微抿着嘴感叹道:“这就六百多万呐,我什么时候能画出这个水平就好了。”
“放心,你会画得比他更好的。”查理欧轻轻挽上她的手臂,接了方哥的这个电话,他心里很舒畅,说话的兴致高了很多。
“噢?为什么?”紫薇转过头追问道。
“你比陈逸飞画得细腻呀,经济越发展,大家都爱看细腻的东西。”
查理欧煞有介事地说。他不知道自己突发奇想的理由,是否站得住脚,但本能告诉他,这会让紫薇的床上表现,向细腻化发展。
女人细腻了,男人就受用了,这收购就更物有所值了。
蛇口港对面的小山上,浓密的绿树环绕着优雅的山顶餐厅,站在高高突出的露台上,蛇口港绚丽的夜景尽收眼底,露台上放着不多的几张餐桌,茂密的盆栽榕树将它们精心地隔开,正好让对对情侣可以窃窃私语。
微风带来了山间的清新,早春的夜晚还有些凉意,武锐锋和夏琳凭栏而坐,旁边的暖灯驱走了山风的寒意。
夏琳叫来服务生,熟门熟路地报了一串菜名:烘烤法国鹅肝,红酒洋葱牛肉……
等她点完,武锐锋建议道:“今天这个时候,总得吃点好的吧?咱们来一个鱼翅。”
“人家说鱼翅都是用化学品防腐的。”
“那你的肥肝不也会胆固醇高吗?”
“我的肥肝?我可没有肥肝。”
“有啊,我还知道在哪。”武锐锋一脸坏笑,做出要在她身上指点江山的样子。
“喂,公众场所啊!”夏琳拨开他的手,却跟他粘得更近了。
菜很快就上来了,服务生为他们斟好法国香槟。
“我们喝酒前,总得说点什么吧?”武锐锋举起晶莹剔透的高脚杯,一串串

猎狼 第三章(9)
微小的气泡从香槟中升起。
“行,你先来!”
“创意是我提的,得你先来。”武锐锋一本正经地坚持道。
夏琳望着寂寥的夜空,明亮的星星正挂在头顶:“节日快乐!”
“有点普通呀。”武锐锋直截了当地评论道,锐利的目光像星星般闪了闪。
“行,那你来点不普通的。”夏琳见武锐锋的汤碗空了,又给他添上鱼翅。
但武锐锋却扭捏起来,东张西望了一会儿,怎么也说不出一句不普通的话。
“哎,该你了!”一看对方为难,夏琳倒起劲了。
“咳,”武锐锋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地说:“这是我们一起度过的第一个情人节,也是最后一个情人节。”
“哦?为什么?”夏琳诧异地问道,不由自主地停下正在切割鹅肝的刀叉。
武锐锋却没有说话,又看着香槟酒,直到憋得脸有些发红,才终于脱口而出:“明年的今天,你不已经嫁给我了吗?”
“这是什么,这是他在求婚吗?”夏琳的心跳起来,全身开始发热,她憧憬过无数种求婚的情景,但从未想过自己心目中的白马王子,会这样说得理所当然。女性的矜持使她马上想反问“你怎么以为我一定会嫁给你”,但对武锐锋的崇拜和了解,使她说不出口。
“你说呢?”对夏琳的沉默,武锐锋有些焦虑,他情不自禁地抓住她的手问。陷入爱情的年轻人总是盲目的,他知道自己爱夏琳,也对夏琳的感情有把握,但对应该如何去爱,他并没有做过技术研究。
实际上,在他相当自我的大男子思想中,也没有认为如何去爱自己心爱的人,是一门值得钻研的技术。
爱嘛,就是爱了,还用得着研究吗?
而且,爱应该怎么研究呢?难道就是像小男人主那样,去拍女孩子的马屁,那可做不来。
“就是结了婚,也应该做情人呀。”夏琳灵活地说,这句话既可以理解为“我和你结了婚,也应该是情人”,又可以看作是“世界上的夫妻,虽然结了婚,也应该是情人”。
“那是,那是,”武锐锋顿时笑逐颜开,他不由分说地站起来:“来,为咱们今年结婚干杯!”
两人话一说开,气氛一下子变得轻松。
夏琳温柔地摸着武锐锋的脸:“你这个傻瓜,求婚也得准备戒指呀!”
“戒指?那有什么意思?我要去买套房子送给你。”
“真的?”夏琳惊喜道。看来他虽然大大咧咧,对未来的生活却早已有通盘的考虑,并非一时冲动。
“当然,你去看好了,我把公司的股票卖掉些就行了。”武锐锋作为恒佳的高管,每年的收入都不低,但绝大多数都买了恒佳的内部股票,一方面是公司的要求,另一方面是内部股票的分红很高,范胜轩以此来凝聚人心。
“好呀,”夏琳满心洋溢着幸福,忘情地抱怨道:“有时候我真不明白你的感情。”
“我?我当然喜欢你。”武锐锋不善甜言蜜语,他无法将“爱”字说出口。但他对自己的爱却很明确:“你想想看,我有什么特激动的事,总是第一个告诉你的。”
哦,原来这就是他的爱呀,怪不得他忘了今天是情人节,却急急忙忙告诉我香港项目的技术过关了。夏琳心中暗暗一乐,忽然又一个问题涌上心头:今晚的浪漫之夜气氛这么好,如果他提出什么要求来,那该怎么办呢?
“你的新工作怎么样?”武锐锋见夏琳有点走神,关切地问。
“还好,”夏琳很乐意谈这个问题,她滔滔不绝地讲了自己的销售理念,准备如何去培训那些业务新手,不知不觉时间过得飞快。

猎狼 第三章(10)
“是啊,这项工作比做销售好,不用在外面应酬,可以顾家。”武锐锋扬手买了单:“天有些凉了,我们回家吧。”
他无意中的这句话,让夏琳的心又跳起来。这时,她的电话响了:“啊,范
总?”她看了号码惊奇地说。
“他找你干什么,你别说和我在一起。”范胜轩不喜欢公司内部的人谈恋
爱,武锐锋有些顾忌。
“喂,范总!不忙啊,现在?好,我马上来。”夏琳接完电话,扭头说:“范总让我去他办公室。”
“他找你有什么事吗?”
“他没说。亲爱的,我得去一下。”范胜轩的电话消解了夏琳的难题,但又让她感到有些遗憾。
“正好我还得回研发部,一起走吧。”
范胜轩找夏琳,就是要谈洗钱的事,他虽然给人雷厉风行的印象,但那只是做事,在关键的岗位上,范胜轩用起人来,却非常精挑细选。
仔细和麻利,是他解决问题的两个方面,只有仔细地在关键岗位上用好人,做事才能麻利、顺手。洗钱在范胜轩看来,必须要用胆大心细、忠诚可靠的人。财务部的人心很细,也相当可靠,但胆子却不够大。恒佳胆子大的人有得是,但范胜轩却认为他们不太可靠和细心。
这两天他把脑袋里的目标过了几遍筛子,渐渐把目光锁定在夏琳身上:这姑娘学过财务,又搞过销售,能文能武,有处理突发事件的经验,人也很可靠。
拿定主意,范胜轩在准备带队去北京投标的前一晚,将夏琳找到办公室。
他当然也不知道今天是情人节,离婚之后,他就正好以公司为家,住在办公室后面隔出的单间里。公司上下,除了董事长王连富,没人敢跟他开玩笑提再婚的事。
“小夏,有这么项工作,需要你去做。”范胜轩对考虑成熟的事,不习惯征求别人的意见,恒佳向来强调“指到哪打到哪”的执行文化,范胜轩简单交待了洗钱的工作,没有做很多解释。
夏琳曾经担任恒佳的销售办事处主任,深知中国商界的众多潜规则,因此对洗钱的合理性,没有提出任何疑问,只是有些不安地说:“范总,这套流程听起来有些复杂,我可能得花点时间才能上手。”
“好,你花两天时间到财务部了解一下,然后找这个人接头。”范胜轩把梁
佳明的电话,写给了夏琳,“对了,抽空去把车学一下,等拿到驾照我让行政部给你配个车。”范胜轩在夏琳走后,就和梁佳明通了电话,再次叮嘱要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小心行事。
方哥和查理欧一行人飞到武昌市时,完全是“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他们没有住东湖宾馆,而是住在武昌市内的华美皇冠酒店,甚至连住店登记,也是用方哥武昌朋友的身份证。
这天上午,方哥陪查理欧在酒店吃完自助早餐,信步走向不远的楚雄大酒楼,他约的人就在那儿等着。
武昌市的天气阴冷潮湿,灰蒙蒙的街道旁有不少卖热干面、油条的小摊,匆匆的行人不时停下来买份早点,有的打包,有的就在路边匆匆地吞下去,空气中弥漫中炸油条的香味。
方哥夹杂在人流中,衣着光鲜,他与未曾谋面的甘工在电话里已经商定了交易步骤:两人先进行初步接触,再由方哥的技术专家考察甘工所拥有的技术,然后再由方哥与甘工谈判成交条件。
事情虽然不大,但流程得先定得规规矩矩的,这显示方哥确实受到查理欧不少的影响,他也在与国际接轨。

猎狼 第三章(11)
刚走进酒楼正门,方哥的手机响了,他正准备接,门里一个穿灰色羽绒服的中年男人跟他打招呼:“您是北京来的方老板吧!”
“啊,你是甘……?”方哥上下打量着这个瘦高的男人。
“对对,我就是甘工,甘红卫。”甘工忙伸出手和方哥握了握:“方老板,我已经订了房间。”
“这个……咱们就在大厅里谈吧。”方哥行走江湖多年,本能地担心对方在预定的房间里,安装窃录窃听设备,不由分说就在大厅的角落里,对墙坐下,甘工只好脸朝外坐在他的对面。
不等服务员上茶,方哥先介绍自己的情况,他在电话里一直对甘工说自己是北京的一个进出口商人,做贸易赚了些钱,想进军通信行业,听朋友说有这么项技术,所以想投资,现在他又把这些话活灵活现说了一遍。
说完情况,方哥就从腋下的小包里掏出一叠纸:“这是保密协议,咱们今天的事不论成不成,都不能向第三方透一个字。”
甘工以技术人员特有的认真,仔细看完所有条款,抬起头肯定道:“方老板真够专业的,不过,我们还是先不要签了吧?”甘工谨慎地说。自从他带人搞出X8技术后,有人通过各种途径找上门,但他都不敢接待,因为这毕竟不是他私人的技术,他之所以愿意和方哥接触,是因为他的一个朋友为方哥的人品做了担保,而方哥在电话里那热情洋溢的话语,也让他放松了警惕。
“保密协议主要是约束我这边的,因为你一定不会把这事泄露出去,这也是表示我的诚意嘛。”方哥对甘工的选择有些意外,他很中肯地解释道。
“方老板,咱们一起做这事,凭的就是对彼此的信任,您想想,如果您一定要让别人知道,我手里就是握着保密协议,难道还真的找您打官司不成?”
“啊,您说得在理,不过你放心,我决不会把这事透出去。”
甘红卫这个名字,就表明他出生于*时期。80年代中期,他从华中理工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东湖研究所。中国的科技水平虽然总体落后,但偶尔也有个别的闪光点,如古代的四大发明、当代袁隆平的杂交水稻。
甘红卫的X8技术,就是这样的偶然闪光点,他在东湖所坐了十多年的冷板凳,研究项目从未受所里的重视,最后所里所有的跟风项目都失败了,反而是他的东西成了香饽饽。
在甘红卫的内心深处,X8技术从来就是他的儿子,和所里并没有什么关系,因此,当他听到东湖所准备将这项技术,以三百万美元卖给爱西,而只给自己二十万人民币的奖金时,他非常愤怒。
作为一名考虑问题很精细,性格有些偏执的技术人员,他心里有一本自己的账:这些年来,我的工资加上研究经费,花了所里不到八十万,加上那套价值八十万的住房和这二十万奖金,也不过一百八十万,这与三百万美元可相差太大了,他心里怎么也无法平衡。
东湖所的汪所长虽然不会搞科研,但却很会管人,他觉察到甘红卫的这种情绪,为防止万一,和爱西的谈判就没让他这位发明人参加。
而且由于东湖区政府插手,要将研究所整体卖给爱西,那样二十万奖金的承诺,也变得含含糊糊,这更加让甘工心有不甘。
正是在这样的心理下,当甘红卫接到方哥的电话时,响应就比较积极,否则按照他多年养成的谨小慎微的心理,这种“大逆不道”的事,连想想都让人后怕。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猎狼 第三章(12)
这些情况,方哥听甘工在电话里谈过,也从侧面查证了他的说法。
“国营企业嘛,是人才都会被淹没掉的,是奖金都会被平均掉的。甘工,我看你也别在那里干算了。”方哥接了查理欧这个订单,自打拨通了甘工的电话后,他的精神就进入了面试状态:他既在电话里进行旁敲侧击,也通过其它途径搜集东湖所和甘工的资料,不断地在脑海里进行分析,心中早已有了明晰的印象,现在见甘工的态度很诚恳,心里已经给对方打了七十五分。
他顺着甘工的话煽动了几句后,装作不经意地问:“这项技术……真是您一个人搞出来的吗?”
“当然!这怎么能骗人呢?”甘工一听这话有些发急,但他早有准备,马上从放在脚边的手提包里拿出厚厚一叠资料,要从最基本的技术原理讲起。
“啊,甘工,技术方面的事,我请了两个朋友来帮我看看,你给他们简单讲讲好吗?不用涉及任何机密。”方哥原本担心甘工不会出来和他见面,因此在电话里留了一手,没有提技术审核这一程序,他见两人之间的谈话气氛很好,就趁热打铁地提了出来。
“这个……”甘工明显犹豫了一下,才有些狐疑地表示道,“方老板,您考虑得挺周到啊。”
“这个人能正面处理变化。”方哥心里又给甘工加了五分。
爱西的两名技术专家在来之前,已和谈判组的专家作了充分的交流,因此与甘工沟通起来十分顺畅。
方哥见他们谈得井井有条,就起身到一旁给查理欧打电话。
“老方,我刚去你那里看过,他看起来可有点精明啊。”查理欧提醒道。
“咳,人不精明,怎么会用心追求自己的利益?但不能太精明,想把所有利益抓到自己手里。”方哥劝查理欧道:“我看甘工的精明还合适。等做完了技术评估,我会在下面的谈判中,好好控制他的。”
技术评估的结果很让人满意,甘工不仅手里有X8,连升级换代的计划都有了腹稿。看着技术专家兴奋的样子,方哥心里灵机一动:如果还有升级的方案,我应该可以说服查理欧,让爱西多付些钱。
方哥回到座位时,早已把自己脸上的喜色,抹得一干二净。
时间已接近中午,就餐的人三三两两走进来,厅堂里渐渐变得喧闹起来。
方哥重新开了包房,待服务员送上茶水、小菜,他才迎着甘工充满期待的目光,有些忧虑地说:“甘工,他们说你的技术还可以,不过那却是所里的,不是你的。”
甘工在刚才的技术审核中发挥得不错,自我感觉很好,他想等着方哥表示满意后,再着重讲讲爱西要花三百万美元买这项技术的事,以便让双方的谈判确定一个价格参考,但没想到方哥却兜头一盆冷水,顿时被打乱了计划。
“这个……这项技术当然是我的。”甘工低声嗫嚅道,底气已经不足。
“这话也对,不过你整个人都是东湖所的,不是吗?”方哥淡然一笑,把这个问题扔给甘工,叫服务员进来点菜。
他点了几个菜后,甘工在一旁推荐道:“这里的武昌鱼还不错。”
“这武昌鱼好是好,就是刺太多了。”方哥抱怨了一句,忽然转了话头:“咦,我说你这项目,怎么就像武昌鱼似的。”
“我的项目技术里,可没有刺呀!”甘工焦急地辩白道。
“但实施中还有很多刺,不小心可就会扎坏喉咙的。”方哥不客气地坚持着,他又点了几个菜,甘工有些灰头土脸,此时他的心理已经起了变化,略有些不满地说:“那就只好不吃喽。”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猎狼 第三章(13)
实际上,在方哥设法不断评估甘红卫时,甘红卫也在心里对他进行评估,只是方哥一直把自己当作控制局面的强势方,没有考虑这一点。甘红卫手里,也有几个潜在的买家,他并不太看好北京来的这个方老板。之所以把对方放在第一个接触,主要是想从这次谈判中,看看买家心里都在想什么,能够开个大致什么价钱。一句话,就是先拎拎行情。
通过刚才的接触,甘红卫有了自己的判断:方老板的技术人员太厉害,今后自己可能会控制不了X8技术,那么就应该一次性把所有的钱收到手,但这样的话,对方又不可能答应。毕竟谁也不能凭一些技术资料,就将钱都付足,甘红卫很明白这一点。另外,方老板说话也有些刻薄,今后恐怕很难相处,甘红卫胆小怕事的特性,使他有点想退缩。
“呵呵,虽然刺多,但我们小心点把刺剔出去,还是可以吃的嘛。”
“是啊是啊。”甘工随意附和道。
方哥在心里微微点了点头,很高兴看到谈判主动权又回到了自己手里。他曾在头脑中反复进行过沙盘推演,估计对甘工的技术审核肯定能过关,而甘工在通过技术审核后一定会产生强大的力量感,如果这时不对他进行适当的打击,必然被他牵着鼻子走,这是方哥所不愿看到的;
如果打击得太浅,则无关痛痒会更加被动;而打击得太深,可能会使甘工恼羞成怒,谈判破裂。
方哥精心准备了几套方案,直到见了甘工的面,才最后决定用“技术归属权”的问题,来打击甘工的信心,使他不至于挟技术自重。
你卖的技术压根都不是你自己的,你还有什么资格开高价呢?
方哥见这一杀招效果良好,马上荡漾着一脸微笑,开始步步进攻:“那您说说,咱们该怎么把这些刺剔掉呢?”
对这话,甘工没有接茬:“方老板,您知道,搞技术我还行,其它的那些事,可是您比我在行啊。”
“我想,你做了这事,所里终归是不能呆下去了,”方哥小心地试探道。
“岂止是所里,武昌市都不能呆了。我有几个朋友想叫我去深圳。”
朋友?这是方哥第一次听甘工说起。
“还有别人在和他接洽。”他条件反射地要打消对方的这个念头:“深圳那个地方,人有多厉害,您这些技术,两三下就被人搞去了。而且,所里要和你打官司的话,你就没办法了。”
“所里不会打官司吧?”甘工从一产生出售技术的念头起,这个阴影就沉甸甸地压在心上,他到网上查过法律条文,大部分都说这是侵权行为,但他还是心存侥幸,希望能有规避的办法。
“很可能会打。”方哥前几天刚和葛律师对垒过一番,此时正好将葛律师为难过他的条文,一条条添油加醋地解释给甘工听。
“那你说应该怎么办呢?”甘工显得有些心烦意乱。
“按我的意思,您应该去北京,北京人最讲法律,不会对你的技术动歪脑
筋。”
甘工心里一闪念,就追问道:“我要去了北京,他们就不会打官司了吗?”
“咳,北京是我的地头哇,你知道中国打官司,最后打的就是关系,我在北京有的是关系,而且我还准备去跟你们汪所长好好搞一下关系,到时他就一定不会打官司了。”方哥斩钉截铁地说。
他的这番话语,对爱西不能作为决策依据,但对甘工非常有效,尤其是关于汪所长的那一点,使甘工觉得方哥考虑得很周到。他满脸堆笑,含蓄了一会儿,才从侧面说道:“美国有家大公司叫爱西,您也许听说过,想收购这个技术,出的是三百万美元。”他边说边想从方哥的脸上看到惊讶的表情,但后者只是淡淡一笑:“是啊,如果交易成功,您可以得到二十万奖金,不过最后还没成,对吧?”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猎狼 第三章(14)
甘工忽然沉默了。他不想再和方哥继续谈了,因为对方将自己的底牌掌握得太清楚了。和这样的对手交易,自己吃亏太大。
甘工原以为方哥从北京来,本行又不是做通信的,因此在交易时自己能掌握主动,在今后的合作中也能让对方言听计从;但两人谈到现在,方哥请来的人不仅对技术了解很深入,他自己对东湖所、对整个东湖与爱西的谈判过程,全了如指掌,这样自己就很难占到便宜。甘工甚至怀疑方哥是东湖所或区国资委,派来试探自己的。
甘工心里这么想着,对方哥的回应就有些应付差事,两人之间的气氛,很快冷淡下来。
方哥非常敏感,三百万美元啊!为了这钱就得命令自己敏感。他立马觉察到自己说话太硬,正想表现得更友好些。甘工的手机响了,礼貌地点点头,走开去接电话。
方哥趁这个功夫快速回顾了一遍前面的谈判,甘工谈到的X8升级计划,让他感到很有信心,下面只是价钱的问题了,而方哥觉得自己开出的价钱,是甘工不会拒绝的。
过了一会儿,清蒸武昌鱼刚上桌,甘工快步走回来,坐都没坐下,就焦急慌张地说:“方老板,我们就谈到这里吧。我儿子上学的事出了点岔子,我得赶紧过去。”
“甘工你别着急,我和你一块儿去吧。”
方哥二话没说结了账,陪甘工到街上打车。
上了车,甘工这才讲起让他着急上火的事:原来他的儿子今年读初二,想插班到东湖的重点中学,本来笔试面试的成绩都不错,但今天名单一公布,却落选了,不知哪里出了问题。
“唉,孩子在普通中学,早恋、网迷,什么都来了。到时考不上好大学,一辈子就完了。”
方哥从来没有为孩子上学的事操过心,但他依然能够理解甘工此刻的心情。“如果能帮他解决这个问题,倒有可能使事情出现转机。”方哥边说着安慰的话,边在心里琢磨能否在武昌市找到合适的人。
出租车开到中学,一个矮胖的女人,领着一个瘦高、腼腆的男孩,撑着伞站在街边的风雨中。
甘工一出车门,方哥就听她火冒三丈地埋怨道:“早叫你找人找人,你偏不当回事,现在你看看!”
甘工有些狼狈地辩解道:“我也没说不找人呀。”
“人家找的人就有办法!算了,就算咱们孩子命苦,谁叫他摊上个你这么没角色的当老爸。”
“妈!”男孩在雨伞下有些不乐意了。
方哥从车里探出头来:“甘工,咱们先找个地方,坐下来聊聊嘛。”
等大家上了车,方哥自作主张,让司机开到一个上档次的酒楼,找了个包厢坐下,甘工这才为大家做了介绍。
甘妻一听方哥是个老板,就急病乱投医地问:“方老板,我这孩子上学的事,你能不能帮忙找找人呀?”
她犹豫了片刻,咬咬牙表示道:“需要什么花销的话,都好说。”
“哎,”甘工忙不迭地摆摆手:“你怎么这样说!方老板是北京人,刚到武昌的。”
但他说这话时,看方哥的目光中却充满了希冀。
方哥在路上已经想好了这件事:他如果动用自己的关系网,让甘工的孩子在武昌读重点中学,不过是小菜一碟,不过这对自己有什么好处呢?现在,他迎着甘工求助的目光,微微一笑:“孩子读书的事,应该不算大问题,不过我可没办法在武昌帮你们。还不如让他去北京,一劳永逸。”
方哥解释了自己的想法:“北京高考录取分数线,比湖北低,让孩子去北京读重点中学,今后高考更占优势。”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猎狼 第三章(15)
“这想法好是好,只是北京的户口怎么进呢?”甘工有些不以为然。
“这事,我倒使得上劲。”方哥自作主张点了一大桌菜,潇洒地合上菜单。
甘妻马上扭头问孩子:“你愿不愿意去北京?”
“啊?愿意!”
“那赶快谢谢这位方伯伯。”
有了方哥的承诺,甘家人开始憧憬未来北京美妙的生活。
甘工虽然心存犹疑,但不便扫母子俩的兴,直到吃完午饭,他又和方哥另找了个地方。
有了孩子上学的事,这回二人的气氛就融洽多了,但甘工依然想卖个好价钱。
方哥明白,甘工想以爱西的出价,作为谈判的参考,但他坚持以甘工的实际收益,为自己的出价标准:“甘工啊,中国有句古话,林中百鸟不如手中一鸟,只有抓到手里的才是真的啊!”
“那我想看看方老板准备放到我手里的那只鸟,能有多大?”爱西的出价,在甘工的心里并没有坚实的基础,现在一听方哥的反驳,也就不再死咬着不放。
“您到北京去,至少得有个房子,这一块就得一百八十万;奖金二十万,也少了点,我看八十万比较合适;你们全家的户口、社保什么的,我都帮你搞到北京去;您到我那儿工作,月薪二万元,至少工作三年。”
方哥拿出一张纸,将自己开出的条件,一项项仔细列出来,然后郑重其事地交给甘工。他是个爽快的人,喜欢一股脑地把给别人的好处亮出来,而不是一条条像挤牙膏似地,斤斤计较。
果然,这些条件让甘工有些发懵,他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过了一会儿才喃喃提醒道:“方老板,您在北京还得投资些设备,才能开始生产呢。”
“这我知道,”方哥打开手包,找出一份爱西供他参考的设备清单:“咱们还是有些准备的。谁也不会拿二三百万来开玩笑,对吧?”
直到这时,甘工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但他也不会这么轻易就接受条件,只是反复在心里琢磨:不要因为太过冒昧,而把事情搞黄了。最终他提了一点自己的看法:“方老板,其他的我都没什么意见,只是这一百八十万在北京安个家,恐怕……”
方哥一听对方的口气,心里乐开了花,但他不动声色地坚守自己的阵地:
“甘工,我还得打点汪所长那帮人呢,不然他们闹起来,咱们都不得安生了。”
他看甘工有些尴尬地坐在那里没有吭声,就装作为难地表示:“其实我做这事也不容易。要么房子那一块再加点?二百万如何?”
“二百万。”甘工反复念叨了几遍:“这样吧,方老板,您是个痛快人,咱们以后也要长期合作,就二百零八万吧,听起来吉利些。”
“唉,甘工,我实在是看所里这么对你太不地道,才愿意帮你这个忙的,今后咱俩得好好合作才行呀!”方哥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合作协议,一项项修改起来。
甘工仔细看过,签好字后,又提了一件事:“方老板,刚才那个保密协议,我看我们还是签了吧。”
“哦?为什么?”
“嗯,”甘工十指绞在胸前思考了一阵:“我怕那个数字传出去影响不好。”
“呵呵,你放心,我决不会传出去的。”方哥找出保密协议,签好字交给对方,心说,我怎么会传出去呢,这数字,尤其不能传给爱西知道!
临到要分别时,甘工突然又惴惴不安地说:“方老板,我俩初次见面,这事我怎么像在梦里一样,心里还是不踏底啊,孩子的事,可拖不得呢。”
方哥一想也对,可别让他夜长梦多,于是很大气地对甘工说:“最近的中国银行在哪?我先提十万预付给你,你该踏底了吧!不过你得写张收条给我。”
“那是那是!”甘工终于相信,这是真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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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狼 第四章(1)
武昌的夜晚阴雨绵绵,冻得人骨头发紧,但华美大酒店的恒温游泳池里,却充满了南海温暖的风情,岸边几株茂盛的椰子树挺拔、粗壮,高高的顶灯照在明蓝色的水面上,斑斓闪亮的的光影在水里跳动。
刚吃过晚饭,酒店的客人都忙着去寻找自己的夜生活,泳池里基本没有人。
方哥和查理欧正在不大的浅水区,手把手、身贴身地教两个身穿比基尼的女孩游泳。这两名空姐是方哥的朋友为他们安排的,鹅蛋脸的叫小雯,圆脸庞的叫小敏。
查理欧正一板一眼地给小敏讲解蛙泳的要领,方哥则一手托着小雯光洁的后背,一手揽着她那纤细的腰肢,兴致勃勃地教她仰泳。
随着手臂的向后摆动,小雯饱满的胸脯不断跃出水面,在方哥的眼前晃动。
“好,好,就这样。”方哥慢慢放掉手臂的力量,让小雯自己浮在水面上。小雯控制不住,猛地沉下来,一翻身紧紧抱住方哥的脖子:“哎呀,你太坏了,我不学了,走,咱们去看看他俩学得咋样?”
查理欧正拽着小敏的双手在练蹬腿,一下一下喊着口令。
方哥见他们笨拙的样子,大声地指点道:“嘿,哥们,你咋能这样教?老师得托着学生的肚子才行。”
小雯在方哥的怀里起哄道:“对,做老师就得尽心嘛!”
当查理欧扶着小敏柔软温暖的腹部,动作有些僵硬,他不太习惯在外人的注视下,和漂亮的女孩子*。
“嘿嘿,老师有点难为情哦!”小雯嬉笑着向他俩泼水,又被方哥抱开去,心猿意马地练仰泳了。
四人笑闹了一阵。两个女孩上岸,披上雪白的浴巾,到一旁的吧台点了两杯血玛莉,躺在旁边的沙滩椅上,边喝边聊女孩们的私房话,方哥和查理欧随后也上了岸,靠着吧台坐在高脚椅上,慢慢品尝着马爹利。
“有意思,这两个女孩怎么会点血玛莉呢?”
“嗬,现在的女孩,什么没见识过,喝点酒晚上好放得开呀!”方哥唯恐查理欧玩得不尽兴:“你那个小妞好像有点不解风情,要不要跟我换一个?”
“啊,不用不用,我还有点心理障碍,”查理欧微微抿了一口酒:“每当事情有了成果,我和女人亲热就有点紧张,怕出现什么变故。”
“嗬,你这个大老爷们,怎么得了这种心病,以前也没听你说起呀,啥时候落下了?”方哥奇怪地瞪着查理欧。
查理欧见他问得真切,就说起了一段不久前的往事:去年圣诞节之前,爱西在乌州与恒佳对垒,争夺一个上亿元的大订单,爱西做足了功夫,恒佳也没闲着。
“不过你知道,咱们跨国公司,还是有些自己的小优势,”查理欧带着点得意的神情说:“在投标之前,咱们还将乌州的领导层,都请到美国好好招待了一番,回来之后,这些人在招标文件中动了点脑筋,最后我们独家中标。”
“这不就结了?没啥问题呀!”方哥不以为然地说。
“是啊,事情到了这份上,谁都在等着鸭子端上桌开吃了,没想到煮熟的鸭子还真能飞上天,”查理欧耸了耸肩,有些懊悔又有些困惑地继续说道:“隆重宣布中标后,又过了一周的公示期,我亲自带人去乌州拿了中标通知书。”事情到了这时还没出现什么异样,但没想到在签约仪式那天,海内外媒体却曝出有一家美国小公司,起诉爱西在乌州订单中以贿赂手段,进行不公平竞争。
“打官司是要证据的,这家公司有证据吗?”

猎狼 第四章(2)
“有啊,整个乌州代表团在拉斯维加斯赌场的照片,爱西接待他们的日程、费用清单,他们都有。”
“那就奇了怪了,谁走漏的呢?”方哥也在替查理欧盘算哪里出了纰漏,他怕自己马上指着赚大钱的X8项目,到时也来这么一下。
“我也没想通呀,你说乌州那帮人吧,他们也没必要这样做呀!”
“最后那订单呢?”
“恒佳得了大头,国内另一家公司也分了点儿。”查理欧懊恼地说,“这还不算,我那老板比尔被晾在签约现场,搞得我好没面子。”
方哥很善于琢磨人,他不相信命运、巧合之类的事,听了查理欧的遭遇,他认定这中间一定走漏了信息。联系到查理欧遮遮掩掩不想提起的心病,他直截了当地问:“你那段时间和什么女的亲热过?”
“没有啊,”查理欧望着方哥不相信的神情,认真地说:“咱俩老哥们了,我不会藏着掖着的,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你再想想。”
“就算有一个女的吧,我也没亲热过呀。”查理欧想了想,犹豫不定地说。
“说!说仔细了!”方哥摆出一副审犯人的样子,大声让吧台小姐放低音乐,屈起手指敲了敲台面催促道。
查理欧眯着眼,又看到了那天的情形:平安夜的下午,乌州局里没几个人,他拿了中标通知书后,遇见恒佳乌州办事处主任夏琳,看她一副丢失订单后落寞、孤寂的样子,就动了恻隐之心,也想有个激情的圣诞之夜,就邀请她共度平安夜。两人在酒店的圣诞华会上玩得极为尽兴,他顺理成章地将夏琳请到了套房,但后来她说有事,急匆匆地走了。
“就到这份上了,你还没搞定?”方哥的口气有点轻蔑。
“她有事嘛,你知道我从来不勉强人的。”
“那你少了什么文件吗?”
“没有,要少了我早就知道了。”
“那她一定用了你的电脑吧?”方哥心里已经有了底。
“用了,她和朋友聊了会儿天。”
“哥们,她聊天的时候,你一定不在旁边吧?”方哥不等查理欧确认,就用手激动地拍着他的肩膀,满嘴酒气地嚷道:
“就是她把你的文件偷走的!没说的,一定是那样了。你只是心里不肯承认罢了。”
“哦,我可能确实心里不愿意承认。”查理欧被说破了心思,无神地喃喃自语道。
“得!今晚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咱们人生得意须尽欢,该玩不玩也不对呀。”方哥今天的谈判极其圆满,面对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孩正春情勃发。
美国前总统尼克松曾经说过:权力是男人的*。对此,方哥颇有同感,但他的研究更深了一层,他觉得权力本身并不是*,而权力带给男人的信心,才是真正的*,否则同为美国总统,为什么克林顿就性趣焕然、绯闻不断,而小布什却平淡无奇、没有花花草草,就因为克林顿行使权力成功了,信心爆棚;而小布什却失败了,信心萎缩,自然也没有了性致。
现在,方哥就是要用自己亢奋的情绪,把查理欧从过去的阴影中拖出来。
“今天公司在北京投标,现在应该出结果了。”查理欧有些心不在焉地看着手机,没有未接电话。
“嘿,咱俩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应该痛痛快快玩才对嘛。”方哥把酒杯放在查理欧面前。看到自己的话得到响应,方哥转入他的正题:“我的X8技术现在可以提供升级版,你看能不能向爱西重新报个价?”
查理欧知道方哥在X8项目中至少能赚一百万美元以上,但在事情成功前,他一直没有明说。他也知道方哥是个能争取到一块钱,绝不在九毛九分停步的人,于是点点头,安然等待方哥开价。

猎狼 第四章(3)
“我想再涨它五十万美元,如何?”
两人都从泳池里出来,裹着宽大的浴巾,查理欧虽然不担心方哥会录音,但还是谨慎地没有说话,只是用手在头顶量了量,表示价格有点高。
“那就四十五吧?我把其中的二十五,”方哥伸出右手,手掌朝外一摊,做出送给查理欧的样子。
查理欧点点头:“你得把所有事情处理好,才能收到全款的。”
“放心,一切尽在掌握!”方哥心里一块石头落地:“走,春宵一刻值千金,咱们就别让人家小姑娘候着了。”
这时,查理欧的手机响了。他一接起电话,就感到Lily抑制不住的焦灼:“查理,北京的招标有些问题。”
“哦?你慢慢说。”
原来,北京电信下午就开了标,深圳恒佳曝出大冷门,只报价两千五百万元!因此在价格标中,将对手们打得落花流水,爱西原先的优势荡然无存,Lily找机会问了有关人员,得知爱西能得到大约百分之十左右的份额。
两千五百万?!
正好是爱西报价的十分之一!
查理欧的心里,猝然响起了狼群的嗥叫声,那遍布荒原、人心腑的“呜--呜--”声,现在是那么真切,那么逼近。
“这就算挺照顾我们了。”Lily在电话里沮丧的话语,又把查理欧拉回到现实中。
“从原来的百分之六十到现在的百分之十,这个份额差得也太大了。”查理欧心里闪过的第二个念头,就是该如何向比尔交待。
“还可以补救吗?”
“基本上没办法了。现在形势不好,北京电信也想省钱呀。”
查理欧叹了口气,放下电话。方哥在一旁关心地问:“订单的事吗?”
“还是那个恒佳,报了个地板价,又把我好不容易煮熟的鸭子,生生抢了去,只给我剩了个鸭头。”查理欧充满厌恶地说。爱西在中国曾经想方设法摆脱恒佳的追逐和撕咬,发挥过自己技术方面的优势,施展政治方面的资源,甚至拚过资金方面的实力,但往往用过一招后,恒佳马上就学了过去,以后就见招拆招,让爱西防不胜防,使查理欧异常烦恼。
如果恒佳是狼,自己应该怎么应对呢?难道就会像梦中那样,被群狼拖下树活活吞噬掉吗?
“这家人家确实有点讨厌,你干脆把他收购得了。”方哥刚刚尝到收购的好处,三句话不离收购:“打不过他,就把他买了,这不一直是你们老美的风格
吗?”
“嗯,收购,这倒是可以考虑。”将狼收为己用,让他们去追逐自己的对手,这可不失为一个好方法。
“行,行,咱们回头再细细考虑,先去把这两个妞给收购了。”方哥一听事情有转机,赶忙推着查理欧朝沙滩椅上的姑娘走去。他怕再来个什么电话,把今晚的什么好事都给吹了。
梁佳明洗钱的小店,很快就在蛇口花园附近一个不起眼的小区里,重新开张了,这回他没有以水果店做幌子,而是开成了烟酒店。他吸取了上次被抄的教训,觉得水果店人来人往太显眼,每天要去批发市场进水果也挺麻烦,卖不掉还得处理。
梁佳明所作的另一个防范措施,是在烟酒店以外又分开租了二套公寓房,一间作为办公和现金周转中心,另一间作重点客户交易。这样一来,即使烟酒店被忽然查抄,也不会造成太大的损失。
这天下午,梁佳明把店里安排停当后,拖了张塑料椅坐下,打电话一一通知老客户们重新开张的地址后,就专心等待恒佳新的负责人前来拜访。这是对方的第一次上门,从电话中,梁佳明觉得她是个开朗的女性,他琢磨着该用一些什么优惠条件,给她留个好印象,以便能长期合作。书包网 www.61k.com

猎狼 第四章(4)
渐渐地,梁佳明的手机接连不断地响起来,有问港币兑人民币汇率的,也有问美元兑人民币汇率的,梁佳明娴熟地一一作答,他对自己的业务心里有底,一般来两个咨询电话就会有一单生意。看着自己的老客户还没有流失,他心里涌上一丝欣慰。
上门换钱的人多起来,新买的点钞机又唱起了往日的欢歌。
梁佳明正忙里忙外地招呼客人,两个姑娘走到烟酒店外面,上下打量着招牌。他的眼睛很尖,一眼看出其中一个是恒佳财务部的出纳:“哎,张小姐,就在这里呀,来,进来坐进来坐。”梁佳明马上将两人迎进来,让小妹沏上功夫茶。
“你怎么开在这儿呀,也太难找了!梁先生,这是我们夏主管。”小张快人快语地介绍道。
夏琳与梁佳明握握手,交换了名片。
“夏主管,范总跟我说起过你,不过没想到有这么靓。”
“梁先生可真会说话,你就叫我夏小姐吧。你们这儿的汇款恢复了吗?”
“恢复了,恢复了,”梁佳明以为夏琳来只是认认门,没想到还有生意可做,就很高兴地将两人让到了里间。
烟酒店的里间只有十几个平方,几张办公桌上分别摆着点钞机、复印机、传真机和几部电话,几个神色认真的女人正在麻利地忙碌着。一个戴头盔的小伙子坐在后门口,门外停着一辆红色的本田摩托车。几个客户模样的男女正坐在一旁的沙发上喝茶、看报。
夏琳警惕地四面看过,用目光征询小张的意见。小张微微点了点头。
“我们有三百万港币要汇给香港的客户,汇率就照我们电话说好的。”夏琳将一张人民币支票和写着账户资料的A4纸交给梁佳明:“多长时间能到?”
梁佳明接过支票扫了一眼:“工行的,”他边复印边说:“入账后半小时吧,这是最快的了。”
“行,那我们就在这等吧。”梁佳明将支票和账户信息的复印件签上名,递给夏琳,然后把支票交给后门口的小伙子。那小伙子将支票放入支票夹,收进随身斜挎的背包里,跨上摩托车飞驰而去。
“工行离我们这儿很近的,你们稍等一会儿。”
果然,还没等夏琳的功夫茶喝过两道,小伙子随着一阵摩托车的轰鸣已回到了房间,将入过账的支票头交给梁佳明,梁佳明亲自在夏琳提供的账户资料旁写明金额,签好名传真给香港,旁边的几个客户都已经办好业务陆续离去。
夏琳趁着空闲,将梁佳明拉到一旁:“梁先生,范总说你答应把那八十万补给我们的。”
“夏小姐,这话我是说过,”梁佳明面有难色地表示道,“但现在生意刚开始,你能不能请范总先缓一缓?”
“嗯,我看您是个实在人,能不能这样,我到您这儿汇款,汇率自然按最优惠的算,您的手续费减半收,那一半就用来充抵八十万,咱们都记着账,什么时候冲抵完,再按正常标准收手续费?”
“那自然好!”夏琳的方案是让梁佳明用赚来的一部分钱,去弥补他答应赔给恒佳的损失,这使梁佳明喜出望外。
两人说话间,传真机已吐出香港汇款的凭证。梁佳明审核了一遍,将传真和支票头换回夏琳手里他签过名的复印件,让夏琳打电话核实过香港客户已收到汇款,这单业务就算完成了。
“办得还挺快嘛!”夏琳朝小张使了个眼色,后者从手包中又拿出一张支票和一叠纸。
“梁先生,我这里还有一千五百万港币,要汇给这六个不同的客户。”

猎狼 第四章(5)
梁佳明接过支票,心中暗喜:自己向范胜轩赔款的表态非常正确,果然抓住了恒佳这个大客户。
趁着小伙子去进账的间隙,夏琳又找梁佳明开始谈判:“梁先生,汇款的事我看就这么办可以了,但兑换现金方面,我还想和你沟通一下。”
“你说吧,夏小姐的意见我总得听的。”
“你这个地方还是不太安全,上次那八十万,我听说就是在店里出的事。”夏琳停顿了一下,很坚决地说:“所以,如果要兑换现金的话,你必须拿钱到恒佳去办理。”
“这……夏小姐,”梁佳明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您可能不知道,我们这一行都是像这样办理的。”他说的是实情,地下钱庄很少会背着几十上百万的现钞为客户提供经常性的上门服务,因为那样很容易被人摸到规律,中途埋伏打劫。
“行规也不是不能变的嘛。现在银行都上门服务,你们也应该改改呀!”在来之前,夏琳就清楚自己的要求可能被婉拒,因为这需要梁佳明承担所有的风险,而又没有给他额外的好处,她适时提出了一个有吸引力的建议:“我知道每次兑换的钱少,那样做你肯定不划算,以后我都提前安排,每次兑换的钱不少于五十万,怎么样?”
“那还做得过。”梁佳明笑了笑,脸上堆起深深的皱纹,如果兑换的钱多,他就可以再请个人,一起护送到恒佳。
等所有业务办完,已是华灯初上。
夏琳谢绝了梁佳明的盛情挽留,匆匆赶回公司食堂,陪武锐锋晚餐。
她在路上又仔细和小张回顾了汇款和换钱的所有流程,觉得自己的安排没有漏洞,心里才松了口气。
查理欧回到北京时,已是第二天中午。他让前来迎接他的司机,直接开到北三环边的爱西中国总部。走进爱西以黑色调为主的门厅,他看到前台点缀的鲜花还那么娇艳,漂亮的接待小姐依然温婉、礼貌地向他致意,人们在各个办公区有条不紊地忙碌着。看来公司的气氛并没有受到北京订单失利的任何影响。
查理欧刚进办公室,就召Lily来询问。只见她面容有些憔悴,虽然经过精心修饰,但两只黑眼圈隐隐若现。
“辛苦了,昨晚没睡好?”
“那没什么,查理,只是事情出乎意料,”Lily以职业性的冷静,将昨天的投标详情讲了一遍,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中国人有句俗话说:赤脚的不怕穿鞋的,因为他们更加拼命。但是赤脚的为什么要更拼命呢,还不是为了穿上鞋?”查理欧凝视着落地玻璃外灰蒙蒙的天空,他已从昨晚最初的震惊中恢复过来:
“恒佳的这种做法必定不能长久,我想我们会找到制服他的办法的。”
“查理,我听说恒佳还在拼命争夺香港的订单,你看是不是要知会比尔一声?”Lily在离开前,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因为这已经超出了她的职责范围。
“要不要把恒佳的事,向比尔认真分析呢?”
在爱西的市场版图上,香港归亚太区直接管理,因此香港订单的得失,由比尔负责。
北京的失利将使查理欧在爱西的评价受到影响,如果香港的订单也被恒佳低价抢走,那显然会冲淡这种影响,从查理欧个人的角度来说,不算件坏事,但对爱西当然不好,Lily正是看到这种敏感性,提醒他时才格外小心。相反,如果比尔在香港战胜了恒佳,更凸现出中国区的无能,也就是查理欧的无能。
查理欧虽然在海外多年,但骨子里还是浸透了中国人的不安全感,一碰到涉及职业生涯的切身问题,就免不了先拨一通小算盘:不通知比尔,肯定是说不过去的,但即使是通知,也可以用例行公事的手法,使比尔虽然知道了恒佳,却不会引起重视,最后香港订单丢了,他也不能在明面上抱怨查理欧什么,这是中国人最通常的做法。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猎狼 第四章(6)
查理欧坐在大班椅上左思右想了一番,决定不仅要详细通报比尔,甚至还要出谋划策,帮他打赢香港这一仗。因为他觉得:如果恒佳抢下香港这个桥头堡,必然走向海外,今后用海外市场的盈利,来填补国内低价竞争的损失,那爱西中国区的日子,将越发难过;其二,他心里已隐隐倾向于收购恒佳,为了实现这一战略,必须在香港对恒佳迎头痛击,让它不至于自我感觉太好,从而愿意坐到谈判桌上来。
基于这些考虑,查理欧给比尔写了一封翔实的Email。他只描述了恒佳的竞争风格,和自己的主观判断,并没有为中国区辩解,也没有建议比尔用低价或增加性能的方法,去对付恒佳的竞争,他相信比尔更愿意凭自己的智慧作出选择。
发完邮件,天已渐渐黑下来。
查理欧给紫薇打了个电话,确认她今晚会回他的别墅。虽然两人只是合约关系,但查理欧发现自己慢慢对这个画油画的姑娘,产生了某种依恋感,这种依恋给他带来平和、安宁的心境。他还没时间去分析是紫薇身上的哪一点吸引了他,但已经担心两人分手时,会不会对自己造成伤害。
打完电话,查理欧将葛律师召进来,把方哥与甘工签的协议递给他。
葛律师坐在沙发上仔细看过,抬起头钦佩地说:“签得真漂亮!基本按照我们指定的条款,真想不到您办得这么顺利。”
“好,你抓紧把爱西与方总的协议也签了,咱们这事就算完了。”
查理欧说完,见葛律师起身要走,忙摆手让他坐下:“咱们有些事,私下里先聊聊。”
葛律师摆正坐姿,非常专注地听着,他觉得老板的这声招呼,就是一个口头保密协议:他们的谈话不得外传。
“恒佳这家公司,你是知道的。”
“知道,昨天还在北京和我们竞争呢。”葛律师点点头,他以为老板要告恒佳恶性竞争,马上在脑子里搜索相关法规和案例,甚至到哪个法院起诉,自己有没有比较要好的法官,都在脑子准备好了,只等查理欧让他献计。
“这家公司用萝卜白菜的价钱,卖高科技产品,给我们带来很大的困扰,”查理欧停了一下,他不想说这是方哥给他的建议:
“美国公司遇到类似的情形,通常会采取收购战略,我想在法律方面,先听听你的意见。”
查理欧话音未落,葛律师脑子里已跳出了《反垄断法》的相关条文。由于爱西和恒佳都是中国通信行业的大公司,这种收购很可能受反垄断法的约束,那就必然要送商务部审批。爱西曾经被国内公司起诉滥用市场支配地位,但最后都被公关部和法务部联手摆平了,因此葛律师对《反垄断法》相当了解。
葛律师谈了些专业意见,然后说出自己对这个构想的观感:“现在外资在中国收购行业的龙头企业,已经成为时尚。有些本土企业做大规模、打响品牌的目的,就是为了好高价被外资收购,就像中国的大学生读好书,就是为了出国一样。这段时间正好有个收购案,和我们的情形比较类似,”葛律师说起被媒体炒得沸沸扬扬的,美国希望可乐收购中国幸福果汁的案子,目前进展一切顺利。
“会有什么暗礁吗?”
“应该没有,希望可乐出价二十四亿美元,估计可以扫除所有暗礁了。”葛律师还津津有味地把幸福果汁老板的经营理念,背出来给查理欧听:“像养儿子一样办企业,像卖猪崽一样卖企业。”

猎狼 第四章(7)
查理欧高兴地点点头:“嗯,这种想法才是中国人办企业的目的,什么产业报国、造福社会、民族自强,统统都是为了赚钱的漂亮话。办企业的目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赚钱吗?企而优则卖,不错!”他觉得恒佳的老板也会持同样的观点:多少也是个卖,只要爱西给的价钱够高,收购恒佳终归会成功的。
想到这里,他情不自禁站起来拍了拍葛律师的肩膀:“很好,你认真追踪这个案子。另外,你去请保罗过来。”
爱西在中国收购X8技术成功后,专门设立了收购兼并专员的职位,并从总部派保罗来就职。保罗是一个美籍华人小伙子,三十岁出头,一头自来卷的黑发,耶鲁大学MBA,是爱西专门从麦肯锡咨询公司猎头过来的精英,中文马马虎虎。
保罗是小布什的校友,查理欧在总部见过几次,发现他总喜欢把那个牛仔总统挂在嘴边,但随着小布什的政绩越来越糟,他也越来越不再提起这个校友。现在一听上司的召唤,保罗马上赶来查理欧的办公室。
“恒佳知道吗?”
“嗯哼,总部深圳,CEO范胜轩,去年营收七十八亿,毛利约二十一亿,特别擅长低价竞争和人海战术,刚在北京赢……”保罗的使命,就是在中国为爱西寻找值得收购的对象,他来的时间不长,但对恒佳已经很熟悉。
“OK,”查理欧打断了保罗的叙述:“我想看看收购恒佳的可行性!”
“OhMyGod(我的上帝),那一定能让爱西股价好好涨一下。”保罗夸张地吹了声口哨,对他来说,这可是个能让人提神的好活。
“你尽快做个初步的报告出来,三天够了吗?”
“时间有点紧,不过只是做个初步报告……?OK!”保罗盘算了一下,点头应允。
见保罗领命要走,查理欧又叮嘱道:“恒佳是一间封闭性很强的企业,你要从各种渠道搜集资料。咱们这儿有不少从恒佳跳槽过来的员工,你到人力资源部搞份名单,挑重要的员工,侧面了解一下情况,注意要保密。”
“那我以什么身份和他们谈呢?”保罗的心很细,他觉得收购兼并专员的名头肯定是不能用的。
“你不必亮名片,就以市场调研的名义去做吧。”查理欧吩咐道。
把这些事情安排妥当后,查理欧对着窗口做了几个扩胸动作,开始准备面对他可能遇到的两个重大问题:一是如何说服他的顶头上司收购中国公司;二是如何说服恒佳的股东们同意被收购。这两个问题对查理欧甚至对爱西,都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
查理欧想,他该设计一些怎样的思路,才能把这两个问题解决呢?
中国有句老话说:一年之际在于春。这说的是农业社会,一年的收成始于春季的播种,因此,抓紧春天很重要。
深圳不算农业社会,本地的农夫们大多种植生长迅速的蔬菜,不存在春播秋收的现象。深圳最发达的是电子行业,实际上这句老话也适合这个新兴的行业。
每年春天,深圳都会召开电子展览会。和金秋十月热闹喧哗的高新技术交易会相比,这个专业性很强的展览规模不大,但在行业内却有很强的号召力,因为世界上排名前五百位的集成电路厂商和设计公司,都会来展出最新的产品。
集成电路是什么?它就是电子工业的灵魂。因此,不难理解珠三角乃至全国的电子设计师们像潮水一般,希望在这个盛会上淘到些富有创意的解决方案,结识更多的合作伙伴,回去开发出新产品,到市场上搏杀一番。很多新奇、独特的产品,就从这里杀入了全球,也有不少公司从这里起步,最终登陆美国纳斯达克。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猎狼 第四章(8)
这年的电子展,在滨河大道旁的深圳会展中心举行。
这天早上,武锐锋和坦克从蛇口开车,前往参加展会。由于上班的人多,再加上开会,滨河大道上车流缓慢。坦克急得直拍方向盘:“唉呀,前面这车,肯定是女孩开的,怎么这么笨,简直恨不得上去替她开一把。”
坦克三十岁出头,是武锐锋手下最重要的大将,做事麻利、痛快,但遇到千头万绪的复杂情况时,就容易不耐烦地蛮干,武锐锋常常让他当研发项目的先锋官,这个位置需要的全局观较少,他每每能交出令人满意的答卷。
“呵呵,你都做父亲了,还这么容易着急上火,出门前我已经把堵车的时间,算进去了。”
“你看,我们马上要错过开幕式了!”坦克敲了敲仪表板上的时钟。
“谁说我们要去参加开幕式啦?能赶上大会主旨演讲就行了。”
武锐锋是电子展的特邀嘉宾,应该在开幕式上前台就座,但他不想在领导慷慨激昂地讲话时,傻乎乎地坐在台上陪绑。
实际上来参展的大多数知名厂商,和恒佳都有不同程度的合作,武锐锋对他们的新产品推出计划,心里也大致有个谱,但每年他都会认真来参观,一是怕漏掉了哪一匹新冒出来的黑马;二也到这些厂商的展台前去亮亮相,给他们点面子,今后合作起来更顺溜。
“嗨,你早说呀!”坦克定下心来,不紧不慢地开着车:“我听说老范在北京开了个低价,把行业内吓了一跳,其实算一算,这一单咱们还是不会亏的。”研发人员对材料成本非常清楚,因此,坦克的话并非没有依据。
“你不能只算材料嘛,还有管理费用、研发费用、营销费用、今后的服务成本、交税,这样算下来至少得亏几千万。”
对北京订单的处理方式,武锐锋并不认同范胜轩,他觉得这种孤注一掷,既损害了整个行业的利润,也降低了恒佳的形象,虽然能抢到一时的市场,却是杀鸡取卵。不过武锐锋作为恒佳的高层,一直憋在心里没有流露这一想法,现在听自己的心腹说起,免不得抱怨几句。
由于制度的不完善,中国人历来喜欢窝里斗,这种窝里斗表现在企业中的一种形式,就是技术部门与市场部门的争斗。一个企业的成功,到底得益于市场多,还是技术多,世上还没有权威的方法进行衡量,这就造成了中国企业中,技术派和市场派普遍地争夺资源和权力。
这种争夺往往会影响企业的产品方向、经营战略,甚至生死存亡。
在恒佳,武锐锋理所当然是技术派的领军人物,研发部的弟兄们常常不屑于销售部的请客送礼,认为没有自己把产品做出来,市场竞争就无从谈起。作为总裁的范胜轩本应居于中立地位,调停双方的争夺,但他对日新月异的技术不太内行,本能地担心研发部在公司坐大,因此往往不由自主地偏向市场派,对崔大伟越来越倚重。这让武锐锋隐隐有些不快。
对北京订单,按武锐锋的想法,如果时机不成熟,就不应该勉为其难,而是先做中国其他地区,积累更多的资金投入产品研发,最后自然会水到渠成,像现在这样用亏本的手段抢夺市场,如果没有源源不断的后续产品做依托,即使抢到了市场也无法守住。
两人找地方停好车,走进熙熙攘攘的会展中心。大会议厅里座无虚席,主旨演讲正好开始:“今年的经济不景、内需不振,”演讲人别出心裁地选了经济学的萨伊定理,作为演讲主题:“萨伊定理告诉我们:供给会产生自身的需求,所以我们要通过不断的创新,提供更多更新的产品,抵御金融风暴的影响……”

猎狼 第四章(9)
坦克早就有心离开恒佳去创业,很想在这次展会上发现一些新产品,好迈出人生关键的一步。他三心二意地陪武锐锋听完演讲,随着人流涌出会议厅时,忍不住在武锐锋身后抱怨道:“这么文绉绉的东西,你也真能听得下来。”
“你以后就会明白了。”武锐锋笑笑,他知道坦克急吼吼的想法,和目前的思维境界,因此不以为意。实际上,这个演讲印证了武锐锋的想法,他觉得经济不景,主要是企业没有用创新的产品,去满足需求,只要有了好产品,需求总是能开掘出来的。
他们研究了展位分布图后,用最高的效率在展馆里穿梭,不时和熟人打打招呼,遇到有兴趣的产品,坦克就会索取资料,问几个问题,很快就把整个展览看完了。
“今年来参观的人好像少了些。”坦克提着沉甸甸的资料,跟在武锐锋的身后。
“到底是形势不好啊,我原来估计人会比往年多些,形势不好应该多找找新东西嘛。”
“大部分老板都没有你这种眼光。”坦克虽然很精英,但对武锐锋还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所以,大部分企业也就很平庸。”武锐锋不以为然地笑笑,又回过头来问道:“看到什么好东西了吗?”
“那个人脸识别技术还不错,总想再回去和他们探讨一下。”坦克意犹未尽的样子。
“那是很老的玩意儿了,一直没做起来。”武锐锋不屑地说,他觉得坦克的眼光有问题。
“不过他的成本今年降了不少,我想市场会有反应的。”
坦克在看人脸识别技术时,心里就在盘算着要把它用在考勤、门锁上,他觉得这方面的市场空间很大。
坦克是个精力过人,容易冲动的家伙,武锐锋觉得自己越来越难以驾驭,虽然他并不反对坦克出去自己创业,但现在的形势,却算不上好时机。他正要再规劝几句,范胜轩却打来电话。
“嘘,老板的电话,别出声。”
武锐锋避过嘈杂的人声,接起了电话。
“小武呀,我刚从北京回来,想和你聊聊。哦,你在看展会?那你看完了到我办公室找我。”武锐锋知道,范胜轩虽然话说得客气,但他内心的秒表已经开始读秒,自己如果不在他心理预期的时间内,出现在他的办公室,老范肯定会焦躁不安。
“老板找我,你再看一会吧,我先走了。”武锐锋接过坦克手里的资料袋,飞车直奔公司。
“范总,您回来啦!在北京把他们打得够呛吧?”一进范胜轩办公室,武锐锋就调整出高兴的口吻问候道。
“啊,只是惨胜而已。”范胜轩摇了摇头,表示北京的事不值得一提,转而关心地问道:“去展会啦,有什么新收获吗?”
“暂时还没有。”
“嗯,保持对新技术的敏感性,是很好的习惯。”
听到范胜轩这一难得的夸赞,武锐锋心里一紧,因为他知道,范胜轩本质上属于那种不喜欢表扬人的老派中国人,笃信“批评使人进步,表扬使人骄傲,骄傲使人落后”。范胜轩也知道自己这一习惯越来越不受年轻人欢迎,专门找顶级培训师咨询过,有些领导力咨询专家建议他多表扬人,至少在给出负面消息前一定要先表扬,让苦口的良药包上一层糖衣,范胜轩接受了这一说法,努力去养成批评前先表扬的习惯。
但由于这种方法用得太僵硬,表扬之后就是急不可耐的批评,而恒佳的员工个个智商不低,很快他就被手下看破了了规律。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猎狼 第四章(10)
所以武锐锋一听到范胜轩的表扬,就做出了领受坏消息的准备。果然,坏消息像早上升起的太阳如约而至:
“你给我的研发扩张计划,我已经仔细看过了。在目前的形势下,这个计划还不能实施。”范胜轩字斟句酌地说道,尽量不挫伤武锐锋的积极性。
“范总,我觉得尤其要在低潮时,才更应该加大研发力度,把产品线尽量补齐,经济复苏时,就不会打无准备之战了。”武锐锋平时很少在范胜轩面前固执己见,因为他的见解常常会得到老板的认同。现在他受到否定,但又觉得是原则问题,不可轻言放弃,就特别坚持道。
“唉!”范胜轩叹了口气,怎么武锐锋和王连富所持的观点,就是那么一致呢?一个要趁低潮加大研发,另一个要趁着低价储备土地,这听起来都没错,但就是没人为他这个总裁想一想:
钱从哪里来?
经济低潮时,便宜的东西多了,该干的事也不少,但就是捉襟见肘。如果资金充裕,还怎么算经济不景呢?这些计划都需要大量资金,公司目前的资金相当紧张,暂时还看不到缓解的迹象。
对范胜轩耐着性子的规劝,武锐锋没有吭声,他当然不能反驳说:既然资金那么紧张,为什么还要亏本去做北京订单呢?那样局面就很难收场。
下面的谈话,基本是两人彼此敷衍。武锐锋无聊被动地应付了一阵子,感觉自己用于表示礼貌的时间,已经花费得足够,就起身告辞,范胜轩也没有刻意挽留。
武锐锋的办公室离范胜轩不远,他皱着眉头,有些沮丧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锁上门,将自己扔进高大结实的大班椅。
作为一个年轻的高层主管,他还不太会掩饰自己的情绪,或许他认为自己没有必要掩饰。范胜轩对研发计划的否决,是他在恒佳第一次受到较大的挫折:以往的成功使他总认为,自己在恒佳这艘大船上,至少是技术领域的船长,引领着这条航船避开一场场技术标准的风暴,赶上一个个热点产品的潮流,因此恒佳才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这种想法让武锐锋很有成就感,也强化了他率领技术团队的责任心。范胜轩的否决使他清醒过来:“我之所以感觉自己像个船长,只是因为以前的想法都和船长合拍而已,范胜轩才是真正的船长呢。”
想到这里,武锐锋觉得自己以前有点傻。他不是一个容易被说服的人,暂时的挫折使他冷静下来,想认真看看对手的策略。
每一个中国企业都有自己心目中的标杆,恒佳的标杆就是爱西,武锐锋盯住的就是爱西总部的首席技术官Jason。他虽然没有亲眼见过Jason,但与之神交已久。他是一个极其专业的追星族,手下有专人负责从媒体上、从道听途说重搜集Jason的动向,武锐锋的产品设计也常常能从Jason的只言片语中获得灵感。
此时,虽然心里有些郁闷,他还是禁不住将手下汇集起来的爱西最新技术动向查阅起来,很快他把所有的文件浏览完毕。
从众多看似杂乱无章的信息中,他提炼出两点结论:爱西越来越多地将研发工作转移到中国、印度;爱西原来公布的产品上市计划,一个也没有推迟。
武锐锋的心里陡然感到了巨大的压力。他很清楚恒佳的竞争优势,主要是成本低廉,高科技产品之所以能够低价,关键在于控制研发成本,而研发费用主要花在人力资本上,中国每年有数百万名大学生毕业,这为恒佳提供了海量的知识劳动力,从而能使武锐锋手下研发人员单人成本,不到Jason那边的十五分之一。但如果爱西把大量机械重复性的研发工作,转移到中国来,研发费用也会大大降低,武锐锋感到恒佳的低成本战略,必定难以持续。
不靠低价格,中国的产品还能如何与外企对垒呢?这个难题,即使像武锐锋这样恃才傲物的聪明人,也感到难以措手足。他觉得自己所感觉到的前景,过两三年就可能成为现实。但范胜轩是个极其务实的人,要用自己看到的这个前景,去为自己的研发计划撑腰,那是不可能的。
到了午餐时间,武锐锋叹了口气,起身向楼下的餐厅走去。
一路上,他和部下打着招呼,看着那些比自己还要年轻、热情洋溢的面孔,他的心情慢慢好转起来。
“咦,锐锋,你不是去展览会了吗,这么快就回来了?”在排队的时候,夏琳笑盈盈地走到他的跟前。
“范总找我有点事。”武锐锋用不锈钢餐盘打了饭菜,与夏琳走到一个安静的角落。阳光从窗外射进来,让人感到暖洋洋的。他喝了口西洋菜排骨汤,才用压抑的声音说:“他把我的研发计划给否决了。”
“那你不正好可以放松一下?”夏琳觉得这几年武锐锋没日没夜地熬,实在太辛苦了。
“你说什么呀?真是妇人之见。”武锐锋快速吞咽着饭菜,冷不丁打断她,回了一句。
“我这不是为你好嘛,”夏琳知道武锐锋有火没处发,心里也不在意,只是关心地问:“那你准备怎么办呢?”
“怎么办?凉拌。谁能反对老范的意见?”
“锐锋,我晚上要去看坦克的孩子,你也一起去吧。”
“我?我应该去吗?”武锐锋停下风卷残云般的吃饭速度,他从范胜轩的领导艺术中领悟到,和手下靠得太近,容易失去权威,因此从未去过坦克家。
“去吧,去吧,世上哪有这么多应该不应该的,他也是你的朋友嘛。”夏琳佯装生气地推了推武锐锋的手肘。


