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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难忘全文免费阅读-终极猎人全文阅读 作者:王昆

发布时间:2018-01-05 所属栏目:弥秋

一 : 终极猎人全文阅读 作者:王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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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军特种兵不为人知的铁血传奇:终极猎人 作者:王昆


《终极猎人》引言(1)
<b>他从属于一支神秘的部队,他参加过北约精锐部队组织的世界海军特种兵考核且一举夺冠。
他经过一年多地狱般的训练后,以惊人的战斗精神荣获国际特种兵荣誉勋章。
他的头像被永远镌刻在厄瓜多尔海军特种旅的荣誉墙上,成为第一个头像被刻在那里的中国军人。
他和他的队友以优异的成绩获得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的密电表彰和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谋部的通报表彰……
厄瓜多尔总统卫队司令和该国国防部院校司令为他颁奖授勋时,都不约而同地竖起大拇指称赞他“了不起!中国军人的骄傲!”
别人叫他“猎人”。由于身份特殊,他的真名并不为人所知,但他却因自己的功绩威名远扬,勋章挂满前胸……</b>
两个黑点距离地面越来越近地在空中荡漾着飞速下降。
左边的是常青,刚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成团的白云便像巨大的棉花堆一样一闪而过,向着头顶上风驰电掣般地抛去。
右边的皮特距离常青并不远,常青听得到他大声的喊叫,常青知道这名跳伞专家出身的生死对手是在挑衅。
三千米……
两千米……
一千米……
两个人仍然像空中抛下的两块石头一样,急速下落。
八百米……
五百米……
他们仍旧互相盯着对方,等待着对方先打开翼伞自救,但常青已经什么都不再多想了,他必须赢得胜利,即便就这样撞向地面!
地面上。
巨大的螺旋桨飞速转动,地面上的枯草在劲风中瑟瑟战栗,扇起的草叶灰尘弥漫着整个登机地点,一名黑瘦的长着刀疤脸的少校指挥官果断下达了直升机升空的命令。
地面调度员挥动蓝色指挥旗,几架迷彩战斗机同时拉闭舱门,载着剩余的作战队员缓缓离开地面,在五百米高度后,突然加速,向着四千米高空呼啸而去。
厄瓜多尔海军特种旅训练营国际特种兵班空降地域。
国际特种兵班的“终极猎杀”陆空合成行动演练正在进行。
这次行动除了从空降中选出优胜者外,还要在地面战斗中选取参加“终极猎杀”的“终极猎人”。
中国的另一名作战队员赵重天正全副武装地坐在刚刚起飞的其中一架飞机上。
四千五百米,舱门打开,强大的风流直灌进来,赵重天觉得自己打了一个冷战,他脚上的伞兵靴下意识地蹬紧了舱门处的边厢,靴子上粘着被碾断的新鲜茎蔓,上面还带着清新的露珠。
直升机开始盘旋,根据风向寻找合适的投放点。
各个直升机上的作战队员都开始调整自己的呼吸,以保持气脉通畅。
赵重天牙关紧咬,神情专注地看着对面队员的膝盖,向前凝视某一点是他的习惯。现在他更担心的是常青,因为他面对的是美军王牌跳伞专家,如果失败,将使他失去最终的参战机会,出国前的使命将无法完成。
机上跳伞值班员最后一次用伸出的大拇指询问每名队员的综合状况。
“1号!”跳伞值班员把拇指伸到1号跳伞员面前。
“1号心情状态良好,可以起跳!”1号同样伸出大拇指向着值班员晃了一下。
“2号!”
“2号心情状态良好,可以起跳!”
“3号!”
“3号心情状态良好,可以起跳!”
……
直升机开始向一个方位直飞了。
突然,舱内红灯闪烁!
“准备!”值班员下达了行动命令。
十个队员分两路分别列在机舱门口的左右两边。
赵重天和同为美国队员的弗兰克处于第三批,每五秒钟投放一批。
“跳!”
赵重天看到第一批两名很快便消失在白云深处。
第二批也跳下去了。
这种情形下,弗兰克仍不忘向赵重天做了个鬼脸。


《终极猎人》引言(2)
“跳!”
赵重天觉得脑后生风,纵身而出。
弗兰克也像从楼顶上扔下去的石头一样,被风吹得荡漾了几下就垂直栽了下去。
三百米……
再不开伞就超出理论上的安全开伞范围了,即使打开伞也有死亡的可能。
“OPEN!”皮特着急地冲常青大叫。
常青根本不答理他,也没有任何准备开伞的迹象,只当自己的生命已经交付出去了。
常青看到地面来回奔跑的人群和战车,脑海里像闪电一样闪过爷爷的影子,闪过他的营长,闪过赵重天,闪过白发苍苍的将军,闪过迎风飘扬的国旗……
“呼啦!”皮特打开了自己的伞。
常青敏锐间看到皮特的伞在飓风中呼啸而开,他不假思索地向胸间摸去,时间已不再允许有丝毫的怠慢,零点一秒钟的差别都可能把自己送入黄泉。
常青迅猛地拉开。
一股巨大的张力将飞旋下降的他猛地往回一个拉伸。
常青觉得像捕俘训练中被人从后面拦腰抱起。
“砰!”雪花四溅而飞。
常青一头栽进了雪堆里。但他迅即站了起来,因为队员们都在争取最后的机会。
常青抓起枪警惕地瞅着,突然斜着冲过来一个身影。
是紧随他落下来的卜正浩,疯了一般往这边死命地跑:“掩护我,掩护我!”
常青看都没看,他的判断一向准确,抬手照着卜正浩身后就是一枪。
“咚!”随着枪响,常青听到一个沉闷的声音,枪手中弹倒地了。
“没子弹了?”常青问。
卜正浩气急败坏:“妈的,被阴了,给我的是空炮。”
常青也吓得不轻:“谁这么大意?”
卜正浩:“什么大意?是故意,他妈的,想整死我啊!”
空中一阵轰鸣,迷彩直升机盘旋而去。
1000米高空处,赵重天飘摇落下。
紧接着是第二名。
赵重天稳稳地落在山顶上的一片空地上,空地中央是特种旅的雷达场站。
赵重天稍一等待,另一名同小组的特战队员林代已站在身边。
“保持靠背队形前进!”赵重天占据前头位置。
“哒哒哒哒!”看守士兵的冲锋枪喷出烈焰。
赵重天手起枪响,几个士兵应声栽倒。
林代转身冲出……
几乎同时,常青和卜正浩从枯草丛里飞身跃出,枪声响成一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青烟,发出淡淡的火药味。
赵重天边打边跑向丛林深处,后面的林代也紧跟其后进入密林。
常青还在往雷达场站冲去,他一定要炸翻这座场站。
士兵疯狂还击。
常青穿越子弹将一束手榴弹投出。
“轰!”集束手榴弹爆发了强大的威力,炸翻了远在50米外的雷达场站,也将常青自己掀进了密林。
赵重天狂跑过去抱起常青:“疯子!疯子!你他妈的就是疯子!有种!痛快!”
常青看到赵重天的眼睛湿润了。
“我可以不要命……你也可以的,”常青躺在地上喘着粗气使劲地说,“完成最后的猎杀行动……是你我的责任……”


一、荣誉出征(1)
在准备正式回忆这段岁月的同时,常青仍然无法摆脱焦虑心情带来的痛苦,因为他急于陈述出内心的一些东西,但是,请不要误会的是,他绝对不是把埃晨莎带给他的无法承受的痛苦当做一种破碎美丽呈现出来,他想表达的仍是这样一种痛苦遗憾的心情。他绝不会安慰自己,这样的自虐式的回忆正是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使他不会淡忘任何关于埃晨莎的情节。在适度地排遣掉自己的情欲和不切实际的狂热之外,当冷静下来的时候,他最理想的纪念方式就是将他的无奈与思维都交给了他的左撇子手,让钢笔来记载这一切吧。
厄瓜多尔
Republic of Ecuador
国名释义:西班牙语意为“赤道”。
誉称:赤道国(赤道通过其北部),香蕉之国。
重要城市:首都基多市,人口170万,海拔2818米;瓜亚基尔市,厄最大的工商业城市,也是厄最大沿海港口城市,人口260万;昆卡市,厄第三大城市,位于南部高原,人口30万,海拔2500米。
国庆日:8 月10 日。
与我国建交日:1980 年1月2日。
货币:苏克雷。
时差:比格林尼治时间晚5小时;比北京时间晚13小时。
国花:白兰花。
国鸟:大兀鹫。
民俗:每年3月21日和9月23日中午要在作为赤道标志的空心圆柱前举行祭祀仪式。
世界之最:科隆群岛是当今世界上少有的奇花异草荟萃之所、珍禽异兽云集之地。盛产大海龟和大蜥蜴。科隆群岛是世界“人类文化与自然遗产”保护区之一。
常青斜靠在座位上,他翻动了一下手里的那几张打印纸,那是早晨营长给他的资料。
常青想想早晨,觉得自己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到什么职务,在营长那里依然是个新兵蛋子。他嘴角抽动一下,心里笑笑说了个:操!
常青笔直地站在营长的办公室里,尽管每次营长都让他坐下,常青却从来没在他的那个椅子上坐下过,常青觉得这是一种敬畏、一种尊重、一种从内心升腾起来的畏惧。
营长从办公桌后面站起来,手里拿着几张A4的打印纸:“这是我专门托人去网上给你搜寻的,都是有关厄瓜多尔的资料。”
常青有点激动了:“营长,看您……这也要麻烦您……”
营长是个大老粗:“滚他娘的蛋,给我客气呢?少在那装熊样,我给你说了,带着成绩回来,咱爷们儿迎接英雄,要是脸一抹给我回来了,别说我收拾孙子!在国外被乱枪打死,你照样是英雄,回来挨部队处分,你遗臭万年!祖宗八代翻不了身!”
常青赶紧表态,像明确战斗决心一样:“营长,您放心吧,从新兵我就是跟着您混的,您还不知道我啊,就算不为国争光,也得为您争啊!”
营长乐了:“娘的,说反了!”
常青一想:“哦……”
营长说:“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们这些新兵蛋子说的一句话吗?”
常青笑笑:“哪敢忘……”
营长:“你少他妈来这一套,说说我听。”
常青记得清楚,脱口而出:“你们这些蛋子里面谁他妈有种到不怕死的连队去当兵?是这句吧营长?”
营长:“嗯,我就是看看你们这些蛋子的胆量,你说什么来着……我敢!好像声音还行,嗯,这么多年来,你的进步很大,想当初,咱们陆战连执行独立任务,单独驻防,在他妈那个破渔村里面,缺电少水,就几毛钱的伙食费,虽然训练量大,也只能是吃面条啃咸菜。战士们跟野人差不多,一出去跑步看见村里的姑娘眼睛就不够用的了,看见鸡鸭也是这样,恨不得一人能吃上一只,我知道,那时候苦了你们,但是环境造就人,这不,我打了个盹儿的工夫,一他妈的大意,你小子就成才了!”
常青不知从哪看了一句用上了:“嘿嘿,营长,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都是您培养的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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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荣誉出征(2)
营长:“放你娘的屁,在哪学的?整玩意儿忽悠我?是组织!”
常青:“对,对,组织,祖国。”
营长:“我是看着你从士兵成长为干部的,这么多年从未离开过我一步,现在你终于要从我身边飞走了。这是好事啊,总跟着我能有多少前途,我那几下子你他妈的早学去了。你很年轻,要虚心,但是也要保持你年轻的锐气!既是在国外参加国际的竞争,你就要学会从大局去把握,眼光高一些,去关注大层面的问题。这可不是我让你去训练,让你带队伍去打冲锋。这是国家派你出去露脸,你别他妈的给我丢脸!”
常青:“不会,不会……”
营长拉开抽屉咕唧了一句:“这一次性杯子呢?熊通信员就是个迷糊蛋,通信员?通信员呢?!”
常青赶紧说:“营长您别忙,我不渴。”
营长回头看了他一眼:“要喝你自己倒水,我找杯子弹烟灰,烟灰缸昨晚打了。”
常青嘿嘿地笑了,这才是让他觉得舒服的营长。
营长边忙活又说:“训练上你没得说,我一直带在身边的人我清楚,但说起对部队以外的了解,我对你就不怎么放心了,更何况这是到外面露脸,我托人去网吧给你弄的这些材料,你好好看,到了国外对你用处大着呢。”
常青说:“明白!”说得斩钉截铁。想想那表情,常青现在还想笑自己。
营长又说:“到了外面得自己照顾自己,训练肯定很累,但任务得完成。伙食肯定没得说,老外注重营养,住得也会很好,单人房间,洗澡的什么都有,晚上兴许还有电视看,不过得注意纪律,按时休息。生活上就不用操心了,他们会安排战士照顾你们的,再怎么说,你去了也算是外宾。阅兵不阅兵的不知道,反正不会太委屈你。”
常青高兴地“扑哧”笑出来了:“营长,你不会忽悠我吧?”
营长也一笑:“我吃多了不消化啊?撑的?”
常青换了个姿势,正好能看见窗外一团一团翻滚的棉花云,他觉得没什么意思,就继续看下面的文字:
概况
……
厄瓜多尔共和国位于南美洲西北部,东北同哥伦比亚毗邻,东南与秘鲁接壤,西临太平洋,面积283561平方千米,海岸线长约930 千米。
原为印第安人居住地,15 世纪属于印加帝国,1532 年沦为西班牙殖民地,1822年独立后加入大哥伦比亚,1830年脱离大哥伦比亚建立共和国,1980年1月2日与我国建交。
自然环境
赤道横贯国境北部,安第斯山脉纵贯国境中部,全国分为西部沿海、中部山地和东部地区三个部分。西部沿海包括沿海平原和山麓地带,东高西低,一般海拔200 米以下,有一些海拔600-700米的丘陵和低山,属热带雨林气候,最南端开始向热带草原气候过渡,年平均降水量从北往南由3000多毫米递减到500 毫米左右;中部山地安第斯山脉自哥伦比亚入厄瓜多尔国境后,分为东、西科迪勒拉山脉,两山之间为北高南低的高原,海拔平均在2500-3000米之间,山脊纵横交错,把高原分成十多个山间盆地,最重要的是基多盆地和南部的昆卡盆地,境内火山众多,地震频繁;东部地区为亚马孙河流域的一部分,海拔1200-2500米的山麓地带,河水湍急,250 米以下为冲积平原,河面开阔,水流平缓,多河曲,属热带雨林气候,全年湿热多雨,年平均降水量在2000-3000毫米之间。
……
就要到厄瓜多尔了。
常青靠在窗口无心地看着外面,他想得更多的是自己即将到达的地方,难道真的如营长所说,那里将会有他的荣耀、他的梦想、他的骄傲?
还是,会如电影里看到的,那里也许将有他的死亡……
飞机在稀薄的云层中飞梭穿行,但是,它并不能超出常青心情激动时的跳动速度。在96名乘客中,有一名是中国的海军特种部队军官,就是他。


一、荣誉出征(3)
常青觉得自己又要想起往事了,尽管他的往事和别人比少得可怜,也更悲惨。
但他又突然觉得有一阵轻松释然的心情让自己振奋,他觉得这一走,像是一个道别,和自己少年的苦难、成年的耻辱,连同他的人生失落都做了一个彻底的了结。
这所有的一切,都将一去不复返,常青攥紧了拳头,他想狠狠地照着机舱砸一拳才觉得舒服、解气、过瘾。
常青无法描述这一刻他的心情,是一种罕有的紧迫,他想他一定已经飞离自己的祖国了。对他来说,这在以前是难以想象的事情,可现在是正一步步实现的事实。
就像是在一个黑暗的隧道里,他苦苦思索行走了这么久,今天终于走到尽头,见到了这美丽世界留给他的另外一种光明。
常青思绪万千,心底压抑不住积存的狂热,他觉得自己要挥动一下手臂,却失手打醒了旁边睡熟的旅客。
“精神失常啊?第一次坐飞机是吧?”那个肥胖的中年妇女骂了他一句。
“是的是的,对不起啊!”常青觉得自己回到现实了。
他于是嘘了口气,安静地托着腮开始想他的事情了,他眼前闪过刚刚经历的任命大会——
带着金质麦穗和将星的将军笔直地坐在庄严的主席台上,旁边是下一级的首长和军事副官。
有几个文职人员在后面布置着没有来得及完成的条幅标语,正在打开的一幅是:铁血生涯戎马岁月驰骋国外疆场。
将军面色凝重而神圣,但依旧精神矍铄。旁边不时有副官过来耳语,像是询问一些事情,将军略有停顿,然后签了字。
海军特种部队的军事主官们整齐地布列于两侧,严肃得像一尊尊雕塑,每个人手里都拿着自己的记事本。
广场周围是124名警备人员按照5米一个哨位的布置,面向外分立。
所有的主干道两侧都插满了彩旗。
围墙之外,是另外80名卫兵在担负警戒值班任务。
风,猎猎地刮着。
五星红旗哗哗作响。
军徽在会场中央高悬,阳光下分外耀眼。
主席台正对的后下方,十四个特种兵方队,显得雄壮有力,气势磅礴。
这里是海军特种大队陆战营的主操场。
来自海军各个团级单位的、由军官组成的500名军事训练尖子以跨立姿势站成25列,排布在主席台近前方,充满震撼人心的气魄。
常青笔直地站在军官队伍的前列,听候命令宣布。除他之外,还有6名赴外人员。
靠近将军左侧的一名海军上校拍了拍麦克风,他是海军特种大队大队长吴晓钢,他负责主持这个大会。
吴大队长确认麦克风无误后,起身向台下跑去,一个三步半的标准立定之后,他神情庄严地下达了长口令:“稍——息!立——正!”
大队长“啪”一个笔直的后转,皮鞋鞋跟靠在一起发出清晰的一声。
将军正好站起来,大队长举手敬礼:“司令员——同志,海军——特种部队——及赴外军事人员——集合完毕,大会是否开始,请您——指示!大会指挥——吴晓钢!”
将军声音有力:“开始!”
大队长再次敬礼。
将军还礼后坐下。
大队长仍是一溜烟跑上主席台,拿起了麦克风。
这是常青第一次看见大队长像个新兵蛋子一样来回奔走的样子,常青心说:你也有今天啊!不是只会背着手对我们发飙啊!
声音在常青头顶盘绕:“同志们,今天我们在这里隆重举行会议,是为7名赴外军事比赛人员送行,也是预祝他们的成功。很荣幸,海军赵副司令员专程赶来为这7名即将赴外执行重大任务的同志送行,意义重大,使我们感动。所以,大会开始,首先请赵副司令员宣读赴外执行任务人员名单。”
掌声雷动,将军站起来敬礼。
常青觉得鼻子酸酸的,在这之前他想的可没这么多,一个月前大队军事比武获得第一名后,营长曾经找过他,说大队决定派他出国参加一项重要军事任务,他只是答应了一句,并不觉得这和出去到山里驻训有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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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荣誉出征(4)
将军坐下来,开始宣读赴国外军事比武人员。
共7名分赴世界6个国家完成各自的使命。
将军的任命宣读沉缓有力:
兹经海军特种部队呈报,海军司令部研究决定,下列人员分赴国外完成军事留学和军事比武任务。
丁朋,海军特种大队海航系统高级工程师,中校军衔,经海军司令部批准,赴英国皇家海军情报部学习海航侦察专业,为期两年……
卫照,海军陆战队无人驾驶机大队副大队长,少校军衔,经海军司令部批准,赴土耳其陆军特情团学习新型无人机研制技术,为期两年……
崔石英,海军陆战队特种技术侦察队副队长,上尉军衔,经海军司令部批准,赴以色列国防特种工业学校侦察系学习反恐侦察,为期两年……
……
常青,海军特种大队高级特种陆战队员,少尉排长……经军事竞技比武,全面突出,确定为赴厄瓜多尔海军特种旅参加国际特种兵“终极猎杀”行动,为期一年零两个月……
希望以上人员为国争得荣誉,为民族赢得尊严……
一阵热泪盈眶,常青侧转身,“刷”一个笔直的军礼。
将军颔首微笑。
“刷”!他举起了右手致以同样神圣的军礼。
军乐队奏响特种部队歌曲《威严猎人》。
山川大地锦绣一片
猎人眼中深藏威严
世间烟火鼎盛喧腾
难以磨灭你神圣的誓言
因为还有豺狼虎视
你将生死度外,青春奉献
为了人民的安居乐业
你在名利场外安之泰然
共和国年轻的猎人
团结拼搏不畏艰险
坚定如磐把战火硝烟阻挡在祖国花园的外边
……
现在常青依然记得将军信任的微笑。
记得五百多名军官组成的欢送代表队雷鸣般的掌声与羡慕的眼神。
记得他在首都机场踏上飞机舷梯一刹那间的泪眼滂沱。
常青神往于自己当兵以来的经历,他是一个孤儿,除了部队,能给自己回忆的东西并不多。而部队里给他印象最深的就是当年的连长——现在他的营长了,他下意识地把手里的那张打印纸攥紧了些,最后掖到了上衣口袋里。
当兵的日子里,他并不孤独。以前他有关爱他的领导,现在他有他关爱的士兵,这些都是他的亲人,他的好兄弟。
当然,他也有他曾经辉煌的岁月。他满意地把头靠在椅背上,心中升腾起无限的滋味来。
现在,他又将用一年零两个月的时间为自己的生命画上一个精彩的叹号,也将永远抛弃他的耻辱、他的失落、他的痛苦。
飞机在稀薄的云层中缓缓下降,他开始看见美丽山国掩映下郁郁葱葱的山林与凌乱的房屋。
自己能来到这样的国度历练自己,他想,这是自己的荣耀,自己的梦想,自己的骄傲。
飞机缓缓打开了舱门,常青情绪激动的想象也回到了现实中来。
一名中尉军官过来迎接常青。
他就是以后的奥尔特加教官,第一次见到黑人的常青感觉自己就像是盲人一样,眼前黑糊糊一片看不到他是一个活着的物体。
“你好,欢迎你的到来!”奥尔特加说。
“你好,我是中国海军特种部队少尉常青,前来报到!”常青笔直地敬礼后说道。由于在国内已经进行了必要的语言培训,常青可以进行简单的交流。
中尉挥挥手,他没有还礼的意思:“好吧,我们到那边去,你们国家使馆的工作人员过来了,他会和你交代相关事宜。”
他的表情很冰冷,面部发暗,虽然是皮肤的原因,但显得面无人色。
“哦,好的。”常青拎着一个包,拖着一个皮箱跟在他身后向机场的出口走去。常青觉得兴奋,还可以见到使馆的人啊。那回去后一定要好好和营长吹吹,而且还要告诉他这个遍地黑人的国家由于黑物质丰富,极有可能是个产煤大国。


一、荣誉出征(5)
常青远远地看到一个中国人和一名黑人少校军官,他们正站在一辆吉普车前悠闲地交谈着,少校军官也是一股脑儿的黑,像是和自己跟前这个一胎生出来似的。
“欢迎你!”倒是少校先开了口。他戴着金边墨镜,穿着制式风衣,嘴里叼着一根大脚趾一样粗的雪茄,翘板似的一上一下咬在两排士兵队伍般立着的牙之间,让人担心有掉下去着火的危险,只是脸上的那两道斜挂的褐色刀疤,像被一砖头迎面拍下去的效果,再好的外科医生看了估计都会叹气的,多少显得有些阴森怕人。
“谢谢你,我是中国海军特种部队少尉常青,前来报到。”他不知道怎么开口和那个中国人打招呼,但很快地重复了刚才对中尉说的那句话。
“我是中国驻厄瓜多尔大使馆二等秘书,我叫方见,负责前来接洽你的外交关系。”那个中国人向他伸过手来。
“哦,我是常青,海军过来的。”常青照例敬了礼后说道。
方秘书亲切地说:“海军特种部队的是吧?”
常青觉得挺自豪的:“是啊,土生土长的,从新兵时候就在海军特种部队。”
“真是不容易啊!我看了你的资料,你的档案是前天通过外交部转交到我手里的,我知道你的情况。”方秘书晃了晃手里的牛皮纸袋。
常青说:“这么快啊,我人还没到,档案就到了?”
方秘书一笑:“那当然,你现在属于国家执行特殊任务人员,是特别对待的,这不,档案都是专门审核,直接送达的。”
常青有点感觉了:“我们都是干部部门管这个,还没见过里面是什么。”
方秘书:“都是你当兵的经历,都是你亲自填写过的各种表。”
常青:“哦。”他想了想,从当兵到现在还真是填了不少。
方秘书看看少校说:“从现在起,你就是他们的人了,我只能负责交接一下档案问题,来的时候部队都提要求了吧?”
常青说:“专门开会了,很多人参加,总参的将军讲了话。”
方秘书说:“哦,那我就不用多费口舌了,你是军官,职业军人,这方面的道理懂得也许比我都深刻。”
常青有点不自在:“不是,不是,我懂得不多……”
方秘书一笑:“哈哈哈,别谦虚嘛,在国外和国内不一样,这儿是在世界特种部队精英中选拔佼佼者,你谁也不能让他们啊!”
常青不善于这种情形下的交流,他笑笑说:“我会尽力。”
少校看了看表说:“走,上车说吧,先到就近营区。”
他们登上了一辆蒙着伪装网的越野吉普车。
少校坐到了副驾驶的位子上,常青、方秘书和奥尔特加坐在后排的座上。
车上,方秘书在和少校用当地土著语言交谈着。
常青知道他们谈的肯定是自己的有关情况,或许是什么事情不方便让自己知道。
常青看到方秘书把档案袋交给了少校,少校抽出一沓表单,简单地看了一下,又回头看看常青:“看你的档案里,你很优秀,但在我们这里优秀和你们那不是一样的标准。”
常青解释说:“我们这都是干部部门有登记、在各种训练中被上级机关承认的,喏,上面盖印了。”
少校一笑:“我不信这些破纸,我只相信每名队员在这里的表现,相信我的眼睛看到的。”
常青想说要是你的眼睛瞎了你信谁啊,只是他绝对不敢。
“我也就一般化吧。”常青换个口气说,勉强着谦虚了一下,别的方面不好说,在军事上常青还真没有谦虚过。
“那这上面说得你那么好,不会是你找人临时填的吧?”
常青气得说不出话来,他一肚子火。
方秘书微笑着看着。
奥尔特加又用土著语言和方秘书说什么。
常青索性不吭声,他慢慢放松下来靠在了后背上。
迷彩越野吉普飞一般地向前蹿进。


一、荣誉出征(6)
方秘书停止了和奥尔特加的交谈转过来说:“对于你来参加这次军事行动任务,成败事关国际声誉,外交部已转达了军委的有关安排精神,你在厄瓜多尔的一年多时间中,就一门心思投入到完成使命上去。自己的事情自己化解,事关两国之间的问题会由驻厄中国大使馆全权负责。有什么情况或者要求可以通过旅部转达过来,当然,不是希望退却,而是需要荣誉。”
“我会的,会努力的。”常青觉得自己很受感动,他觉得至少自己的价值被证实了。
方秘书又说:“在这里,你就是中国海军作战部队的象征,也是中国特种部队的形象,你已经和自己的国家融为一体,不再有狭隘的自我,而是整体的国家,这种坚强的意识必须贯穿到你的生命和灵魂里,否则,是难以经受得起血与火的考验的。”
常青不是很明白这种过于华丽的语言,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普通的个人这么简单了,因为他的身后以及他的灵魂和血液里将有着神圣的祖国。
这样的幡然醒悟使他突然热血沸腾,原来一个人的国家荣辱感是与生俱来的,只是在特定的环境里才能显现而已,而他也确认自己的责任重大,担负着祖国多么殷切的期望与厚爱啊!