猎狼 第五章(1)
坦克的家在蛇口的一个老式小区里。两房一厅的格局,以前两人住还不错,但自从有了孩子,单巧云的表姐过来照顾,就显得有些拥挤,每天婴儿的哭闹声、电视的喧嚣声、隔壁装修的电钻声此起彼伏,家里就没法再容纳一张安静的书桌。坦克很想多点时间陪陪母子,但在家里又干不成任何事。单巧云看他烦得抓耳挠腮的样子,就常常放假让他去公司加班。
这天晚上,坦克得知武锐锋要来看他,专门在家恭候。白天他在展会上和那家研究人脸识别的公司谈得非常投机,索要了大量资料回来,正好用心研究一下。
“你们老大怎么会想到来看我们?”单巧云给婴儿喂完奶,放在摇篮里边逗弄边问。
“可能是小夏让他来的吧,否则他这个‘生命爱好者’,哪舍得抽时间干这个。”坦克对武锐锋惜时如金的癖好,非常了解,他认为武锐锋把时间当作生命那样来珍惜,这次来探望自己,至少要花两个小时的“生命”,武锐锋还不知道有多心疼呢。
坦克看着婴儿*的脸蛋,琢磨着怎么让武锐锋这两个小时的“生命”,过得有意义些。
“你说,他们俩的关系怎么样?”单巧云简单地把头发梳整齐。
“他们呀,挺好呀!郎才女貌,大家都说是绝配呢。”
“是吗?他俩的个性都挺强的,你们老大就不用说了,小夏以前做销售,听说也挺能干的,他们到时谁让谁呢?”单巧云虽然个子小巧,说话轻声细语,实际上很有主见。
“那自然是小夏让着老武。”
“你以为小夏像我呀,她的心很高的,女人的心高了,没幸福,女人的心不高,没成就。这世界,还是做男人,对不?”单巧云故意装作有些不满地说。
“谁说没成就,这就是最大的成就。”坦克一脸柔情地抱起手舞足蹈的婴
儿。
正当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时,夏琳和武锐锋已经带着一些婴儿衣服进了门。
“哎呀,长这么大了!”夏琳洗净双手,一脸兴奋地抱过婴儿,不停嘴地逗弄着。武锐锋坐在一旁,有些不自然地笑着。
“小夏,听说你不搞销售培训了?”坦克关切地问。
“是呀,调去给老范做助理。”
“那好呀,现在先给老范做,以后就给武总做了。”单巧云满脸幸福地说,她觉得夏琳的调动是高升了。
“人家才不要我做助理呢,对不对呀?”夏琳调皮地朝武锐锋努一努嘴。
“你那哪是助理?你根本是我的上级嘛。你一说来看孩子,我就响应号召了嘛。”武锐锋转了话题,“怎么样,坦克,后来又去看‘人脸’了?”
“嗯,我给他们总工指出了一些缺陷,他答应把软件再重新升级。”
“怎么,你们准备搞人脸识别?”夏琳看着饭桌上的资料,好奇地问。
“这种事,你不懂。”武锐锋在身后呛了她一下,让她下不了台。
坦克一看,马上详详细细地把自己准备出去创业,正在考察人脸识别技术的事讲了一遍。
“为什么要走呢?你在公司不是挺有前途吗?”听到坦克要走,夏琳不禁有些伤感,她也担心武锐锋失去这员大将。
“在武总手下干,前途倒是有,就是太辛苦,顾不了家。”在武锐锋面前,坦克的另一个不满没有说出来:恒佳虽然收入很高,但大部分都是以内部股份的形式发放,他手头上的钱要买一套像样的住房都很困难,按他对自己能力的估计,如果出去自己做,只要产品对路,赚钱的速度肯定比现在快。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猎狼 第五章(2)
“锐锋,坦克要走了呢!”夏琳见武锐锋一直不吭气,就好心地提醒道。
“知道,人各有志嘛。”武锐锋也时常想跳出恒佳大干一番,因此对坦克的心情颇为理解,只要没有影响本职工作,他就不打算用上司的身份去干预。
“你为什么不做通信呢,那可是你的老行当。”夏琳见武锐锋并不在意让坦克回头,就反过来为他着想。
“呶,”坦克指了指武锐锋,“他不让做嘛。”
“这可是老范的规定,跟我没什么关系。”恒佳规定离职员工在两年内,不得从事通信行业,当初讨论的时候,武锐锋是积极支持的,但现在,他却不想为这条规定辩护了:“我的研发计划都被他否决了呢。”
“怎么样,出来领着我们一起干?”坦克趁势认真地鼓动道,武锐锋笑笑不语。
从坦克家里出来后,夏琳挽着武锐锋的手臂,撒着娇提醒道:
“我刚才问坦克‘人脸’的事,你不要那么冲地说‘这种事你不懂’嘛,搞得人挺难堪的。”
“哦?你受伤啦?”武锐锋进了车门,等夏琳系好安全带,把车开上大街才说:“你这人哪,向来对老范忠心耿耿,现在又是他的助理,坦克要创业的事,你知道了,不去向老范汇报吧,心里憋着难受;去告诉老范呢,又觉得对不起坦克,所以我当时是让你不要知道这事最好。”
夏琳暗暗佩服武锐锋的心思如此缜密,但她不乐意他那样说自己与范胜轩的关系,就委婉地辩白道:“就说我忠心呀,你不也忠心吗?大家都说你们俩情同父子。”
她没想到这句平平常常的话,却触到了武锐锋的心病,他愤愤然地喊道:“我忠心?我是对我的工作忠心,对我的生命忠心,我可从来不会对别人有精神依附!”
夏琳见武锐锋发火,赶忙找出《幸福的味道》放起来,悠扬的乐曲马上舒缓了车里的紧张空气。
不一会儿,车已开到夏琳的楼下。
两人沉默地下了车,月光如流水般,照在婆娑舞动的树叶上,躲在暗处的几只猫,长一声短一声地叫着春,风轻轻吹在脸上干爽、清凉,带着春花的芬芳。一丛丛的茉莉正开得星星点点的,浓郁的芬芳仿佛停留在夜晚的空气里。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沉默了片刻,都没有说话。
一朵硕大的红棉花从枝头掉落,“啪哒”打在车顶上。
“哟,鸿运当红啊!”夏琳开玩笑说。
“嗯,你搬家了,我还没来看过呢。”武锐锋犹豫了一下,终于说出憋了一晚的心里话。
“你大忙人嘛!”夏琳当然知道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晚上,她让武锐锋到自己的房间去,可能会发生什么事。
“嘿嘿,”武锐锋腼腆地笑了笑,赶忙趁热打铁地跟了一句,“那就现在去吧。”
“不行呀。”夏琳果断地拒绝道。
“为什么?又怎么啦?”武锐锋没想到夏琳会这样拒绝他,声音充满了焦虑和委屈。
“你的车停在这儿,人家过不去了。”
“嘿嘿,就是就是,你看我,”武锐锋满脸欢笑地把车停好,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拉着夏琳冲进电梯就想吻她。
“小心,有监视器呢。”夏琳侧过头,将下巴用力顶在他的肩膀上。
“好温馨的家呀!一个人能收拾成这样,可真不容易!”武锐锋换上棉拖鞋,舒适地斜躺在布艺沙发上:“我是来这里的第一个男人吧?”
“那倒不是。”夏琳端出一盘水果放在茶几上。
“哦?还有谁呀?”武锐锋一下子坐直起来。书包 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猎狼 第五章(3)
“送沙发的搬运工呀。”夏琳把一颗提子塞到武锐锋的嘴里。
“哈哈,我今晚好像脑筋短路了。”
“那样不好吗?”
“好,好,不过你别老晃来晃去,来陪我坐着说说话吧。”
“你到这边来看看。”夏琳牵着手,将武锐锋拉到阳台。
月亮已经隐到大南山的背后,墨蓝色的天穹上,一颗颗硕大的星斗明亮动人,仿佛可以摘下来放在手心,璀璨的西部大桥,像一条亮丽的光带,横卧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对岸香港元朗的楼群,像一群玉雕的灯笼,矗立在群山的怀抱中。
“真不错,我从来没有觉得蛇口的夜晚,有这么迷人。”武锐锋成天窝在研发部的大开间,面对一群群电脑和仪表,现在看到这无限高远的天幕,心神飘然飞逸。他簇拥着夏琳看了一会儿,轻轻对着她那娇羞的脸庞吻上去:“还是你更迷人。”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这里的风景。”夏琳柔弱无力,任他抱着,任他吻着,良久才喃喃地吐出一句话。
“是吗?那我可留下不走了。”
武锐锋感到缠绕在他背后的双臂,用力拥抱着他……
江阳市的李市长是一个言而有信的人,他从深圳回家以后,立刻着手运作他承诺给王连富的那块地,没过一星期,就打电话告诉王连富,江阳为了吸引恒佳去当地办厂,每亩地价可以再下调三万元,当然,必须是以恒佳香港公司的名义,如果是深圳恒佳,那么地价就没有优惠。
“老王,这对你不是什么问题,抓紧过来看看。”
王连富在李市长的盛情邀请下,带着杭雁飞赴江阳。他仔细考察了江阳的投资环境和那块风水宝地的位置,确认李市长所言不虚,这块地有着巨大的升值潜力。他也终于下定了决心。
这天下午,阳光有些灼人。王连富与杭雁走出候机楼,司机开着他的奔驰刚接上他们,王连富就下令道:“去恒佳。”
“舅舅,你也不休息一下,就直接和范总去开会吗?”杭雁关心地问道。这几天在江阳的官式应酬太多,中午临上飞机前,还被江阳市的高新技术办隆重招待了一番,她这个年轻人都有些疲惫不堪。王连富已经五十出头,与范胜轩的谈话必定是艰难的,她担心舅舅在精神状态不佳的时候,容易失控。
“这事就得快。老范是个大忙人,约他一次也不容易。”王连富在江阳产生了很多美妙的主意,他想趁着这股热乎劲,好好做通范胜轩的工作。
“而且那块地热得很,有不少人在打主意,也拖不得。”
“是啊,他上次答应给我安排个工作,也没有下文了。”杭雁惆怅地提了一句:“而且他对人也太严肃,去那里我怕得看他脸色呢。”
“啊,你在老范的手下,才能成熟得快一点,这事我帮你问问。先让司机开车送你回去。”
“嗬!老王,晒黑了。来来来,这边坐。”范胜轩一见王连富进了办公室,就热情地招呼着。
“是啊,成天在外面看地。”王连富顾不得等茶端上来,就在茶几上摊开一张大大的图纸,俯身指点给范胜轩看:“就是这块地,在一类地区,你看,离市政府多近。”
“嗯,确实不错。”
“价钱也好啊,如果给香港恒佳,只要十二万,其他的内资企业,二十五万还不给他们。”王连富欢快的神情,简直有点像捡到宝物的孩子。
他见范胜轩没有附和自己的意见,就把这些天想好的说辞,推心置腹地倒了出来:“老范,咱们办企业,说得好听是事业,说得现实点,就是赚钱。中国人呐,几千年还是脱不了土地情结,本事大点的,都想有块自己的地盘,所以中国的生意人都是‘商而优则地,产而优则地’。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猎狼 第五章(4)
“为什么呢?不就是因为不论哪一行,都会花无百日红,而哪一行都离不了土地。你就说家电行业吧,四川长虹前些年火得很,现在不也亏得一塌糊涂?而深圳的创维就聪明得多,他们搞地产,搞工业园区,虽然前些年老板被香港廉政公署抓了,但日子还过得挺稳定。你别说咱们通信行业,虽然这些年一直发展很迅速,但市场总有饱和的一天,到了那时,又该怎么办呢?所以我打算在江阳搞个工业园区,等到日子真的过不下去了,就是靠租金,咱们也能撑着,逮到机会还能东山再起。”
在范胜轩看来,王连富的这番话,涉及到决定恒佳战略方向的问题。他的话当然没错,确实有不少中国企业家走的是这条路,而且还相当的成功,不过在范胜轩的眼里,那些成功不过是一时一地的胜利,他从不认为,抱着“商而优则地”这种观念的人,能成为伟大的企业家,能造就伟大的企业。
而范胜轩却志存高远,一心想把恒佳带成伟大的企业。
中国,古往今来,实在太缺乏伟大的企业了。
作为老战友和长期战略合作伙伴,王连富对范胜轩的这种心结,也了如指掌,他并不反对恒佳成为一个伟大的企业,但他是做房地产的,明白要建成更高更大的摩天大楼,必须打更深更坚实的基础,而要成就伟大的企业,则应该从多方面、多行业吸取利润,这就是成为伟大的基础。
王连富滔滔不绝地讲出了自己的观点,然后很友好地笑了笑:“我讲完了,该你了。”
这是他们长期磨合定出来的规矩,因为两人都是刚硬的性子,以往讨论问题时常常唇枪舌剑,互相抢话说,弄得面红耳赤,很伤和气,因此专门商量好议事规则,只有等一个人明确表示自己已经说完了,另一个人才能开口。
“你说的都有道理,”范胜轩习惯性地称赞道。
王连富是范胜轩的老搭档,当然知道他那种先扬后抑的说话方式,于是摆摆手,表示这一段糖衣式的称赞,可以跳过去。
范胜轩有点尴尬地笑笑,就老实不客气地直接表述自己的见解:“你说要建摩天大楼,先得打下深厚的基础,这当然不错,但基础不是这样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打的。要打基础,也得专精在通信领域打,现在是专业化的时代,只有把一件事做好,做扎实,才能赢者通吃。你看看人家比尔盖茨,只把操作系统做好,就成了世界首富,他要是分心,去做那些热门的基因工程、证券、房地产,那肯定没有今天的成就。”
王连富感觉自己抓到了一个关键,忍不住插话问道:“你说完了吗?说完了该我了。”
范胜轩点点头,王连富抬出了自己的偶像:“你说的专业化,在世界范围内是正确的,但中国有自己的国情,美国人靠专业化,能成为世界首富,但华人首富李嘉诚,却是主业搞房地产,副业做码头、石油、电信、百货,并不是靠着只做一行取胜的。老范,我觉得中国的国情,离李嘉诚比较近,离比尔盖茨还远着呢。”
但王连富的说法,并没有打动范胜轩。他坚持己见:“李嘉诚崛起的时代和环境,已经过去了,我相信他如果现在处于你我的位置,也不会再去做什么百货、码头了。”
两人争持不下。王连富看到自己精心准备的理由,没有说服范胜轩,从江阳带回来的好心情,荡然无存,有些急火攻心地质问道:“你既然对我说的不同意,现在经济形势不好,那你有什么高招?”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猎狼 第五章(5)
范胜轩看到两人的火药味越来越浓,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岔开了话题:
“我跟你讲个故事吧,西方经济学家在研究经济不景气时,意外地发现土豆的消费量不仅没有下降,还大幅上升,他们百思不得其解,因为经济萧条了,人们会普遍紧缩消费。最后他们才发现,正因为人们的收入减少了,他们不得不花更少的钱去买肉,而消费更多的土豆。”
王连富有些心不在焉地听着,这个故事除了让他觉得肚子有点饿,没有什么感想。他琢磨着晚上有没有必要和范胜轩共进晚餐,也许再和他说下去,也没什么用。
“我们的产品和跨国公司相比,”范胜轩见王连富有些走神,便提高了音量:“就像土豆和肉的关系。现在经济不景气,客户恨不得把一分钱掰成两半来花,所以我们的土豆应该会有很大的市场,尤其是海外市场,这一直是我们的薄弱环节,趁着这个经济低潮,大家喜欢用便宜的东西,我们反而可以逆势而为。”
“想法不错,但市场是要培育的,你的海外市场,多长时间能产生回报呢?”王连富冷淡地回应道。
“正是因为这样,我们才应该集中资源做好一件事。”
王连富见话谈了半天,又回到原处,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
江阳李市长那边,他是拍了胸脯的,作为恒佳的董事长,他当然也应该能拍这个胸脯。
但现在照范胜轩的意思,江阳的项目就算泡汤了,自己的面子倒还无所谓,却让李市长在江阳闹了个大笑话,王连富的心里非常不愉快,甚至想到照范胜轩这样的犟脾气下去,今后还能否合作。
但他的话还是说得挺客气:“老范,咱们这次先不忙定,大家都再考虑考虑吧。”
“哎,一起吃晚饭呀,都到点了。”范胜轩见王连富起身要走,忙热情地挽留道。在他的印象中,两人闹了什么别扭,总是在一起喝个小酒,就平安无事了。
“不了,老家来了几个领导,晚上还得陪一陪。”王连富随口找了个理由,范胜轩也不好强留,只好边陪他往外走,边客气地说:“你上次来的那个外甥女,我认真考虑过了,你看如果让她当武锐锋的秘书,合不合适?”
王连富差点忘了杭雁的事,他停下脚反问道:“那个位置很重要,怎么会想到做这样的安排?”
“小武这个人,能干是很能干,但到底是年轻人,也不能算我们自己人,我担心恒佳的成功会让他产生自己的想法。您那个外甥女,终归是咱们自己人,放在他那里,一可以有一番历练;二也可以帮我们防着点。”
范胜轩的这番安排,是和王连富站在一条利益阵线上的。
王连富跨进电梯,坚决不让范胜轩送下楼,只说了句:“那我就让小雁抓紧来找你吧。你这算是安慰我吗?”
“哪里哪里!你不需要安慰,而且我不会拿工作安慰人。”
查理欧的家在北京奥运村附近,四层楼的美式连排别墅。
初春时间,攀缘在墙上的爬山虎长出了淡绿色的叶子,门外的银杏挂上一颗颗嫩芽,焦黄色的草坪上透着一层绿意。
别墅的一楼是餐厅和厨房。两个车位的车库里,停着一辆路虎的吉普车和一辆林肯轿车。
查理欧请了一位年轻的女佣打理别墅,但只要他在家,女佣就只能在一楼工作,不叫不能上楼。
二楼是宽阔的会客厅,装点着几幅西洋风景画,正面的墙上,镶嵌着一台六十英寸的液晶电视。尽管墙上挂的不是名画,但却是真迹。自打查理欧买到手后,已大致涨了一倍多。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猎狼 第五章(6)
三楼是他的书房和工作间,几台靠墙的书架上,密密麻麻地挤着他从亚马逊网站邮购的英文书籍,有些还没有打开包装。
四楼是豪华的主卧室和几间客房。
楼顶上装着太阳能热水器和二只卫星天线。按规定,这种天线在北京是不允许安装的,但这个别墅区住的大多是外籍人士,需要收看境外的电视节目,也就没有人上门来检查。
自从紫薇搬来后,查理欧在三楼辟出一块朝阳的空间,当作她的画室。当她专心致志在绘画时,查理欧常常会在背后凝视着她。遇到心情好的时候,他还会应邀充当model。尽管查理欧对自己的身材很有信心,但还是没有答应做紫薇的*模特儿,他并不忌讳别的,只担心自己的*画会流入市场,那可就成了业界的笑谈。
这天晚上,查理欧带着保罗给他的《收购建议书》,有些期待地早早回到家。他刚把车停好,女佣迎上来接过公文包:“欧先生回来啦,吃过了吗?”
“吃了,小姐呢?”
“刚吃完,正在楼上呢。”女佣对查理欧更换女友的事,早已司空见惯,她和查理欧达成的默契是,对任何新来的女友,一律以小姐相称。也许在她的心目中,他这些形形色色的女友,确实就是小姐。
不用查理欧吩咐,她对这些事从来都守口如瓶。每当查理欧的太太带着孩子来北京度假,女佣会提前清理掉别墅里,一切女人来过的痕迹,平时在和别墅区其他的女佣闲聊时,也不会提起一个字。
正因为这样放心,查理欧才每个月额外多给她几百美元。
查理欧脱掉鞋,只穿着厚实的袜子,拎着公文包悄悄上了三楼。
紫薇前几天刚接了一个订单:为她老家的一名官员画肖像画。现在正对着照片,不时闭上眼睛思考着,然后画上一阵子,再后退几步看看效果。
“回来了?”紫薇闭着眼睛问。
“你怎么知道我在你背后?”查理欧把公文包放在宽大的书桌上,扭亮台
灯。
“第六感觉呀!你不知道,搞艺术的人很敏感的。”紫薇回眸一笑,两颗小小的虎牙在灯光下一闪。
“你这是哪一派的画法呢?”查理欧好奇地问,他从未看到有人画画前要闭眼思考的。
“咱这是冥想练习法,先在脑海里把画画出来,然后再搬到画布上,很练功力的。”紫薇详细地介绍了自己的冥想方法,然后问:“你看我画得怎么样?”紫薇停下画笔,左右打量着画架上大致完成的作品。屋里的暖气开得很热,紫薇穿了一身素花的棉质连衣裙,凹凸玲珑,娇柔*。
“哦,”查理欧对她的冥想技术有兴趣,对画却不怎么关注,现在被她一追问,只好仔细地对着相片比较了一下:“你把他美化了,瞧,他的眼角有些下坠,整张脸有点往下塌的感觉,你把他的神采提起来了。不过,整体看起来还挺像。”
“这就对了,艺术嘛,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否则他去照相好了,何必请我画呢。”紫薇略带戏谑的神情,对着肖像画说:“我把你画成这样,你应该会满意了吧。你会给我带来新订单吗?”
查理欧有些怜爱地揉了揉紫薇圆润的肩膀:“这谁呀?”
“老家的一个专员,我想让他帮着运作一次个人画展。”
“专员是个什么职位?”查理欧对京城的官场很熟,但对外省就不甚了了,他平时也不和那些级别的官员打交道,自然无心去了解他们。
“大约是个市长吧。谁知道?反正在我们那儿,说话挺管用的。”紫薇转过头,长长的睫毛在秀美的脸上投下一道暗影:“要我陪你吗?”

猎狼 第五章(7)
“你再画会儿吧,我得看报告,你让阿姨送一壶牙买加咖啡上来,她知道怎么弄的。”查理欧拿出报告,在舒适的雕花椅上伸了个懒腰,把脚在温暖的地板上蹭了蹭,开始认真读报告。
虽然时间仓促,但保罗的这份建议书,依然做得有模有样,数据、图表、分析、结论,一应俱全。保罗交报告时吹嘘,他动用了自己在麦肯锡的老同事关系,专门请他们的并购顾问提供了意见。
报告在前言中先肯定了爱西收购恒佳,是一个富有战略远见的构想。
“呵呵,这个保罗,倒挺会说漂亮话。”查理欧知道,这些搞咨询出身的人,只要符合自己的需要,从任何垃圾想法中,都可以提炼出美妙的要点,他不以为意地跳过了前言。
接着,报告对两家公司进行了分析、比较:
爱西是老牌国际巨头,资金十分充裕,品牌响亮,拥有覆盖全球的*络,但近年来增长放缓,平均年增长只有百分之十三至百分之三十;
恒佳是新兴的中国民营企业,资金相对薄弱,品牌仅限于国内市场,缺少海外销售网络,但一直保持年增长百分之一百五十的势头。
报告也大致给出了导致这种现象的原因:在市场方面,爱西作为美国公司,受《海外反腐法》的约束,因此市场手段远不如恒佳那样,可以无所不用其极。恒佳的人力成本远低于爱西,因此可以低价血拚。
看到这里,查理欧的心里涌起了苦涩的回忆:去年在乌州电信局,他就和恒佳狠狠打了一仗,最后功败垂成,就是因为有人用《海外反腐法》,在关键时刻于美国的法院起诉爱西,背后捅了他们一刀。
“是啊,如果能够收购恒佳的股份,爱西就可以把恒佳这颗卒子,应用在商业规范不太完全的新兴市场,大力进行拼杀,既为爱西抢占了市场,又能够避开《海外反腐法》的管制,不就能够反害为利了吗?”查理欧端起浓浓的咖啡,轻轻抿了一口,接着往下看。
在技术方面,爱西的研发力量非常强大,但成本也相当高,因此对许多客户的个性化要求,往往不能及时、深入地支持。报告指出:爱西的研发模式,通常是对全球主要市场的重点客户,做详尽的调查后,针对他们开发出主流产品。而其他不那么重点的客户,大多不得不削足适履,爱西有什么,他们用什么。
而恒佳由于研发成本较低,常常会对客户的个性化要求,积极响应,甚至鼓励启发他们不断提出新的个性化要求,以此创造相对于爱西的产品优势。
这一点,也是查理欧在中国经常遇到的困扰。
往往当爱西做了大量的前期工作,在大客户那里培育出一个像样的订单,恒佳就总是悄悄地在客户面前嘀咕:我们还可以提供更多的功能,您的那些要求为什么不改成这样呢?如果改了,用起来更方便呀。这样一来,客户就会将新的性能要求,反馈给爱西的售前工程师,但这些要求大多数是爱西中国难以达到的,这就容易给客户造成“店大压客”的感觉,无形中慢慢地丧失了优势。
“这是彻头彻尾的搅局者,如果能将其收到麾下,必要的时候作为打手去搅乱竞争对手精心布设的局,那一定是不错的选择。”
查理欧的眼前展现了清晰的画面:爱西是一架高空轰炸机,虽然威力强大,但光靠地毯式轰炸,并不能实施完全的有效占领;而恒佳则是不惜生命的步兵,成本低廉,虽然攻坚能力有限,但却能打击到各个角落;如果将这两支部队结合起来,就能形成立体攻击网络,那么在通信行业,爱西既能营造局面,又能搅乱局面,这样就能控制局面,将无往而不胜。书包 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猎狼 第五章(8)
想到这里,查理欧感到身体里的血液,像年轻人一样奔涌起来。他有些激愤、冲动,抬头看到紫薇正拎着一桶蒙牛的酸奶走上楼来。
“网上不是说蒙牛的产品有致癌因素,你还喝呀?”
“我不是要喝,”紫薇暧昧地一笑:“你等会儿就知道了。”
紫薇到底是搞艺术的,不仅有很高的审美品位,*的花样也不落俗套。从她那富有诱惑力的微笑中,查理欧嗅到有一场肉体的欢宴在等着他,再看报道时,不免有些心浮意躁。
但保罗的报告写得很善解人意。他在分析了收购的好处后,又从内外两方面列出了收购的难点:从爱西方面说,恒佳目前所有的产品线,都在爱西的覆盖范围内,因此收购并不能扩大爱西的产品,这是一大遗憾;另外,恒佳的企业文化与爱西格格不入,如何在收购后进行有效的整合,将是收购成败的关键。
报告专门指出,当年德国戴勒姆-奔驰集团以三百六十亿美元,收购美国克莱斯勒公司,最后不得不以七十四亿美元,卖出后者百分之八十一的股份,亏损高达数百亿美元,主要就是欧美两地之间的文化差异所致。
而中美两国之间的文化差异,显然远远高于欧美。
因此报告认为,这两个因素和收购成本,将会是爱西总部是否支持这场收购的主要考量。
而恒佳由于近几年成长迅猛,从未表现过出售的意愿,要让一个不想嫁人的公主披上婚纱,难度可想而知。
但越是难的事,对查理欧越有挑战性,他有些兴奋地激励自己:“好,太棒了!得让保罗把报告进一步细化。”
“什么事那么高兴呀?瞧你大呼小叫的。”紫薇过来想给他加上咖啡:“啊,就喝了一壶啦?我去让阿姨再煮。”
“不用了,”紫薇身上香气袭人,查理欧将她拉过来坐在自己的腿上:“我要去收购一家公司,发现它在跟我躲迷藏。”
“为什么要收购它呢?”
“嗯哼,”查理欧伸手摸着她的嘴唇,紫薇向后仰身躲避着。
“收购能产生协同效应嘛。”查理欧不经意间说了一个术语。
“什么是协同效应呢?”紫薇扭过头,眨着秀美的眼睛,看着查理欧问。
“协同效应呀?呵呵,怎么跟你解释呢?”查理欧的兴致很好,他在地板上踱着方步:“协同效应就是‘1+1>2’嘛,比如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男人需要女人,女人需要男人……”
“不对!女人不需要男人。”紫薇开玩笑地说。
“啊,对对对,中国女人和美国女人不一样,她们的性自我比较弱,所以一个人也能对付着过。”查理欧踱到高高的书架旁,回转身看到紫薇不满的眼神,忙改口道:“哦,女人需要家,你总不能说中国女人,连家都不需要了吧?好,就这么着,男人需要女人,女人需要家,所以他们结合了,男人有了低成本的性,女人有了安全感,这样就是‘1+1>2’,这样就是协同效应。为什么会有一夫一妻的现代婚姻呢?就是因为男女互相收购,产生了正面的协同效应。”查理欧右手握拳,高兴地捶打着左手掌,为自己刚发现的新理论而得意。
“那我们俩呢?”紫薇毫不客气地追问。
“我们俩也符合协同效应呀,”查理欧凑到紫薇面前说:“你看,我是闲置资源……”
“那我也是闲置资源咯?”紫薇的话像小胡同里赶猪,直来直去,故意把查理欧往死胡同里赶。
“不不不,您可是稀缺资源呐。所以咱这闲置资源,就得向您这稀缺资源靠拢呀!”他到底没有把两人之间的金钱关系直说出来,他相信凭着紫薇的聪慧,也一定不会把他赶到那个尴尬的地步。

猎狼 第五章(9)
果然,紫薇朝他做了个鬼脸:“就你嘴贫,不和你说了。”
查理欧把头贴在紫薇高耸丰满的胸脯上,听见她的心在有力跳动着。
“你去那边看过吗?”紫薇的声音,从胸腔传到查理欧的耳朵里,“嗡嗡”的有些好玩。
“呶,我在研究他们的资料。”查理欧扬了扬桌上的报告。
“这可不够,我们画画都要去实地写生的。”
“你这不是对着照片在画吗?”查理欧的头在紫薇柔软的胸脯上不断地蹭着,他的呼吸急促起来,他感到棉质的连衣裙下,紫薇的*立了起来。虽然报告还有一小部分没有看完,他已经按捺不住将紫薇紧紧地抱着。
“那可不是正经的创作,只不过挣点辛苦钱罢了。”
“哦!你来。”紫薇一拍手,从查理欧身上跳下来,将他拉到画架旁,一件一件地脱下他身上的衣服,随手扔在地上。
查理欧像个孩子似地任她剥得精光,吸了口气,做出个“掷铁饼者”的姿势:“怎么样?够专业吧?”
“嗯……,美院的男裸模每天一百五,赶明儿我介绍你去打这份工。”紫薇将酸奶拿过来,笑着盘腿坐在地板上。
“这么低呀?纽约的艺术model,每小时至少五十美元呢。那还不如咱俩贩一批北京的男模到纽约去,可以赚点差价,亚洲人体在那边还俏着呢。”查理欧在地上拣起件衣服,又作出“大卫”的姿势,收紧小腹摆了个pose。
“行,人不够了你还可以自己充个数。”紫薇招手让查理欧躺在地板上,慢慢将粘稠的酸奶浇在他的身上。
查理欧用手肘撑着上身,看她在优雅、缓慢地动作着,一阵阵清凉随着酸奶的流淌蔓延开来,使他的皮肤不由自主地紧绷起来。
“放松点,我来给你按摩吧。”紫薇纤细的手指绕过查理欧的*,他的大脑被一波一波的酥麻湮没了。
“圣母啊,让我投入你的怀抱吧……”
正当查理欧沉浸在*的云端,桌上的手机响了,他欠起身,但满身的酸奶让他动弹不得。紫薇站起来,拿过电话。查理欧接过来一看,却是不熟悉的号码。他犹豫了一下。紫薇坐下来鼓励地笑了笑。他按下了通话键。
“查理吗?”
“哦,哪位?”
“我是尼娜呀!你这么快就忘了?”
“嗯?”查理欧的眼前马上浮现出那个瘦高的模特儿,自从他与她解除合约后,已经将对方的电话号码和音容笑貌,全部删除了。
“查理,我怀孕了。”尼娜焦虑的声音敲打着查理欧的神经,让他心里一紧,但他马上放松下来。避孕的问题,在合约中是不用他负责的。他礼貌而不容置疑地回复道:“这事你先找方哥处理吧。如果他不行,你再打电话过来。”
放下电话,查理欧看到紫薇询问的目光,觉得有必要解释几句:“哈哈,就是那个收购的事,他们还打电话来请示我,多扫兴。”
“那你干脆把手机关了吧。”
“好好,依你。”查理欧摸了摸紫薇的脸蛋,把手机摁在他的膝盖上关了机,又将身体舒展开来。
这天上午,杭雁到武锐锋的研发部报到时,着实装饰了一番:鹅黄色的职业套裙,正好配合着窗外明媚的春光,领口轻轻挽着一条宝蓝色的丝巾,既显得优雅,又衬出她洁白、细腻的肌肤。
恒佳只有不多的几位高层,知道杭雁的背景,当人力资源部总监专程陪着她到武锐锋的办公室时,武锐锋正在研发部的主会议室开会,虽然他梦想的扩张性研发计划被范胜轩否决了,但仍有十几个项目在齐头并进,他身上的担子一点也不轻松。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猎狼 第五章(10)
武锐锋的办公室相当简朴。一张两米宽的黑色大班台上,只有一台二十九寸的液晶显示器和一台笔记本电脑。大班台后排着几列黑色的书柜,里面散乱堆着一些中英文书籍,杭雁好奇地隔着书柜的玻璃门看了看,既有诺贝尔物理学家传记,又有最新的科研管理论文集,顶层居然摆着一套精装的《毛泽东选集》和《曾国藩家书全集》。靠窗放着一排杂志架,几十种通信期刊以英文为主。杂志架的沙发旁有一个小办公桌,孤零零地摆着一台电脑速录机。
看着这些陈设,杭雁估不透武锐锋的阅读爱好,她只记得范胜轩的办公室也有一台同样的速录机。
“看来恒佳的高层都习惯口授文件,自己得把这项技能赶紧学会才好。”
正当杭雁考虑着该如何着手工作时,武锐锋开完会回来了。
“嗯?你是?”
“武总,我是杭雁呀!在范总办公室见过您,来给您当秘书的。”武锐锋的反应让杭雁有些失望,她本以为对方是记得这事的。
“哦,”作为恒佳的高层,武锐锋没有自己的专职秘书,平时的文秘工作都由研发部办公室的文员承担,对武锐锋来说,只要用起来顺手,秘书和文员没有区别,因此当范胜轩告诉他,要让王连富的外甥女,一个从加拿大回来的MBA安排给他当秘书时,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王董是你舅舅,那你妈和他什么关系?”恒佳风格的谈话,向来是直来直去的。
“我妈是他姐姐。”
“亲的吗?”
“嗯。”杭雁受西方文化熏陶,不习惯在公司谈论私密性的内容,但现在武锐锋刨根问底式的确认,她只好被动回应着。
“好,”武锐锋挥手让她坐到沙发上,冒了个英文单词:“Frankly(坦率地说),我这项工作有两种干法,你是打算假干呢,还是打算真干?”
虽然来报到前,王连富就提醒杭雁,恒佳的公司文化有些特别,工作不太容易干,但她还是没料到,自己的上司会劈头把这样的问题扔出来。她愣怔了一下,喃喃问道:“什么是真干?什么是假干?”
“我俩都知道,你不是学通信的,而且也不靠这份工作过日子。如果假干呢,你就在外面的位置上看看书,接接电话,我的工作流程保持不变,你走的时候,我会给你出一份A级考评;”武锐锋微笑地用手比划着,虽然他是搞技术的,但绝不迂腐,他看杭雁没有吭声,就面容凝重地接着说道:
“如果是真干呢,你就得像我的秘书一样,真的能发挥作用,首先得恶补技术知识,否则我们讲话你都听不懂,还做什么秘书?!”
武锐锋的话挑起了杭雁的好胜心,她毫不犹豫地表了态:“武总,您放心,我来了,当然是真干。”
“听说过‘进了恒佳,就等于进了地狱’这句话吗?”武锐锋面带讥讽地笑着。
“听说过,ButIdon’tthinkso(但我不这样想)。”杭雁坦然地否定道。
“哦,想试试,那你得做好每天至少工作十二小时的准备哟!”武锐锋善意地提醒道:“研发部的人,每天工作十四小时已是家常便饭。”
“你们能干下来,我也能干。”
尽管武锐锋不太相信,他还是给杭雁一份书目,让她到研发部的资料中心自己找书看,并马上将核实研发进度的例行工作,交给她办理。
杭雁高兴地领受了任务,正准备出去,谁知武锐锋迟疑了一下,又叮嘱了一句:“嗯,小杭,这个……,以后你能不能不要打扮这么漂亮?这会让我有压力。”
武锐锋没有说完的意思,是这种压力会影响他的思考能力自如发挥。
他的话让杭雁有些尴尬地不知该如何应对,只是匆匆地点点头,走出房间。
恒佳的新员工入职时都必须经过严格的军训,但杭雁跳过了这一步。
武锐锋并不看好杭雁这种家境优越,中学一毕业,就到国外留学的海归,反而认为他们未经高考的磨砺,没有锻炼出吃苦精神。所以当范胜轩提出让她来当秘书时,他懒得发表什么意见。
但他忽略了这样一个事实:杭雁小小年纪就到加拿大独立求学七年,早已练就了一身强大的生存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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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狼王梦阅读检测题目2

狼王梦阅读试卷

班级 姓名

一、填空

1. 《狼王梦》的作者是(沈石溪)。(www.61k.com)

2. 《狼王梦》是一本(动物小说)。

3. 《狼王梦》这种小说之所以比其他类型更有吸引力,是因为这个题材更容易刺破(人类

文化的外壳)和(文明社会种种虚伪的表象)。

4. 《狼王梦》这个题材可以毫无遮拦地直接表现(丑陋)与(美丽)融于一体的(原生态

生命)。

5.狼王梦的主人公是(紫岚)。

二、判断

1.主人公有3个子女。 (×)

2.主人公本来生了5个孩子。 (√)

3.在所有子女中蓝魂儿最懦弱。 (×)

4.后来媚媚把自己的母亲赶出了洞穴。 (√)

5.主人公并没有实现梦想,只好寄望于后代。 (√)

三、选择

1.下面(D)不是《狼王梦》中三只公狼崽的名字:

A.黑仔 B. 双毛 C. 蓝魂儿 D. 大灰

2. 小狼崽在腹中剧烈地躁动,紫岚感觉到离分娩不远了,它多么渴望能逮到(C),痛

饮一顿,让干瘪的乳房丰满起来。 A.马 B.鹿 C.马鹿 D.绵羊

3.谁穷追不舍地追踪即将分娩的紫岚?(B) A猎人 B大白狗 c警犬

4. 紫岚一共生了几个狼崽?(A) A 5只 B 4只 C 3只 D 6只

5. 黑仔一身黑毛,蓝仔的毛色是蓝中有黑,那媚媚的毛是什么颜色的。(B)

A黑色 B紫色 C绿

6. 金雕与紫岚的生死搏斗的结果如何?(C)

A. 金雕死了 B紫岚死了 C金雕和紫岚同归于尽了

7.黑仔丧命于(B)。 A.捕兽夹 B.金雕 C.洛嘎

8.狼崽中(B)最懦弱。 A.黑仔 B. 双毛 C. 蓝魂儿

9. (C)是狼王 A.黑仔 B. 双毛 C.洛嘎

10. 公狼黑桑想当狼王,和母狼紫岚一起推翻狼王,可这天黑桑不幸死于(A)口中。

A. 野猪 B. 双毛 C.洛嘎

五.简答题

1黑仔、蓝魂儿是怎么死的?

黑仔是被金雕吃掉的。蓝魂是被捕兽夹夹住,被紫岚咬断身体拖走,埋了。

2紫岚是怎么培养双毛的?双毛为什么不能成为狼王?

紫岚对双毛软硬兼施,想尽一切办法来激发双毛狼的本性,激发狼的凶猛,鼓励它打败

狼王 ; 因为他从小就有自卑的心理,不自信,在和狼王决斗时,就在快打败狼王的

时候,它的自卑心理又出现了,所以被狼王打败,最后被狼群 吃掉。 3紫岚为什么要除掉吊吊?

因为吊吊是狼群中地位最卑微的狼,紫岚不想让媚媚嫁给它,所以除掉了吊吊。

4为人父母,望子成龙,紫岚希望自己的孩子当上狼王。想想看,你的爸妈为了

栽培你,是否也做了一些什么事? 是;在我考试考不好时,妈妈就把试题

买回来,让我多做多练,直到我会做为止。 5你想对紫岚说些什么? 紫岚是一位伟大的母亲,它这种精神值得我们学习。 《城南旧事》

一、填空。

1、文中主人公小名( ),是个( )孩。本文作者是( )。

2、英子在草地上看见的人是( )。

3、兰姨娘最后跟( )走了。

4、英子和秀贞在( )门口认识的。

5、秀贞的女儿是( )。

二、选择题

1、主人公的老师姓 。 A、刘 B、陈 C、韩

2、主人公家有 。 A、宋妈 B、牛妈 C、刘妈

1

狼王梦在线阅读 狼王梦阅读检测题目2

3、主人公在 读书。[www.61k.com) A、厂甸附小 B、纯阳小学 C、如风小学

三、判断 。

1、秀贞住在灰娃馆。 ( )

2、英子一年级参加表演“麻雀与小孩”中,扮演小麻雀。 ( )

3、英子指的“四眼狗”是德先叔。 ( )

4、《我们看海去》的男孩做贼是为了自己发财。 ( )

四、简答题。

1、宋妈是个怎样的人?结合事例简单评价。

2、小桂子是谁?她有怎样的经历?

3、为什么妈妈叫小英子写一本书,写一个坏人怎么做了贼,又怎么落得这么下场,小英子说绝不是像妈妈说的这么写,而是写《我们看海去》。

一、填空

1、小英子不喜欢宋妈的丈夫,一口黄板牙,就像他的( )。

2、陈家的伯伯说,英子的爸爸喜欢( ),所以有一堆儿女。

3、英子爸爸说,无论什么困难事,只要( )就闯过去了。

4、在英子的毕业典礼上,( )代表同学领毕业证书和致谢词。宋妈在英子家住了( 年。

5、宋妈离开我家时最舍不得( )。

6、英子的弟弟和( )一般大。

7、宋妈跑遍了北京城的( ),也没有一点点丫头的英子。

8、英子挨爸爸的打以后,上学再也没( )。

9、英子小学共( )年。

10、《城南旧事》是台湾女作家( ),我们还学过她的作品《 》。《城南旧事》借一个孩子——( )的眼光看成人世界的悲欢离合。

11、这部小说是由( )个故事组成,分别是《 》、《 》、《兰姨娘》、《驴打滚》、《 》。

二、照样子,请你补充相应的故事名称或主要人物。

《 》——(秀贞 ) 《 》——(“小偷” )

《兰姨娘》——( ) 《 》——(宋妈 )

《 爸爸的花儿落了》——( )

三、下面的片段描写的是谁?出自哪个故事?

1、他气极了,一把把我从床上拖起来,我的眼泪就流出来了。他左看右看,结果从桌上抄起鸡毛掸子倒转来拿,藤鞭子在空中一抡,就发出咻咻的声音,我挨打了!

“他”指的是( ),出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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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她从矮桌上拿起了一件没做完的衣服,朝我身上左比右比,然后高兴地对走进来的她的妈妈说: “妈,您瞧,我怎么说的,刚合适!那么就开领子吧。”

“她”指的是( ),出自《 》

三、填空

1、《城南旧事》是台湾女作家( ),原名林含英,小名( )

2、《城南旧事》借一个孩子——( )的眼光看成人世界的悲欢离合。

3、《城南旧事》这部小说是由( )个故事组成,分别是《 》、《 》、《兰姨娘》、《驴打滚》、《 》。

4、在《惠安馆》这个故事中,我送给秀贞( )和( )。

5、在《惠安馆》这个故事中,爸爸教我描红,有一首我们学过的诗: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 )( )。

6、《我们看海去》中,我在学堂考第( )名。

7、《我们看海去》中,作者收到了贼的( )。

8、在英子的毕业典礼上,( )代表同学领毕业证书和致谢词。

9、宋妈在作者家当了( )年奶妈,和宋妈感情最好的是( )。

10、作者( )岁时,爸爸去世,因为( )急得吐血,导致肺病复发而死。

二、选择题

1、《城南旧事》的题材( )。 A、儿童小说 B、诗歌

2、主人公家有( )。 A、宋妈 B、牛妈 C、刘妈

3、主人公在( )读书。 A、厂甸附小 B、纯阳小学 C、如风小学

4、一位中国的女儿、中国的妻子、中国的母亲指的是( ) A、林黄爱珍 B、兰姨娘

5、《爸爸的花儿落了》一文中,我的爸爸是个( )的人。(多选)

A、表面上很严厉,实际上充满爱心。 B、鼓励孩子要坚持,战胜困难。

C、很重感情,为弟弟被日本人害死而吐血。 D、很有爱心,下班回来第一件事就是为花儿浇水。

2

狼王梦在线阅读 狼王梦阅读检测题目2

6、秀贞嘴里的“小桂子”指的是( ) A、小英子 B、妞儿

7、德先叔是( ) A、大学生 B、国民党

8、《惠安馆》故事中,妈妈叫“惠安馆”是( );宋妈叫“惠安馆”是( );爸爸

叫“惠安馆”是( ) A、灰娃馆 B、惠难馆 C飞安馆

9、《冬阳 童年 骆驼队》描绘了英子童年的哪些场景( )多选

A、学咀嚼。(www.61k.com] B、议驼铃。 C、问行踪。 D、剪驼毛。

10、《我们看海去》中把皮球踢掉的是( ) A、刘平 B、秀贞

三、判断题

1、惠安馆里的疯女子是秀贞,妞儿是她的亲生女儿。 ( )

2、英子一年级参加表演“麻雀与小孩”中,扮演小麻雀。( )

3、英子指的“四眼狗”是德先叔。 ( )

4、宋妈的儿子小栓子,上小学一年级。 ( )

5、《我们看海去》选自《城南旧事》。( )

6、小说《城南旧事》由五个短篇组成。用小英子的视角讲述了发生在旧北京20世纪

30年代末的事。( )

7、林海音有五个兄妹。( )

8、宋妈的丈夫很勤劳,每次来“我”家总会带些家乡特产。( )

9、《冬阳·童年·骆驼队》的作者是林海音,原名林含英,小名英子。( )

10、书中的兰姨娘年轻、聪明、美丽,是个时代觉醒的反抗人物。( )

11、林海音被称为台湾文学“祖母级人物”。 ( )

12、驴打滚是一种小吃。( )

13、兰姨娘不会吸烟。( )

14、《城南旧事》写了英子成年后的故事。( )

15、我唱了五年的骊歌,骊歌的意思是告别歌。( )

16、《城南旧事》在第二届马尼拉国际电影节上获得金鹰奖。( )

17、《城南旧事》的主人公林海音7岁来北京生活。( )

18、《兰姨娘》的结局是兰姨娘和德先叔一起走了。( )

19、林海音的家搬到了新帘子胡同,很像一把汤匙。( )

20、《城南旧事》献给宋妈的。( )

《城南旧事》阅读测试题

一、判断题

1、《冬阳 童年 骆驼队》的作者是林海音,原名林含英,小名英子 。 (√)

2、《惠安馆》讲述的疯女是秀贞,妞儿是她的亲生女儿。(√)

3、《我们看海去》选自《城南旧事》。

4、《城南旧事》一书中的兰姨娘年轻、聪明、美丽,是个时代觉醒的反抗人物。 (√)

5、小说《城南旧事》由五个短篇组成。用小英子的视角讲述了发生在旧北京20世纪

30年代末的几个故事。 (√)

6、林海音被称为台湾文学“祖母级的人物”。 (√)

7、《城南旧事》写童年居住在北平城南的景色和人物,是她童年生活的真实写照。(√)

8、“驴打滚儿”不是一种小吃,是宋妈的丈夫牵来的驴在打滚。 (错)

9、《爸爸的花儿落了》一文中爸爸生病了。爸爸托我把钱寄给在日本读书的陈叔叔。

(√)

10、宋妈在我家当奶妈。她的一个孩子送人,另一个孩子也不慎掉入河中溺死。 (√)

11、《我们看海去》一文中我在空草地上碰到的那个人就是贼,后来被抓。 (√)

12、《兰姨娘》的结局就是兰姨娘和德先叔一起走了。 (√)

13、《城南旧事》写了英子成年后的故事。 (错)订正:小时候

14、《城南旧事》在第二届马尼拉国际电影节上获得金鹰奖。 (√)

15、兰姨娘不会吸烟。 (错)

16、林海音有四个兄妹。 (错)订正:三个。珠珠 燕燕 弟弟

17、“我”唱了五年的骊歌。这“骊歌”的意思是告别歌。 (√)

18、林海音的新家搬到了新帘子胡同,很像一把汤匙。 (√)

19、宋妈的丈夫很勤劳,每次来我家总会带些家乡特产。

61阅读提醒您本文地址:

(错)订正:好吃懒做

20、《城南旧事》中的主人公林海音7岁来到北京生活。(错)订正:5岁

二、选择题

1、《城南旧事》谨此献给( A )

A 先母林黄爱珍女士 B 林海音的父亲 C 宋妈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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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位中国的女儿,中国的妻子,中国的母亲”指的是( B )

A 兰姨娘 B 母林黄爱珍女士 C 宋妈

3、《爸爸的花儿落了》暗示爸爸病情严重,将要离开人世的句子( A、 B )(多项选择)

A旁边的夹竹桃不知什么时候垂下了好几枝子,散散落落的,很不像样。(www.61k.com]

B 我好像怕赶不上什么事情似的。 C、爸爸的花儿被驴踩坏了。

4、《爸爸的花儿落了》一文中,我的爸爸是个( A、B、C、D )的人。(多项选择)

A 爸爸表面很严厉,实际上却充满爱心。 B 鼓励孩子要坚持,战胜困难。

C 很重感情,为弟弟被日本人害死而吐血;D 特别有爱心,下班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浇花。

5、林海音的代表作(A、B )

A 《 城南旧事》 B 《晓云》 C 《生命的风铃 》

6、《爸爸的花儿落了》一文中,“我”挨打前流泪的原因是(A )

A挨打前,“我”因爸爸严厉得不近人情而流泪。

B成绩考砸了。 C我想吃驴打滚儿。

7、《爸爸的花儿落了》一文中,“我”挨打时哭号的原因是( B )

A、爸爸生病了。 B挨打时,“我”因疼痛而哭号。 C爸爸不让我吃八珍梅。

8、《爸爸的花儿落了》一文中,“我”在课堂上差点儿流出泪来,原因分别是什么?( A )

A在课堂上,“我”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懂得了爸爸深深的爱,差点儿又流下泪来。 B我想马上要毕业了,心理难受。 C我想到父亲偏爱弟弟。

9、《城南旧事》的体裁是( A )

A、儿童小说 B 、散文 C、诗歌

10、《冬阳 童年 骆驼队》描绘了英子童年生活中哪些场景( A、B、C、D) A 学咀嚼 B议驼铃 C问行踪 D 剪驼毛

11.在杂草堆里的那个人是( A ) .A坏人 B好人

12.秀贞口中的“小桂子”是( B ) A 小英子 B妞儿 13.德先叔是( C )。 A国民党 B贼 C 大学生

14、在“惠安馆”一章当中妈妈叫“惠安馆”是( A )。

A灰娃馆 B惠难馆 C飞安馆

15、宋妈叫“惠安馆”是(B )。 A灰娃馆 B惠难馆 C飞安馆

16、爸爸叫“惠安馆”是( C )。 A灰娃馆 B惠难馆 C飞安馆

17、主人公小英子最喜欢吃( A )。 A八珍梅 B驴打滚儿 C糖葫芦

18、秀贞的“小桂子”背上有一块( A )。 A青记 B肉瘤 C伤疤

19.“我们去看海”中的把皮球踢掉的是( C )。 A妞儿 B秀贞 C刘平

20、《城南旧事》中人物有( ABCDE ) A秀贞 B宋妈C小偷D兰姨娘 E父亲

1、读英子与厚嘴唇的人的第一段对话。

2、提问:为什么当“厚嘴唇的人”问英子,他是好人还是坏人的时候,英子不回答,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呢?

明确:因为在小英子眼中,觉得“厚嘴唇的人”很善良,但他毕竟又是一个小偷,所以正如她自己说的,她“分不清海跟天”,也“分不清好人跟坏人”。

3、齐读英子与“厚嘴唇的人”的第二段对话,以问答的形式自主研习这段对话。 他也可能是害怕自己的偷盗行为会连累英子。

答:对事情还是不懂,一方面不明白“厚嘴唇的人”今天对她说的话;另一方面不知道那些人走到空地里干什么。或许是懂了,不懂的是供弟弟上学的善良人怎么被抓,因此“发着愣”。

问:为什么当英子看到“厚嘴唇的人”双手被捆住,由警察牵着走过的时候,她的脸故意藏到妈妈身后去了,为什么“她不愿意看”呢?

答:英子不愿意看,因为自己的“朋友”走了,同情而又有淡淡的伤感。

因为英子觉得自己要为这件事负上部分责任,如果不是她跟“戴草帽的人”说话,大概“厚嘴唇的人”就不会被抓。这里英子是感到有点愧疚。

问:“小偷”被押走了,英子感觉怎么样?

答:“小偷”的经历和命运,发生在善良的英子寻找友谊的际遇里,是在英子生活的时序中出现的一幕悲剧。所以,英子在荒草地上捡到一个小铜佛,被警察局暗探发现,带巡警来抓走了这个年轻人,这件事使英子非常难过。

5、提问:在英子眼中,“厚嘴唇”的人是怎样的人?你又是怎样看的呢?

明确:他是个穷人。“我们娘儿仨,奔窝头,还常常吃了上顿没有下顿。”

他是个好哥哥。“我小兄弟是个好学生,年年考第一,有志气。……可凭我这没出息的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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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我在落花梦里全文阅读 作者:王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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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一、多少红楼梦里人    
千古同一梦·《红楼梦》漫谈(上)
一、多少红楼梦里人
我想,那些读过《红楼梦》的人,一定都有自己的阅读体会。就我个人而言,一直觉得《红楼梦》不是一部可以一遍读懂的书。换句话说,如果你想深入了解《红楼梦》的魅力,至少应该读三遍--事实上,即使读三十遍,也一点儿不嫌多。我第一次读《红楼梦》是在小学的时候,当时正痴迷于《西游记》,是孙悟空的铁杆粉丝。记得八岁那年,妈妈买了一套四大名著给我,我一看里面有《西游记》,而且是那么厚一本,和从前读的小人书大不相同,简直欣喜若狂。等到把《西游记》读了十几遍以后,突然发现那套书还剩三本呢,不看一下似乎有点对不住,于是顺带把《红楼梦》翻了一遍。当时一个强烈的感觉就是--比《西游记》没意思多了。看来看去,成天就是贾宝玉和一群女孩子在大观园里面吟诗作赋,或者看戏什么的,偶尔还会吵吵架,然后又去赔不是、和好,都是家里面一些很平常的琐事。于是就这么走马观花地一阅,很快就撂下了。初中的时候我又开始看《三国演义》,也是一读十几遍,觉得群雄逐鹿、斗智斗勇的非常过瘾。《水浒传》读得少一点,但对风雪山神庙、倒拔垂杨柳、武松打虎之类的情节也比较心仪。等上了高中,某一天重新把《红楼梦》拿出来读,不知为什么,居然一下子被彻底迷住了,觉得普天之下所有的书尽皆失色。从高一到高三,我把《红楼梦》读了三十来遍--现在很多人对这一点非常好奇,说《红楼梦》究竟有什么魅力,值得你去二十遍、三十遍地读。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红楼梦》是一部常读常新的书。你十岁的时候读,和十五岁的时候读,感觉绝对不一样。等到二十岁的时候,也许会觉得现在读的《红楼梦》跟十年前读的那部,完全成了两本书。我敢保证再过十年,你又能读出很多新的体会来。所以《红楼梦》就像一坛醇厚的老酒,随着岁月的流逝,散发出愈来愈浓烈的香味。而这香味的日渐浓烈,正是你成长轨迹的见证。
举个例子,你在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时候,可能会觉得《红楼梦》是一部比较热闹的书,省亲游园吟诗作赋,猜枚拆字斗草簪花,连吵架都是妙语连珠的。当你经过了人间的一些聚散炎凉,你会渐渐读出《红楼梦》热闹底下的悲凉、欢乐背后的惆怅,甚至发现即使在极其繁华的场面中,也掩藏着盛极必衰的不祥阴影。等你对盛衰聚散的体悟再深一点,你会感到《红楼梦》中的悲凉之雾,绝不止于贵族家庭的没落,里面还有更深一层的青春挽歌。或者说,即使没有日后的抄家,大观园也注定是悲剧的。因为大观园的意义在于,一群青春少女和一个男孩子贾宝玉借它来逃遁成人的世界,以此抗拒成长以及成长将要带来的一切无常。这种抗拒当然是失败的。
其实我想要表达的是,《红楼梦》的主题和内涵的确是多重的,可以在不同的层面作出各式的解读,这些解读会不断给人带来惊喜和迷惑。这也是两百多年以来,许多人执著地研究它、在它上面耗费大量心血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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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二、缠绵能说梦中因(1)    
二、缠绵能说梦中因
根据胡适先生的考证,《红楼梦》的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并不是出于同一个人之手,也就是说后四十回其实不是曹雪芹的作品。虽然我们无法确知曹雪芹对八十回后的安排,但通过前八十回的情节,我们可以大体推测后面情节的走向。这一点是《红楼梦》一个极为独特的地方。需要说明的是,我所说的八十回后的故事具有一定可推测性,并不是指《红楼梦》像中国古代的许多其他小说那样,具有一些固定的叙事模式。比如绝大多数写人仙之恋、人鬼之恋的小说,都会给这段感情设定一个最后期限,作为仙或鬼的一方,在期限到来的时候就必须离开。如果是妖怪变化美女惑人,最后差不多都有和尚或道士降伏妖怪,对男子做一个点化,令他悟道升天。再比如你读才子佳人小说,在没读完时就猜测结局是金榜题名,夫妻团圆,也大体不差。甚至在《西游记》中,每当孙悟空被妖魔所困,读者就知道后面总会有神仙前来指点或搭救。但《红楼梦》情节的可推测性并不同于这类叙事模式--事实上《红楼梦》不但不遵循、反而打破了小说史上许多固定的叙事模式。比如才子佳人小说中,很多男女主人公都是通过小巧玩物来暗通款曲,这一点林黛玉也提过,但林黛玉偏偏就没有什么东西和贾宝玉的玉来相配。虽然薛宝钗有金锁,史湘云有金麒麟,但因为她们用仕途经济之事相劝宝玉,宝玉便先后与她们生分。而与宝玉倾心相爱的,正是什么配饰也没有的林黛玉--我所说的《红楼梦》八十回后情节走向的可推测性,起因在于曹雪芹在前八十回埋藏了无数伏笔,所谓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我有时候读《红楼梦》,甚至会产生一个很玄的感觉:曹雪芹似乎早就预见到他的巨著将以残本的形式问世,或者说他似乎早就预知了这本书的结局无法完成。在他的书里,隐喻和象征的笔法几乎无所不在,除了太虚幻境薄命司中贮藏的册子,像书中人物偶然的点戏、吟诗、制谜,包括在酒席上所抽的花名筹,都预示着后文将要展开的人物命运,以及繁华不永、万境归空的结局--过去张爱玲说人生有三恨,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梦》未完。对于每一个痴爱《红楼梦》的人来说,第三恨恐怕最为致命。但曹雪芹居然在他已经完成的大部分书稿里,为我们留下了许许多多的线索,以致现在的红学研究,专门发展出一个探佚学的分支。本文里我只想给大家重点介绍《红楼梦》的前五回,因为绝大多数第一次阅读《红楼梦》的同学,都会对前五回产生疑惑,尤其对第一回和第五回,往往不知所云。我的阅读经验是,初次阅读《红楼梦》,可以暂时把这些篇目略过。等到读完全书一两遍,再返过来细读前五回,才能开始领悟到作者的苦心。
《红楼梦》的前五回是全书的总纲,无论在结构还是内涵上,都是至关重要的篇目。通过对前五回的细致分析,可以大略梳理出整部《红楼梦》的大致轮廓。下面我们以第一回的三个神话为开端,概括一下《红楼梦》的基本框架--这三个神话,恐怕是不少朋友在以往的阅读中不太关注的部分。
《红楼梦》第一回叫"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前半部分讲了三个神话,分别是女娲补天、太虚幻境和木石前盟。这些神话对于全书而言,都是十分重要的关目。有些朋友可能认为《红楼梦》情节复杂,人物繁多,不像《西游记》那样好把握。因为《西游记》的主体情节是孙悟空的成长经历,从大闹天宫、被镇五行山到西天取经,一目了然。而西天取经的故事构造则属于彩线贯珠式,每消除一处魔障,就相当于一个单元,这样可以把取经历程分解为许多相对独立的小故事。而《红楼梦》采用的是复线结构,很难用几句话对其内容进行全面概括。不过这种复线结构也不是没有规律可循。在我看来,从第一回中的三个神话出发,联系后文的相关情节,可以大致勾勒出《红楼梦》的三条主线。
《红楼梦》开篇的第一个神话是女娲补天。说的是女娲氏炼石补天的时候,在大荒山无稽崖炼成了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的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女娲补天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单单剩一块没有用,她就把这块没有用的顽石弃在了大荒山无稽崖的青埂峰下。这块顽石经过锻炼,灵性已通,看到其他石头都可以去补天,只有自己没有被选中,所以感到非常不平,在青埂峰下日夜悲号惭愧。有一天来了一僧一道,叫做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也就是后来的癞头和尚和跛足道士。他们二人跟石头作了一番交谈,僧人决定把石头带入凡尘,造幻历劫。
女娲补天的神话在中国可谓源远流长,不过曹雪芹对这个神话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改造,比如大荒山无稽崖就是一个虚构的场所。大荒山暗指"荒唐",无稽崖则含有"无稽",合起来是荒唐无稽。青埂峰的寓意是"情根",即至情的所在。女娲在这样一个荒唐无稽到极至的场所来补天,本身就是曹雪芹所作的一种反讽--因为补天是一个很严肃的主题,现在却被安排到了大荒山无稽崖上。石头被女娲弃到青埂峰下,象征着它从无才补天到堕落情根的历程,这个石头便是贾宝玉的前生。曹雪芹对神话的改造其实暗含了《红楼梦》整部书的大背景。这个背景是什么呢?就是一个末世。大家可能觉得有点奇怪,《红楼梦》明明写了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的昌盛局面,所谓"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还有元春省亲、清虚观打醮、元宵夜宴等许多热闹场面,怎么会是一个末世呢?这个时候,我要提醒大家注意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这里面讲得很清楚。冷子兴说荣宁两府已经萧疏了,不像先时的光景。脂砚斋在这里批道:"可知书中之荣府,已是末世了","作者之意,原只写末世","此已是贾府之末世了"。贾雨村对这一点表示疑惑,冷子兴还跟他解释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虽然现在萧疏了,但和寻常仕宦人家相比,到底气象不同。还有第十六回元春省亲之前,赵嬷嬷作为经历过南巡的老人,有一段关于南巡接驾的追忆,凤姐说自己若早生二三十年,就能见到那个世面了。可见当时距离接驾的显赫已有相当长的时间,即使有省亲时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也已是末世的光景了。
下面我们以女娲补天的神话为起点,来梳理《红楼梦》的第一条行文线索。女娲补天的现实对应主要是第十三回王熙凤协理宁国府,以及后来第五十五回中的探春理家,这是曹雪芹在书中进行的补天努力。我一直有这样的看法,曹雪芹心中始终有一个补天情结,尽管他知道天破的到来是不可避免的,但他仍然要去进行这些注定失败的抗争。我们有理由相信,现实中的曹雪芹面对自己家族的败落,内心是满怀伤悼和惋惜的,同时他也有一种忏悔意识。《红楼梦》的"开卷自云"中有一段话:"当此时则自欲将已往所赖--上赖天恩、下承祖德,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美之日,背父母教育之恩、负师兄规训之德,已至今日一事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记,以告普天下人",所以青埂峰下顽石的自怨自叹,未尝不是曹雪芹现实情感的寄寓--这里要提醒大家,忏悔意识在中国古代的文人中并不多见,只有朱敦儒、吴伟业等寥寥可数的几个--为了在大限到来之前进行挽救家族的最后努力,曹雪芹把补天理想寄托在王熙凤和贾探春二人身上,她们的理家和革除弊政,就是在家族快要败落之时试图力挽狂澜,但这种抗争注定是无效的。曹雪芹在第五回王熙凤和探春的判词中也反复强调,"凡鸟偏从末世来"、"生于末世运偏消",她们二人虽有补天之志、补天之才,却不幸生于末世,注定了补天的失败。曹雪芹的伟大之处在于,纵然有千般不舍和伤痛,他依然宣布了自己补天理想的徒劳。他书中所有挽救家族命运的努力,都被贾府抄没的结局击得粉碎。所以,从女娲补天到王熙凤、贾探春革除弊政再到贾府抄没,是《红楼梦》行文的第一条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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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二、缠绵能说梦中因(2)    
现在我们再来看太虚幻境的神话。对太虚幻境的描述主要集中在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第一回只是约略交代。《红楼梦》开头讲了甄士隐一家的故事。甄士隐在一个夏日的午后梦见一僧一道--即补天神话里携带顽石下凡的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并随他们来到一个大石牌坊,上书"太虚幻境",两边又有对联,道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这个对联非常著名,通过真、假、有、无之间的转换,为全书渲染了亦真亦幻的氛围,同时暗示了本书的写法,类似于"真事隐"、"假语存"。
第五回则详细描述了太虚幻境的景色,"但见朱栏白石,绿树清溪,真是人迹希逢,飞尘不到"。太虚幻境内有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夜哭司、春感司、秋悲司等,里面贮藏着普天下所有女子过去未来的簿册,关于贾宝玉在太虚幻境看到的金陵十二钗判词。现在我要说的是,太虚幻境的神话虚构了一个清净女儿之境,且用各司的名号为天下女子的命运笼上了一层悲剧的阴影。太虚幻境在人间的投影是大观园,这一点在书中也有暗示。大观园是专门为贾元春省亲建造的园林。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写贾政带着贾宝玉,还有门下一干清客游览大观园,待看到正殿时,有一座玉石牌坊,众人建议题名为"蓬莱仙境",而贾宝玉却无心题匾了--此前他为大观园的许多景致题匾,如"有凤来仪"、"杏帘在望"等,可是当他见了这座石坊,"心中忽有所动,寻思起来,倒像那里曾见过的一般,却一时想不起那年月日的事了"。那就是他第五回在梦中到过的太虚幻境。所以这个地方点明了大观园就是人间的太虚幻境。大观园和太虚幻境一样是清净女儿之境,虽然其中除了青春的明媚与灿烂,也存在着焦灼、眼泪和挣扎,但它毕竟为众多女孩子提供了一个相对独立的处所,在一定程度上把她们和贾府以及外面的黑暗世界隔离开来。《红楼梦》中的许多故事,像共读西厢、黛玉葬花、湘云醉眠、怡红夜宴等,是必须在大观园的环境里发生的。还有黛玉那些伤春悲秋的情绪,宝玉对成长的恐惧和拒斥,对青春的依恋,对生命的哲思,都只有在大观园的环境内才能产生。但大观园又是脆弱的,一方面,成长的不可抗拒性导致众女儿终有一天要走出少女时代,她们的出嫁和流散意味着大观园的失落。所以第七十四回的抄检大观园,就是成长所带来的悲剧。一个绣春囊引发的狂风骤雨,足以造成晴雯、芳官、司棋、四儿的被驱逐,以及宝钗的主动离去。另一方面,大观园毕竟是整个家族的组成部分,贾府虽然充满了污浊和黑暗,但毕竟是大观园的缔造者和庇护者,一旦贾府遭到灭顶之灾,大观园也势必不能幸免。所以八十回后贾府的抄没,必定带来大观园的彻底毁灭。从太虚幻境到大观园,再到诸芳流散,是《红楼梦》的第二条主线。
第三个神话是大家很熟悉的木石前盟,在第一回中以僧人讲述的形式出现。道是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仙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后来脱却草胎木质,修成女体,即绛珠仙子,终日游于离恨天之外。近日神瑛侍者凡心偶炽,想下凡造历幻缘,就在太虚幻境的执掌警幻仙姑那里挂了号。警幻仙姑问及当初的灌溉之情,绛珠仙子说:"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说到这里大家肯定明白了,绛珠仙子是林黛玉的前生。也就是说,林黛玉在今生要把一生的眼泪都还给贾宝玉,所以在《红楼梦》中,林妹妹总是很爱哭。很显然,木石前盟在人间的对应就是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
既然说到木石前盟,那么金玉良缘也不得不提了。金玉良缘在书中并不以神话的方式出现,而是在第八回里借莺儿之口逗漏出来。薛宝钗要赏鉴贾宝玉的宝玉,念出了上面刻的"莫失莫忘,仙寿恒昌",莺儿说这与姑娘项圈上的话是一对,原来宝钗的金锁上刻有"不离不弃,芳龄永继"。莺儿又说这几个字是癞头和尚给的,说要刻在金器上,话还没说完呢,就被薛宝钗拦住了,教她去倒茶。莺儿下面的那句话应该是"等日后有玉的方成婚姻"。金锁和宝玉充满了人间富贵之气,象征人世的美满姻缘。而木石前盟本出天性,发于自然,并不带有功利或道德色彩。在贾宝玉心里,金玉良缘并没有获得感情上的认可,"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第三十六回宝钗无意中替宝玉绣肚兜,便听见他在梦中呼喊:"什么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我们知道宝玉认识黛玉之后,曾一次次摔玉砸玉。虽然长辈们认为玉是他的命根子,但因为黛玉"没有这个",他就情愿舍弃。其实木石前盟的出发点和归宿都只在于情,并不涉及现世的婚姻。所以宝黛的痴情纵然缠绵三生,结局却是黛玉在潇湘馆泪尽而逝,金玉良缘依旧是尘世不可避免的安排。从神话的木石前盟到现实的宝黛爱情,再到金玉良缘的胜出,这是《红楼梦》的第三条主线。
以上三条主线在全书结末的汇合点,便如第五回贾宝玉在太虚幻境所听《红楼梦》曲的最后一支《飞鸟各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贾宝玉在八十回后亲历黛玉之丧、贾府之败,深味人世的兴衰幻灭,终于舍弃"宝钗之妻,麝月之婢",遁入空门。然而他的悬崖撒手并非对佛教的皈依,而是找不到出路之后一种无奈的逃避。顽石最终回到青埂峰下,以原始的自然面目回归了鸿蒙太初的混沌状态。以上过程用图表示,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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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三、转眼繁华迹已陈(1)    
三、转眼繁华迹已陈
在《红楼梦》第一回的后半部分,作者的笔墨从仙界宕到人间。这时我们首先看到的并非贾府的沉浮史,而是甄家的一段兴衰小故事。我在前面说过,通过前五回就能基本梳理出整部《红楼梦》的轮廓。而第一回中甄家的小荣枯,可以看作后面贾府大荣枯的预演。甄家在姑苏虽没有大富大贵,却也是个望族。甄士隐年过半百,只有一个女儿,小名叫英莲,因为没有儿子,所以爱如珍宝。一天抱着女儿在街上玩,遇见了一僧一道--正是他在梦中见过的那两位。僧人看到甄士隐抱着英莲,便大哭起来,还说:"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内作甚?"甄士隐觉得这是疯话,也不去理他。僧人接着又说:"舍我罢,舍我罢。"这是要甄士隐把女儿舍了去出家,甄士隐当然不肯,抱着女儿就要走。这时僧人指着英莲念道:"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这是一个谶语,开头是说甄士隐把英莲看得很珍贵,其实是不值得的。"菱花空对雪澌澌"预伏了后文将要出现的情节,英莲被卖给薛蟠后改名叫香菱,"雪"和"薛"是谐音,是说英莲将来的命运和薛家紧密联系在一起。"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指的是那年元宵节看花灯的时候,甄家的家人抱着英莲去看花灯,把英莲弄丢了,四处寻访不得,甄士隐夫妇非常伤心。过了两个月,到了三月十五,真是屋漏偏遭连夜雨。甄家隔壁葫芦庙的和尚炸供不小心失火,于是接二连三牵五挂四,把整条街都烧了。
这里我们需要注意的是"接二连三牵五挂四"八个字。大家中学时应该学过《红楼梦》的第四回"葫芦僧判断葫芦案",其中有一个情节是,门子拿了一张"护官符"给贾雨村看,并告诉他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彼此"联络有亲,一损皆损,一荣皆荣",一旦哪家出了事,其他几家也会受到牵连。虽然曹雪芹没有来得及写出贾府抄没的原因,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一定是这几家里有的出了事,互相牵连,最终全部遭殃了。而脂砚斋在这里批了一句话:"写出南直召祸之实病",南直是南直隶,明代南京的省称。脂砚斋的意思是说当日曹家做江宁织造时,被雍正下诏查抄,祸根就是从这八个字上起的。在曹家被抄之前,他们的一些重要姻戚如李煦、傅鼐等纷纷获罪。脂砚斋不敢写明曹家,故意用了明代的建制--当然,这并不是说甄家和贾家的败落都等同于现实中的曹家被抄,其实这种有势力的家族互相依傍,荣辱与共,历朝历代都是很常见的事情。甄家的由盛转衰对于贾府而言,正是一个绝妙的隐喻。"接二连三牵五挂四,将一条街烧得如火焰山一般",从中不难设想以后四大家族一损俱损的景象。而甄家被烧成一片瓦砾场,隐隐现出了后面"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端倪。
甄士隐遭到家难后不得不去投奔岳父。刚开始手里还有一点钱财,是折变田产得来的。但他是读书人,不太会过日子,慢慢就穷了下去,整天看岳父的冷眼。最后他碰见一个跛足道士,就跟着道士出家去了。不过这个故事还没有结束,下面还有一个小插曲。当年贾雨村没有发达的时候,借住在甄士隐隔壁的葫芦庙,甄士隐常常接济他。一天贾雨村在甄家书房中闲谈,甄士隐另外有客,便出去迎接。雨村看到窗外有一个丫鬟摘花,生得眉目清秀,不觉看呆了。那丫鬟见窗内有人,忙转身回避,却不免回头两次,雨村以为这个丫鬟有意于自己,心里很高兴。那年中秋节,甄士隐设宴邀雨村赏月,雨村提到有进京赴考之心,只是缺少盘费。甄士隐立刻慷慨相助,雨村才得以上路。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后来甄家败落,贾雨村却做了官,到任的地方正是甄士隐岳父所在之处。雨村看到当年的甄家丫鬟,就托人去说媒。当时甄士隐已经出家,甄家娘子答应了这件事,把丫鬟娇杏嫁给贾雨村做妾。书里特意写道,她命运两济,只一年便生了个儿子,半年后贾雨村的嫡妻去世,雨村就把娇杏扶正,做了正室夫人。"娇杏"的名字寓意"侥幸",本来是个普通的丫鬟,只因偶然回顾,便弄出这段奇缘,所以说她"命运两济"。而 "英莲"名字的寓意是"应怜",她是甄家的小姐,因为落入拐子之手,卖给薛蟠为妾,结局是被薛蟠正妻夏金桂折磨至死,所以说她"有命无运"。这两人的际遇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表明命运的无常,造化的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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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三、转眼繁华迹已陈(2)    
对家族沉浮兴衰和个人荣辱升降的表现,是《红楼梦》的一个重要内容。就像《好了歌注》所写的"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曹雪芹用一种参透了世事沧桑的"冷眼"来看,深切感受到富贵荣华的不永。宛如一个戏台,任凭开演时如何热闹,散戏后便在刹那间曲终人去。他在第一回里写"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便暗示了万境归空的结局。在贾府的大荣枯里面,这种认识得到了充分的表现,比如大观园诸芳流散和贾府的败落。贾元春虽然做了王妃,命运却比较悲惨,可能还不像高鹗续书所写的那样在宫中病死,因为她的曲文说:"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全抛。荡悠悠,把芳魂消耗。望家乡,路远山高。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语气非常沉痛,似乎也是遭到了变故,成为官场倾轧的牺牲品,所以才劝父母及早抽身。王熙凤曾经梦见有一位娘娘向她索要锦缎,但"又不是咱们家的娘娘",或许暗示着宫中有人正在和元妃争宠。其中的详情,因为证据不足,我也不好妄加猜测。可以肯定的是,贾迎春误嫁中山狼,不到一年就被折磨死了。探春远嫁,惜春出家为尼,真可谓"三春去后诸芳尽"。最让人觉得命运变化无常的是巧姐儿。王熙凤只有巧姐儿这一个女儿,肯定非常疼爱。巧姐的命运和刘姥姥联系紧密,刘姥姥在《红楼梦》里算是一个穿针引线的人物,见证着贾府的兴衰。刘姥姥第一次进大观园,王熙凤对她不怎么在意,只当成前来打抽丰的穷亲戚--还不是正经亲戚,只随手给了她二十两银子。第二次因为贾母比较喜欢"积古的老人家说话",王熙凤也就热情起来,留着刘姥姥住下,一起到大观园里逛。书中有两个情节应该注意:一是游大观园期间,巧姐儿拿着一个柚子玩,刘姥姥的外孙板儿拿着一个佛手。板儿看到柚子后也想玩,他们俩就把柚子和佛手交换了一下。这个细节事实上是曹雪芹的一个伏笔,暗示了他们两个人日后的缘分。另一个情节是王熙凤请刘姥姥给女儿取名字,当时巧姐儿还没有名字,只叫大姐儿。王熙凤说大姐儿自小多病,一则借借刘姥姥的寿,二则因为刘姥姥是个庄稼人,比较贫苦,想让她取个名字压一压。刘姥姥问孩子是哪一天生的,王熙凤说日子不好,是七月初七。刘姥姥便想了一个"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管她叫巧哥儿,可以保佑她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王熙凤说,只保佑她应了你的话就好了。读到这两个情节,我觉得非常有意思。当王熙凤看见巧姐儿和板儿交换柚子和佛手,或者请刘姥姥起名字时,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板儿将来会是她的女婿。她更加不会想到,自己的女儿将来还要靠这乡下老妪搭救。这是怎么回事呢?大家看百二十回的程本,可能有些迷惑,上面写巧姐儿嫁给一个地主作外室。但是按照第五回的判词曲文来推敲,这个安排并不符合曹雪芹的构思。在《金陵十二钗正册》中,巧姐儿的判词是:"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曲文是:"留余庆,留余庆,忽遇恩人。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可见巧姐儿在贾府败落之后,落入"爱银钱忘骨肉"的舅兄之手,很可能是被卖入烟花,后为刘姥姥所救,所以说这是王熙凤无意中积下的"阴功"。《好了歌注》中有"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说的应该是这件事。曹雪芹这样安排巧姐儿的命运,并非宣传因果报应,善恶昭彰,实为寄寓一种人生无常、兴衰荣枯的感叹。这和第一回中对英莲、娇杏的安排是一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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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四、从此红楼幻境开(1)    
四、从此红楼幻境开
《红楼梦》的第二回是"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这是在宁荣两府诸人还没有正式出场的时候,通过冷子兴的口,把贾府的上下人等和各方面的关系作了一个介绍,里面的关系确实比较复杂。初读《红楼梦》的朋友可能一下子记不住,不过没关系,你读到后面搞不清人物关系时,再翻回来看看就行了。现在很多正式出版的《红楼梦》书后都附有人物关系总表,这就更方便了--当然,第二回的作用远不止于向大家介绍一个家族谱系,更值得注意的,还有贾雨村和冷子兴论说正邪人物的那一番话,包括此前贾雨村游智通寺的那一小段闲笔。这里我只提醒大家注意贾雨村去智通寺的那一段。书中写到雨村闲居无聊,每当风和日丽,饭后就出来散步。有一天他来到郊外,想要欣赏村野风光,不觉信步到了一个山环水旋、茂林深竹之处,掩映着一座破败的庙宇,这就是智通寺。门前贴有一幅对联:"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雨村看了,心里便有些赞叹之意,觉得这是一个"翻过筋斗"的人所写的话--所谓"翻过筋斗",大概指经历了人世的沉浮跌宕。雨村想进去看看这个人,没想到里面只有一个龙钟老僧在煮粥,雨村跟他说话,他却既聋且昏,齿落舌钝,根本没法交流。雨村便不耐烦,很快走了出来。脂砚斋在此处批道:"未出宁荣繁华盛处,却先写一荒凉小境。未写通部入世迷人,却先写一出世警人。"又道:"毕竟雨村还是俗眼,只能识得阿凤、宝玉、黛玉等未觉之先,却不识得既证之后。"这是暗示《红楼梦》到了结末,当一切繁华都归于萧条和沉寂的时候,所剩的可能也就是这样一个"荒凉小境"而已。当尘世中碌碌奔波之人偶然步入时,只能见到一个度尽劫波、槁木死灰的老僧,已经连哼都不愿再哼一声。贾府的繁华盛极和智通寺的倾颓破败,就如风月宝鉴两面的美女和骷髅,悟彻了便是一回事。
第三回"林黛玉抛父进京都",是通过林黛玉的视角,对贾府人情世态的第一次正面描写。像王熙凤出场、宝黛初会等,都是很精彩的笔墨。到了第四回"葫芦僧判断葫芦案",作者的笔墨又宕到贾府之外。这一回是全书社会背景的一个介绍--我们不妨把《红楼梦》里所写的世界看作几个圆环:最内层的一环是大观园,这是《红楼梦》情节展开的主要场所;大观园的外环是贾府,因为大观园是贾府的一个部分,贾府算是大观园的缔造者和终结者;再外一环是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就是前面讲过的联络有亲、荣损与共的利益链条;最外面的一环,便是当时的整个末世社会。《红楼梦》的笔墨基本上集中在四大家族内部,描写到最外环、也就是社会背景的地方十分有限。事实上,曹雪芹在全书开头极力淡化故事发生的朝代、地点等因素。甲戌本凡例向读者反复表白:"此书只是着意于闺中,故叙闺中之事切,略涉于外事者则简","此书不敢干涉朝廷,凡有不得不用朝政者,只略用一笔带出。"事实上这些刻意的陈说,反而更容易给人干涉时事的暗示。不过,曹雪芹的确很少直接写到四大家族之外的社会,我们只知道除了贾、史、王、薛,还有忠顺王府、北静王府、南安王府等家族与贾府或敌或友。而第四回暂时撇开了这些豪门贵戚,通过薛蟠触犯的一起命案,重点写了贾雨村审判的过程,透露出当时官场的一些讯息,比如四大家族的利益攸关。这其实就是全书隐含社会背景的交待,告诉大家贾府是在怎样的一个大环境里存在着。到了第五回,作者又转回主体故事的叙述,以贾宝玉的梦境暗示了书中主要人物的命运,以及全书情节的大致走向。所以我说前五回是全书的总纲,而第五回又是总纲中的重中之重。
第五回讲宁府花园里梅花盛开的时候,尤氏--就是贾珍的妻子,治酒请荣府诸人前来赏花。贾母等吃了早饭就过来,在会芳园赏玩,先茶后酒,一时贾宝玉感到倦怠,想要睡午觉,秦可卿引他到自己房中。宝玉睡着后便做了一个梦,梦见他到了太虚幻境,见到太虚幻境的司掌警幻仙姑。警幻仙姑带他进了太虚幻境的薄命司--事实上除了薄命司,太虚幻境里还有"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夜哭司"、"春感司"、"秋悲司"等等。警幻仙姑的解释是"此各司中,皆贮的是普天之下所有女子过去未来的簿册"。贾宝玉在薄命司里看到很多大橱,上面贴着封条,写的是各省的地名。他就拣了家乡的地名来看--这种想法也很正常,碰见此类"未卜先知"的事情,大家都会自然而然地选择自己比较熟悉的地方看,心想没准还能碰到认识的人呢--宝玉所看的这个橱柜封条上,写着"金陵十二钗正册"。下首二厨上还有"金陵十二钗副册"、"金陵十二钗又副册"。宝玉先看"又副册",没想到翻了两页看不懂,心里比较郁闷,便扔下来去取"副册"。这个被他扔下的"又副册"是什么呢?不知道大家还有没有印象。首页画着满纸的乌云浊雾,判词是"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遭人怨。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诸位说说这是谁?对了,是晴雯。晴雯的故事在前八十回已经完成,大家知道她聪明美丽,深得宝玉的看重,然而遭到王善保家的诬陷,被王夫人逐出大观园,最后悲惨地死去。她死后贾宝玉非常伤心,专门写了一篇《芙蓉女儿诔》,他相信晴雯不是死,而是被召上天去做芙蓉花神,算是"多情公子空牵念"。后面画着一簇鲜花、一床破席,这个不用说是花袭人。也写着几句判词道"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其中的"优伶"是指蒋玉菡,"公子"自然是贾宝玉。袭人是王夫人"钦定"的宝玉房里人,贾府没落后,她改嫁了蒋玉菡。贾宝玉丢了"又副册"以后又去看"副册"。这次只看了一页,就又受到了打击:我也算是能吟诗作赋的人,为什么偏偏看不懂这个呢?大家说他为什么看不懂?不是他的智商不够,而是因为这些册子讲的是他还没有经历到的事情,是对未来的预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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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四、从此红楼幻境开(2)    
在"副册"中,宝玉看的那一页是讲香菱的--也就是第一回中的英莲:"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根并荷花一茎香"指的是菱角,"自从两地生孤木"是个字谜,隐含着一个"桂"字,指薛蟠后来娶的夫人夏金桂。英莲被拐子拐卖后,落到薛蟠手里,改名叫香菱。她也曾在大观园里享受过一段欢乐时光,还和林黛玉学作诗,但结局很悲惨。在薛蟠正式娶亲后,她被夏金桂折磨至死。后四十回所写的香菱结局违背了曹雪芹的原意。"致使香魂返故乡"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不可能像续书所写的那样,还让薛蟠去把香菱扶正。
说到这里,大家已经大体上明白了这些册子的重要性。尤其在全书没有完成的情况下,金陵十二钗的簿册便是我们推测人物结局的最重要根据。"又副册"和"副册"的内容,书中都只透露了一两页--因为这是以贾宝玉的视角作的第三人称限知叙事,他丢下不看,我们也只能陪着一起不看,着急也没用。宝玉最后又去翻了"金陵十二钗正册"。虽然还是看不懂,但他觉得再丢就太没面子了,所以一直看了下去。
"正册"虽然写了十二钗,但是只有十一幅画,十一首诗。大家肯定要问:少的一个上哪儿去了呢?这是因为作者把薛宝钗和林黛玉两个人合到一幅画、一首诗里面去了:"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画的是两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脂砚斋批道:"寓意深远,皆非生其地之意。"玉带本应系在腰上,金簪是头上的饰品,此处却悬于枯木、弃于雪地,这便是"非生其地"的含义,暗示了薛林二人的悲剧命运。
接下来的十首判词,分别写贾元春、贾探春、史湘云、妙玉、贾迎春、贾惜春、王熙凤、贾巧姐、李纨和秦可卿。我就不再一一陈列出来。
从总体上看,金陵十二钗的册子正是全书主要人物命运的预言。在看过册子以后,贾宝玉又在警幻仙姑的引导下听了《红楼梦》的十二支曲子--警幻仙姑说是十二支曲子,事实上贾宝玉看的稿子里一共有十四支,多出来的两个,是引子和收尾。其他十二支分别咏叹金陵十二正钗--除了《终身误》和《枉凝眉》比较特别,是对宝黛爱情和金玉良缘的叹喟,并非单咏薛宝钗或林黛玉--剩下的曲子则与"金陵十二钗正册"一一对应。收尾的"飞鸟各投林"则是对全书悲剧结局的总体概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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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五、始信文章通造化    
五、始信文章通造化
前面说过,《红楼梦》的主题和内涵都是多重的,具有广阔的阐释空间。如果仅从单一维度上分析,视角上可能会有较大的局限。自清代中后期以来,关于《红楼梦》思想内容和艺术手法的评价十分庞杂,甚至互相矛盾,比如有人认为它是淫书,有人却认为它是"戒淫之书"。关于《红楼梦》是不是淫书的问题,现在恐怕没有多少读者感兴趣了。但《红楼梦》解读中的局限性依然存在,记得我上中学时,经常听到的一个说法是:《红楼梦》是一部伟大的现实主义著作。不知大家对这个问题怎么看,反正我是觉得有些可笑。这里只说两点:第一,如果说《红楼梦》是现实主义著作,有谁见过一个男孩子生下来嘴里就含着一颗玉?这个恐怕很难用现代医学来解释。虽然我见过有人试图用中医的原理来解释冷香丸的配方,但估计距离解释新生儿胎里含玉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何况贾宝玉不仅出生时口含宝玉,而且玉上还有字迹--什么"莫失莫忘,仙寿恒昌"之类。除了这个,书中还写到青埂峰下顽石的嗟叹、绛珠仙草的还泪,以及宝玉梦中的太虚幻境,包括一僧一道的神秘往来,这些超现实的幻设,都只能在近乎梦幻的象征、隐喻乃至反讽的层面上理解。第二,中国古代的贵族王侯家里有个类似大观园的园林,应该是很平常的事情。但任何一个王府的私家花园,都不可能有大观园那样的性别构成--里面居住着一个男孩子和一大群女孩子,女孩子们或是男孩的姐妹,或是亲戚、或是丫鬟。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红楼梦》的作者给我们的解释是,贾元春省亲完毕以后,特命宝玉和姐妹们去居住。因为她觉得大观园是为省亲而建的,等她回宫以后,贾府就会把园子封锁起来,未免寥落。况且家里现有几个能诗会赋的姊妹,何不命她们进去居住,也不使佳人落魄,花柳无颜。而贾宝玉自幼在姐妹丛中长大,如果不让他进去,只怕他觉得冷清,一时不畅快了,惹得贾母王夫人忧虑。所以也让贾宝玉进园去读书--这个理由看似合理,但在现实中恐怕并不具备可操作性。有人开玩笑说,在过去的封建社会,只有两个地方拥有这样的性别构成,一是皇帝的后宫,二是青楼。这话虽然不好听,却是事实。因为王公贵族们确实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举动,让家里一个十二三岁的年轻公子和姐姐妹妹们同住在一个园子里。而其他男性--比如贾环,他是贾宝玉同父异母的弟弟,还有贾宝玉的侄儿贾兰--他们年龄更小,却都没有权利住到大观园里面。从这一点来看,大观园只可能是作者虚拟出来的场所,用以给宝玉和姐妹们提供青春的庇护。它和贾宝玉出生时带的宝玉一样,都是非现实的存在。
但在另一方面,《红楼梦》又很容易给人造成一种真实的感觉。作者描写家里喝酒、看戏、作诗、恋爱、吵架,以及家族内部的权力斗争,都像是我们身边真真切切的生活。它不像神魔小说《西游记》,孙悟空有七十二般变化,一看就是出自作者的想象。包括英雄传奇小说《水浒传》,虽然写的是人,而不是孙悟空那样的妖,或者观世音、如来那样的神佛,但鲁智深倒拔垂杨柳,武松在景阳冈一喝十八碗酒,无论如何都不是常人所能办到的。但是《红楼梦》不同,它是一个人情小说,写的是平常的人和日常的事件,而且我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作者把家族和自己的生活遭际、人生体悟真切地融入了书中。但这又不免产生了另外的问题:虽然对艺术原型的再创作和历史的实录终究是两回事,可是在一些研究者那里,却又走上了另一个极端,说《红楼梦》就是曹雪芹的自叙传。这种解读方式也有深厚的文学传统做铺垫,比如文学创作中的角色置换。
中国古代的文人有一个奇怪的习惯,明明自己是男性,但写诗的时候却喜欢用女子的口吻代言。这是从《楚辞》开始的香草美人传统。屈原是男性,他却喜欢用"灵修"来指代君王,用"美人"来比喻自己。在他之后,许多诗人都继承了这个传统,比如曹植《七哀诗》中的"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乍看还以为是写爱情,但这个"君"却是指君王,"贱妾"则是自指,"长逝入君怀"并不是说女子的爱情圆满,而是指获得君王的赏识。唐代也有很多诗歌使用了这种角色置换的手法。比较著名的有朱庆馀的《近试上张水部》,"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大家不要以为这是写新婚的诗,其实这是以新嫁娘的心态自喻,表面上问自己的眉毛画得好不好,实际上是求问考官是否中意自己的文章。
以上这些都是文学创作中的角色置换,作者在诗里隐藏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去扮演另外一种角色。那么在《红楼梦》中,是不是也存在这样的手法呢?不知大家对唐传奇是否熟悉,我这里想讲一个《莺莺传》的例子。《莺莺传》是著名元杂剧《西厢记》的原本。中国文学史上一共有三个《西厢记》,分别是唐代元稹的《莺莺传》、金代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和元代王实甫的《西厢记》杂剧,最末一个可谓名动天下。不过我们今天要谈的不是王西厢,而是唐传奇《莺莺传》。元稹在《莺莺传》里写了张生与莺莺的相识,张生追求莺莺的过程,以及二人的结合和分离。这些都是以张生的视角在写--据陈寅恪先生的考证,张生的原型就是元稹自己,《莺莺传》隐入了他年轻时的一段感情经历,所以小说基本按照张生的视角来写,这没什么问题。但在张生抛弃莺莺之后,元稹又站在莺莺的角度写了几首诗,而且写得情真意切,非常动人,比如"不为旁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莺莺在被张生抛弃以后,又嫁给了别人,她心里十分痛苦,但还是劝张生要好好对待现在的妻子,并没有怨恨他的意思。这个时候我禁不住就想,既然元稹能够体会莺莺的痛苦,他为什么还要抛弃他的恋人呢?  
《莺莺传》其实是对元稹年轻时和表妹之间的感情经历做了角色置换。元稹和他的表妹,在故事里面成了张生和莺莺。元稹当年为什么抛弃表妹?理由十分荒唐。他的一首《古决绝词》讲得比较清楚,"幸他人之既不我先,又安能使他人之终不我夺?已矣哉,织女别黄姑,一年一度暂相见,彼此隔河何事无?"他的意思是说,牛郎和织女被隔在天河两岸,一年只见一次面,那有什么事情不能发生呢?其实是怀疑对方:想当年你能够轻易地和我在一起,现在隔这么远,谁知道你会不会跟别人在一起呢?这是一种毫无根据的怀疑,责任并不在他的表妹--这一点暂且不论,大家要知道的是,元稹拿自己和他表妹之间的一段感情,在《莺莺传》里做了成功的角色置换。即使我们不知道元稹的故事,也会被小说本身所打动。
我讲这些,并不是为了说明曹雪芹有一段自己的故事隐含在《红楼梦》里面,事实上我非常反对拿这种方式去解读《红楼梦》。新红学里有关"自传说"的部分,本质上是实证方式"掩护"下的索隐红学。 不知有没有人注意到,我前面讲了那么多角色置换的例子,是以诗歌居多。因为角色置换的手法比较适用于抒情文学,对叙事文学而言却比较困难。《莺莺传》的抒情成分较重,而且是短篇小说。假如换成长篇小说,这种置换的成功率将会大大下降。前面所讲的《红楼梦》带给我们的真实感,其实源于曹雪芹的人生体悟--他在《红楼梦》里真实写出了贾宝玉、林黛玉的成长,其中融入了自己的生活感受。我一直相信,贾宝玉的经历并不同于曹雪芹,但贾宝玉的心态,譬如他在黛玉葬花时所感到的异常悲悼,他在大观园的富贵生涯里不断增长的愁闷,有关死后化灰化烟的绝望设想,以及对成长的恐惧和排斥,大概都是曹雪芹曾经体验过的情绪,所以他能够写得那样真切动人--就我个人而言,近年来再读《红楼梦》,最关注的就是这些成长中的"意绪",而不限于具体的情节和经历。
康德曾说:"有两件事我愈是思考愈觉神奇,那就是我头顶的星空和内心的道德法则。"现在我觉得,《红楼梦》也是一样愈思考愈觉神奇的事物,其在小说创作上的超前性导致了它的多元阅读命运,也使得无数解读者陷入了"梦魇"的局面。清代谢章铤写过一首《一斛珠·红楼梦题后》,末句道:"珍重来生,莫入红楼可。"而我想说的是:如果你读了《红楼梦》,也许会后悔,但如果你不读《红楼梦》,就一定会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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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一、却忆红楼半夜灯(1)    
流年梦中偷换·《红楼梦》漫谈(下) /21
一、却忆红楼半夜灯
《红楼梦》是中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小说,著名红学家冯其庸先生说过,大哉《红楼梦》,再论一千年。红学还和敦煌学、甲骨文一起并称20世纪三大显学,其魅力不可谓之不大。但这部"最伟大的小说"并非凭空产生的,让我们先来简单回顾一下《红楼梦》的小说史渊源。在中国文学史上,白话长篇小说最先是以章回体的形式出现的。第一个兴起的是历史题材的小说,历史题材的小说有很深厚的说话的积淀。说话在宋代的时候趋于繁盛,当时城市经济比较发达,市民的夜生活也很丰富,有一些娱乐场所,比如勾栏、瓦舍,里面有一些说话人讲故事,而市民阶层是最主要的听众。他们需要支付一定的入场费,才能来听这些故事。为什么首先兴起的是历史题材呢?因为既然是说话,就要大家爱听,并且愿意出钱来听。讲史有一个好处是热闹,而且说话人最喜欢讲乱世时候的事,因为乱世出英雄嘛。乱世有战争,有各大军事集团的斗智斗勇。这样出来的故事很精彩,矛盾容易集中,人物的性格也都相当鲜明。《三国演义》就是一个绝好的例子,具备以上特点。但这些特点也会带来一些缺陷。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三国演义》"欲显刘备之长厚而似伪,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意思是作者想把刘备塑造成一个典型的仁君形象,但是写到最后,反而容易让人觉得有点虚伪,比如让徐州、让荆州,动不动就说什么"同是汉室宗亲,不忍取之",总令人怀疑有很多表演的成分在里头。而诸葛亮呢?作者为了把他塑造成一个"智圣",令他呼风唤雨,神机妙算,到最后反而让读者觉得有点像妖了。另一方面,章回体小说的形式也是受了说话的影响。像《三国演义》这么大的一个题材,当时叫"说三分",不可能由说话人一次讲完,讲到一定的时候,今天的时间到了,要散场了,说话人就会说: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这句话作为一个散场的套语写在话本里面。小说家在整理的时候保留了这一形式,我们现在看到的中国古代长篇白话小说基本都是按照章回体的形式来写的。
《三国演义》之后有《水浒传》,这是一个英雄传奇的题材,也有很深厚的民间说话的积淀。英雄传奇和历史演义有一个相同的特点:里面的人物超凡入圣,和我们常人不大一样。刘备、诸葛亮刚才已经说了,《水浒传》里表现得也很明显,因为它是一个英雄传奇,描写的是睥睨天下的英雄。比如鲁智深,他可以倒拔垂杨柳,这一点我们就很难做到。比如武松可以赤手空拳打死老虎,并且在上景阳冈之前喝了十八碗烈酒,而别人喝上三碗就醉倒了。现在有人研究武松喝的那十八碗酒到底是不是烈酒,度数有多高,我觉得这样的考证没有必要,因为这个情节明显是虚构的,目的是表明武松是一个英雄,和我们普通民众不同。否则别说是十八碗酒,就是连喝十八碗水,恐怕也没人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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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一、却忆红楼半夜灯(2)    
接着走向繁荣的是神魔题材的小说,代表作是大家都很熟悉的《西游记》。《西游记》的历史渊源是玄奘取经的故事,但小说家创作《西游记》的时候,把历史上的取经故事给神魔化了。当然这个神魔化的开端,并非自今天所见的百回本《西游记》始。早在宋元时期的《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就已经加入了"猴行者"这样一个妖仙的形象,作为取经人的向导和辅佐。世本《西游记》在《取经诗话》,包括《西游记》杂剧的基础上,将取经故事写成一部寓庄于谐、借神魔写人间百态的鸿篇巨著。从这个意义上讲,《西游记》并非我们通常所理解的儿童读物,而是用游戏三昧的笔墨,寄寓了作者深沉的人生感慨和社会理想,其艺术手法可谓"文不极不幻,幻不极不文"。《西游记》塑造的主要人物是孙悟空,孙悟空的成长历程分三个阶段,第一部分是大闹天宫;第二部分是被如来佛压到五行山下的五百年;第三部分是保护唐僧西天取经。作者努力把孙悟空塑造成一个英雄,他对大闹天宫的孙悟空是赞赏的,但不一定推崇。记得小时候看《西游记》,每当看到孙悟空被压到五行山下,我就觉得心里非常难过,恨不得孙悟空把玉皇大帝赶跑,甚至把如来佛也给打败了更好。但是作者不一定这么想,他觉得孙悟空是一个人才,这个人才应该为社会所用。孙悟空被压在五行山下之后渐渐明心见性,和唐僧一起去取经,经过了很多艰难险阻,最后修炼成一个斗战胜佛,这是作者更愿意看到的结局。《西游记》的作者和曹雪芹有很大的区别,因为他始终抱有一个王朝中兴的幻想,比如在《西游记》里面,他把唐僧设定为奉旨西行,唐太宗于他有一段知遇之恩,两人甚至结拜为兄弟。而历史上的玄奘取经,其出境的过程则类似于现在的偷渡,并没有获得政治许可。在《西游记》作者的笔下,唐僧师徒在取经途中到过一个玉华国,事实上是作者想象中的盛世,表明他的社会理想所在。另一方面,《西游记》的作者在描写取经过程中的种种磨难时,以游戏笔墨加进了不少对世情的嘲讽。一个典型的情节就是唐僧师徒历尽千辛万苦到达西天后,理应取得真经,但两个尊者阿傩、伽叶给他们的却是无字的空本。为什么一开始不给他们真经呢?因为他们没有给人事,也就是没有送礼物。这就非常奇怪了,西天是一个极乐世界,佛祖应该是胸无点私的,把大乘佛法传到东土去普渡众生,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为什么还要向取经人索取人事呢?这就把佛祖给世俗化了,含有嘲讽的意味在里面。作者未必把西天看作一方净土。那么真正的净土在哪里呢?事实上,唐僧四众取得真经的过程就是历经艰难险阻的过程,也就是孙悟空荡平妖魔、澄清玉宇的过程。所以说灵山就在人的心头,就在孙悟空的金箍棒上。
继神魔小说之后,兴起了人情小说。之前的历史演义、英雄传奇和神魔小说刻画的都是帝王将相、英雄异人,以及神仙妖魔。但人情小说不同,它的第一部伟大作品是《金瓶梅》,所写的都是家庭的日常生活。这是小说史上一个了不起的进步,标志着作家的眼光已经从神界、仙界、英雄转移我们平常人,能够在小说中表现世俗生活了。《金瓶梅》的一个重要特点是暴露,它是一部没有理想的作品,里面的人物以反面为主。作者在对社会和人性极度失望的情况下写出的这样一部作品,不是赞美,而是批判。同时《金瓶梅》也是一个里程碑式的作品,因为像《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之类的小说,都是世代累积型作品,具有前代说话和民间传说的积淀,但《金瓶梅》不同,它是一个文人独立创作的小说。《红楼梦》继承了《金瓶梅》的路子,后世的研究者经常把这两部小说联系起来。文学史上的人情小说大体发展出两个路子,一是以《儒林外史》为代表的描写世态,二是《红楼梦》所代表的描写家庭生活。《红楼梦》并不着意于表现社会政治,只有第四回"葫芦僧判断葫芦案"算是一个社会背景的约略交代。
从刚才的梳理我们可以看到,中国小说史发展到人情小说之后,获得了一个重大的飞跃。而《红楼梦》虽然"深得《金瓶》壸奥",却对其进行了一个根本的改造。《红楼梦》在接受小说史资源的时候,基本上越过了宋元话本的阶段,直承唐传奇。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唐传奇表现的主要是文人士大夫的典雅情趣,不同于宋元话本所表现的下层市民趣味。我们可以稍微作一下比较,譬如在宋元话本小说里,我们很难看到对爱情生活精致氛围的渲染。在一般情况下,男女双方并没有经营高雅感情生活的素质,更多出于一种生理的需求。但是在唐传奇中,比如《莺莺传》--也就是《西厢记》的前身,当张生看到崔莺莺之后,他的感觉是敬若天人,是一种很虔诚的感觉,对她有一种近乎崇拜的心理。这一点在宋元话本里基本上是没有的。宋元话本里常见的情况是,男主人公看到女主人公,他首先想到的是生理需要。
《红楼梦》越过了宋元话本的阶段,更多地承接了唐传奇的传统,为感情生活经营出一种雅致的氛围。比较具有代表性的一段,是宝玉和黛玉共读《西厢》。那是第二十三回,宝玉在沁芳桥边读《会真记》,当时正值三月中浣,当他看到"落红成阵",恰有一阵风吹过来,把树上的桃花吹下一大半来,落得满身满地都是花瓣。大家不妨设想一下,这个镜头是非常唯美的。贾宝玉怕把落花践踏坏了,便用衣襟兜起来,来至池边,将花瓣抖到水里去。这时林黛玉过来,她拿着花锄和花囊,想必正在葬花。宝玉要她一起把花撂在水里,她却说:"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脏的臭的混倒,仍旧把花糟蹋了。那畸角上我有一个花冢,如今把他扫了,装在这绢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不过随土化了,岂不干净?"《红楼梦》上承了唐传奇和古典诗词的抒情传统,才能写出这样诗化的构思来。还有史湘云醉眠芍药茵,也是一个完全诗化的场景,来源于唐诗"醉眠芳树下,半被落花埋"。甚至不说情节,单看《红楼梦》中的回目,就能感觉到其意境之美,如"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滴翠亭杨妃戏彩蝶,埋香冢飞燕泣残红",这也是《红楼梦》的一个不凡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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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二、别有天生一等痴(1)    
二、别有天生一等痴
在《红楼梦》中,贾宝玉看女性的眼光更多承接了唐传奇的传统,而且有新的发展。宝玉对待女性的态度是虔诚、是敬重。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他"归则周旋于姊妹中表以及侍儿如袭人晴雯平儿紫鹃辈之间,昵而敬之,恐拂其意",要亲昵容易,敬重却难,何况还加了一个"恐拂其意"呢。要知道在男尊女卑的社会,男性对女性多是轻蔑或玩弄的态度。宋元话本里的有些男性,看女性的眼光甚至带有猥亵的意味。但贾宝玉不同,他有一句名言道:"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儿是泥做的骨肉",这句话当时在贾府里可算是石破天惊。第三回林黛玉刚进贾府,还没见到贾宝玉时,就听到王夫人介绍说:"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还说他"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一时又疯疯傻傻,只休信他"。这说明贾宝玉的思想与贾府的环境格格不入,别人不理解,就说他"疯"、"傻"、"痴"。现在的很多女孩子可能不太喜欢贾宝玉这样的男孩,认为他少了阳刚之气,缺乏男子汉的魄力。对于这个问题,我们需要设身处地,以"理解之同情"来分析他的心态。我看《红楼梦》的时候,对里面的几个情节非常感动。一是第四十四回"喜出望外平儿理妆",这一回王熙凤过生日,贾母有意要她痛痛快快地高兴一日,吩咐尤氏好好给她敬酒。一时众人都来凑趣,大小人等统统上来敬酒,王熙凤不觉喝得有些醉,于是开小差出来,想和平儿回去歇歇。谁料还没进门,便发现贾琏和鲍二家的勾搭在一起,说她是"阎王老婆",还夸赞平儿好。按理说这是贾琏和鲍二家的问题,要算帐也是冤有头债有主,不关平儿什么事。但王熙凤在气愤之下,酒涌上来,不问青红皂白就回头打了平儿两嘴巴。平儿很伤心,只有干哭,进去找鲍二家的厮打,贾琏又不依,也打平儿,而凤姐见平儿怕贾琏,居然上来打着平儿,偏叫她去打鲍二家的。平儿急了,出来找刀子要寻死,外面的人好容易才拦住。后来李纨把平儿拉到大观园里去休息,贾宝玉又让平儿到怡红院来,叫袭人拿衣服给她换,还吩咐小丫头舀洗脸水,烧熨斗。等平儿洗脸换好衣服,宝玉还说:"姐姐还该擦上些脂粉",一面到妆台前取胭脂给她。要知道宝玉虽然不喜欢读书,对女孩子化妆却非常在行。他告诉平儿这里的脂粉是紫茉莉花种,胭脂也是自制的,还用花露蒸叠,只用细簪子挑一点抹在手心里,用一点水化开抹在唇上,手心里就够打颊腮了。这真是专业水平的指导啊。"平儿依言妆饰,果见鲜艳异常,且又甜香满颊",贾宝玉又用剪刀把家里的并蒂秋蕙剪下来给平儿戴上。等平儿走了,宝玉拿熨斗把她的衣服熨了叠好,发现她刚才擦眼泪的手帕还掉在这里,上面还有泪痕,便拿到盆里洗了晾上。如果作者光写这些,大家可能还只觉得宝玉比较会体贴女孩子,但这期间贾宝玉有一个心理活动。他歪在床上想着刚才的事情,居然洒了几点痛泪。为什么要流泪呢?因为他想到平儿并无父母兄弟姊妹,独自伺候贾琏夫妇二人,竟能周全妥帖,现在却受了这样的荼毒,薄命更甚黛玉。要知道平儿夹在王熙凤和贾琏之间,地位很尴尬。拿鸳鸯的话说,"平儿没有不是,是凤丫头拿着人家出气,两口子不好对打,都拿着平儿煞性子,平儿委曲的什么似的。"所以贾宝玉的想法令我很感动,这就是"昵而敬之"的含义。倘若我们换一个角度来思考,贾宝玉眼中的平儿是这样,那贾琏眼中的平儿又是什么样呢?他的想法是:"如今连平儿他也不叫我沾一沾了。"这个"他"是指王熙凤,可见贾琏对平儿只怀着一种占有的欲望。除了平儿,这类例子还有不少。第六十二回"呆香菱情解石榴裙"写贾宝玉过生日,吃过饭以后,香菱和几个小女孩在外面斗草,因为香菱说自己有夫妻蕙,其他的小女孩嘲笑她"你汉子去了大半年,你想夫妻了,便扯上蕙也有夫妻,好不害羞!"香菱红了脸,和她们在草地上打闹,结果刚做的一条石榴红裙被泥水污湿了,香菱不知所措。正好贾宝玉路过那里,便问香菱是怎么回事。香菱告诉他之后,他说,若你们家,一日糟蹋这一百件也不值什么,但石榴红绫是琴姑娘带来的,弄脏了不太好。而且姨妈嘴碎,常说你们不会过日子,现在遇到这样的事,肯定一顿说不轻。这话正中香菱的心事,所以她反倒高兴起来。贾宝玉又对她说,我有个主意,袭人上个月刚做了一套裙子,跟你的一模一样,她现在有孝--指袭人的母亲刚去世不久,如今也不穿。要她送给你把这个换下来,你说好不好?香菱听到这里便点头,让贾宝玉回去务必亲自拿来。贾宝玉还特意交待香菱就站在那里不要动,说要是再一走,泥水滴下来,把鞋面都沾脏了。如果大家光看到这里,可能会觉得这事无非是给女孩子献殷勤,换了现在的有些男生,恐怕也做得来。那么真正令人感动的地方在哪里呢?是贾宝玉的一个心理活动。我们知道香菱就是《红楼梦》第一回所写的那个英莲,她是甄士隐的女儿,本来也出身名门望族,可惜三岁时被拐卖,最后沦落到给薛蟠做妾。贾宝玉想,香菱是一个很不幸的女孩子,从小被拐卖出来,没有父母,自己的本姓也忘了,偏偏又卖给了薛蟠这样一个霸王,所以他为香菱的命运感到痛心。我们说香菱是个悲剧人物,但她的悲剧在当时很少为人所注意,或者说,别人未必觉得她是个悲剧。大家不妨设想一下,香菱在贾宝玉眼里很不幸,但在薛蟠眼里是什么样的呢?薛蟠是个呆霸王,是个能把"唐寅"认做"庚黄"的主儿,他在席上行酒令时只会唱"一个蚊子哼哼哼,两个苍蝇嗡嗡嗡"。他对待女性,差不多也是喜新厌旧。连凤姐都说:"那薛老大也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这一年来的光景,他为要香菱不能到手,和姨妈打了多少饥荒……明堂正道的与他作了妾,过了没半月,也看的马棚风一般了。"至于薛蟠娶了夏金桂以后,待香菱是何等情形,就不用我多讲了。我们拿薛蟠和贾宝玉对比着看,便会知道贾宝玉的对女孩子的同情和敬重,在当时是多么的难得。他觉得女孩子是天地山川灵气之所钟,是比自己还要高贵的人。这种想法放到今天,只怕还会令好多人汗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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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二、别有天生一等痴(2)    
第三十五回对贾宝玉有一个比较集中的侧面描写。话说通判傅试家有一个女孩子叫傅秋芳,长得有些姿色,聪明过人,家里一心想和豪门贵族结亲,不肯轻易许人,所以一直高不成低不就,眼看傅秋芳二十三岁了。那傅试原是贾政的门生,历年来托赖贾府得势,颇得贾政器重,与别个门生不同,傅家也常遣人来走动。因为与贾府有这层关系,想必把贾宝玉当作了金龟婿,这次派两个婆子到贾府去,意思是看一看贾宝玉。估计只要大体上过得去,回头就要来提亲了。然而傅家两个婆子考察了宝玉,结果却是不合格,她们说宝玉"外像好里头糊涂,中看不中吃的,果然有些呆气",因为他时常没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跟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就跟鱼说话。天上下大雨了,他自己也淋着,却催别人赶快去躲雨。自己烫了手,还问别人疼不疼。她们说的这许多事情,都是《红楼梦》中相当出彩的情节。第三十回写贾宝玉路过蔷薇花架,看到一个女孩子拿着簪子在地上抠土,一面悄悄地流泪。他开始没看清楚,以为那女孩子在挖坑葬花--大概那会儿满脑子都是林黛玉。这时他想,你不要去学林妹妹葬花,不然就成东施效颦了。但仔细一看又不对,她是在写字。再照着她写的笔画去数,原来是一个"蔷"字。于是宝玉又以为她在写诗,但看来看去,她却一直在画"蔷"字,画了好多个--宝玉当时不知是怎么回事,后来才知道这个女孩子是龄官,她画"蔷"字跟贾蔷有关--宝玉见这个女孩子长得十分纤弱,气质很像林黛玉,又不忍离去,心里还在琢磨这个女孩子为什么是这样的形景,一边琢磨,不觉又犯了痴病,想她外面既是这个形景,心里不知怎么熬煎。看她模样这般单薄,心里哪还搁得住熬煎,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过来。正在想着,天上忽然起了凉风,唰唰地落下雨来。夏天的骤雨来得非常快,那女孩子的衣服顿时湿了。宝玉赶快说:"不用写了,你看下大雨,身上都湿了。"龄官循声看去,原来贾宝玉站在花外,那枝叶把脸遮住了一半,龄官并没看清楚,加上宝玉本来长得清秀,所以她以为是哪个房里的丫鬟,便道:"多谢姐姐提醒了我,难道姐姐在外头有什么遮雨的?"贾宝玉这才觉得浑身冰凉,低头一看,自己身上也都湿了,只好一口气跑回怡红院去,心里还在记挂着那个女孩子没有地方避雨。
再说烫手的事。有一次贾宝玉和金钏儿在王夫人房里说笑,王夫人很恼火,当时就打了金钏儿,并且把她赶了出去。金钏儿觉得很屈辱,后来投井自尽了。这件事让贾宝玉很内疚。而金钏儿的妹妹玉钏儿也对贾宝玉非常恼火,认为是他害了自己的姐姐--客观地说,贾宝玉在这件事上确实有责任--就一直不给他好脸色看。到了第三十五回,贾宝玉挨了贾政的打,在怡红院养病,想喝莲叶汤,王夫人让玉钏儿给他送去。贾宝玉想哄玉钏儿开心,但玉钏儿就是不理他。于是贾宝玉喝汤后就故意说不好喝,一点味道也没有,玉钏儿不信,宝玉说:"你不信,尝一尝就知道了。"玉钏儿就赌气尝了一口,贾宝玉说:"这可好喝了。"玉钏人这才会过意来,原是宝玉哄她喝一口。这时前面讲的傅家婆子进来看宝玉,宝玉一面吃饭,一面伸手要汤。玉钏儿手里端着汤,两个人眼睛都看着婆子,不提防将碗碰翻,泼在了宝玉手上,他却没觉得,只管问玉钏儿:"烫在哪里了?疼不疼?"玉钏儿说:"你自己烫了,只管问我。"宝玉这才感到自己烫了。
贾宝玉对女孩子大体上都是这样的态度,这种感情并不是爱情,他的爱情只给了林黛玉,但他对普天下所有的女孩子都有一种深刻的同情,把女孩子当成尊贵的人来看。因为他怀着这样的心性,所以能够发现很多别人所不能发现的悲剧,或者把别人视作平常的事认为是悲剧,他每天在这样的心态下度过,其实也是活得很累的。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注意到,贾宝玉对青春有一种很深的依恋。他希望身边这些姐姐妹妹们都不要出嫁,都不要变老,自己和他们永远停留在少年时代,一起过琴棋书画的典雅生活。他对女性的看法有点奇怪,说女孩子没出嫁之前都是宝珠,出嫁后则变成了死珠,再染上男人的气味,就成了鱼眼睛,甚至比男人更可杀。所以说,贾宝玉并不是欣赏世间所有的女子,他欣赏的大都是没出嫁的女孩子,是少女。大家想要理解贾宝玉,就一定要注意这种心态--这说明他迷恋的并非少女本身,而是这些少女所代表的青春岁月,他对少女的感情,从本质上讲是对青春、对生命的感情。在贾宝玉看来,人的生命非常美好,而在整个生命历程中,属于青春的这一段尤为美好。而最能代表青春之美的,不是侯门公府中尊贵的男子,而是身边一群天真烂漫的女孩子。过去许多研究者,尤其是清代的文人,倾向于把贾宝玉对女孩子的感情和贵族少年的风流心性联系在一起,这是不对的。他对女孩子的敬重和同情,不同于一般贵族公子的坐拥粉黛,或者古代文人的诗酒风流,倘若我们把尝羹、理妆、换裙等故事和《众名姬春风吊柳七》之类的小说比较一下,便能发现其间的差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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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节:二、别有天生一等痴(3)    
我这样讲,可能会有朋友提出疑问,说第五、第六回中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时与可卿成姻,醒来又和袭人初试云雨,对这些情节应该怎么理解?以前有不少人认为太虚幻境中的"可卿"和宁府的秦可卿是同一人,甚至说宝玉与袭人已是"二试"了,头一次是和秦可卿。我不赞同这种看法。贾宝玉在第五回所做的梦,确实有一部分涉及了性的内容,这与他的生理成熟有关。在选择午睡地点时,他拒绝了写有"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对联的房间,于是秦可卿带他来到自己的卧室。刚至房门,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袭来,墙上挂着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图》,还有秦太虚的对联"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而卧房的陈设更是极尽奢华,有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等等。我并不认为这些陈设有什么特殊的含义,然而它们所流露出的香艳气息却给了少年贾宝玉一定的性暗示,书中没有正面描写秦可卿的服饰,但从房间的气氛看,也许和秦可卿的衣着属于同一格调。宝玉在秦可卿的带领下进入卧室,所以入梦的一瞬,便朦胧觉得是秦可卿带他进入太虚幻境,而见到警幻仙姑后,便忘了秦氏在何处。这个过程符合做梦的特点。而警幻仙姑把自己的妹妹、一个名叫可卿的女子许配给他,他所见的可卿"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正是他身边最出色的两个姐妹的影子,他在梦中与可卿柔情缱绻,正是青春期性意识的萌动和心理满足。这个活动只局限在梦里,因为当他入睡和醒来的时候,秦氏都在交代小丫鬟们同一句话,梦中对时间的感受和现实的时间流动有很大差别,这也与我们的生活经验一致。至于他和袭人的初试,则是作者有意排除他患有生理疾病的可能。在他此后与众姐妹的交往中,作者便回避了性的因素,在第七十八回还特意借贾母的口说:"只他这种和丫头们好却是难懂。我为此也耽心,每每的冷眼查看他,只和丫头们闹,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了,所以爱亲近他们。既细细查试,究竟不是为此,岂不奇怪。想必原是个丫头错投了胎不成。"