二、遭遇“僵尸”(1)
车子在山里转来转去,常青觉得转得都恶心了,天快黑的时候才在一个看着很破落的大院子前停住了,没错,这里是一处相当隐蔽的营房,不太注意的话,根本看不出。
有一个上等兵带着两个列兵站在门前的岗楼里,远远看过去,就是三个黑蛋。
大门都已经生锈了,好像很久没有打开过,只有一个侧门还有点车轮的痕迹。
三个黑蛋好像很多年没见过军官似的,可能被遗弃得太久了,这下像是看见姥姥家来人了一样,赶紧出来敬礼。
敬完礼,三个黑蛋还傻傻地站着,激动得不知怎样好。
少校骂了一句:“妈的,让我们就在外面待着啊!开门!”
上等兵反应得稍微快一点,一个侧步就过去开门。“呼啦”一摸,钥匙不在身上。
“妈的,钥匙呢!”上等兵扭头就冲俩列兵嚷。
列兵:“我,我……一直你拿的啊。”
上等兵:“哦,想起来了,我去拿。”边说边飞跑进去了。
少校不耐烦了,抱歉地对方秘书说:“临时接待站,每年就用这么一个月,就在这测试个体能什么的。”
方秘书:“这里环境好。”
少校:“也能把人住得疯了。”
方秘书笑笑:“那是。这些小兵不容易。”
少校:“够他娘的舒服了,一个个吃得吹了气似的,放在主营区我能把他们整成猴子一样。”
方秘书:“太狠了点吧。”
少校:“这样能出战斗力,要不这些王八蛋打仗时候跑都跑不动。”
方秘书:“也有道理。”
上等兵一阵风似的又飞过来了,翘着个屁股在那开锁。
“长官,锈住了……”上等兵满脸是汗地回过头。
“你他娘的,滚开。”少校走过去一脚蹬在他屁股上,上等兵一溜烟闪旁边去了。
少校看看锁,锈得锁眼都堵死了:“拿锤来!”
上等兵又一溜烟飞进去。
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把锤子。
少校手起锤落,“咔嚓”,连锁带环一块儿下来了。
方秘书唬了一下:“特种部队啊,就是厉害!”
少校:“这算什么,以后有机会看我们的表演科目,玩命的。”
方秘书:“好,好,有机会一定看。”
少校:“说好了,到时候我邀请你。”
方秘书:“好啊,好啊。”
常青站在一边皱着眉头看着这些,他有点不好的预感……
列兵使劲地把大门打开,迎面是一排旗杆。
常青走在后面,手里拎着背囊,接着就看见院子里用沙砾石块铺成的跑道。楼房显得很破,满目疮痍,其中的一栋楼连一块完整的玻璃都没有,横着的木条上还挂着一个床单子。另外有3名士兵显然正在捣鼓吃的,弄得灰头土脸的,都站在那边不知怎么才好。
楼梯上一阵响动,跑下一名少尉军官,估计是这里的负责人。
少尉头发蓬乱,显然刚起床,是上等兵拿钥匙时通了信的。
少尉跑到楼下一个立正,对着六名士兵:“稍息,立正……少校同志,看守排正在执行看守任务,请指示!”
少校摆摆手:“过来过来,你他娘的跑哪儿去了,跑被窝里执行任务了?”
少尉为难:“我,我……感冒了……”
少校没再理会他:“收拾一下,今晚在这住一夜。”
少尉又一个立正:“是!”又回头安排士兵,“做饭,收拾房间,分头行动!”
少校和方秘书向着跑道那边走过去,把常青撇下来了。
常青的心就低落了,觉得出国也不好。
奥尔特加招手唤狗一样,马上那个上等兵跑过来了:“长官……”
奥尔特加撇了一下嘴角:“把他送到二楼去安排个地方,先住一夜。”
常青想:幸好一夜,要是在这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待上一年,那不疯了才怪。


二、遭遇“僵尸”(2)
上等兵“噔噔”地蹿上二楼,常青拎着个大包跟在后面。
上等兵掏出一串钥匙拣了一把打开一个房间:“喏,你就住这儿吧,反正就一夜。”
常青说:“哦。”就进去了。
上等兵说:“自己收拾,不要乱动里面的物品。”
常青上火:“怎么看人呢?你有什么东西值得我看上眼?”
上等兵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你话挺多!”
常青:“怎么了?”
上等兵:“你刚来的……”
常青接过去说:“刚来的怎么了,刚来的欠你钱呢?熊新兵蛋子牛皮轰轰的!”
上等兵:“你骂我?”
常青:“要是在别的地方我还揍你呢。”
上等兵上前了一步,看看常青大块肌肉的块头,又退了一步,四下看了一眼,把行军床上的一个皮垫子拿走了:“你就睡床板吧,睡不着可以看公路,窗外山崖下就是基多到瓦尔基的高速公路,你晚上可以一直欣赏。”
常青咧着嘴瞟他一下:“就这点出息。”
常青转了一圈,他觉得来之前,营长最后说的几句话是忽悠他了。哪有什么单人房间,还洗澡什么的?以后不被整死算是好的了。他看了看,也没什么可收拾的,把破旧发潮的褥子铺得平整了些,就走到窗前。
窗前车行如流。
常青把营长给他的资料又拿出来对照了一下,他判断,远处的应该是安第斯山脉第一雪峰多巴克斯。
一阵吉普车发动的声音。
常青向后窗走过去。
方秘书正钻进车里,吉普车转了个圈,开走了。
一会儿,少校和上等兵走了上来,阴沉着脸,好像谁欠了他的半吊子钱。
“你小子好运,明天还会有一只小动物来陪你,也是个中国的海军。”他站在门口背着手对常青说。
“奶奶的,以后和你狗日的算账!”常青小声骂了一句。
“哦,他怎么没和我一起来报到?”在宣读名单时常青明明没听到过还有谁要来的啊,便问道。
少校:“这个情况我不清楚,你们大使馆也是刚接到通知的。”
常青希望也是海军特种部队的就好了,问道:“没说是哪个部队的?”
少校知道常青的心思:“问他是不是特种部队的吧?放心,这一名肯定比你强些,他已经在苏丹维和两年了,马上就过来了,你们就有两个了,两个比一个好。”
“在床上啊!两个是比一个好。”常青嘟囔了一句。
“你说什么?”少校听到了,也听懂了。
常青觉得不能太软弱:“我什么都没说。”
少校盯着他,突然改变了语气:“你也就今天还能这样和我说话,因为如果你今天死了,我要负责任。从明天起就不用了,那时你的死亡可能是随时的,而且和我是无关的,因为,你不再有自己的名字,也随即被取消军衔,你只有一个编号,也只是一个编号。”
少校墨镜后面的眼神里透出一丝阴冷的光。
常青一时没有弄明白他后半句话的意思,就站在那里看着他。
他也看着常青,用不屑的眼神。
旁边的上等兵说:“这里的队员就是畜生,你现在就可以摘掉肩章。”
常青气鼓鼓地看着他。
见常青没有动,上等兵一步跨到他的跟前,伸出双手“刷”地扯掉了他的军衔。
常青想伸手阻拦已经来不及了,而且他也根本不可能阻拦得的了。
上等兵把常青的少尉肩章甩手扔到了墙角的背包上。
很显然,他是借机报复。
真他妈的可恶,常青心中充满了怒火,他猛地直起了腰想和他理论。
上等兵狠狠地一脚就踹过来了,踹在常青的肚子上。
常青大怒:“你们什么军队!什么兵?!”
“这是规矩,你得学会适应!如果你不拿自己当人看待,你也许会度过愉快的一年。”少校用戏弄和侮辱的口气说。


二、遭遇“僵尸”(3)
这个该死的像僵尸一样的东西!
常青眼睛里充满炸药一样愤懑地盯着他,恨不得飞出暗器。
少校显然就是故意挑衅他的,阴狠狠的目光也在直盯着常青,充满杀机。
常青觉得自己的大脑被愤怒塞住了,快要失去理智了。
但少校的目光告诫了常青不幸即将到来……
一个中国的特种队员和一个异国的特种部队训练教官就这样对峙凝视着站立,好像难免一场决斗。
但是常青冷静下来了,无奈地低下了头。
他只有服从,尽管他有不满。
但不管常青如何的不满,从到了这片国土之后他就已经失去了另一种意义上的自由。
他再次想起了将军宣读命令时雷鸣般的掌声和五百多双信任的目光,这成了时时约束他并能给他产生动力的依据。
“那边有你国家的国旗!”
少校指着窗户下面的训练场主席台上的旗杆傲慢地告诉常青:“你的任何过错都会被记录,都有可能导致你们的国旗在这里永远落下。”
常青转过头看到主席台上一排几十面各国旗帜在迎风飘扬,他也看到了血一样红艳的五星红旗正向他招展,他的眼睛有些湿润了。
要为军装负责任!他想。
上等兵用常青听不懂的土著语言在少校耳边说了一番。
少校点点头下去了,上等兵紧跟着也下去了。
常青觉得不妙。
又一个黑人士兵走过来。
“这个地方没垫子,而且潮。”常青以为他是负责自己生活起居的,他觉得自己不习惯天天和这么黑的一个人待在一起。
“你还想享受?”黑人士兵说,“准备一下吧,马上开始对你的体能进行测试。”
常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没有吃饭,也没有休息,怎么能够参加什么测试?!”
“你去和他说吧,他是我们长官。”黑人士兵指指窗户外面。
常青看见那个“僵尸”少校在那站着。
常青觉得是上等兵报复自己。
“这个狗日的!”他边骂边冲到了楼下。
“我现在进行测试?”常青比画着问“僵尸”。
“是的,现在。”
“我还没吃饭啊!你们怎么搞的啊?你当我是骆驼啊!”常青嚷嚷。
“那现在就学着当骆驼吧。”
“僵尸”扭头走了,没有再理会常青。
“狗日的……”常青张着嘴,傻了一样地站着,他什么也不想了。
上等兵幸灾乐祸地过来说:“这里是特殊训练营,你必须遵守这里的一切规则,一般情况下,你们黄种人不适合在这里训练,我看你很快就会被淘汰的……也许,就是这场测试过后。”
上等兵的报复归报复,但常青心里还真是一阵打鼓,这个只在传说中了解的地方今天摆在了自己的眼前,自己该怎么去做呢?
他不敢盲目地预测任何未来,因为到这里来的都是各个国家的特战精英,和那些高大的欧洲人、健壮的非洲人比起来,骨骼矮小的黄种人确实是没有什么先天的优势,他禁不住一阵紧张。
过了好久常青才嘘出一口气,看着眼前这两个黑鬼,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他们的挑衅和侮辱。
“僵尸”向着训练场走去了,常青只听到他的一个声音:“希望两分钟后看到你出现在我的面前。”
“奶奶的!”常青骂了句,他以最快的速度蹿上楼,脱下制服换上作训服,又火速跑下楼去。
“僵尸”对常青的速度似乎还满意,他站在训练场的入口处告诉常青:“今天共测试七项内容,百米、单双杠、四百米障碍、攀登、俯卧撑、战术、八点四公里的全速越野,我们将根据你的成绩指定适合你的训练方式,当然,”他轻蔑地转了头又说,“也决定你能否进入特种旅的行列,那儿只要精英!”
前面六项不用说,常青一口气轻松地完成后站在了“僵尸”面前。


二、遭遇“僵尸”(4)
就剩下越野了,常青喘了口长气,他觉得自己的成绩不错。
“开始!”“僵尸”看都没看常青一眼,在常青刚走到他跟前时,他就按下了八点四公里测试的秒表。
什么也顾不得了,第一次见这样的疯子。
“狗日的,坑人啊!”常青发疯地甩开腿向着跑道上冲去。
“僵尸”站在跑道边上,带着疤痕的脸上露出一丝奸笑。
与众不同的训练场路面坑坑洼洼,起伏的坡度也很大,最大的坡度可以达到60度以上,这使得常青跑起来像一条瘸了腿的狐狸,在丘陵一般的地势上,时隐时现。
尽管身体极度的疲劳,而且饿着肚子,但越野对常青来说根本不是难题,常青也明白“僵尸”的话不是善意的,何况上等兵的那句话更使他受了刺激。
常青觉得状态调整得还好,他想发泄地再骂一句,但是忍住了,他郑重地想:我为我的责任。
漫长的跑道泥泞不堪,似乎这儿刚刚下了一场雨,但每一周折返时常青都能看见五星红旗,常青觉得自己好像一条饿疯了的狼狗,而猎猎飘扬的红旗则像是一块鲜血淋漓的精肉,自己这样拼命地跑着,就是为了得到一顿饱餐的机会。
可惜的是,现在常青只能是想象一下,他不得不像一头公牛一样,一圈圈围着鲜艳的红布追赶自己的命运。
他不停地加快前进的步伐,汗水渐渐地湿透了衣服,呼吸逐渐变得困难,脚下的步子也越来越沉重,但他慢慢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一定要坚持!一定要一炮打响!一定要让他们知道中国军人的厉害!
19分42秒,常青完成了最后一百米的冲刺,头重脚轻地站在了开始起跑的地方,浑身上下冒着热气,好像刚蒸熟的巨型玉米棒子一样。
常青以为这样的成绩“僵尸”会对他刮目相看,他觍着个脸标榜自己一样地看着“僵尸”。
但那张长满疤痕的脸只说了一句“你的速度还可以提高”而已。
但是,常青知道自己已经达到他所要求的体能指标了。
这就是自己踏上异国的第一天?
这就是自己梦想的荣耀与骄傲?
测试带来的短暂兴奋在压抑的气氛中很快消失了,一切又归于平静。
常青第一次有种恐惧和受骗的感觉:难道自己就要这样度过一年多的时光?他真不知道自己能否承受得了?
……
“小子,可以嘛,你的测试通过了,还好吧,嗯?明天你要被送到主营区了,那里可没这里这么容易、这么幸运。”夜幕降临的时候,上等兵正好到二楼取东西,经过常青房间门口。
“我都没把这当回事。”常青故意说。
上等兵一脸阴沉地说道:“你牛!放心,咱们还会见面的,我负责你们这批队员的饭堂管理,会经常见面的。”
常青不耐烦:“随你,爱他妈怎么就怎么。”
晚饭比常青想象得糟糕多了,常青以为这是他到来的第一天,又参加了这么多的测试,一定会迎来一顿丰盛的晚餐,但上等兵像喂狗一样只扔给了他两根香蕉和两片面包。
“吃吧,那儿有水,可以尽量喝。”“僵尸”毫无表情地指指厨房里的水龙头。
常青觉得自己要崩溃了,根本无法忍受这样非人的对待,他把香蕉和面包片放在手里,狠劲地捏成了一团。
“僵尸”和黑人士兵们在旁边啃着烤鸭,喝着血液一样的葡萄酒。
“哈哈哈……”
他们肆意的笑声刺激着常青的每一根神经。
常青根本吃不下去,尽管他很饿。
“狗娘养的,必须吃下去!”
一个黑人士兵在“僵尸”的骂声中狠狠地踢了常青的屁股。
“你狗日的!”常青着急了,用了句山东方言骂他。
黑人士兵似乎没听懂,没理会地走了。
“僵尸”又扬头喝干了一杯:“吃下去,要不我让你在训练场跑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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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遭遇“僵尸”(5)
常青觉得在这里自己甚至比不上一个犯人,他看了看手里的食物,无奈地塞进了嘴里。
常青又想这个问题。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坚持下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坚持多久?
飞机上的种种豪情此刻似乎已经荡然无存,留给他的是等待的茫然……
但冷静一下常青还是意识到,他得让自己野马一样的思维去慢慢地转变。
他知道自己生活在一种矛盾的心理折磨中,他记起了新兵时班长说的一句话,在没有别人知道你付出的痛苦与忍耐时,你只能靠自己劝自己,退缩是没有好结果的。
常青知道自己面临着一个新的未知的开始,尽管让他很难以适应,但他必须做到。
明天,他面对的将是更多国家的特战精英,这是一个残酷的战斗集体,他必须尽快融入里面。
晚饭后,常青站在冷清的房间里,小心翼翼地把肩章放到皮箱的底部,这一年他不能再随身戴着它了。
常青的血液在急速地奔淌,在这样宁静的夜里,在没有人干扰的环境里,他很快恢复了自己的感觉。
安第斯山脉上的游览探灯在发出闪烁的光芒,以后他将有很多的夜晚来陪伴它们了。
当然,常青已经顾不得去思考有关个人感情的问题了,那些都是他很失败的地方,现在就让那些浑蛋的情绪滚得远远的吧,自己将忘掉那些可耻的过去。
常青打算悉心勾画一下自己面临即将到来炼狱的准备,他的精神与身体状态现在都是良好的,他得保证有足够的养料,在他时时处处都可能遭遇的打击中填充自己的信心与不竭的能量。
他曾经度过了一段似人非人的生活,经历了人生最脆弱的低谷,现在甩开了这一切,他需要面对的是一种铁血一般的生活磨炼意志。
在漫长的一年零两个月的时间里,他需要一个妥善的思想与心理安置,以使自己能有充分的勇猛与凶悍在这里完成自己的使命。
“狗日的!”他骂了一句,觉得自己又有了力量,甚至突然渴望着这场洗礼!虽然就在白天他还曾冒出过恐惧的心理。
在夜里,在属于自己思维的时间里,在伟大的祖国利益面前,常青像个善变的孩子一样,突然觉得自己无所畏惧。
安第斯山下的第一个夜晚,常青觉得心情亢奋,漫无目标地思索着。下午的那些疲劳突然都不知到哪儿去了,只觉得浑身是用不完的精力和力气。
常青清晰地知道这绝对不是梦境,当他还在沉睡梦乡的时候,他的门被“呼”地一脚踹开了。
“嗨、嗨、嗨,紧急集合了,快点!”上等兵大声地呵斥着他,并一把甩开了他的被子,巨大的白炽灯将小小的房间照得一片惨白。
常青不耐烦地半躺着,用一副像看见腐尸一样的表情看看上等兵,又看了看表:三点十分。
上等兵一把抓过手表“啪”地摔在地上,一面抓过桌上的一杯凉水“哗”地泼在常青身上。
常青“啪”地跳了起来:“你他妈的!”
上等兵根本不管他的反应。
常青眼睛像铜铃一样瞪着他。
“滚出去!快点滚出去!”上等兵闪身用脚踢常青,大喊大叫。
常青用瞧不起的眼神看着他:“信不信老子捏死你?”
上等兵根本听不懂常青盛怒之下的中国话。
常青躲过去他的脚踢,恼怒不堪而又无奈地迅速穿上衣服,他觉得这样和这个黑蛋子说不清楚。
国家,军队,荣誉,使命?
他迷茫了!
他要去找“僵尸”理论……
仅一瞬间,他想起了自己的屈辱,那些已经变得陌生的影像再次撞击着常青的心灵,他以为早就忘记了。但是面对着这样的遭遇,面对着这样的环境,他无法冷静下来,他的激情和愤怒同时钻了出来,压抑得他喘不过气来。
“你能判断战争会在几点爆发?这里的训练没有计划,你能做的只有忍受和服从!当然,任何一个夜晚队员都不可以是安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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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遭遇“僵尸”(6)
“僵尸”冷酷的脸表现出对他的极度不满:“我将对你的态度做出惩罚,在早餐之前你必须翻越国巴斯克的主峰并返回!否则我将考虑暂时降下你的国旗。”
“他会给你带路的。”“僵尸”指着那个上等兵对常青说。
常青知道自己不再有说话的余地了。
“是,长官!”常青抑制住爆发的冲动向他打了个敬礼,随后在上等兵摩托车的带领下出发了。
常青咬牙切齿地诅咒着、鄙视着“僵尸”的弱智低能与专横无礼,如果只是这样毫无章法的训练方式,自己何必跑这么远受这个折磨,他自己足以胜任一个训练营的教官了。
这是常青正式成为特种旅成员前最真实的想法。
“狗娘养的!”他咬牙切齿地骂。
上等兵的摩托车时快时慢,并用粗野的口令呵斥着常青必须跟上,常青暗暗想,若是哪一天你转到我的手下,你他妈的死定了。
不过,这种机会是根本不可能出现的,他不过发发心里闷气而已。
仅仅一个早晨,真的让他领略了这种“乱七八糟”的训练方法了。
当上等兵在山脚下看着常青登上国巴斯克峰顶时,常青想那黑鬼自己也会为这样蠢笨的训练方式感到可笑吧。
真是如此的糟糕!
“狗日的,我让你是英雄的山!”常青完全没必要地四下瞅了一眼,拉开裤门在山顶上小了个便。
当然,常青并不惧怕任何的训练,他惧怕的是这种死人一般的气氛,他需要很强的适应能力,或许,自己还没有做好这一点。
他的荣耀、他的梦想、他的骄傲都在瞬间再次被沉重地打了折扣,但万幸,尽管身体状态疲劳得像大病了一场,但他还是支撑了下去。
从国巴斯克回去的路上,经过一段林荫的小道,常青看到了路边站着一个身材颀长的女孩,这是他在异国他乡见到的第一个女性,常青想以后也许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在前去训练营的路道上,“僵尸”给了常青一份厄瓜多尔特种旅的情况资料:“看看吧,是中文版的。先了解一下,万一你死得快,也会死得明白。”
“死?”常青疑惑,“我凭什么死?”
“凭我们的训练就能弄死你,如果你不拼命的话。”“僵尸”说。
“嗯,厉害,害怕。”常青心里不服。
“僵尸”说:“感觉怎么样?”
常青:“还没感觉呢。你们这都有什么?”
“僵尸”:“水下防护和水下攻击两部分。”
常青:“我两个都要参加?”
“僵尸”:“你训练水下攻击。”
常青:“和水下防护相比有什么区别?”
“僵尸”:“水下攻击分队里面都是精英部队挑选的精英队员。”
奥尔特加坐在常青旁边转头说:“水下特种突击队有魔鬼训练营之称,训练异常残酷,所有教官都是经美军海豹突击队严格选拔培训。所训科目都是按照实战要求而设置。队员必须完成全部科目方可进入最后战斗。它因具有很强的纵深打击能力和立体作战能力著称,是一支最具战斗力的三栖作战分队。你要有个心理准备。”
“你也是在这里训练出来的?”常青问他。
“土生土长!”奥尔特加得意地说,“这些训练我们觉不出什么难度,你们可能不行。”
“哦,对了,你们怎么会中国语言?好像听你们说过?”常青问他。
“这也是一种训练,我们这里有你们国家的游击战术课题,所以大部分教官都培训过中国语言。”
常青一度低迷的心情瞬间得到了些许回升。
奥尔特加卖弄似的故意用他生硬的中国话告诉常青:“你需要懂得这些!”
材料上记录着特种旅成立于1963年,40多年来已成功组织了29届国际培训班,共有突击队员270余名。
这个数字实在出乎意料,常青以为这样的一支队伍至少也有一千多名特战队员吧,在他个人的意识取向里,他比较喜欢千军万马的阵势,现实这样的人数是多少让人失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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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遭遇“僵尸”(7)
“请问长官,怎么会这么少的人?”常青实在有点忍不住,看着“僵尸”今天面部表情还算好,他试探性地问了句,顺便看看能否套个近乎。
“僵尸”从后镜中看到了常青脸上细微变化中的表情,他那颗原本长得像山芋的脑袋拉得更长了,从墨镜的边缝里投给常青一丝不屑的目光,抽动一下脸上泛红的刀疤,用他那被烟熏成漆片的大板牙向常青大声嚷道:
“杂种!你以为这里是养猪的吗,越多越好?告诉你,这里要的是淘汰率,也许你很快就会滚蛋的!”
常青不满他的态度地挪动了一下身子,因为他觉得“僵尸”只是一个接待人员而已,最多负责初步的审核而自己又已经通过,现在自己就要加入训练队了,自己大可不必像昨天那样对他战战兢兢,“僵尸”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嚣张。
“僵尸”不再理会常青,但资料上的一些其他文字还是让常青加重了对特种旅突击队的看法:
突击训练营(简称SAT),位于安第斯山麓下,装备精良,人员精干,技术过硬,任务独特,多次秘密完成了反恐、突袭、营救等特殊任务。自1963年组建至今,训练营已成功组织了29届突击队员培训,经魔鬼式训练、严格的选拔淘汰,目前仅有270余名学员毕业。训练中学员要完成战术、射击、蛙人潜水、两栖作战、低空跳伞、战场营救、反恐、攀登、爆破、直升机训练及体能、心理训练,经历“地狱周”和“野战生存周”等高强度、高难度、超极限训练,历经40年的建设发展,已成为世界上最厉害的海军特种部队之一。
常青于是又觉得一切是那么让人热血沸腾,那么具有挑战。自己干吗考虑他有多少队员呢?“僵尸”说得对:这儿需要的只是精英。
常青从后镜里看到自己布满皱纹的沧桑的脸,也看到自己坚定而勇猛的锐气,这是自己生命的特征,自己的血液里流淌着这样的野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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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死协定(1)
常青没有想到,“僵尸”居然担任了突击队的队长,这是当天的开训大会前,特种旅方面宣布的。在此之前,正如常青想到的,他只是一个言行粗暴的年轻教练,暂时负责初审工作,但他没有想到“僵尸”竟然会成为他的集训队长。
今天是厄瓜多尔海军特种旅值得纪念的日子,尽管这样的仪式每年在新生入队的时候都会有,但它还是显得那么隆重和庄严。
厄瓜多尔海军特种旅旅长阿麦少将派头十足,一脸和善,与“僵尸”的满脸横肉有鲜明的对比。
他是上午九点进入会场,通向主席台的主干道两侧是疯狂欢呼的特种旅士兵组成的十几个密集方阵,军乐队激情地演奏着昂扬的军歌,写着各种字体的旗帜汇成了一片彩色的海洋,那应该是每个连队的旗帜。
将军微微颔首,并保持着把右手一直以敬礼的姿势放在太阳穴处,这是对士兵们狂热爱戴的回报,厄瓜多尔有着浓烈的军人执政的历史印痕,士兵对长官的热爱非同一般。
将军从常青面前经过时,常青发现他眼睛中有种不易为别人察觉的光芒,这是他人格魅力与亲和力的无限拓展与体现。
“猎人战斗!猎人战斗!……”
走在将军后面的“僵尸”最会选择时宜地率众高喊特种旅历练“猎人”的战斗口号,战士们的呼声响彻云天。
将军缓步走上了主席台,坐在居中的位置上,和整个会场相比,小小的讲台上25名训练军官按职衔高低一字排开。说实在的,常青的心里不免显得有些紧张,电影《冲出亚马逊》中的一个个恐怖的场景,这时正在他脑海一幕幕闪现。
也许,明天“魔鬼”的炼狱训练就要展开,火药味将弥漫这里的每一寸空间,前方的道路到底是怎样?自己能否坚持下来,会被淘汰回国吗?
常青想,我不可以消极,只能更加积极。
将军很年轻,根据资料可以知道他以游击战著称,将军脖子上围了一条白色的三角巾,气色相当不错。
首先,阿麦将军用流畅的英语对所有即将加入特种旅训练营的各国特战队员表示欢迎。他的第一句话就以挑战的鼓动和磁性引起了人群疯狂的情绪,不得不承认,在看着那些士兵狂热呼叫的同时,这话语也在拨动着常青奇特灵魂的心弦。
“我们致力于培养最出色的猎人,猎杀一切威胁我们自己祖国的敌人,我们将用最具挑战的高淘汰率训练方法培训出最优秀勇猛和顽强的作战队员,按照基础训练、水上训练、极限训练、山地训练、对抗综合演练的方法整体结合,提高全面素能。当然,做到这些需要付出很大的勇气和努力,要承受很多疲劳和痛苦,但这些我们都应该可以做到。拿破仑说过:作为一名军人,首要的本质便是要能承受疲劳和艰苦,勇敢仅属其次,胜利不属于伤亡最少的一方,而是属于意志最坚强、最旺盛一方。什么是最严格的考验?那就是在最艰难的时候,那就是在一个人在接近极限的时候,他是真正英雄的试金石,超限的训练,超常规的体能消耗,是对真正猎人的考验,惟有用这青春与生命在奋斗的猎人才能成就这无坚不摧的生命气概!说到这里我要问一个问题,你们知道吗,为什么你们被称之为猎人?”将军停顿了一下问道。
一名黄色卷发的欧洲队员起身回答:“报告将军,是因为我们可以猎取战场上的一切胜利!”
将军点头示意,然后补充说:“你们之所以称之为猎人,不仅仅是猎取,更重要的是你们能够超越极限、超越自己。现代战争和现代技术是紧密结合的,必须要有高质量的人才,这就需要高难度、高标准的训练,我们是人,但在野兽面前,我们必须练就比野兽更凶残的本领。在这次你们人生重要的历练中,我们将通过最后的猎杀来决定你们的成绩,相信你们都是好样的。”
然后阿麦特别强调了特种兵在军事行动中的地位和作用,同时提出了作战队员应有的素质和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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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死协定(2)
将军的话使常青心潮澎湃。他说:“特种部队训练这一课题, 在组织上是全新的、全方位的,在训练方法上讲究创新和突破,我们成立这个训练营,主要目的是提升特种部队的战术思想和战术方法,将队员完全置身于实战的环境中,锻炼队员灵活处置战场各种突发事件和紧急特殊情况的能力,培养特种分队的团队精神,提高特战小分队的整体作战能力。要总结的很多,重要一点是团结拼搏,过去作战强调的是孤胆深入,现代战争更注重的是团队精神,使战术与战役战略、敌后特战与正面作战融为一体,使机关与基层、教官与队员之间、队员与队员之间拧成一股绳,在严格上下工夫,提倡竞争,奖罚分明,中国的孙子兵法是世界上许多著名军校的必修课,里面有一句话说得明确:赏罚不在重在必行,不在重在必当之说。我们就是要用责任和荣誉来管理。优胜劣汰,不仅培养猎人夺冠的积极性,而且在训练中要把这个积极性发挥到极致。每名受训者必须尽全力,教官的眼睛会像鹰一样盯着你们,随时准备抓住你们的差错。每天17个小时的训练强度是空前的,如果没有拼搏的精神是无法胜任的,在你们的生活里,唯一轻松的一天只能是前一天,这次战斗的特点,是把荣誉使命意识入心入脑入战场,要忠于自己的祖国和人民,这样的猎人才是不可战胜的猎人。”
队员们听得群情激奋,都希望可以立即投入到真正的猎人训练中去。
阿麦将军继续强调:“由于特种部队作战的环境和作战对象的不确定性,要求特种部队能迅速适应不同环境,并顺利实施特种作战。为此,我们的训练重视模拟和实战化训练。为了使特种部队能够适应不同地形、不同环境中作战,我们多以建立训练基地对特种部队实施多科目、长周期、高强度的正规训练来达此目的。一是利用本国特定环境,如在山地、森林、沙漠、岛屿、高寒地区建立训练基地;二是利用友好国家训练基地进行训练;三是利用军事盟国在国外的训练基地共同训练;四是利用军事大国在海外的军事基地进行训练。特种部队通过这些特殊设施进行训练,可大大提高战场适应和作战能力。并通过实施高强度的近似实战的对抗,增大训练难度和抗衡力度,提高特种部队作战的针对性和各种环境中的实战能力。”
阿麦将军特别举了例证,他说:“美军特种部队近期先后参加了德国、巴拿马、日本、韩国、泰国等国家的大规模军事演习。这种训练基地系列化、训练设施模拟化、训练环境逼真化、训练手段实战化的方法,无疑将使特种部队作战具有更高的联合性,更强的适应性,更快速、更敏锐的反应能力。将一改往日‘配角’形象,以‘主角’地位活跃在未来的各种特种作战环境中,成为各国解决政治外交斗争、军事抗衡的‘杀手锏’。”
大家都被将军富有鼓动性的话语所感染,但他却突然语气一转,庄重宣布:“有没有怕死的,怕死的就不要来这里,在这个部队里,只有魔鬼和被猎者,你们所要做的,就是不怕死和绝对地服从。你们都是各国特种部队的精英,摆在你们面前的,一是放弃,一是跟我们签下生死协议,训练中一切伤亡,学校概不负责。”
常青钦佩地看着这位年轻的将军,他钦佩这样的气质,也钦佩这样的魄力。他不禁也幻想起自己来了,是否有一天自己也能作为一名卓越的指挥官站在这样隆重而激动人心的场合呢?但他更明白,从现在起就必须做好。
和另外八十多名各种国籍特训队员一起,每人一个号码,按序号依次排下来,常青被将军授予了“猎人17号”,中文姓名、职衔在这里将不再管用,看来黑人士兵是提前让他领受了这一点。
常青想:我就撂这儿了!
常青的身边站满了不同肤色的人种,个个健壮。他们都是自己国家一线作战部队的佼佼者,也是自己国家特种部队的形象。
常青想过去比试比试,可他很快意识到这想法太荒唐了。


三、生死协定(3)
中国驻厄瓜多尔使馆的潘积攒将军也来了,他是过来送从苏丹转过来的另一名中国军事参训人员赵重天的。
虽然在出国前宣读命令时,常青就近距离见到过将军,但现在他依然十分的紧张与兴奋。
“首长!”常青敬礼。
“你是常青!”将军肯定地说,“我看过你的资料,不容易啊,机会难得,一个人在外面不容易,这不我又给你送个伴儿!”
一个高挑精瘦但干练的海军中尉出现在常青面前。
常青转过去相互敬礼。
“常青!”
“赵重天!”
两双手握到了一起,一样锐利的眼神,一样冷酷的表情。
“哈哈哈,以后就看你们俩的了!”将军笑,然后他紧紧拉着两个人的手勉励道,“中国军人在任何艰难困苦面前没有服输的,希望你们拼出中国军人的威风,赢得最好的成绩,拿下最后的‘终极猎杀’,我会来给你们庆功的,中国的国旗在这里就交给你们了。”
这是常青一生中为数不多的灵魂碰撞的时刻,这让他懊悔曾为了那些细小的事情而虚度的岁月,在国家的荣誉面前,他需要做的太多了,哪里还有时间浪费!
常青立正表态:“一定完成祖国交给的使命!”
赵重天也立正:“不辜负首长的厚望!”
将军哈哈一笑:“这样我就放心了,也好给军委首长汇报你们的思想状况。”
常青说:“军委首长都关注我们哪!”
将军鼓励地说:“可不是嘛,所以你们要尽责,一定要尽责!”
赵重天点着头。
常青说:“首长,你听别的国家都在唱国歌,我们也要唱。”
赵重天也说唱。
将军说:“我来起歌。”后退两步亲自指挥常青和赵重天,“起来……”
将军的声音高昂。
这也是常青第一次怀着如此神圣和庄严激动的心情自发地唱国歌:“……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唱完之后,将军无限感慨地讲到中华民族的百年兴衰,这时,那名常青熟悉的黑人士兵跑过来和将军耳语了几句。
将军点了点头,表情严肃起来:“常青、赵重天,你们得过去签生死状(协议书的口称)了,没有问题吧?”
“为了祖国,您放心吧!”赵重天说。
“我什么都不怕!”常青热切地看着将军,他总结不出生动的语言,但他表达了自己的内心。
一名厄瓜多尔特种旅军方的中尉在组织亚洲国家的队员签协议书。他示意常青先看完协议书上面的内容,协议书一式两份,分别为中文、西班牙文两种文体。中文体如下:
协议书
甲方:厄瓜多尔海军特种旅
乙方:中华人民共和国参战员常青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解放军总参谋部与厄瓜多尔共和军参谋部反恐行动组有关事宜,特由中华人民共和国海军少尉常青(标号17号)到厄瓜多尔特种旅水下攻击训练营(队)接受该营所有训练内容,分为:海上跳伞、深度潜水、水下爆破、水下反恐、海上机降、军事通讯、军事地形、野战生存、近战搏击、抢滩登陆、心理承受等方面的等级训练,并参加代号为“终极猎杀”的作战行动,时间一年零两个月。
以上内容为两国军方参谋部议定,训练中的伤亡之责任由个人及该国军方负全部责任。
……
“请吧。”中尉伸手示意常青在上面签下姓名。
在面临这份生死抉择时,感觉时间过得那样漫长。
常青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想,他记起了古罗马帝国的一位母亲的一句话:要么你把荣誉带回来,要么你就别再回来。
他觉得,这里是个小小的“联合国”,在这里他和赵重天就代表着中国军人,他们必须超越自己,必须战胜对手,必须把荣誉带回祖国去。
常青觉得这样的觉悟在国内是不曾萌发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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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死协定(4)
他迅速地在右下角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并摁下了朱红手印,同时在西班牙文的协议书上也签下了名字。
赵重天没有当天签字,他需要等到会后的体能测试完毕。
潘将军非常激动,他带着两名中国的海军陆战军官走上了主席台。
“来,我们三个一起把国旗升起来,不用他们。”
“好!”
“好!”
常青和赵重天也兴奋得难以抑制。
中国人都懂得在升旗时起立肃穆,但不一定都懂得这里面的责任。
五星红旗缓缓升到了训练营的高空,将军率先,三人一道做了庄严的宣誓:请首长和战友们放心!请祖国和人民放心!
“以后就靠你们了!”将军再次握住两人的手。
常青相信,无论将军和赵重天,一定都和自己一样,已经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的一切,现在都切实和伟大的祖国联系在了一起。
活动结束的时候,将军便离开了训练营。
下午五点的时候,赵重天也顺利结束了体能测试,根据成绩,常青和他还有另外四十名队员被分在甲组,其余的编入乙组,两个小组的训练内容和强度都是有很大差异的,他们都很高兴在这里给中国人争来了第一次脸面。
“僵尸”带着一个副手满脸严峻地走过来,为队员们布置住宿问题。
根本不是常青想象中的那样,这里的条件差到连国内的一般水平也达不到,更别去想什么优雅的住宿环境了。
甲组共42名训练队员被安排住进了一个原是飞机仓库的大房间,常青和赵重天住在了一起,由于语言交流问题,“僵尸”暂时让本国队员住得靠近一些,常青和赵重天住在了上下铺。
“僵尸”要求队员们在15分钟之内必须布置完所有的内务设施,这时间确实够紧的,但靠着俩人的热情和冲劲,常青和赵重天还是提前三分钟做完了他所要求的一切。
趁着这两天来难得的一点空闲,常青忍不住和赵重天小声攀谈起来,他觉得快要压抑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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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集体惩罚(1)
这也是两人见面以来说话最多的一次了。
“我是咱海军陆战队的,来这之前在苏丹维和,你呢?”赵重天问。
“我是海特的,也是陆战连队的。”常青觉得太巧合了。
赵重天也很高兴:“这才是真正一家人呢。”
常青想起了签订生死协定的事:“你说他们是不是故意吓唬人的啊,签订什么生死协议啊,搞得真事儿一样。”
赵重天:“你可别这么想,他们真有正事,为什么世界上那么多国家的特种部队,却就这里的出名?”
常青:“我就问这个呢。”
赵重天:“这里的敢玩命!其实很多国家的特种部队都这样,外军崇尚实战性训练,要的就那个效果,不像在咱国内,游戏般的演习对抗。”
常青:“那怎么了,一样练出好兵。”他想说自己就是个例子,但没说出来。
赵重天不同意这个观点:“这样固然也行,但国际特种兵更强调对心理极限和生理极限的突破。”
常青说:“怎么突破?”
赵重天:“签订生死协议本身就是对心理承受能力的一个突破,这就表明你以后的生活不是游戏,而是面临真正的死亡挑战,要带着这种心理恐惧生活下去、训练下去,你才会在这样残酷的训练中不会退缩,因为退缩要么是死亡,要么是耻辱。”
常青若有所思:“你知道的那么多啊,不如你经验丰富啊,以后听你的。”
赵重天一笑:“哪有谁听谁的啊,就咱们两个,互相帮助互相监督吧。你们海特,我知道,特别能吃苦,特别能训练,也特别能忍耐,特别能战斗。”
“还有呢,”常青说,“特别能喝酒,特别能忽悠,特别能受气,特别能打架。”
“哈哈哈……”赵重天大笑。
“我也揍过一次。”常青说。
“说来听听。”
“我那时还是战士,很少上街,有一次副连长家属来队,周末他们俩带我上街顺便给连队买东西,正好那天是情人节,我提醒副连长该买朵玫瑰花给嫂子,副连长一听还真是,我们就顺着街道找,要是平时肯定有很多卖花小姑娘上前兜售,那天就没有,被城管抓光了,我们好不容易看到一个穿着破烂的小姑娘躲躲闪闪地在卖花,刚走上前,她就不愿卖了,扭头要跑。我们问怎么了,她往后一指,原来两个城管正往这儿走,副连长立马就火了,让那姑娘就不要走,偏偏等那城管的到了才买。城管上前去抓小姑娘,副连长一手就放倒一个,我一看,来精神了,也上去放倒另一个,然后我们护送着小姑娘走了。”
“挺牛啊!”赵重天听得起乐。
“不过,后来人家告到部队,副连长挨了个处分。”常青不好意思地笑笑。
“你没有?”赵重天问。
“副连长挡下来了,说我一个战士,挨个处分就完了,连弥补的机会也没有,唉,挺想他的,他现在是我营长。对了,你没回去一趟吗?”
赵重天知道他是说回国回家,便说:“我其实刚结束任务,正赶上期满回国,但我一直是搞水下爆破的,咱国家缺这个,组织既然定下来了,我也只能舍弃小家了。”
常青:“那边人也很黑吗,像这边乌七八黑的?”
赵重天觉得这家伙说话够畅快的:“都差不多吧,那边比这边穷,好多人没东西吃,不能解决最基本的生活需要。”
常青咂咂嘴:“这么惨哪,你在那一直搞的水下爆破是什么工作啊?”
赵重天:“工程建设。”
常青有点失望:“不是打仗啊?”
赵重天:“当然了,是维和不是去打仗,但是碰到武装破坏分子当然要打了,是以建设为主。”
常青:“那你该好长时间没有摸枪了?”
赵重天:“有段时间了,和扳子、钳子打交道比较多。”
常青说:“手该陌生了吧?”
赵重天:“陌生肯定是有的,但很快就能适应过来,毕竟是子弹喂出来的狙击手。”


四、集体惩罚(2)
常青惊讶:“狙击手啊?”
赵重天:“总参集训的,在北京西山。”
常青佩服得不得了:“哦……”
赵重天说他两年多没见到祖国那边的亲人了,再加上这一年零两个月,将近四年的时间他不可能见到他们了。
粗犷的常青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大家都是军人,除此之外,他还是一个孤儿,没有这样的感觉,但赵重天的话让他感动,他觉得自己能比赵重天更毫不顾忌地付出一切。
晚饭是自由分桌的,因为外形而引起的心理接受,常青和赵重天还有两个朝鲜的队员坐在了一起。一个叫卜正浩,一个叫林代。他们的家靠近鸭绿江,懂一些中文,能进行简单的交流。
“看来这日子是够受的,狗日的黑鬼心黑着呢!”常青看着两个朝鲜队员发牢骚以获得认同。
“哼,”卜正浩从嘴角笑了一下,“就没想过有好日子,在外几年了,我知道他们的心理。”
“就是变态呗!若干个变态!”林代说,他喜欢用“若干”这个词。
“训练就训练,谁也不怕那个玩意儿,干吗搞成这样,真以为自己多正规呢,若干个正规。”林代又说,“我们又不是没见过市面,谁稀罕这样的集训啊。”
“新官上任三把火啊,等他烧烧就好了。”赵重天压压他们的火气说。
“对,就是刚上来,当个屁大的官,玩单挑,还不知谁输谁赢呢,就那小样,我都没看上眼。”卜正浩显得火气更大。
“烧火也可以,倒是得吃饱啊,没见过这么克扣伙食的,若干个。”林代说。
因为他们都是带着每天五十美元的生活补贴过来的,吃着这样的饭菜难免不平。但人在屋檐下,也只能是发发牢骚而已。
“真他妈的见鬼了,看看这饭,能吃吗?香蕉多了就出口嘛,干吗让我们死吃这玩意儿,弄得大便都黏糊糊的。”常青还在那咕咕唧唧地骂。
“都他妈的是香蕉贩子,怎么他们不吃这黏不拉唧的玩意儿?”卜正浩和常青也骂道。
林代也吃不下去,歪着头瞪着大眼,咬牙切齿,他平时是不怎么说话的,吃起东西来呼啦一下就完了,好像没有什么不合口味似的。但现在的情况看来他也很不满意了。
赵重天可能比较能适应一点,也能较快地接受,但他没法去劝他们,那样他们更窝火,但也只能窝火而已,毕竟这儿不是在自己的国家。
负责监视的饭堂值班——那个曾经让常青吃过苦头的上等兵走了过来,大家立即停止了说话,只有上等兵穿着的方头皮鞋在发出“咚咚”的声音。
“大家停止用餐,注意听清楚了,队长的命令,以后在用餐和会议期间都必须保持战斗着装,背枪,携带六枚手榴弹,四个弹夹,戴钢盔……”
“妈的,真是病了,都病了。不行,我得去个厕所,肚子不舒服。”常青叹了口气,接着他站起来了。
“干什么去?坐下!”上等兵喝问道。
“我?……出去上天,去月球。”常青是火星子脾气,显然他恼火了,他突然不可思议地用中文唱起了台湾歌手张雨生的歌,“带我去月球,那里空气稀薄……”而且唱得下身哆嗦,好像两腿之间夹着一个烧火盆似的。
赵重天一脸惊讶。
上等兵一脸惊讶。
所有就餐的都一脸惊讶。
“好啊!”上等兵反应过来了,知道自己被调戏了,也是冤家路窄,他觉得大脑一股血液往上直冲,他不由自主地伸手就照着常青的脸上扇过来了。
常青一把抓住上等兵的手,迎面就是一拳:“滚,滚开!妈的!给老子滚开!”
上等兵哪里见过这种阵势,立刻满脸开花,他扔了哨子,撒腿狂奔。
常青故意在后面追。
上等兵像疯子一样跑向营部,门口站岗的士兵都傻眼了。
奥尔特加迎面走了出来,一看这情形,直着一脚就向常青踹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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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集体惩罚(3)
常青冷不防,正好给他踹到腹部。
积攒了这么多天的怨恨在瞬间爆发了,常青好像突然疯了一样,爬起来一个直拳就过去了:“狗日的!混蛋!”
奥尔特加一闪身,正好几名黑人士兵蹿出来,几个人几乎同时,一阵拳打脚踢,常青觉得自己可能要被打死了。
这时,紧跟着追过来的赵重天和卜正浩上前把他拉了过来。
也可能是看出来常青不要命了,奥尔特加一脸惊愕的样子。
常青血流满面反复狂骂一句:
“狗日的,有种打死我吧!”
奥尔特加定了定神:“把他交到警卫室。”
赵重天过去:“教官,都是刚来不适应,要不这次算了吧……”
奥尔特加咬牙切齿:“必须狠狠地惩罚。”
这一番折腾绝对发泄了常青所有的憋屈,但他也不得不冷静下来考虑到可能产生的后果。
上等兵因为鼻骨骨折住院了。
常青在等待处理,被关进了训练营用来放杂物的一间黑屋子里。
“僵尸”因为去了旅部一时不能回来。
赵重天在忐忑不安中走回了饭堂,他不知道这个事情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和怎样严重的结果,但如果在国内,这肯定不是什么大事,野战部队打个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饭堂先是一阵安静,所有人都盯着赵重天。
赵重天面无表情。
渐渐地有说话的声音了,是一片一片的。
故意起哄惟恐天下不乱的。
觉得趁乱杀杀黑鬼威风的。
声音越来越大,最后笑声、起哄声响成一片。
卜正浩安慰赵重天:“操,能有什么鸟事。屁大个国家,不够一个团打的。再说,我们只有在训练上才有扣分受罚的可能,这算什么!”
卜正浩站起来觉得愤愤不平。
“别动!”赵重天坐在冲门的位置,他马上踢了一下桌子腿。
随即一阵皮鞋的急促声音。
“僵尸”来了。
“全体起立!”他下令。
所有人齐刷刷站了起来。
队员们都屏住呼吸,谁也不敢动一下。
谁都不知道会怎么样……
“僵尸”停了约五分钟没有说话,但他肯定在环视大家。
“听口令,后退一步走,向右转。”
然后他走到门口。
“五秒钟,成原队形集合!”
人员像苍蝇一样炸开了。
又齐着向门前聚过去。
按他规定的时间,全部到位了。
“整队!”他冲着一名气喘吁吁的上等兵说道。
“是,队长。”一个警卫兵走到队伍前。
但大家都看出这个警卫兵的紧张。
他的手指不停地抓着,眼睛故意睁得很大,好像眼珠子要掉下来似的。
“向,向右看齐……向前看……稍息……立正……”他的声音颤抖,在后转时差点把自己转倒了。
“僵尸”注意到了下面轻蔑的眼神,他没有接警卫兵的报告,而是挥挥手让他下去了。
“听口令,”“僵尸”说,“目标,操场,每人30圈,最后五名再加30圈,开始。”
“这回是真疯了!”赵重天说了一句,扭头往跑道奔去。
“狗日的!疯狗!”卜正浩也跟着骂了一句,随赵重天跑去。
林代紧追在后面。
这是第一次受到的集体惩罚。
赵重天说:“惩罚也不会改变多少现状,但是他们会想到更多的方法来整我们。”
这次卜正浩和林代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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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初见埃晨莎(1)
晚饭质量仍然差得让人无法想象,仍然是两个香蕉,外加一磅面包,二分之一磅猪油。
奥尔特加说只有在过度的训练中才会补充牛肉之类的营养食品。
于是,这些训练机器无不期待那种所谓的“过度训练”的到来。
晚饭后,突然响起了急促的集合哨声,那个矮个子教官、曾经去机场接过常青的奥尔特加正手提一根马鞭在集合队伍,好像在集合一群骡马似的。
“僵尸”远远地站着,冷冷地看着每一张紧张而忐忑不安的脸。
“大家站好了,保持安静,我不希望在我讲话期间发出任何我不愿听到的声音。”奥尔特加似乎很喜欢摆谱,话也说得冠冕堂皇。
“真他妈会装,你是干吗的啊,站在这里也不怕遭雷劈!”卜正浩小声咕唧,但林代没敢附和他。
奥尔特加继续他的话:“今天不训练,大家尽可心情放松,今天是给你们配备翻译,教你们生活、训练中必用的语言,大家都知道,在厄瓜多尔,用的是西班牙语,就像你们现在用的这样,但是我们得学会土著语言,这是我们最终的‘终极猎杀’中要用到的,以后在正式场合中也一律改用土著语言,你们在国内培训的西班牙语,只能作为日常交流所用。”
“Oh,the best!”下面一阵兴奋。
“应该可以轻松一些了,若干个应该。”林代碰碰赵重天。
“等着吧。”赵重天笑笑对他说,“我觉得没那么好的事吧,会让我们专门腾出时间来学土著语?真当自己现在是在上大学或者来留学搞学问的呢!”
奥尔特加说前三个月是语言的适应期,每个人必须过这一关。
各个语种的翻译人员被引荐到各国队员面前,担任赵重天语言训练的是一名厄瓜多尔华裔,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叫做沙姆林,外表很普通,是一个很容易默默无闻死掉的人。
赵重天想他如果在中国可能是姓林的。
不过,无论如何,这让他大喜过望,因为都是华人,在感觉上比较亲切一些。
沙姆林也很热情,主动地跟赵重天做自我介绍:“我的爷爷来自中国的福建,在血缘上我也是中国人,都是一家人,希望合作愉快。”
赵重天也介绍了自己。
“我是赵重天,海军陆航部队的,多指教。”
“哎呀,厉害!不是说还有一个的吗?”翻译一脸敬佩,但马上又疑问地道。
“那个叫常青,中国海军特种部队的。”
“哎呀,这个更厉害!他人呢?”沙姆林说。
赵重天微微叹了口气:“他打了这里的士兵,被关押了。”
沙姆林一怔:“哦?这样啊。”
赵重天见话已说开,便直接问道:“或许你通过私人关系可以把他放出来,按照原则,他只是打架,还没有违反训练中的有关必须惩处的法则。”
沙姆林说:“可以,我这就去问问。”
赵重天还想说什么,但沙姆林已经转身去“僵尸”那边了。
赵重天从手势能看出他们交谈的激烈程度。
然后沙姆林又走了过来。
“他同意把人放掉,但过错暂时记着。走,咱去领他。”他说。
赵重天感动地握住他的手:“那就好那就好。”
沙姆林一笑:“我也是中国人的血脉啊。”
他们到了禁闭室后,“僵尸”已打过电话,常青就站在门口了。
“走吧,我的英雄!”赵重天无限感慨地说,“先谢谢咱们的翻译吧,他也是华人。”
“我叫沙姆林。”沙姆林走过来和常青握手。
“我常青谢谢你!”常青一向是这种口气。
常青回来了,大家都和他打过了招呼,卜正浩还过来抱了一下。
随后,“僵尸”走了过来,他亲自介绍了突击队的随队医务人员——埃晨莎小姐,一位皮肤略黑的陆军文职军官。她扎着马尾巴小辫,颇具东方人的气质。


五、初见埃晨莎(2)
“埃晨莎医生是我们这次集训的随队医务人员,除她之外,还有三名护士,她们是特种旅军事医院的,在集训队是她们的额外工作,所以,大家要做得格外好,少受伤,免得麻烦她们。”
“我好像见过她。”常青小声对赵重天说。
“是啊,她就站在你面前呢,你是见过,我也见过呢。”赵重天撇着嘴笑常青。
“不是,不是,”常青急得脸一下就烧起来了,“在这之前我好像见过她,就是,就是想不起来了。”
赵重天说:“你见鬼去吧。”
常青想也许是幻想吧,但确实是有种见过的感觉。他内心最深处动了一下,突然隐秘地复活了。
埃晨莎的出现是一种可以走进常青内心的安静的符号。
常青确定了这种强烈的感觉,他全神贯注地看着她。
埃晨莎礼貌地站在队伍前微微鞠躬,算是做了自我介绍,大家便欢呼起来。
常青想消除这种突然而来的杂念,但没有用处,埃晨莎那种安静的气质顷刻间就吸引了他,她瘦瘦弱弱,但非常的干净利落。
常青紧紧盯住埃晨莎,他感觉一个低迷的过去走开了,代替的是生命欲望之火的复活。
但是埃晨莎转瞬便走开了,站到一旁。
“僵尸”用山芋脸和黑板牙代替了她青春风韵的气息和容颜。
果然,“僵尸”使用了土著语言,大家都一头雾水。
翻译在及时讲解着“僵尸”的发言:
“今天晚上的会餐,是欢迎勇敢的战士们加入到这个钢铁一般的集体中。”
常青真以为听错了,这样差劲到极点的饭菜竟然叫做“会餐”。
“从明天起到你们离开这个国家,将被取消一切休息日,也没有白天和黑夜的界限,吃饭的时间为5至8分钟。”
“僵尸”没有什么好口才,他的总结能力却是很强。几句话算是剥夺了队员们的一切自由,而进入像地狱一般的生活。
随后,几名士兵给他们发放了规定的个人需要配备的武器装具,包括:
防毒面具一副
防潮垫一个
冲锋枪一支(弹夹四个)
反光镜一个
指挥尺一套
攀登手套一副
备用迷彩服两套
净水药片一盒
50厘米橡皮筋一根
凯夫拉钢盔一顶
急救药包一个[包括:瓦那·弗里曼、维生素、阿斯匹林、消炎片、重割伤药、绷带、创可贴、耳塞、消毒水、烧伤膏、缝针线、脚气粉、防虫药、人丹(正气水)、蛇药]
瑞士多功能军刀(微型)一套
指北针一个
多用途刀一把
背囊一套(备用)
睡袋一个
砍刀一把(这是一种马来人惯用的弯月形大而重的短刀,对于日常生活来说过于笨重,不便携带,但对于野外生活或工作来说是很理想的)
除此之外,还有按小组分发的望远镜和GPS全球定位仪等会在正式展开训练后发放。
按照物品单核对好物资后,“僵尸”才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向队员们特别介绍了一下:“从今天起奥尔特加正式成为我的助手,奥尔特加是一个文武双全的优秀教官,他将在我不便的时候执行我的一切指令、负责训练和管理工作。”
“文武双全?”常青一笑,“文能吃肉,武能啃骨头的那种吧!”
奥尔特加从一侧走到队伍前面一处石垛旁纵身跳上去,在环顾了下面的人群之后,突然一个凌空前扑落在了坚硬的花岗岩地面上。
奥尔特加落地后随即弹跳起来拍拍手说:“大家不是第一次见面了,也一起生活好几天了。希望以后的生活,我们的合作是愉快的。”仅此一句,算是做了自我介绍。
队伍中发出一阵轻微的“嘘”声,但很快在奥尔特加巡视的目光下归于平静了。
常青还是从根本上接受了,这需要心理上的主动迎合,他有自己的祖国,还有他已经开始幻想的如此烂漫的埃晨莎,或许她以及她的安静,会在他隐秘的内心中陪他度过这一年多不可预测的时光。


五、初见埃晨莎(3)
相信读完此书的读者不会惊讶于常青现在类似于低级和神经失控的浮想,的确,在漫长的一年两个月的魔鬼训练中,正是埃晨莎的安静恒久不变地给了常青在狂躁时克服自己的勇气,让他不知疲劳。


六、特别起床号(1)
很多日子过去了,在一个离常青很远的国界里,曾经有那么一种情感在他的心里流动着,祖国的草草木木,已让他无比怀念,毕竟这是常青第一次走出家门、国门,而且是如此之远。
这是一个下雨的傍晚,常青走在安静的营区便道上,大多数人都在整理着自己的物品,或者进行各种各样的娱乐,但他无法平静自己激越的心,寒冷的风撕扯着他的脸,感觉就像是一种暗示和提醒,在这种意境中,完全不必考虑别人好奇和询问的目光,不必考虑纪律之下束缚的心情。
思念,他感谢这闲暇的思念,像一股久违的泉水一样,一点点渗入他已经变得干涸的充满伤痛回忆的内心。尽管这回忆会充满令人伤感的痛楚,他还是习惯于这样的方式,在某些时候,这种痛楚已经成为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了,在需要的时候它总会瞬间而出。
回忆是如此痛楚的幸福,常青学会了把它当做难得的享受。
由于他们以海军训练模式为主,所以,住所也临时搬到了一个靠近海峡的军用设施里,其实也是一个大库房。
赵重天边挖着坚硬的黄土边对常青说:“这儿的体能训练可不是国内的那种训练方式,你很快可以深层次体验一下了。”
常青甩开一锹沙石:“又不是没试过,也就那样,第一天我就和他们单练过,也没把我怎么的。”
赵重天叹口气:“没那么简单。”
常青:“也没那么复杂。”
赵重天:“说不过你,等几天看看就知道了,我是尝过那滋味。”
常青:“这到处都是三角锥形的水泥墩,干吗用的?”
赵重天:“亏你还是现役,凡是当过兵的人哪个不知道这是排演陆地战术用的,一定有海军陆战队经常在这里训练。”
常青摸摸脑袋:“也是,没往这上面想。”
赵重天皱皱眉头:“下面太潮了,会伤关节的,容易得风湿。”
常青取笑他:“那你找他要塑料布去,他是你表哥,兴许好用。”
赵重天没理他,想了想又继续干自己的活了。
林代跑过来了:“把四个角垫得高些,让下面通风,这样不伤身体。”
赵重天:“嗯,有道理。”
卜正浩偷偷捡了一块塑料布,趁“僵尸”不注意,塞到了床板下面:“嘿嘿,我可没后代呢,不能把腰弄坏了。”
几个人都一齐笑。
队员们开始忙着搭架床铺,“僵尸”背着手,逛来逛去。
已经是五月了,初夏将至,水边森林里蚊虫之多是不可想象的。
“我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么多这么大的蚊子。狗日的!”常青手舞足蹈地在拍蚊子。
“这种蚊子的威力我也是第一次见到,我穿着迷彩作训服,它们也可以咬穿呢。”林代说。
“把头蒙住就行了。”卜正浩说。
其实,什么都不必防范的,当睡着的时候,疲劳可以将蚊子的叮咬完全忽视了。
常青和其他队员一样,都做好了一切准备。
日子还是在紧张到近于恐怖的气氛中一天天度过。
在水库边的最初几天里,是正式体能训练的开始。
前面的一天总是累得不知怎么入睡的。
这个晚上常青刚躺下就觉得不可思议:怎么会突然见到自己的父母了呢,他们在自己5岁时就去世了啊。
当时,常青正纳闷着要走呢,娘发话了:“呔!好小子,你给我哪里走?!站住!看看你这不要脸的爹再走!”这情景好像单田芳评书里讲的。
常青便后退了一步,正好看见娘阴狠地笑着,爹先是没吭声。但他们马上就爆发了争吵,是为了那个村头的张寡妇。
“你得了人家什么便宜了,这么卖命地给人家干活?还半夜起来去干呢?学雷锋啊?干自家活这么用力气早就致富了!”
娘正在想着法挖苦爹。
“你别指望你不吭声就躲得过去!”娘不依不饶,常青看见她习惯地转了下身子,知道她是在找藤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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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特别起床号(2)
虽说爹老实,娘很霸道,但娘还真没对爹用过藤条。
“说不说?你不说是吧,我去问张寡妇去,看你是不是把人家给日了,然后拉驴给她干活。”
娘没有拿藤条,但说出这么一个决定来。
这下爹可急眼了:“你敢!你去问老子立马活劈了你狗日的。”
怎么了啊?第一次见爹如此发怒。
哦,也许男人总归是男人吧,但就算娘再怎么霸道也骂不出这么解气的话来。
娘显然被爹的气势镇住了,似乎不太相信,她好像看着一个一直受自己统治的奴隶突然起来要造反一样。她看着爹红着血丝的眼睛充满杀机地瞪着,知道这话不是开玩笑,经过短暂的平静之后,娘便把一个女人真实的一面用上了,忽地撒泼坐到地上数落着自己嫁到这个家后吃的种种苦头。
娘哭说自己嫁来的时候就一间破草房,是她不分白天黑夜地挣钱才盖了这两间砖瓦房,使这个家像模像样,现在日子能过了就想着去日寡妇,欠人家的就半夜用驴干活来偿还……
爹气得也不愿理她,蹲在一旁把戒了十多天的烟袋重新点上。
娘哭了大半个时辰,见爹仍没有动静就止住了,抽身拍拍屁股上的泥土,进屋去了。
爹仍旧没理会娘。
常青觉得爹真有气魄。
娘出来了肩上挎着盖蓝布小包,里面是衣服。
娘对爹说:“说吧!怎么办?这日子没法过了,要么离婚,要么我现在就回娘家。”
爹仍在抽着烟袋,半晌闷了一声:“随你。”
娘看最后一招也没用了,就把蓝布包往脚下一摔:“你想得美!我跟你离婚你好拿着这两间瓦房和寡妇住一起去。”
末了,又补充一句:“我哪儿也不去了就在这,这屋是我的。”
常青觉得想笑。可还没笑出来呢,出事了。
怎么了!
是机枪声“哒哒”地响着,打破了天地间神秘的宁静……
还有爆炸声、惨叫声、呼救声……
这个时候还他妈的给谁呼救啊!
常青觉得自己快被掀翻了,想睁眼但一时睁不开。
一股呛人的味道,异常辛辣。
这可不是梦了!
常青跳下床,摸上裤子抓着靴子就往外跑,人群号叫着、怒骂着、拥挤着向外冲去。
巨大的冲撞让他瞬间清醒过来,经过长期训练应付危机已经成为他的一种本能,在很多时候还是管用的。但在这里,他面临了另一种挑战。
常青第一个反应就是直接冲向自己的左边,白天的时候他看到过,大门靠左的地方是一块空地,这地方不容易被撞伤,常青一个侧滚翻就过去了,他觉得身下压了好多身体,但是时间就是命,在这里最能得到体现,特种兵要的就是这种本能,因为打起仗来是没有假设情况存在的,只有本能才能应对危机。
当然他也不是安好无损,他的两个胳膊肘都破了,黏糊糊的,一定是血在流。
室外,教官们又用高压水枪对着猛冲。
“到训练场去,小动物们!”发疯的奥尔特加像赶着牲口一样把队员们集合到体能测试场,“你们是必须要接受洗礼训练的。”他咬着牙齿发狠地说道,看来在这种场合他也觉得不方便用土著语了,直接用西班牙语就喊了起来。
常青、赵重天、林代、卜正浩和其他的队员都急促地拥挤着,没有人说更多的话了,极度的紧张、恐惧笼罩着每个人的心头。
体能测试场在一处海港边上,是一个大的风口。
“所有人员脱下裤子和上衣!”奥尔特加命令他们只穿背心裤衩站在风口。
每名队员都冻得全身发抖,一向很少说话的“僵尸”就站在后面,满脸狞笑着用扩音器大声喊叫:“训练是自愿的,不想吃苦的可以自行退出,从现在开始,你们是我们的敌人,而不是战友,你们甚至不算是人,只是猎物,是动物!”