当然,在《红楼梦》的前半部分,我们仍然可以从贾宝玉身上看到一些纨绔子弟的习气,毕竟他从小在豪门公府长大,耳濡目染,不可能不受环境的影响。譬如和金钏儿调笑,间接导致了她的自尽,还有一次把袭人踢得吐血。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尤其是第三十六回"识分定情悟梨香院"之后,他的思想发生了较大的变化。可以说,贾宝玉这个人物形象的完成,在书中是一个动态的过程。我们需要把握几个标志性的事件,像金钏儿之死、宝玉挨打、梨香院冷遇、晴雯之死等。从总体上看,宝玉对生命的价值有一些形而上的思考,他对青春满怀依恋,对光阴的流逝充满了叹惋之情,对成长充满了排斥和畏惧,希望自己永远是一个少年,和众姐妹无忧无虑地生活在大观园里。在第二十八回里,宝玉听到林黛玉在念《葬花吟》:"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他起先点头感叹,后来竟恸倒在山坡上。这个时候,他的心理活动是什么呢?"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时此际欲为何等蠢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始可解释这段悲伤。"我们说黛玉的《葬花吟》是伤春意绪的集中表现,感到随着春光的流逝,自己的青春和红颜也暗暗地消退了。而宝玉则把黛玉那种红颜暗老的悲楚,扩大到对生命流逝的感伤,以及繁华将尽的预感。他会去思考生命从何处来,往何处去,他深刻认识到自身存在的短暂,以及时间的不可抗拒。在这一点上,他甚至比黛玉走得更远,并且更加悲观,他希望能够死在青春凋零之前,让众姐妹的眼泪河把自己漂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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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三、欲将沉醉换悲凉(1)    
三、欲将沉醉换悲凉
应该说,贾宝玉在无常的离散到来之前,对身边的富贵繁华是既疏离又倚恃的。在《红楼梦》的前半部分,贾宝玉还很少经历人生的不幸和无常--虽然目睹了秦可卿和秦钟的死,但毕竟身边的姐妹们都在,而且风华正茂。当他还在大观园里和众姐妹经营诗意生活的时候,他的忧伤更多是一种富贵闲愁,大都表现为宴罢之后酒阑人去的清冷,连同时光流转、红颜暗老的忧伤。这一点,我觉得跟北宋的晏殊颇有相似。晏殊少年得志,官至宰相,他的词表现富贵心态非常典型。比较著名的有大家很熟悉的《浣溪纱》:"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似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词中所写的哀愁静谧闲雅,浑如珠玉--晏殊的词集以"珠玉"名之,他的词也像珠玉一样圆融平静。值得注意的是,晏殊对于富贵的描写重在气象,不落形迹。他是在富贵生涯中自然萌生出对相聚的依恋和对别离的伤逝。晏殊另有一首《浣溪纱》,很能体现这个特点:"小阁重帘有燕过,晚花红片落庭莎。曲阑干影入凉波。一霎好风生翠幕,几回疏雨滴圆荷。酒醒人散得愁多。" 通篇优美纤细的笔触,却无一艳语,不着脂粉,净洗铅华,富贵的气象与悠闲的心态已然毕现。如同唐代的虢国夫人,"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这才是真正的国色天香。吴处厚的《青箱杂记》里记载了这样的故事,说晏殊文章富贵,出于天然。他读李庆孙的《富贵曲》,里面有"轴装曲谱金书字,树记花名玉篆牌"这样的句子,就说:"此乃乞儿相,未尝谙富贵者。"而晏殊自己"每吟咏富贵,不言金玉锦绣,而唯说其气象"。若"楼台侧畔杨花过,帘幕中间燕子飞","梨花院落溶溶月,杨柳池塘淡淡风"之类。晏殊经常拿这些句子跟人家说:"穷儿家有这景致也无?"他讽刺李庆孙诗的"乞儿相",意思是他只会堆砌锦绣的词藻,虽然看上去比较华丽,但没有那种内在的气质和风度,还是小家子的作派。而他自己的词深得富贵之神,字面上却没有多余的雕饰。贾宝玉正是承接了晏殊的传统,他对生命价值的形而上的思考,就是从贵族的闲情雅致中过来的,而且更加突出了关于生命的哲思。他的四时即事诗,虽然在艺术上赶不上晏殊,但内在精神还是比较接近的。比如"枕上轻寒窗外雨,眼前春色梦中人","水亭处处齐纨动,帘卷朱楼罢晚妆",多少有那么一点大晏词的意境在里头。
《红楼梦》的前半部分多次写到贾宝玉在富贵中的闲愁。第二十一回讲贾宝玉一大早跑去林黛玉那里,让史湘云给自己梳头,甚至在黛玉房里刷牙洗脸。袭人觉得这样做不对,就算是姊妹和气,也不能白天黑夜地去人家那里闹呀。等宝玉回来,袭人便不理他。贾宝玉见她生气,自己也赌气不理她,谁怕谁啊。"若往日则有袭人等大家喜笑有兴,今日却冷清清的一人对灯,好没兴趣。"他想,要是赶了她们去,说几句好话,又怕她们得了意,以后越发要来劝自己;若拿出做上的规矩来镇唬,摆主子的款,似乎又显得太过无情,所以只有横心当她们死了,横竖自然也要过的。便权当她们死了,毫无牵挂,反能怡然自悦。这时他去看《庄子》--似乎每当贾宝玉愁闷的时候,就喜欢逃到庄子那里去。他看庄子《外篇·胠箧》里面有一段这样的话:"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掷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掊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钩绳而弃规矩,俪工捶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这讲的是庄子的一个著名观点,叫"绝圣弃知"。贾宝玉从这个文章想到了自己身边的姐妹,因为她们太过聪明灵犀,自己与她们周旋,反而不胜其累。若是她们一下子变丑变笨了,只怕也就没事了--这显然是牢骚之辞。接着他还写了一段话:"焚花散麝,而闺阁始人含其劝矣;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减情意,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彼含其劝,则无参商之虞矣;戕其仙姿,无恋爱之心矣;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缠陷天下者也。"除袭人外,竟把麝月、宝钗、黛玉都给拉进来,看来确实是气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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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三、欲将沉醉换悲凉(2)    
第二十二回的情况与此相似。史湘云说龄官像林黛玉--龄官是前面讲过的那个画"蔷"字的小戏子,连宝玉都觉得她像林黛玉,可见这原是一句实话。但别人都不说,怕惹林黛玉生气,只有史湘云心直口快地说出来。贾宝玉忙给史湘云使眼色,让她不要得罪林黛玉。没想到林黛玉看见贾宝玉使眼色,也顺带恼了贾宝玉。而史湘云的想法是,我为什么要看你的眼色呢?难道我连说她一句都说不得?所以也生了宝玉的气--这就是宝玉的"无事忙",他想在史湘云和林黛玉之间斡旋,结果两边都落了不是。所以他感到很无趣。再细想来:目下不过这两个人,尚不能够应酬妥协,将来犹欲为何?刚好适才在宴席上,听到《醉打山门》里有一支《寄生草》,其中有"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一句,此时想来,越发触动了心事。回到怡红院之后,袭人跟他说,今天给宝姑娘过了生日,改天她肯定要还席的。宝玉说,她还不还席与我何干?袭人劝道,大正月里,姊妹们喜喜欢欢的,大家彼此有趣,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宝玉说,什么是大家彼此!他们有"大家彼此",我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谈及此句,不觉泪下。袭人见他这个光景,也不好再说了。贾宝玉细细揣摩这句的趣味,不禁大哭起来,去案上写了一个偈子,"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然后又另外写了一个《寄生草》:"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过了不久,林黛玉以找袭人为由,来看他的动静--看来林黛玉也怕贾宝玉果真生气了--结果看到这个偈子,便给他补了两句:"无立足境,是方干净。"说这样才算悟彻。
我总觉得从这些地方,可以看出宝玉最终悬崖撒手的影子。他的内心不一定相信佛老,但在愁闷无法排解的时候,他却爱逃到佛老那里去,寻找一些解脱的理由。所以说贾宝玉的悬崖撒手是"逃禅",而非真正的宗教皈依。
以上所讲的这些,可以称作贾宝玉的第一重悲凉,这种情绪闲适典雅,但并不能算作深刻,因为他还没有真正体验到人生的无常。晏殊写过一首《踏莎行》,其中有"当时轻别意中人,山长水远知何处"这样的句子,你不能说他没有真感情,但总觉得过于随意,换了其他词人,哪怕没有经历过离别,也能很容易地写出来。等到他的儿子晏几道这里,感情变得浓挚深沉起来,贾宝玉的感情发展到后来,其实跟晏几道更为接近。
晏几道是晏殊的幼子,到了他那一代,家道已经中落了,不再像他父亲当年那样显赫。关于晏几道的为人,黄庭坚讲得比较好:"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一作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
小晏有这样四痴,一方面家道中落,他又不肯去依傍权贵,甚至连晏殊当年的门客故交,他也不愿意去拉关系,更不用说去谋求晋身之阶。甚至连苏轼想求见他,他都拒绝了。在这样的生活状态下,必然会渐渐走向穷困。小晏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浓于情,他曾经跟朋友家里的四个歌女莲、鸿、蘋、芸有一段交往,后来她们各自流落,小晏为她们写了很多词,来寄托自己的怀念。在年少的光阴成为过往以后,他对已经逝去的快乐有一种深深的回忆和依恋,"其篇中所记悲欢离合之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但能掩卷怃然,感光阴之易迁,叹境缘之无实也!"他在这个时候的创作,可谓浓挚真情,刻骨铭心。我很喜欢他的一首《思远人》:"红叶黄花秋意晚,千里念行客。飞云过尽,归鸿无信,何处寄书得。泪弹不尽临窗滴,就砚旋研墨。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最后几句感人至深,说的是当思念一个人到最深的时候,连眼前的红笺都失去了颜色。相对于晏殊的"红笺小字凭谁附"而言,这种"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的况味,远非乃父能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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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三、欲将沉醉换悲凉(3)    
当贾宝玉经历了大观园的诸芳流散以后,他的感情便发展到小晏的阶段,可以称之为"第二重悲凉"。如果说在起初的第一重悲凉里,贾宝玉对个人的未来有一种近乎忧患的思考。那么到了此时,他的悲凉就发展成一种对群体未来的痛苦忧思。第七十回讲他"因冷遁了柳湘莲,剑刎了尤小妹,金逝了尤二姐,气病了柳五儿,连连接接,闲愁胡恨,一重不了一重添,弄得晴色若痴,语言常乱,似染怔忡之疾"。而到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之后,晴雯被逐至死,宝玉的另一个丫鬟四儿,因为说了一句"同日生的就是夫妻"--她和宝玉同一天生日,也被王夫人逐了出去。此外,芳官也遭到驱逐,后来做了尼姑,再加上迎春出嫁--我们知道她误嫁中山狼,不到一年便被折磨至死。薛宝钗又搬出大观园。等宝玉来蘅芜苑的时候,只见院中的香藤异蔓,仍是翠翠青青,忽比昨日好似改作凄凉了一般。而门外的一条翠樾埭上也无人来往,不似当日各处房中丫鬟不约而来者络绎不绝。他不禁感叹:"天地间竟有这样无情的事!"悲感一番,忽又想到去了司棋、入画、芳官等五个,死了晴雯,今又去了宝钗等一处,迎春虽尚未去,然连日也不见回来,且接连有媒人来求亲:大约园中之人不久都要散的了。纵生烦恼,也无济于事。不如还是找黛玉去相伴一日,回来还是和袭人厮混,只这两三个人,只怕还是同死同归的。这种感触,就是现实中诸芳流散的命运感和无奈感。再加上他内心深处由来已久的孤独感,合起来就成了整个人生的一种无常感。有了这样一种人生的无常感,加上八十回后林黛玉去世、家族没落的打击,他便很容易走上悬崖撒手的"逃禅"之路。
小晏曾经写过一首《少年游》:"离多最是,东西流水,终解两相逢。浅情终似,行云无定,犹到梦魂中。可怜人意,薄于云水,佳会更难重。细想从来,断肠多处,不与者番同。"读这首词,可以清晰地感到他在经历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之后所体会到酸楚况味。而贾宝玉此时的心态,就是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所说的"悲凉之雾,遍被华林,呼吸而领会者,独宝玉而已。"从前,当他对仕途经济之路感到厌恶的时候,他逃遁到了大观园。而当大观园这个庇护之所面临毁灭的时候,他将逃往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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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四、同向春风各自愁    
四、同向春风各自愁
现在我想来讲一讲林黛玉。林黛玉在这一点上和贾宝玉的气质非常相近,他们两个人能够发展出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性情气质的一致是非常重要的。以前很多人分析这个问题的时候,都认为贾宝玉淡泊功名,不愿去考科举,而薛宝钗、史湘云劝他去考科举,只有林黛玉"从不说这些混帐话"。贾宝玉之所以喜欢她,是因为他们有共同的反封建的思想基础。我觉得这是把问题简单化了。坦白地说,我认为林黛玉和贾宝玉并非反封建的叛逆者--即使他们生活在今天,也一样为环境所不容。因为他们追求的是生命和青春的美,而把外在的功名看作浮华。他们所不屑和反对的东西,恰是人们习以为常的生存状态,所以在今天也注定失败。和贾宝玉一样,林黛玉也具有很浓的诗人气质。宝玉经常和燕子说话、和鱼说话,这是诗意人生的表现,而林黛玉的诗性品格集中体现在对葬花的构思。
要分析林黛玉的形象,我觉得一定不能忽略两部著名的元明戏曲:《西厢记》和《牡丹亭》。《西厢记》大家应该都很熟悉,崔莺莺刚出场的时候有一段唱词:"可正是人值残春蒲郡东,门掩重关萧寺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这就是我刚才说的对青春、对生命的感叹。这一点发展到《牡丹亭》则更加明显。杜丽娘接受的是传统的私塾教育,父母对她看管得很严,甚至白天刺绣完了睡一下觉,父亲都会训斥她。一直到游园之前梳妆打扮时,她才发现自身的美。而这个发现令她惊艳,"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她几乎不太敢看自己在镜子里的影像,因为那个女孩子美得让人不敢相信。在之后的游园中,杜丽娘又发出了感慨:"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看到园中的美景那样冷落,而自己的青春不也是这样吗?为什么柳梦梅一上场就打动了她?柳梦梅对她唱"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触动了她心里埋藏最深的弦。《红楼梦》原原本本地引用了这些唱词,是谓"《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当林黛玉听到《游园》《惊梦》时,在心里反复咀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这八个字的滋味,不觉就痴了,竟然站立不住,一蹲身坐在了石头上。从这些动作中,我们不难想象她内心涌起的波澜。在我看来,黛玉的《葬花吟》跟这些唱词表达的意绪十分相近:"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跟《西厢记》、《牡丹亭》的曲文相比,不单承继了伤春的哀情,而且发展成为一种生命的悲慨--这跟贾宝玉非常相似。所以我觉得,他们能产生刻骨铭心的爱情,更重要的"思想基础"恐怕是在这里。所谓鄙视科举,正是这个思想的体现,而淡泊功名只是个表象。
书中也写到宝黛心理的区别。《红楼梦》第三十一回有这样的情节,端午节大家一起聚会时,气氛非常冷落。因为贾宝玉前一天嘲讽了宝钗,宝钗不跟他说话。王夫人见宝玉没精打采,以为是为金钏儿的事,索性不理他。王熙凤看到王夫人不自在,便不敢说笑,更觉淡淡的。林黛玉以为宝玉为得罪宝钗不高兴,形容也懒懒的。贾迎春姊妹见众人无意思,也都无意思了。大家坐了一坐也就散了,这是《红楼梦》里很少见的一个没意思的酒宴。曹雪芹写这个无趣的酒宴,为的是引出一段贾宝玉和林黛玉的心理活动。
酒宴散了之后,林黛玉并没有觉得什么,她这个人天生喜散不喜聚,觉得花开了固然很好,但终归是要谢的,所以还不如不开。人在聚时固然欢喜,但后来总是要散的,那还不如干脆就不要聚。所以当天的酒宴气氛冷落,她并没有觉得伤心。但这场冷清的酒宴带给贾宝玉的心理反应却非常强烈。因为贾宝玉对聚散的看法跟林黛玉刚好相反,他喜聚不喜散,平生只愿好花常开,好景常在,希望人聚了就永远不要散。开始我不太懂,后来才发现他们的心态本质上是一样的--林黛玉的喜散不喜聚,正是因为她对"散"怀有一种更大的恐惧。她自知无法承受分离的伤感,所以不敢面对相聚。而贾宝玉盼望大家永远聚在一起,不要分散--我们知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是自然规律,人的抗拒在这一规律面前显得十分渺弱。但贾宝玉偏偏想要抗拒,这是一种注定失败的悲剧反抗。到了酒阑人散之后,他的反抗化为了徒劳,他的悲哀将比林黛玉更深。第三十一回写道:"只到筵散花谢,虽有万种悲伤,也就无可如何了。"这是贾宝玉对相聚过于依恋的必然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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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五、勘破繁华归寂寞    
五、勘破繁华归寂寞
当然,《红楼梦》之所以具有伟大的意义,不完全因为它写出了对人生、对生命的体验,还因为它写出了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由盛转衰的过程,以及由此带来的一种对世情升降、文化没落的认识。这和曹雪芹的家世有一定的联系--虽然《红楼梦》并非曹雪芹的家族史,但它肯定寄寓了曹雪芹对自己家族盛衰兴亡的感慨。
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是康熙皇帝小时候的伴读。曹寅的母亲--即曹雪芹的曾祖母,曾做过康熙的乳母。因为有这样的特殊关系,他们家在南京作了三任江宁织造。这个官职虽不算显赫,但油水很大。康熙七下江南,有四次都是住在曹家,这在书中有一个小小的暗示--以前很多人读《红楼梦》的时候有个错觉,觉得贾元春省亲是贾府的鼎盛时期,其实并非如此。因为在元春省亲之前,书中借对"江南甄家"南巡接驾的描述"忆昔感今",表明此时距离接驾的昌盛局面已有较长时间。《红楼梦》开篇时就已经是末世了,我们看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冷子兴跟贾雨村说:"如今的这宁荣两门,也都萧疏了,不像先前的光景"。贾雨村很奇怪,说:"去岁我到金陵地界,因欲游览六朝遗迹,那日进了石头城,从他家老宅门前经过,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二宅相连,竟将大半条街占了。大门前虽冷落无人,隔着围墙一望,里面厅殿楼阁,也还都峥嵘轩峻,就是后一带花园子里面树木山石,也还都有蓊蔚洇润之气,那里像个衰败之家!"冷子兴给他解释道:"古人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虽不及先年那样兴盛,较之平常仕宦人家,到底气象不同。"细心的读者可以发现,这种末世的氛围始终贯穿在整部书中。比如第二十二回元宵猜灯谜的时候,贾母出了一个灯谜:"猴子身轻站树梢",这就来自曹寅当年常说的一句话:"树倒猢狲散",是在家运昌隆时对家道中落的担忧。我们知道书里有很多情节是完全悲剧化的,比如抄检大观园,比如晴雯之死。但不能忽略的是,在书中许多热闹情节里,曹雪芹经常点染一些深沉的悲哀的气氛。第十八回省亲的无限荣华里,我们看到的也只是元春的"满眼垂泪"与"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的哀怨。第二十二回元宵猜谜的喜庆中,连贾政都发觉了灯谜所作之物的不吉。第二十九回清虚观打醮的热闹里,《白蛇记》《满床笏》《南柯梦》三戏连演却流露出繁华瞬逝的预兆。即使第六十三回怡红夜宴的欢乐中,花名筹也有"开到荼蘼花事了"的悲音。所以说,悲剧的气氛在《红楼梦》中无所不在。即使在繁盛中哪怕是极盛的顶点,也有某些细节向我们作出衰亡的暗示。
除此以外,在元春晋封贵妃之前,雪芹特意安排了秦可卿之死,以及她给王熙凤的托梦。现在有人认为秦可卿之死具有政治意义,对此我并不赞同。我更倾向于关注可卿去世和元春晋封之间大悲大喜的起落,以及这种起落所传达的兴亡叹喟。继秦可卿的大规模出殡,便是贾元春省亲的万丈荣光。而秦可卿在大限到来的那一晚托梦凤姐,以十分痛切的口吻讲述了"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的道理,还有她想出的两个"常保永全"的法门:祖茔和家塾的一定供给。作为宁府一个年轻的少妇,秦可卿能有这般见识,实属难得。其间不排除曹雪芹有意借秦可卿之口抒发自己家族兴衰感慨的可能。无论如何,秦可卿的托梦无疑于在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热闹里给予家族的一记警钟,以致令畸笏叟这样大约是"翻过筋斗"的老人无限唏嘘,命雪芹删去"淫丧天香楼"的旧稿。
关于贾府最终没落的详情,因为后四十回不是曹雪芹的手笔,我们无法作出精确的推测。高鹗的续书不尽符合曹雪芹的原意。但我们可以看到,在贾府的大荣枯之前有一个与之相类的小荣枯,可以藉此推知八十回后贾府走向衰亡的大致情况。这也是曹雪芹的一个写作技巧,他把全书的总体构思在前五回里基本上都交代了。第一回写姑苏甄家原是本地望族,但在经历了失女、被火等一系列变故后,甄士隐投奔岳父,遭到冷遇,且贫病交加。有一天他突然听见道士唱《好了歌》:"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甄士隐听了以后非常感慨,就此看破红尘,念了一个《好了歌注》,然后把道士手上的褡裢抢过来,说了一声"走罢",跟着道士飘然而去。从这个故事里我们可以看到贾府由盛及衰,以及贾宝玉"悬崖撒手"的影子。
我们知道,中国人向来有一个"大团圆情结"。鲁迅先生曾经很详细地论述了这一点,觉得中国人喜欢大团圆的结局。明明是个悲剧,还常常给硬安上一个光明的尾巴。但是曹雪芹不是这样,他把《红楼梦》写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高鹗在续书中让黛玉死去,贾府被抄,算是大致保留了悲剧的气氛。但到末尾还是忍不住要写兰桂齐芳,家道复初。有人认为贾府的没落象征封建社会的没落,我个人更倾向于文化的没落。旧的文化业已衰亡,新的文化还没有重建,在这之间所留下了一个空白地带。曹雪芹无法让贾宝玉从白茫茫的大地上走出一条新路,所以只能选择皈依式的逃避。贾宝玉最终还是被社会毁灭的。他心里的光芒很小,很微弱,但恰是这一点微弱的光芒,反衬出之外光圈外面无边无际的黑暗。待到无边无际的黑暗涌上来,吞没了这点光圈,最后仍然落到了"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归于最原始的鸿蒙初辟的混沌状态。其中有文化没落的伤悼,有寻不到出路的迷惘,更有理想失落的悲怆,我认为《红楼梦》最深刻的文化价值就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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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一、闲借填词写翠蛾    
孤标傲世偕谁隐·林黛玉 /43
一、闲借填词写翠蛾
以前一直有人问我:《红楼梦》中的女子你最爱哪一个?每一次我都会对这个问题做出认真的思索,然而数十遍下来,最后的答案全是林黛玉。曾经说过《红楼梦》最吸引我的地方在于氛围,但细细一想,竟然又发现这氛围中有一大半是来自黛玉。因为我所谓氛围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如诗一般绵长雅致的情调,而黛玉正是书中最像诗人的女子,不仅在才华,更在心性。
从前我写过一首词《行香子》,本来不是写林黛玉,但后来觉得可以用在林黛玉的身上:
乱雨萦寒,别后千般。可相忆、当时樽前。深歌浅醉,语笑还繁。竟梦中虚,影中泪,画中缘。  
无凭旧路,过眼荒烟。奈如今、思忘都难。忍看圆月,怕见来年。恰三生债,两生契,一生还。
在我心里,好像林黛玉的感情发展到书的后半部,就是这样一种心态:对往事的追忆,在现实中的孤独,还有对未来的忧郁感交织在一起,最后归结为还泪三生的宿命感。由于她对已经逝去的悲欢过于执著,所以对自己人生有一种深沉的失意和无奈。这首词的基调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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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二、家本姑苏浣花里    
二、家本姑苏浣花里
我始终认为,要剖析一个人物的内心,了解她的性格和气质,必须先关注她的童年。因为对于一个人性格和气质的形成,儿时的经历具有至关重要的作用。童年的某些事件会在人心里打下深深的烙印,即使事件本身已被遗忘,它的影响也会持久地存在。如果你发现某人的性格里有些东西难以理解--比如许多读者可能觉得林黛玉性格孤高,说话刻薄,并且爱生气,不好相处,这时我们不妨去看看她的童年。假如大家对她童年的遭遇报以理解之同情,便不难发现她的内心始终存在一些儿时经历留下的伤痕。也许这些伤痕在表面已然痊愈,但那看似波澜不惊的表层底下,却掩藏着无可救药的深入膏肓。  
根据《红楼梦》第二回的介绍,林黛玉的父亲林如海是前科探花,现钦点为巡盐御史。祖上也曾袭过列侯--本来只袭三代,皇上额外加恩,多袭了一代。到林如海是第五代,便从科第出身--可见林黛玉出身于钟鼎之家,书香之族。林如海原有一个儿子,可惜没能长大。如今只有林黛玉一个女儿,故而爱如珍宝,教她读书识字,把她当儿子一样栽培--不像李纨的父亲,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只让李纨认几个字,读读《列女传》就算完事。可是在林黛玉很小的时候,她的母亲便去世了,外祖母念及她孤苦无依,把她接到贾府来,让她有个依靠。黛玉进贾府没几年,林如海也因病去世。
必须承认,儿时的这些遭际对于黛玉一生气质和人格的形成,差不多起着决定性的作用。无论她那绝世的才华、诗意的性格,还是后来那种挥不去、抹不掉的浓郁悲愁,都可以从这段生活里找到最初的影子。尤其是贾敏去世的那一晚,她失去的不仅仅是母亲,同时还失去了她的童年。我们相信她曾经有过一段美好的童年--她的父亲高大英武,她的母亲温柔慈爱,她没有兄弟,父母把她当成掌上明珠。现在母亲不在了,她只好去外祖母家里。父亲送她走的时候说,我已经快要五十岁了,以后也不会续娶。你这么小,又没有兄弟姐妹可以扶持。现在去依傍你的外祖母及舅氏姊妹,也是一件好事。这几句话听起来像是宽慰开解,但大家仔细揣摸,不难看出其间流露出的心酸和无奈。换句话说,正是因为无依无靠,她才不得不去投靠贾府--《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本的第三回的回目叫"荣国府收养林黛玉",脂砚斋在"收养"二字旁批道:"触目凄凉之至"。从此以后,黛玉童年那种简单而明亮的快乐,就像一个七彩的气球,终于在母亲逝去的黯淡空气里轰然爆裂,无影无形地消失了所有阳光般的缤纷。年幼的她必须离开从小生长过的美丽苏州,去一个完全陌生的京华世界,那里没有父母,没有幼时的玩伴,没有故乡的一草一木,有的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繁华与富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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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节:三、身世依然不系舟    
三、身世依然不系舟
我一直觉得,一个人生活中最需要的东西并不是荣华富贵--即使居住在温柔富贵乡里,一样可以令人感到失落和惶恐--其实我们的内心更需要一种归宿感,归宿感不一定是在奢华富贵的环境里,可能只是儿时门前那一条小河,或者水井旁边的半壁青苔。那是一个能够依靠的港湾,无论什么时候想起来,都会感到贴心的亲切。这种感觉,甚至不一定要在生身的故乡才能获得。极端一点,就像大家中学时的一篇课文--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里面讲他从小就在大堰河家里长大,等到回了自己的家,看着红漆雕花的华贵家具,感觉居然是"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
对于林黛玉来说,可能她从小就听母亲讲,贾府是一个世家大族,外祖母家是与众不同的。她听的时候觉得是一个遥远的神话,有点新鲜,也有点陌生,但这新鲜和陌生的同时意味着隔阂与疏离。现在她失了母亲,要去投靠的偏偏是贾府,是那个全然不知底里的繁华世界。她一直在担心:那个家族究竟是怎样的与众不同呢?现在母亲不在了,他们会真心容纳自己这个客寓者吗?  
《红楼梦》第三回写林黛玉进贾府,说她是"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唯恐被人耻笑了他去"。关于林黛玉当时的年龄,有人说是五六岁,也有人说是九岁或者十一二岁。我以前没太留意这个考证的过程,不过从生活常识上看,十来岁也许更加符合实际--五六岁的孩子再怎么早熟,也不会到这个地步。不过即使是十一二岁,以这样的紧张和凄惶而言,也太令人心疼了。所以我一直在想,这种超越了年龄的忧郁和畏惧,将会给她的生活带来怎样的影响。
我始终相信,金陵投亲的经历对于黛玉来说就是漂泊和流浪,同时也意味着失去归宿感的开始。于是这种纤细的敏感、高傲的天性,这种自尊与自卑的混杂交织,便成了构成黛玉性格的主要基调。而且,在她以后生活的岁月里,这种客寓的忧虑感始终没有消褪。有些人可能认为小孩子的适应能力比较强,过一段时间就会融入新环境,但至少从《红楼梦》前八十回来看,林黛玉并没有真正融入贾府这个家族,寄人篱下的感觉一直伴随着她。第四十五回中林黛玉生病时,薛宝钗劝她吃燕窝粥,说每天早上拿一两燕窝和五钱冰糖来熬粥,对调养身体很有好处。但林黛玉说:
"虽然燕窝易得,但只我因身上不好了,每年犯这个病,也没什么要紧的去处。请大夫、熬药、人参、肉桂,已经闹了个天翻地覆。这会子我又兴出新文来熬什么燕窝粥,老太太、太太、凤姐这三个人便没话说,那些底下的婆子丫头们,未免不嫌我太多事了。你看这里这些人,因见老太太多疼了宝玉和凤丫头两个,他们尚且虎视眈眈,背地里言三语四的,何况于我?况我又不是她们这里正经主子,原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他们已经多嫌着我了。如今我还不知进退,何苦叫他们咒我?"
这段话的口气出奇的激烈。大家不妨想一想,如果林黛玉真的把贾府当作自己的家,她会有这样那样的顾忌吗?换个角度,在座诸位去找家里人要点燕窝粥,你会想到旁人嫌着你多事吗?肯定不会。林黛玉的性格成长虽然是在贾府完成,但她在心理上并没有融入这个家族的群体,依然等同于客寓。当时薛宝钗跟她讲,照这么说,我也和你一样。林黛玉便道:
"你如何比我?你又有母亲,又有哥哥,这里又有买卖地土,家里又仍旧有房子有地。你不过是亲戚的情分,白住了这里,一应大小事情,又不沾他们一文半个,要走就走了。我是一无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纸,皆是和他们家的姑娘一样。那起小人岂有不多嫌的?"
我们看第四回薛姨妈携子女到贾府做客的情形,可知黛玉的话确是实情。薛家进京之后,去贾府拜望王夫人,贾政安排他们住在梨香院,薛姨妈也乐意同居一处,以便拘紧薛蟠,免得他在外面闯祸。需要注意的是,薛姨妈一开始便与王夫人讲明:"一应日费供给一概免却,方是处常之法。"因为作长住的打算,所以不要贾府的供给。王夫人知道薛家不难于此,便就接受了薛姨妈的意见。所以薛宝钗他们的花销跟贾家毫不相干,只不过借住了几间房子,如此而已。
但林黛玉不同。她家里已经没有人了,在这里的吃穿用度都跟贾家姑娘一样。书中写到林黛玉常常忆念自己的故乡。似乎她在客寓中感到彷徨和无助的时候,都会情不自禁地把思念转到家乡去。第六十七回叫"见土仪颦卿思故里",讲薛宝钗送了一些南方土物给林黛玉,引起了她的伤感和身世之叹。其实到了这个时候,江南的风物对于林黛玉来说已经遥远而模糊,她的怀乡仅仅是一个习惯上的心理寄托。倘若这时她重回苏州,迎接她的只有凄凄荒冢。她在故乡的家早已伴随着少小的年华一起失落了,现在她是一个没有家的人。
毫无疑问,黛玉对于"家"、"亲戚"之类的字眼是相当敏感的。这些在别人看来再平常不过的语汇,总会不经意地触碰到她内心深处那根最为脆弱的弦,令她常常在别人快乐时感到悲哀,在别人热闹时感到孤独,这无疑增添了她的忧郁气质。第四十九回写李纨的亲戚李纹、李绮,还有薛宝钗的亲戚薛蝌、薛宝琴一起来到大观园,黛玉觉得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亲戚,有自己的兄弟姐妹,独独自己没有。在众人看来很热闹、欢快的景象里,她又感到了内心的孤独。宝玉来看她时,她"因又说起宝琴来,想起自己没有姊妹,不免又哭了"。第五十七回黛玉看到宝钗依偎在薛姨妈怀里撒娇,便流泪叹道:"他偏在这里这样,分明是气我没娘的人,故意来刺我的眼。"父母双亡,兼无兄弟姊妹的伤痛,在黛玉的心里始终没有平复。直到第七十六回,她还跟史湘云感叹道:"不但你我不能趁心,就连老太太、太太以至宝玉、探丫头等人,无论事大事小,有理无理,其不能各遂其心者,同一理也。何况你我旅居客寓之人哉。"
于是我们可以懂得她那些恍惚与愁思,懂得她的泪眼、她的颦眉、她的悲苦。经常的,她独自凝思在苦雨凄风的黄昏,然后流泪。也许并没有什么具体的情事,只是那一种情绪、一抹愁怀。在花开的时节,她会想起花落的声音。在鸟儿的啼鸣里,她会惦起春归的寂寞。关于自己,她会想到那完全无法预料的将来。她就像一叶飘荡在茫茫大海里的孤舟,没有依靠也没有归宿,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将要往何处去。她的忧郁是那样深沉与广阔,她的幽怨是那样凄迷与怅惘。她的思致恍若烟水,无可言说,于是只有冥想只有流泪。朦胧间,心中温暖的一隅似乎只能系住儿时飘舞在家门的垂柳,深深湮埋进岁月的尘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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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四、年年拚得为花愁    
四、年年拚得为花愁
在这样的情形下,林黛玉的现实寄托便只剩了诗书和爱情,而这看似两件又实为一件。因为她愿意以同一种诗化的人格去经营它们。使它们的氛围处处流露出典雅精致,像是诗的意境。
伤春和悲秋是中国古代文人始终无法解开的情结。即使是对《红楼梦》了解甚少的朋友,也一定知道其中有关伤春的经典情节--黛玉葬花。那是三月中浣的时候,贾宝玉在沁芳桥边桃花底下读一套《会真记》。正看到"落红成阵",只见一阵风过,桃花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落得满身满书满地皆是。贾宝玉本想将花抖下来,又恐怕脚步践踏,于是把花瓣兜起来,来到池边,洒到水里去。那花瓣飘飘荡荡流出沁芳闸去了。  
看到这里,已经是一幅绝美的图画了,但更美的构思还在后面。宝玉正在踟蹰,黛玉恰好过来了,她担着花锄,挂着花囊,手里还拿着花帚。宝玉要黛玉跟他一起把花瓣撂到水里,说:"我才撂了好些在那里呢。" 黛玉却不同意,只听她解释说:
"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脏的臭的混倒,仍旧把花糟蹋了。那畸角上我有一个花冢,如今把他扫了,装在这绢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不过随土化了,岂不干净。"
看到这里,我觉得林黛玉真是兰心蕙质的女子。她的想法非常精致典雅,像是用诗堆出来的美的极致。她用诗人的心态去看待落花,于是落花在她眼里有了生命,有了思想,不仅仅是凋零的花瓣。她对落花的怜惜,就像对待自己的青春一样。
放下花具以后,黛玉便和宝玉一起来读《会真记》。这是《红楼梦》中最美的场面之一,完全是诗化的情境。我们可以想见那灿烂的春光、翻动的书页、热情的脸庞,以及他们身边片片起舞的桃花。读着读着黛玉不觉痴了,她读出了崔莺莺的美丽与哀愁,梦想与期许,她觉得词藻警人,余香满口,她感到心中有一样东西慢慢苏醒在和煦的春阳里。这时她的脸上微微有些发烫,回过头来,正好触碰到宝玉深情的眼光。原来不知不觉中,彼此的眸子里都多了一些探询一些渴望。
真的非常喜欢这样的场景:有春天有落花的日子,有憧憬有迷茫的岁月,从诗里刚刚觉醒的爱情,带一点朦胧的期待与淡淡的哀伤。这种的况味很像元杂剧《西厢记》的开头,崔莺莺刚刚出场,在佛殿里徘徊时的一段唱词:
可正是人值残春蒲郡东,门掩重关萧寺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
这里的感觉很像一个梦境的开始:暮春的飞花,幽深的古寺,铺满落红的流水,万缕闲愁的东风。这时崔莺莺可能会有一点悲伤、一点恐惧。她觉得自己的青春也会随着那美丽的花瓣一丝一缕地逝去。她在佛殿里面徘徊留连。这个时候她看到了张生,那个即将给她爱慕与幸福的人。
我想林黛玉肯定愿意读到这样的曲文,因为崔莺莺的某些企盼和忧伤,在冥冥之间跟她有了一种跨越时空的神秘契合,这使她沉醉也使她悸动,她在潇湘馆的竹影苔痕中一次次地想到了《西厢记》里的句子,她在心里情不自禁地拿自己和莺莺作着比较:
"双文,双文,诚为命薄人矣。然你虽命薄,尚有孀母弱弟。今日林黛玉之命薄,一并连孀母弱弟俱无。古人云"佳人命薄",然我又非佳人,何命薄胜于双文哉!"
这种比较自然是有内容的。在黛玉看来,莺莺虽然命薄,但仍有孀母弱弟,所以比自己要好。这样她眼中的莺莺命薄只能是指爱情无法圆满。而她父母双亡,更无兄弟,那么爱情呢?此刻她不知不觉就想到了这个。宝玉是和自己一起长大的,性格脾气都还合得来,但那毕竟只是现在啊,谁知道他对将来抱着什么样的心思呢。再者,这些问题也不是女孩子应该想的。女孩子只能做做针线,连《西厢记》这种书都是不可以看的。
然而黛玉却不能不喜欢《西厢记》。尤其喜欢那里面默默的情思、些些的萌动、叠叠的愁怨。她的潇湘馆是静谧和清幽的,碧纱半掩,湘帘虚垂,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庭前的阳光滤过了千竿绿竹,似乎都变成沁凉的了。黛玉就在屋子里独自吟诵莺莺的唱词,心内依稀浮动着玄秘的幻想:
恹恹瘦损,早是伤神,那值残春。罗衣宽褪,能消几度黄昏。风袅篆烟不卷帘,雨打梨花深闭门。无语凭阑干,目断行云。
落红成阵,风飘万点正愁人。池塘梦晓,阑槛辞春;蝶粉轻沾飞絮雪,燕泥香惹落花尘;系春心情短柳丝长,隔花阴人远天涯近。香消了六朝金粉,清减了三楚精神。
翠被生寒压绣裀,休将兰麝熏;便将兰麝熏尽,只索自温存。昨宵个锦囊佳制明勾引,今日个玉堂人物难亲近。这些时坐又不安,睡又不稳,我欲待登临又不快,闲行又闷。每日价情思睡昏昏。
黛玉刚念到"每日价情思睡昏昏"这一句,就听到窗外传来一阵笑声,然后是宝玉的声音:"为什么每日价情思睡昏昏?"接着她看见绣帘被掀开了,宝玉含着笑走了进来。这时她有些不好意思,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到这里的。于是她用袖子蒙住脸,翻身假装睡着。
这是第二十六回所写的故事,跟第一次葬花和共读《西厢》相去不远。这时的黛玉玲珑剔透,给我的感觉像是阳光下的一颗水晶,在略带草香的空气里烁烁地闪亮。而崔莺莺所唱的这些句子,这些贴心的默契,以及对将来的忧虑,更像第四十五回黛玉在寒烟夜雨中独自品味的惆怅。
那次要算作是悲秋了。天上有些微云,窗前迷茫的暮色渐渐沉得发黑,秋雨不断敲打在窗外的竹梢上,发出清越的声响。屋内点了一支蜡烛,摇曳的烛火牵动着重重叠叠的光晕,像一朵小花绽开的层层花瓣。黛玉在灯下写着《秋窗风雨夕》,那浸染了秋情的书笺与文字在眼中似乎有了一些灵动。就在凝神的片刻,一滴墨水落下,在纸上打着旋,随即洇透--像泪水。刚写完不久宝玉就来了,两人说了一会儿话,走的时候黛玉拿了一盏玻璃绣球灯给他。宝玉走出院门已经好远了,她还看得见那绣球灯里的烛光隐约闪烁在雨幕里,像一粒坠到人间的星星,在视野的尽头沿着沁芳桥轻轻跃动,是那种她从未见过的明亮。
然后蘅芜苑的婆子给她送来了一大包燕窝和洁粉梅片雪花洋糖,就是我前面讲过的,薛宝钗让她喝燕窝粥,所以派人送燕窝给她。最后她终于要睡了:
黛玉自在枕上感念宝钗,一时又羡她有母兄,一面又想宝玉虽素习和睦,终有嫌疑。又听见窗外竹梢蕉叶之上,雨声淅沥,清寒透幕,不觉又滴下泪来。
伤春悲秋原是中国文人古老的情结,在这里竟渗透了黛玉的忧戚与感伤。所以我始终相信,无论葬花、诵西厢或是雨打秋窗,这样的爱情和意境都是完全诗化了的,处处弥漫着精致到几近唯美的氛围。当然,《红楼梦》对黛玉伤春情结的表现比悲秋更为充分。因为中国古代的伤春文学大都呈现出哀怨柔婉的女性情调,表现内容也多为女子在明媚的春光里发出红颜易老的叹喟,而暮春时节的落红片片则作为女子青春将逝的象征,使伤春文学与女性的联系更为密切。而悲秋与怀人伤别、羁旅飘零、悲士不遇等主题相联系,与伤春呈现着不同的性别倾向。悲秋文学大多苍凉劲直,即使有哀怨凄楚之作,其间似乎也充斥着凛冽悲壮的气氛,表现为雄浑阔大的意境,呈现出刚劲峭厉的男性风度。显而易见,伤春的内涵更加契合《红楼梦》的整体风格,不过,宝黛二人的伤春情结对传统的"春女之思"也有超越,不再局限于闺中相思、感物伤怀,而是渗透了深邃的生命哲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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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节:五、可怜春恨一生心(1)    
五、可怜春恨一生心
接下来我们看《牡丹亭》。我认为如果要理解林黛玉,就必须先理解《牡丹亭》。杜丽娘在游园之前,对自己进行了精心的梳妆打扮。她唱道: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你道翠生生出落得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这个时候,杜丽娘第一次发现了自己的美,然后她讶异于这种美,甚至不敢正视那面菱花镜。她真心地喜爱自然、喜爱青春,感慨自己韶华如花,却只是幽闭深闺,如同冷落的春色美景。当她踏进花园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是空锁在破败墙垣之间的灿烂鲜花、艳丽容光: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杜丽娘在曲文内徜徉,林黛玉在曲文外流连。一样的青春一样的娇艳,一样的才情一样的缠绵。杜丽娘在春光里一再感叹着流阴易逝、韶年虚度:
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则为俺生小婵娟,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俺的睡情谁见,则索要因循腼腆。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转。迁延,这衷怀那处言。淹煎,泼残生,除问天。
在《红楼梦》中,宝黛二人共读《西厢记》之后,贾宝玉被袭人叫了回去,林黛玉听到梨香院中的女孩子在演习戏文--她素习不大喜看戏文,便不留心,这时偶尔有《牡丹亭》的唱词落入耳内,竟感慨缠绵,令她止步细听。当她听到"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两句时,不觉心动神摇,又听到"你在幽闺自怜"时,亦发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块山子石上。一时又想到古人描写落花流水的好些诗词,在心中细细忖度,不觉心痛神思,眼中落泪。为什么林黛玉此时有这样大的反应?因为《游园》《惊梦》所表现的生命之美的觉醒,与林黛玉的思想产生了深层次的契合。而柳梦梅的几句唱词,更是深深地触及了林黛玉心中的孤寂和忧伤。
在我看来,黛玉的整个心灵都脱胎于中国古代的诗词歌赋,而晚明主情一脉的影响又尤为重大。如果说这种情怀在元杂剧里的崔莺莺还只是起始萌发的万种闲愁,那么到杜丽娘则成了自觉的人性呼唤,黛玉则吸取了其中最为雅致和诗意的部分,并发展成一种深邃的生命关怀。
这种生命关怀集中体现在《葬花吟》里。它不仅是青春的怨歌,更是生命的呐喊,恰恰作于黛玉极度伤心和失意的时候。前面讲过,第二十六回宝玉去潇湘馆,听见黛玉在念《西厢记》的曲词,当时气氛还是很融洽的,黛玉装睡时宝玉想去搬她身子,和她闹着玩,这时黛玉的奶娘和两个婆子进来道:"妹妹睡觉呢,等醒了再来。"这时黛玉禁不住翻身起来说:"谁睡觉呢。"可见她心里怕宝玉真的走了。但过了不久,两人就开始闹别扭。紫鹃去给宝玉倒茶,宝玉笑着说:"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这是借用《西厢记》里张生的念白,把黛玉比作崔莺莺,可黛玉认为他唐突了自己,又开始生气--这样的小冲突在两人之间实属平常,换到从前,大不了宝玉赔个不是,多叫几声"好妹妹"也就罢了。问题在于这次宝玉还没来得及把她哄转,袭人便来告诉说"老爷叫你呢"。大家知道,贾宝玉平生最害怕的就是被贾政叫。这会儿若是换了别的事,他铁定不肯走。但现在是贾政,他便不敢耽搁了。没想到是薛蟠耍的伎俩,故意要使他出来得快些。接着薛蟠拉他去喝酒,宝玉也脱不开身再去潇湘馆。到了晚上,黛玉为他担心,怕贾政难为他,便到怡红院来问问宝玉怎么样--从这里可以看出,黛玉已经没有为白天的事生气了。但无巧不巧,当时薛宝钗正好也来怡红院串门子,而晴雯在和碧痕拌嘴,没好气,这会儿便把气移到宝钗身上,抱怨她老呆着不走,忽然又有人来敲门,就赌气不开:"二爷吩咐的,一概不准放人进来呢。"这下触动了黛玉的衷肠,寻思道:"虽说是舅母家如同自己家一样,到底是客边。如今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现在他家依栖。如今认真淘气,也觉没趣。"她正在落泪,又听到里面有笑语传出,竟是宝玉和宝钗的声音。想这会儿若听见别人还可,偏偏又是宝钗,于是心里愈发难过。如果宝玉此时立刻出来,发现这个情景,赶快予以解释,估计还有转圜的余地。可那日宝玉出来送宝钗时,黛玉偏又闪在一边,一直等到宝玉进去关了门,方转身回来,当晚在床上含泪坐到二更天。次日芒种节,黛玉背了众人,独自到花冢去。宝玉四处遍寻不得,看见地上许多凤仙石榴的落花,心中感叹道:"这是她心里生了气,也不收拾这花儿来了。待我送了去,明儿再问着他。"于是兜起落花也往花冢来。还没转过山坡,便听那边有呜咽之声,正是黛玉在念诵《葬花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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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节:五、可怜春恨一生心(2)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手把花锄出绣闺,忍踏落花来复去。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这是黛玉情感的厚积薄发之作,头一天的委屈伤感经过夜间的沉淀,已然化作淳厚的诗情。《葬花吟》的开头还限于刘希夷《代悲白头翁》式的感叹,后面则延伸到对人世间至情至美的向往,对似水流年的伤逝,还有在花开花落中体会到的无常况味。尤其是最后令宝玉落泪的那几句,完全成了对自身生命的悲悼。诗中伤悼的不仅仅是花,更是青春、是生命。这种带一点形而上意味的感伤情绪,在《红楼梦》里只有从宝黛二人身上,才可以看到。
到了这时,我们可以很容易地理解宝黛二人真正相知于心的根源。他们两人共同向往的,是生命和青春的美好。在这一点上,贾宝玉甚至比黛玉走得更远--他更希望向生命和时间的底层去留住一些永恒的东西。当他听到《葬花吟》的末几句,居然哭倒在山坡上,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黛玉正在自己哭着,忽然听到山坡上也有悲声,心下想道:"人人都笑我有些痴病,难道还有一个痴子不成?"抬头一看,原来宝玉坐在山坡上哭呢。这一段非常有意思,在他人看来,宝黛两个人是有"痴病"的,殊不知他二人正是因此互为知己。
按照贾宝玉自己的解释,他"深敬黛玉"的原因是黛玉从小就不拿立身扬名的话来劝他,而薛宝钗、史湘云都希望他博取功名,留意仕途经济之路。从前很多研究者都说他二人有反封建的叛逆的思想基础,但在我看来,这是把问题表面化了。更深层次的原因在于,他们都从青春和生命的底层发现了永恒的美,所以向往生命内在的意义和价值。在这种情况下,外在的功名理所当然地因背离生命的本质而被看作了浮华,这是宝黛真正的默契所在。
接下来我想给大家分析一个细节:《红楼梦》第三十一回关于宝黛对冷热聚散态度的描写。说是林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她说:"人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岂不冷清?既清冷则伤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开时令人爱慕,谢时则增惆怅,所以倒是不开的好。"而宝玉的情性只愿常聚,生怕一时散了添悲,那花只愿常开,生怕一时谢了没趣;只到筵散花谢,虽有万种悲伤,也就无可如何了。
对于这段文字,我的理解经过了两个阶段。起先我想,林黛玉表面上喜散不喜聚,其实包含了一种对"散"的莫大恐惧--甚至超过了贾宝玉,正是这种恐惧使她不敢去面对相聚,因为她害怕在相聚中投入了太多热情,散了之后就会承受不起那份冷清。而贾宝玉有一种来自天性的热情,虽然明知酒阑人散的结局必然到来,依然希望好景常在,好花常开。一个极冷,一个极热,刚好平行。
但后来我发现,这种理解可能需要作些修正。现在我认为他们两人的境界并不平行,而是前后相继:没有人从一生下来就乐意享受孤寂和冷落,这并不符合我们的人生体验。真正的状态应该是,林黛玉一开始对世事人情非常地投入和执著,在聚散离合之间倾注了太多的热情,后来经过了世事兴衰、人情冷暖,她对"聚"开始有了一种看破的意味,在极热之后达到一个极冷的境界。就像她给贾宝玉续的那个偈子,"无立足境,是方干净"。事实上林黛玉的境界比贾宝玉更高了一个层次。
然而书中的林黛玉并没有经历太多的世事变幻。虽然她儿时经历了失母和投亲的伤痛,但她毕竟不是饱经沧桑的老人,对世事的阅历依然极浅。那她为什么会有这种极冷的性格?我的理解是,曹雪芹故意给我们装了一个幌子。林黛玉这种喜散不喜聚的"天性",是作者强力赋予她的,并不符合黛玉自身的性格发展。换句话说,作者本人可能在极热之后进入了极冷的境界--我的意思并不是说,贾宝玉或者林黛玉就是曹雪芹自己。凡是有创作经验的人都可以体会,当你去创作小说中的某个人物时,往往会情不自禁地把自己的见解和人生体验融入他的生活,借笔下的人物发表自己的意见。贾宝玉和林黛玉经历过的事情,曹雪芹不一定经历过。但他很可能把自己看淡了红尘世事之后的体悟赋予林黛玉,让她在十几岁的时候就能参透热闹底下所掩藏的短暂和不安全。她的心态跟宝玉看似两种,其实是一种,他们代表了对聚散体悟的两个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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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节:六、一往情深深几许(1)    
六、一往情深深几许
在林黛玉的心里,她喜欢贾宝玉,是因为贾宝玉懂得生命,懂得美。她梦想的是二人的两情相悦,而非传统意义上的封妻荫子,满门华贵。这和元杂剧《西厢记》里的崔莺莺有相似之处,只是林黛玉走得比崔莺莺更远。
《西厢记》里崔张两个人定情之后,老夫人虽然表面上同意把崔莺莺许配给张生,但对张生提出了一个要求,说我们崔府三代不招白衣婿,你不能坏了祖上的规矩,要娶我女儿,就必须考取功名。于是二人被迫分离。其实莺莺只想与张生执手偕老,并不在意他是否功名显赫。对于张生的赴京赶考,她内心是不满和抗拒的。在《长亭送别》中,她这样唱道:  
年少呵轻远别,情薄呵易弃掷。全不想腿儿相压,脸儿相偎,手儿相携。你与俺崔相国做女婿,妻荣夫贵,但得个并头莲,煞强如状元及第。
暖溶溶玉醅,白泠泠似水,多半是相思泪。眼面前茶饭怕不待要吃,恨塞满愁肠胃。蜗角虚名,蝇头微利,拆鸳鸯在两下里。一个这壁,一个那壁,一递一声长吁气。
其中"妻荣夫贵"只是表面的掩饰,更重要的是 "得个并头莲"。莺莺对待功名的态度要比老夫人洒脱得多,她不在意崔府三代不招白衣婿的旧例,而认为两个人结为连理的幸福远胜于所谓状元及第--她把那唤作"蜗角虚名,蝇头微利"。张生不想在老夫人面前失了风度,表示自己"金榜无名誓不归",而莺莺并不看重张生的科场前途,只是反复叮咛他勿忘旧人:
你休忧文齐福不齐,我则怕你停妻再娶妻。你休要一春鱼雁无消息,我这里青鸾有信频须寄,你却休金榜无名誓不归。此一节君须记:若见了那异乡花草,再休似此处栖迟。
按照过去的说法,考取状元不光要有"文",更重要的是要有"福"。所以很多举子都担忧自己"文齐福不齐",但崔莺莺担心的是爱情的前途。因为这个时候,他们两人的关系并没有获得合法的婚姻保障。张生进京赶考,山长水远,即使一去不归,崔莺莺也毫无办法,所以她的忧郁是有道理的。在唐传奇《莺莺传》里,二人的分别最终导致了莺莺被抛弃的悲剧结局。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理解黛玉对宝玉那一次次试探、一次次犹疑的原因所在。说到底,她就是一种担忧、一种恐惧。她希望自己的未来能够和宝玉停靠在一起,但在命运的孤舟上,她只能听从摆布和安排,甚至连一片小小的桨都没有。她和宝玉一起读过《西厢记》,她发现自己爱他,而且她知道宝玉也是爱她的--现在她自己能够把握的也只有这一点而已,所以她很害怕会失去--她知道贾薛两家有关金玉良姻的传说,还知道史湘云有金麒麟,而宝玉为此在清虚观的礼物中特意留下了一个。她想到从宝玉那里看过的一些外传野史,里面的才子佳人多半是因小巧玩物而遂终身。虽然平日与宝玉契合,但无论金锁抑或麒麟,居然都和自己无关。她不知道自己渴望的那一份心灵的相契,宝玉他是否了解、是否珍惜。终于在第三十二回,她无意中听到了贾宝玉、史湘云和袭人的对话。当时史湘云劝贾宝玉"会会这些为官作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事务,日后也有个朋友",贾宝玉听了马上说:"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人。"这等于公然下逐客令了。袭人过意不去,就给史湘云解释,原来上次薛宝钗也说了这样几句话,宝玉还没等人说完,抬脚就走了。搞得宝钗非常尴尬,脸羞的通红,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袭人说,"幸而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哭闹到怎么样",还说"那林姑娘见你赌气不理他,你得赔多少不是呢"。接下来贾宝玉的回答可谓动地惊天,他说:"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不成?若他也说过些混帐话,我早和他生分了。"林黛玉在窗外听到了这话,顿时惊喜重重,悲叹交织,一时之间,只觉得心中波涛翻滚,竟不知身在何所。书中有一段细致的心理描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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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节:六、一往情深深几许(2)    
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错,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所惊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于我,其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所叹者,你既为我之知己,自然我亦可为你之知己矣。既你我为知己,则又何必有金玉之论哉!既有金玉之论,亦该你我有之,则又何必来一宝钗哉!所悲者,父母早逝,虽有刻骨铭心之言,无人为我主张。况近日每觉神思恍惚,病已渐成,医者更云气弱血亏,恐致劳怯之症。你我虽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纵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
这一段曲曲折折,意思转了好几层。由惊喜而心痛,由知遇而生忧。她从此明白了他的心意,确信了他们的相知。但她清楚,对于他们究竟能否结合,这些依然不是最后的决定因素。在无奈的悲哀中她不禁泪滚而来。这时宝玉出来了,宝玉向她诉说了衷肠,宝玉对她说:"你放心。"她怔住了,是悲是喜,她根本弄不清。她只好说自己不明白什么放心不放心的话,宝玉便感叹道:
"好妹妹,你别哄我。果然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连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负了。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的。"
细检《红楼梦》前八十回,这大约是宝玉最为透彻的一次心声吐露。此刻听在黛玉耳内,真如雷轰电掣一般,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她不觉怔怔地望着他,只觉得有万语千言堆积在胸口,想要对他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宝玉也怔住了,心中也有许多话,只不知从哪一句说起。最后黛玉走了,她不敢在那样的气氛下多耽。她不知道如果再耽下去,他还将说什么、做什么。结果宝玉只管发呆,竟然把袭人错认作黛玉,又说了一通心里话。
所以黛玉之于爱情既是执著的,同时也是脆弱的。她希望从宝玉那里确认一些东西,但当她真的得到确认时,又不敢去面对。她对未来有很多很多的忧虑,一方面担心自己的身体,一方面又担心没有人给他们做主张。她在得到爱情之后,心里依然是犹豫的,伤感的。但从此以后,她没有再为金锁或金麒麟的事情跟宝玉大起冲突,却是不争的事实。此后二人的感情发展趋于稳定,而且越往后越显示出恬静的生活气息,虽然平淡,然而本真。黛玉也不再动辄以"金玉"之事与宝玉嘲笑,她在心里早已认同了这种默契,而且会把这种默契长长久久地坚持下去。到了第五十七回,宝玉听到紫鹃一句"要回苏州去"的玩笑便犯了病,"发热事犹小可,更觉两个眼珠儿直直的起来,口角边津液流出,皆不知觉"。用袭人的话说,"已死了大半个了"。而黛玉一听此言,居然对紫鹃说:"你竟拿绳子来勒死我是正经。"二人的倾心相与,如今已然发展到誓同生死,正如宝玉所说:"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语气虽然平静,却不免令人感到惊心动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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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节:七、此情错向红尘住(1)    
七、此情错向红尘住
应该说,对于无法预知的未来,黛玉的心境总有一些凄凉。她把一生的真情都牢牢地系在了诗书和爱情上,但独独没有留给现实。事实上爱情可以是理想的、诗化的,然而婚姻却是现实的。木石前盟从一开始就落脚于近乎唯美的三生盟誓,而金玉良缘的着眼点却是实实在在的婚姻--和尚给薛宝钗金锁时说,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这是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缘根本上的不同。所以薛宝钗的归宿是无爱的婚姻,而林黛玉则生于情、系于情而死于情,对于凡尘的芸芸众生来说,如同一场梦,或是一个寓言。
也许对于林黛玉来说,她从来都没有真正了解过周遭的现实--她不去了解现实中的人究竟注意什么、喜欢什么。她从来都是用诗人的心性体味生活,处处营造那种诗化的、精致的美。她并不知道,身外的世界全然不是一个重情的世界,所谓的理想的诗意的爱情,在现实的理性面前根本就是脆弱的,对于很多人来说,是可以轻易舍弃的。
我们不妨去考察一下唐传奇。在著名的唐传奇《霍小玉传》里,李益抛弃深爱他的霍小玉显然有着充足的理由。因为在当时,主宰婚姻的根本就不是爱情,而是利益。读书人梦寐以求的是"登进士第,娶五姓女"。因为"婚"和"宦"是联系在一起的,通过与名门大姓结为姻亲,登上仕途之路便有了天然的优势。而霍小玉不过是已故霍王的庶女,甚至连这个身份都值得怀疑--从书中所写的实际情形看,她似乎已经沦为青楼女子,因此李益不会真心想和霍小玉结合。令人惊异的是连霍小玉自己也没有奢求跟李益白头偕老。早在他们定情的时候,她对李益说,现在你二十二岁,我十八岁。希望等你到了而立之年,再去跟高门大姓的女子结婚。我跟你共度八年的光阴,然后出家为尼。霍小玉仅仅怀有这样一个卑微的愿望,而她最后连这个愿望都没实现。李益回家以后,很快就娶了卢姓女子。
唐传奇中还有一篇《李娃传》。郑生本人出身大姓高门,他愿娶李娃可以说是一种极大的意外。郑生流连青楼,家产荡尽,父亲不与他相认,甚至要将他处死。李娃在郑生沦为乞丐以后,毅然回到他的身边,帮助他考取功名,获取官位。两人经过这种种波折,郑生才正式提出跟李娃结婚。而李娃自己的表现是怎样的呢?在郑生考取了功名之后,她劝郑生去"结媛鼎族,以奉蒸尝"。所以在通常的情况下,爱情仅仅作为生活之外的点缀品而存在,跟婚姻完全是两回事。
在更著名的唐传奇《莺莺传》里,作者刻画的莺莺,形象非常美好。她身上弥漫着一种动人的气质、雅致的情调。她在初识张生时非常矜持、娇羞。后来突破了心灵的枷锁,和张生私下结合,但最后仍被张生所抛弃。她曾跟张生说过这样的话:"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也,余不敢恨。若必君终之,君之惠也。"意思是你对我始乱终弃也是正当的,因为在我们还没有合法的婚姻时,我就和你在一起了,所以我不敢怨恨什么。但是如果有一天你真的娶了我,就是对我的恩惠。这个观点如果放到今天,大家都会觉得很不理解,认为张生娶崔莺莺是理所当然,如果不娶就是薄情。但在当时,崔莺莺却不这样认为。她甚至觉得张生娶她是一种恩惠。后来张生抛弃了她,她写下这样的诗:"自从消瘦减容光,万转千回懒下床。不为旁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后来张生另外娶妻,崔莺莺也已嫁给了别人。这时张生要求见崔莺莺一面,但崔莺莺不见他,并且又寄了一首诗:"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希望他把以前对自己的感情给予眼前的妻子。可见崔莺莺是一个隐忍善良的女孩子。一直到这个时候,她还在为张生着想,为他的妻子着想。
那么张生对她的回报又是什么呢?张生和他的朋友一起高谈阔论时,对于他抛弃崔莺莺一事提出了冠冕堂皇的理由:
"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贵,乘宠娇,不为云为雨,则为蛟为螭,吾不知其所变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据百万之国,其势甚厚。一女子败之,溃其众,屠其身,至今为天下僇笑。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  
张生把莺莺说成必妖于人的尤物,还与褒姒、妲己等扯在一起。这一番我们今天看来十分生硬突兀的言词,在当时却使"坐者皆为深叹"--他的朋友居然纷纷表示赞同。所以这件事本质上是爱情的悲剧。作者内心交织着感情与理性的矛盾,使得叙事者与主人公最终在文中产生了颇不成功的分裂。这种分裂除了给作品造成伤痕以外,其深层的原因也是值得思索的。当理想的爱情和现实的利益发生冲突的时候,将会出现什么样的状况呢?
不知大家有没有留意,杜甫的诗里也曾有过这样的分裂。老杜在《北征》中评价杨玉环之死时,态度是决绝的:
忆作狼狈初,事与古先别。奸臣竟菹醢,同恶随荡析。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周汉或再兴,宣光果明哲。桓桓陈将军,仗钺奋忠烈。微尔人尽非,于今国犹活。
诗中的意思是说唐明皇在马嵬坡前毅然下令处死杨玉环,是一个很英明的决断。就是这样一个举动,挽救了当时的大唐王朝。对于发动兵变的陈玄礼,老杜可谓赞誉有加。此外,他还把杨玉环拿来跟褒氏、妲己相提并论,说夏商二朝的衰微,就是因为没有诛杀褒氏和妲己。而当今圣上有这样的勇气,王朝便可以获得中兴了。红颜祸水的看法在当时很流行,老杜也不能免俗,如果事情果真到此为止,我们也不好说他什么。然而真正令人迷惑的不是老杜此时的强硬,而是他在另一首诗《哀江头》里又对杨玉环表露了莫大的同情:
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清渭东流剑阁深,去住彼此无消息。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
这一段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老杜伤悼着杨玉环的一去不归,想象着她和唐明皇天人永隔的悲感,甚至借没有终极的江水江花寄托自己无限的哀情,就像白居易的《长恨歌》:"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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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节:七、此情错向红尘住(2)    
杜甫不是一个会在诗中说假话的人,那么这里的矛盾只能理解为他内心的冲突:从理智上,他认为杨氏是罪不容诛的。但是在感情上,他又为李杨的爱情深深打动。所以对杨玉环之死作出了与理性截然不同的评价。
这种矛盾同样体现在《长恨歌》里。初读的时候,我曾经以为这首诗怀着白居易惯常的讽谏目的,但真正从阅读感受上看,似乎也只有"汉皇重色思倾国"、"从此君王不早朝"等寥寥数语可以约略与讽喻拉上一点关系。相反,诗中用大量笔墨精心渲染的却是李杨那幽曲婉转的爱情、缠绵悱恻的长恨:
黄埃散漫风萧索,云栈萦纡登剑阁。峨眉山下少人行,旌旗无光日色薄。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
这一段最动人的便是末一句。每每读到此处,就仿佛看见一个孤寂的身影久久屹立在宫门前,听那萧萧风雨拨打殿角金铃的声音。至少从这一点看,悲剧的主人公是值得同情而非应该谴责的。
如果去考察一下有关唐明皇和杨玉环爱情的作品,便可以发现,唐明皇和杨玉环之间的爱情,在某种程度上就是文人诗化的理想爱情。比如唐明皇会作《霓裳羽衣曲》,会把杨玉环比作解语花,会把她的醉态比作海棠春睡。所以在后世文人笔下,很多都把这段帝妃之情写得诗人化、高贵化了。如《长生殿·惊变》中典雅精致的意境:
携手向花间,暂把幽怀同散。凉生亭下,风荷映水翩翩。爱桐阴静悄,碧沉沉并绕回廊看。恋香巢秋燕依人,睡银塘鸳鸯蘸眼。
不劳你玉纤纤高捧礼仪烦,子待借小饮对眉山。俺与你浅斟低唱互更番,三杯两盏,遣兴消闲。妃子,今日虽是小宴,倒也清雅。回避了御厨中,回避了御厨中,烹龙炰凤堆盘案,咿咿哑哑,乐声催趱。只几味脆生生,只几味脆生生,蔬和果,清肴馔,雅称你仙肌玉骨美人餐。
乍看之下,感觉很像文人雅士所向往的诗酒风流。然而从现实的理性来看,这种感情是谬误的,如同李后主之于大小周后。毕竟在历史的评价里,文采风流并不能掩盖江山残破的现实。所以,许多文人在这种情与理的斗争下开始惶惑,无法决定到底该歌颂什么、摒弃什么。他们在文中带入了理性的影子,又无法抹去情感的创痛,于是就成了现在的样子。在这一点上,《长生殿》的后半段显得相对统一一些,作者把两人的感情从一般意义上的帝妃恩宠发展到执著专一、生死不渝的爱情追求:
淋淋零零,一片凄然暗惊。遥听隔山隔树,战合风雨,高响低鸣。一点一滴又一声,一点一滴又一声,和愁人血泪交相迸。对这伤情处,转自忆荒茔。白杨萧瑟雨纵横,此际孤魂凄冷。鬼火光寒,草间湿乱萤。只悔仓皇负了卿,负了卿。我独在人间,委实的不愿生。语娉婷,相将早晚伴幽冥。一恸空山寂,铃声响应,阁道 嶒,似我回肠恨怎平!(《闻铃》)
碧盈盈酒再陈,黑漫漫恨未央,天昏地暗人痴望。今朝庙宇留西蜀,何日三陵改北邙。寡人呵,与你同穴葬,做一株冢边连理,化一对墓顶鸳鸯。(《哭像》)
但是到了最后,无论这些文学作品的作者还是我们,都不能不承认这样的结局:典雅也好,高贵也罢,唐明皇跟杨玉环之间的爱情终究是悲剧的。到了江山残破的时候,即使贵为帝王,也没有办法保护自己最心爱的女人。尽管洪昇在《长生殿》的结尾用尽心思,使白居易笔下的"长恨"转化为"长生",通过牛郎织女的绾合,让唐明皇升仙而去,和杨贵妃在天宫重续前缘。但这毕竟要借助超现实的仙界力量才能实现。然而,当唐明皇登上彩虹桥升天而去时,我们可以清晰地听见他留在现实中的一声长叹。因为作者在把理想转到仙界的同时就等于否定了人间。至少表明即使贵为帝王,也必须承担马嵬坡前生死永诀的无奈,纯粹的爱情自由在现实中依然无法得到圆满。
现在我们再回到林黛玉。显而易见,她那诗化的爱情理想在旁人看来很难理解的,因为周遭的环境和舆论无不限制着真情的地位,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自己身边存在着比诗书、比爱情重要许多的东西,例如功名,例如利益--但诗书和爱情恰恰是黛玉一生的梦想所系。所以她违背的不仅是整个社会的道德规范,而且是人们普遍的生存法则。这注定她的感情在现实中是失败的,然而同时,这种感情却是伟大的。
这些想法有时会促使我继续思考下去:在社会现实的法则和发自天性的真情之间,作为万物之灵的人来说,究竟应当怎样选择?《红楼梦》第一回讲得很清楚,林黛玉为还泪而来,以泪尽而终,从开始到结束都是纯情的。木石前盟来自草木之躯的原始天性,没有任何人为或功利的色彩。然而还泪的终结却是悲剧性的,现实最终为宝玉的婚姻选择了宝钗,于是黛玉只能凄怆只能长恨,终于在潇湘馆的漠漠寒烟中泪尽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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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节:八、一抔净土掩风流    
八、一抔净土掩风流
这里我想插入一个小问题:关于黛玉之死的辨惑。黛玉之死是续书中的情节,是否符合曹雪芹的原意,学术界颇有争论,这其实是一个探佚学上的问题。坦白地讲,我从前对探佚学有较大的兴趣,但现在已经颇为减退。因为感到探佚和索隐似乎具有天然的相似,主观臆断的成分太大。不同的研究者从事探佚工作,其成果往往千差万别,莫衷一是。到头来得出的大都是或然性结论,既无法证实,也难以证伪,相互之间还极易产生攻伐。但黛玉之死实在是一个至关重要的情节,当我几年前对探佚学有兴趣的时候,也曾作过一些思考,所以现在姑妄言之,仅是我个人的看法而已。  
有些研究者认为,林黛玉在八十回后的一个中秋夜自沉于寒塘,我的看法与此不同。我觉得林黛玉的结局正如《葬花吟》所说"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这里牵涉到解读文本需要注意的一些方法。持投水论的研究者认为林黛玉的结局来自湘妃竹的传说。因为娥皇女英在舜南巡不归后,对着湘江畔的竹林整日哭泣,泪水洒在竹子上,化作殷殷斑点,她们二人最终投水而死。毫无疑问,曹雪芹在对黛玉形象的塑造中参照了湘妃竹的典故,但他只借用了洒泪成斑的一部分,并不包括投水。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中,探春给林黛玉取了个"潇湘妃子"的别号,原因是林黛玉住的潇湘馆有千竿翠竹,林黛玉又爱哭,"将来他想林姐夫,那些竹子也是要变成斑竹的"。所以"潇湘妃子"的别号暗示了林黛玉会为宝玉流许多泪水,但不能表明一定投水。因为娥皇女英的投水是在舜死之后,而林黛玉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死在贾宝玉之后。曹雪芹使用湘妃竹的传说,其目的恐怕在于悲剧气氛的渲染,并非整个情节的照搬。还有研究者认为,史湘云和林黛玉是娥皇女英,八十回后两人将一起投水,只不过史湘云被人救出了。这种说法依然是臆测的成分居多,因为书中并没有直接证据表明史湘云是"娥皇女英"之一。若以人物并提为例,很显然,林黛玉和薛宝钗共同出现的地方要多得多。单凭第七十六回黛湘同坐湘妃竹墩,证据颇为不足。此外,第二十三回贾宝玉和林黛玉开玩笑时曾经说过,"若有心欺负你,明儿我掉在池子里,教个癞头鼋吞了去,变个大王八……往你坟上替你驮一辈子的碑去"。持投水论者指出,这里的池塘就是"寒塘",暗示林黛玉将来自沉于此。且不说这个玩笑的意思并不是林黛玉要掉入池内,即使如此,对于《红楼梦》中的玩笑话,本不应作为情节的暗示来看。比如贾宝玉经常说这样的话:"看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以后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这只能理解为他对人生的整体绝望感,在另一个地方他也说过将来要化灰化烟,我们不能以此比附贾宝玉的结局。
其实林黛玉的《葬花吟》已经说的很清楚:"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贾宝玉为晴雯作的《芙蓉女儿诔》明诔晴雯,暗影黛玉。里面有两句是"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其中"茜纱窗"是经林黛玉提示而改的。但此句一出,林黛玉忡然变色,心中无限的狐疑乱拟,只是不肯露出来。这两句可以看作是对林黛玉的谶语,既然有"黄土垄中",可见林黛玉还是应该"一抔净土掩风流"。她的结局是泪尽而死,当无可疑。
此外还有一个问题:关于林黛玉之死的时间,究竟该是中秋夜还是春末?我个人认为是在春末,书中对此有较多暗示。比如《葬花吟》中有"试看春残花艳落,便是红颜老死时"的句子,且整首诗一直把春残、春尽和人亡相提并论。《桃花行》里也有"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与"冷月葬花魂"颇有相似。第一回还有一条重要的脂批:"所叹者三春也,却用三秋作关键。"我曾经仔细统计过书中的"三春三秋",第一回中甄士隐家的小荣枯可以看作此后贾府大荣枯的预演,里面各有一春一秋,分别是英莲走失的元宵节和贾雨村饮宴的中秋节,这是正文中"三春三秋"的引子。此后贾府应当有三次元宵节,即为三春。分别是第十八回的"贾元春归省庆元宵",第五十四回的"荣国府元宵开夜宴"。最后一次前八十回没有写,大致推测为后来的贾府抄没。正文中的"三秋"分别是第三十七回的菊花诗社,第七十六回的"凹晶馆联诗悲寂寞"--这个发生在中秋节。脂砚斋有批语说:"用中秋诗起,用中秋诗收",可见全书的结末是在中秋。这样一来,"三秋"之中已经没有篇幅用来作林黛玉之死这样的大文章--这算是林黛玉死于春末的一个侧面论证。
关于林黛玉之死的确切时间,我有一个大胆的推测。第二十七回说次日四月二十六日,未时交芒种节。上古风俗,凡交芒种节这日,都要摆设各色礼物,祭饯花神。因为芒种一过,便是夏日了。众花皆谢,花神退位,须要饯行。说明芒种节是春季的最后一天,预示着春尽的来临。我想,林黛玉会不会死于八十回后的某一个芒种节呢?倘若如此,便刚好符合《葬花吟》中对于春尽人亡的暗示--需要说明的是,最后这个推测仍是或然性的,并不能成为定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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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节:九、他生未卜此生休(1)    
九、他生未卜此生休
需要注意的是,在林黛玉的诗作中,很多词句都预示她将死于风华正茂的时候。她的《桃花行》里有这样的句子:"胭脂鲜艳何相类,花之颜色人之泪;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第七十六回她跟史湘云联诗中的两句"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每每读到这些,总感到泪尽将逝的征兆愈来愈明显。林黛玉把整个生命都融入诗里,她并不是为写诗而写诗,而是为生命而写诗。正是由于她在诗里倾注了太多心血和热情,所以这些诗中的春尽花谢之语,可以在某种程度上看作林黛玉将逝的先兆。宋代的秦观写过《千秋岁》,里面有几句道:"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别人看了以后说,秦观将不久于人世。林黛玉也是这样。我一直认为世上的诗分两种,一种是用笔写;一种是用生命写。在我看来林黛玉是用泪水在写,曹雪芹是用血在写,二者同属于用生命在写。第一次看到"滴泪为墨,研血成书"这八个字时,我还没有太多感触,但读过《红楼梦》之后,我便彻底相信这是曹雪芹的写作状态。书中的悲欢离合、兴亡更替,完全倾注了他的血泪。不用说"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就算他真能把书完成,估计也将不久于人世了。
至于高鹗续书中黛玉之死的章节,我觉得大体还是可以接受的--不过,黛玉泪尽的时候应该没有怨恨宝玉,那半句为人称道的"宝玉,宝玉,你好……",大约也不无值得怀疑之处。戚序本第三回的脂批说她"万苦不怨",比较接近我的想象--然而高鹗关于黛玉焚稿和扶柩回南的构思,却委实令人击节。前面说过,黛玉一生的情感所系只在诗书和爱情,既然爱情已成虚话,那些耗尽心血写成的诗句,也就失去了留在人世的必要。换句话说,黛玉人间生命的结束,同时也意味着爱情和诗稿的死亡。三者相依相伴,都是至美的终结。或许到了那一刻,她终于明白她的爱情,她的诗词,甚至她的生命,都不属于这个熙攘的红尘世界,所以她要带着她的诗稿回到灵河岸边去。而扶柩回南的构思,相当于完成了终其一生的客寓情结。流浪到贾府多年以后,她最终仍要回到苏州去--哪怕是自己的灵柩。因为贾府不是她的家乡,她固执地要往江南去追寻那一点点残存的记忆:温暖的旧日故园。
很难想象当黛玉得知梦想碎裂的那一刻,她心中将怀着怎样的、怎样的、怎样的悲怆。也许她会想到命运的,但命运留给她的总是无常。前世注定了还泪的凄迷,今生等来的却是泪尽的伤逝,无论如何总是失落,无论如何总是悲剧。这就是她那真情的宿命么?她无语地追问着。
这时我会莫名地想到屈原《九歌》中的《山鬼》。一直不愿把它当作政治寓意诗来读,而纯粹作为人生永恒的失意、徒劳的等待: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由希望而疑虑,由疑虑而失望,最后的凝望则归于山中绵绵的秋风、萧萧的落木,连同哀哀的猿啼。天地之间完全塞满一种壮阔的忧愁气氛,似要把一切守望者吞没。
其实《九歌》的大多数篇章都弥漫着这样一种忧思,无论神灵还是凡人,到处都是梦想茫远的苦痛,始终不绝怨慕,如同无尽的西风: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登白薠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鸟何萃兮蘋中,罾何为兮木上。阮有芷兮醴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湘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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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节:九、他生未卜此生休(2)    
这种伤怀和盼望黛玉显然是懂得的,因为门前的翠竹常常把修长的剪影映到她的窗纱上来,在晚风夕阳里一点一点地摩挲她的思绪。她在朦胧中感到自己仿佛到了湘水之滨,岸上苍茫的紫雾掩映着大片大片的竹林,比她在潇湘馆看到的还要好,还要多。她看见每一棵竹子上都布满了青褐的斑点,清晰得如同昨天的泪痕。她明白这就是湘妃竹--传说中娥皇女英倚着它们洒泪成斑。然而湘水在这纷飞的泪雨中沉默着,始终没有送回伊人归来的帆影。只听到江涛高高低低地呼啸,似乎夹杂着生命的呼喊。
于是黛玉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宿命--"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门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这是她在宝玉送的旧帕上的题诗。现在看来,简直就是诗谶。终于,在潇湘馆最后一个春天将尽的夜晚,那片绿竹一夜之间流逝了所有的华茂。随后宝玉赶到这里长久的哭泣,泪眼中依稀看见了那枝叶上重叠的所有旧斑新痕。
每一次读到有关斑竹的古老故事,我都禁不住想起黛玉来。在后人对这传说的所有歌咏里,我最欣赏李白的《远别离》,似乎这首诗最适合那种悲壮辽远直至惊心的气氛,那种黯然的永别,销魂的追悼:
远别离,古有皇英之二女,乃在洞庭之南,潇湘之浦。海水直下万里深,谁人不言此离苦。日惨惨兮云冥冥,猩猩啼烟兮鬼啸雨……帝子泣兮绿云间,随风波兮去无还。恸哭兮远望,见苍梧之深山。苍梧山崩湘水绝,竹上之泪乃可灭。
这里明显渗入了楚辞的悲剧气氛,但对悲哀的渲染似乎更加宏大。虽然诗的主体意义是政治的担忧,但这份来自远古的惝恍悲情却一再显出了真实的况味,我甚至从末尾体味出黛玉最后的心境来:荒凉的绝望与生生死死的盟誓交织在一处,反而显得有些绚烂了。
或许在一切都归于终结的时候,黛玉还会隐约想到杜丽娘吧。想到她在一霎的欢会之后,生命里就只剩了怅然的守望。她曾去当日的花园一遍遍追寻,牡丹亭、芍药阑、太湖石,一样一样的寒烟萧索,再寻不到旧时的魂梦:
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
只是果然可以梅根相见么?黛玉不禁长长地一叹。这时她发现窗外开始渐渐地落雨,在斜斜的雨幕之间,她似乎恍惚看见了冥冥的青埂峰,连同山顶浩渺的长天,山底斑驳的顽石,竟是一片鸿蒙太初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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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节:十、人生若只如初见    
十、人生若只如初见
最后我们不妨做个假设:倘若红尘万事可以重来一次,林黛玉会选择怎样度过?在《红楼梦》第三回,林黛玉说小时候有一个癞头和尚要化她去出家,她的父母舍不得。这个和尚说,这样一来,她的病一生都好不了。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不见哭声,不见外姓亲友,才可一世平安。显然,这是要她忘却那段还泪的情缘,永生不和宝玉见面--不和宝玉见面,便可以避开一切梦萦一切缠绵。果真如此,或许她将永远是姑苏林家一个普通而宁静的女孩,孰喜孰忧,孰悲孰乐,我已不得而知了。假如不曾有过自幼的相聚,一切悲喜也许都在开始之前就悄悄落幕。"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这话自然有它的道理。只散不聚,便可以省去许多离愁别绪。其实第三回的宝黛初会,便是心动以前的相逢,虽有看似旧识的默契,却并非简单的一见倾心。假如时光永远定格于此,随即剧终,便会散发出另外一种淡淡的美丽,静如止水。
去年秋天,我无意中读到纳兰性德的《木兰花令》,感触非常深: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心人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夜雨淋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这首词跟纳兰的其他作品相比,特色并不明显,甚至可以说,这在《饮水词》里并非上乘之作。然而就只开头一句,读起来却可以感到一种心底的震撼。人生若只如初见,便意味着离悲剧的末尾很远很远。没有以后的苦闷以后的思念,生活该是一种清淡的恬然。那个时候,我忍不住就着这首词的起句填了另外一首《木兰花令》:
人生若只如初见,咫尺危阑千水远。钿绡未解忆王孙,浮梦闲愁容易免。
东君不禁歌中盏,弦意翻成花底愿。止书止盼止思量,馀恨合深终却浅。
透过这一纸诗句,仿佛可以看见黛玉临风倚栏的神情。斜阳渐渐把她勾画成一幅默默的剪影,背景是树梢的淡霭,云间的归鸿。茫远的天际依稀闪烁着波动的水纹,似那渺渺的灵河--一个曾经生长绛珠仙草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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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节:一、多少红楼梦未醒    
云空未必空·妙玉 /75
一、多少红楼梦未醒
我十六岁那年迷上了《红楼梦》,顿觉普天下所有书尽皆失色。那个时候,我常常梦见自己在大观园里走,看沁芳桥畔,落红成阵,看潇湘修竹,栊翠雪梅。而在读其他书的时候,我不曾有过这样强烈的"进入"感。
就个人体会而言,《红楼梦》的最大魅力在于,每当我阅读它的时候,都可以清晰地触碰到字里行间跳跃着的灵动生命。正是这种鲜活的生命律动吸引着我,引领我走进书中的每一个情境,潜入每一个人物的心底。在这个过程中,我可以感到书里流走着青春和生命的纯美,我们可以读出作者心底那些早已逝去的美好岁月,和那些已成过往的繁华尘梦。做这些时,我们需要把自己的生命、自己的人生体验真实地融入进去,然后我们也许会发现,书中的某个人物和自己似曾相识。在过去的岁月里,或许曾有那么一刻,我们与书中的人物有着相同的喜悦、相同的迷茫、相同的希望、相同的悲伤。我觉得这种阅读方式是最有灵气的一种。当你阅读《红楼梦》的时候,不妨真实带入自己的人生体悟,对书中人物怀有一种"理解之同情",把他们当作自己的朋友--我们要做的,是看这个人物在文本里以一种什么样的姿态存在着,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他活着为了什么,他的人生是在追求什么--或者能够籍此"进入"书中人物的内心世界。
几年以来,我曾多次在这样的心态下思考妙玉,结果每一次思考,都觉得她在《红楼梦》中是一个太过独特的存在。在第十七、十八回,因为贾元春省亲,贾府兴建大观园,买了一些小尼姑和小道士,妙玉由此进入大观园。然而妙玉在书中的出场相当少,我们不妨来算一下。在前八十回中,妙玉或明或暗的出场不过五、六次,正面出场只有两次,即第四十一回的"栊翠庵茶品梅花雪",和第七十六回的"凹晶馆联诗悲寂寞"。仅仅就凭这么少的笔墨,妙玉在书中得到的评价居然相当低。比如李纨曾经说过:可厌妙玉的为人,我不理他。邢岫烟与妙玉半师半友,但她对妙玉的评价是"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而且据我的了解,有很多读者不喜欢妙玉,觉得她太过清高,而且矫揉造作。要知道妙玉当时只有十八岁,她身边诸人和今天的读者对她的评价,似乎与她的年龄殊不相称。与此同时,我们还要注意另一个现象:在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时看到的《金陵十二钗正册》中,妙玉居然排名第六--这不能不让我们惊讶。排在她前面的有林黛玉、薛宝钗、贾元春、贾探春、史湘云,而王熙凤、李纨、秦可卿等人的位置都在她之后。由此可以看出,曹雪芹本人对妙玉的态度可能并不像书中人物所给她的评语那样简单。换句话说,妙玉的存在一定有她独特的意义,值得我们关注。
我曾经写过一首《浣溪沙》,似乎可以拿来用在妙玉身上:
欹枕中宵梦半阑,曳窗竹影已斑斑。小庭风重怯衣单。
春夜迢迢匀恨水,闲愁脉脉止眉山。于今花事不相关。
在我的感觉里,好像妙玉在栊翠庵住着,偶尔午夜梦回,透过窗子看到自己小小的庭院,感到心中有一点淡淡的惆怅,大概就是词里所写的这个样子。宋代的贺铸有一首著名的《青玉案》:"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但在妙玉心底,总是有意无意地压抑着这种闲愁。贺铸可以表达的东西,妙玉却不能够,因为她的身份限制着她,只要她守着青灯黄卷,与人世的悲愁无关。所以在结尾也就是一句淡淡的"于今花事不相关",那种若隐若现的惆怅好像完了,又似乎还是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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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节:二、本来人较梅花淡    
二、本来人较梅花淡
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金陵十二钗正册判词之五》)
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天生成孤癖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却不知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红楼梦曲》之《世难容》)
我们知道,《红楼梦》中主要人物的性格、遭际、命运,大都在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时看到的金陵十二钗簿册,以及听到的《红楼梦曲》中作了暗示。所以我们解读人物,一般都从判词和曲文开始。判词前两句是妙玉的人生矛盾,佛门女尼的身分要求她"洁"和"空",但她到底有没有做到"洁"和"空"呢?大家不妨思考一下。后两句是妙玉的结局,她虽然有"金玉"这样美好的材质,但结局却是蒙尘受污。                             《世难容》曲文和判词的意思相近,只是写得更加委婉曲折。"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是称赞妙玉的, 兰是花中四君子之一,再加上一个"仙"字,可以算是盛赞了。不知大家读《红楼梦》时有没有注意到,曹雪芹都用"仙"字称呼过哪些人呢?我的印象里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妙玉,"才华阜比仙",一个是林黛玉,她绛珠仙草下凡。
"却不知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这正是妙玉一生的可悲之处。大家可以想象,妙玉这样一个只有十八岁的女孩子,居然已经到了"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的地步,已经"世难容"了,那她的内心该是一种怎样的孤独和寂寞?接下来两句"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是佛门和红尘的天堑。记得曾经看黄梅戏《双下山》,当我听那小尼姑唱道:"河边人水中影人影对望,顾影自怜情暗伤。红颜人不是红妆样,更那堪青灯黄卷冷雨敲窗。看尘寰山重水复添惆怅,山也凄凉水也凄凉,人更凄凉",脑海里便浮现出这两句曲文。
从以上判词和曲文中可以知道,曹雪芹对妙玉的构思大致有三:第一,她有高超的才华和美好的气质;第二,她不为周围的环境所容;第三,她的结局非常悲惨,像是一块洁白无瑕的美玉落入了污泥之中。下面让我们约略回顾一下妙玉在《红楼梦》前八十回中的相关情节。
我曾对妙玉在前八十回的出场进行梳理,总共数出了六回,其中还有一回是硬算的:第十七回贾政带着贾宝玉和一帮清客去游大观园,即"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他们游览了大观园的很多景致,像潇湘馆、怡红院、蘅芜苑、稻香村等--当时这些地方还没有名字,都是贾宝玉给取的。作者对这些景致大都予以重笔渲染,但他居然没有写到栊翠庵。我实在没办法,只有一句勉强沾点边:"或山下得幽尼佛寺,或林中藏女道丹房"--把这一回拉上,其实是很牵强的,所以它最多算一个虚笔点染,何况后面还跟了一句"贾政皆不及进去",就是在外面草草看了一眼。
第十八回"贾元春归省庆元宵"对妙玉进行了第一次侧面描写,妙玉并没有出场。在大观园建好以后,林之孝家的跟王夫人介绍了妙玉的身世,王夫人提出要接她进来,可林之孝家的说已经请过她,她说:"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王夫人听了笑道:"他既是官宦小姐,自然骄傲些。就下个帖子请他何妨。"于是林之孝家的出去命书启相公写请帖,次日又遣人备车轿去接,妙玉从此进入大观园。  
接下来妙玉一直没有动静。直到第四十一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她才算是"千呼万唤始出来",让我们见到了庐山真面。这个时候,前八十回都已经过半了。贾母、王熙凤她们带着刘姥姥游览大观园,去栊翠庵喝茶,妙玉负责接待她们--这是妙玉在《红楼梦》中首次正面出场。
然后又到了第五十回,贾宝玉和众姐妹在芦雪庵联诗,宝玉落第该罚,李纨提议罚他去找妙玉要一支红梅花,"众人都道这罚的又雅又有趣,宝玉又乐为,答应着就要走。"然而就在妙玉呼之欲出的时候,曹雪芹却虚晃一枪,采用芦雪庵诸人的限知叙事,从而略去了宝玉去栊翠庵的过程。等宝玉回来,众人又罚他写了一首有声有色的"访妙玉乞红梅"。妙玉在这一回里仍是虚写,而乞梅的过程则云笼雾罩,显得有些神秘。
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是全书最热闹的场面之一。这是贾宝玉的生日宴会,也是大观园众女儿的最后一次欢聚。我们知道妙玉肯定不会在这样的场合出现,但她主动送去了一个拜帖--这次妙玉还是没有出场,书中只写贾宝玉拿着"槛内人宝玉熏沐谨拜"的回帖,从栊翠庵门缝里面投了进去,并没有见到妙玉。
妙玉在前八十回的最后一次出场是第七十六回"凹晶馆联诗悲寂寞",这是妙玉在《红楼梦》中的第二次正面出场。那天是中秋节,史湘云和林黛玉在凹晶馆联诗,刚联到"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妙玉突然从山石后转出来,把诗拦住,说过于颓败凄楚,不能再照着这一路往下联了,接着,她带史湘云和林黛玉去了栊翠庵,自告奋勇地把诗续完了。以上是妙玉在前八十回中的所有相关情节。曹雪芹在她身上使用的笔墨,比起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贾探春这些人来说,简直是微乎其微。书中对妙玉投入的笔墨之少,与她在金陵十二正钗中的位置之尊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可见妙玉的特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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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节:三、相看好处却无言    
三、相看好处却无言
现在让我们来看第四十一回的栊翠庵品茶--这一回值得重点分析,看看它里面到底藏着多少奥秘。我在读"栊翠庵茶品梅花雪"的时候感觉这里有许多奇怪之处,不少文字极易被看作闲文,但仔细体味一下,会发现很多"不写而写"的东西。
首先,贾母带着刘姥姥一行人等来到栊翠庵,妙玉接了进去,到了东禅堂,妙玉笑往里让,贾母道刚才吃了酒肉,不往里头去。只叫妙玉烹茶来,好戏就此开演。
书中特意写宝玉留神看妙玉如何行事,"只见妙玉亲自捧了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这个念起来真拗口--"里面放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捧与贾母",贾母道:"我不吃六安茶",妙玉笑说:"知道,这是老君眉。"刚开始读这一段就觉得奇怪:前面说过,这是妙玉在《红楼梦》中首次正面出场,但她跟贾母这么简单的一问一答,"我不吃六安茶","知道,这是老君眉",大家想想,这像是陌生人还是熟人见面呢?答案不言而喻。如果是陌生人,你给我端茶来,我肯定不会劈头就说:"我不吃六安茶",而你也不会很默契地说:"知道,这是老君眉"。接下来妙玉又给众人上茶,"都是一色官窑脱胎填白盖碗"。刚上完茶妙玉又开始玩花样,她可能认为跟一群人在外面喝茶没意思。"妙玉便把宝钗和黛玉的衣襟一拉,二人随他出去,宝玉悄悄的随后跟了来。只见妙玉让他二人在耳房内,宝钗便坐在榻上,黛玉便坐在妙玉的蒲团上"--这又怪了,妙玉拉的是宝钗和黛玉,宝玉跟上来干什么?等进了妙玉的耳房,大家就座,怪事又发生了--我刚才说过这是妙玉在书中第一次正面出场,以前都是虚写和侧面写,我们不知道她平时都干些什么、跟哪些人打交道。现在宝钗坐在榻上,这还罢了,但黛玉坐在妙玉的蒲团上,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明明是客人,为什么要坐主人家的蒲团呢?难道妙玉的榻太小,只能坐一个人?黛玉的这一举动,主耶宾耶,一时令人疑惑了。我们再进一步想想,宝钗和黛玉二人的"坐"为什么会这么不同呢?我们再来假设,譬如我第一次去你家,你平时有一个固定的座位--妙玉是出家人,固定座位当然是蒲团--而我一进去,就大大方方地往你那个固定座位上一坐,这算是怎么一回事呢?再往下看,"妙玉自向风炉上扇滚了水,另泡一壶茶",这是该喝梯己茶了。要说妙玉的待茶真是与众不同,茶水和茶具十分古怪不说,居然茶水分两等,茶具分五等。  
按理说,出家人是不该有分别心的,但妙玉的分别心相当重。首先,茶水中有一等是雨水,但装雨水的茶具又分了两等。前面讲过,她给贾母成窑五彩小盖钟,而众人是"官窑脱胎填白盖碗",贾母的那个明显级别高些。但贾母用这个"成窑五彩小盖钟"只喝了一口,就递给刘姥姥尝尝,刘姥姥接过来一下子喝完了,说:"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浓些更好了"--雨水肯定是淡的嘛,但妙玉非常恼火,连"成窑五彩小盖钟"也不要了。其实我看这个名字,觉得肯定是一个蛮漂亮的杯子,怎么喝一口就不要了呢?真的好可惜呀--可是妙玉当时就把那个杯子摔到外面不捡进来了。
下面是最关键的地方,喝梯己茶的时候,茶具又分了三等,给宝钗、黛玉、宝玉的居然各各不同。宝钗用的是什么茶具呢?"一个旁边有一耳,杯上镌着" "三个隶字",后面又有一行小真字,是"晋王恺珍玩",又有"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一行小字。不知大家有没有觉得奇怪,怎么妙玉款待客人喝茶的杯子看上去就是一个文物?我们再来看给黛玉的,那一只"形似钵而小",也有三个垂珠篆字,镌着"点犀 "。那个字念qiao,也不多见。我们来比较一下,宝钗的隶字" "、真字"晋王恺珍玩",给人的感觉很正统,是在人间很高贵的人家才用的,而黛玉那个镌着"垂珠篆字",一看就觉得超逸脱俗,似乎不是人间的东西。而宝钗的"珍玩"是晋代大富豪王恺的--就是那个和石崇斗富的人,令人想到她戴的金锁,满是人间富贵之气。但黛玉用的"点犀 "长的像钵,钵是佛家才用的,不觉富贵,反而很脱俗。"点犀 "是什么东西?我们不知道。但诸位看这个名字会想到什么呢?"心有灵犀一点通"对不对?妙玉给黛玉这个茶具,是否表明她跟黛玉"心有灵犀一点通"呢?
最后我们看妙玉给宝玉的茶具,这次更怪了,给宝玉的既不是富贵的人间极品,也不是脱俗的仙家之物,反而平常起来:"(妙玉)仍将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来斟与宝玉"。这里有两处值得注意,第一,把自己日常使用的杯子拿去给人喝茶,这是一种什么样的默契?当然有朋友可能会说,有些人在这上面不太讲究,自己的杯子可以随便给别人用。但妙玉是不是这样的呢?显然不是啊,刘姥姥喝了一口,她就扔了那么漂亮一个文物。第二,这是妙玉首次在书中正面出场,那么"仍"、"前番"诸语从何而来?这些地方都值得我们思索。
下面继续讲茶水。前边说茶水分了两等,贾母和众人喝的都是旧年的雨水,那么现在给宝钗、黛玉、宝玉喝的是什么呢?是梅花雪。但宝黛诸人一开始并没有喝出来,估计以前也没喝过--以黛玉的兰心蕙质,都没想到可以把梅花雪拿来当茶喝。书中写黛玉问了一句:"这也是旧年的雨水?"妙玉竟冷笑着讲了一大篇话:
"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总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开了。我只吃过一回,这是第二回了,你怎么尝不出来?隔年蠲的雨水那有这样轻浮,如何吃得。"
我说过林黛玉是《红楼梦》中最像诗人的女子,尤其她那关于葬花的构想,是用诗心经营过的美的极致。但这样一个诗化的女孩子,在妙玉眼里竟毫不客气地成了"大俗人"。而相对于妙玉制作的梅花雪茶的过程来说,似乎连黛玉葬花都有点失色了。另一方面,妙玉把茶水分两等,茶具分五等,令人不禁想到一个魏晋名士阮籍:
籍又能为青白眼,见礼俗之士,以白眼对之。及嵇喜来吊,籍作白眼,喜不怿而退。喜弟康闻之,乃赍酒挟琴造焉,籍大悦,乃见青眼。(《晋书》)
这是什么意思呢?是说阮籍会玩"青白眼"。这个本事比较厉害,他看人的时候,如果见到投缘的、看重的人,就以青眼对之,其他人则一概白眼相向。他的白眼放肆到什么地步呢?他母亲去世了,他在守丧的时候,嵇喜来吊唁,他对嵇喜也给了白眼,搞得嵇喜非常郁闷。嵇喜的弟弟嵇康知道了这件事情,就带上琴和酒去了灵堂--嵇康和阮籍的关系相当好,在文学史上,他们俩的名字总是排在一起--嵇康去了以后喝酒、弹琴,用这样的方式来吊唁阮籍的母亲。阮籍非常高兴,终于把青眼投给了嵇康。而妙玉对待诸人的表现就有些像阮籍,看得剔透而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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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节:四、解道飘零同过客(1)    
四、解道飘零同过客
接下来我想分析一下妙玉和黛玉的关系,这是解开栊翠庵品茶奥秘的关键之一。我们看第十八回,林之孝家的对王夫人介绍妙玉的身世。她是这样说的:
"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因生了这位姑娘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到底这位姑娘亲自入了空门,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今年才十八岁,法名妙玉。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边只有两个老嬷嬷,一个小丫头伏侍。文墨也极通,经文也不用学了,模样儿又极好"。
现在,我把这一段中"带发修行"、"买替身"、"亲自入了空门"、"十八岁"、"法名妙玉"这几个字眼抽出来,剩下的内容不能不让我想到黛玉。《红楼梦》第二回中说,黛玉的父亲林如海"本贯姑苏人氏",可见她和妙玉还是老乡。林如海祖上也袭过列侯,但按规矩只袭三代,到林如海已经是第五代了,圣上额外开恩,加赐了一代,也就是说他们家一共袭了四代。到了林如海便以科第出身,考上了探花,官至巡盐御史,"虽系钟鼎之家,亦是书香之族",这就跟妙玉的"读书仕宦之家"比较像了。再者,她们两人身体都不好。妙玉自小多病,第三回林黛玉刚进贾府时,别人看了她身体怯弱,便知她有不足之症。因问常吃什么药,黛玉说:"我从会吃饮食起便吃药",说明她的身体不好是与生俱来的。妙玉父母双亡,而黛玉正是因为母亲去世,孤苦无依,贾母才把她接到贾府来。而且到第十四回,林如海也去世了。黛玉进贾府时,只带了一个自幼奶娘王嬷嬷,一个十岁的小丫头雪雁。贾母看雪雁甚小,一团孩气,王嬷嬷又极老,所以把自己的大丫鬟鹦哥给了黛玉。而妙玉身边也只有两个老嬷嬷、一个小丫鬟服侍,和黛玉的情况差不多。另外,说黛玉"文墨也极通,模样也极好"是不用解释了,地球人都知道。而"经文也不用学了"在书中也有暗示,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中。宝玉在黛玉和湘云之间周旋,两边都没讨好,心情非常郁闷,于是写了一个偈子,但那个偈子只写到"无可云证,是立足境",用黛玉的话说,是"固然好了,还未尽善",接着黛玉又给他续了两句"无立足境,是方干净",才算是悟彻了。而且黛玉还问宝玉:"至贵者宝,至坚者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宝玉答不出来。可见黛玉对禅学也有很高的解悟之能。第三回也说过,黛玉三岁时,有一个癞头和尚来化她出家,父母不舍,和尚说:"既舍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和尚化黛玉出家的缘故,是因为倘若不入空门,她的病一生也好不了。而妙玉也是因为从小多病,才被迫身入空门--她们的区别只在一个入了空门,一个没入,所以我说妙玉是出家了的黛玉,而黛玉是尘世中的妙玉。
谈及黛玉和妙玉的关系,刚才说过,她们之间颇有"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意思。黛玉平日孤高自许,目下无尘,更兼伶牙俐齿,嘴上不会吃人半点亏。但在第四十一回里,妙玉就当着几个人的面直接说她是"大俗人",黛玉却一点也没有生气,更没有反唇相讥--若换成宝钗等辈说了这话,那接下来真是有好戏看了。再有第七十六回,黛玉和湘云在凹晶馆联诗,联了一半被妙玉止住,然后她们一起到栊翠庵去。妙玉取出笔墨纸砚,把她们方才联的诗从头写出来。黛玉说:"从没见你这样高兴,若不见你这样高兴,我也不敢唐突请教。这还可以见教否?若不堪时,便就烧了。若或可改,即请改正。"妙玉笑道:"我竟要续貂,又恐有玷。"意思是想来续诗,黛玉忙说:"果然如此,我们的虽不好, 亦可以带好了。"--说真的,黛玉在这里一下子谦虚起来,我反倒适应不了。
后来妙玉很快续成了"右中秋夜大观园即景联句三十五韵",黛玉赞赏不已:"可见我们天天是舍近而求远。现有这样诗仙在此,却天天去纸上谈兵"。--这样的谦恭,在林妹妹真是难得一见。要知道第十八回贾元春省亲,让众姐妹和宝玉一起赋诗,黛玉的心思是"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这才是我们心目中的黛玉嘛。当时贾元春让宝玉一人写四首,其他姐妹每人只题一匾一咏,若是换了别人,少写一点还求之不得呢,可黛玉呢?"未得展其抱负,自是不快"。她觉得这样显不出她的才华,正在一边郁闷呢。然而就是这个高傲的黛玉,在妙玉面前竟像一个谦恭的小学生,真让我们惊讶。何况她的诗本来写得极好,并不需要别人来"带好"。贾元春省亲时她"胡乱作一首五言律应景",贾妃还称赞她写得好,"非愚姊妹可同列者"。后来她看宝玉一人独作四律,大费神思,便去给他当枪手,"低头一想,早已吟成一律,便写在纸条上,搓成个团子,掷在他跟前。宝玉打开一看,只觉此首比自己所作的三首高过十倍"。而这首《杏帘在望》呈交上去,立刻被贾妃指为前三首之冠。还有像海棠诗社、菊花诗社,黛玉都表现得很出色,尤其是海棠诗社那一段,看得我十分佩服。众人限题限韵写诗,点的梦甜香只有三寸长,很容易燃尽--燃尽了就要交卷。别人都急坏了,赶紧绞尽脑汁地写。而黛玉在干什么呢?"独黛玉或抚梧桐,或看秋色,或又和丫鬟们嘲笑",她倒好,满不在乎地在一边玩呢。贾宝玉还催她说,你再不写,香都完了,我管不了你了,我自己都快写不完了呢。最后等香将尽的时候,黛玉"提笔一挥而就,掷于众人"。这样的捷才,不服都不行。然而到了第七十六回,黛玉的自负居然在妙玉面前一扫而尽,当然妙玉也不比黛玉差,续诗的时候也是"提笔一挥而就"--请注意,曹雪芹在此处的措辞,与第三十七回海棠诗社时对林黛玉的描写完全一样--但我总觉得黛玉和妙玉二人的默契,并非是因为诗才相近那样简单,要知道宝钗的诗也不比黛玉差啊。在妙玉这边,对待黛玉亦是与众不同。第七十六回联完诗以后,黛玉她们要走,妙玉"送去门外,看他们去远,方掩门进来",颇有点"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的意思。大家可能觉得这也不算什么,但问题在于,第四十一回贾母一行人喝完了茶,离开栊翠庵的时候,妙玉是"亦不甚留,送出山门,回身便将门闭了"。两相比照,差别就显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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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节:四、解道飘零同过客(2)    
现在我们有必要对黛玉和妙玉两人的心理做一个探讨,在我看来,她们内心的认同感来自共有的客寓情结。我觉得一个人生活在世界上,最需要的是内心深处的归宿感。不一定非要在生身的故乡,但应该有着普泛意义上的故乡感觉。至于为什么需要归宿感,我从前不明白,现在却想出了答案,我们需要归宿感的根本原因在于--安全。在这个无常的世上,我们希望藉此幸免于难。
我曾经仔细读过崔颢的《黄鹤楼》和李白的《金陵凤凰台》,一直觉得崔颢的那首更为出色。因为李白的最后一句"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不过是常见的壮志难酬,崔诗的结尾却问出了我们人生普泛意义上对归宿感的寻觅。"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当崔颢站在黄鹤楼头茫然地问一声乡关何处,其实并不指现实中的故乡。他问的是内心深处的归宿感,问的是一种停靠,一种皈依。
与归宿相对的,便是流浪。再往好听里说,叫做客寓。这在王粲的《登楼赋》里表现得更为明确:
登兹楼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销忧。览斯宇之所处兮,实显敞而寡仇……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遭纷浊而迁逝兮,漫逾纪以迄今。情眷眷而怀归兮,孰忧思之可任。凭轩槛以遥望兮,向北风而开襟。平原远而极目兮,蔽荆山之高岑。路逶迤而修迥兮,川既漾而济深。悲旧乡之壅隔兮,涕横坠而弗禁。
王粲在这里抒写的漂泊感是中国古代文人中的典型。因流浪而失意,因失意而怀乡。"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就这样成了许多失意文人永生的情结。上大学时很喜欢读一本书,松浦友久先生的《李白的客寓意识及其诗思》,从中可以知道李白的诗作和人生总体上将"旅人=客子=客寓者"贯彻到底。而对于一千年后曹雪芹笔下的妙玉和黛玉来说,这一意识亦潜藏心底,终生挥之不去。
有关黛玉的客寓意识,我已经做过较为详细的分析。在这一点上,妙玉其实比黛玉更加不幸。因为她的客寓意识与漂泊感除了来自故乡的远隔,还多了一重佛门与世俗的障碍。对她而言,后一个佛门和人世的鸿沟,甚至远甚于离乡的苦痛。当然,如果妙玉真的安心于独守青灯古佛来终老一生,这一点便不再称其为问题。因为出家意味着抛弃世俗的家,出家人原该无家、或者说是不需要家的。我看过学诚大和尚的博客--学诚大和尚是龙泉寺的方丈,龙泉寺在京郊凤凰岭,想必有人去过。现在好多法师都有博客,那些法师也跟着与时俱进--他的博客里有一篇文章,说寺里修行的法师都要经常搬家,所谓搬家,也就是从一个房间换到另一个房间,以此消除他们的执著。再举个大家熟悉的例子,比如《西游记》里的唐三藏,他去西天取经,跋山涉水,风餐露宿,其志在弘扬佛法,自然不会有什么对世俗的眷顾,也就不会有漂泊的悲愁。否则一路上女儿国国王招亲,玉兔公主招亲,那么多美人想要给他一个家,他就该留下了。但妙玉不同,她是因为自幼多病,买了很多替身都不中用,这才入了空门,而且带发修行,连三千烦恼丝都没断尽。不愿终老佛门但又被迫身入佛门,这是妙玉的悲哀。如果说黛玉是在世间流浪到贾府,妙玉却更加不幸地流浪到了佛门。
在本文的开始,我提到曹雪芹用"仙"字来称呼的只有黛玉和妙玉,既然是仙,她们的家就一定不在人间--在人间就是凡人了。她们与凡人最大的不同在于尘世中的客寓身份与无归宿感。松浦友久先生认为,李白的客寓意识和以此为基础的诗思的最鲜明象征,就是他天宝初年在长安的体验,即得到了"谪仙人"的称号,由此促成了李白诗风与性格的自觉化--因为他对这个称号很满意,所以更加自觉地往这个风格上走。而"谪仙人"的意象结构,则包括才能的超俗性、对社会关系的客寓性以及言论举动的非拘束性。
我觉得这三点对黛玉和妙玉都很适用。先说才能的超俗性,她们都超俗的才华资质;其次是社会关系的客寓性,她们一个流浪到贾府,一个流浪到佛门,两人都没有现实社会的责任承担。比如林黛玉在贾府就没有理家的责任,因为那是别人的家。第五十五回王熙凤在选理家的人才时对平儿说过,林丫头和宝姑娘他两个倒好,偏又都是亲戚,又不好管咱家务事。第六十二回探春统计各人生日的时候,袭人说二月十二是林姑娘,就只不是咱家的人。妙玉也一样,虽说名义上是下帖子请进大观园,其实跟其他小尼姑,甚至小戏子一样,都是为贾元春省亲放在园子里的一个装点,当然不会有现实责任感;最后说言论举止的非拘束性,她俩说话做事都很率真,没有掩饰。因为有客寓的身份,所以在某种程度上免去了世俗规约的可能。我觉得这种内心深处共同的客寓情结,正是黛玉和妙玉心灵契合的关键所在。黛玉的前生是绛珠仙草,而书中虽未明确指出妙玉是流寓凡间的仙子,但她自始至终以"槛外人"的身份独立于世俗之外。"槛外人"这个称呼对妙玉的意义之重大,几乎不亚于"谪仙人"之于李白,这个我们后面还将详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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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节:五、从来心事未分明(1)    
五、从来心事未分明
值得注意的是,曹雪芹在宝玉、黛玉、妙玉三人之间设置了一些有趣的安排。"怡红院"是平平仄,"栊翠庵"是平仄平,后两个字平仄恰好相对。而"栊翠"对"怡红","院"对"庵",字面上也很工整。在我的印象里,大观园的其他居处都没有这种对仗。此外,宝玉,黛玉,妙玉三个人的居处刚好种有"岁寒三友"。我们都知道黛玉住的潇湘馆有竹子,第十七回说那里"千百竿翠竹遮映",黛玉还写过"门前亦有千竿竹"的诗。而妙玉的栊翠庵里有红梅花,所以第五十回才有折梅的故事。"岁寒三友"里面除了竹子、梅花还有什么呢?对,松树。那松树在哪儿呢?这一点比较容易被忽略。第二十六回贾芸去怡红院,"只见那院内略略有点山石,种着芭蕉,那边有两只仙鹤在松树下剔翎"。岁寒三友恰好在怡红院、潇湘馆、栊翠庵三处,是曹雪芹匠心独运的安排,暗示三玉关系的特别。
下面我们来谈谈妙玉和宝玉的关系。在第四十一回里,妙玉拿绿玉斗去给宝玉斟茶,宝玉开始不太理解,还开玩笑说:"常言"世法平等",他两个就用那样古玩奇珍,我就是个俗器了"。妙玉听了有些不满,反驳道:"这是俗器?不是我说狂话,只怕你家里未必找得出这么一个俗器来呢。"宝玉连忙解释:"俗说"入乡随乡",到了你这里,自然就把那金玉珠宝一概贬为俗器了"。妙玉这才高兴起来,接着拿出一个"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一个大hai出来"。每当我读到"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这几个字时,便可以清晰地感到内心深处的震颤与悸动,似乎触摸到了妙玉那难以言说的九曲回肠。大家知道,前秦时有一个才女苏蕙,她的丈夫窦涛被苻坚谪戍到敦煌一带,跟家里隔得很远。窦涛从敦煌回来时,带了一个新娶的妾。不久窦涛又赴襄阳任安南将军,和苏蕙断绝了书信往来。苏蕙非常伤心,就用五彩丝线织成诗文,长宽8寸,共841字,纵横反复,皆成辞章。这就是后代诗词中经常用的"回文诗"典故。窦涛收到回文诗后反复吟诵,不觉泣下,最终回到苏蕙身边。可以想见,当窦涛在寂静的深夜,独自把回文诗拿到灯下来读时,心头该掠过怎样的悸动!  
这两件事当然不能拿来一一对应,但其中的意味却颇有相似。妙玉有她的九曲回肠,但她无从言说,只能借助一个九曲十环的容器来曲折地表示。因为这个容器是没有字的,所以我觉得妙玉心中的情愫更加悲哀。
第五十回芦雪庵联诗时,李纨提议罚宝玉去找妙玉要红梅花,她说:我才看见栊翠庵的红梅有趣,我要折一支来插瓶。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她。如今罚你去取一枝来。大家觉得这样罚很有趣,宝玉又乐为。接下来就更有意思了,李纨命人好好跟着,林黛玉却出来拦住,说:"不必了,有了人反不得了"。这时我们要问:宝玉为什么乐为?而且为什么跟了人去反而"不得了"?就算如此,那也是宝玉和妙玉的事情,黛玉又怎会知道?所以我想,这就更加证明了我刚才说的,黛玉和妙玉之间有一种来自心底的默契。黛玉很明白,宝玉和妙玉之间曾经有过一缕微妙的悸动,但对她自己来说,不放心的只有那个金锁和金麒麟。现在这样一种情怀是超越世俗的,既然已经有了,也就随它去。可能在她心里对妙玉有一份深刻的同情,现在不过就是去要一支红梅花,没什么大不了的,所以她出来拦一下,说不用跟什么人了。明代高廉有一个著名的戏曲《玉簪记》,不知大家是否看过。《玉簪记》里的名折有两个,一是《琴挑》,二是《秋江》。这个戏讲的是道姑陈妙常和书生潘必正的故事。陈妙常在一个道观里修行,潘必正是道观住持的侄儿,在姑母这里复习功课,准备进京赶考。他在寄宿道观的期间,跟陈妙常有了默契,但是不敢表白,只能一次次地试探,而陈妙常则一次次地回避。她所承受的压力来自两个方面,一是世俗,二是自己的内心。妙玉的心态恐怕也是如此,而且她的自我压抑比世俗对她的压抑还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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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节:五、从来心事未分明(2)    
《琴挑》一折讲陈妙常晚间在观中弹琴,弹的是《潇湘水云》的曲子。潘必正恰好在外面听见,便进去称赞了一番。陈妙常请潘必正也来弹一曲,于是他弹了《雉朝飞》:"雉朝苟兮清霜,惨孤飞兮无双,怜寡阴兮少阳,叹鳏居兮彷徨"。陈妙常问:相公正当壮年,何故弹此无妻之曲?潘必正赶紧说,我本来就没有妻子啊。陈妙常说,这不关我的事。接下来陈妙常有一段唱词:
长清短清,那管人离恨?云心水心,有甚闲愁闷?一度春来,一番花褪,怎生上我眉痕?云掩柴门,钟儿磬儿枕上听。柏子座中焚,梅花帐绝尘。果然是冰清玉润。长长短短,有谁评论?怕谁评论?
大家如果单看这一段曲文,会觉得什么问题都没有,因为陈妙常一直在讲:我是出家人,我没有什么闲愁,无论春来还是花褪,我都不经心。我住的地方超凡脱俗,我的心冰清玉润,根本不会惹人评论,我又怕谁来评论呢?--总觉得唱这一段时的陈妙常是最接近妙玉的。反复表白着"槛外人"的身份,既说给潘必正,也说给自己。但毕竟从弦歌深层的余韵里,还是可以感到重重掩抑下的凄清与悸动,一点一滴透过那外表的孤冷。
还是在第四十一回,大家喝完了梯己茶,宝玉对梅花雪茶赞赏不已。按理说妙玉应该很高兴才对,因为刚才宝玉说到她这里就把金玉珠宝贬为俗器,她就非常高兴。但这会儿妙玉却正色道:"你这遭吃茶是托他两个的福,独你来了,我是不给你吃的",而宝玉似乎已深领其意,说:"我深知道的,我也不领你的情,只谢他二人便是了。"妙玉对这种告白显得颇为满意,道"这话明白",这真是闻弦歌而知雅意了。
常常想,这一段就像《玉簪记·琴挑》,两人对面时根本无法挑破也无从挑破,只能在说话的字里行间寻找那一丝余味,那一抹颤音。甚至在寻找中还有刻意的回避,刻意的掩饰。倘若这个算得上爱情的话,就一定是爱情中最悲哀的那一种。在《琴挑》接近结尾时,陈妙常送潘必正出门,以为他已经走远,便独自用一段唱词表明了心迹。其实潘必正就藏在花阴下偷听,虽然听不太真切,但也约略感到了陈妙常内心里涌动的情愫。而我听到潘必正离去之前的最后一段唱词,脑海里闪现的竟是妙玉的影像:
我想他一声两声,句句含愁恨。我看他人情道情,多是尘凡性。妙常,你一曲琴声,凄清风韵,怎教你断送青春?那更玉软香温,情儿意儿,哪些儿不动人?他独自理瑶琴,我独立苍苔冷,分明是西厢形境。
和妙玉相同的是,陈妙常也被一道门槛隔绝了红尘,任由心里默默地泛起一点悸动,面对着门槛之内的遥遥尘世。和妙玉不同的是,陈妙常最终迈进了门槛,追到了秋江--在《秋江》一折中,因为陈妙常和潘必正的感情被住持发觉,潘必正被迫提前离开,陈妙常在秋江上追到潘必正,送给他一支玉簪留作纪念,两人最终结为夫妻,获得了尘世的一切幸福。而妙玉的脚步永远只能止于那道门槛之外。从《红楼梦》前八十回所有关于妙玉的情节来看,她曾经向那鸿沟些须走过一小步,但很快便终止于自我的挣扎了。接下来的一步不敢走也不能走,于是所剩的只有永久的守望。  
后来我想,对于黛玉和妙玉而言,也许都只有宝玉才可以算是人间真正的知己,所以她们以各自的方式分别走进了宝玉的生活。但林黛玉和贾宝玉毕竟有一段缠绵三生的木石前盟。贾宝玉的前生神瑛侍者给林黛玉的前生绛珠仙草以灌溉,绛珠仙子下凡为人来报答这一段灌溉之恩,用一世的眼泪偿还他,所以林黛玉拥有了贾宝玉今生今世的爱情。
而妙玉又有什么呢?她和宝玉之间只有一道隔绝佛家和红尘的门槛。曾经就 "槛外人"这三个字做过长久的思索,结果发现这一称谓之于妙玉的意义,几乎不亚于谪仙之于李白。但细细想来,"谪仙人"和"槛外人"两种客寓意识之间又有着微妙的不同:"谪仙人"更多带有一种奔放、飘逸、无拘无束的意味,而"槛外人"从一开始就表现出一种无法摆脱的悲剧感。谪仙虽然同样客寓红尘,但并不妨碍其在某种程度上产生对红尘的依恋,因为他毕竟只是流寓人间,在世上或许可以找到一种类似于归宿的感觉。"谪仙人"的身份虽与世俗有一定程度的疏离感,毕竟不至于构成沟通世情的巨大障碍;"槛外人"却在失去仙界之后紧跟着又以一道门槛隔绝了人间,这种归宿感的几近空白带来的必然是刻骨铭心的孤独。在这一点上,黛玉更近于前者而妙玉属于后者。所有无奈的悲剧,就从那一道门槛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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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节:五、从来心事未分明(3)    
经常在一个人时想到妙玉,想到她那近乎无望的爱情,心头便溢满了潮水一般的感伤。因为从一开始,她和宝玉之间就横亘着终她一生也望不断的天堑。相信她的内心也一直在进行着痛苦的挣扎,一边说,放弃吧,你是佛门弟子,要心如止水。不用说倾心,就是动心也不该有。一边说,可惜你如花美眷,只落得似水流年。于是,在这种心灵的重压与生命的呼唤之间,留给她的只有无穷无尽的寂寞与孤独。纵然她展示给世人的只有看似坚硬的棱角,我也相信她内心深处那一段隐秘的情愫,温柔的,悲哀的。
《红楼梦》第六十三回宝玉生日,妙玉送上一张"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的粉红笺子。如果说"栊翠庵茶品梅花雪"多少带有一点试探的话,那么这里则迹近于表白。我不知道这个对于妙玉来说需要多大的勇气。因为这样一个举动,是很难为世人所理解的。大家记得,贾宝玉在看到拜帖之后立刻跳了起来,问是谁送来的,而他身边的人都说:"我当谁的,这样大惊小怪,这也不值得。"接下来宝玉拿纸研墨,对着"槛外人"三个字反复思忖,不知回什么字样才可相敌,想去问黛玉,结果在路上遇见了邢岫烟,邢岫烟看了拜帖颇不理解,反而说"他这脾气竟不能改,竟是生成这等放诞诡僻了。从来没见拜帖上下别号的,这可是俗语说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
所以说,妙玉此处放下的不仅是少女的矜持和娇羞,更多的则是内心那道鸿沟的重负。她不会不知道,世界上能够理解这种情怀的人太少太少。在别人眼里,她只能是静默的,隔绝的,如同古潭的深水,不能有一丝涟漪的那种--在我看来,心如槁木死灰并不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情,"妾心古井水,波澜誓不起",凄凉的背后其实意味着尘世中的完全解脱。于槛外俯视扰攘红尘,偶尔还能淡然地笑上一笑。然而妙玉显然没有做到,她那十八岁的娇艳青春正如栊翠庵的十数株红梅,虽然顶着风雪的严寒,但毕竟是盛开着的呀。
如果说在诸芳流散到来之前,曹雪芹借助大观园的庇护,为我们留存了一些欢乐的景象,那么这些欢乐也与妙玉无关。她只能默默地坐在栊翠庵的蒲团上,看周遭的热闹都是他人的。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是书中数一数二的热闹笔墨。白天的寿筵虽然已毕,怡红院的欢庆才刚刚开始。佳酿美馔,笙歌管弦,群芳齐聚,倚醉成欢。宝玉、黛玉、宝钗、湘云、探春自不消说,连李纨、香菱也都兴高采烈地参加了。这时一定没有人会去想,就在不远处的大观园东北角,还有一个孤寂的身影在长长久久地守望,然而普天之下竟然没有一份热闹是真正属于她的。我想,此时的妙玉肯定正就着古佛青灯一点一点地写那张粉红的笺子,昏暗的灯影刚好洒落在"槛外人"三个字上,静寂的,幽深的。这时有风吹进来,那灯影便在她眼前摇摇地晃动,恍惚之间,笺子竟然渐渐失去了红色。然后她的耳边幽幽地飘过了怡红院的歌声,细听好像是《赏花时》:
翠凤毛翎扎帚叉,闲踏天门扫落花。您看那风起玉尘沙,猛可的那一层云下,抵多少门外即天涯。您再休要剑斩黄龙一线儿差,再休向东老贫穷卖酒家。您与俺眼向云霞。洞宾呵,您得了人可便早些儿回话,若迟呵,错教人留恨碧桃花。
怡红院的高堂华烛中,芳官唱到"抵多少门外即天涯"一句时,不自觉地顿了一顿。栊翠庵的清冷佛灯下,妙玉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声。似乎在儿时的记忆中,还隐隐地藏着那一份隔世的繁华。
第二天宝玉收到了这张粉红的笺子。他给妙玉回了一张帖:"槛内人宝玉熏沐谨拜"。但这一次他并没有见到妙玉。他带着帖子来到栊翠庵,隔着门缝投了进去。
宝玉并没有亲自把拜帖交到妙玉手里,只一开始我认为似乎应该见面,但很快也就释然了。因为妙玉本就是畸零之人,现在对着这样一份本就无望的爱情,是根本不可能也不必再持着拜帖与宝玉直接面对的。也许是不敢,也许是不愿。在她看来,只要独自拥有那一瞬间心灵的震颤,也就够了。这种企求,实在是卑微与无奈到常常令我想落泪的地步。不知为什么,我总喜欢把这些情节与很久以前读过的《越人歌》联系在一起想:    
※虹※桥※书※吧※BOOK.HQDOOR.COM 第41节:五、从来心事未分明(4)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轻绝兮,知得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千年以前越女的舟子缓缓划过了子皙的心河,安详而静谧。他也许懂了,也许还是没懂。于是那女子一遍一遍地唱着,远方的落日里渐渐只剩下今夕何夕四个字了。而我反复念着结尾的两句,竟蓦地想起泰戈尔的诗来:"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我站在你的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这种柔软的不可言说的爱,有时连自己都不敢承认,抑或面对。常常只在有月亮的晚上,感到了飞絮一般的惆怅。静静想来应该是悲哀的,但同时又是美丽的。
在中国古代的诗人里,应属李商隐最善于表达这种极尽迷离的情感:
重帷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神女生涯元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无题》)
这首诗里最让我心动的仍是末两句。晚上在孤灯下静静地吟哦,便感到这灵动的字句似乎与越女的歌声、妙玉的红笺渐渐融为一体,在眼前看不分明了。
在《红楼梦》的整个故事里,妙玉比起陈妙常来说还有一重最大的不幸。那就是宝玉虽然可以算作妙玉的知己,但他的真爱毕竟只有林黛玉一人。妙玉对于他当然也是重要的,但那终究只是阻隔于门槛内外的一缕悸动。或许曾经有过那么一刻,他可以感到栊翠的梅花轻轻牵动了心中温软的一角,但也只是一刹那而已。毕竟妙玉的身份不同于其他的姐妹,所以他宁愿只在门槛之内默默地欣赏,何况他又是全心地爱着林黛玉的。
妙玉当然明白这一点,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宝玉的心是属于谁的,所以拉黛玉和宝钗入内喝茶,宝玉便会自己跟过来。但真正令我讶异的是,妙玉和宝玉对此的态度都十分坦然。似乎爱谁不爱谁,或者所爱的人是否爱自己这样的问题都显得多余。其中的原因,大约在于无论哪一方都清楚这样的爱情是毫无指望的。在一段爱情还没有开始的时候就断定了它的绝望,这是一件十分残忍的事情。然而现实就是如此,因为对于妙玉来说,那门槛便是天涯。
《红楼梦》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中,宝玉在去芦雪庵的路上无意发现了栊翠红梅的美:
(宝玉)出了院门,四顾一望,并无二色,远远的是青松翠竹,自己却如装在玻璃盒内一般。于是走至山坡之下,顺着山脚刚转过去,已闻得一股寒香拂鼻。回头一看,恰是妙玉门前栊翠庵中有十数株红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好不有趣!宝玉便立住, 细细的赏玩一回方走。
这是书中少见的有声有色的景物描写之一。其实栊翠庵梅花最动人的地方便在于她的冷艳,所以非要映着连天的雪色方能显出趣味。我可以想见妙玉在庵中独对梅花的神情,在冬季冷峭的阳光下,一定特别的柔美而凄艳。也许她会在梅花前悄悄把玩那只绿玉斗,她不知道此时此刻,宝玉正立在庵外细细赏玩她的梅花,更不知道他心中慢慢漾起的那一抹柔情。她只是把他们都用过的绿玉斗放在了掌心,在皑皑白雪之中,仿佛还可以感到那日茶水的余温。
接下来第五十回"芦雪庵争联即景诗"中,宝玉去栊翠庵折梅的过程应是有趣的,然而书中没有任何正面描写,只提到宝玉归后说"也不知费了我多少精神呢",接着在《访妙玉乞红梅》里隐隐透露了一点讯息:
酒未开樽句未裁,寻春问腊到蓬莱。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嫦娥槛外梅。入世冷挑红雪去,离尘香割紫云来。槎枒谁惜诗肩瘦, 衣上犹沾佛院苔。
读这首诗,使我偶尔会去想象宝玉乞梅的场景。试想此次相逢,面对红梅绿斗,彼此的心中该盛满了怎样的喜悦与感动。在寒冷的冬日里,妙玉手中的那株梅花仿佛跃动的火焰,似乎她的青春也随着这娇艳的花瓣冉冉绽放。然后她把梅花递到宝玉手里,宝玉接过花来不绝称赞,这时她的眉梢眼角或许掠过了一丝浅笑。不知宝玉会不会发现,其实她笑起来还像个孩子,那是一种天真的简单的快乐,粲粲星眸,盈盈梨涡,完全不同于他人眼中的孤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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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节:六、飘摇举世谁知己    
六、飘摇举世谁知己
在第六十三回中,邢岫烟告诉宝玉,妙玉常赞文是庄子的好,她若自称"畸人",你就还个她"世人"。畸人者,她自称是畸零之人,你谦自己乃世间扰扰之人,她便喜欢了。我一直觉得,妙玉和宝玉都受了庄子的很大影响。每当宝玉在精神上感到孤独和失意的时候,他都会朝庄子靠拢。另一方面,《红楼梦》在字面上对宝玉的评价也比较含混,王夫人说他"孽根祸胎"、"混世魔王",尤氏说他"又傻又呆",袭人觉得他"有几件千奇百怪口不能言的毛病儿",连傅家婆子都说他"千真万真的有些呆气",这一点与妙玉比较相像。然而书中对他们的种种看似批驳,不过是愤世嫉俗的游戏笔墨。每读至此,总会想起《庄子·天下》里的一段话:  
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傥,不以觭见之也。以天下为沈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
其中最值得注意的一句是"以天下为沈浊,不可与庄语",似乎《红楼梦》的整个精神中,有很大一部分应本于此。而贾宝玉、妙玉,包括林黛玉的某些方面,正是在这一点上有着惊人的契合。
另外,前面谈到许多妙玉对自我的压抑,这似乎和李纨比较接近。然而李纨并不喜欢妙玉,她喜欢的是妙玉的梅花。第七十六回凹晶馆联诗时,妙玉续的诗里有"钟鸣栊翠寺,鸡唱稻香村"两句,把稻香村和栊翠庵放在一起作为对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李纨年轻守寡,只有一个儿子是她的依靠,在别人看来,她"居家处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第七十五回尤氏到李纨那里,李纨的丫鬟素云把李纨的妆奁拿来给尤氏用,并添上了自己的胭粉,说:"我们奶奶就少这个。"因为守寡,李纨连使用脂粉的权力都没有了。但在大观园起诗社的时候,在大雪天提议要红梅花的时候,我们不禁发现李纨的生命如同稻香村里喷火蒸霞的杏花,一样有绽开的华美时节。包括她在第三十三回宝玉挨打、王夫人提到贾珠时那动情的一哭,向人们宣告了她内心的万般辛酸与凄楚。而在平时,她的喜怒哀乐多半是压抑着的,大家只能看到她的淡然、她的谨慎、她的周到。妙玉的青春也一样是被压抑着的,但她选择了一种不为世人理解的放诞方式来展现自己的孤傲,而李纨宁愿始终遵循社会的道德规范。
按照邢岫烟的说法,妙玉帖上"槛外人"的出处是"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因为她说古人中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只这两句好。但我总觉得,以妙玉的年龄,实在不应该喜欢这样的诗。而且第七十六回妙玉续的中秋诗里,也有"箫增嫠妇泣,衾倩侍儿温","露浓苔更滑,霜重竹难扪"这样的句子。想当初黛玉作《桃花行》,宝玉便滚下泪来,道是"林妹妹曾经离丧,作此哀音"。然而《桃花行》毕竟写得色彩艳丽,"桃花桃叶乱纷纷,花绽新红叶凝碧,雾裹烟封一万株,烘楼照壁红模糊","胭脂鲜艳何相类,花之颜色人之泪。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虽则哀伤,终究是闺中女儿的声口。但妙玉似乎已然告别了青春,固执地喜欢着哀凉的参透,书写着幽渺的寂寥。总觉得她的心境发展到后来,在青灯黄卷的笼罩下,甚至显出了荒芜的底色。就像李商隐的《重过圣女祠》:
白石岩扉碧藓滋,上清沦谪得归迟。一春梦雨常飘瓦, 尽日灵风不满旗。 萼绿华来无定所, 杜兰香去未移时。玉郎会此通仙籍, 忆向天阶问紫芝。