六、特别起床号(3)
队员们都被冻得嘴唇发紫说不出话来。
“僵尸”围着队员转了一圈,再次走到前面的时候突然厉声地说:“现在开始30000米长跑测试。”
这不是困难的事情,正好是取暖的需要。
“接着做600 个俯卧撑,600个仰卧起坐,600个单臂拉杠。”“僵尸”对着跑完30000米气喘吁吁的队员们毫无表情。
10点钟,仍然没有停下来的迹象,队员们还像花果山的猴子一样,用一只胳膊吊得满单杠都是。
“狗日的。”常青骂了句。
卜正浩看看他:“我对上午的休息彻底不抱希望了。”
林代:“我就没抱过希望。”
赵重天像根丝瓜吊在架子上,他眯着眼:“学会麻木就是学会享受,看我。”
“僵尸”转过来了,大家很快安静下来了。
“集合!”“僵尸”冲着奥尔特加喊。
奥尔特加拿出哨子就猛吹。
被折腾得筋疲力尽的两个小分队在库房门口再次集合起来了。
“你们这群猪!动物!知道狗熊的妈妈怎么死的吗?告诉你们,是看了你们太笨气死的!”
再没有人有力气、有心情在下面骂他了,常青也耷拉着脑袋像死了半截似的。
“僵尸”用锐利的目光掠过后大声喝道:“作为你们国家的代表,不要给你们的国旗抹黑!今天的训练不是很累吧?都很轻松,看你们那样子我都替你们难受,那就换个训练方式吧,正好,你们刚来,地形不熟悉,现在我带路,我的车到之处都是你们需要熟悉的地方,你们必须跟上,否则扣掉5分!”
“僵尸”跨上了那辆迷彩越野车扬尘而去。
一队跑步行进的特战队员掀起漫天的尘土。
这是89名猎装的特战队员。
89顶闪烁的迷彩钢盔。
89颗近乎发疯绝望的心。
他们,在夕阳的余晖中向着远处逶迤而去……
不知道绕了多久,坐在车上的“僵尸”和奥尔特加都受不了的时候,训练结束了,也就是午餐的时间。
每人仍然只是一个小香蕉饼,“僵尸”把那称之为POYO(鸡腿)。
“僵尸”坏笑着说道:“小子们,吃吧!”
“我们不吃,饿死算了!”
“这是什么伙食,我们每天五十美元的伙食费呢!被你们贪污了吧!”
两个美国队员大吼着,他们拒绝吃这种东西,把香蕉饼甩到了地上。
“僵尸”冷着脸顿了一下走过去,用脚把地上的香蕉饼踢到旁边训练用的污水坑内。
“我命令你十秒钟之内用嘴叼起来吃下,否则,我不用扣分直接降下你们的国旗!”刀疤脸变得发紫。
人群一阵骚动,但马上安静下来。
“10,9,8,7……”
“僵尸”开始读秒。
两个美国队员万般无奈,按照“僵尸”的要求把香蕉饼叼了起来,就着泥浆吃了下去。
晚上,常青浑身酸痛得要命,无法入睡。
“狗日的,酸得像掉进陈了几百年的醋缸里似的,这骨头都酥了。”他对着赵重天说。
赵重天也没有睡意,常青能听得到他辗转反侧的声音。
队员们随着临时改变的计划又回到了营区里。
50人的大房间里充满着躁动的气氛,队员们都在试图交流一天来的不同感受。
厚重的铁板门严实地封住了外面的月光,只有两个窄小的窗户透出一丝安第斯山上照射下来的微弱星光。
这也是常青的希望之光、心头之光,黑暗总归是让人惧怕的。
赵重天似乎很有感慨,“受得住吧?”
没等常青想好怎么回答,赵重天又说:“看我问的什么问题,什么受得住吗,受不住也得受,是吧?”
“嗯,受不住也得受,豁出去了。”常青疼得只想着会死。
“没那么严重的,他们都有科学根据的,你以为一个国际性训练基地,就只靠着这样折腾啊,他们为什么能出成绩,不是往死里整,不是靠蛮干,是因为他们掌握了人的生理极限,把握住这个极限,就不会有事的,当然可以出成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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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特别起床号(4)
“哦,这样啊。”常青耷着眼皮回答了一句。
“你结婚了吗?”看常青没什么兴趣,他翻转身换了个话题问常青。
“没有。”常青犹豫了一下说。
“那有女朋友吧?”赵重天接着问。
男人们在一起的话题,女人似乎就是兴趣点,特别在这样极端的男性集体中。
“狗日的跟人跑了。”常青沉不住气了,但又故意说得轻描淡写一点,不过他比刚才精神多了。
常青很不愿他过多地问及自己深爱过却无情背离他的那个女人。他的回答足以告诉赵重天,他不准备谈下去这个话题。
果然,赵重天马上把话题又转到了自己的身上。
“我以前也有过一个,也跟人跑了。”赵重天似乎没有常青那份装出来的轻松,显得心情沉重。
“当兵的有两种职业病,一个是脚气,一个是失恋。”常青自嘲地安慰他,生怕他陷入自己那种颓废的状态。
“呵,我明白,这东西我想得通。”他觉得找到了话题,就翻转身体,把头勾下来和常青聊,“我并不是去惋惜什么,一个当兵的混到这份儿田地自己没什么可说的,走就走了呗,只要她不后悔。”赵重天的这句话像在强调。
常青幽幽地说:“我他妈不信女人了,准备出家。”
赵重天一笑:“你就扯淡吧,准备怎么出家?现在寺院要的都是佛学院本科毕业的,你过去打扫卫生,小沙弥?哈哈。”
常青:“操,我要去少林寺当个武僧。”
赵重天:“现在的少林寺谁知道还有没有正儿八经的武僧啊。”
常青:“怎么没有?”
赵重天:“我去过一次,那武僧团都有老婆孩子的,你想那体力还能行吗?”
常青一乐:“这么好!”
赵重天:“他们都有私家车,左手拿佛珠,右手拿摩托罗拉,耳朵听着流行音乐。”
常青:“这样的和尚没意思,不当了。”
赵重天:“还是以后老老实实娶个媳妇过日子行了。”
常青:“心里就是信不过女人了。”
赵重天侧过身子:“你这想法不对,人要看得远些,高些,有点超越意识。”
常青:“说是简单,怎么去看得远些,怎么看得高些?怎么是超越意识?”
赵重天一笑:“别急,我给你说,超越意识就是你想的高度要超出你日常所做的高度,你在超越自己平时的高度上能看到更好、更丰富的东西,这种你看到的却一时不能得到的东西对你构成了巨大的吸引,让你把这个外观看到的慢慢印记到心里去,从而慢慢改变你的心胸、你的见识、你的观点,最后你的思想得到上升,你看问题开阔了,也不再痛苦了。”
常青:“听得头晕。唉,我对她太过于好了,不说了,没意思。”
赵重天:“好,明白地说,什么叫好?你能陪人家吗?不能。能照顾好人家吗?不能。那还有什么理由埋怨?”
常青:“你说我活该?”
赵重天:“不是这个意思,只能是她太不理解军人,没有缘分而已。”
常青安静地听着。
赵重天继续说:“和我们同时成长起来的这一代人,精神都是处在暧昧的两极中的,一极是无法回归传统道德下的品质,一极是因为追求物质和享受而产生了精神虚无和心甘情愿的毁灭,青春都这样被自己糟蹋了。没有坚强的信念,理想也被撕裂了。”
常青:“你说的什么啊?你教授啊?什么两极不两极的?”
赵重天:“唉,不说了,你也不明白,反正在这里闭上眼睛过就行了,忘掉它。”
常青:“有时候很难忘掉不好的事情,觉得记恨。”
赵重天:“既然已经不幸生于这样的环境,就要接受现实,要积极奋斗而不是悲观失落,要能屈能伸,隐忍以行,再过一段日子,胜利就到了。”
常青:“我操,你别给我说得这么曲里拐弯的,简单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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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特别起床号(5)
赵重天:“好,这样说吧,就说不好的时候,就等于你把自己关在一个黑屋子里,没有一点光线,那你就恐怕没有一点幻想和希望了,想的是死,就是拼,这就是一种解脱。如果你记恨,就等于那个黑屋子里有一点光线,你就会总想着外面的好处,而产生心里的痛苦。所以,在爱情上,在我们现在的处境上,宁可绝望,不要时刻抱着希望,就没有那么多痛苦了。”
常青:“你可真能拐弯,绕死我了,我明白了,我会解脱。”
赵重天:“对啊,要不然,就算你有了爱你的人,你现在跑到这鬼地方,两年过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谁知道你是死是活啊?人家没有义务必须等你吧?对于爱情,作为军人,我们不要奢求什么, 奢求天长地久吗?大多数时候这不可能?我们都渴求得到爱情得到幸福,但谁也无法肯定,认命吧,得到了就好好珍惜,得不到也不要去恨任何人,因为我们是军人。我们的一切,首先属于部队,包括我们的生命,然后才能属于家人,属于爱人。 就像我们的先辈,无论是在战场上,还是在训练场上,牺牲都是为了一个目的——军人的信仰。现在我们都是纯粹彻底的军人,除了对敌人对谁都不能有恨。”
赵重天侃侃而谈,充分的理由在舒缓着作为一名军人的思维方式。
“别说了,狗日的走就走了吧。”常青说。
“可是,女人太不懂得坚持与珍惜,这就是肤浅的一面,等到回头的时候已经晚了。”赵重天更有回味。
可是自己呢,常青在想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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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英雄磨难(1)
只是,常青觉得他该忘掉自己过去的一切了。
那些耻辱,那些苦难,那些失落。
生活总会发生一些让人惊奇的变化。
就在半年前,常青还和她——他的前任女友——一个心如毒蝎的女人赤身裸体地、疯狂地交缠在肮脏龌龊的小旅馆的三等房间里。
常青承认,他曾经很爱她,但后来早已经没有了爱,没有了爱人的真心,也没有了生活的责任,他所做的只是任意地发泄着内心深处的仇恨与失意。
常青实在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尺度。尽管他曾经认为自己是一种对现实的逃避与发泄,是对感情理想不能如愿的无聊排斥和寄予,他有时很懊悔也想痛改前非,但是他一到了回忆和思想苦闷的时候,便又崩溃了理念。
他不知道那些可怕的理念将如何支配着自己的行动去落实那些可怕的思考。
但他依然很痛苦,尽管他频繁地将她带到那个小旅馆的房间里,而且她也会很尽心地应付他。可他无法排解自身真正的痛苦,憋闷将他变得近乎发疯发狂,常青精神异常了。
每一次都是这样,常青很容易就想起那些几乎是固定模式的细节。
看着她在自己疯狂之下迷人的微笑,常青似乎知道,她的愿望得到了满足。
但是,常青更像被她丢弃的垃圾袋一样,浑身脏兮兮地躺在床上。
常青很容易就想起一些细节,这让他的心情非常颓败。
但是每一次对于她的离开,常青都不会表现出任何异议,他懂得她迟早会彻底离开的。
常青知道自己的心理上有着不良的状况,他也承认这一点,但他念念不忘心底的苦痛,这让他离自己的幸福越来越远了。
常青就在这样急躁的渴望中茫然了。
他知道这个女人将带给他生命中梦魇般的挫折,成为他整个青春岁月里任何其他浪漫事情的冰冷的永恒障碍。
可他再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因为他觉得她依然是自己生命的全部。
在他走进特种兵部队的前一年,她曾经表示以后改邪归正。
到了部队后,她经常地看望弥补了常青高强度思维与训练下产生的全部空虚与寂寞。常青一样情不自禁地真心付出了,他用全部的积蓄为她营造了一个还算温馨的家。
她,让常青成熟起来,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
然而,常青止不住内心的痛苦,因为,她就可以笑着对待一切而毫无忏悔。
一个女人,对着深爱自己的男人,应该有必要的矜持。
但她丝毫没有。
嫉妒像一条凶狠的毒蛇肆虐着他的心灵,并将那毒液一层层渗透到他的灵魂深处,使他像镂空的朽木,经不起岁月的一丁点的压力。
终于,她还是在常青进驻山区训练时不辞而别了(因为军事秘密,他无法将她带上)。
他跪在床前,迫使思维冷静下来。
他并不相信时间能冲淡一切,因为那种别人无法体会到的痛苦会让他悲惨地度过一生,他确信自己无法彻底忘掉。
他昏睡了几天,神志恍惚,病得厉害,不敢在别人面前提她,也害怕别人在他面前提到她,他最大的意愿是她像一个谜,永远不要被破解,或者,因为生了某种病,最好让她尽早地死去。
他的体质下降得厉害,开始出现轻微的呕吐,他的神经被严重地破坏了,常常记不清干了五六年的日常工作。
但是他必须掩饰好,不能让别人看到自己的伤口。
可是他又无从掩饰。
四个月前,常青用步枪上的刺刀扎进了自己的大腿,流下了一摊殷红的血,于是他心里的痛苦得以暂时性地转移,颓败的思维也得以暂时性地静止。
肉体的疼痛,是让一个人清醒过来的极好的方式。
自己为什么要经受这一切呢,这样的屈辱,这样的失意,这样的苦难的心灵。
常青带着这种迷惘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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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英雄磨难(2)
二十七天之后,他稍稍好转,决定用训练来消耗内心的余毒与仇恨。
几乎没有了日夜,他利用一切时间来越野、训练散打以及障碍。他不能让自己停下来,因为一旦他的肢体停下来,思维就会随之扩散。
每当此时,颓废、发疯、自虐以及无节制的酗酒、抽烟、驾驶,就成了他轮番发泄的所有方法。
有一次他差点用小凳把自己的小腿骨砸折。
就这样告别了痛苦带来的最初疯狂,然后他慢慢学会了掩饰,学会了默默地生活和孤独地突破心里的跋涉。
公路、树木、沙滩、穿靴子、赤脚,他用尽了一切方式考验自己的训练成效。
甚至中午的时间他都用上了,从三公里、五公里,到三十公里、五十公里,他设定的距离越来越长,而且越来越疯狂地刷新着速度与耐力的限度与新的纪录,他的体格健壮到了惊人的地步,也在意想不到的时候成功了。
1998年,常青获得海军军事基础技能比武越野项目第一名,被授予三等功一次。
1998年,常青在海军特种大队障碍比赛中,以1分钟23秒的魔鬼成绩受到海军司令部首长的嘉奖,获得三等功一次。
1999年常青因获得海军司令部举办的特种散打比赛第一名,被授予三等功一次。
1999年,常青在海军特种大队司令部的呈报中被获准提干,在经过简短培训后,在原单位任职特种作战连队的排长。
2000年,常青在三年的西班牙语言业余学习中取得了最高级别水平,他各项成绩出类拔萃,被组织上初步确定为赴外比武人员。
“别想你的事情了,或许你的事情太沉重了,听你总是叹气,给你讲我的吧,反正也没别的人能听懂。”
“你说吧,我听得到。”常青爬在床上,像条死狗一样。
赵重天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
常青扭过头:“清什么嗓子?你打算用京剧唱给我听?”
赵重天嘿嘿一笑:“你要能听懂我就唱。”
常青:“得了吧,说吧,我听听。”
赵重天:“先说说感受,我觉得趁着年轻做点梦是可以的,但不能总是这样下去,一旦梦醒了,人就灭了。最好是做点梦也做点事,等事情做好了,梦也就变成真的了,这样做梦比终生做梦要实际得多。爱情就是这个道理,你要品味一下。”
常青不耐烦了,打断他:“这是什么啊?梦的梦的,我都快睡着做梦了,别说这个了。”
赵重天呵呵干笑,靠在床头上:“好吧,给你说吧,年轻的时候咱也不是个窝囊人,我立过两次三等功,也有二等功。”
常青:“二等功啊,我没那么多荣耀,你是挺厉害的。”
赵重天:“这是勤奋,我觉得一个人不勤奋,将一事无成,必须勤奋,特别对于我们这些默默无闻的军人来说;然后要有好的心态,要赢得起,输得起。”
常青若有所思。
赵重天继续说:“那些日子,我哪一次不是被鲜花和荣誉包围着,但是我能够不发晕,同样,面对痛苦失败,我们要能睡得着,吃得下。我的那些成绩,对于一个军人来说,这也算是优秀的经历了,但我在感情上够他妈憋屈的,似乎这辈子活着只为了那一次恋爱,而且它给我带来的打击,到现在还记忆犹新,已经钻进脑子里了,我想忘,可惜很难忘掉了,就像你现在这样,劝别人容易,可劝自己难啊,那些情感,已经成为我生命中一股不可或缺的热流了。”
赵重天的话似乎总是这样充满情趣,尽管常青并不喜欢这样煽情娇柔的语气,但他还是坚持听下去。
在感情上常青宁可暴露出自己粗俗的一面,也许这是他归于失败的原因,这是隐藏在他内心深处的自卑,一种在内心里贮存过久的自卑,只是它极少有表现的时候,或是一般情况下,根本就会无视这种自卑,变成一种对生活挫折中的麻木,但到了一种特定的时候,到了自己的一切与别人有了明显的距离后,这种自卑就会自己找上门来,那其实是一种内心的痛楚和愤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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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英雄磨难(3)
常青领悟了似的插了句:“丰富的生活和浪漫的恋情,这种梦已经不属于我。”就像埃晨莎,多情的他会突然发现自己爱上了她,但永远不会说出口,因为这样会破坏自己的感觉。
从某种意义上,常青是精神的自恋者。
赵重天没有接常青的话,而是往下讲:“我从小热爱运动,到了上高中时,我是体育特招生,那时我性格孤僻、暴躁,总是以一种体育狂人的形象出现,女孩子是不敢靠近我的。”
常青:“超人!”
赵重天:“别人眼里可以这么说,但我是个正常的人啊。”
常青:“自己认为的呗。”
赵重天笑了一下:“高二那年,我爱上班里的一个女孩,可是我又爱面子,怎么可能去告诉人家啊,我也只有把这事放在心里面。”
常青:“我们营长有句话说,性格决定命运。”
赵重天:“是啊,不过原话不是你们营长说的。”
常青不高兴了:“爱谁谁。”
赵重天得意地说:“但是,暴躁的脾气给我带来了无穷的爆发力,也产生了无穷的机遇,可惜的是,还没来得及决定向人家表白,我就被海军陆战队特招入伍了。”
常青:“都入伍了,还扯什么淡。”
赵重天:“故事刚开始,别急。”
常青哼了一下:“刚开始?今天你还准备睡不?”
赵重天:“你别打岔,”接着又说,“经历了三个月的新兵磨炼,在通过考核拿到一级陆战队员证章的那一天,我终于写下了人生中的第一封情书。”
常青:“什么年代了。”
“真没想到,”赵重天眉飞色舞地说,“我居然一口气洋洋洒洒地写了七页,有一段话特别深刻,我到什么时候都能背出来。”
常青:“别光吹,背给我听听。”
赵重天:“我记得是这样写的:作为一名军人,我为能成为一名优秀的陆战队员而自豪骄傲,因为我拥有了成熟的身体和心理;作为一名陆战队员,我为能经历这么多困苦之后还坚定地爱着你这样的女孩而庆幸,因为我拥有了坚强的意志和值得信赖的思维。部队给了我任意翱翔的天空,我必定在不停地飞翔中追寻你,呵呵,可以吧?”
真佩服他的“忽悠”,看着他那陶醉的样子,常青还真有点羡慕,可自己他妈过的什么样的青春啊,只有一段挥之不去的耻辱在心头依附。
于是,常青就会突然想到埃晨莎,他再也不觉得自己荒唐了,再也不觉得自己粗俗了,那些表露在外的野蛮,他觉得没必要那么明显了。
常青要在自己残存的青春里找到这样浪漫的爱情,即便在这里他永远只能远远地欣赏她、只能安静地守候着那份不期而来的思念。因为,拥有她,他是没有那份资本的。
“我写完了信就赶紧邮了出去,我怕自己一觉醒来就反悔了,那些日子里,我思考最多的就是邮差的办事效率了,可是。结果呢,不知是不是老天有意捉弄我,要考验这段至今未有结果的爱情。二十天之后,信竟然原样退回来了,上面写着‘查无此人’。”
“那是我初恋的第一个打击,可能是在理想的幻境中投入了太多的感情,没有在困难面前掉过泪的我竟然泪如雨下,我一直认为,是她拒绝接受我的信。”
“实际情况不是吧。”常青觉得自己想远了,赶紧问了一句。
“是她去上大学了,我哪里知道啊,但是我很快就有新的任务了,第二年我被确定为赴外维和人员。我现在这次已经是第二次了。”他乐呵呵地向常青说,看来他对这种出国生活已经习惯了,怪不得心情轻松。
常青:“那不还是黄了。”
赵重天:“哪能?出国之前我有五天的探家时间,实在不甘心的我找到了学校,”赵重天兴致很浓,似乎要把他的故事讲完,“在得知她早已去了省城大学后,我的心情一下子好起来,于是我就急忙赶到学校去找她。当她听完我艰难的表述后,她竟然哭了,她答应等我,这让我着实感动了好一阵子,你无法想象我的虔诚与认真以及默默地付出,但后来……”


七、英雄磨难(4)
他叹了口气,不准备再往下仔细地说了,也许和常青一样,是心中的隐痛吧,最后他总结似的说了一句:“等我第一次执行完任务回国找到学校的时候,她正和她的男朋友准备着结婚的事情。”
常青劝他:“算了,不要再说这些丧气的话了,咱都这样了,应该想些高兴的事情。”
赵重天:“是啊,在这样艰苦的一年时间里,咱必须搞点名堂来,首先就要调整好心态。”
常青:“怎么调整?”
赵重天:“顺其自然。”
常青:“没这感觉。”
赵重天:“宇宙之间,一里而已,天得之而为天,地得之而为地,而凡生于天地之间者,又各得之以为性,其性之为三纲,其纪之为五常,盖皆此理之流行,无所适而不在。”
常青哭笑不得:“你上瘾啊,整的什么啊,哪儿学的?”
赵重天:“哈哈,书上学的。”
常青:“再说这种,我跟你急!”
赵重天:“哈哈,睡觉。”
常青躺下了,想一定要干出事业,就再不会有姑娘小看自己了。
赵重天想,一定要完成自己的使命。


八、尝试死亡(1)
“砰!”一声炸雷般的巨响在凌晨四点多震醒了沉睡中的队员们。
这感觉绝不是昨天的机枪声那么简单,常青有种要死去的错觉,无法忍受。
房子的门被从外面反锁了,谁也冲不出去。常青也和他们一样,顾不得穿衣服就在嘈杂的辱骂声中碰撞起来,一股呛人的瓦斯气味弥漫了整个房间。
常青断定这不是在做梦,因为他的脚被冲撞的人群踩得疼痛难忍。
三分钟左右的时间,大部分的人已失去了刚才暴躁的力量,有的甚至已经倒在了地上,在践踏中发出尖厉的哀号。
门突然被打开了,人群像潮水一般涌到了外面的空地上,常青张大嘴巴试图叫喊,可是已经发不出声音,眼泪鼻涕横流,头往地上钻拱。
常青再也起不来了,左摇右摆地躺在了队友的身边。
常青觉得这一次真的要死了,恐惧占据了他的大脑。
但还没等回过神儿来,早已站在门外面的“僵尸”却厉声吼道:“以后这就是你们的起床信号。”
在常青的印象里从不知道瓦斯是什么东西,在国内也只是听说过矿井里的瓦斯爆炸。什么颜色?什么气味?大脑里没有一丁点的概念,今天算是真正体会了一把。
常青觉得自己也算经历过无数高强度的训练,今天终于尝试了那些只有在电影里由艺术家们构思出来的恐怖场面了。
49名队员一字排开地躺在坚硬的花岗岩铺成的便道上。
埃晨莎过来了,这是垂死中常青开始产生的第一丝意识,他确切地看到了她的款款身影。
埃晨莎背着她的小药箱,脖子上挂着一根听诊器,她穿了白色的军医大褂,气质优雅地向这边过来。
“僵尸”说队员们是第一次接触瓦斯,需要检测一下心脏的承受能力,但是下次就没这样的好事了。
“我的埃晨莎。”常青似乎奄奄一息了,但不停地在心中默念。这是他惊恐心理下一种主动的依附。尽管他只见过埃晨莎一次,而且根本没有相通的语言,但他还是一股脑儿地爱上了她,即便再多的痛苦可能会让他毁灭掉,但他已经不能淡去对埃晨莎的深埋心底的爱恋。
这是常青的内心,永远不会对别人也不会对埃晨莎提及的内心,他只是狂热地爱,却不敢奢望去拥有。
她走过来了,轻盈的步子、优雅的身材,她平静的呼吸下透着热情,于深邃中给常青以心灵的抚慰。
埃晨莎轻巧地放下她的小药箱,从第一位开始询问每个人心脏的感觉,并不时地用一个纺锤一样的东西击打心口处。翻译人员在帮她进行简单的交流。
常青从眯着的眼睛中看到那名来自巴基斯坦的队员比画着说心口如何不好,他一定是乞求得到埃晨莎母性一样的抚摩。常青于是便决定在某次实弹演习中让这个讨厌的家伙合理地死去或者巧妙地消失,这是他对埃晨莎不尊重而应得的惩罚。
常青相信没有任何别的人会像自己这样虔诚地从内心珍视她,远远地欣赏她,专心地爱慕着,却从不愿去惊扰她的平静。而这些爱,竟让粗野的自己变得温良了。
翻译问常青心脏的感觉,常青警觉地想:难道他想直接告诉埃晨莎我没有什么事情而让她无视地走过?他觉得自己的心里已经为她加强了同一切人的戒心。
不,自己的心脏有了问题,很严重的问题,等待着埃晨莎的治疗,常青装作呼吸短促地告诉翻译:“我……需要看医生……”
常青为自己掩饰内心的秘密而感到紧张和幸福,这将是一年零两个月的时光中自己独享的幸福。
常青想:埃晨莎,她已经属于自己了,虽然这之间有如此大的距离,但这一切阻挡不了他强烈的感觉,这感觉就像一把犀利的长剑,斩断了横在两人之间的一切思维障碍。
这是在别人身上没有的感觉,埃晨莎给常青创造了感觉上的鸦片和思想上的守候,那些粗鲁的人是不能和他相比这份敏锐的感觉的,他的心灵上有一只敏锐无比的小兔子一样的东西在跳跃着,将他引向欲望到达的梦想。


八、尝试死亡(2)
那些自恃威猛的家伙用皮肤黝黑、粗壮的大手拒绝了埃晨莎询问的目光,常青的心理上竟会有很大的安慰。
常青奇异地想,埃晨莎应当保持她在自己心理上的独立,她最好不要和这些粗俗的人建立什么好感和哪怕鄙薄的友情,而只能是自己的,常青要用独特的方式去守护她呵护她。既然他不可以拥有,那就谁也不要拥有她好了,让她像一朵娇艳的玫瑰在这片恐怖的训练营中静静地绽放,自己会是那个辛勤而不知劳累的家伙,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地为她浇灌,并畅快地闻着她的芬芳。
埃晨莎快要到常青面前了,常青很希望自己是最后一名,那样埃晨莎就不必急着去诊断下一名。
埃晨莎越来越近了。
他甚至可以看清她因呼吸而微微鼓动的鼻翼,她的眼睛清澈地眨动着,平静地过来了,她的轻柔会让人在抱她时自觉想起用十二分的小心。
埃晨莎穿着棕色的鹿皮小靴,踩在花岗岩的碎片上发出“吱吱”的响声,她走得更近了。
常青躺在地上注视着她,她的妩媚和风情,他想她一定读过很多书,要不哪来如此的气质。
常青想:埃晨莎一定会因为自己的心脏不舒服而轻轻地蹲下来,然后把听诊器小心地放在自己的胸脯上,她一定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不同寻常的跳动,不,绝对不是因为瓦斯!而他仍可以若无其事地做自己的事情,根本不用去看她,他知道自己难以承受那双眼睛的诱惑。
可爱的埃晨莎,她正是常青的崭新的生命希望所在。
但是,埃晨莎走了。常青黯然下来。
常青的心脏很健康,她对翻译的表达用了怀疑的目光,她看了常青一眼,似乎就这样确定了他没什么病。
但常青宁肯相信埃晨莎看自己的目光与别人不同,也许这只是他的幻想。
常青不得不回到现实。
魔鬼般的训练继续着,尽管还只是增进体能的适应阶段。人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什么都能适应。
下午的训练以国家为单位,中国的小组也就只有常青和赵重天两人。
“我们可热闹了。”常青轻轻地碰了赵重天一下说。
“管他呢,人少也不是坏事,好算分数。”
“对,咱俩要么都成功,就是百分之百的胜利,要么就失败,败得彻底!”常青很兴奋,虽然胜负未卜,但他们俩根本没有丝毫惧怕的心理,反而更加放松了心情。
“今天首先要进行300公里的行军竞赛。”“僵尸”站在队伍前戴着他的那副墨镜,一只手托着花名册本子,另一只手里拎着哨子。
按照惯例,他又要训话了。
“不要以为今天没有设置明显的比赛科目,你们就可以变得漠不关心,告诉你们,这样的竞赛一样可以让你们降下国旗滚回你们的国家去,你们这群猪!我给你们十分钟的时间,然后把你们各个小组的行动方案交给我,行动方案里要体现出最佳的拼搏精神,解散——开始!”
“来,咱俩得好好定这个方案。”赵重天把常青扯到一边说。
“得放点卫生纸到鞋子里面去。多放点。”常青把包里放的粗糙手纸拿了出来,这东西在行军中可是最有效果的,可以很好地减缓摩擦。
“要是有女人用的护垫就更好了。”常青又说,“快点吧,先把方案定下来。”
“咱不能按他的那个破要求来定方案,”赵重天对常青说。
“嗯,我们就两个人,任何一个落在后面或者失败都是耻辱,我们得按照协同的方法进行。”
但是“僵尸”认为中国小组的行动方案是失败的象征,破口大骂:“中国的破方案!你们的这种方案只会让你们失败,等着瞧吧,黄毛狗!”
“管他狗日的,操!”常青低头骂了一句,“咱非让他看看中国人的铁脚掌!”
“嗯,一定跑到前面去,让狗日的自己拉屎自己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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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尝试死亡(3)
常青和赵重天最后相互检查了身上的装备配置,确保都系得结实了之后,便都列队在山坡小路的入口处。
“小动物们,开始吧。”“僵尸”挥手做了个出发的动作,但他没有同行,这些训练一般情况下都是奥尔特加全程跟随的。
第一站是15公里的公路行军,奥尔特加轻装跑在前面,常青紧随奥尔特加身旁并不时超越他一步,促使他一溜小跑。赵重天紧跟常青的身后,他们一直处于前7名的位置上,开始不敢过于拼体力,常青和赵重天说好在下半程里冲刺。
途中经短暂休息后,换由来自北约军事评估组的英国人劳伦斯带领他们行军。
夜晚的山林小路漆黑一片。常青正全速前进,突然眼前一闪,他一头倒在地上,一条旁伸出来的树根绊倒了他。常青觉得脚脖子一阵剧痛,不用想肯定是脚扭伤了,赵重天一把把他扶起来。
“没事吧!”赵重天急切地问了一句。
常青摸了一下,肿得高出一截,但他没敢说别的。
“快跟上,我没事。”常青咬咬牙迅速跑上前去。
“你是不行了吗?”劳伦斯轻蔑地停下来问常青。劳伦斯毕业于西点军校,在军中创造过让人眼红的业绩,是英国特种部队中的佼佼者。
常青没有理会这个黄发洋鬼子,而是和他在暗中较起劲来,凭着前一阶段自己给自己加压、自己给自己出难题的训练,常青一直紧贴着他的身体往前赶。
劳伦斯也被常青的这种战术搞得累了,直到劳伦斯主动提出休息。
第二天下午五点,队伍在肩负30公斤的情况下在山林中完成220公里的负重行军。
六点钟的时候,天气变了,阴森得像“僵尸”的那张驴脸一样可怕,队员们仍在继续完成着自己的任务,由于一天都没有吃东西了,浑身疲乏得实在不想动弹,但这根本不可能,赵重天和常青依旧紧跟着带队的罗丝比中尉。
“罗丝比教官,要下雨了!”一名奥地利队员大声说道,是提醒能不能休整一下。
“这算个屁啊!”罗丝比中尉大声骂他,“不行你可以滚蛋。”
那个奥地利队员不再出声了,大家也不必再考虑防止闪电雷击的事了。
不大一会儿,大雨瓢泼,队员们浑身被汗水湿透的衣服再次被雨水冲刷了一遍。
由于皮靴湿透,卫生纸早已泡烂,常青的脚后跟磨得露出了骨头。
赵重天脚掌磨出血泡,仍坚持走到罗丝比前面。
所有队员都不敢怠慢,因为晚上八点还有一次渗透,全体队员分3组,要按照规定于四小时之内到达指定地域。
但是,当他们行至半山腰时,发现前面是荆棘密林,已经无路可走。与他们同行的最后一站值班教官安德森故意在后面说:“前面没有路了,不行你们就返回吧。”
那名曾经要求休息的奥地利队员马上响应:“现在返回时间完全来得及。”
几名美国队员虽然没有说出来,但他们的表情并不打算反对这样的做法。
“可以单独算成绩吗?”赵重天问他。
“你什么意思?”安德森没有听明白。
“我不想返回,我们国家的队员可以从这里过去。”赵重天加重语气告诉他。
“我们也不想返回。”林代和卜正浩围过来。
“还有吗?还有不想返回的吗?”安德森转过去对着队员问道。
人群中举起约十几只胳膊。
“那好吧。”安德森说,“分成两组,一组继续前进,一组原路返回,但不管哪种方案,你们必须在指定时间到达指定地点,否则后果你们清楚。”
那个奥地利队员开始和几个美国兵返回去了,安德森也走返回的路线。
“他妈的虚伪,明明就是他自己想返回,要不他才不同意呢。”常青骂道。
“管他呢,咱们先到就行了呗。”赵重天说。
“教官嘛,何必跟我们这群拼命三郎一样玩命,走吧。”卜正浩摆摆手。


八、尝试死亡(4)
“特种兵的脚下没有过不去的山!”有人在队伍里喊了一句,马上一片响应声。
“注意护着脸部,这些树上的刺多着呢。”赵重天带着前面的队员毫不犹豫抽出砍刀冲进荆棘密林之中。
“跟紧点,咱们快点过去,让那些怕死鬼看看。”卜正浩也回头招呼。
一群人就逶迤着进入了密林。
由于连续三天三夜未吃一点东西,加上过度的疲劳,许多人摔倒,但又一次次爬起来,双手被荆棘划得血肉模糊。
路被开辟出来了,他们比另外一组提前一个小时到达指定地域。
行军结束后安德森教官和他们一一握手,并对他们说:“祝贺你们,你们是真正的特种兵!”
埃晨莎,你也有这样的感觉吗?有时生命就像一片树叶,当秋风凋零的季节来临时,与其惊恐地挣扎在枝头,还不如优雅地摇曳在风中。
对常青来说,这样的时光过得实在太辛酸。而他也必须以一种心灵的交流方式告诉埃晨莎:生活绝不能屈服,爱情绝不能逃避,他走过的历程,靠的是一种精神支撑着一段艰难的生命。
他为她可以付出那么多的泪水。只是,在迷幻与复杂纷乱的思维过后,他得到了暂时的稳定,因为他需要面对自己的使命而不能选择浑噩的生活和不负责任的逃避。
厄瓜多尔山地科目中的800-1000米山地障碍,以其设置独特号称“南美洲第一”。
这个训练科目中的各种障碍都依据地形而设,共有十九道障碍物,每个障碍物都突出了山地作战特点,其中云梯上、楼台上及直杆平台三种障碍物高达15米。
云梯上障碍物的设置由下到上越来越难,横杠一根比一根间隔大,攀至12米多的位置上,最后两根横杠间距达米之多,并且没有任何保护措施,因为在战场上只能依靠自己,要完成这个动作不只是一般的难度大,而且有一定的风险,更需要有无畏的勇气。
从体能上说,这样的高度大多数人都是够得着的,只是设置了特定的态势,重点考验人的意志和胆量。如果稍有犹豫、闪失,就可能从15米高度摔下,后果不堪设想。
“这个科目,每届训练都有学员摔伤致残的。”奥尔特加对着他们得意地说。
“算个蛋,” 常青咕唧一句,但马上又问赵重天,“以前接触过吗?”
“知道这玩意儿伤人。”他点点头。
“咱们这体质没什么问题吧?”卜正浩见赵重天了解,也过去问他,“你爬过没?”
“这东西是技巧,要灵活,当然体质都是没问题的。”赵重天回答他说。
其他国家的队员也在面面相觑地对着云梯谈论着。
确实,看起来太恐怖了。
厄瓜多尔的一名障碍教官过来了,他叫沃丝,后面带着一名士兵。
“希望你们看清楚,我和我的示范兵只会给你们一次观摩的机会。”沃丝教官傲慢地说。
然后他一挥手,那名士兵一个跨步便闪出去了。
卜正浩唬得一跳:“奶奶的,和狼狗赛跑呢!”
林代也惊讶:“这么快的速度!”
常青说:“这狗日的!不一般,绝对挑得最好的。瞧!瞧!腾空呢,神了,哎呀,黑人就是好啊,天生体格好!”
赵重天也暗暗点头。
那个士兵灵活地穿过了3种19道障碍,在最后的跳跃中顺利做完了所有的动作。
下面看的人都长长嘘了一口气。
“我们的士兵可以不经熟悉障碍物直接投入测试,你们行吗?要不就等熟悉几天再说吧。”
在教练员攀登动作示范完后,沃丝教官用挑衅的口吻问道。
“你以为谁都像你们那样啊!四肢发达!蠢猪!”一名队员小声骂道。
“也没那么可怕吧?”卜正浩看着林代,他俩想试试。
“等等,看别人的反应,若干。”林代说。
“还真被他小看了去?早晚也是要过这一关的。不能在这些狗日的眼中留下这印象,我受不了这样的气,”常青看着赵重天说,“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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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尝试死亡(5)
听到常青要上,卜正浩正好有解气的借口了,但他没有站起来,而是大声冲教官喊道:“COKKUCUK(小意思)!”
“行了,你别起哄了!”赵重天拍拍他。
“管他妈的,我非爬一趟给那些黑煤块看看,什么玩意儿。”常青觉得他可以。
“那边怎么了?想试一下?”教官指了指。
“别弄得多困难一样!我们有人可以上去。”卜正浩在那使劲。
“来吧,小子!”教官看到常青在这边和赵重天理论,知道是他。
“你别叫唤得死了几个爹一样,我这就上去。”常青不耐烦地说。
赵重天看没法阻拦了:“既然这样,你自己当心点。”
下面站着的队员都用惊讶的表情盯着常青,他们有点不敢相信有这么拼命的人。
只是,还无法知道最终是什么样的结果。
别的国家的队员不会有什么其他反应的,但是赵重天心里忐忑不安……
当别人以起哄者的身份看着常青时,赵重天也只能默默地祝福了。
但是林代理解,拍拍赵重天说:“相信他!”
常青开始在预跑地点加速,像一只豹子一样全速冲上去。
攀上崖壁,越过网绳,在下面能看到的只是一个模糊的小黑点了。
常青开始攀上云梯,荡漾得像一只吊壁的蝙蝠。
这时候没有起哄的了,连教官也在集中精力地看他如何荡下那几道横木。
常青正从最高的一根横木上荡到下一根横木上。
突然他静止了!
他没能荡过去,人像一片落叶飘了下来。
赵重天倒吸一口气,简直不敢看下去,人群一阵哗然。
常青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不行就不要去试嘛,看看,摔死了怎么办?”
说话的是那个奥地利队员,他是在报复上次没附和他“原路返回”的仇。
“你他妈的再说一句我立马打掉你的牙!”赵重天觉得脑门一阵充血,上前揪住他的领子,尽管他是个很少发火的人。
那名奥地利队员觉得很突然,看到赵重天是常青的中国同行后,他塌了塌眼皮:“对不起,对不起!”
赵重天放开他,转过身就往云梯跟前奔去。
常青昏迷不醒,头部大面积摔伤,口部、耳朵都流出了鲜血!
救护车迅速把他送往临时医务所。
赵重天跟着过去的,在诊断室门口焦急地等着消息。
埃晨莎军医出来了,赵重天走上去跟着问:“医生……那个情况怎么样了?”
埃晨莎摘掉口罩看了一眼赵重天:“很好。可以进去看看。”
赵重天感激地点点头,想说句什么但又没准备好,埃晨莎轻轻笑了一下,又指了指诊断室便走开了。
赵重天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看见常青蜷缩在诊断床上,护士正准备给他在几处外伤上擦药水。
醒是醒过来了,常青却表现得让赵重天吃惊。他一把抓住赵重天的手模糊地说了句:“兔子吃了白菜,然后去和乌龟赛跑。”
护士说这是暂时性失忆,很快就会好的。
赵重天的眼泪差一点流了出来。但他狠狠地用手指甲刺激自己手上的虎口,不能在外国人面前掉眼泪啊。
护士对赵重天说:“最好让他休息两天。”
赵重天问:“别的需要做什么?比如吃药……”
护士从鼻孔里笑了一下:“吃药?吃什么药?谁给你药吃?回去躺着得了。”
赵重天有点火了:“就算我们是享受公费医疗的,不给你们支付现金,你也不能这样不负责任吧。”
护士带着副坏表情:“那我们也可以开个诊断说他并不妨碍训练。别说你们了,我们自己的战士病了都不一定能开到药,忍忍就过去了。”
赵重天没法争论了,在这里他能有什么发言权。
回到宿舍的时候,大家都过来表示问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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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尝试死亡(6)
卜正浩凑到常青床上坐下来:“咱们这些人里,我最服的就是你了,瞧那些五大三粗的欧洲佬,也就是个饭桶。”
几个俄罗斯籍队员不满地看了卜正浩一眼。
林代给他端了杯水:“医生说了,你就好好休息吧。”
卜正浩调侃:“让我休息,我愿意三天不吃饭,把伙食费省给他,另外再给他几块碎银子。”
常青一听毛了,坐起来:“我不能休息,我没什么事,我才不丢脸丢在这里。”
赵重天对他说:“别硬撑!”
常青:“这算个什么事啊!”
卜正浩说:“你给队员们争脸了,反正这又不会扣分的,就休息吧。”
常青:“没那闲情雅趣,我又不是过来观光考察的。”
弗兰克:“要是我就使劲睡几天,睡过瘾了再说。”
常青:“唉,又他奶奶的没成功,躺着有个什么劲啊,自己卖弄呢!”
弗兰克:“不过还是给咱们长脸了啊!”
常青:“长个屁!”
常青端坐在床上,虽然他攀爬障碍失败了,但他觉得此刻自己更像是个勇敢的军人。当兵不就是要在最苦的环境里历练自己吗,总不能多年以后跟别人提到自己的这段经历会说因为摔伤休息过,他觉得那样有点太扯淡了。
赵重天说:“好,明天早上一起训练。”
第二天凌晨四点,两名中国队员一个不少地荷枪实弹站在荣誉墙前。
大家送给了常青一个最好的礼物,一起把中国的五星红旗升到荣誉墙的上空,常青眼睛有点湿润了,赵重天也感慨不已。
常青看看赵重天说:“奶奶的,摔死也值了,不能让这些狗日的小瞧了去。”
一名土耳其翻译走过来疑惑地问常青:“第一对你们中国队员这么重要吗?”
常青看了他一眼说道:“战场上只有第一没有第二,第一是胜者,而第二就意味着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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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战场上只有一个第一(1)
在厄瓜多尔的每一刻,他们时时刻刻牢记自己是中国军人,只能前进,不能后退;只能争光,不能抹黑。他们就是用这样的思想告诫自己、激励自己,凝聚起全体队员敢于刺刀见红的拼命精神。
又是崭新的一天,但日子并不比昨天好过多少。
“今天就带你们进行特种障碍里的单个障碍的通过训练。”奥尔特加早上集合完队伍训话说,“当然,这项训练需要充分活动开身体的筋骨,所以,大量的体能训练是你们必须完成的,教官会带领你们进行的。”
沃丝教官拎着哨子站在了队伍前,他照例点完名后把队伍带到了特种障碍场前的一块空地上 。
“大家可以放松点站,今天的第一项内容是练习你们的耐力。”沃丝教官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绝对没好事。”赵重天对常青说,“看他那笑就知道。”
“长得就像个坏东西,奥尔特加不在,正好他表现了。”卜正浩也说。
“首先,是两个半小时的不停跑,不停喊口号。”沃丝教官的这个命令真让大家有点绝望了。
“开始!”他下达了口令,“如果谁胆敢中间偷懒或者停下,那么就会不停地扣他的日常积分,直至可以降下他的国旗!”
沃丝的话毫不留情。
可是这个天气绝对够辣的。
气温34℃,无风。
“可以喝水吗?”有人问了一句。
“不许喝水!”沃丝干脆地回绝。
他们就像一群疯子一样,一边疯狂地跑,一边高喊着“猎人战斗”的口号。
一个小时过去了……
常青只知道自己声音嘶哑,喉咙冒火,嗓子有点腥味。
“来,中国人,喝水。”
一名负责监视队员们是否偷懒的老军士手里端杯水,招呼他们。
赵重天喊得嘴角都出血了,但看看他没动,常青实在忍不住想接过来让他把口里的血漱掉,哪知刚伸出手,那名老军士却一歪杯子,把水倒在地上,笑着说,“趴在地上喝吧,中国人。”
常青只觉血“腾”一下子涌上脑袋,牙齿都要咬断了,手指握得作响。他真想上去扇那老东西一个耳光。
“常青,回来!”赵重天向他喝道。
“回来,这是他故意找事呢,他是觉得昨天你去爬他们自以为神圣的特种障碍了,找茬呢,别上他当。”卜正浩也过来劝他。
“别忘了心理素质训练,别理他们就行了。”赵重天提醒他。
“那边几个在干什么?!”常青听见沃丝冲着他们喊的声音。
于是大家赶紧散开,继续开始自己的跑动和喊叫。
这一天是无法忍耐的一天。
到了下午,由于训练量大、流汗较多,队员们都口干舌燥,嗓子冒烟,就想坐下来休息。
沃丝教官手拿饮料,站在障碍物上:“再翻越四次就给你们水喝。”
大家一听有希望了,就拼命地翻,都想早点喝到水。
常青像个机器人一样,一刻不停,他手心里的茧子下面被血泡挤成了一张红色的皮,向外张开着,嘴里还在不停地骂着,这是他的爱好。
赵重天和卜正浩两个人更像是竞赛,互相红着眼完成着自己的动作。
林代稍微慢些,但也一丝不苟。
常青在赵重天前面结束了,紧接着卜正浩他们也结束了,都站在沃丝跟前等着水喝。
沃丝根本没有给他们水喝的意思,他脸色一沉,大声骂道:“蠢猪,你们要再跑10次!”
由于非常的累,很多学员想利用去撒尿休息两分钟,“僵尸”则走过来大喊:“蠢猪,撒到裤子里,你们已经不是人了!”
“僵尸”对他们说:“在这一阶段的训练中,没有食物,没有尊严,要的就是充满斗志的拼搏精神,要像野兽一样,永不知疲倦。这样才能在最后适于‘终极猎杀’行动的实际情况。”
这些天,国际班的队员也有提出请求的:训练量这么超强,能不能多给一点食物。“僵尸”狞笑着说:“中国的红军两万五千里长征,爬雪山,过草地,吃的都是树根,最后取得了胜利。在这里一样,谁也别指望能比他们的生活好。”


九、战场上只有一个第一(2)
由于学校海拔高,空气稀薄,加之训练达到最大极限,所有队员都疲劳到了极点,手被磨出了水泡,身体麻木僵硬。在此之前,他们大多在国内已经专门接受了6个月的体能适应性训练,参加过这方面集训,身体都是处在最佳状态。但是在这里,必须付出全部的努力才能不被淘汰。
痛苦与思念是一对孪生体,它们是相互产生存在和增进的,埃晨莎犹如幽灵,在带给常青幸福思念的同时,也带给了他深刻的痛苦。
常青知道,渗入自己身心的这种痛苦尽管悄无声息,但总会一层一层积聚着,岁月的流逝和暂时的掩盖并不能让他真正快乐起来,它会像庄稼地里孕育成熟的种子,在某个合适的雨季会突然茁壮而出。
只有无限地在训练中疯狂使自己劳累、疲乏,而后进入睡眠,他才会从痛苦中解脱一些,找到原本快乐的自己。
夜晚,赵重天给常青讲了一个华侨姑娘的故事,似乎和他有过一段恋情。常青没听到前头,但听明白了结尾。
“……她醒了过来,然后抱着我就哭,千万别以为是一见钟情啊,她是受了惊吓,那伙劫犯可都是亡命之徒,当然,抢走的钻石我们几个全部给她追回来了。”
赵重天得意一下然后又说:“后来我见到了她的父亲,一个看起来非常和善的中年华人,才知道他们祖籍福建。从他13岁那年定居在苏丹了,他的女儿正好是23岁,是商场的负责人。他邀请我去他家做客,给了我名片,不过我没去。当然,我还是依然在那附近值勤,也就是说见面的机会还是有的,可没想到的是,她竟然每天都要去找我,看望我。说实话,她真是一个不错的女孩,而且长得也好看。但是由于纪律的约束吧,再加上心中的隐痛,我们最后还是遗憾地没有交往下去。没事的时候我时常想为了工作牺牲这些,这是值得还是不值得?但我还是能想得通的。不过,那份很好的感觉却不会失去,我经常都会想起她。我的这一生无论以后如何,有这样一次奇遇也就满足了,没得到也许并不是坏事。”
常青静静地听着,他羡慕这样的机遇,他不由得想到了埃晨莎,也许她能填补他人生中这样的一段空白。
常青确信了自己的想法后又暗自欢欣,自己会做得到的。
赵重天的故事给了他莫大的动力,他只为等待这样的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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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勇闯攀登塔(1)
还没有完全掌握特种障碍,“僵尸”就又安排了山地攀登让他们体会。
负责这类训练的教官仍是沃丝教练。
厄瓜多尔山地综合攀登塔高70米,差不多有24层楼高。此综合攀登塔的高度是目前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厄瓜多尔山地综合攀登塔也是在他们入校前刚修建完毕投入使用,主要是训练队员的超高度水面及地面机降和伞降动作要领,这也是厄瓜多尔山地训练一个最新的训练课题。
攀登塔下部高45米,采用水泥钢筋结构,上部高25米,采用垂直铁架,顶端有四个机降台,学员必须在三点固定上爬完45米再通过垂直楼梯爬至70米机降台,而后单环节下降。
沃丝教官在讲完动作要领并示范后,一切动作都由队员自行完成。
第一次训练,常青排在第二位。
第一名是土耳其学员斯迈尔,在听到沃丝下达攀登指令后,他迅速从坐立站起来,在墙跟前做好预备姿势。
沃丝握着秒表,那是最可怕的东西之一,除此之外就是那只哨子。
这两样都是可以让队员们神经衰弱的东西!
他们都坐在攀登塔下面,对着下垂的绳索,看着斯迈尔在那里等待着命令。
“开始!”沃丝下达了口令。
攀登墙体需要按照一定的技巧,斯迈尔掌握得比较好,按照左腿左手和右腿右手同时伸缩的攀爬动作,将身体缩至最小的弧度,这样的速度是最快的。
队员们在下面坐着,同时也在用心熟悉着这个过程。
斯迈尔动作很快,很敏捷,像一只壁虎一样迅速蹿到了4楼。
但是他在4楼停住了,看样子好像是停下来喘口气。
“妈的!快点!不要停,你这个孬种!”沃丝在下面大骂起来。
斯迈尔果然又动了起来,但突然他的一只脚滑了,随即两只手想把住墙体但没能成功。
时间很短,队员们清楚地看到由于保险绳的弹性,他不断地撞上墙体。
“抓住!抓住!”
下面的队员一阵喊叫,大家都捏了一把汗。
常青的心也悬到了嗓子眼上,因为下一个就是他了。
“妈的!人还没死都会让你们吼死的!”沃丝站在旁边仍旧大骂,好像队员的死活与他无关一样。
沃丝不许任何人过去帮忙:“要的就是你们小心,长记性!如果打仗还会有人给你用保险绳?你们都是签了生死状的!”
“真他妈的畜生!”常青小声地用中国话骂道。
队员中一阵惊慌,一种绝望的气息笼罩过来。
但是无济于事。
斯迈尔终于在保险绳的阻碍下一路跌跌撞撞地摔下来了,躺在地上奄奄一息了。看着胸前的一片血迹,可以判断他的肋骨至少要断掉三根以上。
“我们退出!”
“我们退出!”
队员中一阵叫嚷。
由于这项训练只占陆地科目成绩的15%,很多人宁可放弃掉。
“可以,过来登记吧!”沃丝拿着花名册站在队员的前面,面无表情。
真的有人报了名,土耳其的全体队员因为不满沃丝的不抢救态度全部放弃了。
英格兰的两名队员放弃了,还有一名美国队员放弃了。
“你没有问题吧?”赵重天趁着沃丝没空留意下面,走过来问常青。
“你总不会认为我们应该放弃吧?”常青反问他。
“嗯,”他顿了一下,“一分也不放弃!”
“一分也不放弃!”常青点点头。
“好啊,你们可以选择放弃,咱们以后等着算账吧。”沃丝说完,又冲着一名远处游动的执勤兵喊道,“去叫医生,有人伤了。”
林代好心地对常青说:“下一个就是你了,不行就放弃也无所谓,就算不要这个分数,单科成绩你还是前六名,若干个不必要。”
“我不会放弃!”常青肯定地说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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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勇闯攀登塔(2)
“下一名开始!”沃丝拿着绳索说道。
就在这时,常青看到埃晨莎带着两名护士抬着担架跑过来了,常青纳闷自己摔伤时她为什么没出现,但现在他已经无法去看安静的她完成那些熟练的动作了。
常青接过沃丝手中的攀登绳,在沃丝下达开始口令后,常青知道自己绝无退路了。
常青贴近墙体,一个劲地往上攀,攀至五六层楼高时体力还行,心想:反正已经超过了前一个队员。
当攀至13层楼高时,下面一阵雷鸣的掌声,不过这个时候他的两手已基本麻木,心里也非常惧怕,刚才那血淋淋的一幕也在头脑里闪现着,他不停地给自己鼓劲:坚决顶住!上有国旗,下面还有埃晨莎,自己绝不能在这种场合丢人地倒下。
常青咬着牙支撑到了45米高度的第一个台阶,略微喘了口气,改换硬梯攀至70米顶点。到了机降台,由上往下看,人只剩一个标点符号那么大,他不觉得心里一紧,手心里全是汗。
站在这70米机降台上,感觉与跳伞完全两样。跳伞由放伞员检查后,一跃就完成动作了,而现在要在70米高度上独自完成一切动作,包括打结套绳、挂保险扣、打保险结和检查。
常青定了定神,心里说:狗日的,也没有那么难吧。便随手滑了出去。
地面上,队员们都在观望常青的动作,像只折了翅膀的鸟一样,飘飘摇摇地算是到了目的地。
没有任何保护措施的训练是恐怖的。
在子弹的扫射中模拟战时训练更让人终生难忘。
这些都是为了最终能参加“猎杀行动”。
第二天仍是攀登训练,方式有所改变,按规定,他们每组六个人一同攀登,绳子是浸泡了油和水的,好多队员跳了几次都无法抓住它。
楼顶上的机枪虽然不是瞄准队员射击,但擦身而过的子弹和由此引起的恐惧常常使胳膊失去仅有的一点力气。而在规定的时间内不能攀登到顶点,绳子将眼看着被割断,那些被割断绳子的队员从很高的地方落下来的时候像一头栽下来的风筝一样,摇摇晃晃。
许多人摔断了胳膊和腿,或者被子弹咬伤了身体。
常青在26米的时候因为身体摆动过大,被射来的子弹打穿脚的脚拇指和第二个脚趾的结合处,他觉得一阵火辣辣的疼痛,鞋子里湿乎乎的,有点要下坠的感觉,他努力地清醒着头脑,粗硬的棕毛扎在磨破的双手上钻心的疼痛,鲜血直流,绳子上都是沾血的手印。他知道,今天不是胜利,就是被淘汰。手发软了,就用牙齿咬住绳子,使劲地提腹、收腿、向上蹭。当时,所有的受训队员和魔鬼教官都被他的拼命精神所感染,大家纷纷欢呼鼓掌:“特种兵一号,中国!”
当常青到达顶点的时候,时间恰好,教官们正准备拿着刀子割绳子呢。
“你小子够幸运的!也够勇敢!”一个黑瘦得像只山猫一样的机枪手看看他说道,“你是第一个成功者,了不起!”
奥尔特加说:“我们培养的、要的就是这种精神。”
在厄瓜多尔的每一刻,常青和赵重天都时时刻刻牢记自己是中国军人的代表,只能前进,不能后退;只能争光,不能抹黑。他们就是用这样的思想告诫自己、激励自己,凝聚起全体队员敢于刺刀见红的拼命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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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奖励俯卧撑(1)
清晨,朝霞带来的第一抹艳红渲染得整个大地一片光彩。
光线从稀疏的树枝中间透过来,照进一个8米见方臭味四溢的淤泥池塘里。
常青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双手慢慢放下装满钢筋混凝土的炮弹木箱,歪着头看着远方,内心一阵寒意。
赵重天和卜正浩也筋疲力尽了,托着这种100公斤的玩意儿他们已经分别完成了180个挺举。
拎着大高音喇叭的奥尔特加脚穿高腰陆战军靴走了过来,他今天显得特别精神:“妈的!17号!不要偷懒,举起来,举起来!”
常青眼睁睁看着奥尔特加过来了,赶紧又把木箱往上举,可是他实在太累了,根本没有力气可用了。
奥尔特加走到跟前,一脚踏在常青的头上:“举起来!我命令你举起来!”
木箱再次被从淤泥水里“哗啦”一下拎了出来,泥浆溅得常青满脸都是,这已经没什么了,只不过在已经泥浆斑斑的脸上再多加一点而已。
常青把木箱双手卡住,慢慢移动到胸前。
“嘿吆!”他一个用力,只觉得胳膊大臂处一阵酸疼。
木箱猛地离开水面,从侧面划了一道弧线,甩到了常青的头顶停住了,他憋着气将双臂展开。
这是他今天早晨做的第193个。
奥尔特加笑了笑,转过身提了一个塑胶水桶过来。
常青不敢往下放,没有得到奥尔特加的许可就不算数。
奥尔特加一边看着常青,一边弯腰从池塘里灌满了一桶泥水。
常青觉得不妙,奥尔特加却带着不可捉摸的表情厉声问道:“能不能坚持?”
常青大喊:“能!”回答的声音不大是要被惩罚的。
奥尔特加继续大吼:“你为谁战斗?”
常青:“为我的祖国!”
奥尔特加:“危难时刻你应该怎么做?”
常青脖子爆出青筋:“忠于祖国,忠于人民,勇敢顽强,猎人战斗!”
奥尔特加说:“好!”然后把一桶水放在了常青举在手里的木箱上。
常青觉得这个重量如泰山压顶,他憋得眼睛快冒出了血花。
奥尔特加得意地看了一会儿,他要好好折腾这个看起来总是牢骚很多的中国队员。
常青慢慢麻木,稳如泰山。
奥尔特加拿起了水桶:“坚持!再坚持!”
常青大叫:“教官,没有您的允许我不会放下的!”
奥尔特加:“哦,你倒是很听话。”然后一桶水迎面向常青泼去。
常青一闪,木箱摔了下来。
常青还没有来得及吐尽嘴里的污水,奥尔特加就疯狂大叫:“再举起来,再举起来!”
赵重天看着常青,看着奥尔特加,他不知道自己待会儿会轮到什么样的整治……
上午8点钟的时候,在那几棵枝干稀疏的大树下,常青、赵重天和其他所有的队员一样,都奄奄一息地躺在干泥土上,冰冷的身体才稍稍感到一点亲切的温暖。
奥尔特加让大家谈感受:“觉得这样的强度够吗?”
队员们都相互对眼,心里在骂。
奥尔特加说:“我知道你们在骂我,骂我又怎么样?我就是让你们痛不欲生,这样才能把你们练成铁人,练成真正的猎人!”
队员里一阵议论。
一个士兵远远跑来。
奥尔特加看着士兵跑到跟前,两人一阵耳语。
士兵又跑远了。
队员们一阵惊恐,觉得又有意想不到的训练项目了。
奥尔特加转过来面带微笑:“17和193站起来。”
赵重天和常青都是心里一凉:又做错什么了?
奥尔特加接着一阵大笑:“是好事啊,今天是你们中国的节日,春节。”
赵重天如梦初醒,一拳打在常青身上:“我都忘了呢!”
常青也很兴奋:“我也没想过。”
奥尔特加说:“先别高兴,为祝贺你们的节日,每人奖励2000个俯卧撑。”