这里不妨把妙玉看做沦谪的圣女,那种朦胧的期待像是渺茫的梦境,飘忽的雨滴,正在烟水迷蒙的春季里一点一点地醒来。然而圣女终究在人间久谪不归,幽居无所,于是妙玉只能在仙界与红尘的夹缝里徘徊,所以她的依靠也就显得格外脆弱无力。假如大观园一直存在,她也许一辈子都在槛外静默守望,菱花镜,晓月梳,弹指芳华,须臾尘梦,慢慢地慢慢地便是青春不再,红颜暗老。然而大观园这个最后的庇护终究烟消云散,妙玉居然来不及等到镜中的容颜渐老,便被迫来到槛内,落入尘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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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节:七、此情可待成追忆    
七、此情可待成追忆
妙玉的师父早年曾说,妙玉的饮食起居不宜回乡,就在此地静居,后来自然有结果。一直在想,师父所要求的"静居",是指避开大观园么?倘或如此,就像那个癞头和尚要林黛玉出家,或者不见外姓亲友,只为避开贾宝玉,以免去日后的梦萦魂牵。然而造化弄人,一至于斯,到了避无可避的时候,又当如何?宇宙洪荒,人海茫茫,终究是遇到了。那一瞬的绚烂华美,终究是过去了。
在高鹗的续书里,妙玉的结局是被强盗劫走,但脂批曾透露说:"他日瓜州渡口,各示劝惩,红颜固不能不屈从枯骨,岂不哀哉",联系《世难容》中的"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可见妙玉不但迫入槛内,而且沦落风尘,先前的过洁与此后的受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真的很难想象清高如许的她将怎样面对这一切,"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人情似纸,世味如纱,也许真是这样。本来单看她在前八十回中的故事,已经频频感叹于造化的捉弄,哪里还禁得起什么堕入风尘?所以常常读到凹晶馆联诗就急忙顿住,至于高鹗续书中的遭劫,我只看了一遍,便不敢再看了。宁愿让自己的思想止于那沦落风尘的大限到来之前,看她在门槛内外逗留着,踌躇着。佛说,前世的五百个回眸,换得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那么栊翠庵那数株红梅花,那一只绿玉斗,那一张飘忽的红笺,又该牵系着怎样的因果?徘徊在佛门与红尘的边缘,守望那一世的天堑,一世的无奈,纵然有眼角心底的瞬息交会,为什么终究是百转千折,欲说还休?其中可曾有过那么短短的一刻,对望着月下的红梅,一刹那在心间闪过了天长地久?  
尽管这样我还是不能不承认,妙玉终究是被世事毁灭了的。因为像她这样的女子本就不属于人间,她的心地太纯洁,太孤高,而世间又太嘈杂,太喧嚣了。熙熙红尘本就不是她的家园,她从来都只是流浪,只是路过。然而在流浪中又遇到了门槛之内的宝玉,于是稍一驻足,回眸,惊艳,便已是沧海桑田。在攘攘人群之外,她像是一朵出水的芙蓉,一块无瑕的美玉,从未沾染过一丝世俗的尘埃。可是大观园之外的泥淖最终涌上了栊翠庵的门槛,把她吞没在茫茫的黑暗里。或许在她涅槃的那一刻,天际有一颗流星划破了无边的暗夜,虽然只是一瞬,但我仍可以记住那份绝美,那份凄艳。我想妙玉的一生,可能更像李商隐的另一首诗:
云母屏风烛影深, 长河渐落晓星沈。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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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节:一、试将前事倚黄昏    
才自精明志自高·贾探春 /102
一、试将前事倚黄昏
在前面几篇文章中,我分别解读了林黛玉和妙玉,这里所要讲的探春跟她们有些不同。因为黛玉和妙玉都是书中比较诗化的人物,大家会觉得她们相对超凡脱俗,甚至有点不食人间烟火。我曾经说过,她们两人都似从仙界流寓人间,一个的前身是西方灵河岸上的绛珠仙草,一个自称"槛外人",遥对着槛内的万丈红尘。和黛玉和妙玉二人相比,探春要现实得多,她是大观园众女儿中相对比较入世的一个。
在贾府的元、迎、探、惜四个姑娘中,我最喜欢的是探春。第三回林黛玉初进贾府时看到的探春是"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寥寥几笔就见出她的奕奕神采来。相比于迎春的"温柔沉默,观之可亲"和惜春的"身量未足,形容尚小",探春的气质显得格外拔俗与出众,"顾盼神飞,文彩精华"八字更是为她在秀丽中平添了几分潇洒。
常想,之所以最爱探春,也许正是爱她比其他女儿多出的那几许英气。别人都只知道作诗,她却出来提议结诗社、搞雅集。别人还在琴棋书画、斗草簪花,她已经承担起理家的责任。她懂得裁减开支,懂得革除弊政。在大观园被自家人抄检的时候,惟独她喊出了自杀自灭的危机。她的结局是远嫁海外,在家难之前悄然远去,留给她的家族多少遗憾、多少怅惘。脂砚斋在第二十二回批语中感叹道:"使此人不远去,将来事败,诸子孙不至流散也,悲哉伤哉!"可见探春对于家族的意义至关重大,虽然面对贾府的没落,她无力回天,但等到衰亡的大限到来之时,她却能努力将子孙流散的苦难降至最低。
我从前写过一首词《凤凰台上忆吹箫》,感觉可以用在探春身上,作为她远嫁之后,于苍茫的海隅遥望故国,对往昔生活的忆念和对未来的不可确信,其中包含了孤寂、惆怅、忧虑等复杂情绪:  
霜里寒星,客中孤月,凄迷往日风怀。看半天秋色,早上莓苔。重隔云罗碧海,寻梦处,梦与身乖。红尘戏、片心不解,枉费疑猜。
天阶。旧书总渺,唯笑弄茱萸,还上高台。见玉梁雕井,似待人来。陌上谁家轻骑,烟水路,依旧秦淮。菱镜上、堪怜此情,已满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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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节:二、一帆风雨海天来    
二、一帆风雨海天来
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金陵十二钗正册》判词之三)
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红楼梦曲》之《分骨肉》)
探春判词的第一句被我拿来作本文的标题--才自精明志自高,我觉得这个评价非常中肯,着重强调了她的"才"和"志"。大家一定记得,林黛玉的判词是"堪怜咏絮才",这个"咏絮才"主要指她的诗才,而探春的"才"则体现出"精明"二字。虽然探春的诗也写得不错,但曹雪芹赞扬她的重点却不在这里--说到写诗,有薛宝钗和林黛玉两个人挡在前面,便显不出三妹妹的特色--探春最突出的地方,在于处理家族事务时表现出来的"精明"。"志自高"是说她没有像贾府的其他人一样,把富贵荣华作为享乐的资本。她看到了繁华底下埋藏的隐患,想尽自己所能去革除弊政。她所进行的家政改革,出发点是为了家族的存继。而且她还说过,如果自己是一个男孩子,就要出去做一番事业,这些都是"志自高"的体现。
"生于末世运偏消"是说探春虽然有志向、有才能,但生不逢时,在她开始理家的时候,家族衰亡的趋势已然不可逆转。在《金陵十二钗正册》里,除了探春,只有王熙凤的判词提到了末世:"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这里的"才"和探春的"才"是同一个指向,王熙凤和贾探春是作者的补天理想所系,而"末世"则决定了她们补天的失败。判词末两句暗示探春的结局是远嫁不归,如同断线的风筝。
《分骨肉》是用探春的口吻写的,可以看作她临嫁的诀别。因为她此去万里,海天悬隔,今生很难再和家人见面。但即使在这样的时候,探春的表现还是比较坚强和镇定的。曲词中并没有过多的哀戚,"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看上去甚至有些通脱和旷达的意味。"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彼此为对方珍重自己就可以了,没有沉溺于惨别的氛围。对于十几岁的少女贾探春来说,这是很不容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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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节:三、爽气秋高绝俗埃    
三、爽气秋高绝俗埃
前面说过,探春的俊逸潇洒在大观园众女儿中是少见的。她住的"秋爽斋"和她的别号"蕉下客"都很特别,单看这两个名字,便觉得很有些古代文人诗酒风流的超放意味。不知大家有没有注意,曹雪芹为贾宝玉和姐妹们在大观园里安排的住处,其实跟各人的性格气质有关。我在前面的文中曾经提到,潇湘馆的翠竹,栊翠庵的红梅,包括稻香村那几百株喷火蒸霞的杏花,与主人的性情之间都存在着绝妙的隐喻意义。刘姥姥游览大观园时,看到贾宝玉的屋子,就以为是小姐的绣房。在林黛玉那里,看到书架上都是满满的书,又当作是公子哥的书房。及至到了蘅芜苑,只见薛宝钗家里跟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连贾母都觉得年轻的女孩子住得这么素净不好,有些忌讳,想帮她把绣房搞得多姿多彩一些。而探春的屋子和以上几位各不相同,第四十回首次正面写到她屋内的陈设:
探春素喜阔朗,这三间屋子并不曾隔断。当地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那一边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儿的白菊。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幅米襄阳《烟雨图》,左右挂着一副对联,乃是颜鲁公墨迹,其词云:"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案上设着大鼎。左边紫檀架上放着一个大观窑的大盘,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大佛手。
这样短短一段话内,有一个字多次重复出现,一个"大"字,三间屋子并不隔断,自然显得空间很大,而笔海内的笔插得像是树林,也有一种壮阔的气势。接下来有大案、斗大的花囊、大幅《烟雨图》、大鼎、大盘、大佛手,这是和其他姐妹非常不同的地方。我们看女儿家的闺房,一般都是小巧玲珑,精致典雅,很少能显出这样的胸襟和抱负。探春似乎和宝钗一样不爱脂粉,但她并不把家里弄得像雪洞一样素净。蘅芜苑的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多少显得有些凄清冷淡,探春却是用斗大的花囊装了"满满一囊水晶球儿的白菊",给人的感觉是空灵高雅。另一方面,《烟雨图》和"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又流露出隐士的超逸情趣--如果是汲汲于功名利禄的男子,也可能把房间布置得很气势很大,但估计会挂"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之类的对联。而探春依然爱慕着脱俗和闲适的野趣,再配上后廊檐下的梧桐,更觉清雅。
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实是缘于探春给宝玉的拜帖:"风庭月榭,惜未宴集诗人;莲杏溪桃,或可醉飞吟盏。孰谓莲社之雄才,独许须眉;直以东山之雅会,让余脂粉"。其中,探春明确提出要以巾帼直胜须眉--有意思的是,她把宝玉也归于"余脂粉"的行列了--这种豪情在大观园所有女子中也许只有凤姐或可与之比肩。但相对凤姐来说探春又是高雅的,凤姐只能诌一句"一夜北风紧",而探春的诗写得极尽高逸,与宝钗的含蓄浑厚、黛玉的妩媚风流不同,显得别有一番韵致:
斜阳寒草带重门,苔翠盈铺雨后盆。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为肌骨易销魂。芳心一点娇无力,倩影三更月有痕。莫谓缟仙能羽化,多情伴我咏黄昏。(《咏白海棠》)
瓶供篱栽日日忙,折来休认镜中妆。长安公子因花癖,彭泽先生是酒狂。短鬓冷沾三径露,葛巾香染九秋霜。高情不入时人眼,拍手凭他笑路旁。(《簪菊》)
读探春的诗,常常令我有一个感觉:如果探春想成为一个诗人的话,她将不会在林黛玉和薛宝钗之下。因为她完全具有经营诗化生活的素质,她的"断鬓冷沾三径露,葛巾香染九秋霜"甚至让我隐约想到了魏晋风度。然而诗书终究没有成为她生活的主要方面,现实的情况是,如果说宝黛等人的生活近似于出世,探春则更多地走向了入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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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节:四、遗才谁识补天人    
四、遗才谁识补天人
描鸾刺凤,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这些一度成为大观园生活的中心内容,当然这也具有存在的合理性。宝玉自幼生长在绮罗丛中,因为荣府二公子的身份及贾母的宠爱,在家中一向作为富贵闲人享尽优容。黛玉本身是贾府的客寓者,虽然有着流浪的孤独,但毕竟不至于被卷进家政权力斗争的漩涡,所以能在诗书和爱情中找到依靠与托付。而探春不同,她因为庶出的身份失去了本该拥有的呵护,又在后来的理家事件中涉入了众多人情世故的纠葛,所以比起其他姐妹,她在自身的命运悲剧之外又经受了一重家族命运的悲剧,她对家族衰落的抗争是不易的,同时也是痛苦的。
有时想,或许她可以有别的选择。如果她愿意,她可以纵横诗酒,可以激扬笔墨。她可以像黛玉一样选择书画琴棋,像宝钗一样选择藏愚守拙,甚至像迎春一样选择一本《太上感应篇》,然而她没有。虽然她的内心曾经向往野鹤闲云的意趣,向往扫花棹雪的雅兴,但面对整个末世、面对大厦将倾的家族,她却最终选择了理家的责任。
一直喜欢王维的诗,喜欢他的隐逸,他的超然。"清浅白石滩,绿蒲向堪把。家住水东西,浣纱明月下",完全是出世的意蕴,直至了无尘埃。然而有一天,知道了王维在诗史上的地位,居然无法超越杜甫。理由非常简单,中国的诗歌从一开始便注定系住了国计民生。屈子的美人香草盛誉千古,但如果离开了对楚国的土地和人民那深沉的爱,便从根本上失去了厚度。
曾经一字一句地背诵过老杜的《咏怀》和《北征》,感觉就像读探春理家的章节那样负着累累的沉重:
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阔。盖棺事则已,此志常觊豁。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取笑同学翁,浩歌弥激烈。非无江海志,潇洒送日月。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当今廊庙具,构厦岂云缺。葵藿倾太阳,物性固难夺。顾惟蝼蚁辈,但自求其穴。胡为慕大鲸,辄拟偃溟渤。以兹悟生理,独耻事干谒。兀兀遂至今,忍为尘埃没……(《咏怀》)
这些东西会引领我去思索作为拥有健全文化人格的人、尤其是作为文化阶层的人所应该选择的生存方式。中国的文人中历来不缺乏隐士,云卷云舒,人淡如菊,那是一种情韵,一种风流。每每读到陶潜的"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便能真切地体味到那萧散恬淡的风度和意趣,不觉便有了归隐之念。然而老杜却真实地贴近了百姓的疮痍,贴近了世间的苦乐。纵然不再洒脱,纵然不堪重负,但他的心中装入了天下的苍生,所以他博大,所以他深沉。"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这原是孔子的一句气话。"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这便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气度,敢以天下为己任的胸襟。中国古代士子的情怀也从此由小而大。不能否认,假如中国文化史上缺失了这些责任的重负,而让梅妻鹤子处处堆积,到头来只会感到一股尘封的霉味。
现在我们回到《红楼梦》中来。相对于贾宝玉、林黛玉他们,贾探春所选择的生活方式其实更加沉重。当然贾宝玉也有悲伤,但他的悲相对纯粹一些,简单地说,那是对成长的拒斥和对青春的热恋,有点像晏殊的"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这些东西属于诗化生活的组成部分,虽有哀伤,但毕竟是闲适的。且看他"自进花园以来,心满意足,再无别项可生贪求之心。每日只和姊妹丫头们一处,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至描鸾刺凤,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无所不至",完全是一个富贵闲人。而探春却甘愿走向了"议事厅",走向那一堆对牌和帐本,浮沉在家族斗争的漩涡里,为的是挽大厦之将倾。
早在第十六回,王熙凤就对贾琏讲过理家的难处,用的虽是玩笑的口气,听起来却颇有些惊心动魄的意味:
"咱们家所有的这些管家奶奶们,那一位是好缠的?错一点儿他们就笑话打趣,偏一点儿他们就指桑说槐的抱怨。"坐山观虎斗"、"借剑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推倒油瓶不扶",都是全挂子的武艺。"
这话并没有怎么夸张。在《红楼梦》前半部分,贾府的内部矛盾还基本停留在隐性阶段。而到第五十五回以后,"辱亲女愚妾争贤妻,欺幼主刁奴蓄险心","柳叶渚边嗔莺咤燕,绛云轩里召将飞符","茉莉粉替去蔷薇硝,玫瑰露引来茯苓霜","投鼠忌器宝玉瞒赃,判冤决狱平儿行权",单看这一个个回目,就充满剑拔弩张的气氛。而身陷漩涡、力挽狂澜的探春,终于在第七十一回说出了内心的苦恼:"我说倒不如小人家人少,虽然寒素些,倒是欢天喜地,大家快乐。我们这样人家人多,外头看着我们不知千金万金小姐,何等快乐,殊不知我们这里说不出的烦难,更厉害。"然而贾宝玉对这话的反应是什么呢?他说,"谁都像三妹妹好多心,事事我常劝你,总别听那些俗话,想那俗事,只管安富尊荣才是,比不得我们没这清福,该应浊闹的。"他的意思是,作为一个女孩子,你只管天天画画、吟诗、下棋也就是了。不用像我们男子,非得去操那份心,担那个责任。尤氏就笑他说:"谁都像你,真是一心无挂碍,只知道和姊妹们顽笑,饿了吃,困了睡。再过几年,不过还是这样,一点后事也不虑。"而贾宝玉的回答更精彩:"我能跟姊妹们过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么后事不后事的。"
其实连林黛玉都考虑过家族的后事。第六十二回林黛玉跟贾宝玉说:"咱们家里也太花费了。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结果贾宝玉不理这个茬,他说:"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贾宝玉的这种想法,探春当然不会赞成。不过话又说回来,家里光贾宝玉一个这样想还好,倘若人人都这样想,局面早就不可收拾了。因为贾宝玉说得很清楚,他希望死在不用承担现实责任的青春年华,希望葬在姐姐妹妹的眼泪河里。这是他对成长的一种拒斥:与其以后慢慢长大,不得不去考虑那些俗事,不如就死在当下。而探春的想法要现实得多、勇敢得多。她宁愿选择贾宝玉所认为的"俗事",以一己之力跟环境抗争,我们应当对她怀有敬意。
在第五十五回,凤姐曾和平儿盘算了一番家底。当时凤姐刚刚小产,王夫人把家务委托给探春照管。凤姐当着平儿把家里的兄弟姐妹挨个儿数过,得出的结论是只有探春适合管事:
我正愁没个膀臂。虽有个宝玉,他又不是这里头的货,纵收伏了他,也不中用。大奶奶是个佛爷,也不中用。二姑娘更不中用,亦且不是这屋里的人。四姑娘小呢,兰小子更小。环儿更是个燎毛的小冻猫子,只等有热灶火炕让他钻去罢。真真一个娘肚子里跑出这样天悬地隔的两个人来,我想到这里就不伏。再者林丫头和宝姑娘他两个倒好,偏又都是亲戚,又不好管咱家务事。况且一个是美人灯,风吹吹就坏了;一个是拿定了主意,"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也难十分去问他。倒只剩了三姑娘一个,心里嘴里都也来得,又是咱家的正人,太太又疼她,虽然面上淡淡的,皆因是赵姨娘那老东西闹的,心里却是和宝玉一样呢。比不得环儿,实在令人难疼。
凤姐看得很清楚,宝玉根本就不是理家的材料,李纨心慈脸软,迎春性格懦弱--屋子里丫鬟婆子吵架,都快吵到她头上了,她还坐在那里看《太上感应篇》,更兼她是大老爷那边的人。惜春年纪小,贾兰更小。贾环更是和探春天悬地隔,简直令人怀疑遗传基因有问题。而林黛玉和薛宝钗都是外姓亲戚,且一个身体怯弱,一个深藏不露。只有探春的才干、身份比较适合理家,可以作为自己的膀臂。接着又嘱咐平儿说,"她虽是姑娘家,心里却事事明白,不过是言语谨慎;她又比我知书识字,更厉害一层了"。平儿也跟那些管家的媳妇婆子说,"那三姑娘虽是个姑娘,二奶奶这些大姑子小姑子里头,也就只单畏他五分。"  
从《红楼梦》开篇的"作者自云"和补天神话可以看出,曹雪芹的内心始终系着一个沉甸甸的补天情结。耳闻目睹自己的家族由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沦落到"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若说在他的心里没有留恋、没有感伤,那是假的。事实上,终《红楼梦》全书都笼罩着浓重悠长的挽歌式情调--谁会兴高采烈地看着自己的家族走向毁灭呢?第一回起始的女娲补天故事,既是自嘲,又是象征。明知天不可补、无法补,但仍要去试图付出一切努力,这便是悲剧性的抗争。在《红楼梦》里,王熙凤和贾探春便是这种悲剧性抗争的主要承担者。
真的想不通偌大一个贾府的家政改革,为何只能依靠凤姐和探春这两个女子去完成。人口混杂、事无专职、需用过费、开支重叠,为何只能依赖凤姐和探春这两个女子去发现。贾赦、贾琏、贾珍、贾蓉,那么多男人都干什么去了?若说执事有内外之分,那也不见他们为家族的存继动过半分忧劳之念,有的只是奢靡享乐,无所不至。第十三回的"金紫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表面是赞赏,内层则满怀嘲讽和激愤。
相对凤姐而言,探春在雪芹笔下所担负的补天责任还要更大一些。因为凤姐在理家的过程中依然希望为自己赢得一些钱财上的好处,比如在铁槛寺坐享三千两银子,比如拿众人的月钱给自己放利,她在革除旧弊的同时又一直做着增添新弊的行为。所以真正全心为家族命运担忧操劳的只剩下探春。大家知道,贾府的由盛及衰,首先源自内部的营私和倾轧。但在当时,府内除了探春,竟无人意识到抄检大观园已然预示了祸起萧墙的危机。这里我要提醒大家注意,第七十四回的抄捡大观园是《红楼梦》一个非常重要的关目,以绣春囊的出现为导火索,由此引起抄检、驱逐等一系列事端。而王夫人下令抄捡大观园各处,本质上是荣国府长房和二房争夺家政大权的白热化。因为绣春囊事件说明王夫人没有把大观园的管理工作做好--我们知道,虽然荣府的家事大都由王熙凤料理,但她其实是代表王夫人来料理的。王夫人自己就说:"我天天坐在井里,拿你当个细心人,所以我才偷个空儿。"王熙凤本是长房的儿媳,却代表二房来管理荣府的家事,导致她与邢夫人的矛盾越来越大。第七十一回补叙邢夫人见凤姐的体面胜过自己,心里不高兴,加上有人对她说凤姐:"只哄着老太太喜欢了他好就中作威作福,辖制着琏二爷,调唆二太太,把这边正经太太倒不放在心上。""老太太不喜欢太太,都是二太太和琏二奶奶调唆的。"于是邢夫人正式站到了王熙凤的对立面,当着许多人故意给她难堪。接着傻大姐捡到绣春囊,刚好被邢夫人撞上,这便成了她向王夫人"宣战"的借口,她特意把绣春囊封好送给王夫人看,王夫人果然着忙,先把凤姐镇住,然后开始各处搜检,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也跟着一道。当众人抄到探春家门口,她的反应非常激烈,先是"命众丫鬟秉烛开门而待",接着打开自己的箱柜,不许搜检丫头们,最后喊出一段振聋发聩的话:
"你们别忙,自然连你们抄的日子有呢;你们今日早起不曾议论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们也渐渐的来了。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
这番警示讲得明智而痛心。探春知道抄捡是家族败亡的先兆,尤其这个抄捡居然来自自己人,可见内讧已经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然而贾府的男女老幼都对这种局面无动于衷,荣府的长房和二房相互夺权,下人们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每读至此,总会莫名地想起《诗经·王风·黍离》里的两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曹雪芹仍然从内心深处希望家族能在末世保存住一点兴盛,犹疑着不愿意看到它的毁灭。然而在贾府诸人中寻寻觅觅,最后,一生苦心孤诣的补天理想居然只能交给一个未出闺门的少女。当探春流着泪喊出家族自杀自灭的危机时,雪芹的心态是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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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节:五、此身恨不属男儿(1)    
五、此身恨不属男儿
通观整部中国历史,女性一贯处于卑微的被忽视的境地。在男权至上的社会,女性只配作为附属,作为玩物,渺小到不值一提。在历史演义和英雄传奇的传统中,更是把"不近女色"作为英雄豪杰的评价标准之一,正史也不会给予女性任何独立的地位。但在某些特定的情境下,女性的作用又会被夸张到不可思议的地步。比如女性作为祸水可以轻易地毁灭一个国家,作为和亲的工具又可以轻易地拯救一个国家。《东周列国志》中褒姒降生时市井流传的童谣是:"月将升,日将没,檿弧箕箙,几亡周国。"《廿二史札记》中赵翼说盛唐天下是"一杨贵妃足以败之"。 似乎繁华的大周朝和开元盛世就是被褒姒、杨玉环给弄坏的,试想如果没有周幽王,没有唐玄宗,真不知道这两个弱女子将如何来倾覆江山。就像花蕊夫人在《述国亡诗》中写的,"君王城上树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她们没有权力、也不可能去影响朝廷决策。至于为美色所迷而不理政务,那是君王的责任。也许有人会说武则天算是干政了吧,连皇帝的宝座都坐上了。但上至唐高宗,下至满朝文武,那么多人眼睁睁看着朝政大权落到一个女子手里而无可奈何,也够窝囊的。
下面举的例子就更加具有讽刺意味了:元代马致远的杂剧《汉宫秋》。想必王昭君的故事大家都很熟悉,不过《汉宫秋》结合元代特定的历史环境,改变了胡汉的力量对比,把匈奴写得比汉朝强大很多。其实历史并不是这样,汉朝对匈奴并非俯首称臣,王昭君和亲也不是被逼无奈。但马致远把它写成王昭君被毛延寿画丑之后,住在冷宫里。后来汉元帝偶然发现了王昭君,就封她作妃子,且倍加宠爱,同时得知了毛延寿对王昭君的陷害,要治毛延寿的罪,毛延寿便投奔了匈奴。他挑拨离间,说汉朝有一个美女非常好,可以让她来嫁给单于。于是匈奴逼迫汉元帝献出王昭君,汉元帝不愿意,这时满朝文武都劝他,说为了国家能够保全,陛下应该忍痛割爱,似乎当今天下就只有王昭君一个人能救,有点类似于《三国演义》里王允对貂婵倒身下拜,还说什么"谁知汉家天下,竟在汝手中耶"--偌大的汉家天下,如果真能掌握在貂婵一个弱女子手里,那些男人岂不都成了废物!
现在请大家看《汉宫秋》第三折中汉元帝的两段唱词:  
我做了别虞姬楚霸王,全不见守玉关征西将。那里取保亲的李左车,送女客的萧丞相。
那里也架海紫金梁,枉养着那边庭上铁衣郎。您也要左右人扶侍,俺可甚糟糠妻下堂。您但提起刀枪,却早小鹿儿心头撞。今日央及煞娘娘,怎做的男儿当自强。
面对昭君的离去,汉元帝似有所悟,他开始思考文武百官的责任和自己的无奈,最终发出"怎做的男儿当自强"的感慨。然而即使有万般愤慨,在无情的现实面前,昭君作为女性的命运也终归是悲剧。只可惜在中国古代的文章里,类似马致远的这种人性化的感伤实在太少太少。《红楼梦》第七十八回贾宝玉为林四娘撰的《姽婳词》说得更加率直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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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节:五、此身恨不属男儿(2)    
纷纷将士只保身,青州眼见皆灰尘。不期忠义明闺阁,奋起恒王得意人……星驰时报入京师,谁家儿女不伤悲。天子惊慌恨失守,此时文武皆垂首。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我为四娘长太息,歌成馀意尚彷徨。
我不知道面对这些历史和传说中的故事,探春的心里会有什么样的想法。但我相信在她的内心,对于自己的女性身份一定经过了痛苦的思考和挣扎,最后的结论是在男权中心的社会里,女性的命运掌握根本不在自身。这种制度下的女子,也许有着超出男子的志向和才华,但就是因为身为女性,便始终无法逃脱被摆布和被控制的局面,无法逃脱悲剧。所以惟有自身作为男子,一腔抱负才有实现的可能。探春这种激愤的情绪平时也许只在心里想想,但在五十五回与赵姨娘的争吵中,终于忍无可忍地宣泄出来:
"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儿家,一句多话也没有我乱说的。"
大观园里有那么多女孩,却只有探春一个人说过想作男儿的话,而身为男儿的贾宝玉,还整天梦想着变作一个女孩。第四十三回贾宝玉去水仙庵祭奠金钏,茗烟在代祝时就说:"你在阴间保佑二爷来生也变个女孩儿,和你们一处相伴,再不可又托生这须眉浊物了。"茗烟算是说出了贾宝玉的心里话。
我曾经看过一个昆曲《烂柯山》,讲的是汉代朱买臣和他妻子的故事。朱买臣考不中科举,只能靠打柴度日。他妻子很失望,提出跟他离婚--当时男子休妻或者比较常见,而妻子主动离婚还是很少的。朱买臣意识到如果考不上功名,就连妻子都保不住。他发愤读书,最终考取功名,做了大官。他妻子很后悔,回去找他,他却把一盆水泼在地上,道是覆水难收。
我觉得这个戏的主题应该作一些修改。作者的原意是警告女子不要在贫贱时离弃男子,但既然放到现代来演,最好能够加入一些对女性命运的思考。比如朱买臣的妻子作为女性,可能原本聪明美丽,自身条件很好,但她如果想在社会上获得地位,只有两个办法:要么拥有一个有地位的父亲,要么嫁一个有地位的丈夫。换句话说,她的人生价值根本无法通过自己去实现。如果生在贫寒之家,就只有指望丈夫为她带来凤冠霞帔。而当丈夫不能实现她的愿望时,惟一的出路就是换一个人。这是女性命运不能自主的悲剧,因为社会不允许她们通过自身的努力来获取她们想要的东西--当探春认识到这一点时,她便盼望成为一个男子。
然而男子在宝玉眼中是"须眉浊物",是"泥做的骨肉"--不过,与其说他厌憎男子本身,不如说他厌憎的是男子的生活道路,深恶他们进入社会后所接受的污染和堕落。《红楼梦》中反复写到宝钗、袭人包括湘云对贾宝玉的劝谏,她们都觉得宝玉即使不从举业出身,也应理所当然地去走仕途经济之路。"没见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些什么!"可是这些话被宝玉认为是"混账话",从此与她们生分。姐妹中从未拿这些经济学问之道劝过宝玉的,书中明确写出有林黛玉,后来我仔细想想,竟发现还有一个人。这个人是谁呢?就是贾探春。
也许大家从前没有留意过这一点。其实探春和宝玉的关系是比较亲密的,不像迎春、惜春,跟贾宝玉的关系相对疏远,加上迎春与世无争,惜春整天想出家,不劝宝玉也是理所当然。但探春不一样。在第二十七回中,探春托宝玉出门时给她买些小玩意儿,要宝玉选那些朴而不俗,直而不拙的小篮子、小盆子、风炉之类,买回来后"我还像上回的鞋作一双你穿,比那一双还加工夫"--从这些细节可以看出他们的关系相当不错,连薛宝钗都说:"显见的是哥哥妹妹了,丢下别人,且说梯己去,我们听一句儿就使不得了。"所以,如果探春希望宝玉去考功名,以她的个性,自然不会藏着掖着。但在整部《红楼梦》里,探春并没有劝过贾宝玉一句。她为什么没有劝过?我认为只有一个理由可以解释,就是贾探春和贾宝玉、林黛玉一样,不屑于仕途经济的生活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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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节:五、此身恨不属男儿(3)    
我前面的文中说过,宝黛两个人在生命内部发现了永恒的美,故而把尘世的功名利禄看作了浮华。而探春不屑于功名利禄的出发点则跟他们不一样--当时我就说,《红楼梦》中对生命、对青春具有形而上思考的只有贾宝玉和林黛玉,探春并没有这种思考,但我们不能说探春就不如他们。事实上,如果一本书中的所有人物都带有这种形而上的思考,想想也是挺可怕的。
贾探春代表的是另外一种人生道路。如果说探春是一个男儿的话,她可能会向往像建安士子一样,在乱世叱咤风云。因为她想做男儿的关键在于向往不羁之身,向往慷慨自由的气度,向往建功立业,一匡天下,而非皓首穷经,抑或倾轧官场。
一提到建安,感觉自然而然就大气起来。"观其时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也",这是刘勰在《文心雕龙·时序》中对建安风骨的品评。建安士子处于时代漩涡的中心,激扬在奇谲的风云变幻中,感伤着战争与离乱的苦难,渴求着拯世济物的丰功伟业。想来探春应该也是希望如此的。她也许并不知道在自己岌岌可危的家族之外,那看似繁华的社会同样潜藏着深刻的危机,但她渴望去外面的世界挥洒自己的雄才与抱负,驰骋自己的自由和梦想。在整个天地间弥漫的那一种末世悲歌之中,我能够感到她内心呼唤着的磅礴与激昂。就像曹操的两首《步出夏门行》: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观沧海》)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幸甚至哉,歌以咏志。(《龟虽寿》)
大家可以比较一下,这种人生抱负和书斋里面的腐儒,比如考中科举就高兴得发疯的范进,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如果我是探春,我便愿意做这样一种男儿,拥有这种大气磅礴,这种沉雄俊爽。《世说新语》里写道:"王处仲每酒后辄咏"老骥伏枥"四语,以如意打唾壶,壶口尽缺。"读到此处,似乎能清晰地听到那如意击打唾壶的声音,那样一种奇绝嘹亮,那样一份跌宕悲凉。
这种情怀还会令我想到唐朝去,想到初唐四杰的明朗与刚健,想到杨炯的《从军行》: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这种掩不住的豪迈激切、剑气纵横,简直就是建安风力的延伸。然而,若是最后这伟岸的抱负又化作了失意的苦闷,那心中的悲慨该是何等宏大与苍凉。无论如何,我们知道探春终究是失意的。尽她一生都只能是女儿之身,期盼男儿的梦想从一开始就注定是梦幻泡影。如果她是迎春,那或许还可以解脱。"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虽然可悲,但迎春毕竟是心安的。等到了探春,她的话就成了:"俗语说的"物伤其类"、"齿竭唇亡"。我自然有些惊心"。静下来想想,像探春这样的活法真的是很累的。她怀抱奇才却生不逢时,她努力回天却无济于事,她比别人更早地看到了危机,她心中潜藏着那样一种深沉的悲哀。想着想着,竟觉得她的苦闷有些像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这样的凄怆是为自己,也是为环境。"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这是探春的悲剧,也是社会的悲剧。是末世的气氛造就了她过人的见识和才志,但同时这种环境又造就了她的痛苦,她的悲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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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节:六、凤凰真是出鸦巢(1)    
六、凤凰真是出鸦巢
在探春身上,最让人为她心痛的一点就是,她的理想所面临的阻碍几乎都是与生俱来的,即无法选择、无法更改的。我们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些障碍是可以通过努力来改变的,比如贫穷。但还有一些东西则是自己完全无能为力的,比如出身。很不幸,探春所遇到的都是后一种,比如末世,比如女儿,比如庶出。像是一重重的枷锁,使她感到压抑,感到窒息,却根本不可能挣脱。在这三者之间,书中所表现的"末世"和"女儿身份"的阻碍都是隐性的,而最后一重庶出的身份意识却是外化的,被曹雪芹写到了显性的层面。或许当时很多人都没有认识到已是末世,很多人都没有去思考女儿身份对人的压抑。但在贾府这个大家庭里,正出和庶出的分别已然深深植根于每个人的心理意识,成了不可磨灭的身份印记。所以随之而来的冲突就显得异常激烈。
第六十五回贾琏偷娶尤二姐之后,他的心腹小厮兴儿向尤二姐介绍荣府上下人等。讲到贾探春的时候,他说,"三姑娘的浑名是"玫瑰花"。玫瑰花又红又香,无人不爱的,只是刺戳手。也是一位神道,可惜不是太太养的,"老鸹窝里出凤凰"。"连兴儿这样一个小厮都清楚探春和其他姑娘是有分别的,而这分别的根源在于探春"不是太太养的"。大家知道,兴儿这段话表现的是对探春的惋惜,认为她是"老鸹窝里出凤凰"。但这个惋惜所存在的前提,正是他清晰地意识到正庶身份的分别。换句话说,如果正庶的分别是无关紧要的,他就不会为探春感到惋惜了。还有第七十四回,王善保家的去探春那里搜检,表现得非常无礼,她的想法是:"那里一个姑娘家就这样起来,况且又是庶出,他敢怎么。"连下人们都觉得庶出似乎低人一等,那么贾府的上层就更不用说了。
再看第五十五回,王熙凤知道探春驳回了她的话,便跟平儿感叹:"好,好,好!好个三姑娘,我说他不错。只可惜他命薄,没托生在太太肚子里。"平儿对此有点不解,就说,"他便不是太太养的,难道谁敢小看他,不与别的一样看了?"王熙凤解释说,"你那里知道,虽然庶出一样,女儿却比不得男人,将来攀亲时,如今有一种轻狂人,先要打听姑娘是正出庶出,多有为庶出不要的。"可见正庶之分确实为时人所重。
那么探春自己是否在乎这件事呢?她是非常在乎的。前面讲过,第二十七回中探春托宝玉进城帮她买小玩意儿,说买回来再给他做鞋,比前面一双还加工夫。贾宝玉跟她讲,听袭人说赵姨娘知道了上次做鞋的事,心里不高兴,在那里抱怨说:"正经环兄弟,鞋搭拉袜搭拉的没人看得见,且作这些东西。"贾探春听了非常生气,说:"这话糊涂到什么田地!怎么我是该作鞋的人么?环儿难道没有分例的,没有人的?一般衣裳是衣裳,鞋袜是鞋袜,丫头老婆一屋子,怎么抱怨这些话,给谁听呢!我不过是闲着没事,作一双半双,爱给哪个哥哥兄弟,随我的心。谁敢管我不成?"贾宝玉解释道,你不知道嘛,你固然是这样想,但她心里可就是另外的想头了。探春便又发了一通牢骚:
"连你也糊涂了。他那想头自然是有的,不过是那阴微鄙贱的见识。他只管这么想,我只管认得老爷太太两个人,别人我一概不管。就是姊妹弟兄跟前,谁跟我好,我就跟谁好。什么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
看到这里,可能有些朋友觉得探春说这话不对,赵姨娘是你的生母,你却只认得老爷和太太--就是贾政和王夫人--别人你都不管了。对生母的态度这样冷淡,是不合适的。对于探春和赵姨娘的关系,我们后面将重点分析。现在要强调的是,探春强调说庶的偏的她不知道,说她只认得老爷太太,恰恰表明她对这个庶出身份是非常"知道"的。
探春和赵姨娘发生过好几次冲突。第六十回贾环找芳官要蔷薇硝,芳官给了他茉莉粉。贾环回去后把"蔷薇硝"送给彩霞,彩霞认出是茉莉粉。这本来是件小事,但赵姨娘非常生气,非要去找芳官算帐。路上又被夏婆子添油加醋一番,于是越发恼怒,见到芳官便动了手。藕官、蕊官、葵官、豆官一干人知道芳官受了欺负,一起跑过来跟赵姨娘打成一团。其实赵姨娘这样做是有失身份的。因为她虽是姨娘,毕竟是半个主子,这样随便跑去跟丫鬟打架,给人的感觉是不太尊重。探春知道后对赵姨娘说,如果这些小丫头不好了,也只应该告诉管家媳妇,让她们去责罚。"何苦自己不尊重,大吆小喝失了体统"。接着还说:"我劝姨娘且回房去煞煞性儿,别听那些混帐人的调唆,没的惹人笑话,自己呆白给人作粗活"。探春知道赵姨娘是受了别人的调唆,因为对芳官她们不满的,不止赵姨娘一人。很多婆子看不惯她们,但自己不出来闹,偏去找赵姨娘出头--她们觉得赵姨娘这个人容易冲动,又没有头脑,所以喜欢调唆她去生事--这个情况探春心里很明白,所以她回来就向李纨、尤氏抱怨说:"这么大年纪,行出来的事总不叫人敬伏。这是什么意思,值得吵一吵,并不留体统,耳朵又软,心里又没有计算。这又是那群没脸面的奴才们调停,作弄个呆人替他们出气。"大家可能会觉得,这完全不是女儿说母亲的声口,虽然不是当着赵姨娘的面,但无论如何,一个做女儿的在背后用这样的口气来说自己的母亲,终究是不妥当的。对这一点应该怎么理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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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节:六、凤凰真是出鸦巢(2)    
我想探春说出这话的时候,心里其实是很悲哀的。哪一个女儿会怀着高兴的心情来指责自己的母亲呢?她这样抱怨她的母亲,其实真正受伤最深的还是自己。要知道探春本来就是庶出的身份,偏偏她的生母赵姨娘又是个"倒三不着两"的角色。前面说过,赵姨娘性子暴躁,又没有头脑,容易被人利用,经常闹事不说,每次闹事还都把自己闹得灰头土脸,所以贾府上上下下都对她比较鄙夷。芳官虽被她打了,口里却说:"你打得起我么?你照照那模样再动手!"意思是她觉得赵姨娘还不配打她。我估计如果打她的不是赵姨娘,而是贾府的其他任何主子,她都不敢这么说话。赵姨娘的人品也令人怀疑,从她和马道婆设计魇魔法加害贾宝玉和王熙凤可以看出来。探春也算是心高气傲的人,赵姨娘的为人和名声给她带来了许多尴尬。而且最关键的是,探春希望淡化自己的庶出身份,这是赵姨娘所不允许的。第五十五回探春刚开始理家的时候,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死了,来讨赏银。探春按例给了二十两,赵姨娘非常不满意,因为不久前袭人的妈死了,得的赏银是四十两。她跟探春说,我在这屋里熬油似的熬了这么大年纪,又有了你和你兄弟。现在连袭人都不如了。探春解释说袭人是外头买的,不是家生的奴才,外头的和家里的赏银是有区别的。家里的只该二十两。等贾环将来收了外头的,也跟袭人是一样的。这是府里办事的旧例,不存在争大争小。赵姨娘对这个解释却不接受。她说现在是你管事儿,你舅舅死了,你多给二三十两银子,难道太太就不依你?然而探春并不买帐,她说,哪个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检点,哪里又跑出个舅舅来?--她说的舅舅是指王夫人的兄弟王子腾,这个话表明她不认赵国基作舅舅。当时确实有宗法的规定,庶出的儿女,一般是认正室为母亲。所以探春管赵姨娘就不叫母亲,只叫姨娘。排亲戚时,舅舅是王子腾,不会排到赵国基。但赵姨娘偏生老是跟人家讲,探春是她生的她养的,想要探春多照顾赵家。
大家可能觉得,探春犯不着为区区二十两银子这样较真,就算多给了赵姨娘这点钱,估计也不是什么大事。何况平儿很快就来传凤姐的话,说虽然旧例只得二十两,如今凭探春裁夺,再添些也行。探春却坚持不添,未免不近人情。那么我要提醒大家注意探春此时的处境。她刚出来管理家务,所要面对的不是大观园里的小姐妹,而是贾府管家的婆子媳妇们,多少双眼睛盯着,况且这里面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赵姨娘来闹事之前,吴登新的媳妇跟探春说:"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昨日死了。昨日回过太太,太太说知道了,叫回姑娘奶奶来。"书里写得很清楚,在赏银的问题上,吴新登的媳妇已经有了主意,若是换成凤姐,她早就献勤说出许多主意,拿许多旧例来任她拣择。如今藐视李纨老实,探春是年轻姑娘,就故意只说了这一句,看探春怎么回答。这还不算,外面正有许多婆子媳妇在打听探春办事如何,若办得妥当,大家安个畏惧之心,若少有嫌隙不当之处,不但不畏伏,出二门还要编排许多笑话来取笑她--这正是前面讲过的,第十六回王熙凤说管家奶奶们都是"全挂子的武艺"。大家千万不要小看了这些婆子们,连平儿都说:"你们素日那眼里没人,心术利害,我这几年难道不知道?二奶奶若是略差一点儿的,早被你们这些奶奶治倒了。饶这么着,得一点儿空,还要难他一难,好几次没落了你们的口声。众人都知道他利害,你们都怕他,惟我知道他心里也就不算不怕你们呢。"可见连凤姐都被这些婆子们为难过,只是平日里威风大,镇压得住。如今探春刚刚管家,需要树立威信,她当众驳回凤姐的话,为的是作筏子约束众人,更不能让人觉得自己徇私。退一万步讲,即便要照看赵家,也不能在人前表现得这样明显啊。赵姨娘一搅和不打紧,正像探春说的:"如今因看重我,才叫我照管家务。还没有做一件好事,姨娘倒先来作践我。倘或太太知道了,怕我为难不叫我管,那才正经没脸。"赵姨娘不但不能体谅探春此时"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不能为她分担,反而跟她争吵,给她没脸,所以探春既生气又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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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节:六、凤凰真是出鸦巢(3)    
赵姨娘带给探春的伤害还不止这些。我们看第六十一回,彩霞从王夫人那里偷了一些玫瑰露给贾环,事情暴露出来以后,她反而和玉钏儿对赖。平儿知道这事是彩霞做的,也知道彩霞是出自赵姨娘的指使,但她并不把真相直接捅出来。平儿对此的解释是:"如今从赵姨娘屋里起了赃来也容易,我只怕又伤着一个好人的体面。别人都别管,这一个人岂不又生气。我可怜的是她,不肯为打老鼠伤了玉瓶。"从这里可以看出,平儿不揭发赵姨娘的原因是不愿伤探春的面子。而赵姨娘在做这些的时候,居然毫不顾忌探春处于夹缝中的难堪。第七十三回迎春的乳母参与聚众赌博,被贾母查出来,要惩罚她。邢夫人觉得很没面子,批评迎春没有劝阻乳母,迎春表示自己说过她两次,她不听也没办法。邢夫人明白迎春脸软,只怕她乳母和她借贷作赌资,她也会周济,就冷笑着说:"你是大老爷跟前人养的,这里探丫头也是二老爷跟前人养的,出身一样。如今你娘死了,从前看来你两个的娘,只有你娘比如今赵姨娘强十倍的。你也该比探丫头强才是。怎么反不及她的一半?"可见探春和赵姨娘的血缘关系,以及赵姨娘的品行问题终究是无法回避的。虽然探春说,我只认得老爷和太太两个人,我也不知道什么偏的庶的。但是大家心里都有一个分界线,一旦说起探春,就会想到赵姨娘。像邢夫人拿迎春和探春作比较的时候,就是先从她们的娘比起的。
事实上,探春想要极力淡化的庶出身份,正是赵姨娘所看重的。探春希望大家忘掉她的出身,赵姨娘却时刻都想对别人炫耀:你们看三姑娘聪明能干,可她是我生出来的。在探春和赵姨娘发生冲突的时候,赵姨娘一直在强调:我生了你和你兄弟两个,赵国基是你舅舅。你现在当家了,我盼着你多拉扯拉扯赵家。探春也非常明白赵姨娘的心思,她说,全家上下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非要过两三个月寻出由头来,彻底地翻腾一阵,生怕人不知道,故意地表白表白--和女儿身份一样,探春无法摆脱自己生身的梦魇,我们可以想象当她用看似鄙夷的口吻讲到赵姨娘时的心情,那是心酸的嘲讽,痛楚的怨恨,与无奈的悲哀。在这种情形之下,她的感情只有转向王夫人,她说:"我只管认得老爷、太太两个人,别人我一概不管。"她说:"我就出来往太太跟前去了。"也许说这些时,她的心头会掠过生母的影子,有些朦胧有些模糊,只是那么一瞬间,却紧紧地攫住了她。无论如何,那终究不是王夫人啊。
对探春而言,她并不单为庶出的身份对赵姨娘不满--因为出身是无法选择的,更重要的是赵姨娘的形象和名声令她尴尬。除此之外,口碑不好的赵姨娘居然时时处处都和她联系着,这更加令她懊恼。何况赵姨娘还常常在王夫人面前生事,非常影响王夫人和探春的关系。这一点也是书里写明了的。
探春理家之后,平儿对她说可以酌情添减一些事情,"也不枉姑娘待我们奶奶素日的情意了。"探春听了这话非常伤心,她说:"我一个女孩儿家,自己还闹得没人疼没人顾的,我哪里还有好处去待人?"说着就哭了。这时李纨等"想他素日赵姨娘每生诽谤,在王夫人跟前亦为赵姨娘所累,亦都不免流下泪来"。第五十五回中,探春和赵姨娘争执时也说:"太太满心疼我,因姨娘每每生事,几次寒心。"如果不是赵姨娘闹事,她和王夫人的关系会处得更好一些。这一点王熙凤也知道,说三姑娘是咱们家的正人,太太也疼她,虽然面上淡淡的,都是因为赵姨娘那个老东西闹的。探春就是处在这样一个尴尬的位置上。
其实探春在贾府中也是孤独的。拿姊妹们来说,宝玉有王夫人的宠爱,宝钗有薛姨妈的呵护,黛玉虽然父母双亡,但至少还有贾母的爱抚。第四十回贾母带着刘姥姥游大观园,到秋爽斋坐了一会儿,贾母说:"咱们走罢,他们姊妹都不大喜欢人来坐着,怕脏了屋子。还是坐一回子船喝酒去。"探春赶紧说:"这是哪里的话,我们天天求着老太太、姨妈、太太来坐坐还不能呢。"当然这些都可以理解成玩笑,但贾母接下来的一句话就值得玩味了。贾母说:"我的这三丫头却好,只有两个玉儿可恶。回来吃醉了,咱们偏往他们屋里闹去。"这话听起来是在赞扬探春,但紧跟着一句"两个玉儿可恶",亲疏的分别马上就出来了,因为这一句恰恰表明贾母对宝玉和黛玉的特别疼爱。在日常生活中,如果我们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就是他讨厌,就是他最坏",那么底下掩藏的是什么呢?一定是感情上的特别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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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节:六、凤凰真是出鸦巢(4)    
还有一次是第七十六回的中秋节聚会,那天散得比较晚,其他人都先走了,最后只有探春一个人还坐在那里守着。贾母说:"只是三丫头可怜见的,尚还等着。"从这些情节可以看出,贾母对探春是一种赞赏的态度,但并不宠溺,因为宠溺的感觉是叫宝玉作"我的玉儿",或者说宝玉和黛玉是"两个小冤家"。
那么王夫人待探春又如何呢?前面说过,王夫人心里虽然喜欢探春,但面上淡淡的。其实探春内心很希望和王夫人亲近,在第四十六回"鸳鸯女誓绝鸳鸯偶"中,贾赦要娶鸳鸯作姨娘,但鸳鸯不愿意,贾赦令邢夫人说亲不成,便恼羞成怒,放出话来迫使鸳鸯就范。鸳鸯只好去贾母面前哭诉,表示宁死不从,贾母非常生气,一时不好发泄,就对王夫人说:"你们原来都是哄我的,外头孝敬,暗地里盘算我。有好东西也来要,有好人也要,剩了这么个毛丫头,见我待他好了,你们自然气不过。弄开了他,好摆弄我。"王夫人十分委屈,因为这事是贾赦和邢夫人策划的,跟王夫人没什么关系,但当下不好辩白,贾母正在气头上,一屋子的人都不敢辩。这时探春站了出来,笑着劝贾母:"这事与太太什么相干!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要收屋里的人,小婶子如何知道?便知道,也推不知道。"这几句话把贾母说服了,发现自己冤枉了王夫人。从这一点来说,探春处事比较成熟,懂得维护王夫人 ,所以王夫人应该很欣赏她。
那么书里有没有写过王夫人对探春的疼爱呢?我可以肯定地说:没有。书里倒是写过王夫人对宝玉的宠溺,第二十五回写宝玉见了王夫人,"不过规规矩矩说了几句,便命人除去抹额,脱了袍服,拉了靴子,便一头滚在王夫人怀里,王夫人便用手满身满脸摩挲抚弄他"。这样的场面在诸位的家里估计也都出现过,但在探春和王夫人之间却从来没有。
这时探春并没有在场。但是可以想像,类似的情景在平时应该不会少见。假如某一次探春刚好在场,她心里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我相信,当探春看到这样的场面时,她的眼中该是藏有泪光的。她心中的某个角落在微微地颤动,那一片温柔的哀愁悄悄地延展开来,像秋风中的蝉翼,和春日里的落瓣。虽然她脸上依然是带笑的,没有人留意她那笑容背后的酸楚。
书中还写到其他人对宝玉的疼爱。第八回贾宝玉去梨香院,"薛姨妈忙一把拉了他,抱入怀内"。第二十四回"宝玉同邢夫人坐在一个坐褥上,邢夫人百般摩挲抚弄他"。这些举动或许带有作秀的成分,但亲昵总是有的。而探春偏偏没有一次享受到这种"殊荣"。也许在很多人看来她是骄傲的、坚强的,但我相信她心里始终有着柔软的一角,在那里埋藏着一种娇弱一缕柔情,在那里她会忘记抱负鸿图,忘记叱咤风云,只是希望有人把她看作一个小女儿,使她感到那样一种受宠的幸福。要知道她是多么渴望这一份温情一份心疼啊,如果可以拥有这样一种尘世的幸福,她情愿用一切去交换。偶尔,她会觉得自己还不如迎春。迎春现在虽然没有了生母,但她还可以有回忆,回忆里的生母是美丽和温柔的。但探春又有什么呢?就连记忆中也只有赵姨娘的无理取闹和他人带刺的目光。有时她甚至想忘却世界上还存在着这么一个人,忘却自己的出身,但这注定是在一个怪圈里作着徒劳的挣扎。因为无论怎样别人也不可能忘记,赵姨娘才是探春生身意义上真正的母亲。所以她和赵姨娘之间的冲突,包括冲突之后进一步的感情恶化,都无法避免。
有时从探春身上,我不能不想到像身份这样的东西留给人的悲哀,而最为悲哀的一点就是这种东西所带来的处境几乎是无法抗拒的,因为它底下牵系的是整个时代的氛围和制度,比如魏晋时的门阀,那是以出身家族所划定的鸿沟,埋葬着寒门士子无尽的梦想与哀吟。在左思的《咏史》中,这种压抑和痛苦展现得如此令人惊心: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金张藉旧业,七叶珥汉貂。冯公岂不伟,百首不见招。
这里讲得很清楚,松树被小苗所遮蔽,关键就在于所谓"地势"。所以要改变这样的处境,惟一的方法就是动摇整个环境所赖以存在的制度。在制度得到更改以前,自身的才能与奋斗是没有用的,于是所剩的只有心痛。
这样我们可以知道,探春的所有痛苦所有期盼在当时几乎都是无法言说的。因为无论说与不说,都不可能有人去理解、去赞同。何况在她心里也未必能够把这些问题都想透彻,她只是觉得不平,觉得不解,同时对于社会的制度和环境她都是无力的。无论想做男儿,抑或淡化庶出,都是她仅能去梦想的抗争。而且这些抗争都只能独自在心里默默承受与消解,更多的则只是一种情绪一种愁怀,在内心深处交织作纷乱的一团,既难以表达,也难以分解。这种心境可能有点像阮籍: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帏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咏怀》其一)
这种重重郁积的忧思与感慨,即使是在诗里,也只能婉转曲折,若隐若现。阮籍的诗在文学史上,属于较难读懂的一类。而这种层层压抑下的焦灼和惶惑,想说却无从说起的叹息和幽怨,还是能够隐隐感觉出来。到最后便只剩了悸动中的无语,和长长久久的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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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节:七、已拚长在别离中    
七、已拚长在别离中
从《红楼梦》第五十五回起,末世的气氛陡然强烈起来。第五十四回元宵夜宴,五十五回马上就是凤姐小月,不能理事。接下来曹雪芹的笔触从贾府的主子转到了奴才、丫鬟、婆子之间,开始正面表现暗藏在贾府下层的争斗,重重矛盾像潜礁一般渐渐浮出水面。像玫瑰露、茯苓霜、攒珠金凤之类的事件,其实在贾府中早就存在,但自第五十五回开始正式成为矛盾的焦点。像彩霞就直截了当地说:"偷东西原是赵姨奶奶央告我再三,我拿了些与环哥是情真。连太太在家我们还拿过,各人去送人,也是常事。"平儿也跟袭人过,"这三四日的工夫,一共大小出来八九件了。你这里是极小的,算不起数儿来,还有大的可气可笑之事"。连宝钗也对宝玉说:"你只知道玫瑰露和茯苓霜两件……殊不知还有几件比这两件大的呢。若以后叨登不出来,是大家的造化,若叨登出来,不知里头连累多少人呢。"可见书中明写出来的几件事,也不过是冰山一角,还有更多更大的矛盾。最终以绣春囊为导火索,邢王二夫人对家政大权的争夺通过抄检大观园彻底地爆发出来。
伴随着抄捡的到来,昔日洋溢着青春与欢歌的大观园,也开始显现血泪和挣扎。晴雯被逐至死,芳官、四儿出家,香菱受虐,迎春误嫁,宝钗主动离开了大观园,这些都是诸芳流散的先兆。而探春的命运,正是在重重劫难的阴影之下,如断线的风筝一般漂泊远去。
在太虚幻境的《金陵十二钗正册》里,探春的图谶是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女子掩面涕泣之状。她判词的后两句是"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这便是远嫁不归的景象了。事实上,书中探春命运的象征物就是风筝,第二十二回她曾经自制了一首风筝灯谜:
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装点最堪宜,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
如果说探春是风筝,那么线的另一头便牵系着贾府的家族。在家族走向衰败的过程中,她奋斗过,抗争过,她兴利除弊,她竭力回天,然而结局只能是失败,命运只能是离散,因为衰败的根源在于政治,在于时代,在于趋向没落的文化,在于贾府无用的男人,这些都是一个少女无法看清更无力挽回的啊。如果那根线依然维系,她的归宿便是随着家族一起毁灭。如果那根线陡然扯断,她便只能流离天涯,永无归期。无论怎样都是伤恸,无论怎样都是悲剧。想到这里已经不能再想下去,我的心里是一片空白。
第六十三回群芳夜宴时,探春抽到的花名筹是杏花,注云:"得此签者,必得贵婿",众人都说她将来亦是王妃,但从图谶上看,或者她在贾府抄没之前因为某种政治原因远嫁海外岛国,而且时间是在清明。第七十回有一段关于放风筝的描写,可以看作探春婚姻变故的象征。探春的风筝是软翅子大凤凰,前面一直放得很好,后来天上又来了一个凤凰风筝,逐渐逼近,两个凤凰绞在一起,两边都在收线,正不可开交,又见一个门扇大的玲珑喜字带响鞭,在半天如钟鸣一般,也往这边逼近,这明显是婚事的象征。但后来喜字和两个凤凰绞在一处,三下齐收乱顿,谁知线都断了,似乎是婚事遭遇了政治变故。不愿也好,不祥也罢,总之结局是风筝飘然而去,流浪到故乡的大雁再也无法抵达的地方。
以下是探春诗词里含有谶语的两首:
空挂纤纤缕,徒垂络络丝。也难绾系也难羁,一任东西南北各分离。
--《南柯子》
露凝霜重渐倾欹,宴赏才过小雪时。 蒂有余香金淡泊,枝无全叶翠离披。
半床落月蛩声病,万里寒云雁阵迟。 明岁秋风知再会, 暂时分手莫相思。
--《残菊》
在第七十回中,探春的《南柯子》只作了一半,剩下一半被宝玉作了。"一任东西南北各分离"的象征意义相当显著,以柳絮的飘荡无定为以后家族的流散埋下伏笔。《残菊》作于第三十八回,"明岁秋风知再会, 暂时分手莫相思"是强作宽慰之语,虽然第二年秋天,菊花还会再开,毕竟像贾宝玉所写的"纵是明春再见隔年期",翻天覆地的变化已经过去了。
从前面讲过的《分骨肉》曲文中,我们可以想像那种诀别的气氛,和从此无法逾越的阻隔。但即使是在这样的曲子里,探春依然是坚强与镇静的。一语语全是开解与劝慰,那悲哀虽然浓烈,却并非澎湃。既然已成永诀,愤激或是大恸又有什么用呢?剩下来的只能保重只能珍惜,也只有这样了。或许在那最后的一回眸中,她深深地望了一眼王夫人和赵姨娘,什么都没有说,但已经不用再说了。
最后我还是忍不住会想,当一切恩怨业已逝去的时候,探春会在隔海相望的地方一点一点地回忆往昔的日子。她不知道自己曾经煊赫的家族已经烟消云散,更不知道那个曾经灿烂的园子又归属了何家谁姓,她只是朝中原的方向顾盼着,顾盼着。无边的海面凝聚着黯淡的波光,天上没有云彩,也没有雁影,整个长空是一片沉寂,只在冷峭的斜阳里幽幽浮动着一只斑斓的凤凰风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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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节:一、众口纷纭说宝钗    
任是无情也动人·薛宝钗 /131
一、众口纷纭说宝钗
自有《红楼梦》以来,各种关于拥林还是拥薛的争论一直绵延不绝。邹韬的《三借庐笔谈》记载了一则著名轶事:"许伯谦茂才论《红楼梦》,尊薛而抑林……己卯春,余与伯谦论此书,一言不合,遂相龃龉,几挥老拳。"本来是两个要好的朋友,现在就是为了争论到底是扬林抑薛还是扬薛抑林,居然差点挥着拳头打起来,最后"两人誓不共谈《红楼》",可见薛林之争的影响多么深远。
从清代起就有人批驳薛宝钗,说她为人险恶--这是品质上的问题。举个例子,陈其泰说:"宝钗窃听私语,而推至黛玉身上,既自取巧,又为黛玉暗中结怨。奸恶极矣。"这指的是滴翠亭前的"金蝉脱壳"。在西园主人的《红楼梦本事诗》里,咏薛宝钗的一首道:"梧桐叶落分离日,夺婿何如计未成",认为宝钗最终落得与宝玉分离,还不如当初"夺婿"不成。沈慕寒的态度相对客气,可也说宝钗"一生惟有负潇湘"。换了不客气的姚燮,便说:"宝钗奸险性生,不让乃母",连薛姨妈都一起骂进去了。
当然喜欢薛宝钗的人也不少,大家熟知的一个说法是"娶妻当如薛宝钗"。清代一个叫涂瀛的人讲得很有意思:"或问:子之处宝钗,也将如何?曰:妻之。 处晴雯也将如何?曰:妾之。"--看来他想娶宝钗为妻,再娶晴雯为妾,袭人估计丢一边去了。"处宝玉也将如何?曰:佛之。"--这个说法不太恰当,因为宝玉出家并不是真正的皈依佛教。最后一个比较好玩:"处黛玉也将如何?曰:仙之。"他没有说钗黛二人谁好谁不好,只是认为宝钗适合当妻子,而黛玉不像人间女子,你不能想着要娶她--娶她似乎意味着一种亵渎。
还有一个更有意思的。1943年一个署名"白"的人在重庆的《新民报晚刊》上写了一篇文章,他说:"若为己身选择配偶,宁愿娶林妹妹"。这个没什么大不了,最多只能说明他和贾宝玉的取向一致。但关键是下面一句:"若为子孙选媳妇,则我愿推荐宝钗"--我从这个事情想到了魏晋名士阮籍和嵇康。大家都知道,阮籍的处事风格相当出人意表,司马昭要和他联姻,他却在家醉倒了两个月。他去作步兵校尉,为的是仓库里那三百斛美酒。可是当他的儿子阮浑表示要学他的时候,他却说,我们家里有阮咸一个人像我就可以了,你就不要再学我了。嵇康比阮籍更加锋芒毕露,阮籍能做到"口不臧否人物",他却不行。嵇康后来被司马昭杀头了,临死的时候还在刑场弹《广陵散》。但嵇康活着的时候曾写过一封《诫子书》,里面教他的儿子说:长官那里不要经常去,以免招来别人的忌妒;你在长官家里,如果长官要送人出来,你不要跟着一起送,免得日后长官倘要陷害这个人,你逃脱不了告密的干系;在宴会上,别人劝你喝酒,你就算喝不下去了,也要勉强把杯子端起来,给别人面子;如果两个人在宴会上开始互相攻击,你就躲远一点,不要参与他们的论争,省得帮了这个就得罪那个。诸位请看,这和那个写《与山巨源绝交书》的嵇康比起来,简直判若两人。由此我们大概可以理解为什么"白"自己要娶林妹妹,而给子孙选择薛宝钗了。因为他认为要保证家族的平安昌盛,还是更需要薛宝钗这样的儿媳来作为"贤内助"。至于他自己选择林妹妹,更多是出于感情的偏好。可见哪怕是喜欢林黛玉、甚至想娶林黛玉的人,都明白薛宝钗对一个家族存继的意义要比林黛玉大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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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节:二、伴我今宵惟者月    
二、伴我今宵惟者月
几年前读《红楼梦》的时候,我对薛宝钗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总觉得薛宝钗对什么事都淡淡的,像是一朵春天的桃花,本该在阳光下明媚地盛开,却很快凋谢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沉稳姿态,令人讶异。
第三十七回众姐妹商议开白海棠诗社的时候,连李纨这样的人听了都很高兴,出来自荐掌坛,还兴高采烈地安排迎春、惜春作副社长,要她们一个出题限韵,一个誊录监场。而薛宝钗对诗社的态度是什么呢?就在史湘云提出再邀一个菊花诗社时,薛宝钗说:"既开社,便要作东。虽然是顽意儿,也要瞻前顾后。既要自己便宜,又要不得罪了人,然后方大家有趣。"--在大观园诸女儿里,大约只有薛宝钗一个人能够说出这些话来。第五十五回王熙凤说薛宝钗是"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这压根不像对一个十几岁少女的评价,倒像是在说一个阅尽世态的长者--凡此种种,终于引起了我对薛宝钗的好奇。虽然在决定讲她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会想:自己是不是已经不再年轻,居然讲起薛宝钗来了。
按照以往的惯例,我会在文中写一首词模拟主题人物的心境,这次是《浪淘沙》:
飘渺近危阑,烟草江川。杜鹃声外有千山。底事连宵来照梦,梦却无关。
风色洗银盘,露白人单。雁云能上几重天?琼宇深阶休道冷,我在伊边。
写这首词颇费了些工夫。可能我的心境和薛宝钗不够契合,所以写的词也很难拿来用在她身上。这首《浪淘沙》的抒情比较含蓄,有点像薛宝钗表达情感的方式。如果要我给它设定一个场景,也许可以看作贾宝玉悬崖撒手之后,薛宝钗独守空闺的情境。不过即使在那样的时候,宝钗也不会有一种怨妇的口吻,最多是淡淡叙说心中一抹冷清的意绪。比如说月亮照进了她的梦,其实心里是在怀人,但她又不愿意讲出来,只说"梦却无关",带一点微微的失望,因为没有梦到思念的那个人。清寒的月光流泻到身边的琉璃华瓦上,粼粼如淌水银,遍地霜华,淡然映着她的一条孤影。  
在我看来,宝钗是大观园里最孤独的人之一--为谨慎起见,我加上一个"之一"。大家可能倾向于认为林黛玉最孤独,但黛玉至少还有个宝哥哥,时常来看看,嘘寒问暖,说几句知心话,有谁会这样对待宝钗呢?她家里的哥哥是那个样子,虽有个母亲,但母亲常常要靠她来分忧解愁。宝钗跟湘云的关系倒是不错,湘云说过许多次,希望宝钗给她当亲姐姐。但湘云毕竟是个小丫头,心直口快,想到什么就脱口而出了,大约也很难交流到内心深处去,何况湘云还喜欢跟宝钗倾诉自己的委曲烦难。其实薛宝钗在大观园里一直扮演着端庄、稳重的大姐姐角色,常常替人开解烦恼--人们总是很容易关注到弱者的悲伤,似乎都理所当然地认为,像薛宝钗这样的人应该如鱼得水,活得很滋润。很少有人能发现那些"强者"背后所蕴藏的寂寞和孤独。薛宝钗确实比别人看得高、看得远,但是这并不代表她比别人幸福。人们喜欢把心中的哀怨和不满诉说给天上的月亮,可是月亮的不圆满又该诉说给谁呢?"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这一点亘古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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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节:三、外家姊妹多才思(1)    
三、外家姊妹多才思
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时听了十二支《红楼梦曲》,其中有一首《终身误》:
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这是用贾宝玉的口吻对金玉良缘和木石前盟进行咏叹。值得注意的是,薛宝钗虽非贾宝玉理想中的佳偶,但贾宝玉仍称她是"山中高士晶莹雪",语气中满含敬意。"空对着"表明他对薛宝钗并无爱情,两人不可能达到木石前盟那样相知相契的状态。"举案齐眉"是说他们婚后保持了相敬如宾的关系,这在贾宝玉看来是"美中不足"--"美中不足"的前提必须是"美",然后才是"不足"。由此可以见出曹雪芹对薛宝钗的态度。
刚才说过,我从前并不怎么留意薛宝钗,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开始对她产生了兴趣,我想知道她为何能拥有一种与实际年龄殊不相称的成熟。在对这个人物进行思考时,首先吸引我的是她的童年,我不相信她从小就能修炼出一副波澜不惊的性格,所以想探究她最初的样子。在第四十回里,贾母带着刘姥姥等人游大观园,午饭时大家一起玩牙牌令,林黛玉无意中说了两句《牡丹亭》和《西厢记》的曲文,众人都不理论,但偏偏被薛宝钗注意到了,于是她找了个无人的时候,对林黛玉进行了一番语重心长的教育--假使薛宝钗自己没有看过《牡丹亭》和《西厢记》,她怎么知道林黛玉说的是什么呢?而薛宝钗对这一点并不隐讳,她在教育林黛玉时自然而然地摆出一副"过来人"的姿态:
"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七八岁上也够个人缠的。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爱藏书。先时人口多,姊妹弟兄都在一处,都怕看正经书。弟兄们也有爱诗的,也有爱词的,诸如这些"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他们是偷背着我们看,我们却也偷背着他们看。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才丢开了。所以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字的倒好……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偏又认得了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的看些也罢了。最怕见了那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
从上面就可以看出,其实薛宝钗比林黛玉看的杂书多多了,林黛玉无非看了点"西厢"、"牡丹",可她居然涉猎到"元人百种"--原来薛宝钗也曾拥有过一段淘气的童年时光,那时她的兴趣非常广博,她迷恋过诗词歌赋,读过能够"移人性情"的戏文,然而这些热情终究泯灭在大人们的一把烟火里,现在的她只看"正经书",并且以针黹纺织作为自己的本等。
宝钗令人惊讶的地方远不止这些,更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她的博学。贾宝玉经常说,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不知大家有没有想过,假如要在大观园众姐妹中评选一个"才学之冠",这个大奖将花落谁家呢?估计不少朋友会投票给林黛玉,毕竟她的判词就是"堪怜咏絮才"嘛。不过我可以负责地告诉大家:林黛玉的人气或许比薛宝钗高,可是如果她们俩当真进行才学PK,薛宝钗一定能力拔头筹。因为林黛玉最突出的才华是诗写得好,薛宝钗的诗才则和她旗鼓相当,而薛宝钗会的很多东西,林黛玉却并不擅长。所以薛宝钗稳操胜券。
下面我们具体地举些例子。既然刚才提到诗才,我们就先来谈诗。以下两段是宝钗的诗论:
"诗题也不要过于新巧了。你看古人诗中那些刁钻古怪的题目和那极险的韵了,若题过于新巧,韵过于险,再不得有好诗,终是小家气。诗固然怕说熟话,更不可过于求生,只要头一件立意清新,自然措词就不俗了。"
"做诗不论何题,只要善翻古人之意。若要随人脚踪走去,纵使字句精工,已落第二义,究竟算不得好诗。"
这个诗论如果放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可能并不见得突出,但是单放在《红楼梦》这部小说里,跟其他姐妹相比,就能见出宝钗的理论水平不一般。像林黛玉也懂诗,她教香菱写诗时也讲了一大堆道理,说你应该去读王维、读老杜、读李白,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作底子,再去读什么陶渊明、应玚、谢、阮、庾、鲍,不用一年工夫,不愁不是诗翁了。还说写诗要以立意为上,不以词害意。这些话听起来都对,但总觉得比薛宝钗少了点东西,少的是什么呢?是理性的提升。林黛玉讲是她自己写诗过程中的体会,而薛宝钗则上升到了理论的高度。
第四十九回讲史湘云住在薛宝钗那里,正值香菱满心学诗,但平时又不太敢向薛宝钗请教,因为她怕薛宝钗拿"不是本等"的话教育她。现在碰上史湘云来,便去跟史湘云请教。湘云本来极爱说话,见香菱请她谈诗,越发高兴起来,没昼没夜地只管高谈阔论。薛宝钗被吵得受不了,就说:"一个女孩儿家,只管拿着诗作正经事讲起来,叫有学问的人听了,反笑话说不守本分的。一个香菱没闹清,偏又添了你这么个话口袋子,满嘴里说的是什么:怎么是杜工部之沉郁,韦苏州之淡雅,又怎么是温八叉之绮靡,李义山之隐僻。放着两个现成的诗家不知道,提那些死人做什么!"湘云忙问是哪两个,宝钗道:"呆香菱之心苦,疯湘云之话多。"虽是开玩笑,但这个玩笑开得很有技术含量。"杜工部之沉郁,韦苏州之淡雅,温八叉之绮靡,李义山之隐僻",对她而言都是信手拈来,毫不费力。薛宝钗能随口讲出几个大诗人的名号并不难,难的是连他们作诗的风格一起讲出来,并且讲得像我们吃饭喝水一样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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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节:三、外家姊妹多才思(2)    
薛宝钗不但能诗,而且会画。如此"双绝",在大观园里算是独一无二了。惜春虽会画,诗才却也寻常,第三十七回李纨说过:"我和二姑娘四姑娘都不会作诗。"除了元春省亲时的应制诗,在大观园的几次结诗社和联句里,确实不见惜春写下一字半句。何况惜春在绘画上的见识,未必就能高过宝钗。
在第三十八回的菊花诗社里,《画菊》的诗题是宝钗出的,我原以为惜春遇见这样对景的题目,应该作上一首,不想作《画菊》的人依然是宝钗:
诗余戏笔不知狂,岂是丹青费较量。聚叶泼成千点墨,攒花染出几痕霜。淡浓神会风前影,跳脱秋生腕底香。莫认东篱闲采掇,粘屏聊以慰重阳。
宝钗在构图、着墨、设色等方面写的这样生动传神,很难说没有绘画的体验。尤其是中间两联,活脱脱将作画的动态描摹得淋漓尽致,而且形神兼备。后来刘姥姥逛大观园,说起大观园比画儿上画的还强十倍,若是能照着画一张,就带回去给乡下人见见世面。贾母告诉她,我的小孙女儿就会画--这说的是惜春。估计刘姥姥的话合了贾母的心,回来当真就要惜春去画园子。惜春觉得挺为难,因为她原来画的都是写意画,现在让她画工细楼台,画人物,她便没了主意,要和大家去商议,提出告假一年。众人拿不准,惟独宝钗侃侃而谈:
"如今画这园子,非离了肚子里头有几幅丘壑的才能成画。这园子却是象画儿一般,山石树木,楼阁房屋,远近疏密,也不多,也不少,恰恰的是这样。你就照样儿往纸上一画,是必不能讨好的。这要看纸的地步远近,该多该少,分主分宾,该添的要添,该减的要减,该藏的要藏,该露的要露。这一起了稿子,再端详斟酌,方成一幅图样。第二件,这些楼台房舍,是必要用界划的。一点不留神, 栏杆也歪了,柱子也塌了,门窗也倒竖过来,阶矶也离了缝,甚至于桌子挤到墙里去,花盆放在帘子上来,岂不倒成了一张笑"话"儿了。第三,要插人物,也要有疏密,有高低。衣折裙带,手指足步,最是要紧,一笔不细,不是肿了手就是跏了腿,染脸撕发倒是小事。"
读到这一段,想必很多人都不禁暗暗称赞吧。惜春是大观园内公认的小画家--连丫鬟都叫入画的,却也没有这样的理论修养,其他人更不用说。宝玉号称杂学旁收,于这上头却也不甚通。人家宝钗都说了:"并不是为宝兄弟知道教着他画,那就更误了事了。"果不其然,宝玉说家里有雪浪纸,又大又托墨,宝钗赶忙反驳道:"我说你不中用!那雪浪纸写字画写意画儿,或是会山水的画南宗山水。托墨,经得皴皱。拿了画这个,又不托色,又难滃,画也不好,纸也可惜。"接着又说大观园刚刚兴建的时候,匠人们有一幅细致图样,可以去找太太把图样要过来,再比着那纸的大小,跟凤姐要一块重绢,照着图样删补立了稿子,添了人物就行了。然后说到画具的问题,惜春表示自己平时就拿随手写字的笔画画,并且只有四样颜色。这时宝钗又发话了:
"你不该早说。这些东西我却还有,只是你也用不着,给你也白放着。如今我且替你收着,等你用着这个时候我送你些,也只可留着画扇子,若画这大幅的也就可惜了的。今儿替你开个单子,照着单子和老太太要去.你们也未必知道的全,我说着,宝兄弟写。"
真是活现出一个胸有成竹的宝钗!甚至越读越觉得,虽说作画的是惜春,这个情节竟是单为宝钗设计的,仿佛回到了一个属于她的天地。若不是从前练过,焉能如此驾轻就熟?并且她的画具比惜春还多,创作经历自然不短。且看她给贾宝玉开单子,包括风炉子、各色颜料、绢箩、碗碟,各方面都考虑得十分周全。最后又道:"生姜二两,酱半斤"。这时林黛玉笑起来,说:"铁锅一口,锅铲一个。"宝钗问做什么,林黛玉说:"你要生姜和酱这些作料,我替你要铁锅来,好炒颜色吃的。"这是个玩笑话,但林黛玉这么讲,正表明她其实不懂绘画。而宝钗是有讲究的,她说:"那粗色碟子保不住不上火烤,不拿姜汁子和酱预先抹在底子上烤过了,一经了火是要炸的。"宝钗在绘画上如此专业,但是她在大观园里似乎并未作过画,所以我们只能推测,她学画的时间是在童年--那该是一个怎样丰富与庞杂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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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节:三、外家姊妹多才思(3)    
然而诗和画竟远远不能涵盖宝钗的才能,她对戏曲的认识也高于宝玉。宝玉虽看了《西厢记》,却不懂得欣赏《醉打山门》,听了宝钗的点拨才明白这戏的妙处。并且宝钗对禅学也有涉猎,第二十二回宝玉跟黛玉、湘云闹别扭,回来写偈子填词,摆出一幅参禅的架势。黛玉说他的偈子还未尽善,便给续了两句,这时宝钗出来,讲了一个南宗六祖惠能的故事。除此之外,宝钗甚至懂名物学。在第七十六回"凹晶馆联诗悲寂寞"里,林黛玉和史湘云用十三元韵联诗,史湘云用"棔"字作韵脚。林黛玉道:"亏你想得出。"史湘云解释说昨日看历朝文选见了这个字,不知是指什么树,因要去查,宝姐姐说不用查,就是如今俗叫作明开夜合的。单凭这一点,薛宝钗的才能就很值得我们钦佩了。
接下来还有更令人钦佩的:薛宝钗懂药理。可能有朋友会说,久病成良医嘛,生病生得多,对药自然就熟悉了。但问题在于,大观园里生病最多的人是薛宝钗吗?答案肯定不是。林黛玉懂药理吗?至少我没发现她懂。她只知道吃人参养荣丸。而对于自己药方上的那些药,像人参、肉桂什么的,她从来没有提出过异议。但薛宝钗告诉她:"昨儿我看你那药方上,人参肉桂觉得太多了。虽说益气补神,也不宜太热。依我说,先以平肝健胃为要,肝火一平,不能克土,胃气无病, 饮食就可以养人了。"这说明薛宝钗还懂中医,懂五行生克,虽然没有处方权,但她了解用药的原理,所以建议林黛玉吃燕窝粥,用来滋阴补气。有朋友说贾宝玉也谈过药,第五十一回晴雯生病的时候,贾宝玉看大夫开的药里有枳实、麻黄,就说女孩子禁不起,要换个大夫。但他这个与其说是学问,不如说是经验。因为旧年宝玉生病时,曾听大夫说自己禁不起枳实、麻黄,所以觉得晴雯更禁不起。这才是久病成医嘛!  
当然前面所说的这些,贾宝玉和众姐妹中多少还有人懂一点,尽管没有薛宝钗懂得多。但下边要说的这个东西,应该是除了薛宝钗,大观园其他人都完全不懂的了--就是外面的参行怎么给人参造假。第七十七回大夫给凤姐开的方子里要用人参,王夫人找不到合用的,只好命人去外面买。宝钗因在坐,乃笑道:
"姨娘且住。如今外头卖的人参都没好的,虽有一枝全的,他们也必截做两三段,镶嵌上芦泡须枝, 掺匀了好卖,看不得粗细。我们铺子里常和参行交易,如今我去和妈说了,叫哥哥去托个伙计过去和参行商议说明,叫他把未作的原枝好参兑二两来。不妨咱们多使几两银子,也得了好的。"
这是书本上没有的东西,靠的全是生活阅历。因为薛家是皇商,自己开了铺子,又和参行交易,所以薛宝钗知道他们造假,但那时候没有315,没有消费者权益保护协会,只能通过熟人去交涉,要对方卖个人情--这对林黛玉、史湘云等人来说,便完全是陌生的世界了。第五十七回邢岫烟因为贫寒,刚立春就把棉袄给当了。彼时天气尚寒,薛宝钗怕她冻出病来,要去帮她把衣服赎回,可巧邢岫烟去的当铺正是薛家开的。当日邢岫烟让丫鬟给薛宝钗送当票去,丫鬟把当票交到莺儿手里,莺儿随手夹在书中,偏被史湘云看见了,史湘云瞅了个空把当票拿出来,左看右看不知是什么东西,便拿去问人。薛宝钗见了忙接了过去,薛姨妈问是谁的当票子,湘云还道:"什么是当票子?"可见她根本不知道当铺是怎么一回事。薛姨妈叹道,真真是侯门千金,哪里知道这个?若是你们家的小姐们看了,也都成了呆子了。婆子们也说:"林姑娘方才也不认得。别说姑娘们,此刻宝玉他倒是外头常走出去的,只怕也还没见过呢。"  
这就产生了另一个问题:贾宝玉是男孩子,出去逛的机会比薛宝钗多,但他在这些生活常识上懂得多少呢?第五十一回他要把起先给晴雯开药的医生打发走,旁边的婆子说,这大夫不是告诉总管房请来的,他走的时候得给一两银子的轿马钱。宝玉听了,便叫麝月去取银子。于是好戏正式开始:麝月拿了一块银子,提起戥子来问宝玉:"哪是一两的星儿?"宝玉笑道:"你问我?有趣,你倒成了才来的了。"麝月又要去问人,宝玉说:"拣那大的给他一块就是了。又不作买卖,算他做什么。"麝月便放下戥子,拣了一块大的,说宁可给多一点,别给少了,叫那穷小子笑话,不说咱们不识戥子,倒像咱们有心小器似的。那婆子看了说,这是五两的锭子夹了半边,至少有二两呢。麝月道,多的你都拿去算了。我看到这里就想,要是薛宝钗在这儿就好了,她肯定知道一两的星儿在哪儿,可能还会教教贾宝玉怎么认秤。
以上所讲的这些,大体可以见出薛宝钗的知识体系。宝玉曾赞宝钗"通今博古"、"无书不读",却也不算过分。常常想:宝钗若是生活在今天,只要她愿意,便能令网上许多所谓的"才女"黯然失色。然而宝钗并不愿作才女,她说:"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倒不要这些才华的名誉";她说:"究竟这也算不得什么,还是纺绩针黹是你我的本等";她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总以贞静为主,女工还是第二件"。所以,即使当真在大观园举办那个"才学之冠"的评选,稳操胜券的宝钗多半是连海选也不会报名的。人生大憾,莫此为甚。
在宝钗眼里,诗词不过是闺中游戏,原是可以会也可以不会的。这一点和林黛玉不同。林黛玉心里是否想做才女,书中没有明写,但有一个细节很能说明问题,第十八回贾元春省亲的时候,命姐妹们作诗,"原来林黛玉安心今夜大展其才,将众人压倒",不想元春只命每人一匾一咏,"林黛玉未得展其抱负,自是不快。"可见她想在"才"上将众姐妹压倒。另外,贾探春"才自精明志自高",不过她的理想也不是做才女,她有更远大的抱负--想做男子。"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这是想去外面的世界叱咤风云,建功立业了。贾探春的理想是做男子,而贾宝玉的理想是做女孩,那么薛宝钗想做什么呢?请注意,她根本就没说过自己"想"做什么,她经常说的是女子"应该"做什么。由此可以看出,薛宝钗始终生活在理性的约束里,既然上天赋予她女儿的身份,她就要做女儿的身份所应该做的事情。她似乎是为生活的责任而生活,不谈意愿,更没有抗争,这是她和贾宝玉、林黛玉、贾探春不同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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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节:四、热毒居然怯冷香    
四、热毒居然怯冷香
讲到这里,有朋友可能已经发现,薛宝钗的童年和当下之间横亘着一道鸿沟。倘若她那如诗如画的童年生活能够延续,宝钗将呈现出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人生。而促使她变化的根源,便是第七回提到的冷香丸,我认为不妨叫"成长的代价"。这大约是《红楼梦》惟一一次写到薛宝钗生病。那次周瑞家的去梨香院,得知宝钗正在生病,因问她有什么病根,宝钗说,再不要提治病了,为这病呀,请大夫、吃药,不知花了多少银子钱呢。凭你什么名医仙药,总不见一点效。后来遇到个秃头和尚,说专治无名之症。说我这是从娘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幸而先天壮,还不相干,但吃寻常药是没用的。他说了一个方子,又给了一包药末子作引子,说发病时吃一丸就好。这里脂砚斋有个批语说:"凡心偶炽,是以孽火齐攻"。
由此大致可以看出,热毒是指"孽火"。而薛宝钗的热毒之所以能治,是因为她"先天壮"。脂砚斋在此处又批:"浑厚故也。假使颦、凤辈,不知又何如治之。"意思是若换了王熙凤、林黛玉,光用冷香丸就治不好了。我还要补充一点,若换了贾宝玉,也一样治不好。第三十二回写了贾宝玉的病,他本来想把自己的病跟林黛玉说,结果把袭人错当成林黛玉,说给袭人听了。他说:"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掩着。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那么林黛玉又是什么病呢?当她在门外听到史湘云说经济一事,贾宝玉说:"林妹妹不说这样混帐话,若说这话,我也和他生分了。"林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又惊又喜,又悲又叹。她想:"况近日每觉神思恍惚,病已渐成,医者更云气弱血亏,恐致劳怯之症。你我虽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纵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 还有第三十四回,贾宝玉让晴雯给林黛玉送了两块旧手帕。林黛玉开始不明白,说这帕子必是上好的,叫他留着送别人吧,我不用这个。晴雯说,不是新的,就是家常旧的。林黛玉思忖一时,体会出其间深意,就把帕子留下了。这里也许还有朋友没明白,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如果平时班上女生过生日,或者生病,有男生送个布娃娃,送束康乃馨,甚至买几条好看的手帕,都是寻常的事。但如果有人把自己用过的旧手帕送去,大家说这是什么意思呢?这里林黛玉拿着手帕,"不觉神魂驰荡:宝玉这番苦心,能领会我这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这番苦意,不知将来如何,又令我可悲;忽然好好的送两块旧帕子来,若不是领我深意,单看了这帕子,又令我可笑;再想令人私传相递与我,又可惧;我自己每每好哭,想来也无味,又令我可愧。如此左思右想,一时五内沸然炙起",便在那两块旧帕上写了三首诗,就是著名的《题帕三绝》。黛玉还要往下写时,怎奈帕子都写满了,只觉浑身火热,面上作烧,走至镜台揭起锦袱一照,只见腮上通红,自羡压倒桃花,却不知病由此萌--这便是情根深种的"热毒",是脂砚斋批的"凡心偶炽"。而冷香丸专门抑制热毒,它的配方很奇怪,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花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这些还不难;接下来要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日晒干,和在药末子一处,一齐研好,这也不难;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这就太难了。诸位一定会问:要是"雨水"这天不下雨,"小雪"这天不落雪怎么办啊?当时周瑞家的也提出这个问题,薛宝钗说,也只好再等罢了。然而她的运气实在很好,一两年之内居然把原料都备齐了,这个概率一点也不比现在买彩票中五百万大奖的概率高。她说如果发了病,拿出来吃一丸就好了。这时大家可能要问:说了半天的病,那么薛宝钗生病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样子呢?当时周瑞家的来看她,只见她伏在小炕桌上和莺儿描花样子,一点看不出是在生病。估计周瑞家的也觉得不解,问她病发时觉得怎么样,她说:"也不觉什么,只不过喘嗽些,吃一丸药下去也就罢了。"
我曾经想过,为什么薛宝钗发病时只是喘嗽些?这跟平时有什么区别呢?最终想出的解释是:只是喘嗽些,便不改她那种大家闺秀的端庄。大家不一定信服这个解释,那么我们看看别人的例子。第十一回秦可卿一病不起,凤姐去看她的时候,只见她"脸上身上的肉全瘦干了"。大家可以想像,任凭秦可卿长得再漂亮,如今病到这般地步,肯定对容貌有很大的影响。当年汉武帝的李夫人病重时,说什么也不让皇帝看她的脸,便是这个缘故。还有第二十五回,贾宝玉中了赵姨娘和马道婆设计的魇魔法,他先是头疼,接着"大叫一声"我要死"!将身一纵,离地跳有三四尺高,口内乱嚷乱叫,说起胡话来了"。还"拿刀弄杖,寻死觅活的,闹得天翻地覆",平日大家公子的模样荡然无存。不过大家可能会说这是被邪法子陷害了,日常生病的时候肯定不像这样子。那我再举个例子:第五十七回也写了贾宝玉生病,这次是因林黛玉的丫鬟紫鹃而起,不过紫鹃可不是害他,那是逗他。紫鹃开玩笑说林黛玉要回苏州去,贾宝玉顿时就"一头热汗,满脸紫胀"。这还不算什么,惊人的症状是晴雯把他拉回去之后才开始的:"更觉两个眼珠儿直直的起来,口角边津液流出,皆不知觉。给他个枕头,他便睡下;扶他起来,他便坐着;倒了茶来,他便吃茶"。袭人吓楞了,慌忙去请李嬷嬷,李嬷嬷来了以后,问他几句话也无回答,再掐他的人中,指印如许来深,竟也不觉得疼。袭人一气之下跑去潇湘棺,跟林黛玉说:"不知紫鹃姑奶奶说了些什么话,那个呆子眼也直了,手脚也冷了,话也不说了,李妈妈掐着也不疼了,已死了大半个了。连李妈妈都说不中用了,那里放声大哭。只怕这会子都死了!"林黛玉当时正在吃药,听了这话,便哇的一声,"将腹中之药一概呛出,抖肠搜肺、炽胃扇肝的痛声大嗽了几阵,一时面红发乱,目肿筋浮,喘得抬不起头来"--大家请看,宝玉这次固然病得痴狂颠倒,而林黛玉的"喘嗽"也和薛宝钗大不相同,"面红发乱,目肿筋浮",想必大为失态。所以作者专门把薛宝钗的病症设计为轻微喘嗽,使她即使在生病,也未改平日的端庄娴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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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节:五、淡极始知花更艳    
五、淡极始知花更艳
从前读过一篇名为《万红丛中一片雪》的论文,分析宝钗对红色的隐藏和排拒,觉得很是新颖。不过在我看来,宝钗对红色的态度转变,恰与冷香丸发挥作用的时间相符。《红楼梦》里的女孩子大都爱红,但薛宝钗和别人不一样。第八回她的衣着还算绚烂: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蜜合色是蓝和粉红的调和,粉红原是暖色调,加了蓝则变成冷色调了。而紫色的掺入,也使玫瑰色晦暗下来,不再是代表爱情的灿烂。这身打扮从外表看并无红色,但宝玉提出要看金锁的时候,宝钗则"解了排扣,从里面大红袄上将那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的璎珞掏将出来。"这个时候,宝钗对待红色的态度是隐藏,但红色毕竟还在她身上存在着。
随着冷香丸逐渐发挥效应,薛宝钗身上的红色越来越少。她住的蘅芜苑内有诸多异草:或有牵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巅,或穿石隙,甚至垂檐绕柱,萦砌盘阶,或如翠带飘飘,或如金绳盘屈,或实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芬气馥,非花香之可比。每读至此,总觉得有点像《楚辞》的意境。是谁吟就了这样的诗句:"轻烟迷曲径,冷翠滴回廊。谁谓池塘曲,谢家幽梦长。"蘅芜苑挤满了春的芬芳,扑入眼帘的是一片清冷的绿色。等到春的繁华被秋季收拾成萧索,所有的不安和躁动都冻结在冷香丸的缕缕幽香里,于是红的喧哗换作了白的冷寂。到了秋深的时候,花溆的萝港之下阴森透骨,两岸是无边的衰草残菱,更兼接天的枯黄莲叶,渲染出浓重的秋情。第四十回贾母带刘姥姥游大观园的时候,蘅芜苑的奇草仙藤已然愈冷愈苍翠,累垂着珊瑚豆子一般的果实,一阵阵异香绕过清幽的围廊,渗进那油壁绿窗。及至进屋,竟发现四周和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伴随着"红"的消失,薛宝钗身上的热毒似乎再也没有发作,她似乎也不再服用冷香丸--仿佛远离了红色,宝钗的病也就好了。然而宝钗正是在这个过程中成长起来,她洞晓了碧绿的春,火红的夏,最终走入冷白的秋。"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与其说宝钗写的是秋日的白海棠,不如说她歌咏着自己的灵魂,曾经明艳的胭脂冲淡在冷香丸所用的那些洁白花瓣里,化作一个理智平和的秋天。  
这年冬天下了大雪,李纨请众姐妹到稻香村商量起社作诗,宝玉便邀了黛玉同去:
黛玉换上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束一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头上罩了雪帽。二人一齐踏雪行来。只见众姊妹都在那边,都是一色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独李纨穿一件青哆罗呢对襟褂子,薛宝钗穿一件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 丝的鹤氅;邢岫烟仍是家常旧衣,并无避雪之衣。
在一色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的掩映下,不着红装的三位便显得有些突兀。李纨不能穿红,这是没办法的事,她的红装和胭脂早已消逝在贾珠去世的那一日。还有邢岫烟不穿红,是因为她家境贫寒,买不起红色的新装。然而二八少女薛宝钗居然只着莲青色,只能说明她对"红"的自觉摒弃。在次日的芦雪庵诗会上,李纨表现出对红梅花的喜爱,邢岫烟也在分咏红梅时得到了"红"字。所以雪芹终究把红色给予了每一个女孩--除了宝钗。于是属于她的只有素淡的碧色和白色,她的红妆就像纷飞的柳絮,早已凋零在万紫千红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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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节:六、深解周旋粉黛场(1)    
六、深解周旋粉黛场
下面谈谈薛宝钗的为人处世。都说做人是一门大学问,薛宝钗做事的原则是"又要自己便宜,又要不得罪了人,然后方大家有趣"。第二十二回贾母为宝钗过十五岁生日,因问她爱听何戏、爱吃何物,"宝钗深知贾母年老人,喜热闹戏文,爱吃甜烂之食,便总依贾母往日素喜者说了出来,贾母更加欢悦。"这时不免有人批评宝钗,说她擅于奉承,但诸位不妨想想,当时的情形是贾母亲自为宝钗过生日,倘若贾母问她爱吃什么,她张口说喜欢开心果、喜欢山核桃,就是天真可爱了吗?如果那样,只能说明是晚辈不懂事,因为老人没法吃这些东西。所以宝钗的表现恰恰体现了她的"稳重和平",正是贾母赞赏她的地方。
其实林黛玉偶尔也是有点世故的,不知大家有没有留意过,在她刚进贾府的时候,贾母问她读什么书,她说读了《四书》。但她很快发现贾母对姊妹们读书识字的态度很低调,接下来贾宝玉问她可曾读书?她便答,不曾读,只上过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还有贾宝玉挨打的第二天,林黛玉站在花阴下看着怡红院,心里盘算道,凤姐为什么还不来?就算有事绊住了,她也必定要来打个花胡哨,讨老太太和太太的好才是。今儿这早晚还没来,必有缘故。她正想着,就看见贾母搭着王熙凤的手,和着邢王二夫人一起进怡红院去了。除此之外,她还知道蘅芜苑的婆子送燕窝来,要让紫鹃打发赏钱,知道府里花费太大,有后手不接的危险。所以林黛玉并不是完全不食人间烟火,她也懂得顺从贾母的意思,懂得贾府的人情世故。只是她不屑在这些上面经营,所以偶一为之。而薛宝钗刚好相反,她在人情世故上比较留意,对诗词歌赋只是偶一为之。
薛林二人的处事方式在第二十回有个典型的对比。彼时贾宝玉在林黛玉屋里讲"小耗子偷香芋",接着薛宝钗来了,还没说上几句话,就听得宝玉房里吵嚷起来,原来是宝玉的奶母李嬷嬷跟袭人在吵架。贾宝玉很生气,准备赶过去,在这个节骨眼上,林黛玉和薛宝钗讲了两句大不相同的话。林黛玉说:"这是你妈妈跟袭人叫嚷呢。那袭人也罢了,你妈妈再要认真排场她,可见老背晦了。"很显然,这是在埋怨李嬷嬷,贾宝玉本来就对李嬷嬷管东管西的有意见,第八回为李嬷嬷吃茶的事,连茜雪都撵了。当时林黛玉说这话,无疑于在贾宝玉的火上淋了一瓢油。若贾宝玉就这样回去,战火硝烟恐怕在所难免。但薛宝钗又是怎么说呢?她说:"你别和你妈妈吵才是,他老糊涂了,倒要让她一步为是。"--薛宝钗浇了一盆冷水,又把这个火给浇了下去。虽然我一向喜欢林黛玉,但在这里还是忍不住要说:娶妻当如薛宝钗--因为娶了她肯定能处理好家庭关系。
第五十六回王熙凤卧病时,府里的事务由李纨、贾探春、薛宝钗三个人协同处理。探春提出要把大观园承包出去,每年可有四百两银子的利息。但薛宝钗立即提出一个很实际的问题,说如今园里有几十个老妈妈,若只给这个,那个就会抱怨不公。所以要得到好处的人每年拿出若干贯钱来,大家凑齐,单散与园中这些妈妈们。这就相当于让没有承包的人也沾点利息,原因她也讲得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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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节:六、深解周旋粉黛场(2)    
"你们只管了自己宽裕,不分与他们些,他们虽不敢明怨,心里却都不服,只用假公济私的多摘你们几个果子,多掐几枝花儿,你们有冤还没处诉。他们也沾带了些利息,你们有照顾不到,他们就替你照顾了。"
这番话说得十分在理。看来薛宝钗很懂做人的心理,懂得不能得罪闲人。因为倘若得罪了忙人,他没有功夫跟你计较;若是得罪了闲人,他有的是时间跟你作对。宝钗提出这样的分配方式,管家婆子们个个都很高兴。
我在前面的文中说过,贾府的各色矛盾从第五十五回开始逐步激化,但早在玫瑰露、茯苓霜等事故发生之前,薛宝钗就把通往梨香院的角门加了锁。她说:"小心没过逾的。你瞧你们那边,这几日七事八事,竟没有我们这边的人,可知是这门关的有功效了。若是开着,保不住那起人图顺脚,抄近路从这里走,拦谁的是?不如锁了,大家别走。纵有了事,就赖不着这边的人了。"这是个避嫌的好办法,有利于处理和王夫人的关系。因为薛宝钗虽住在大观园,但一应日用都是家里担负,第七十四回荣府长房和二房内讧,抄检大观园时惟独不抄薛宝钗,就是碍着这一点。所以若从这个角门上出了岔子,王夫人处理起来就会比较为难。这和林黛玉是不同的,虽然都是亲戚,但林黛玉住在贾府,日常都靠贾府供给,和他家的姑娘们一样,所以抄检时并没漏掉她。而薛宝钗只是借住在这里,吃穿都和贾府无干,你凭什么去抄人家?然而薛宝钗非常注意避嫌,就在抄检大观园的事件之后,她很快找个借口搬出了园子。王熙凤明白这里头的关系,就对王夫人说:"我想薛妹妹此去,想必为着前时搜检众丫头的东西的原故。他自然为信不及园里的人才搜检,他又是亲戚,现也有丫头老婆在内,我们又不好去搜检,恐我们疑他,所以多了这个心,自己回避了。也是应该避嫌疑的。"王夫人听了觉得不太好,便叫薛宝钗来解释给她听,要她搬回来。但薛宝钗竟把道理讲得无比充分:
"这话说的太不解了,并没为什么事我出去。我为的是妈近来神思比先大减,而且夜间晚上没有得靠的人,通共只我一个。二则如今我哥哥眼看要娶嫂子,多少针线活计并家里一切动用的器皿,尚有未齐备的,我也须得帮着妈去料理料理。姨妈和凤姐姐都知道我们家的事,不是我撒谎。三则自我在园里,东南上小角门子就常开着,原是为我走的,保不住出入的人就图省路也从那里走,又没人盘查,设若从那里生出一件事来,岂不两碍脸面。而且我进园里来住原不是什么大事,因前几年年纪皆小,且家里没事,有在外头的,不如进来姊妹相共,或作针线,或顽笑,皆比在外头闷坐着好,如今彼此都大了,也彼此皆有事。况姨娘这边历年皆遇不遂心的事故,那园子也太大,一时照顾不到,皆有关系,惟有少几个人,就可以少操些心。所以今日不但我执意辞去,之外还要劝姨娘如今该减些的就减些,也不为失了大家的体统。据我看,园里这一项费用也竟可以免的,说不得当日的话。姨娘深知我家的,难道我们当日也是这样冷落不成。"
这番话可谓入情入理,她有意避开了"抄检"的话题,先摆出家里需要料理的情况,再提出小角门的安全考虑,最后讲出一系列情由,劝王夫人免了园子的费用,"况姨娘这边历年皆遇不遂心的事故,那园子也太大,一时照顾不到,皆有关系",这几句暗示了抄检的起因,但说的非常有分寸。说明宝钗素日行为豁达,但对周遭的人事非常留心,又善于审时度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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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节:七、灵心八面斗玲珑(1)    
七、灵心八面斗玲珑
第二十九回探春曾说:"宝姐姐有心,不管什么她都记得。" 第三十五回宝钗也曾笑着说:"我来了这么几年,留神看起来,凤丫头凭她怎么巧,再巧不过老太太去。"--原来藏愚守拙的背后,竟是"有心"和"留神"。
接下来不免有朋友会问:薛宝钗究竟留心些什么呢?第二十七回宝钗扑蝶到滴翠亭边,听到小红和坠儿在说贾芸捡到手帕的事,于是暗想:况才说话的语音,大似宝玉房里的红儿的言语。她素昔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东西。从这里至少能看出两点:第一,她光听声音就知道是小红;第二,她对小红的为人有看法--不管这个看法对不对,至少说明她留心过小红这个人。而且从闻声辨人这点来看,恐怕留心的程度还相当不低。这就奇怪了,要知道小红此时是怡红院的丫鬟,而贾宝玉基本上还不认识她。有一次贾宝玉一个人在房里,想吃茶却叫不到人,只好自己去倒。这时小红进来,帮他倒了茶。贾宝玉看了看小红说,你也是我这屋里的人么?小红说是。贾宝玉说,那我怎么不认得你?小红冷笑了一声说:认不得的也多,岂止我一个。从来我又不递茶递水,拿东拿西,眼见的事一点儿不做,哪里认得呢。这也难怪,贾宝玉房里的丫鬟多,小红又是在后面打杂的,贾宝玉不认得她很正常,但薛宝钗认得她就不正常了,何况还是只听声音就认了出来。
第五十六回商议承包大观园的时候,平儿提议说蘅芜苑的香草可以交给莺儿的娘,因为她会弄这个。但莺儿是薛宝钗的丫鬟。薛宝钗便不答应,怕别人说闲话,这符合宝钗的做事风格。但接下来的事情就怪了,宝钗说可以交给叶妈,就是怡红院茗烟的娘。叶妈和莺儿的娘关系极好,若有不会的,她自然就去问莺儿的娘了--大家请看,宝钗不但留心到茗烟的娘,还知道她和莺儿的娘关系好--连园子里的婆子们都留心到了,真是难得。若换了贾宝玉,连莺儿的娘都还未必认得呢。
第六十二回薛宝钗锁角门的时候,跟贾宝玉谈到玫瑰露和茯苓霜的事。因为这两件事牵扯到芳官和柳五儿,所以贾宝玉知道,其余的事他便不知道了。按说这些事都和薛宝钗无关,但她不光知道这两件,而且知道还有几件比这个更大的,尚未叨登出来,她为此特意说给平儿,使她留意。我们不妨拿她和宝黛两个人比较一下,其实贾宝玉和林黛玉对某些事情也是很留心的,但他们留心的事跟薛宝钗不一样。
先说贾宝玉。第十九回他去袭人家,看到房中有三五个女孩子,回来见四周无人,就问袭人道:"今儿那个穿红的是你什么人?"袭人说:"那是我两姨妹子。"贾宝玉说:"我因为见他实在好得很,怎么也得他在咱们家就好了。"其实刚才几个女孩子见他进去,都羞惭惭地低了头,但他仍留心到其中一个穿红的。还有第十五回给秦可卿送殡,去铁槛寺的路上经过一个村庄,便下车休息片时。贾宝玉逛到一户人家,见炕上一个纺车很有趣,就上去拧转玩耍。这时一个村姑跑来嚷道:"别动坏了!"宝玉忙陪笑说:"我因为没见过这个,所以试他一试。"那村姑道:"你们那里会弄这个,站开了,我纺与你瞧。"于是宝玉站着看她纺线。忽然外面一个老婆子喊:"二丫头,快过来!"那村姑听见,丢下纺车就跑了。后来凤姐打发他们上车,把村里人叫出来领赏钱。"宝玉留心看时,内中并无二丫头"--诸位请看,他这会子留心上了--出来走不多远,迎面看见二丫头怀里抱着她小兄弟,跟几个小女孩说笑而来。这时宝玉恨不得下车跟了她去,料定众人不依,只得以目相送。这就是贾宝玉的留心。
那么林黛玉又留心什么事呢?第四十三回凤姐过生日那天,正巧也是金钏儿的生日,贾宝玉特意换了素服出去祭奠。他跟袭人撒谎说,北静王的一个爱妾没了,他过去吊丧。这是一个借口,别人也许都没觉察,但林黛玉偏生留意上了。贾宝玉回来之后,大家一起看《荆钗记》,黛玉看到《男祭》这一出,就开始旁敲侧击了--这是她嘲讽贾宝玉的一贯风格--她对薛宝钗说:"这王十朋也不通的很,不管在哪里祭一祭罢了,必定跑到江边子上来作什么!俗语说,"睹物思人",天下的水总归一源,不拘那里的水舀一碗看着哭去,也就尽情了。"这时薛宝钗和贾宝玉都明白了她这话的真实意图,于是"宝钗不答,宝玉回头要热酒敬凤姐"。
林黛玉留心的事大多和贾宝玉有关,第三十九回刘姥姥二进荣国府,给贾母讲些村里的新鲜趣谈。说一个下雪天,她还没出房门就听见外头柴草响,于是爬着窗户眼儿一看,是一个小姑娘在抽柴草--刚讲到这里,南院马棚失火了,贾母急忙起身,命人去火神跟前烧香。等火熄了之后回到屋里,贾宝玉忙着问刘姥姥:那女孩儿大雪地作什么抽柴草?倘或冻出病来呢?贾母拦住他说:都是才说抽柴草惹出火来了,你还问呢。可贾宝玉心里一直记挂着,林黛玉很明白,之后她们商量着还史湘云的席,顺便请老太太赏菊花。贾宝玉说:老太太喜欢下雨下雪的。不如咱们等下雪的时候,请老太太赏雪岂不好?咱们雪下吟诗,也更有趣了。这时林黛玉笑着说:咱们雪下吟诗?依我说,还不如弄一捆柴火,雪下抽柴,还更有趣儿呢。说的宝钗她们都笑了,宝玉瞅她一眼,没有答话。
在这些场合,一向"留神"的薛宝钗却表现得非常平淡,要么笑笑,要么装没听见,站出来说话的时候极少--从本质上讲,薛宝钗留心的是生存法则,而宝黛留心的是情感经营。所以宝黛只宜于作诗,而宝钗适于生存。在生活中,薛宝钗非常懂得什么时候该"藏",什么时候该"露"--在我看来,衡量一个人聪明与否,不单要看他的聪明地方,更要看他的糊涂之处,只懂聪明不懂糊涂的人最多只能算小聪明。而宝钗是大聪明,因为她懂得什么时候聪明,什么时候糊涂。清代罗凤藻曾在《红楼梦图咏》中称赞宝钗"一种温柔偏蕴藉,十分浑厚恰聪明",这是有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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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节:七、灵心八面斗玲珑(2)    
《红楼梦》很少写到薛宝钗生气,就像很少写到她生病一样。第二十九回清虚观打醮时,张道士给贾宝玉送了一盘法器,里面有一个赤金点翠的麒麟。贾母说好像看见哪个孩子也有这个,宝钗笑道:"史大妹妹有一个,比这个小些。"宝玉表示史湘云在府里住了这么久,自己也没看见,探春说:"宝姐姐有心,不管什么他都记得。"林黛玉立刻刺了一句:"他在别的上还有限,惟有这些人带的东西上越发留心。"这是暗指"金玉"之事,而薛宝钗的反应是"回头装没听见"。有人可能觉得薛宝钗的表现是虚伪,那我倒要反问一句:倘若你觉得这样是虚伪的话,她该怎么表现才是不虚伪呢?是该反唇相讥还是干脆和林黛玉吵起来?想必清虚观不是个宜于吵架的地方。
还有第三十四回宝玉挨打后,宝钗听袭人说是薛蟠找人给贾政打的小报告,回去跟薛蟠发生了争执。薛蟠讽刺她,她哭了一夜。本来她哭的是薛蟠的讽刺,而不是哭宝玉挨打,但第二天林黛玉碰见她,看她无精打采,眼上有哭泣之状,便在后面笑着说:"姐姐也自保重些儿。就是哭出两缸眼泪来,也医不好棒疮!"这话说得十分刻薄,而宝钗又是什么反应呢?她分明听见黛玉刻薄她,但"并不回头,一径去了"--她又装作没听见。估计这回又有人说她虚伪,可是她此时若不"虚伪",又该怎么样呢?去跟林黛玉吵架吗?那在《红楼梦》里,我们看到的就不是林黛玉天天跟贾宝玉吵架,而是林黛玉天天跟薛宝钗吵架了。  
薛宝钗对贾宝玉也是这样。贾宝玉不给她面子可不止一次,第二十八回宝玉他们跟王夫人在一块,贾母的丫鬟来找他们吃饭,林黛玉走了,贾宝玉不走,宝钗笑道:"吃不吃,陪着林妹妹走走,不然他心里又不自在了。"贾宝玉说:"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这话大概被林黛玉听见了。吃过饭宝玉去找她,见她正在贾母的屋子里裁剪,一个小丫头说,那块绸子角还不好,再熨一下。林黛玉便把剪子一撂,说:"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当时贾宝玉很尴尬,刚要哄她,薛宝钗又进来了--说实话,薛宝钗这次来的真不是时候,贾宝玉觉得她是电灯泡,就对她说:"老太太要抹骨牌,正没人呢,你抹骨牌去罢。"这下薛宝钗太没面子了,但她还是笑着说:"我是为抹骨牌才来了?"说完就走了。袭人说薛宝钗有涵养,这话其实不错。林黛玉对她明嘲暗讽过好些次,贾宝玉也偶尔伤她的面子,但她当时装作不知道,事后也没有计较。袭人就说"只当他恼了,谁知过后还是照旧一样"。书中惟一一次写薛宝钗跟贾宝玉生气发火,是在第三十回。当时贾宝玉因为跟林黛玉吵架,心里不痛快,薛蟠过生日请客,他推病不去。偏生当天两人又和好了,于是一起到贾母跟前来。贾宝玉觉得没什么话说,就跟宝钗笑道:"大哥哥好日子,偏生我又不好了,没别的礼送,连个头也不得磕去。大哥哥不知我病,倒像我懒,推故不去的。倘若明儿恼了,姐姐替我分辨分辨。"薛宝钗说没关系,弟兄们日日一处,要存这个心倒生分了。贾宝玉又道:"姐姐怎么不看戏去?"宝钗说:"我怕热,看了两出,热得很。要走,客又不散,我少不得推身上不好,就来了。"贾宝玉听了,觉得脸上很没意思。因为薛宝钗这话好像在暗指他刚才说的生病也是借口,就搭讪笑道:"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妃,原来也体丰怯热。"薛宝钗听了不由大怒--这里确实是真生气了,书里用"大怒"二字,对薛宝钗还是头一遭--只见她寻思一回,冷笑了两声说:"我倒像杨妃,只是没一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杨国忠的!"这话明明是针对贾宝玉了。而林黛玉听见宝玉奚落宝钗,心里很高兴,跟着说:"姐姐刚才看了两出什么戏?"宝钗看到林黛玉面上有得意之态,心想这次无论如何也要反击一下了。她笑着说:"我看的是李逵骂了宋江,后来又赔不是。"宝玉说:"姐姐通今博古,色色都知道,怎么连这一出戏的名字也不知道,就说了这么一串子。这叫《负荆请罪》。"这一下刚好撞在薛宝钗的枪口上,薛宝钗就接着他的话说:"原来这叫作《负荆请罪》。你们通今博古,才知道"负荆请罪",我不知道什么是"负荆请罪"。"这是讽刺贾宝玉和林黛玉吵架又和好的事,于是两个人不觉尴尬起来,脸都羞红了。这时凤姐出来打岔说:"你们大暑天,谁还吃生姜呢?"众人不解,道:"没有吃生姜"。凤姐故意用手摸着腮说:"既没人吃生姜,怎么这么辣辣的?"薛宝钗本想再说几句,看见贾宝玉十分羞愧,形景改变,就一笑收住。这次口角,薛宝钗可谓大获全胜,但她绵里藏针,点到为止,并且得饶人处且饶人,占到上风也就罢了,并不宜将剩勇追穷寇。
这里有一个问题:薛宝钗从来不跟宝黛二人生气的,为什么这次一反常态地"大怒"起来?其实根源就在贾宝玉打的那个比方。在宝钗心里,杨贵妃是"红颜祸水",宝玉把她比作杨贵妃,对她而言就是侮辱。她的稳重和平是有原则的,原则之内尽可谦让,但倘若别人触犯到这个原则,她是会反击的。
平心而论,此处只是小儿女斗嘴,无关大碍。但在贵族家庭的生活里,宝钗这种自我保护确是必需的。用探春的话说,"一个个都像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等到第七十九回,当夏金桂在薛家"持戈试马"时,宝钗这一招真正见出了威力:
宝钗久察其不轨之心,每随机应变,暗以言语弹压其志。金桂知其不可犯,每欲寻隙,又无隙可乘,只得曲意俯就。
每读至此,总能看到一个从容不迫的宝钗,和她谈诗论画的挥洒自如,居然分毫不相上下。面对着尔虞我诈的世事,她竟能随时俯仰,举重若轻,既保护了自己,又抑制了夏金桂的气焰。雪芹曾以"时"字冠之,堪称的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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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节:八、弱骨丰肌笑语工    
八、弱骨丰肌笑语工
凤姐认为宝钗"不干己事不张口",其实宝钗的口才极佳,只是能做到像阮籍那样"口不臧否人物",所以凤姐觉得她不轻易讲话。其实宝钗虽不臧否他人,但她有一个"劝人"的爱好。比如第三十七回史湘云要作东道起诗社,薛宝钗就对她说:"你家里你又作不得主,一个月通共那几串钱,你还不够盘缠呢。这会子又干这没要紧的事,你婶子听见了,越发抱怨你了。况且你就都拿出来,做这个东道也是不够。难道为这个家去要不成?还是往这里要呢?"史湘云听了这话便踌躇起来,于是宝钗又帮她出主意,由自己家拿螃蟹出来,请园子里的人吃螃蟹赏桂花,算是史湘云的东道。因为她着实替湘云考虑,说的难处又正中湘云的心事,所以湘云很感动。第五十七回宝钗还劝过邢岫烟,当时她看见探春送给岫烟的玉佩,就劝岫烟说:"这些妆饰原出于大官富贵之家的小姐,你看我从头至脚可有这些富丽闲妆? 然七八年之先,我也是这样来的,如今一时比不得一时了,所以我都自己该省的就省了。将来你这一到了我们家,这些没有用的东西,只怕还有一箱子。咱们如今比不得他们了,总要一色从实守分为主,不比他们才是。"--宝钗认为女孩子应该从实守分,她不但自己做到了,而且希望别人也能这么做。薛姨妈分送十二支宫花时就说:宝丫头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她平时也不爱妆扮,所以去劝岫烟时,能让岫烟心悦诚服。
据我看来,薛宝钗在大观园劝过许多人,基本是劝一个服一个,成功率极高。最具挑战性的一次是劝林黛玉,因为林黛玉一向对她有看法,而她居然能把林黛玉给劝服,堪称创造奇迹。宝钗劝黛玉别看杂书,不但说得黛玉"心下暗伏",而且两人没几天就"金兰契互剖金兰语",结成金兰友了。黛玉甚至对宝钗做了检讨,说"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
那么宝钗的"劝人"有没有失败过呢?答案是有的。让她失败的不是别人,正是贾宝玉。宝钗劝过贾宝玉很多次,有时候成功有时候失败。第八回有一次成功的例子。当时宝玉和黛玉都在梨香院,宝玉说起东府珍大嫂子的好鹅掌鸭信,薛姨妈听了,忙把自己糟的取来给他品尝。宝玉说,这个要就着酒才好吃。薛姨妈又赶快令人灌最上等的酒。宝玉又说,不必热了,我只爱喝冷酒。薛姨妈道,那可使不得,喝了冷酒,写字手要打颤儿。这话对宝玉肯定起不了作用,此时薛宝钗出马了,只听她说:"宝兄弟,亏你每日家杂学旁收的。难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热,若热吃下去,发散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以五脏去暖它,岂不受害?从此快不要吃那冷酒了。"贾宝玉听得十分受用,反过来一想:倘若吃冷酒,不就说明不懂这个道理吗?既被宝姐姐赞了"杂学旁收",还是懂得的为是。于是把冷酒换了下去。这时林黛玉郁闷起来,估计她以前也劝过贾宝玉,贾宝玉没听。可巧雪雁来给她送手炉,黛玉便问:"谁叫你送来的?难为他费心,哪里就冻死了我。"雪雁说:"紫鹃姐姐怕姑娘冷,使我送来的。"黛玉借机便发了话:"也亏你倒听他的话。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他说了你就依他,比圣旨还遵些!"这几句明明是说给宝玉听的。林黛玉劝不服贾宝玉,一个原因可能是她讲不出薛宝钗这番道理,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贾宝玉在感情上和她更亲近,所以反而不大听她的话。
其实林黛玉根本没必要为这件事郁闷,因为薛宝钗的"劝"在贾宝玉那里遭遇过挺大的失败,这在薛宝钗的记录里是绝无仅有的。第四十八回香菱学作诗的时候,贾宝玉在旁边赞扬她说:"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情性的。我们成日叹说可惜他这么个人竟俗了,谁知到底有今日。可见天地至公。"薛宝钗便借机劝导宝玉说:"你能够像他这苦心就好了,学什么有个不成的。"宝玉听了便不理她。这还算客气的。第三十二回史湘云拿仕途经济来劝贾宝玉,贾宝玉立刻就说:"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这话说得太决绝,袭人怕湘云脸上过不去,赶紧对她说:"云姑娘快别说这话,上回也是宝姑娘说过一回,他也不管人脸上过的去过不去,他就咳了一声,拿起脚来走了。这里宝姑娘的话也没说完,见他走了,登时羞的脸通红,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这何止是不给面子,简直是太伤自尊了。仕途经济之道为宝玉深恶痛绝,但宝钗偏要坚持不懈地劝他,结局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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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节:九、玉来金去最留心(1)    
九、玉来金去最留心
常常有人问我一个问题:宝钗对宝玉究竟是一种什么感情?宝钗对那块通灵宝玉的留心,相信绝大多数读者都能看出来。宝玉去梨香院探病,她马上提出要看他的玉,宝玉请莺儿打络子,她首先提议把他的玉络上。在她的潜意识里,未必没有把他的玉和自己的金并提的意思。然而当薛蟠拿了"金玉"之说奚落她,她竟一下气怔,立刻就哭了起来。书中说"宝钗满心委屈气忿,待要怎样,又怕他母亲不安,少不得含泪别了母亲,各自回来,到房里整哭了一夜。"这并不是虚伪地掩饰什么,而是薛蟠触动了她内心深处最敏感和最忌讳的东西。那样的时代,女孩子是不能自己想这些的。宝钗即使想了,内心也一定是压抑着的,连自己也不敢面对。有人说她对金钏儿和尤三姐冷酷,那是因为她觉得这些人没有合理地控制情欲,违背了道德规范,所以没必要可惜。但宝钗并不是全然的无情,她对史湘云、邢岫烟、林黛玉等人确是真诚且同情的。现在薛蟠这样说她,等于宣布她和金钏儿她们是一类人,令她情何以堪!所以一向少见眼泪的宝钗连眼睛都哭肿了,如果单为掩饰的话,何至于自己躲着哭一夜呢?
然而薛宝钗心里毕竟是在意贾宝玉的,她不但留心了通灵玉,而且常常到怡红院寻宝玉谈天。1974年的时候,有人写文章声讨宝钗道:"薛宝钗为了维护贾府的封建统治,在大观园内完全充当了封建特务的角色。为将来挤入当权派的行列奠定政治基础。尤其是对怡红院这块危险之地,更是密切监视,几乎把怡红院的门槛踏断。"此人的立场是不必说了。朋友在喷饭之余,不可忽视他提出的一个实际:谁是去怡红院最多的人?有朋友会说,肯定是林黛玉。但答案是否定的。因为林黛玉无需经常去怡红院,贾宝玉恨不得天天都跑潇湘馆,不劳她亲自往怡红院去。真正去怡红院最多的人是薛宝钗。第二十一回史湘云来贾府玩儿,晚上住在林黛玉房中。前一天贾宝玉跟她们玩到很晚,离开时已是二更多时。第二天早上刚起床,披衣靸鞋就往黛玉那里去--此时姐妹们尚未搬入大观园,但各人互相探望的情形,应与大观园无二。他在房里不见紫鹃、翠缕,倒是林黛玉和史湘云并未起床。林黛玉严严密密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睡得很安稳。史湘云却把一弯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又带着两个金镯子。请注意,宝玉看见宝钗雪白的酥臂时想的是,这个膀子要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但现在看见史湘云露出胳臂,却叹口气道,睡觉还不老实,回来让风吹了,又嚷肩窝疼了。说着还把被子替她盖上。有的研究者认为宝玉最后娶了湘云,我并不赞成,这里已经看得很清楚,他们的感情不是爱情,而是类似于亲兄妹的友爱。宝玉给史湘云盖被子时,其实林黛玉早醒了,觉得有人,就猜着定是宝玉,翻身一看,果然是他。黛玉便让他先出去,她和湘云好换衣服。之后二人梳洗,湘云洗了脸,翠缕便拿残水要泼,宝玉说:"站着,我趁势洗了就完了,省得又过去费事。"紫鹃递过香皂,宝玉说:"这盆里的就不少,不用搓了。"然后又要过青盐擦了牙,漱了口,再磨着史湘云给他梳头--这充分说明宝玉在家既没洗脸刷牙,也没梳头。袭人进来看这光景,知道是梳洗过了,只得回去自己梳洗。正在此时,宝钗便来宝玉房中串门了。这也太早了,想必宝钗也是刚洗漱完就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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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节:九、玉来金去最留心(2)    
第三十六回"绣鸳鸯梦兆绛芸轩"里,宝钗一大中午又来怡红院了,"意欲寻宝玉谈讲以解午倦"。然而一入院门,鸦雀无闻,连松树下的仙鹤都在午睡。当时宝玉也睡着了,又不好叫醒,袭人坐在旁边绣兜肚,见宝钗来了,便说要出去走走。宝钗只顾看着活计,一不留神竟坐在袭人方才的位置上,帮着绣起兜肚来。要知道兜肚是宝玉的,而且上面的图案是鸳鸯戏莲。宝玉后来得知这件事,觉得挺对不住薛宝钗。他说:"不该,我怎么睡着了,亵渎了他。"可见宝玉对宝钗是很敬重的,觉得她来的时候自己睡觉比较不妥。这跟对林黛玉的亲密不同,他好几次都在林黛玉睡觉时跑去了。第二十六回薛宝钗晚上去找贾宝玉,待得比较久。偏巧那天晴雯和碧痕吵架,见宝钗去了,就把气移在宝钗身上,抱怨说:"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刚好这时林黛玉来敲门,晴雯赌气不开,直接引发了第二天的葬花事件。可见薛宝钗无论早晚,都经常来怡红院串门。但她自己并未意识到这份感情,或者说她内心是刻意回避着的。至于绣兜肚和宝玉挨打之后吐露的半句"心疼",都不妨说是潜意识的流露,这种表达非常矜持,也很有分寸,不像黛玉哭的眼睛肿得跟桃儿一般。
清代姜云裳有诗云:"册定三生薄命司,笑他夺婿暗争持",这未免把宝钗瞧得小了。对于宝玉和黛玉的感情,宝钗自然深知,然而她的态度却是回避。第二十七回她去潇湘馆,忽然抬头见宝玉进去了,她便决定避开:
宝钗便站住低头想了想:宝玉和林黛玉是从小儿一处长大,他兄妹间多有不避嫌疑之处,嘲笑喜怒无常,况且林黛玉素习猜忌,好弄小性儿的。此刻自己也跟了进去,一则宝玉不便,二则黛玉嫌疑。罢了,倒是回来的妙。想毕抽身回来。
倘若情形换成黛玉看见宝玉去宝钗那儿,她肯定不是找借口走开,而是找借口进去。第三十二回便有类似情节:"原来林黛玉知道史湘云在这里,宝玉又赶来,一定说麒麟的原故……因而悄悄走来,见机行事,以察二人之意"。但宝钗显然不想干预宝玉和黛玉的感情,第二十八回黛玉先走一步,她便要宝玉赶快过去,免得黛玉不高兴。何况薛宝钗听母亲说过金玉之事以后,便"总远着宝玉":
薛宝钗因往日母亲对王夫人等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等语,所以总远着宝玉。昨儿见元春所赐的东西,独他与宝玉一样,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幸亏宝玉被一个林黛玉缠绵住了,心心念念只记挂着林黛玉,并不理论这事。
即使内心埋藏着一份对宝玉的真情,她也不能堂而皇之地表现出来,因为那与她毕生谨守的道德规范相悖。其间偶尔一两次情不自禁,还要红着脸急忙咽住,哪里谈得上什么"夺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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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节:十、人情天意两全难(1)    
十、人情天意两全难
现在我们不能不触及一个最棘手的话题:金玉良缘。以往我把金玉良缘理解为家族势力的联盟,即侯门公府与皇商富豪通过联姻结成的利益链条。然而现在,我更倾向于把金玉良缘看作一种拯救,一个试图以"无情"改变"情不情"的过程。如果说黛玉是为还泪而来,那么宝钗又是缘何识得了宝玉呢?负着一个"待选"的空名,同了母亲哥哥走入荣国府的大门,戴着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的金锁儿,莫非那锁是为了锁住他的通灵宝玉么?茫茫大士、渺渺真人,这二人在红尘中神秘地往还,向"下凡造历幻缘"的过客们传达着仙界的讯息。茫茫大士把青埂顽石变做通灵宝玉携入凡尘,又给宝钗送来了金锁上的字,"不离不弃,芳龄永继",恰与通灵玉上的"莫失莫忘,仙寿恒昌"是一对儿。似在冥冥之中传来神秘的预示:随着神瑛侍者下凡造幻历缘,仙界选中了宝钗作为宝玉未来的妻子。于是宝钗在得到冷香丸的同时,也得到了一句"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为了保证上天的约定能够实现,茫茫大士来到绛珠仙子往生的姑苏,让她遁入空门。"既舍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这个谶语的全部含义,便是要黛玉永生不与宝玉相识。很明显,他想要阻止绛珠仙子和神瑛侍者的会面,从而在根本上杜绝木石前盟的发生,把婚姻的机会全部留给宝钗。
绛珠是为情而来的,所以只有不见外人方能止情。而宝钗因为浑厚,便不相干,可以用冷香丸医治。冷香丸遏制了宝钗的热毒,她与宝玉婚后便能以无情克制他的情,对他规以正途。这警幻仙姑颇有相似:警幻带宝玉游览太虚幻境,为的是让他领略仙闺幻境风光尚且如此,从而改悟前情,委身于经济之道。
为什么要冰冷地选择无情呢?那是因为--纵然有情,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换来一个绵延三生的还泪盟言,结局是缠绵悱恻的泪尽而逝。周遭的世界充塞着无边的凄风苦雨,理想的两两相契,并无一丝一毫的生存空间。绿珠死了,杨玉环死了,关盼盼死了,霍小玉死了,苏小小死了。崔莺莺悲哀地嫁了。只有谭意哥挺了过来。
所以她只能像谭意哥那样--只要她希望在这无常的世上幸免于难,她便别无选择。
仙界希望宝玉也和她一样幸免于难,于是金玉良缘就意味着拯救,舍弃了两情相悦,只剩下道德、责任、理智。因为只有这些东西能确保他们的安全,在世间。
这恰恰体现了作者内心的矛盾:他把贾宝玉作为理想人格的化身,但他深知情的脆弱和不堪一击,春日里一瞬的桃红柳绿,终会无可奈何地陨落在秋夜的凄风苦雨里。贾宝玉的"情不情"不但无法挽回家族败落的噩运,而且无法保证自身的生存。这样,薛宝钗遂有了二重人格的矛盾:金锁和冷香丸的到来,意味着上天同时赋予她婚姻和理智,这样薛宝钗就不再是感性的少女,而是冷静的妻子。以这样的形象来劝说"情不情"的贾宝玉走仕途经济之路,结果只能是"他日之玉已不可箴"。
附:薛宝钗二重人格示意图
平心而论,宝钗做人自是十分成功的。想当初刚到贾府,便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连小丫头子们都更喜欢跟她玩。小红跟坠儿在滴翠亭说私房话,却觉得倘被宝钗听见,倒比被黛玉听见要好。在袭人眼里,宝钗"真真有涵养,心地宽大",贾母说家里四个女孩儿全不如宝丫头,史湘云道:"我但凡有这么个亲姐姐,就是没了父母,也是没妨碍的"。连林黛玉也承认"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邢岫烟和薛蝌订亲,心里竟是"先取中宝钗,然后方取薛蝌"。赵姨娘在府里结了无数怨家,从没听她讲过别人一句好话,但她偏就去和王夫人说:"难为宝姑娘这么年轻的人,想的这么周到,真是大户人家的姑娘,又展样,又大方,怎么叫人不敬服呢。怪不得老太太和太太成日家都夸他疼他。"做人做到这个份上,真是完美无瑕了。然而独独有一个人骂过宝钗,而且骂得相当不轻:
"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言竖辞,原为导后世的须眉浊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
宝钗得到了所有人的心,却独独嫁了这个骂她的人。以"国贼禄鬼之流"加于宝钗,表明他们永远也不可能成为一路人。宝钗在怡红夜宴上抽得的签语是"任是无情也动人",但她终究没能打动青埂峰下的顽石,仙界给的冷香丸也一样无法冷却宝玉的凡心,所以金玉良缘从开始就是一个悲剧。
其实宝钗也有过花间扑蝶的灵动青春,只是她的青春实在太过短暂,她早在黛玉之前看过了《西厢记》、《牡丹亭》,等到黛玉为崔莺莺和杜丽娘如痴如醉的时候,她已然懂得了鲁智深的风雨苍凉:
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寄生草》)
唱这首曲子的鲁智深刚刚吃酒闹事打坏了山门,他离开五台山,走入尘世的漫漫风雨之中。生命的张扬底下,掩藏着一个孤寂的灵魂。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念着这一句的宝钗,似乎已经参透了人世的悲欢离合。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所谓生活,不过是来人间行走百年,没有立足也没有归宿,惟一相伴左右的只有无边的风雨,萧瑟的,清冷的。贾宝玉也喜欢"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却不比薛宝钗看透得早。他甚至要靠宝钗的提点,才能发现此句的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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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节:十、人情天意两全难(2)    
这个时候,林黛玉还爱着"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但薛宝钗已然走出了姹紫嫣红的明艳春光,她走入了一派秋风秋雨,怀着人生的大孤独、大寂寞,于漫天纷飞的大雨中,踽踽独行。宝钗终究参透了,她坦然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带着永不改变的淡淡的微笑,迎接着人世的一切无常聚散。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蜂团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
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临江仙》)
很多人都喜欢在末两句上纠缠,说是宝钗渴望成为宝二奶奶的明证,然而没有哪个野心家会在目的实现之前,就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野心暴露给众人。这两句只是宝钗的"善翻古人之意",原不足奇。在我看来,真正写出宝钗心理的倒是那句"任他随聚随分"。黛玉喜散不喜聚,宝玉喜聚不喜散,惟有宝钗,是聚也罢散也罢,都无所谓了。
行走在紫陌红尘,无非一个亦聚亦散的过程。鸿爪雪泥,风过无痕,谁非要在谁的生命里留下什么呢?人生天地间,本来就注定了孤单和落寞。永远的浪游姿态,永远的孤寂行走,对望着迷茫夜雨中的万家灯火、紫陌红尘,周遭的一切都是过客,四壁孑影,展眼云烟。这样的清冷旷达,倒有点像苏轼的一首《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其实宝钗的一生都是不断的行走。前后左右都是滂沱的雨,所以再没有奔跑的必要。苍凉也好,忧伤也罢,都在无边的风雨里联成蒙蒙一片,再也看不分明了。
黛玉死在春天还没有完全过去的时候,直到死的时候,她还拥有她的青春,她的绝代风华。宝玉始终抗拒着成长,当最终发现无可抗拒的时候,他便以悬崖撒手来逃避。只有宝钗长大了,因为宝钗早就做好了成长的一切准备。即使衾枕无缘,即使两鬓成霜,她都坦然地接受了。
她的金锁终于没有锁住他的宝玉,因为金锁是真,而玉却只是一块顽石的幻象。早在顽石来到世间以前,它就和灵河岸上的绛珠草结下了三生盟誓。它念念不忘的是缠绵悱恻的木石前盟,而非济世保生的金玉良姻,
"敲断玉钗红烛冷","琴边衾里总无缘",一字一句都似宝钗的语谶。艳冠群芳的牡丹看似完满富丽,殊不知几乎每一片花瓣,都有着无言的残破和缺裂。那些置之度外的失意,那些困苦中的安之若素,并不能减少内心深处的寒凉。宝钗或许并不系心于一种地老天荒的情感,但她总希望在人世拥有一个安稳的家庭,但宝玉终究悬崖撒手,只留下她在冰冷的黄叶下念那首菊花诗:空篱旧圃秋无迹,瘦月清霜梦有知。
远飞的大雁捎不去她的期望,她的目光落到了九重天外的凄冷月宫--月亮,是她惟一的伴侣,在那高处不胜寒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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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节:一、多情自是天人谪(1)    
莺愁蝶倦晚芳时·贾宝玉 /167
一、多情自是天人谪
根据邹韬《三借庐笔谈》的记载,乾隆时有个杭州女子,因酷嗜《红楼梦》成疾,她的父母把书丢到火里去,这女子就大哭道:"奈何烧煞我宝玉!"最后气噎而死。这样的事情现在是不会有了,而且我想以贾宝玉的性格为人,恐怕不大受时下女孩子们的欢迎,大家很可能嫌他身上的女儿气太重,少了男子汉的魄力。其实《红楼梦》的作者是有意赋予他一种诗人心性,要他脱离了现实的责任承担,遁迹到女儿丛中去。贾宝玉对周围的环境,包括一草一木,星星月亮,都有一种敏锐的观察力和感悟力,他对人生的情感体验要比一般人深得多。如果大家喜欢读纳兰词,或者再早些的小晏词,就会发现他们的感情和贾宝玉有点相似。我曾写过一首《沁园春》,觉得好像可以拿来用在贾宝玉身上:
曾弄青梅,曾怜朝露,曾数沙鸥。既铭诗中酒,前盟十载,缓歌谢病,后事千由。痕失红笺,灯离孤影,独恋飞霜不怨秋。星汉杳,记梦魂夜夜,望月如舟。
衷情欲说还休,放万事凭他一笑收。奈风临断水,去伊旧地,尺书寸字,试我新愁。几度云舒,一番花落,纵复此生不愿求。思来日,自无寻无念,恨也无留。
词中的情境,大抵可以放在贾宝玉悬崖撒手之前--贾宝玉在经历了大观园的诸芳流散,以及林黛玉的死亡和贾府的被抄之后,最终产生了"情极之毒",出家为僧。但他的出家又不同于宗教意义上的皈依,而是在白茫茫大地上看不到出路后的逃避,我们称之为"逃禅"。在这首词里,既有对往昔欢乐的回忆,也有繁华寂灭的伤感,包括一种貌似看破的"纵复此生不愿求"。当顽石尚在青埂峰下悲号惭愧之时,对红尘还是比较向往的。现在大约是一朝路过,明白了天下万事难以久恃,瞬息间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终究是一场梦、万境归空。所以劫终之日,复还本质。