十一、奖励俯卧撑(2)
常青一阵不满:“教官,这……”
奥尔特加收住笑脸:“怎么,不满?不满可以不过,归队。”
常青站着不动。
赵重天赶紧过去解围:“我们做,我们做,2000个俯卧撑嘛,我们能完成。”
说实话,在这里最多的是这些无缘无故的惩罚。
然而训练营里没有人喜欢说讨厌这两个词,他们能做的也只是默默承受了。
“今天是春节,好不容易有个难得的休息时间,把衣服好好整理一下吧。”常青和赵重天被“僵尸”特批休息一天,常青也把包袱拿了出来,准备好好翻腾一下。
赵重天扭头看了常青一眼:“你在干吗?”
常青说:“我在收拾衣服啊,一直没动过了,我怕里面住了耗子。”
“别忙着整理这些东西了。”赵重天马上制止了他,“快点把这几天的笔记补上吧,我觉得这几天的科目更值得总结一下,和咱们在国内的训练相比就是有优越的地方,等回去后,可以经过转化,用在咱们的战士训练上,这也是一项重要任务。”
“哦,对了,你看我这记性。”常青拍了下脑门,“对,回去后我他妈的也成立一个什么魔鬼训练营,我得好好训练他们那些人,有他们好看的。”
赵重天呵呵地看着他笑:“一说到这个你就来精神了。”
常青:“媳妇熬成婆嘛!”
赵重天:“说真的,想家了吗?”
常青看他一眼:“我没家……”
赵重天几乎同时改口:“我说国家、部队那个大家。”
常青说:“想,怎么不想。特别想营长了。”
赵重天:“营长?怎么这么想他?是经常骂你吧?这么久没被骂了,耳朵痒了?”
常青:“嘿嘿,别说哈,还真是,他骂得让你舒服,不信,回去后你让他骂一次就知道了。”
赵重天白他一眼:“切。我精神没问题。”
常青有点神往了。
赵重天说:“赶紧补出来。”
常青就赶紧去找笔记本,试着把陆上科目的这些设施和程序勾画出来。
“咱们分别整理记忆深刻的,你整理攀登的,我整理特种障碍的,我摔过跟头,你也摔过跤。”赵重天“呵呵”地说。
“好啊。你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呢。”常青说。
“就算吧,因为你这壶好喝。”赵重天埋头开始整理起来。
一个人影闪进房间里。
两人没有很在意。
人影显得很陌生,又有点熟悉。
两人似乎同时觉出是谁了,迅即同时站了起来。
一位将军,阿麦将军来了。
“将军好!”赵重天毕恭毕敬。
“将军好!”常青满脸诚恳,这绝不是对奥尔特加那些人的那种表情。
###队员都显得很激动,同时给将军敬礼,他们很惊讶将军会独自走进他们的宿舍,这是第一次。
“你们好,今天是你们国家的春节,早上和你们的潘将军通过电话。我是经过这里,顺便看看你们,祝愿你们节日快乐。”将军还礼后问他们,“这是在写什么啊?”
“报告将军,我们在学习消化这些天学到的东西。”赵重天如实回答。
常青也把本子递过去:“写写心得,这样或许理解得深刻点。”
将军脸上露出了不解的神情,惊奇地问:“以往的队员们总是在有限的休息时间里尽情地调节自己,你们不会被那种生活所感染吗?”
常青不知道怎么回答才恰当。
赵重天回答:“我们的学习机会来之不易,我们肩上担负着国家使命,我们能做的是每一天都在贵校学习得更好些。”
将军露出了赞许的微笑。他动情地说:“你们中国军人在这里虽然人数少,但是素质高,你们的品质令人惊叹啊!你们是中国军人的代表,更是中国军人的骄傲!你们为你们的国家和你们的军队会获得应有的尊敬和荣誉!”


十一、奖励俯卧撑(3)
在这里,他们对每个人都相互怀有敬意和敌意,在生死的训练中产生的浓厚感情在国家荣誉面前终究是严格区别的。当然,在训练中的殊死较量之后,他们仍然能够心平气和地坐下来仔细培养应有的友谊。当一个人全身心地融入一个集体中的时候,那种强烈的情感会让你自觉地受到某种感染,这在内涵上和他们的使命并不冲突。
当然,他们之间的分歧有时候也是极为强烈的,这是正常的,因为每个人所代表的国家不同,所要维护的利益不同,除了因环境地域生活或者思维习惯引起对事物看法的差异外,还有鲜明个性的,但这些经历过诸多磨难的人,都懂得如何恰当地消除这种分歧。因为,过分强调自己观点所带来的损失实在太大了。
每个人在考虑自己的同时,都应该自觉地考虑到他人,在这个依靠集体战斗才能得以生存的环境里,孤立会导致个人主义或者自私观念遭受彻底的打击,直至出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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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为使命,而拼命!(1)
14公里的飞机跑道,何止14公里!足足有二十公里!
早上8点钟,他们又被拉到瓦尔基一处废弃的机场进行体能强化。
机场旁边是一处废弃的食品厂。
那儿垃圾遍地,蚊蝇横飞,一圈、两圈、三圈……整整全速跑了一个半小时,常青的脚上已经布满了血泡。
但奥尔特加上尉对此“很不满意”,又将队员们拉到军人俱乐部旁边的沙滩上,进行三米跳和背人跑小组比赛。
背人跑似乎毫无新鲜可言,但对脚上血泡成灾的常青来说则困难重重,他想如果埃晨莎在这里,她一定会为自己治疗的,而且非常的爱护和细心,但该死的奥尔特加说这种训练是不用军医出现的,即便重大伤情,也就是打一针封闭就行了。
当然这些都会由奥尔特加来完成,这多少让人不寒而栗。
常青差不多48小时没有睡觉,没有进食了,头脑沉沉,饥肠辘辘,根本就没有一丝力气,背着与自己重量相同的队友进行百米沙滩冲刺在28秒内达到终点,看似容易,实则不然,对常青来说难度更大,因为前一天爬“獭人梯”时他被摔伤了,身体一直没有完全恢复。
埃晨莎也没有去为他的腰治疗,如果可以的话,常青想她一定会轻轻地抚摩自己,使他在她的温存中安然睡去。
每个人有三次机会。
但已经有12人是失败者了。
尽管感觉头重脚轻,肢体发软,轮到常青上场的时候,他还是全力以赴。
第一次跑下来,秒。
第二次,30秒,越跑越没力气。
第三次上场的时候,奥尔特加教官已经辱骂起来:“退缩的乌龟!”
“你还能行吗?”他甩着秒表问常青。
在他们的眼里,仅有的###队员都有点过于出格了。
一旦有可以收拾他们的机会,教练们绝不会放过。
“狗日的,”常青喘着粗气,先骂了一句,然后大声回答道,“报告教官,我行!”他只觉得眼睛发花,头晕晕沉沉的。
这种纯属无氧运动的科目在筋疲力尽的时候真的无法忍受。
“中国的队员一向很威猛的,你怎么就只能说话不能动了?”奥尔特加故意把脸对着其他的队员,声音说得很大。
常青知道他在故意羞辱自己。
一辆指挥车从这儿绕了个圈子,停下了。
“僵尸”依靠在车旁,手拿着望远镜在向这边看。
常青知道他会挑出一堆毛病的,便咬咬牙走到了起跑线上。
他知道这次机会是唯一的了。
赵重天似乎比常青更紧张,他的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
但是,这种场合是不容许过去安慰的。
常青也不需要安慰。
“准备——”奥尔特加举起了秒表。
常青迅速屏住了呼吸。
“跑!”他下达了简短的口令。
来不及迟疑,常青忍了一下难耐的剧痛,横下心,拼命一冲。
沙地在脚下摇摇晃晃地蔓延。
但却是快速倾斜着的蔓延。
他几乎是闭着眼睛往前冲,尽管脚下似乎有千斤重负,带着步伐的沉重与深入骨髓的疼痛。
一道白线闪过他的眼睛。
他奋力一蹿,平着扑了过去。
“28秒!”常青听到奥尔特加的报时声音。
整整28秒,终于通过了。
“妈的!你太棒了!!”
是卜正浩在那里叫喊。
“太棒了!若干个棒!”林代在喊。
“你真给我长脸了!”赵重天冲过来抱着他,一边笑着,“哈哈哈……”
这时常青听到了战友们为他喝彩的如雷般的欢呼。
当常青踉踉跄跄地走到他们中间时,趴在赵重天的胳膊上便吐了一摊酸水。
想吐出别的东西是不可能的了,他的肚子在40个小时之前就已经是空的了。


十二、为使命,而拼命!(2)
赵重天问他:“刚才怎么了,怎么两次都没跑过去呢?这可不是你的真实素质?”
常青说:“没什么,反正不是畏惧,更不是失败,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如果要算做不正常的表现,那就用临场发挥不好来解释吧,而且,短跑不是他的强项。
但常青最后却成功了。
心里的滋味是无法说出的。
在通往最后猎杀的科目中,每一步都走得那么的艰辛。
而常青的心里还有无法说出的原因。
那一刻突然闪现的埃晨莎又何尝不是他迸发的动力呢!
他不会成为她所知道的失败者。
按照命令接下来的一组是仰卧起坐。
说实话这些在国内都是新兵才做的事,而且这又是在泥浆里面,所以多少有点不适应。
最难受的是起来落下的时候泥浆子满身满脸满耳朵乱流乱溅,既睁不开眼睛也不敢怎么大口呼吸,因为稍微大意,就会有泥浆呛到肺里面去,这样的体力消耗是一般训练情况时的两倍,因为呼吸受到的限制使得他们的每一次动作都要付出更大的力气,那种难受劲带来的体力消耗是无法估算的。
尽管如此,奥尔特加还要他们不停地喊“猎人战斗”这句口号,若是声音不响就要被连踹带骂地惩罚。
就这样,他们一直做了一个多小时。等起来的时候已经分不清楚谁是谁了,除了高矮之分,全是一个样了,泥糊糊的,像农民家躺在土里的猪猡一样。
奥尔特加走来走去,像是数着他的羊群一样,自豪地直点头,一双擦得很亮的大牛皮靴子发出青蛙叫声一样的“咕咕”动静,常青估计可能里面进水了,因为他看到他把好几个动作不规范的队员的头很随意地便踩进了泥浆里。
常青在猜测着,活跃的内心似乎使他充满了好奇,埃晨莎现在在干什么呢?她一定像一朵安静的睡莲一样躺在温暖的小床上,安静的呼吸使得她的胸脯有规律地起伏着,散开的头发一定覆盖了她的脸庞,轻薄的被角刚好遮住她光滑的身体,一只修长的腿被另一只压着。她的脚很美,床头上应该放着她的小药箱和听诊器,台灯下最好有一本看了一半的小说,最好是《廊桥遗梦》之类的书籍。她一定会迷恋上女主人公浪漫而不失体面的爱情奇遇,并因此考虑对自己的感情。
常青的思维是一刻也不得安宁的,激荡着精力充沛的构想,无论环境多么的艰苦和残酷。
晚上,由奥尔特加上尉组织又进行了一个小时的体能强化训练,并公布了这个阶段的训练状况,常青和赵重天在前五名之列,奥尔特加上尉说:“我们的训练毫无计划性可言,但完全是在科学的前提下根据个人的兴致而进行。”
常青的脚底和身上都火燎一般的疼痛,他更加想念埃晨莎了。在这里,她是他的精神旗帜,他唯一的精神寄托,他有爱下去的理由和信心,他不愿再让自己的生命留下遗憾,他确定这一点。
常青在心与身的痛苦与疲倦中入睡了,不知明日将有怎样的苦难和折磨。但他的斗志犹浓,因为祖国,还有埃晨莎。


十三、爆破高手(1)
特种旅旅部。
阿麦将军刚刚放下水杯。
勤务兵跑步过来:“报告将军,陆军部卡佐斯上校来访。”
将军一怔:“哦?快请进来。”
卡佐斯上校是个大个子军人,身材魁梧得像头牦牛,他是前来寻找爆破方面的资料的,因为陆军部要为下面基层部队提供一个爆破的版本。卡佐斯想从这批外国猎人中寻找最先进的爆破技术。
将军听完来意,他想了一会儿,心里便已经有了主意,他想到了那两个爱学习的中国队员。
将军向水下训练营打了电话,三分钟后,维和归来的爆破专家赵重天被紧急招进了特种旅旅部。
卡佐斯热情地为赵重天讲解了他们的需要,因为该片拍摄中急需一名懂行的军官担任情况显示和烟火的爆破技术指导。他认为赵重天是最好的人选。
为了让其他队员就地学习,“僵尸”安排了队员实地观摩。
赵重天立下了军令状:“我完不成任务,甘受处罚,我完成任务,请为中国队员升一次国旗。”
卡佐斯替将军承诺下来:“行!”
赵重天没有再说别的,他接受任务后,便一头扎进摄制组的工作中,精心制订了保障计划和爆破实施方案。这是他第一次单独组织实爆作业,实际困难较多,手头器材有限,他不得不想方设法地把雷管脚线一节节连接了起来。
因为爆破需要紧跟镜头,危险性更加突出。
队员们在下面看到飞溅的石块、土渣砸到他头上,他却抖抖身子继续工作。摄影师是个大胡子老头,停下来问他:“害不害怕?”
赵重天平淡地回答:“害怕。这些家伙都是致命的,但我的祖国又给了我不害怕的勇气。”
但真正的危险总会不期而遇,在拍摄连队攻防效果时,面对冲杀的士兵们,高炮连队炮手们连续打出了5枚哑弹。这些本来在空中爆炸的炮弹不会伤及士兵性命,可现在直接掉在人群之中,所有的人都禁不住恐惧。
赵重天从隐蔽的堡垒中站了起来,那是一种对死神的挑战,但在这时,他别无选择。生死关头,他更没有过多地考虑自身的安危。
总不能把这种危险交给更没有把握的人吧。赵重天带着装有爆破器材的背包赶到现场,那里已经被一个连的兵力戒严了。他越过警戒线,远远地看到了几枚尾翼冲天的迫击炮弹安静地插在靶圈附近的碎石里,这种情况让人不寒而栗,谁敢靠近它们呢?那表面上安静的炮弹到底有多可靠呢?
赵重天面对这种场面,心情有些不安,在此之前,他并没有排除哑弹的经历,也是第一次看到实弹射击后的场面,最后他还是毅然走了上去。因为他始终提醒自己,遇到危险不能退却,如果推给其他人,那将会更加危险,自己的知识和本领就应该在有危险的地方使出来。
“同志们!注意隐蔽。”赵重天蹲了下来,他开始按照程序装药、接续。
当赵重天把它们安置在爆破掩体里时,他的心跳加速了,手心出汗了。如若出现意外,那将不堪设想。他清了清心头的杂念,安慰自己:首先不能被困难和危险吓倒,这种技术只有我懂得多一些,我就该主动而安全地完成好这项任务,不能让他人来冒这个危险,即使是把我炸成碎片,我想我的亲人、战友们都会理解我的,并为我的牺牲而自豪。在这里,我是为祖国争光,我将无愧于猎人的称号,无愧于党和人民的培养。
赵重天默不作声地开始着手中的操作。一步一步紧张而有序地把握好每一个关口,他需要一个助手帮助牵走引线并负责摁下电钮爆炸,面对大家“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常青果断跑过来帮他。
阿麦将军亲临现场,他的神情异常严肃。
卡佐斯上校也屏住呼吸等待消息。
“僵尸”走来走去地观望着,他不知这次是好运还是厄运,但他有点愿意相信这###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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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爆破高手(2)
一切接续成功了,赵重天直起腰,摘掉帽子绕了个圈。
常青只等着他到达安全距离立即起爆。
士兵们欢呼雀跃,激动万分。个个举起了大拇指:“193号!你不愧是我们的爆破专家!”
赵重天快步走到安全地带,他一挥手,常青果断摁下电钮点火起爆,伴随着一声声巨响,浓浓的烟尘升起,炮弹不见了,多出了一个深深的大坑。
赵重天只身前去检查爆破效果,迫击炮弹的弹体已被炸碎,它的引信装置已失去了作用,赵重天心情激越地宣布:“哑弹已顺利排除,请放心吧!”当他从泥里拖出那残缺的弹体,把这带有爆破余温的“战利品”交给一名连队指挥官时,那名指挥官却不敢伸手触摸,还在担心这家伙再发火呢。