贾宝玉在《红楼梦》中出场之前,作者先给出了许多铺垫。第一回讲了有关贾宝玉前世的神话:青埂峰下的顽石无才补天,由一僧一道携入红尘;太虚幻境赤瑕宫神瑛侍者在三生石畔灌溉绛珠仙草,后来凡心偶炽,欲下凡造历幻缘,僧人便把顽石化的美玉夹带于中。第二回冷子兴给贾雨村讲荣国府的各色人等,讲到贾宝玉时,冷子兴是这样介绍的:"不想次年又生了一位公子,说来更奇,一落胎胞,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上面还有许多字迹,就取名叫作宝玉"。但接下来笔锋一转,又说贾宝玉周岁时,父亲贾政要试他的志向,令他"抓周"。像贾府那样的大富大贵之家,自然把世上所有之物摆了无数,让贾宝玉抓取。我想贾政当时肯定希望儿子去抓个笔墨纸砚之类,以预示他将来读书中举,光宗耀祖,结果他倒好,伸手把女孩儿家的脂粉钗环取来。贾政非常生气,道"将来酒色之徒耳"。可是贾母还是把他喜欢得像命根一样。到了七、八岁的时候,虽然说淘气异常,但聪明乖觉之处,百个不及他一个。而且这孩子说话也很奇怪,他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觉清爽;见了男人,便觉浊臭逼人。"冷子兴讲到这里,也道宝玉"将来是色鬼无疑了"。可是贾雨村却止住他说,你们不知道此人的来历,或许会把他当成色鬼来看待,其实不是这样。接着贾雨村讲了很长的一番道理: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两种,其余的都差不多。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大仁者是像尧、舜、禹、文、武、周、召、孔、孟这样的人,大恶者则是蚩尤、共工、桀、纣、始皇、王莽、曹操这些人。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恶者,挠乱天下。这些大仁和大恶之人是缘何而生的呢?是由于他们所秉的天地之气不同。有一种清明灵秀的天地之正气,为仁者所秉。还有一种残忍乖僻的天地之邪气,为恶者所秉。如今是太平盛世,清明秀气充塞朝廷草野,比比皆是。余下的秀气漫无所归,于是化作甘露和风,洽然溉及四海。而残忍乖僻的邪气无处容身,不能荡溢于光天化日之中,便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之内。偶尔风荡云摧,这些邪气略微泄露一星半点,若正值秀气从旁经过,正不容邪,邪复妒正,两不相下,亦如风水雷电。如此相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让,必须搏击掀发而尽。其气亦必赋人,如果有人秉承了这种亦正亦邪之气,则上不能为仁人君子,下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于万万人之中,其聪明俊秀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此种人若生在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在诗书清贫之家,则为逸士高人;纵然生于薄祚寒门,也必为奇优名倡。这时贾雨村又举出了许多例子,比如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秦少游、唐伯虎、李龟年、薛涛等等--这些人大都不专注于功名事业,而把心思放在情感体验和艺术经营上,其处世方式也很难为世人所理解。贾雨村把贾宝玉看作这种身兼正邪二气之人。
贾宝玉的正式出场是在第三回。林黛玉在荣国府见到贾宝玉之前,王夫人便跟她交代:"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今日因庙里还愿去了,尚未回来,晚间你看见便知了。你只以后不要睬他,你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林黛玉觉得有点奇怪,她说,我来了肯定是和姐妹同处,兄弟们自是别院另室的,谈不上什么沾惹。王夫人就跟她解释:"他与别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爱,原系同姊妹们一处娇养惯了的。若姊妹们有日不理他,他倒还安静些,纵然他没趣,不过出了二门,背地里拿着他两个小幺儿出气,咕唧一会子就完了。若这一日姊妹们和他多说一句话,他心里一乐,便生出多少事来。所以嘱咐你别睬他。他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一时又疯疯傻傻,只休信他。"因为这些话说在前头,等丫鬟进来通报"宝玉来了"时,林黛玉还在想:这宝玉不知是怎生一个惫懒人物,懵懂顽童?不见倒也罢了--看看,连林黛玉都听信人言,懒怠见他了。好在贾宝玉一出场,立刻吸引了黛玉的目光,黛玉觉得他看上去十分眼熟,这二人的前世原在灵河岸上会过面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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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节:一、多情自是天人谪(2)    
接着,曹雪芹又填了两首《西江月》,专门批贾宝玉: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梁,莫效此儿形状。
看到这里,估计大家都有点糊涂了,这究竟是褒还是贬呢?且看贾宝玉跟林黛玉叙了一会儿话,就开始语出惊人了,他问林黛玉:"可也有玉没有?"林黛玉一想,可能是他自己有玉,所以问我有没有。因答道:"我没有那个。想来那玉亦是一件罕物,岂能人人都有的?"按常理讲,贾宝玉听了这话应该很受用才是,因为黛玉赞他的玉稀罕。但他偏偏把玉摘下来狠命往地上一摔,骂道:"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什么"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吓得地下众人一拥而上去拾玉。贾母急得把他搂在怀里道:"孽障!你生气,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个命根子!"贾宝玉居然哭着说:"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说没趣;如今来了这么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贾母没办法,只好编出一套瞎话来哄他,说你妹妹原来有这个来的,因你姑妈去世时舍不得你妹妹,就把她的玉带去了:一则全殉葬之礼,尽你妹妹的孝心;二则你姑妈之灵亦可权作见了女儿之意。所以你妹妹就跟你说没有这个,那是她自己不愿张扬,并不是真的没有。贾宝玉一听觉得大有情理,就不再争论了--这个出场真可谓先声夺人,其聪明和乖僻,果然与别的小孩儿大不相同。
书中还写了很多人对贾宝玉的评价,总的来说都是觉得他的行为无法以常理揣度,于是说他痴、疯、呆、傻。比如第三十五回傅家两个婆子看了贾宝玉以后,其中一个就说:"怪道有人说他家宝玉是外像好里头糊涂,中看不中吃的,果然有些呆气。他自己烫了手,倒问人疼不疼,这可不是个呆子?"那一个又笑道:"我前一回来,听见他家里许多人抱怨,千真万真的有些呆气。 大雨淋的水鸡似的,他反告诉别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罢"。你说可笑不可笑?时常没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咕咕哝哝的。且是连一点刚性也没有,连那些毛丫头的气都受的。爱惜东西,连个线头儿都是好的,糟踏起来,那怕值千值万的都不管了。"
到了第六十六回,贾琏的小厮兴儿给尤二姐、尤三姐介绍他们家的人,介绍到贾宝玉,他说:"他长了这么大,独他没有上过正经学堂。我们家从祖宗直到二爷,谁不是寒窗十载,偏他不喜欢读书。老太太的宝贝,老爷先还管,如今也不敢管了。成天家疯疯颠颠的,说的话人也不懂,干的事人也不知。外头人人看着好清俊模样儿,心里自然是聪明的。谁知是外清而内浊,见了人,一句话也没有。所有的好处,虽没上过学,倒难为他认得几个字。每日也不习文,也不学武,又怕见人,只爱在丫头群里闹。再者也没刚柔,有时见了我们,喜欢时没上没下,大家乱顽一阵,不喜欢各自走了,他也不理人。我们坐着卧着,见了他也不理,他也不责备.因此没人怕他,只管随便,都过的去。"这大体能代表贾府的下人对贾宝玉的看法。
跟贾宝玉关系较近的人又是如何看他呢?第三十六回宝玉跟袭人谈"洒泪葬我"一事,袭人便道:"你可真真有些疯了。"第七十一回李纨、尤氏等人说贾宝玉:"怨不得人都说他是假长了一个胎子,究竟是个又傻又呆的。"还说:"可是又疯了,别和他说话才好。若和他说话,不是呆话就是疯话。"在这些评价里,贾母不愧是见的世面大,她说了几句,我觉得比较靠谱。她说:"我也解不过来,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孩子。别的淘气都是应该的,只是他这种和丫头们好却是难懂。我为此也担心,每每的冷眼查看他,只和丫头们闹,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了,所以爱亲近他们。既细细查试,究竟不是为此,岂不奇怪。想必原是个丫头错投了胎不成。"
曹雪芹在书里给了贾宝玉这么多否定和嘲讽的评价--除了贾宝玉,可能只有妙玉得到了类似的评价--实则用这样一种姿态睥睨世俗,就像庄子说的"以天下为沈浊,不可与庄语"。贾宝玉其实代表了作者的理想人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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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节:二、大母呼来深护惜(1)    
二、大母呼来深护惜
我们要考察贾宝玉性格的成因,首先要关注他的成长环境,我在前面讲过,他衔玉而诞,众人都说他有些来历,贾母更是对他爱如珍宝。然而自从"抓周"以后,他便失去了父亲的欢心。我们知道,贾政对贾宝玉的态度相当严厉,以致贾宝玉对父亲敬畏到了一种惧怕甚至逃避的程度。在《红楼梦》里,贾宝玉可以说是天不怕,地不怕,惟独怕一句"老爷叫宝玉"。一听这话,顿时像是天上打了一个焦雷。贾政对贾宝玉的态度大抵是"教训",动不动板起脸来训斥一顿。从他们父子的日常接触中,我们看不到任何鼓励和赞扬,甚至贾政在高兴的时候,对宝玉也不稍假辞色。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中,贾政带宝玉和一群清客游览大观园,因为他私下里听说宝玉虽不喜读书,却颇有些歪才,对联写诗都还来得,故而想试他一试。当时大观园各处景致尚未有匾额对联,他们一路走一路题。而那些清客料定贾政要试贾宝玉的才学,题名时便故意拿些俗套敷衍,待宝玉拟出,大家一起赞妙。不过平心而论,宝玉题的匾额也还是不错的,像"曲径通幽"、"沁芳"、"有凤来仪"等。按说贾政面上也极有光彩,但即使在这些时候,他还一再批道"胡说"、"管窥蠡测"、"也未见长",反复说"不可谬奖"、"你们休要惯他",并未正面称赞贾宝玉一句,至多不过"点头微笑"而已。待游到稻香村的时候,贾政很喜欢这里的田园风光,贾宝玉却说是"人力穿凿扭捏而成",贾政没等他说完就恼了,喝了一声:"叉出去!"宝玉刚走了几步,贾政又喝道:"回来!"命他再题一联,"若不通,一并打嘴!"简直凶神恶煞。直到最后出了园子,贾政又吼了几句:"你还不去?难道还逛不足!也不想逛了这半日,老太太必悬挂着,还不快进去,疼你也白疼了。"其实贾宝玉早就一心想走了,只是苦于贾政没有吩咐,此时赶紧抽身出来。另有一次在第二十三回,贾元春下旨让贾宝玉和众姐妹搬到大观园去住,贾政叫贾宝玉来吩咐几句。宝玉听说老爷叫,脸上立刻变了颜色,拉着贾母扭的好似扭股儿糖,杀死不敢去。最后好不容易来到贾政面前,贾政举目一看,宝玉神彩飘逸,秀色夺人,再看旁边的贾环,人物委琐,举止荒疏。忽然想起贾珠来,又想王夫人只有这一个亲生儿子,素爱如珍,自己的胡须将已苍白,不觉就把素日嫌恶处分宝玉的心减了八九。诸位可能以为贾政这时会显出温情的一面,不料他说起话来仍然疾言厉色:"娘娘吩咐说,你日日外头嬉游,渐次疏懒,如今叫禁管,同你姊妹在园里读书写字。你可好生用心习学,再如不守分安常,你可仔细!"接下来王夫人问宝玉说:"前儿的丸药都吃完了?"宝玉说:"还有一丸。"王夫人吩咐再取十丸,晚上叫袭人伏侍着吃了再睡。贾宝玉道:"袭人天天晚上想着,打发我吃。"贾政听了,因问袭人是谁,王夫人回答,是个丫头。贾政说,丫头不管叫个什么罢了,是谁这样刁钻,起了这个名字?王夫人忙掩饰说,是老太太起的。贾政说,老太太怎么知道这话,一定是宝玉。真是知子莫若父,宝玉见瞒不过去,只得说,记得古人有一句诗"花气袭人知昼暖",因这丫头姓花,便随口起了这个名字。王夫人赶快对宝玉说,你回去改了吧,犯不着为这点小事惹老爷生气。贾政说,改倒也不必了。只是可见宝玉不务正业,专在这浓词艳赋上作功夫。说完又断喝一声:"作业的畜生,还不出去!"宝玉这才慢慢地退出去。想想看,这两次都是贾政相对高兴的时候,看起来还是没给贾宝玉好脸色。大概有人要问我,那么贾政不高兴的时候该是什么样子呢?这一回说起来可真是吓人。因为贾宝玉跟忠顺王府的一个伶人蒋玉菡很要好,蒋玉菡不愿再往王府去,就在城外置了田地房舍,估计贾宝玉也帮了他的忙。忠顺王爷见蒋玉菡日久不归,打听到他和贾宝玉有些瓜葛,便派人到荣国府来要人。贾政素日和忠顺王府并无来往,此时自然生气非常,因为贾宝玉这样做,等于在给家里树敌。更兼贾环又添了两句话,说金钏儿投井是因为贾宝玉逼奸不遂。贾政气得面如金纸,一心想把贾宝玉打死,就喊小厮们:"拿宝玉!拿大棍!拿绳子捆上!"等小厮把宝玉找来,贾政一见,眼睛都红紫了,连问都不问,只喝令:"堵起嘴来,着实打死!"小厮们不敢违拗,只得把宝玉按在凳子上打了十来下,这个时候,"贾政犹嫌打轻了,一脚踢开掌板的,自己夺过来,咬着牙狠命盖了三四十下。"--书中不说"打",而是说"盖"了三四十下,读起来都有些胆战心惊。众门客怕当真打出人命来,赶快上来劝。这时贾政说的是什么?他说:"你们问问他干的勾当可饶不可饶。素日皆是你们这些人把他酿坏了,到这步田地还来解劝。明日酿到他弑君杀父,你们才不劝不成!"众人没办法,只得觅人进去报信,王夫人听了连忙赶过来,贾政见夫人进来,更如火上浇油,那板子越发下去的又狠又快,按宝玉的两个小厮忙松了手走开,其实这时按不按都无所谓了,宝玉早已动弹不得--这就是贾政生气的时候,他生气的时候并不是给儿子讲道理,不是坐在那里给他摆这里面的利害关系,而是上来就打,差一点把贾宝玉给打死了。而平时呢,就是像贾母说的,天天逼着写字念书,把胆子唬破了,见了他老子就像个避猫鼠儿一样。第九回贾宝玉上学之前,专门去向贾政汇报,贾政冷笑道:"你如果再提"上学"两个字,连我也羞死了。依我的话,你竟顽你的去是正理。仔细站脏了我这地,靠脏了我的门!"其实在一个男孩子的成长过程中,父亲的角色是非常重要的。因为男孩子需要从父亲的身上获得角色的认定,他将来做人,更多的是要模仿他的父亲。但贾政这样的教育方式导致贾宝玉在感情上跟他相当疏离。贾宝玉对父亲的态度是逃避,不见他就万事大吉,那么男孩子的角色认定,于他而言便是缺失的。这个时候,贾母的溺爱又让获得了感情上的补偿。他平时都跟姊妹们在一起娇养,耳濡目染的是女孩子的喜怒哀乐,他成长过程中的角色认定便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转移。而王夫人作为母亲,对贾宝玉也负有一定的教育责任。但她有没有尽到这个责任呢?宝玉挨打的时候,王夫人过去抱着板子阻止贾政,她给的理由是:我已经快到五十岁了,只有这一个孽障,你今日要把他打死,就是有意绝我,不如我跟他一起死了,到阴司还有个依靠。而且王夫人对袭人也说过这样的话:我已经快五十岁的人,通共剩了他一个,他又长的单弱,况且老太太宝贝似的,所以就纵坏了他。我常常掰着口儿劝一阵,说一阵,气得骂一阵,哭一阵。说他的当时还好,过后还是那样。若打坏了,将来我靠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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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节:二、大母呼来深护惜(2)    
这话讲得很明白,王夫人不太管教贾宝玉,原因一是老太太护着,二是她将来要指望贾宝玉,怕把他管出个好歹来。王夫人先有一个女儿贾元春,被选进宫去了,还有一个儿子贾珠,是个用功学习的好孩子,但他在娶妻生子后就病死了。所以王夫人身边只剩了贾宝玉一个亲生儿子,而且旁边一直有人虎视眈眈,万一贾宝玉有个三长两短,贾政的官位和财产势必都会被贾环落了去。赵姨娘跟马道婆设计魇魔法的时候就说,只要把贾宝玉和王熙凤两个治死了,这家私不怕不是环儿的。这话王夫人虽没听见,但情势她是清楚的,所以王夫人对贾宝玉并未进行有效的管教。倒是她的长女元春,在入宫之前扮演了一段母亲的角色。第十八回说元春怜爱宝玉,与诸弟不同。宝玉未入学堂之先,三四岁时,已得她手引口传,教授了几本书,数千字在腹内了。其名分虽是姐弟,情状有如母子。可见在贾宝玉的成长道路中,所接受的重要影响都是来自女性,父亲的角色反而退居其次了。贾母作为隔辈的老祖母,对宝玉千依百顺,十分宠溺,甚至帮助他逃避父亲的影响。第三十六回贾宝玉刚挨完打,贾母派人跟贾政说,一则宝玉被打重了,二则他星宿不利,要祭了星不见外人,过了八月才许出二门。这话的实际意思是,这段时间你贾政就不要再找他了。接着贾母又命袭人来,将此话说给宝玉知道。宝玉一听,便如得了护身符一般。他本来就懒于和士大夫诸男人接谈,又最厌恶峨冠礼服贺吊往还等事,如今得了贾母的话,不但将亲戚朋友一概杜绝了,就连家里的晨昏定省也都随他的便了。每天只在园中游卧,大不了每天清早到贾母和王夫人那里走走就回来了,却每每甘心为诸丫鬟充役,竟也得十分闲消日月。总的来说,贾宝玉的嫡长身份和衔玉而诞使他成为家族未来的希望,而抓周事件又埋下了贾政对他异常严厉的种子,贾政和儿子的隔阂伴随着贾母对孙子的宠溺、王夫人对儿子的娇纵,一并把宝玉的生活推入姊妹丛中,使他的自我角色认定从小就发生了偏差。
在我看来,贾宝玉在自我认定上始终缺乏信心,或者说,他的内心常常处于一种不牢靠的状态,对自己的存在价值常怀否定。贾宝玉这种谦卑的心态在富家公子中并不多见。不知大家是否留意到,第七回贾宝玉初会秦钟时,因为看到秦钟的人品很好,相貌气质均不在自己之下,他便心中似有所失,痴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呆意,乃自思道:天下竟有这等人物!如今看来,我竟成了泥猪癞狗了。可恨我为什么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门薄宦之家,早得与他交结,也不枉生了一世。我虽如此比他尊贵,可知锦绣纱罗,也不过裹了我这根死木头,美酒羊羔,也不过填了我这粪窟泥沟。"富贵"二字,不料遭我荼毒了!"在这里,贾宝玉的自我观照是贬抑的,觉得和秦钟相比,自己还不配享受"富贵"。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时,警幻仙姑招呼另外几个仙子前来迎接,不想她们见了贾宝玉之后,都埋怨警幻说,我们不知系何贵客,忙来迎接,姐姐曾说今日今时必有绛珠妹子的生魂前来游玩,怎么反引了这浊物来污染这清净女儿之境!贾宝玉听了这些话并没有生气,反而"吓得欲退不能退,果觉自形污秽不堪"。第十九回贾宝玉去袭人家,看到一个穿红衣服的女孩子,感觉非常好,回去后就问袭人,今天那个穿红的是你什么人?袭人说,是我的两姨妹子。贾宝玉说,我看她实在很好,要是也能在我们家就好了。袭人听了不乐意,说,我一个人是奴才命就罢了,难道连我的亲戚都是奴才命不成?其实贾宝玉并不是这个意思,他说:"我不过是赞他好,正配生在这深堂大院里,没得我们这种浊物倒生在这里。"这和见了秦钟是一个心情。第五十八回他听了芳官讲了藕官和菂官的故事,立刻就感叹:"天既生这样人,又何用我这须眉浊物玷辱世界。"在贾宝玉的心目中,对于富贵等级看得极淡,每每看到人品出众的人物,他便情不自禁地感到相形见绌。我们可以把这一点跟他对女孩子的态度联系在一起,他对自我的否定和对女孩子的尊崇,其实是出于同一种意识。在第五回中,警幻仙姑曾说他是"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名之曰"意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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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节:三、爱逐瑶钗十二行(1)    
三、爱逐瑶钗十二行
关于贾宝玉对女孩子的态度,前人的讨论非常多,有人难免对他有些误会。比如说贾宝玉多情地喜欢着许多女孩子,也有许多的女孩子喜欢他--单用"多情"来形容贾宝玉,显然是把问题看肤浅了。我觉得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里讲得非常好:"宝玉亦渐长,于外昵秦钟蒋玉函,归则周旋于姊妹中表以及侍儿如袭人晴雯平儿紫鹃辈之间,昵而敬之,恐拂其意,爱博而心劳,而忧患亦日甚矣。"这里面最难做到的是"昵而敬之,恐拂其意"。除了傅家婆子所讲的烫手和避雨两件。书中的这类例子不胜枚举。在第三十九回,刘姥姥给贾母一干人说故事,说她去年冬天发现一个女孩子大雪天抽柴草,这本是刘姥姥编的,因为她见贾母和宝玉姊妹都爱听,便没得说了也要编出些话来讲。但贾宝玉听了很不放心,一直拉着刘姥姥问:"那女孩儿大雪地作什么抽柴草?倘或冻出病来呢?"刘姥姥没办法,只好继续往下编,说是他们那里的一个若玉小姐,十七岁的时候一病死了,父母为她盖了个祠堂。这若玉小姐生魂不泯,经常变了人各处闲逛。这时贾宝玉开始发痴了,想要去那里把庙修一修,装潢若玉小姐的泥像,每月给香火钱。刘姥姥顺口胡诌了地名,贾宝玉还当真打发他的小厮茗烟去找。茗烟去了一天,没有找到那个庙。回来气得说:"二爷又不知看了什么书,或是听了谁的混话,信真了。"可见这对于贾宝玉来说是常事。
第十五回贾宝玉他们给秦可卿送殡,路上经过一个村庄。村里有个叫二丫头的小姑娘非常可爱,等到离开的时候,村庄的人都出来领赏,宝玉就留心在人群里找,没有见到这个二丫头,感到非常怅然。后来在车上迎面碰见二丫头,"宝玉恨不得下车跟了她去,料是众人不依的,少不得以目相送,争奈车轻马快,一时展眼无踪。"第三十三回宝玉听说金钏儿投井自尽,心中五内摧伤,恨不得此时也身亡命殒,跟了金钏儿去--这些都是贾宝玉内心的真实想法,可惜他只有一个身子,无法真的一会儿跟了这个去,一会儿跟了那个去。就像林黛玉说的,做了两个和尚了,我以后都记着你做和尚的遭数。
前面讲过第三十五回傅家两个婆子来贾府,贾宝玉听说,便忙命让她们进来。要知道他平时最厌愚男蠢女,为什么这会儿又要见傅家的婆子呢?那是因为傅家有一个小姐傅秋芳,也是个琼闺秀玉,才貌双全,宝玉虽没有亲睹,但遐思遥爱之心十分诚敬。如果不让这两个婆子进来,恐怕傅秋芳脸上不好看。然而傅秋芳自己并没有来,宝玉远远地怀着一点亲近之心,就连傅家的婆子都不敢慢待。还有第六十六回,兴儿对尤二姐尤三姐讲了贾宝玉之后,尤二姐说:"可惜了一个好胎子"--大约和傅家婆子对贾宝玉的看法差不多,但尤三姐说,其实宝玉虽说行事言谈上有些女儿气,那是只在里头惯了的,若说糊涂,那些儿糊涂?她给尤二姐说,姐姐记得吗?穿孝时咱们同在一处,那天正是和尚们进来绕棺,咱们站在那里,他就站在前面挡着人,别人都说他没眼色,过后他悄悄给咱们解释说,姐姐不知道,我不是没眼色,想和尚们脏,恐怕气味熏了姐姐们。接下来他吃茶,姐姐又要茶,那个老婆子就拿了他的碗倒,他连忙说,我吃脏了的,另洗了再拿来。通过这两件事,尤三姐的结论是:原来他在女孩子们前不管怎样都过得去,只是不大合外人的式,所以他们不知道。所以说贾宝玉对女孩子除了亲昵,还有敬重和体贴。在他心里,女孩子是很圣洁的,宁可让和尚们的气味熏了自己,也不能熏了她们。
以上这些女孩子都是贾宝玉所不熟悉的人,那么他对熟悉的女孩子又是怎样的呢?第八回他跟晴雯说,今早上我在东府吃饭,有一碟豆腐皮包子,我想着你爱吃,和珍大奶奶说了,只说我留着晚上吃,叫人送过来的,你可吃了?晴雯说,一送了来,我便知道是我的--大家可不要小看这句话,为什么东西一送来,什么都没说,晴雯就知道是他的呢?说明以前这种事多了去,贾宝玉知道晴雯喜欢吃豆腐皮包子,无论上哪儿吃饭,只要看到这个东西,他就说自己要留着吃,让人给他送来,事实上都是给晴雯的。还有一件事情与此相似,第十九回元春从宫里赐出糖蒸酥酪来,宝玉想起袭人喜欢吃,便命给袭人留着了。这屋里谁喜欢吃什么,难为他都记得一清二楚。第二十回袭人病了,发烧躺在床上,等杂使的老婆子煎了药来,贾宝玉见袭人才出了点汗,不肯让她起来,自己端着药就枕给她吃。这样的事情除了贾宝玉,估计别的男人都做不来。谁会端药去给丫鬟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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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节:三、爱逐瑶钗十二行(2)    
第三十回贾宝玉误踢了袭人,袭人觉得肋下疼得心里发闹,连晚饭也没好生吃,后来睡着了梦中作痛,由不得"嗳哟"了一声,起来吐了一口痰。贾宝玉见袭人懒懒的,也睡不安稳,夜间听得"嗳哟",就下床拿着灯来照,一看袭人吐了血,非常害怕,忙去斟了茶来,让袭人漱了口。这时书中怎么写袭人呢?"袭人知宝玉心内是不安稳的,待要不叫他伏侍,他又必不依,二则定要惊动别人,不如由他去罢,因此只在榻上由宝玉去伏侍。"于是贾宝玉伏侍了袭人一个晚上。虽说袭人受伤是他造成的,但也不一定非得由他来照顾袭人呀。如果换了别人,大不了找另一个丫鬟来照顾她罢了。第五十一回晴雯着了凉,请医生开药后,贾宝玉看见药方上有枳实、麻黄,就说:"该死,该死,他拿着女孩儿们也象我们一样的治,如何使得!"说着便要打发他走,另请王太医来。等王太医开过药方,贾宝玉高兴地说:"这才是女孩儿们的药,虽然疏散,也不可太过。旧年我病了,却是伤寒内里饮食停滞,他瞧了,还说我禁不起麻黄、石膏、枳实等狼虎药。我和你们一比,我就如那野坟圈子里长了几十年的一棵老杨树,你们就如秋天芸儿进我的那才开的白海棠,连我都禁不起的药,你们如何禁得起?"由此可以看出贾宝玉对女孩子的态度。
第二十一回宝玉去黛玉房里,当时史湘云也住在林黛玉那里,她们俩早晨还没起床,宝玉就去了。他看见林黛玉盖着被子睡得很安稳,史湘云"却一把青丝拖于枕畔,被只齐胸,一弯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又带了两个金镯子。"这时倘若换一个人,可能会有其他的想法。但贾宝玉只是感叹道:睡觉还不老实!回来风吹了,又嚷肩窝疼了。一面说,一面轻轻地把被子给她盖上。他做这些的时候非常自然,好像和史湘云是亲姊妹一样,并没有想到别的东西。这里我们不妨做个比较,在第二十五回,贾宝玉和王熙凤中了魇魔法之后,家里面一团忙乱,而薛蟠"更比诸人忙到十分去"。他忙什么呢?"又恐薛姨妈被人挤倒,又恐薛宝钗被人瞧见,又恐香菱被人臊皮"。然后,"忽一眼瞥见了林黛玉风流婉转,已酥倒在那里"。单凭这一句,薛蟠看待女孩子的眼光和心态就不用多说了。从前贾宝玉见了林黛玉之后,最多是"一歪身坐在椅子上",从来没有什么"酥倒"之类的。
如果大家对宋元以后的白话小说比较熟悉,就会知道如果里面描写男子看见女子感觉"酥倒"的话,通常会发生什么事情。这在贾宝玉身上是从未有过的。第七十七回晴雯被王夫人逐出大观园以后,住在她哥嫂家里。贾宝玉背着人去探病,跟晴雯单独在屋子里说了很长时间话,两人都是清清白白的。晴雯的嫂子灯姑娘回来之后,反要去调戏贾宝玉,贾宝玉当时的反应是"心内早突突的跳起来了,急得满面红涨,又羞又怕",只说:"好姐姐,别闹"。灯姑娘笑道:"成日家听见你风月场中惯作工夫的,怎么今日就反讪起来。"宝玉红了脸,说:"姐姐放手,有话咱们好说,外头有老妈妈们,听见什么意思。"灯姑娘便道:"可知人的嘴一概听不得的。就比如方才我们姑娘下来,我也料定你们素日偷鸡盗狗的。我进来一会在窗下细听,屋内只你二人,若有偷鸡盗狗的事,岂有不谈及于此,谁知你两个竟还是各不相扰。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如今我反后悔错怪了你们。"可见贾宝玉虽与晴雯形迹亲密,其实还是一种非常纯情的关系。
总的来说,贾宝玉平时喜欢混迹于姐妹中间,但并不像贾珍、贾蓉、贾琏和薛蟠那样,不是对女孩子怀着占有的心态。他觉得女孩子是天地灵气之所钟,对她们非常敬重,愿意和她们在一起,似乎把自己当作了她们中的一员,这一点比较有意思。第三十七回贾探春想约贾宝玉结诗社,给他写了一个拜帖,里面有两句道:"孰谓莲社之雄才,独许须眉;直以东山之雅会,让余脂粉。"这是写给贾宝玉的,却用了"余脂粉"这样的话,可见她把贾宝玉很自然地归入了"余脂粉"的行列。也许在贾探春心里,贾宝玉就跟自己的姐姐差不多。相对而言,贾宝玉跟姐妹们交往时很尽心,对兄弟的情分就淡了很多。我们看第二十回,贾环在跟宝钗、莺儿打牌时耍赖,和莺儿发生了口角,莺儿说宝玉从来不耍赖,贾环便哭了,说莺儿欺负他。这时贾宝玉恰好过来,贾环就不敢则声了,宝钗却怕宝玉教训贾环,还帮着遮掩,因为他家规矩,凡作兄弟的,都怕哥哥,惟独宝玉是不要人怕他的,他想:弟兄们一并都有父母教训,何必我多事,反生疏了。况且我是正出,他是庶出,饶这样背后还有人谈论,还禁得辖治他了。更有个呆意思存在心里,因他自幼在姊妹丛中长大,亲姊妹有元春、探春,伯叔的有迎春、惜春,亲戚中又有史湘云、林黛玉、薛宝钗等诸人。他便料定,原来天生人为万物之灵,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因为怀着这个呆念,他就把一切男子都看成混沌浊物,可有可无。只是父亲叔伯兄弟中不可忤慢,这是孔子说的,只得要听他这句话,所以弟兄之间不过尽其大概的情理就罢了。这是拿孔子来装了个幌子,只因孔子讲了孝悌,他才不敢无视兄弟情分,但也只是表面上尽个大概,和他对待姐妹的态度有天壤之别。这是贾宝玉与众不同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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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节:三、爱逐瑶钗十二行(3)    
下面我们来探讨贾宝玉所持这种态度的心理根源。不知大家从前是否留意过一个很重要的现象:贾宝玉并非对天下所有女子都持有这样的态度。他对女子有一个奇怪的区分,认为女子在一生中会有几次变化,而最根本的变化是以婚姻来分界的。在第五十九回,贾宝玉阐述了他的理论,说女儿未出嫁时是颗无价的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了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在第七十七回,司棋被逐出大观园的时候,宝玉想要和她说几句话,那些婆子们说是太太的意思,不许多捱一刻,赶着司棋便出去了。宝玉心中痛恨,看着她们去远,气得说道:"奇怪,奇怪,怎么这些人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帐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守园门的婆子听了,不觉好笑起来,问道:"这样说,凡女儿个个是好的了,女人个个是坏的了?"宝玉点头说:"不错,不错!"由此可以约略看出这个区分的内涵:其实贾宝玉真正迷恋的并非女儿,而是女儿所代表的美好的青春岁月,或者说是生命本身。换句话说,他对于女孩子那种近于崇拜的心理,其实是对青春和生命之美的崇拜和热爱。
在"喜出望外平儿理妆"一回中,贾宝玉在平儿走后,深感于平儿在王熙凤和贾琏之间的做人之难;在"呆香菱情解石榴裙"一回中,他对香菱不幸的身世深深叹惋。他对平儿、香菱,包括其他所有女孩子的怜悯,实是感慨她们作为女子,必然要屈从于婚姻的状态,并且要在婚姻状态中遭受不幸和被污染。女孩子在他心中那样尊贵,但她们的际遇又是这样悲惨,所以他对她们怀有一种来自天分的同情。"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这话的真意是宝玉对男人世界的天然排斥,和对少女世界的真心向往。他像孩童一样迷恋着青春的美好,同时又发现最能代表青春之美的并非侯门公府中尊贵的男子,而是他身边一群天真烂漫的女孩子,他想要保持美好的天性,所以拒绝仕途经济的道路,情愿逃遁到大观园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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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节:四、一生一代一双人(1)    
四、一生一代一双人
在我读过的中国古代小说里,以爱情为主题的固是不少,但总觉得《红楼梦》所写的宝黛爱情是其中最出色的一种。贾宝玉和林黛玉并非一见钟情,他们从青梅竹马到生死以之,其间经历了诸多波折。在第三十二回之前,宝黛二人之间发生过许多误会和口角,矛盾的核心是薛宝钗的金锁和贾宝玉的通灵玉构成了传说中的金玉良缘,包括后来贾宝玉从清虚观得到一个金麒麟,恰与史湘云的麒麟是一对儿。第二十回贾宝玉在薛宝钗那里玩了一会儿,听说史湘云来了,他们就一起到贾母这边看史湘云。正好林黛玉也在,因问贾宝玉刚才在哪儿,贾宝玉说,在宝姐姐家。本来这也是很正常的,总不能天天都让宝玉守着潇湘馆吧。谁知林黛玉不高兴了,冷笑着说:"亏在那里绊住,不然早就飞了来了。"贾宝玉听了感觉有点委屈,就说:"只许同你顽,替你解闷儿。不过偶然去他那里一趟,就说这话。"这下子林黛玉生气了,说:"好没意思的话!去不去管我什么事,我又没叫你替我解闷儿,可许你从此不理我呢。"说着便赌气走了。贾宝玉赶快跟到她那里去,说道,好好的怎么又生气了。就算是我刚才说错了,你也该坐在那跟别人说笑一会子。怎么自己回来纳闷呢?林黛玉说,你管我呢! 贾宝玉说,我自然不敢管你,只是不想看你作践了身子。林黛玉说,我作践坏了身子,我死,与你何干?贾宝玉忙说,何苦来,大正月里,死了活了的。林黛玉这会儿小性子上来,便不讲道理了,说:偏说死!我这会子就死!你怕死,你长命百岁的,如何?贾宝玉见越闹越不像话,也赌气说,要是天天只管这样闹,我还怕死呢,倒不如死了干净。林黛玉说,正是了,要是这样闹,不如死了干净。贾宝玉说,我说我自己死了干净,你别听错了话赖人。两人正吵得不可开交,偏偏薛宝钗来了,这来的真不是时候,她说:"史大妹妹等你呢。"便推贾宝玉走了。这里林黛玉更加郁闷,坐在窗前流泪。
宝玉这一走当然不安心,过了不大一会儿,又转过来哄她。黛玉见他转来,愈发哭个不住。宝玉知道这次闹得大了,便打叠起千百样的款语温言来劝慰,不料还没说出来,林黛玉马上一句话顶了回去,她说:"你又来作什么?横竖如今有人和你顽,比我又会念,又会作,又会写,又会说笑,又怕你生气拉了你去,你又作什么来?死活凭我去罢了!"贾宝玉只有推心置腹地跟她解释,说你是个明白人,难道连"亲不间疏,先不僭后"也不知道?咱们是姑舅姊妹,宝姐姐是两姨姊妹,论亲戚,她比你疏。而且我们两个一桌吃,一床睡,长的这么大了,宝姐姐是才来的,我怎么会为她而疏远你呢?这话算是说到了林黛玉心里,但她嘴上还是不饶人,就说,我难道叫你为了我而疏远她?那我成什么人了?我是为我的心。宝玉道,我也是为我的心。你就只知道你的心,不知道我的心不成?于是黛玉低头一语不发,过了会儿又说宝玉不该脱了披风,当心着凉,这是在关心他,也是暗示今天这场口角结束了。
第二十八回贾元春从宫里赐出端午节礼,给贾宝玉和薛宝钗的礼物一样,但跟林黛玉的不一样。宝玉觉得奇怪,跟袭人说,怎么林妹妹的倒不同我的一样,倒是宝姐姐的同我一样,别是传错了吧?袭人说,这些东西拿出来的时候,都是一份一份写着签子,怎么可能传错呢?贾宝玉就让丫鬟把自己得的都拿到林黛玉那里去,让她爱什么就留下什么。而林黛玉正为这事郁闷呢,只是不好说出来,心里肯定在想:为什么给宝玉的东西和我的不一样呢?而贾宝玉又把东西拿给她,更加触动了心事,便让丫鬟回去给贾宝玉说,昨儿我也得了,你自己留着吧。过了一会儿,贾宝玉往贾母这边来,迎面碰见林黛玉,忙赶上去说,我的东西拿去给你拣,你为什么不拣?林黛玉早把昨儿恼宝玉的事丢开了,只顾今日的事了--他们那会儿差不多天天闹别扭,要是每天都把旧帐翻一遍,眼下的新帐就没法算了--黛玉说,我没这么大福经受,比不得宝姑娘,什么金什么玉的。我们只不过是草木之人。宝玉听她提出"金玉"二字来,不觉心动疑猜,便说,除了别人说什么金什么玉的,我心里若是有这个想头,天诛地灭,万世不得人身。林黛玉听他这话,知他动了疑,忙说,好没意思,白白的说什么誓?管你什么金什么玉的呢。宝玉又道,我心里的事也难对你说,日后自然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这三个人,第四个就是妹妹了。要有第五个人,我也说个誓。黛玉说,我知道你心里有妹妹,只是见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宝玉道,那是你多心,我再不的。正说着,只见薛宝钗从那边来了,他们就各自走开了。
接下来没过几天,他们便闹了最厉害的一次。第二十九回贾府阖家去清虚观打醮,张道士热心地给贾宝玉说亲,幸亏贾母说宝玉命里不该早娶,事情没有定下来。但宝玉心里非常不舒服,回来口口声声说以后再也不见张道士了,别人也不知什么缘故。而林黛玉中了暑,估计也跟心里不舒服有关,本来第二天还要再去的,这两个人都不去了。宝玉听说黛玉又病了,心里很着急,连饭也懒得吃,不时来看她。林黛玉怕他有个好歹,说道,你只管看你的戏去,在家里作什么?宝玉正为了张道士说亲的事不自在,现在听见林黛玉这样说,以为她不了解自己的心事,立刻动了气,心想:别人不知道我的心还可恕,连她也奚落起我来。如果这话是别人说的,他还不会怎么样,偏偏这是林黛玉说的,心里的烦恼更添了百倍,由不得沉下脸来说:"我白认得了你,罢了,罢了!"林黛玉毫不相让,冷笑了两声说,我也知道白认得了我,哪里像人家有什么配得上呢?这又是指"金玉"了。宝玉听了,气得直问道,你这么说,是安心咒我天诛地灭?黛玉一时没有解过这个话,宝玉又道,昨儿还为这个赌了几回咒,今儿你到底又准我一句。我便天诛地灭,你又有什么益处?黛玉这时才想起前日的话来,今日原是自己说错了。但她肯定不会先认错,便说,我要安心咒你,我也天诛地灭。何苦来,我知道昨日张道士说亲,你怕阻了你的好姻缘,心里生气,来拿我煞性子。这话一出口,越发和贾宝玉的心事相悖,他心里干噎,口中说不出话来,赌气从颈上抓下通灵宝玉,咬牙狠命往地上一摔,说,什么劳什骨子,我砸了你完事!其实宝玉自幼和黛玉耳鬓厮磨,心情相对,如今稍明时事,又看了那些邪书僻传,觉得远近亲友家的闺秀都不如林黛玉,所以早存了一番心事,只是不好说出来,每每就或喜或怒,变尽法子暗中试探。偏偏林黛玉也有些痴病,也把自己的真心藏起来,用假意跟贾宝玉试探。如此两假相逢,必有一真,其间琐琐碎碎,难保没有口角之争。此时贾宝玉心想:别人不知我的心倒罢了,难道你就不想我心里眼里只有你!你不能为我烦恼,反拿这话来奚落堵我,可见我心里一时一刻白有你,你心里竟没有我。他心里这样想着,口内却不说出来。那林黛玉想的是:你心里自然有我,虽然有金玉相对之说,你岂是重这邪说不重我的。我时常提这个"金玉",如果你听到了就像没听到一样,说明你待得我重,而毫无此心了。为什么我只要一提"金玉",你就着急,可见你心里时时有"金玉",见我一提,又怕我多心,故意着急,安心哄我。所以说这两人本是一个心,但都多生了枝叶,反弄成两个心了,所以争执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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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节:四、一生一代一双人(2)    
这时可能有朋友会想,如此试来试去的多麻烦啊,如果有一个人大胆地说:我喜欢你!事情不就解决了吗?可是《红楼梦》的高妙之处,恰在描写小儿女情窦初开、不能出口的心事。若像之前的许多小说那样私定终身,连央媒纳聘都等不得,动不动说人家小姐不从他,他就要到"枯鱼之肆"了,如是者众,真是毫无兴味。当天宝黛二人大吵刚过,贾母急得抱怨了一声"不是冤家不聚头",这话传到二人耳内,他们竟好似参禅一般,低头细嚼此话的滋味,不觉潸然泣下。虽不曾会面,然一个在潇湘馆临风洒泪,一个在怡红院对月长吁,这种情发一心的默契,自然比什么后花园私会来得动人许多。
这一次两人虽闹得很厉害,等到后来和好的时候,感情却有了进展。当日不欢而散,耐到第三天,宝玉便主动去给黛玉赔不是:"我知道妹妹不恼我,但只是我不来,叫旁人看了,倒象是咱们又拌了嘴似的。若等他们来劝咱们,那时节岂不咱们倒觉生分了?不如这会子你要打要骂,凭着你怎么样,千万别不理我。"黛玉自吵嘴之后,心里也自后悔,此时听宝玉说别叫人觉得他们生分了似的,可见待她原比别人亲近,因哭道:"你也不用哄我。从今以后,我也不敢亲近二爷,二爷也权当我去了。"宝玉笑问:"你往那去呢?"黛玉道:"我回家去。"宝玉说:"我跟了你去。"黛玉道:"我死了。"宝玉道:"你死了,我做和尚。"黛玉觉得这话说得过分了,赶忙说道,你胡说什么。你家倒有几个亲姐姐亲妹妹呢,明儿都死了,你有几个身子去做和尚?我倒把这话告诉别人去评评。宝玉自知这话说得造次了,一时又不知该如何解释,登时脸红起来,低着头不说话。黛玉见他憋得脸上紫胀,便用指头狠命的在他额头上戳了一下,咬着牙说:"你这--"说到这里,便又叹了一口气,拿起手帕擦泪。宝玉看到黛玉这个样子,不免心有所感,也流下泪来。想要拿手帕擦,不想忘了带来,只好用衫袖去擦。黛玉见他穿着簇新的藕合纱衫,竟去拭泪,便回身把枕边搭的一块帕子拿起来,向宝玉怀里一摔,一语不发。宝玉见她摔了帕子来,忙接住擦了泪,拉住林黛玉的一只手说:"我的五脏都碎了,你还只是哭。走吧,我同你往老太太跟前去。"恰在这时,王熙凤赶了过来,原是贾母要她来看看宝黛两个人是否和好,正应了宝玉的话。
其实谁都能看出来,宝玉时时处处想着黛玉。第三十七回大观园众女儿结白海棠诗社,李纨把薛宝钗的诗评为第一,说林黛玉的"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风流别致,但不及宝钗的"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含蓄浑厚。别人都没有异议,只有贾宝玉道:"蘅潇二首还要斟酌。"第三十八回写菊花诗,李纨推林黛玉为魁,宝玉高兴地拍手叫:"极是,极公道。"他在众姐妹跟前毫不掩饰,就是非常希望林黛玉能得第一。第三十四回贾母他们聊天时说道"不大说话的也有不大说话的可疼之处",宝玉笑道:"若单是会说话的可疼,这些姊妹里头也只是凤姐姐和林妹妹可疼了。" 贾母却说:"提起姊妹,不是我当着姨太太的面奉承,从我们家四个女孩儿算起,全不如宝丫头。"贾宝玉原是要勾着贾母赞林黛玉的,不想反赞起薛宝钗来。可见他始终非常维护林黛玉。
宝黛之间真正的心意互通是在第三十二回。之前在清虚观,张道士拿出一盘法器送给贾宝玉,里面有一个金麒麟。贾宝玉听说史湘云也有一个这样的麒麟,就把它揣了起来。别人都不理论,只有林黛玉瞅着他点头,似有赞叹之意。贾宝玉觉得不好意思,向着林黛玉笑道,这个东西倒好顽,我替你留着,到家穿上你带。林黛玉说,我不稀罕。宝玉说,你果然不稀罕,我少不得就拿着。其实宝玉是想把这个麒麟也给史湘云,而林黛玉担心的是,她看过宝玉弄来的一些外传野史,里面的才子佳人多是因为小巧玩物而撮合终身。如今宝玉亦有麒麟,她怕宝玉也和湘云做出些风流佳事来。第三十二回史湘云去贾宝玉那里时,她也悄悄地过去,想察看一下两个人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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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节:四、一生一代一双人(3)    
没想到那天贾宝玉和史湘云闹得很不愉快。史湘云劝贾宝玉用心于仕途经济,而贾宝玉偏是最听不得这话的,马上就不给史湘云好脸色了。袭人提起林黛玉来,贾宝玉便说:"林姑娘从来说过这样混帐话不曾?若他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他生分了。"林黛玉听了这话,真是百感交集,不禁滚下泪来。待要进去,自觉无味,便抽身回去。这里贾宝玉刚好出来,见林黛玉在前面走,似乎在拭泪,忙追上去问道:妹妹怎么又哭了?林黛玉回头见是宝玉,勉强笑道,好好的,我何曾哭了。宝玉说,你眼睛上泪珠未干,还撒谎呢。一面说着,就禁不住去帮她拭泪。林黛玉往后退了几步,说,你又要死了,作什么动手动脚的。宝玉说,说话一时忘情,不觉动了手,也顾不得死活。林黛玉道,你死了倒不值什么,只是丢下什么金,又是什么麒麟,可怎么样呢?--都到这个时候了,黛玉还拿这个来说事儿,可见委实放心不下。宝玉一听着急了,赶上来问道,你还说这话,到底是咒我还是气我呢?黛玉想起前日之事,后悔自己说造次了,忙笑道,你别着急,我原说错了,这有什么的,筋都暴起来,急得一脸汗。说着禁不住伸手替他拭汗。宝玉对她瞅了半天,方说:"你放心。"黛玉怔了,道,我有什么放心不放心的。宝玉说,好妹妹,你别哄我。如果你真不明白我说的这话,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连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负了。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黛玉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细细一想,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一时有万句言语,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宝玉也发起呆来,怔怔地望着黛玉,心中也有万句言语,也不知从何说起。两个人怔了半天,林黛玉咳了一声,两眼不觉滚下泪来,转身就要走。宝玉忙上前拉住,说:好妹妹,且略站住,我说一句话再走。林黛玉一面拭泪,一面将他推开,说: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早知道了。说完便走了。没想到宝玉怔怔地站着,竟没留意她已经走了。正巧袭人这时送扇子来,贾宝玉竟把袭人当成了林黛玉,一把拉住道,好妹妹,我这心事从来不敢说,今儿大着胆子说出来,死也甘心。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病在这里,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掩着。只等你的病好了,我的病才能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真可惜,这么情真意切的一番表白,居然误说给袭人听了。
不管怎么样,宝黛的感情正是在这一刻产生了很大的飞跃。从此以后,林黛玉再也没有为"金玉"之事和贾宝玉大起争执。他们俩的感情从吵闹、试探到默契,再到彼此的坚守。尤其是前八十回过半后,他们的感情渐渐流露出一种贴心的平淡,不复惊天动地的争吵,却多了一份美丽的真实。第四十九回宝玉去看黛玉,因说起宝琴来,黛玉想到自己没有姊妹,心里很难受,不免又哭了。宝玉就劝她说,你又自寻烦恼了,你瞧瞧,今年比去年又瘦了,还不好好保养。每天必自寻烦恼,哭一会子,才算完了这一天的事。黛玉拭泪道,近来我只觉心酸,眼泪像是比旧年少了些,心里只管酸痛,眼泪却不多。宝玉说,这是你哭惯了心里疑的。岂有眼泪会少的。第五十二回众姐妹在潇湘馆谈论外国美人写诗的事情,后来各自回去时,宝玉因让诸姊妹先行,自己落后。黛玉便又叫住他问:袭人到底多早晚回来?--当时袭人的母亲去世了,袭人回去守丧。宝玉说:自然等送了殡才来呢。黛玉感到还有话说,又不曾出口,出了会儿神,便道:"你去罢。"宝玉也觉得心里有很多话,只是口里不知要说什么,想了一想,也笑道:"明日再说罢。"一面下了台阶,低头正欲迈步,忽然又忙回身问道:"如今的夜越发长了,你一夜咳嗽几遍?醒几次?"黛玉回答说:"昨儿夜里好了,只嗽了两遍,却只睡了四更一个更次,就再不能睡了。"宝玉又说:"正是有句要紧的话,这会子才想起来。我想宝姐姐送你的燕窝--"刚说到这儿,只见赵姨娘进来瞧黛玉。她是去探春那儿,因从潇湘馆门前经过,所以做个顺路的人情。林黛玉便给宝玉使个眼色,意思是要他别再往下说了,宝玉会意,于是回去了。通过这一段对话,可以看出两人从前的误会猜疑、假意试探已经完全消失了,彼此一问一答地道出日常的深情关照,这是流于静美的真实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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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节:四、一生一代一双人(4)    
在我的印象里,到了《红楼梦》前八十回的后半部分,宝黛之间比较轰动的事情只有一件,就是第五十七回的"慧紫鹃情辞试忙玉"。那次紫鹃对宝玉说,林妹妹要回苏州去了。贾宝玉开始不相信,但紫鹃非常机灵,把话说得有模有样。她告诉宝玉,黛玉虽没了父母,但还有叔伯,先是老太太心疼她年纪小,故此接来住几年,等大了该出阁时,自然要送还林家的。终不成林家的女儿在你贾家流落一世。林家怎么着也是世代书宦之家,断不肯将女儿丢在亲戚家落人耻笑。所以早则明年春天,迟则秋天,这里即使不送回去,林家必有人来接。说到这里,还煞有介事地加了几句:姑娘叫我跟你说,把从前小时候送给你的东西打点出来还她,她也把你送的东西打叠在那里,准备还你呢。宝玉听了,如同头顶上响了一个焦雷,顿时就呆住了。这时晴雯来找他,说是老太太叫。紫鹃说,他在这里问姑娘的病,我告诉了他半日,他只不信。你带他回去吧。晴雯一看,贾宝玉已是"一头热汗,满脸紫胀",忙拉他回到怡红院。袭人等见了,还以为是热汗被风扑了,无奈宝玉发热事犹小可,更觉两个眼珠直直地起来,口角边有津液流出,皆不知觉。给他个枕头,他便睡下;扶他起来,他便坐着;倒了茶来,他便吃茶。众人都慌了,忙去请李嬷嬷,就是宝玉的乳母。李嬷嬷来了,问他几句话也无回答,在他的人中上用力掐了两下,掐的指印很深,竟也不知道疼。李嬷嬷便大哭起来:"这可不中用了!我白操了一世的心了!"袭人等信以为实,也都哭了起来。晴雯把方才的情景告诉袭人,袭人想到问题可能出在紫鹃身上,当下也管不了别的,忙到潇湘馆去。紫鹃正在伏侍黛玉吃药,袭人冲上去就问:"你才和我们宝玉说了些什么?你瞧他去,你回老太太去,我也不管了。"林黛玉见袭人说话举止不似往日,也慌了起来,问是怎么回事。袭人哭道,也不知紫鹃姑奶奶说了什么话,那个呆子眼也直了,手脚也冷了,话也不说了,李妈妈掐着也不疼了,已死了大半个了。连李妈妈都说不中用了,在那里放声大哭,只怕这会子都死了。林黛玉一听这话,哇的一声,将腹内之药全部呛出,抖肠搜肺,炽胃扇肝的痛声大嗽,一时面红发乱,目肿筋浮,喘得抬不起头来。紫鹃忙上来捶,黛玉伏在枕头上喘息,一面说:你也不用捶,去拿绳子来勒死我是正经。最后紫鹃到怡红院去,宝玉一见紫鹃,方哭出了来。贾母还以为是紫鹃得罪了他,就拉紫鹃命他打,谁知宝玉一把拉住紫鹃,死也不放,只说:"要去连我也带了去。"众人细问起来,才知道是紫鹃说"要回苏州去"一句话引出来的。经过宝玉这样一闹,恐怕阖家上下都知道了他们的感情,贾母她们心里也自然有数。最重要的是,林黛玉由此彻底明白了自己在贾宝玉心里的份量,真是愿同生死。再到第五十八回,宝玉到了潇湘馆,瞧黛玉愈发瘦得可怜,问起来,比往日也算是大愈了。黛玉看他也比先前大瘦了,想起往日之事,不免流下泪来,些微谈了谈,便催宝玉去歇息调养。宝玉只得回来。这一回连他们的对话都省却了,只说"些微谈了谈",越发在随和恬淡中见出刻骨铭心。
在第六十四回,我们可以看到宝玉对黛玉的体贴是多么细致入微。那天他本来准备到潇湘馆去,将过沁芳桥时,看到雪雁拿些菱藕瓜果之类。宝玉觉得很奇怪,因为黛玉素日不吃这些凉东西,便问雪雁干什么用,雪雁说是姑娘交待的,还摆了桌子和香炉。宝玉细想,其间必有原故。若是同姊妹闲坐,不必先设馔具,也许是姑妈、姑父的祭辰,但每年此时,老太太定要准备东西让林妹妹去私祭的。大约因为现在是瓜果之节,家家都上秋祭的坟,林妹妹有感于心,所以自己想祭奠一下。如果我正在此刻走去,见她伤感,定会极力劝解,这样她虽然不哭,未免烦恼郁结于心。如果我不去,又恐怕她过于伤感,无人劝止。那么怎样才能两全其美呢?莫若我先去凤姐姐那里转转,稍后再去看她。这样她不至过于悲痛,哀痛稍申,又不至抑郁致病。于是他去凤姐处说些闲话,估计差不多了,才又往潇湘馆来,只见室内余烟袅绕,紫鹃在叫人收拾东西,想必已经祭完。宝玉道,妹妹这两天可大好些了?气色倒觉比先静些,只是为何又伤心了?黛玉还想掩饰,就说,好好的,我并没有伤心。宝玉笑道,妹妹脸上现有泪痕,还哄我呢。只是我想,妹妹素日多病,凡事当各自宽解,不可过作无益之悲,倘若作践坏了身子,将来使我--说到这里,又觉得下面的话有些难说,急忙咽住。可能他本来想说,如果你作践坏了身子,将来让我怎么办呢?但是这话有些唐突,又不敢说出来。只因他和黛玉一同长大,情投意合,又愿同生死,只是虽然心中领会,却不曾当面说出。况且黛玉性重,每每说话造次,不免把她得罪了。今天原为劝解,不想把说话说造次了,接不下去,心中一急,怕黛玉着恼。又想自己如此这般,实在是为了她好,所以转急为悲,滚下泪来。黛玉起先觉得宝玉说话不知轻重,如今看他眼前的光景,心有所感,两人无言对泣。至此,宝黛两人的感情已由初会的似曾相识、髫年的两小无猜到了铭心刻骨的相知相爱,只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却也省去了许多山盟海誓。在《红楼梦》前八十回中,黛玉的最后一次出场是在第七十九回。贾宝玉为晴雯写了《芙蓉女儿诔》,正在芙蓉花前设祭,没想到林黛玉躲在一边听,待宝玉祭完,黛玉忽从芙蓉花中走出,赞扬一番,说这篇诔文写得很好,可与曹娥碑并传了。接着又说,我只听里面有"红绡帐里,公子多情;黄土垄中,女儿薄命",这一联意思却好,但"红绡帐里"有些熟滥。如今我们都是霞影纱糊的窗子,不如说"茜纱窗下,公子多情"。贾宝玉想了想说,你平日和晴雯也甚相厚,干脆改作"茜纱窗下,小姐多情;黄土垄中,丫鬟薄命"。林黛玉说,她又不是我的丫鬟,何况小姐丫鬟的字样亦不典雅。宝玉又道,我又有了,这下十分妥当,莫若说"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林黛玉听了这几句话,忡然变色,心中有无限的狐疑乱拟。因为她觉得此语不祥,只怕成了自己的谶语。但外面不肯露出,反而含笑点头称妙,说,这下改的好,不必再改了。二姐姐已有人家求准,太太叫你明天去大舅母那边,想是明儿那家来拜允。宝玉说,何必如此忙?我身上也不大好,明儿还未必能去呢。黛玉道,又来了,我劝你把脾气改改吧。一年大二年小--正说到此处,又咳嗽起来。因为此际夜深天寒,宝玉忙说,这里风冷,别只顾站在这里,快回去吧。黛玉道,我也回去歇息了,明儿再见吧。说着就去了。宝玉只得闷闷地转步,忽又想起黛玉无人随伴,忙命小丫头子跟了送过去。 这就是前八十回里二人最后一次见面。"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明诔晴雯,暗诔黛玉,原是他们结局的预兆。从前读纳兰词,见里面有句"一生一代一双人",不由立时就想到了宝黛二人身上。现在我已经知道,人生在世,能够遇见一个真正值得珍惜的人、一份真正值得相守的爱情,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也许一生就那么一次,错过了,就不再来。也许,一次也不会有,青春就这样淡淡地过去了。然而纵是遇到了,相知已深了,他们还必须对抗人世一切不可逆料的命运--事实上,命运并不是由我们自己来掌握的。就像张爱玲所说,自己做不得主。可是他们偏要说,我一生一世和你在一起。纳兰词中的"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所说就是这个意思。待到今生的绛珠泪尽,虽然"万苦不怨",毕竟阴阳悬隔,纵有万般知己之言,却再也无从倾诉,岂不令人扼腕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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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节:五、宁负虚名身莫负(1)    
五、宁负虚名身莫负
我曾经多次讲到,贾宝玉和林黛玉能拥有这样一份深刻的知己之情,根源在于他们对生命和青春之美的热爱。林黛玉自幼不曾劝过贾宝玉立身扬名,被贾宝玉引为知己。现在我们不妨考虑这样一个问题:贾宝玉为什么不愿意去走社会和家族为男人安排的正式道路?第五回宝玉在东府想睡午觉,秦氏先是带他去一个上房内间,宝玉抬头看一幅画挂在墙上,画的人物固好,故事却是《燃藜图》。他也不看是何人所画,心中顿感不快。又有一副对联,写的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及看了这两句,纵然室宇精美,铺陈华丽,亦断断不肯在这里了。《燃藜图》讲的是什么故事呢?是说汉代的刘向在天禄阁校书,夜间有个黄衣老人拄着藜杖进来,刘向在暗中独坐诵书,并没有点灯,老人把藜端吹燃,两人见了面,老人给刘向传授了五行洪范之文,次日早上方才离开。刘向请问姓名,老人说:"我是太乙之精。"这是一个神仙劝人勤学苦读的故事,但宝玉偏生"愚顽怕读文章",看到《燃藜图》和"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的对联,就死活不在这个屋里住了。秦可卿只好把他带到自己的卧室去,贾宝玉看到秦可卿的卧室装饰得非常香艳,墙上挂的是《海棠春睡图》,对联是"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他闻着房中的甜香,含笑连说:"这里好。"
我们当然不能说贾宝玉不愿读书上进是因为他真的生性惫懒,问题的本质在于他从儒家的仕途经济之中看出了污浊之气。我们知道,男子和女子的社会分工自古有别,在男子的生活道路中,必然的一步是从家庭跨入社会,但女子的一生只是从父母的家庭走到丈夫的家庭,不像男子那样必须进入社会,所以女子相对能够保持天真纯洁的心性。因为在走入社会之后,男子所遭受的各种污染必不可免,圣贤们理想中的君子之道在社会上并无立身的可能,更不用说扬名显达了。故而作为男子,其社会责任的实现,必然付出的代价便是天性的堕落,这种堕落是无奈的,却为贾宝玉所排斥。他希望能够永远拥有生命的美好,同时明白这种美好在社会上无法幸免,所以他希望依靠大观园把自己和其他男人的生活道路隔绝开来,安于女儿丛中的一方净土,不愿去走仕途经济的道路。
第九回写了宝玉上学的故事,但我们看到,宝玉名义上去上学,其实是想跟秦钟结交,而且心里记挂的尽是姐姐妹妹的事情。在宝玉临走之前,袭人交待他要注意身子,记着加衣服,让小厮给手炉添炭。而宝玉问袭人的是:"好姐姐,你怎么又不自在了?难道怪我上学了丢的你们冷清了?"出门时又说:"你们也别闷死在这屋里,长和林妹妹一处去顽笑着才好。"接着又去跟林黛玉告辞,大家猜猜他特意交待的事情是什么?他说:"好妹妹,等我下了学再吃晚饭,和胭脂膏子也等我来制。"--在上学之前,他念念不忘的是放学了做胭脂呢。
第十九回袭人劝宝玉的时候曾说,凡读书上进的人,你就给人家起个名字叫"禄蠹";又说只除"明明德"外无书,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书,便另出己意,混编纂出来的。你老是讲这些话,怎么怨得老爷不生气,不打你。可见平时贾宝玉是把那些热衷于仕途经济的人叫"禄蠹"的。第七十回写贾政即将回京,袭人乘机劝宝玉收一收心,把书理一理预备着。他们把宝玉日常写的字打点了一下,只有五六十篇,实在应付不过去。宝玉便有些慌神,次日早上忙着赶功课,出去得晚了,贾母只当他生病,忙遣人来问,才知道缘故。贾母和王夫人都怕他急出病来,探春她们就去说:老太太不用担心,书我们替他不得,字却是替得的。我们每人每日临一篇给他,搪塞过这一阵就完了。一则老爷到家不生气,二则他也急不出病来。贾母一听很高兴,赶快批准这些姐妹给他当枪手。
姐妹们每天都帮宝玉临字,他自己也加紧赶工。过了将近一月,字已经凑了许多,算算再写五十篇,也就能交差了。这时紫鹃走来,递给他一卷纸,拆开一看,尽是工整的钟王蝇头小楷,字迹又跟自己的十分相似,显然是林黛玉帮他抄的。宝玉欢喜非常,这下子就可以搪塞了,再温温书就行。可巧近海一带发生海啸,又遭踏了几处生民,地方官题本奏闻,皇上又下旨让贾政顺路查看赈济,如此到冬底方回。"宝玉听了,便把书字又搁过一边,仍是照旧游荡。"一听老爷不回来了,书也不温了,字也不写了,还是玩我的吧。这是把贾政当冤大头,所有人都帮着宝玉糊弄他。到了第七十八回,书中写到贾政近来年纪大了,名利大灰,想到宝玉虽不算个读书人,不擅举业,却歪才尽有,又好看杂书。他自为古人中也有杜撰的,也有误失之处,拘较不得许多,若只管怕前怕后起来,纵堆砌成一篇,也觉得甚无趣味。因心里怀着这个念头,每见一题,不拘难易,他便毫无费力之处,就如世上的流嘴滑舌之人,无风作有,信着伶口俐舌,长篇大论,胡扳乱扯,敷演出一篇话来。虽无稽考,却都说得四座春风。虽有正言厉语之人,亦不得压倒这一种风流去。贾政思及祖上,各各亦皆如此,虽深精举业,从中并不曾发迹一个,所以也就渐渐不拿此事强逼宝玉了。这在宝玉自是求之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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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节:五、宁负虚名身莫负(2)    
贾政的转变是在前八十回靠后的位置,此前拿科举仕途劝宝玉的人也有不少。那么宝玉对于别人的劝诫,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态度呢?我用一句话概括,就是"谁劝我就跟谁急"。前面曾经讲到,像史湘云、薛宝钗劝他读书上进,他都当面使人下不了台。虽说宝玉一向在姊妹跟前有尽让,生怕得罪了人,但在这样的原则问题上,就不管她们是不是姐姐妹妹了。第三十六回中说,或有宝钗等人有时见机劝导,宝玉反而生起气来,说:"好好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得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言竖辞,原为导后世的须眉浊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因此祸延古人,除了四书以外,竟把其他的书全都焚烧了。众人见他如此疯颠,也都不向他说这些正经话了。独有林黛玉自幼不曾劝他去立身扬名等语,所以深敬黛玉。
书里还反复写了袭人对贾宝玉的劝导。不过宝玉没有当面给袭人难堪,当然听不听是另外一回事,这是因为袭人抓住了宝玉的心理弱点,不拿着大道理给他讲--估计袭人也不像宝钗那样会讲大道理,纯粹是以情动人。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详细写了袭人劝贾宝玉的过程。此前袭人曾回家了一次,听说母亲哥哥准备赎她出来,但她愿意呆在贾府,不想回家,跟家人哭闹了一场,家人也就不打算赎她了。可是回到贾府之后,袭人却骗贾宝玉说:我母亲和哥哥要赎我回去了。贾宝玉自然舍不得,便说,我不放你走。袭人说,便是朝廷宫里,也有个定例,几年一选,没有长远留人的理。宝玉说,老太太不放你也难。袭人说,为什么会不放呢?我去了,自然还有好的来伏侍你。何况府里从不仗势欺人,说不定去求一求,连身价银子都不要了,直接赏我出去。宝玉思忖半晌,问道,那你是去定了?袭人说,去定了。宝玉非常伤心,赌气上床睡了,袭人推他时,只见他泪痕满面。这时袭人知道火候到了,便说,你果真要留我,我就不走了。宝玉赶忙说,你还要我怎么留你?袭人道,我说出两三件事来,你果然依了我,就是你真心留我了,刀搁在脖子上,我也不出去了。其实这都是袭人先前已经编好的,她知道宝玉性格异常,其淘气憨顽自是出于众小儿之外,更有几件千奇百怪口不能言的毛病儿。近来仗着祖母溺爱,父母亦不能十分严紧拘管,更觉放荡弛纵,任性恣情,最不喜务正,每欲劝时,料不能听。故而今日先用骗词,以探其情,以压其气,然后好下箴规。果然宝玉一听这话,赶快说,好姐姐,好亲姐姐,别说两三件,就是两三百件我也依。袭人说,不管你是真喜欢读书也罢,假喜欢读书也罢,在外人面前,只作出个喜欢的样子,为的是大家好。再就是不可毁僧谤道,调脂弄粉,不可再吃人嘴上的胭脂,还要改那爱红的毛病。宝玉当即满口答应:都改,都改--当然,后来的结局可想而知,他是改不掉的。但至少他当着袭人答应要改了,这是袭人方法得当的缘故。
不知大家是否留意过贾宝玉结交的男子,贾宝玉把男子看作须眉浊物,但他也有几个男性的好朋友,比如秦钟、蒋玉菡、北静王、柳湘莲等。宝玉乐于和这些人作朋友,是因为他们的气质都跟宝玉比较接近。这几个人都和社会责任有一定距离,基本上能够保持自己的真性情。但我这里要谈的是,秦钟原来跟贾宝玉性情相投,但他临死的时候,却对从前的作为表示了懊悔。在第十六回末尾,有许多鬼判来勾秦钟的魂,这时贾宝玉来喊他,鬼判们便放他还魂了一阵。这个时候,宝玉垂泪道,有什么话留下两句。秦钟说,并无别话。以前你我自以为见识高于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误了。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说了这两句,长叹一声,溘然长逝了。
书中并未写到宝玉对秦钟遗言的反应,按照他平时的性格,应该骂秦钟"禄蠹"才是,但作者偏偏又没写,表明作者在此处有心理矛盾。我常常讲,曹雪芹的内心始终系着一个补天情结,他在开篇的"作者自云"里反复倾诉了自己的遗憾和忏悔,第一回开头又讲了顽石无才补天的神话。他看着自己的家族走向衰落,感慨自己半生碌碌无为,其间有一种深沉的忏悔意识。他在人生的选择上两边摇摆,一方面,曹雪芹更倾向于贾宝玉的生活道路,希望不被社会所污染,和姐妹们常聚常乐。但另一方面,他感到要维持家族的生存和繁盛,就必需要求男人承担起社会责任。而且后者是前者实现的保证,因为如果没有家族的庇护,贾宝玉的闲情逸致也无从产生。曹雪芹在书中又设置了一个甄宝玉,相当于贾宝玉在镜中的影像。甄宝玉的故事在前八十回并没有完成,从现有的情节来看,他原来和贾宝玉的性情非常相近。早在第二回,贾雨村就提到了这个人物,说他是金陵甄家的一个孩子,读书非得要姐妹相伴,还常对小厮说,女儿这两个字极尊贵、极清静,但凡要说的时候,必须先用清水香茶漱了口方可。每每被父亲打骂,他就叫"姐姐"、"妹妹",还说喊得一声,便觉不疼了。简直比贾宝玉有过之而无不及。第五十六回对甄宝玉有一个较详的侧面描写,说江南甄府家眷进京,遣了四个女人来贾府请安,谈起了甄宝玉,说他长得齐整,老太太很疼,自幼淘气,不爱上学,贾母听了挺高兴,觉得跟自己家的宝玉一模一样,更兼名字相同,就把贾宝玉叫来给她们瞧瞧,她们看了都说,倘若在别处遇见,还以为是我们的宝玉也跟着进京来了呢。贾宝玉听说,也自心中疑惑,当天睡觉就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到了一个花园内,感到很惊异,心想,除了我们家的大观园,此处又有一个这样的园子?这时过来几个丫鬟,他又诧异道,除了鸳鸯、袭人、平儿之外,竟然还有这样一干人?只见那些女孩子笑道,宝玉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他忙陪笑道,我偶然到了这里,姐姐们带我逛逛。女孩子们道,原来不是咱们家的宝玉。贾宝玉说,你们这里也还有一个宝玉吗?女孩子们说,宝玉这两个字,不是你叫的。我们叫他,他听见喜欢,你是从哪里来的臭小厮,也敢这样叫他?又说,咱们快走吧,别让宝玉看见,说我们同这个臭小厮说话,把我们熏臭了。说着就走了。贾宝玉很纳闷,继续往里走,来到一个院落,只见一个少年睡在榻上,叹了一声,旁边一个丫鬟笑道,宝玉,你不睡又叹什么?想必为你妹妹病了,你又胡愁乱恨呢。贾宝玉听了更是吃惊,因为眼前人分明就是自己。榻上的少年说,我听说长安都中也有一个宝玉,跟我一样的性情。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去了都中一个花园,遇见几个姐姐,都叫我臭小厮,不理我,我找到他房里头,没想到他睡着了,空有一个皮囊,真性不知哪里去了。这时贾宝玉忍不住了,赶上来说,我因找宝玉来的,原来你就是宝玉。榻上那个宝玉也忙下来说,原来你也是宝玉。不想突然有人来报:"老爷叫宝玉。"二人都慌起来,一个宝玉就走,另一个宝玉喊道:"宝玉快回来,快回来!"梦刚做到这里,袭人把他推醒了,笑问道,宝玉在哪儿呀?宝玉还有些恍惚,指着门外说,才出去了。袭人说,你梦迷了,那是镜子里照的你的影儿。宝玉向前一看,果然是大镜子对面相照,镜套忘了套上。
在高鹗的续书中,第一百一十五回安排了甄贾二玉的现实会面。然而此时的甄宝玉已经变成了一个"禄蠹",秦钟如果没有死,大约也是这样。甄宝玉说,自己年少时也曾厌恶那些旧套陈言,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见过的大人先生皆是显亲扬名的人,所以把少时的迂想痴情渐渐淘汰了。贾宝玉见了他,原以为得了知己,此时愈听愈不耐烦,觉得冰炭不投。甄宝玉的转变,和第十六回秦钟的遗言一致,或许符合曹雪芹的构思。他对两个宝玉的姓氏分别用了"甄""贾"二字,甄宝玉是真玉假石,贾宝玉却是假玉真石。甄宝玉幼时跟贾宝玉相似,但他最终走入了男子的正式道路,而贾宝玉一直留在富贵温柔乡里,做着他的诗人和孩童。这是作者内心的矛盾。以前我听过一句话,说作为女子,她的安全保障往往是男子。而男人的安全保障永远都是社会。但贾宝玉不把他的安全保证当作社会,他宁愿把自己的安全保证交给大观园,交给身边那些青春的女孩子。从本质上讲,贾宝玉对男子的隔阂和厌恶,其实是对男子正式道路的疏离,对仕途经济污浊之气的排斥,就像他对女子的崇爱,本质上是对青春的迷恋一样。在他的心里,什么立身扬名、科举仕途、经济文章,这一切统统和他无关,他感觉自己好像另有来源。换句话说,面对周围的环境,他把自己当作了局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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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标题:狼王梦全文阅读-梦断紫台全文阅读 作者:小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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