十四、毒气测试(1)
但赵重天和常青的功劳并没有给他们的训练带来什么好运气。
又是一次让常青不知所措的尝试,第一次的瓦斯熏染他现在已经习以为常了。
现在是毒气测试!
常青感觉到了科学家们把几只白鼠放在瓶瓶罐罐里的那种场景,是的,在这个鬼地方,他们充其量是一些体格大一些、健壮一些的兽类罢了。
他们正被施以难以忍受的虐待。
他们都被关在了一个大小合适的房间里,这次的“施暴者”是“僵尸”,他似乎只有在最惨无人道的时候出现,就像一个让人感到死亡恐怖威胁的幽灵一样。他戴着那副从来没摘掉过的眼镜,像送菜的服务员那样笑容可掬地向房间里甩入了两枚毒气弹,随即锁死了铁门。
又是一个事先不知情的科目,别人无法想象受训人员两眼茫然若失的惶恐表情,但常青的心情曾经闪过一丝的激动,在这样的实验过后,埃晨莎又该来了,他太久没有她的消息了,他怕自己会把她淡忘掉。
那就最好把自己毒倒吧,最好需要她来切开他的胸口,他等着埃晨莎的拯救,或许还需要她给他最好最温柔的方式。
这让常青比起别人有一丝的快慰,常青也总是在想象中才有这样的快意,但只要“僵尸”别自告奋勇地用他满嘴的黑板牙来代替她就行了。
常青最初还看见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一样的东西,胸口顷刻间便是一阵剧烈的阵痛,人群像没有头的苍蝇一样乱撞乱冲,赵重天就在他跟前,但一瞬间他就看不见了而且失去了知觉,再不知什么了。
有人不停地撞墙来解脱难忍的痛苦,并“啊啊”地大叫,但却发不出声音。常青也疼痛得厉害,心口如刀剜一般,他不停地撕扯着胸前的衣服,眼泪和鼻涕流得满脸都是。
随后常青隐约听到一声尖锐的爆炸声,然后是一片火光,是燃烧弹!他瞬息清醒的大脑判断出了肉的煳味。
大门突然打开了,人群疯一般地挤出去,常青在冲撞中“飞”了出来,一头栽倒在地上。
醒来的时候看到赵重天正躺在自己身边,还在痛苦地扭动中,常青顿了一下,然后挣扎着起来去扶起他,他也意识到不能这个时候倒下来,他们走过去站到“僵尸”右侧的队伍中。当时起来的也不过五六个人。
埃晨莎来了,这是常青兴奋的事情,可惜他已经没事了。
埃晨莎正带着几名护士匆匆赶来。因为有两名委内瑞拉的训练队员被当场烧死了,看着那发黑的尸体,虽然这样的场合没有太多的恐惧,但常青的心里有一番说不出的滋味。
但埃晨莎,她依然那么的安静,或许在这个地方死人已经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情了,而队员们也已经牺牲了四名了。她习以为常地布置着一切,这让常青觉得心里凉了一下,可爱的埃晨莎,为什么要选择在这里工作呢,这样会让自己以后变得冷漠无情。
可是,常青必须理解埃晨莎,医生总不能对着每个死去的伤病者号啕大哭的。埃晨莎还是埃晨莎,她在他的心里不会改变。
“捆上,捆上……”一队黑人士兵嘈杂着,带着绳索冲过来,不由分说地把常青摁倒进行捆绑。
“狗日的,放开我!”常青甩手一膀子,他想反抗,但被士兵们迅速地擒住了手脚,他的身体也没有多少力气了,于是他们就把他头朝下脚朝上地挂在污水坑上方的一根横木上。
他活下来的战友和他一样,接下来全都成了这群黑鬼的“俘虏”,一块块地像腊肉一样挂满了横木。
不知吊了多久,常青觉得身子一沉,一头栽倒在污水坑里,醒来后,他已经被扔在了地上。“僵尸”和奥尔特加用脚一个个踩住队员的肚子,挤压腹中灌入的泥浆,而且不时地把清醒一些的队员的头踩到泥里去,他觉得自己从口中翻江倒海一般喷出热乎乎的带着腥味的东西。
常青疲惫的大脑处于近乎昏迷的空白中,但隐约能听见奥尔特加上尉大声的吼叫和辱骂,鬼还能清楚他问的是什么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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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毒气测试(2)
又淘汰掉了五名队员,常青、赵重天和最后胜出的十二名战友再一次被关进了毒气室,但是他除了知道难忍的剧痛,其余什么意识都已经没有了。
昏迷中常青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提到了一间玻璃房子一样的地方,他被允许坐在了地上,翻了翻慵懒的眼皮,看见奥尔特加上尉向他伸着几个手指头让他辨认,常青知道这次是积分制的,努力地判断出了数字。
喊出喊不出已经没什么具体意义了,“僵尸”要的就是这种欲叫无声、欲哭无泪的感觉。
“看看脖子上有没有青筋?”“僵尸”冲着一名士兵喊道。
“报告,有。”士兵回答。
“扣除分数,放掉。”
“是!”黑人士兵解下绳索。
“咚”,常青着了地,他才知道刚才黑人士兵翻腾的是自己。
常青头重脚轻地爬起来,他觉得自己一定撑不了多久,一定会被这些黑鬼折磨死的,他甚至来不及再去想一下他可爱的埃晨莎,整个中午,他都是躺在污水沟旁边,“僵尸”说这样的强度不算什么。
他确信他已经奄奄一息了,隐隐约约觉得埃晨莎走过来了,但他已经没有睁开眼的力量了,也许是他的幻觉,他只想睡一觉。
埃晨莎蹲在了常青的跟前,仔细地翻开了他的眼帘,为他清理了鼻腔内的淤泥和血渍,然后常青似乎听到了一个声音:“这一个没事。”
她的声音让常青确信自己不在梦幻之中,一定是埃晨莎给了他那么强烈的感觉,但他的努力仍归于白费,他终于没有睁开眼睛。他觉得真是太累了,他需要尽快地恢复他的体力,可是每顿一个香蕉饼和一碗粥的饭量实在让人难以支撑住这样强烈的体能消耗。
常青的信心在一瞬间降到了最低点,万分沮丧,愤怒而且恼火,不满而且仇视,他的心情暴躁起来,他突然失去了理智,他感到害怕和恐惧以及死亡般的威胁。
但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里调整好自己的状态。
人生最深刻的苦痛并不是来自物质生活的贫乏,也不是来自世俗朋友的疏远,而是心灵上的荒漠和没有追求。
在常青遇见埃晨莎之前,他不知道自己以前的生命有多么的微小和脆弱,他的灵魂是多么的孤独与寂寥,即便那时他的身边可以躺着一个可以任他驱使的女人,但他的精神深处终究是苍白可怕的。而在这里的每一天,他都可以独享着一份甜蜜的思念,安静的、毫无惊扰的思念……
在这种守候灵魂的日子里,常青学会了在寂静的心头安放一簇迷人的鲜花,那就是尽管会有浓郁的感情,也尽力保持一颗平静如水的心。
赵重天的故事仍旧会时常泛上常青的脑海,像风筝一样飘飞在他记忆的田野中,让他在意识上受到了某种鼓动,追求那本不属于他这样一个人、这样一种身份的浪漫感情,那些在有限时间里有幸发生的事情,永远都是命运的青睐。
常青承认他曾经精心设计过迷人的生活,和亲爱的人一起玩耍,享受街巷里的传统名小吃,可以去海边看无与伦比的蓝色,可以去山顶俯瞰漫山的绿色,可以去收割时的农田感受灿烂的金黄,而现在,如果是生活在这里,他还应该去了解厄瓜多尔乡村里那些命运悲惨的半饥饿状态的农民,他们是那么的淳朴,却又如此的不幸,常青是从一份资料上和相关媒体上知道:这些南美国家的农民大多生活在贫困中,许多人要忍受着饥饿的折磨。
这些杂乱的想法,是他每次幻想与埃晨莎一起时都会袭击他思想深处的震撼。
奥尔特加在下午的训练前公布了伙食方面的最令人激动的消息:即日起他们每天将得到一磅牛肉的能量补充。
但发下来的牛肉块都是带血的,最多三成熟。
奥尔特加说这样是最有利于训练时对力量的增强。
他们无话可说,已经感恩戴德了。
厄瓜多尔海军特种部队善于挑战极限训练,组织者始终坚持在最恶劣的条件下、队员处在最差的状态中时来进行超强度的各种训练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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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毒气测试(3)
陆地上训练强度特别高,最难忘的是白天在方圆5公里的野外丛林中进行意志和技能方面的训练。
在这里,5月中旬的天气已经让人无法适应,上有炎炎烈日,下有滚烫的地板,人静静地在室外待上几分钟就受不了,队员们还要整天负重30公斤以上满山遍野地“观看风景”,有时从松树林下经过时,被毛毛虫刺得全身难受,还不能停止训练,环境异常辛苦,训练强度令人难以忍受。
这期间队员们进行了器材发放,在挑战生理极限训练前做准备工作,训练以恢复体能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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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猎手磨炼(1)
海军基地,一览无余的沙滩上。
一队猎人扬起漫天沙尘。
正在进行的是特种射击,在战术背景下的连发击毙。
奥尔特加正在指挥队伍,他也是今天的教练。
猎人们在全神贯注地等待着命令。
“12号!”奥尔特加高喊。
“HERE!”12号是英国人罗沙,他经常紧张,现在又紧张得用上英语回答了。
“杂种!上子弹!”奥尔特加向前两步照着他的胸口一个正蹬。
“是!”12号被蹬得向后一个踉跄后,赶紧又向前两步标齐队伍,迅速摘下自己身上背的冲锋枪,然后从胸前取出弹匣上子弹。
打开保险、向前送枪身、安装弹夹、子弹上膛、立姿双手擎枪,三秒钟的时间,一套利落的动作,做好了射击前的准备。
“前进!”奥尔特加下达命令。
12号像豹子一样蹿出去了,躬身向前跃动。
“敌火射击!”奥尔特加声音刚落下,一串子弹呼啸飞来,罗沙以出奇的速度向前卧倒。
第一轮子弹射击完毕。
罗沙目光直视,伏在沙滩上身体下塌。
“敌火解除!”奥尔特加看了一眼他的动作,还算满意,便继续下达命令。
这些虽然都是在国内经常训练的,但在实弹情况下,这样训练队员并不是经常有的事情。
死亡随时都会发生,大家都提心吊胆地关注着12号的命运。
罗沙右手持枪,左手撑地,与双脚三点并立快速起身,重新向前侧身跃动。
50米处,两个人影一晃而过。
“射击!”奥尔特加命令道。
尽管只是瞬间,罗沙还是准确地抓住了,他以不可想象的速度,迅速瞄准射击,两个标志物齐声落下。
下面一阵鼓掌。
奥尔特加走过去不屑地说:“这不是我最理想的效果!”
队员们都看着他,有点不大服气。
奥尔特加挥了下手,两名随队出发的厄瓜多尔士兵随即向沙滩跑去。
这两名士兵都长得呆头呆脑,这一点像是双胞胎。
“我给你们演示一下射击的技艺。”奥尔特加傲慢不屑地说。
“报告长官,准备完毕。”一名士兵跑过来说。
奥尔特加挥手让他们撤退,随即自己走上前去。
两个士兵立刻消失得不见影踪。
奥尔特加转身全速跃出,如同一只雄性的豹子一样冲过面前100米的开阔地。
突然的一瞬间,沙地前面弹起一排钢板靶。
奥尔特加“刷”地跨步卧倒滑出去,出枪射击。
“当当……”
随着10道此起彼伏被冲起来的沙浪,10块钢板靶应声落地。
左侧又是五个靶子,奥尔特加变换姿势,跪姿射击,五个靶子应声落地。
突然又是一个倒空翻的折身回头,在头顶掠过地面的瞬间,奥尔特加急速换掉弹夹,抬手射落后面的一排彩色气球,随着爆炸声,奥尔特加稳稳落地,平稳地站在沙滩上。
看着他们惊讶的神情,奥尔特加更加卖弄地告诉队员们:“在训练营里,这是最基础的内容,射击不仅是训练,在我这里更像艺术,这取决于我的持枪姿势,对脉搏跳动的瞬间控制,对呼吸的良好调整,正确敏锐的第六感判断。当权衡完这些变数后,你们便可以在瞬间把子弹打在我们所要选取的目标上,就像我这样。”
在感情上,常青绝对相信年轻才有勇气,到了这个老大不小的年龄,更多名声的顾忌以及可以想象的遭拒后的心理损失,加上长期受害的心灵状态,使他都无法勇敢地跨出那具有决定意义的一步。
在他的世界里,或许她只能是被设想,被设想着感动,当然,他比较容易满足于自我的幻想,特别是那一些可以在一起的甜蜜与幸福:将是如何恩爱的工作与生活以及细雨中林荫道上的漫步,外出时房门口问候的拥抱,下班后共同在厨房和谐的忙碌,睡觉前光着脚丫躺在床上的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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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猎手磨炼(2)
如果他是18岁,这些一定都要争取。
可现在他能做的呢,或许只是命运终究注定的,他将慢慢投入到某个幸福人的怀抱。
世界留给他的,只有枪和子弹……
这是时刻必须全力以赴的现实。
常青跑动中举枪凝视,他的目光定格在前面100米处的一处山谷里,他已经这样凝视20秒了,等待猎物的出现。
山谷上方影影绰绰,似乎蒙着一团雾气,但这不会影响猎人的注意力。
安静,死亡来临的安静……
常青直觉判断敌人该出现了,他把枪口略微调整,快速计算着敌人的速度,他算准了敌人会出现在斜对着的那个点上。
一排身着沙漠迷彩的士兵突然闪现。
常青精神一振,他屏住呼吸,凝聚目光。
只有两秒钟的时间敌人就会消失。
但这两秒钟内必须准确地完成一次猎杀任务。
几乎可以忽略时间的速度。
定位,判断,分辨,瞄准……
卜正浩兴奋地看着。
林代紧张地看着。
赵重天不动声色地看着。
常青果断地扣动扳机。
“啪”的一枪,沙漠迷彩中瞬间出现的丛林迷彩士兵立刻倒地。
“僵尸”从常青身后走过去,满意地点了点头。
坐在一旁观看的队员们鼓掌。
倒地的不是真人,是在壕沟里被士兵举着的纸人。
“僵尸”在组织队员对跑动目标进行射击训练。
在被射杀的目标中,“好人”与“坏人”混杂一起,队员们在跑动中射击,必须留心分辨被射杀的对象,以显示“猎人”凶狠而且准确的攻击性,“僵尸”比较喜欢组织这类带有射杀性的科目。
常青被换下来,赵重天上场,连续射杀两次,一次错失,一次成功。
卜正浩也过关斩将,满脸带笑。
林代忐忑不安地拎枪上去,他有点紧张。
林代谨慎得有点麻木了,他手心里全是汗。
他全力地注视着前方,但丝毫不妨碍脚下的速度。
目标飞速移动着出现。
林代瞬时举枪瞄准,发射……
一名沙漠迷彩纸人应声而倒。
林代无奈地看了看枪口。
枪口黑黝黝的,冒着淡淡的青烟。
他实在太不幸了,第二次把“好人”打翻在地。
“僵尸”气呼呼地又走过来,冲刚坐下来的林代摆手。
林代看着他,不知所措。
“僵尸”:“觉得怎么样?还很满意?”
林代低着头:“没,没怎么样……没满意……”
“僵尸”:“抬着头啊,让我能看到你的表情,这样我哪知道你在想什么?”
林代就抬头看着他。
“僵尸”说:“有脚气病吗?”
林代:“有……怎么问这个啊队长……”
“僵尸”:“我说怎么手那么臭,昨晚睡觉摸着脚睡的吧?”
林代不知说啥好,他叹了口气,沮丧地看着他。
“僵尸”用武装带碰了碰林代:“打算怎么办?”
林代吞吐:“改正……”
“僵尸”问他:“自己人都被你打死两个了,你就要上军事法庭了,还怎么改正?”
林代:“若干……”
“别什么若干,你要先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看我的满意程度再确定对你的惩罚。”“僵尸”满脸奸笑地说。
“报告教官,我没有原因,若干。”林代回答。
“你什么若干!能不能别说这个词,告诉你我听够了,听得头疼,你说你们国家怎么就派你来了呢?不行,我必须要个理由。”“僵尸”说得毫不容情。
“我看错了……”林代说的声音很小。
“什么?看错了?是理由吗?你看错了怎么没把我也打死?”“僵尸”追问道,“再找个理由,这个肯定不行!”


十五、猎手磨炼(3)
“那,是我枪法若干不准……”林代说得很谦虚。
“放屁!不准还能一上午打死两个自己人!再想想!”“僵尸”摆眀了是故意刁难他。
“真没有了,教官。要不你替我说吧,你认为满意的,我若干都认!”林代显得有些急了,也很无奈。
“什么?我替你说,还要我替你吃饭吧,好,从今晚开始你不用吃饭了,你认不认?村子里出了凶杀案,两死一伤,算在你头上,你认不认,你要是认,现在就去警察局!”
可以想象,无论哪种解释都不可能是“僵尸”满意的。
林代只有不再吭声任凭处置了。
“不说话是吧,那好,扔进粪坑里去。”
两个值班队员过来了,执行“僵尸”的命令。
林代没有反抗的余地。
常青摇了摇头。
卜正浩气得蠢蠢欲动,被赵重天摁住了。
这才是他们的目的和乐趣。


十六、显扬国威(1)
每一个人都是感情的动物,一旦他受了感动,就会立即在脑际中产生一种奇异的激情,就像常青现在,他的眼前总是会浮现出无数彩色的画面、无数有关埃晨莎的生活场景以及他童年仅仅听过的两首歌谣,而生活中真实的困苦反倒变得虚幻了,变得和这些想象比起来的时候毫无比拟的力度……
再巨大的感情都是需要产生媒介的,埃晨莎让他产生了这一切的奇幻。
神秘的爱恋就像无声的春雨悄然地洒落在他历经困苦的生命中。在这以前他只从赵重天嘴里感到过它的魅力,现在这一切,全都在异国他乡、在他最神往的时候即将真实地到来了!
这些天是在无休止的体能训练中度过的,早晨安排2小时,先是5至10公里,之后是综合体能训练。每周有三个下午组织长跑,在地表温度达40度且极度脱水的情况下,身着迷彩服、军警靴,长途奔袭6至30公里。由于强度大,多数队员都得了骨膜炎,有时甚至会出现突然休克。
在集训队A级别学员中,常青的长跑位居第一。然而在整个集训队,他的成绩仅是第四名。
“得超过前面那三个,”赵重天对常青说,“短跑是我的强项,我会占住好的名次,长跑是你的强项,你也得走到他们前面去,我们都争取拿到第一名,这样互补着,整体成绩就高了。”
常青说:“行吧,我这两天调整一下身体。”
“你调整个屁!”赵重天说,“我告诉你一个诀窍,在全队你不是第四名吗?以后在长跑的时候,你要有意识盯紧第三名,死死咬住不放,超过他之后,再盯紧第二名,外国人特别强调要注意保持体力,你就反着来,一点都不放松。”
“哦。这样啊。”常青说。
“力气嘛,是外财,用完它就来,睡一觉,什么都恢复了,你有3分力气,就绝不能使2分,否则,慢慢地你就只有2分的力气了”。赵重天说。
训练中,有一项内容是45分钟俯卧撑和45分钟仰卧起坐,做俯卧撑时,队员在45分钟内身体不能挨地,并且动作要标准,仰卧起坐要求队员手抱头,45分钟之内不能停,为了取得好成绩,在每天的高强度训练下来,常青还得利用晚上休息后的时间到体能训练房自己加练,有时候一练就是几个小时。
“你能做几个?”
上午休息时,一位名叫古得曼的非洲队员问常青。
在集训队的历史上,最高纪录是一名非洲籍队员留下的,3340个。至今没有人打破这个纪录。
古得曼认为俯卧撑是非洲人的强项,他看常青在加练,满脸的轻蔑。
“你以为你可以做很多吗?”常青以同样的口气问他,“没有规定黑种人就比别的肤色人种有能耐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古得曼显得很恼怒。
常青就是要故意让他恼怒。
“没什么,我觉得你也并不一定行,”常青指着他,“因为我看你就不行。”
“你在找茬吗?”古得曼带着恼怒问常青。
“我可没那么无聊,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僵尸”正好不在跟前,所有的队员都看着他们俩争吵。
“咱们比试好吧?别说那么多话,没有用的。”古得曼一副神气不凡的表情。
“那行啊!”常青看看他站了起来,“说吧,什么时候什么地点?”
“就现在,就这个地方,让大家都看着。”
“可以,我也看着!”
一个声音传过来,是“僵尸”在旁边站着了。
“他们的休息时间可以再延长,你们开始吧。”
“僵尸”好像不是在和他们说着玩,也不像是要收拾他们。
“常青,把那黑崽子给我比下去,”赵重天用中国话对他说,“妈的,没数了,这么猖狂。”
“比吧!”
“比吧,开始吧!”
……
看“僵尸”居然也有了兴致,而且可以延长休息时间,下面的队员更是起哄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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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显扬国威(2)
古得曼故意走到“僵尸”面前,他今天是铁定要表现一下了。
古得曼先趴在了地上,歪着头瞅瞅常青,又看看“僵尸”。
所有的人都看着常青。
“努力!”赵重天拍拍常青。
“一定比死那狗日的黑鬼,让他再敢猖狂!”卜正浩也给他鼓气。
“我相信你,若干!”林代说。
“狗日的!”常青看了古得曼一眼,和他并排趴在了地上。
趴下来的常青能看见的就只剩下沙石地面和眼睛余光里的一排排的训练服裤管。
“好,你们再分开点,分组记数,开始!”“僵尸”说。
他们俩就开始做起来了。
“30,31,32……”
“89,90,91……”
“154,155,156……”
……
常青觉得自己身体起伏的时候带着一股风一样的感觉。
古得曼显得很轻松,常青能从侧面看到他飞快起伏的身体。
常青能听到他们给自己的报数。
“1578,1579,1580……”
“2843,2844,2845……”
……
“他赶不上你了,努力!常青!”
赵重天声音里带着激动。
“努力!那狗日的输定了!”常青听到是卜正浩兴奋的叫声。
“好啊好啊,打破那个什么狗屁纪录!若干!”林代大声地喊,这四个队员向来都是铁板一块的,他们也总是把卜正浩和林代误认为是中国人。
“你们可以啊,”“僵尸”说,“快接近我们的纪录了。”
汗水从头发间直淋而下,顺着脖子像是一条条小虫般直钻进衣服里。
常青开始觉得浑身发热,骨头有种酥软的感觉。
古得曼也有点慢下来了。
“3211,3212……”
他们喊的声音更大了。
“他才2200个,你赢定了!”赵重天蹲下来,“一定把那个黑人纪录给我改了!”
常青只觉得连地面也是晃动的了。
身体也像荡秋千一样,有种飘忽忽的感觉。
“3335了!还有5个就平纪录了,若干个好!”林代喊了起来。
紧接着是一阵欢呼声,他们已经提前等待常青的胜利了。
但是他已经到了极限了,每做一个都充满不能想象的痛苦。
赵重天和卜正浩都兴奋得不知说什么好,卜正浩不停地在骂:“操!他妈的!他妈的!”
“3336了!做啊!别停啊!”
“别停啊!”
……
常青把胳膊撑着,大脑一片空白,但他听得见他们的叫声。
“做啊,那狗日的差你一千多,你还差那狗日的纪录5个!努力啊!”
卜正浩比赵重天都着急,常青能听见他那大嗓门。
常青使劲又做下去一个。
“3337!坚持住!”赵重天快要趴到他耳朵上了,吓了常青一跳。
“他奶奶的!”常青觉得自己要爆炸了,就豁出去了。
“3338!3339!3340!”
“你平纪录了!”
“17号,太棒了!”
人群一阵欢呼!
“别吵!”是“僵尸”的声音,“让他做下去!努力!王八蛋!你还挺能耐!”
“3341!你破纪录了!”卜正浩忍不住喊。
“3342!3343!……”
常青突然觉得自己身上来劲了,似乎这会儿才刚刚能使出来一样。
常青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愿看了,也听不见了,低着头一口气做了下去。
仿佛到了一个高峰的顶端,他觉得自己轰然倒塌,重重地从山顶一下子摔到了峡谷最深处。
但他彻底安静了,可以休息了。
常青平静地放下了胳膊,趴倒在地面上。
“4032!4032!”
“太不可思议了!”
“超出那么多啊!”


十六、显扬国威(3)
……
常青依然听得到那么多的惊叫。
赵重天和卜正浩把他扶了起来,林代也高兴地搂着他的胳膊。
“小子!这会儿你服不服了!”卜正浩指着古得曼问。
古得曼只做了2967个便放弃了,他低着头站在那里一声不吭。
队员们都一阵嘲笑,因为大家都知道是古得曼找的事。
“你他妈的,就像个动物一样,发情啊,找什么事,自己又不行!”“僵尸”对着古得曼骂,“看看,把你们黑人的纪录也给破了,你老实了!”
队员们又是一阵狂笑。
“当然了,这是你们自找的,我不会给你休息的时间,”“僵尸”突然拉下脸,“虽然你取得了好成绩,但是你搅乱了正常的训练时间,这样吧,你们每人绕训练场跑15圈,算是惩罚,完事后加入队伍训练。”
没有一个人敢说反对的话,常青和古得曼也没得埋怨,往训练场跑去。
……
常青不知道明天会怎样,但他却知道,只有今天努力,才有明天的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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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通过雷场(1)
常青常常会对着眼前的一座座山峰发呆,特别是当细雨来临的时节或者秋风萧瑟的时候,更能契合他一直以来的心情,他总会孤独地走上一段距离,即便是短短的一百米,也常常会使他感悟出漫长一生的更多意义,使他不再那么绝望,每当他看着青翠山顶上盘旋的云雀,他总会想象为是埃晨莎灵魂到来了,因为无论他在哪里,总是能感到与她的心灵相通。
这一天真是累得要命,好像一直在生理、心理忍受极限的边缘挣扎,也是在汗水的浸泡中度过的,他们仍采取最原始的按图行进的方法,却不让队员们使用GPS定位仪。
地形是“僵尸”选择的,情况非常复杂,在大面积的岩石峭壁和灌木丛中,队员们穿插行进却总是迷路,很多坡度超出了队员们的想象,他们不得不反复用手攀住树枝,像猴子一样在无法接触地面的峭壁间行进,而地面上许多被茂密植物掩饰着的树坑则成了经常使他们摔倒并掉落其中的陷阱,脸上和双手早已被树枝和灌木刺伤,好几处还“咕咕”地向外冒着血,只要问题不那么严重,他们甚至没有进行必要的处理,因为汗水会使包扎的伤口更容易感染。
身上的装备会显得越来越重,为了支撑背包的重量,常青习惯于身体前倾,这使得他像一头驴子在拉着一盘沉重的石磨一样,背包带长时间压迫着肩膀的神经,他的脖子甚至有麻木的感觉。小腿也疼痛肿胀得厉害。他们在短时间的休整时习惯于找一处有坡度的地方,将腿放在高处头部在低处,那样可以让长时间积压在腿部的血液回归心脏,虽有效果,但终究是长时间的行军,这样做并没有多大的用处。
很多人边走边顺手采摘野果子往自己嘴里塞,说实话,这些天的伙食可怜得要命,他们已经13天没吃过饱饭了,或许是高强度的训练加大了胃的消化吧,目前他们都是如此的饥饿,野果子部分程度地缓冲了饥饿状况。
赵重天不时查看地图,希望找到好走一些的路径。但是,漫长而艰难的行程对于队员的考验已经不是一条路线可以解决的了,但好的路径似乎能让疲惫的队员们产生激情,常青也根据在国内的经验对地形地貌进行最恰当的估算和判断。
傍晚时分,他们距离完成任务只有20公里的距离了,大家才稍稍松了口气,虽然这样的一天会使人气喘吁吁,但比起那些压抑的体能训练来,他们还是相当乐意的。
队员们开始朝着最后一个会合点进发,却迎面被一处铁丝网拦住,看起来应该是个私人的狩猎场。
怎么办?他们都用探询的目光看赵重天,显然,他们都不想再绕回去,看起来这个铁丝网的范围应该很大。
他们找了块儿稍平整的地方,依照粗略的地图重新确认了行进路径的正确性。如果绕道行固然没有错误,但林区里的路况很难担保,许多地方不仅在积压的枝叶下面是很深的陷阱,而且要越过那些横七竖八的枝蔓也是麻烦事。
“翻过去!”赵重天说,“我先来!”
队员们就在下面看着。
铁丝网很高,赵重天爬得却很轻巧。
常青在下面昂着头喊:“赵重天你小心点。”
赵重天说:“没事,猴子上不去的我都能上去。”
下面队员就笑起来。
赵重天三步两步就到了最顶端,就在要翻过顶端时,铁丝网因为不能负担这样的重量突然剧烈摇晃并坍塌到另一侧。
队员一阵惊呼。
赵重天的背包落在了地上,上半身倒悬,左腿倒挂在铁丝网顶上。
常青大叫:“别动,我上去帮你。”
卜正浩也说:“你稳住身体,我也上去。”
赵重天急得连忙吼道:“都站好,谁也别动铁丝网。”
常青蒙了:“怎么了这是……”
卜正浩也傻眼了,不知怎么就成这样了。
赵重天说:“如果再晃动铁丝网,我肯定会头顶朝下栽下来,你们都别动,我平衡一下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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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通过雷场(2)
赵重天的身体还在晃动,他慢慢控制着平衡,然后将身上的装备都慢慢解脱扔下来,正是这些35公斤重的物资使铁丝网的顶端不堪重负。
赵重天身体平衡着碰到了铁丝网的侧面,他顺势抓住了其中的一个结点,然后用胳膊的力量将身体向上提起。谢天谢地,他的腿终于脱离了铁丝的缠绕,随后一个后空翻,然后就地一个滚进,终于安全地过去了。
他们于是纷纷先把物资扔过去,然后一个个翻越而过,虽然还是有两个被挂住了腿,但其他的人员都还是比较安全的。
接下来的林子里,植物稀疏多了,也很少见到低矮的难以逾越的灌木丛了,他们便加快了步伐。
到达会合点时,奥尔特加正好站在那里。
“你们他妈的今天的任务结束了!”他满意地说。
他们都艰难地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奥尔特加接着说:“又有你们乐的了,集训队又补充了30名猎人作战队员,大多为英美国家的,听说都是从阿富汗战场上过来的,实战经验丰富,你们就试试货吧。”
这个消息让大家万分激动。
常青带头起哄:“分给我俩!”
大家一阵笑。
奥尔特加:“分给你?你能耐得起吗?我要把他们打乱分到你们每个人身边,看看到底你们行还是他们行?”
大家觉得被轻视了,都不服气,议论纷纷。
奥尔特加环视一周,觉得还是冲常青说比较合适:“17号,拿你来说吧,经历过真正的战争吗?打过战斗吗?”
常青:“你找上我了啊?我还真得告诉你,我没上战场也照样不甩谁。”
很多人支持常青:“不就是打过仗吗,说不定他们还是战场上的逃兵呢。”
“就是,有什么了不起。”
奥尔特加看话题聊不下去了,就改口:“先不说这个,见了再扯。”
一个士兵骑着摩托车“突突”地赶过来。
奥尔特加停下来看着摩托车停到跟前。
士兵敬礼:“长官,将军让你即刻把队伍带回营区,执行新的任务。”
奥尔特加问:“什么事?”
士兵:“关于儿童节表演节目的事。”
奥尔特加:“好吧。”
队员一阵哄笑:“儿童节让我们大合唱啊?”
“逛公园吧?”
……
奥尔特加说:“不能闹了,咱们得快点,跑步回去。”
一群人逶迤着向营区飞去。
“僵尸”站在那等着了。
没有看到将军,可能已经走了。
重新集合完队伍,“僵尸”说:“到儿童节了,按照惯例,特种旅要给各国使馆特别嘉宾小朋友代表表演节目,今年选定的是‘通过雷场’。”
人选上也没有什么可准备的,队员们就当做临时加补的科目上了“雷场”。
整个竞赛的雷场共设7个雷区,每个雷区周围都用红色的警戒线围起来,宽5米、长30米,设有绊发雷、压发雷、松发雷等多种地雷,特别是绊发雷,绊线有横有斜,颜色与地表颜色很接近,不易发现。这个科目参赛队员只有动作协调、配合默契才能完成任务。
绊发雷稍微大一些,和拳头差不多,它们大都由一根细线连着,稍有触动就会连锁爆炸。压发雷和松发雷都相对小一些,像鸡蛋黄那么大点,但威力和绊发雷差不多。
雷场里新土旧土混合着,根本无法预测地雷埋在什么方位,雷场表层撒了一层枯草,一些纤细的触碰线就挂在某根枯草的枝梗上。有的由几根细线共同牵着,交错地密布于枯草之间,想要顺利通过,绝非易事。
不过可以放心的是,由于这个表演主要献给小朋友观看,地雷都是经过特殊制造的,属于爆炸性大、杀伤力小的那种,但仍能危及人的生命,因为在特种旅这里,没有纯粹的游戏。
共有两个小组参加这场游戏,美国队员弗兰克在担任排雷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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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通过雷场(3)
弗兰克在常青前面,常青清楚地看到他一脚迈出,身后就“哧哧”冒烟,不过不用担心,常青根据烟雾的浓度就知道这是一颗压发雷,杀伤力不算太大,而且属于向上爆炸那种。
常青赶紧猫腰蹲下。
弗兰克也一个侧跃匍匐在一片空当区。
“嘣!”一声闷响。
枯草的碎末和沙石的烟尘一齐飞起来。
“哎呀!”弗兰克一声大叫,一块斜飞的碎片扎进了他的小腿,不过没有太大妨碍,他拍拍头上的碎末起来了。
人群一阵惊叫,但旋即又把目光转移过来。
他们看着弗兰克去排最后几米距离的雷区,也在看着紧紧跟在后面的常青如何发挥自己的技艺。
常青的周围于是一下子拥来了许多参观者,参加排雷的队员们排成一路纵队,常青自告奋勇,在最前面担当探雷手,用探雷针探出一个脚印大的地方就走一步,三个队员紧随在后,迈着同一只脚,踩前一个人的足迹。
常青谨慎地把探雷针触在地面表层,突然,一个硬物使探测器发出了刺耳的鸣叫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他们这边来了。
“是地雷!”卜正浩走在常青后面说道,这个愣头青就喜欢和常青这个二杆子黏糊在一起,也算臭味相投吧。
“把脚撤回来。”赵重天在场外喊。
其他三名队员也跟着同时撤脚。
最后面的是委内瑞拉队员卡洛斯,他根本没有地方落脚,而且脚尖上已经挑起一根细铜丝,所有人都紧张起来。
卡洛斯犹豫了一下,慢慢地平衡身体。
卡洛斯一脸惊恐。
其他两名队员也一瞬间静止不动了。
常青赶紧按照原来的脚印撤步回来,他迅速地将脚伸在卡洛斯脚下的空地上:“放我脚上!”
卡洛斯灵巧地将脚踩到了常青的脚背上,就是这8厘米的落地距离,足以使得那根铜丝在拉力承受范围之内。
这一个细小的动作被裁判看在眼里,他马上说:“非常专业!如果最后一个人的脚落在别处就有可能触响地雷。”
常青慢慢弯腰小心地从卡洛斯的脚尖上把铜丝绕下来。
卡洛斯满头是汗。
常青瞪大双眼。
赵重天紧张得攥起了拳头。
所有的观众都安静下来,紧紧盯着常青的手。
如捏着珍藏千年的玉器生怕碎掉一样,常青小心翼翼地把铜丝挂在了一根枯草的枝梗上。
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就这样,队员们一步一步配合默契地走出了雷区,场外响起一片掌声。
一个中国女留学生激动地说:“太精彩了,简直就是艺术表演!这么精彩的情节我只在电视里看到过,今天真的见到了!”
知道常青是中国人,她还特别过去和常青说了几句话,问他为什么跑到这里来训练。
“这是秘密,我不能说的。”常青不好意思地拒绝了她的问话。
“哦!”她挺失望地看常青走开了。
“希望回国后能见到你!”她大声说。
常青回头笑了笑,希望吧。
白天忙活完雷场表演,并不能使队员们轻松多少。
晚上又进行了长途行军,仍然是锻炼模式,差不多全部的队员都遭遇了假设敌,许多小队被冲散了。从晚19时到第二天早上6时,他们整整煎熬了11个小时,才到达集结地会合。
赵重天两次被假设敌追进沼泽地。
卜正浩在穿越草地时两次被电网击倒,为了赶时间,他大胆地从假设敌的鼻子底下穿插而过!
都是劫后重逢,他们欣喜若狂,忘记了所有的疲劳,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常青或许就是为这样的部队、这样的战斗集体而存在的,他不怕这样的高淘汰率,对于站在祖国面前的他来说,这是他生命中和祖国荣誉挂钩的极为重要的一次经历。这是意志的争斗,所幸,他已成就了意志的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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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通过雷场(4)
作为一名祖国培养的作战队员,常青的青春已全部奉献给了祖国,在别人如花的年华里,陪伴他的是铁盔和钢枪,也许他没有别人的温情与浪漫,但他拥有了一段似火的年华和宝贵的人生历程。
他的思想曾经如此颓废堕落过,但今天他将走向生命的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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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密林遇险(1)
距上次见到埃晨莎已经七天了,这样日渐增进的思念痛苦使常青似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了,大脑里一片空白。
埃晨莎没有出现,让常青失落得厉害。
夜里,他们被装进威武发亮的步兵战车里,外面裹了严实的篷布,车子开出后,明显地能感觉到不是走的直线。
“操,捉迷藏呢,跟我们?”卜正浩伸头看看,外面漆黑一片。
赵重天:“肯定是段地形复杂的山路,不知搞什么名堂?”
常青直起腰:“切,这帮子人,就他妈脑袋有问题,看不得别人自在,你要是天天都愁眉苦脸对着他,让他觉得你都不行了,他肯定不这么折腾。”
赵重天:“坐下来,胡说什么,这是训练。”
常青不屑:“鸟屎!”
车厢里的队员们就都笑。
奥尔特加从驾驶室里听见,回头就骂:“妈的,活得舒服是吧,一会儿让你们嚎嚎!”
车厢里一下安静多了,大家都压低声音骂。
赵重天:“别给自己找麻烦了,省点心吧,这家伙小心眼。”
林代:“不就是找点吗?”
卜正浩:“说不定能碰个山姑呢。”
莫本接过去:“全当散心了。”
常青摸了一下卜正浩的头:“说不定能碰到尼姑呢!”
卜正浩:“是妖僧吧!”
队员们又一阵开心。
这是极其复杂的地形,他们在山上迂回转圈,根本不知道去的地方距离驻地有多远,在这种地形上完成找点可是有相当难度的。
这样开了两个多小时后谁也不知道给带到哪里了,然后车停了。
车篷子打开了,奥尔特加就喊:“妈的,下来下来。”
他们就下去,都晕头转向得像刚被贩卖过来的异域人口一样。
奥尔特加拿着点名本:“给你们重新编组。”
大家都听奥尔特加念名单。
还是大致按照以前的分组,只是稍微有些打乱。
不过这是集体和个人成绩相结合的,大家也没有什么意见。
常青和赵重天、弗兰克、莫本分到一起。
奥尔特加宣布完就回驾驶室去了。
常青看看四周,这是一片雾蒙蒙的大山,森林密布,看不到边。
一名士兵从车里搬下来一个大纸箱,于是,每个小组都领到了一个指北针和一张手绘的地图,由于地形相当复杂,加上森林密布,没有这些参考和帮助,实在太难了,至少按照预定的时间是无法完成的。
每个小组也被允许配发了一部GPS,但这个GPS的功能极其有限,是被厄瓜多尔军方改制了的,方位的准确度让人不敢恭维。
弗兰克失望地拿着刚刚配发的GPS:“这个能用吗?干脆别发算了!”
士兵走过来:“那你拿过来吧,允许放弃使用的。”
赵重天赶忙接过来:“不不,我们只是说说,要用的,要用的。”
常青本来看弗兰克就不顺眼:“有个用就别嚷嚷了,熊毛病!”
弗兰克一脸不满:“我说GPS又没说你。”
常青:“我知道,你要是说我我还得揍你呢!”
赵重天推了常青一下:“闭嘴,还没出发就吵吵,注意团结。”
常青头扭一边小声咕唧:“看他妈的长毛贼就烦,团结个蛋!”
赵重天知道他喜欢和卜正浩待在一起:“你说了算?你要是说了算,我就不用整成这样了!”
常青不语。
赵重天看看地图说:“我们现在是处于北部的高地上,这一带的山脉丛林是绝对原始的。大家都带了开杀刀了吧?”
大家都说带了,就是马来人使用的那种大砍刀。
一队士兵从另一辆车里下来,他们分开后到各个小组。
然后队员们的眼睛被蒙得严严实实的,按照分组被士兵们带着往不同的方向走,投放在不同的方位,以免各组进行商讨。 


十八、密林遇险(2)
“最终到达地点范围标定:经度120,标的物向南偏右58公里;纬度42,标的物向西偏左54公里……”
在电台的反复播报下,队员们按照划分的小组、按照“僵尸”亲自制订的这样一个奇怪得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计划,从各个小组的投放点开始出发了。
按照要求,队员们要在48小时之内找到60处被教官们设定的特殊标志,这不比一般的军事地形学的找点训练,他们只被有选择地告知了大约十处的所在地,其余的要在自己的个人经验和集体配合中去凭着运气找了。
电波在最后一组出发后停止了,剩下的就是他们在这片无际的森林海洋里的“航行”了。
阴森的林风在耳边呼啸,危机四伏。
常青知道里面有狼、有虎、有豹、有毒蛇,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
常青并不否定自己的勇敢,但在这样的地狱里面,他真的有一丝死的恐惧掠过心头。
在浩渺的森林里,人的生命和存在显得如此渺小、如此软弱。
但是时间和实际的情况绝不允许他有太多这样绵长的想法,他面对的是祖国赋予的使命。
他要展示的也是他生命里独立奔放永不服输的精神。
在这样广袤的地方寻找如此多的点,时间并不宽裕,常青他们要一直处于小跑的状态,还要有正确的方向判断。
赵重天是这个小组的负责者,常青分到了这个组里,应该是件好事情,赵重天似乎总有用不完的智慧。出发前的地图就是他制作的。 那可是件非常精细、复杂的工作。军用地图要求的精确度更高,真是失之毫厘,谬之千里。但他还是凭着教官在讲话里透漏的信息,最大可能地绘制了较为准确的地图。
营区中心的指挥台上,“僵尸”像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咸鱼一样,身体慢慢松软地坍塌在一张硕大的躺椅上,奥尔特加则像被收养的孩子一样,不遗余力地说着“僵尸”爱听的好话,他们在等着惩治那些不能完成任务的队员。
月色朦胧,高耸的山梁、陡峭的崖壁在淡泊的月光中犬牙交错。重重的露水把山道抹了一层油,山道一侧是黑黢黢的深沟。除了常青还会有点特别的感触外,相信谁也没有观赏的心情。
从晚上七点出发,已经在这片诡秘的森林里奔跑了两个小时。根据大致路线方位图,美国的弗兰克首先发现了一条扔在树林里的破旧毛巾,经过简单的研究,他们一致认定这是前不久教官前来设置标记时无意中留下的。
这个发现让大家很兴奋,说明按照这个方向走是对的,赵重天精心绘制的地图也立下了第一次功劳,大家都上前拥抱了他以示庆贺。
于是大家更加留心能否在一些容易被忽视的地方发现一些足迹,幸好,大家的头灯都很正常,没有发生异常。
五月的时节,由于气候差异,这里仍是生机满目,色彩明丽。
丛林之中不乏迷人的风光,绿的是正拔节的青纱帐;红的是绽蕾怒放的野花;那黄澄澄布满地面的则是一望无际的“卷地蓝”,委内瑞拉籍的小组成员莫本说这是在别的地区少有的草本植物,在枯萎的过程中会由黄变蓝并结出紫色的种子,当阵风吹过时,遍地流金,并有醉人的芳香散发出来。
如果不是在这样的一种情境中,如果不是怀揣着这样的心情在完成如此残酷的任务,常青想,自己一定会深深陶醉在这样让人迷情的夜晚,同样,这需要他可爱的埃晨莎来和他一起分享,在别人的眼里,是无法感受出这份梦一般的情境的。
“HERE!HERE!”又是弗兰克的声音,他喜欢跑在最前面,刚好发现了一处标有“TZ”(特种)字样的红漆标记。
弗兰克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大家也为这第一个发现而兴奋,莫本在记录本上详细地记下了标记的方位和内容,并用红铅笔重重地标在了地图上。
就这样过了一夜。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的时候,他们进入了森林的亚中心地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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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密林遇险(3)
亚中心地带的地形地物异常复杂,脚底下堆满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落叶,走在上面软绵绵的没有声音,不时会有踩断的枯树枝发出苍老而清脆的声音,在阴森静寂的空谷里久久回响,会让人觉得毛骨悚然,但经历了几次之后就无所谓了。
阳光剑一样从茂密的枝叶间射进来,把人的目光所及之处全部分割成不规则的图形,在眼前明晃晃的一片。那种潮湿的味道、腐烂的枝叶和动物尸体粪便的味道、热带丛林谷底低气压的味道、雾气的味道全部混合在一起,不停地刺激着人的大脑,让人产生昏昏欲睡的感觉。
再走就是森林的腹部,丛林稠密,到了连风也无法透入的地步,只有太阳如火一般顺着枝叶的缝隙扑向林丛中的大地。脚下是干燥的落叶,足有半尺深,弥漫着尘土,一定是好久没有雨水的洗礼了,能看到灌木被烈日晒得卷起了叶片,就像将要被火烤焦的麻纸片儿,痛苦地在微弱的热风中晃动着,在阳光下泛起火苗似的光泽,仿佛谁划一根火柴就能点燃。整个丛林没有见到水源,一阵风吹过,似火焰扑了过来,触及人的皮肉,疼痛难忍。
逆境中最重要的是精神的力量。
你相信你会挺过去,你就能挺过去;你要是自己绝望了,就什么都完了,也就什么都没有了。何况常青的生命里有祖国的荣誉,他的心里有着对埃晨莎的爱情幻想。
四个人忍着饥渴在林中穿行,他们像被追杀的受伤野兔子一样充满不安,两天的时间他们只发了四个香蕉饼和一壶水。除此之外,每个人的肩上,不仅扛着枪,还背着望远镜、被囊、子弹袋之类的东西。
林中的尘土被踩踏得冲天而起,弥漫在队伍的上空,犹如腾起的黄色火焰。他们就在这炎热燥闷的空气中行军,如同钻进了蒸笼,身上的汗水不等冒出来,立即就被烘干了,嘴唇干得裂开来,渗出来的血即刻也被烤成了焦黑的薄痂,发出像熏肉一般的味道。鼻子也因为过多地吸进了灰尘而干燥得疼痛出血。
还剩下12个点,8个小时的剩余时间,大家的情绪好了起来。
……
常青猜他大概是在梦中,或许是死亡前的回光返照,所以没有痛苦,也失去其他的知觉了,明明正站在一道峡谷的边沿商量如何过渡到对岸,怎么眼睛一闭上再睁开,自己就到了一片绿茵茵的草地上?这是谷底?茫然四顾,天色柔和,没有太阳,却很明朗,远近都是疏疏落落通体漆黑的树,虬根弯卷,所有枝叶边缘都极为锋利,朝天上指,剑拔弩张,统统都是敢与苍天斗到底的无畏斗士,不知道是什么怪品种。不过一旦清醒过来,他是再没有闲情逸致考虑这些,侧过身去,弗兰克和赵重天他们也都躺在自己的跟前,常青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掉下来的,而且四个人全都下来了。
难道是林中突然响起的那声虎啸让他们最终都不约而同选择了跳崖,因为实在没有退路,也没有充足的子弹可以对付十几只同时扑上来的老虎。
站起身来活动一下,还好,一切正常。常青开始摇晃赵重天和弗兰克,还有莫本。但他的心头一凉,凭直觉,常青觉得坏事了。
莫本斜着趴在弗兰克的脚跟处,常青看到他的脖子不对劲,他赶紧走过去把莫本的身子翻过来,莫本的脖子已经栽进胸腔里了,比平时短而粗,像得了甲亢的病人,看来他是头朝下摔下来的,常青试了试他的鼻息,已经停止了呼吸。
常青赶紧又去扶弗兰克,还好,他只是昏迷,并很快睁开了眼睛。
赵重天翻了个身坐起来,他也没什么问题,只是才刚刚做了梦睡醒似的,常青才大舒了一口气。
三个人坐在地上,围成一个圈,在最快地做着调整,常青提议他们把剩下的干粮和水全扔到肚子里去:“狗日的,就这点东西了,破釜沉舟吧,反正还剩下不到8个小时。”
弗兰克和赵重天同意这个决定。
常青刚打开自己的水壶,弗兰克像发现什么一样“忽”地站了起来,常青看他迅即向莫本的尸体走过去,一阵翻动之后,弗兰克拿来了莫本的最后半块香蕉饼和水壶。


十八、密林遇险(4)
常青和赵重天都愕然了,但弗兰克不以为然,他把饼礼貌性地递给常青和赵重天,他们俩谁也没去接。
“去把他的武器取下来。”赵重天告诉常青,因为即便人死了武器也不能随便丢弃,这是军人最起码的原则。
常青慢慢走过去对着莫本的尸体敬了个笔直的军礼,然后小心地从他身上解下了武器和子弹袋:“对不住了,你安息吧!”
“把他埋了吧?”常青问赵重天,“别被狗日的狼给吃了。”
“嗯,埋上吧。”赵重天走过去和他一起开始用工兵锹挖坑,弗兰克也过来帮忙。
二十分钟后,莫本安然地躺在了泥土下。
赵重天在地图上详细地记下了埋葬的地点,以便军方领导通知到该国使馆可以顺利找到并运回尸体。
三人开始顺着地图标定的大致方位往森林的外围走,截至目前还有六个点没有找到,但距离胜利毕竟已经不远了。
可是失去战友的痛苦还是给他们每个人的心里都蒙上了一层深深的阴影与内疚。
当太阳开始慢慢偏西的时候,他们很快又翻越了五道山梁,除了又找到三个点以外,其余的基本上没有眉目了。即便如此,相信他们的成绩已经算是好的了,看着时间将到,他们不得不做出放弃后三个标记的决定。
“看!看!”赵重天兴奋地喊起来,“我们终于出山了!”
常青和弗兰克赶忙向赵重天手指的方向望去,虽然很远,但隐约看到了湛蓝的天空和绿色的平原。
“狗日的!”常青挥挥拳头。
“必须在天黑前赶到下面的高速公路。”赵重天看了下地图,正前方应该是收拢口,估计“僵尸”派出的收拢员这会儿已经在某个地点等着了。
这个时候常青才感觉到累,浑身上下的酸痛和疲劳。
如果这个时候问常青人生最大的理想是什么,他可能立即就说出来:狗日的!给我一筐馒头,给我一张床,我要吃,我要睡!
一路上踉踉跄跄,算是出了森林,三个人一路狂奔起来,兴奋地向远处的一条银色带子一样的道路跑去。
天已经降下夜幕了,能看见收拢车缓缓地游动在路上。
他们被允许上了车,但依然没有东西吃。
一小时,两小时,陆续地按照批次,队员们都回来了。
奥尔特加在驾驶室坐着,粗略地统计着伤亡的人数和小组的成绩与时间。
他们小组是时间上最快的,在点数上是第二名。只是失去了莫本,会扣掉小组很多分数,他们的心情都好不起来。不是因为成绩,而是因为死去的战友,可是谁也没有办法。
不知颠簸了多长时间,他们才像牲口一样的被运回了营地。
“僵尸”拉着死人一般的脸在宿舍门口站着。
“点数在半数以下的小组留下,出现死亡人员的小组留下!”“僵尸”恶狠狠地说。
常青觉得无所谓,赵重天倒是吸了口凉气,但是扫视了一下,发现没有一个小组幸免于难,全都是“僵尸”要惩罚的对象。
“所有的人都把衣服脱光!”“僵尸”命令道。
“狗日的,还有这爱好?”常青扭脸看到林代站在身后。
“就是,变态!”林代也骂。
“僵尸”走近了一步,大家静下来了。
没有人敢反抗,所有人都赤裸裸地站着。
“围绕训练场先跑10圈!”
哪儿还有力气啊,但谁也没敢站着不动,在“僵尸”摁下秒表后,一块块立着的人肉飞蹿出去了。
在极度疲劳状态下跑起来有一种飘的感觉,像是在汪洋大海里没有目的地漂荡,常青大脑空白地跑完了10圈,相信别人也好不了多少。
队员们马上被允许去教员餐厅,这是到特种旅以来的第一次,大家兴奋起来,觉得累了两天也挺值得,可以饱餐一顿,总比没完没了的香蕉饼好多了。
每个桌子上都摆满了牛肉、烤鸡翅之类的东西,刚打开的生啤酒和饮料还泛着气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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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密林遇险(5)
常青觉得口腔里一阵发酸:“狗日的,原来脱了裤子就有好吃的啊,早说嘛,我可以天天脱给他看!”
“就是,我他妈的把那玩意儿割下来给他!”卜正浩摸摸啤酒杯说。
“若干个可以。”林代碰了碰赵重天。
“呵。”赵重天笑了一下,他觉得肯定有别的事情。
优美的音乐也缓缓升起来了,是一支柔美的曲子。
“这音乐我听过!”弗兰克肯定而不乏卖弄地说,“在国内我的CD里有这首。”
“吹你奶奶个腿!”常青骂他,但弗兰克听不懂。
看来大家的心情因为美味都变得不错。
“僵尸”走了过来,所有的队员都被邀请到二楼看电影。
大家都很纳闷,怎么突然出现这情况?
队员们坐下来后,电影就开始了,是一部外国的淫秽影片,这部电影远远超过了许多队员生平所见过的任何东西,全是从半裸到全裸到xing茭的各种镜头,还有其他污秽不堪的场景。
影片很短,但直至放完时,常青发烫的脸还没有缓过来,他下面肿胀得难受,让他不敢动弹,他巴不得自己立刻变成个阳痿病者。
一个中年男子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一个年轻女人,他们都只穿着浴衣,一个厄瓜多尔老兵说马上要看到性技巧表演,这是队员必须接受的心理忍耐训练。
那对男女很快脱去浴衣,一丝不挂,常青觉得压抑,脸烧得厉害,心也跳得剧烈。
整个场面一片安静,好像约好了似的。
女人开始搓揉男人,男人彻底激起了性欲,他们干练地毫无羞耻地缠绕着,并做了许多种不同的姿势。
男人和女人做完之后就出去了,常青手心里渗满了汗,呼吸急促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恍恍惚惚只觉得是在做梦,但又明明知道这不是梦。
“请下去用餐吧。”“僵尸”走过来,“我知道这时大家的嘴里已经储满了口水,正好可以消化那些牛肉。”
由于生理上反应引起的身体变化,大家都站着不愿动,但看着“僵尸”那脸阴笑,大家做韵律操似的都微翘着屁股,在忐忑不安中下到了一楼。
“大家尽情用餐吧,为你们的森林航海胜利归来!”“僵尸”打开了香槟水喷到队员们赤裸的身体上,几乎所有队员的身体都还强烈反应着没有消失,但谁都没心思看别人的了。
已经顾不了羞耻,大家在短暂的轰动中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全体起立!”
谢天谢地!常青刚刚咽下了第一口。
所有人都笔直站起来了,看着“僵尸”和奥尔特加。
“把嘴里的食物吐出来!”奥尔特加命令道。
再没了笑声,也没了躁动,大家明白了,这是在耍自己。
常青和他们一样,恋恋不舍地吐出了嘴里的鸡腿。
“你们配吃这个吗,下等人,婊子的儿子!”奥尔特加坏笑着骂着,并开始向他们赤裸的下身泼洒艳红的葡萄酒,“这是你们为你们的不安分必须要付出的惩罚代价!”
……
常青觉得自己这才是经受了一生最不能承受的耻辱和心理折磨!和这相比,他曾经的耻辱实在不值一提了。


十九、追悼会(1)
常青总是会无端爱上自己的痛苦,因为他无法管住如幽灵般的回忆,就像在舔舐自己的伤口一样,他在一种病态的回忆中一次又一次翻看自己惨痛的记忆,寻找过去的虚幻的美丽,或许是极端训练中压力之下的寂寥吧,但他生命的罅隙却已经开始;曾经对那个女人的过度欲望与宣泄使得他有一种无法抹去的情结,使他学会了沉湎于一种追溯往事痛苦的同时能找到心理或者生理上的某种深层的需要,这种幻想变化多端,并且在他对过去无穷欲望的发泄中找到了那种复杂的情感。在这一点上,埃晨莎常常会被那个女人取代,这是一种失落的心态和无法满足的追寻,常青憎恶自己,把埃晨莎置入了如此低劣的地位。然而他还是无法控制幻想。
常青第一次参加这场为期一年零两个月的生死游戏中牺牲的战友追悼会,追悼刚刚还生活在他们身边、战斗在他们身边的战友,莫本和自己一样,在为自己的祖国荣誉奋斗中付出了自己的努力。
仪式很简单,在这片异国的土地上,在这片国际特种兵精英为国争光的热土上,黑洞洞的冲锋枪枪口一致倾斜45度朝天,48名国际特种作战队员几乎同时拉开枪栓。
“嘭”,奥尔特加肃然举起手枪向着苍茫的长空打出悲鸣的子弹。
48架冲锋枪开始对天射击。
“哒哒……”枪声震耳欲聋,在山间回响。
枪口的火焰映亮了特战队员的眼睛,仿佛在唤醒着他们刚刚历经的铁与血的回忆。
这便是一名特战队员最好最重要的荣誉了。
莫本,他该安息了……
大家都没有说话,因为心里是悲凉的。
常青哭了,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无法控制。追悼大厅是开军事会议的地方,中间就放着刚被挖出的莫本尸体,他是他们的兄弟,生死兄弟!那些生生死死的经历将永远把他们的感情拴在了一起。
多么无法接受的现实,尽管有伤痛不是第一次了,但每当此时想得更多的是自己……几天前他们还汗流如注地奋斗在一起,今天莫本已经不幸地躺在这里,他现在平静了,再也不用担心早晨的瓦斯和随时怒吼横飞的子弹,他安静得像个刚入伍的新兵,军装笔直,上面覆盖着他们国家的国旗,一名相关的大使馆官员出席了追悼会,在一边和“僵尸”交流着什么。
选择在这种地方和战友告别,很明显这是在告诉队员们一个什么样的信息,在那肃穆的追悼大厅里,看着国旗一角覆盖处莫本腐烂后黑洞的眼窝,赵重天也泪如雨下:这是多么大的一个伤痛,自己为什么要走入军人的行列来体验这种撕心裂肺的痛楚?为什么要带着独特的梦想到异国他乡经历死亡的折磨与摧残?
但这恐惧的自问瞬间便消失了,因为,在猎猎的五星红旗下,他不能拒绝他选择的今天,而应该为能为自己的国家站立到今天自豪与骄傲,包括常青都是一样。
他捂住自己的脸任凭泪水从指缝流出来流在自己已经变得粗糙的手心里,就让这宣泄的泪水带走伤痛吧,明天依然是奋斗与拼搏。
死者的同国籍战友145号兰多递给赵重天、常青、弗兰克每人一朵白色的小花,是他们掩埋了他。兰多严峻的脸上没有一丝泪痕,但他的心情一定比其他国籍的队员更无法承受。在这张脸上,任何人都能看到牺牲带来的心灵震撼与颤抖。
他们珍重地接过小白花,别在胸前。常青低着头,泪水滚落在地上,追悼会的大厅上挂着莫本的遗像,好像还是穿越森林前的英俊模样,只是多了几许沧桑。但是如今,这所有记忆中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剩下的都是怀念。自己所能看见、能感到的,就是这一朵小白花了。兰多说这种花是他们国家军人精神的象征。
“僵尸”打断了这样的气氛,他警告地说:“如果不能尽力完成任务和善待自己,这只是体验生活、体验死亡的第一步……”
就要离开了,常青跟在赵重天后面随着人群慢慢走动,他的视线也越来越远地离死者而去,在那个瞬间他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心底有一种东西在变得坚硬,像一根根坚硬的芒刺猛然钻出自己的肉体和灵魂,电击一样渗透全身,使他真的懂得什么是军人,什么是特种兵,什么是为国争光的“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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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追悼会(2)
常青觉得他为自己的选择而无悔于生命。他的生命和炽热的心已经不属于自己,而是献给了国家。为了国旗,自己也可以这样躺在这里而不会产生任何痛苦感。  
常青听到自己的灵魂的声音:忘掉一切,走向明天……


二十、迎战大海洋(1)
奥尔特加说要进行橡皮舟训练,这和常青、赵重天他们在国内的训练概念截然不同。在这里,这是一项残酷的折磨人的训练,主要是为了惩罚和淘汰队员,以确保最后参加“终极猎杀”行动人员的精锐性。
“僵尸”多次声称,参加“终极猎杀”前的训练,是全程淘汰制的,谁也不好说什么时候会被像剥葱皮一样被淘汰。
早晨照例在浓烟的熏呛中蹿出了大房子,队伍很快在奥尔特加的大声呵斥中排得整齐有序,奥尔特加整完队伍便开始他那高音喇叭一样的报告:“报告长官,人员列队完毕请指示!”
“僵尸”说让队伍稍息,看来他今天有话要说。
“稍息个屁啊。奶奶的,又要折腾了!”卜正浩咕唧地骂。
因为凡是“僵尸”特别强调的训练,奥尔特加都会当做领了圣旨一样的严格执行,那队员们就更没有什么好果子吃了。
“狗日的就是一条狗!”常青骂。
“狗日的当然是狗,还会是驴?”卜正浩附和。
“若干个对!”林代说了一句,虽然他并不一定知道常青和卜正浩在说什么,但现在他也喜欢骂几句了,实在没有别的发泄方式了。
赵重天看看他们没吭声,他显然比他们都稳重得多。
“僵尸”眼睛环顾一下队伍,然后走到队伍前面。
“科目,”他开始训话做指示,“操舟训练!目的,通过本训练改变以往对此项训练的错误认识,争取以新的思维、新的认识尽快掌握这一内容并通过考核,在迈向国际猎人的步伐中得到更大的收益,做一名全方位合乎标准的特战队员,此项训练穿插体能和其他训练之中,时间为三个月,希望在训练中每名队员都能认真对待,从思想上高度重视,充分发挥自身潜力,不要做自己国家的罪人。完毕。”
说到这里,“僵尸”傲慢地用手指点了点主席台上方的一排国旗。
“僵尸”又摆摆手像猎人召唤自己捉兔子的鹰一样,奥尔特加跑过来了,两只小短腿,像牧羊犬一样的灵活。
来自加纳的专业教练古腾讲解了必要的技巧。古腾说操舟训练需要利用抬、举、拖、拉、推、跑、爬等方法。他进行了分组,队员们每6人一条橡皮舟,特别强调了在山路、密林、公路、沙滩和荆棘树丛中,必须采取拖、拉匍匐前进、扛、抬奔跑的方式,通常这一系列的训练要持续多个小时。
古腾最后说:“肘、膝、腿、腰受伤尚可忍受,最残忍的是满山遍野的毒刺,一旦碰上,浑身红肿,痒得让人受不了,吃药打针也没有用。你们要做好一切心理准备。”
常青难得安静了一会儿,在专心地听。
卜正浩又发牢骚:“听他吹吧,痒?比脚气还痒?别说了,人生最爽的有两件事,挠脚气和打喷嚏。我倒乐意痒,晚上又没有女人在身边,再没个痒处挠着,谁受得了啊。”
“你省省吧!”赵重天说他。
“若干!嘴里进屎了,得吐干净才舒服。”林代也刺激他。
“得了,不说了。”卜正浩抓抓脖子。
队员们的迷彩服按照古腾的要求撕成了一道一道的布条,有点乞丐的味道,古腾说这是为了更好地隐蔽。
常青说:“狗日的像在放屁!”
400公斤的冲锋舟,古腾要求队员们手抬。
为了解决抬冲锋舟在海滩上装卸这个难点,古腾让全体队员组成每10人一组的突击队,抬着重达400公斤的冲锋舟在200米的海滩上来回奔跑训练,反复装卸。
冲锋舟坚硬的船梭把队员们的肩膀压出了血痕,起了血泡,挤蜕了皮,常青和赵重天也好不了,作训服和伤口上的血都粘在了一起。
从营区到训练的水库总共有二十公里的路程,每组的10个人分成前、中、后三组用手托举着重达400公斤的特制橡皮舟在古腾的呵斥下艰难地向前走着,只靠十指的力量真是够戗啊,关键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用得上力量。


二十、迎战大海洋(2)
常青说:“可苦了我这个个子高的了,要比你们多用一半的力量。”
但没人能顾及答理他,只有林代说了句“若干”。
到了水库边的时候,常青觉得自己的胳膊几乎要失去知觉了,似乎只有这样举着才能舒服点,稍稍弯曲一些都疼得无法忍受。但古腾马上要求他们做俯卧撑,说是必要的臂力活动,常青刚一扑地就差点趴了下来。
进行完必要的身体活动后,古腾像赶一群鸭子一样把队员们撵下了水,让他们对水的温度适应一下,他便开始讲解操舟的几种常用手法,包括单人、双人和多人配合的,并且都做了示范性的动作。
队员们被要求按照古腾的方法自己揣摩,奥尔特加坐在岸边的小树林里监视着他们。
汹涌的波浪把橡皮舟的舟身冲击得摇摆不定,海浪戏弄似的蹂躏着,并不时地把大片的海水倾入舟内。
常青也像翻飞的白鲢一样,在橡皮舟的翻动下疲惫不堪。
“妈的,你荡秋千啊!我命令你稳住它!”奥尔特加在那里大骂。
“你他妈的来试试!”常青小声回骂了一句,当然,不会让奥尔特加听到的。他努力地抓住绳子,身体重心悬出舟体,海浪直冲上他的后背,又在他后背上落下。有好几次,常青差点给摔出舟外,虎口扣紧绳子的地方尽管长满老茧,但还是磨出了鲜血。
又一个浪打过来,橡皮舟瞬时立了起来,常青就势稳住绳索。
终于,他制伏了橡皮舟,稳稳地立在万里的波涛之中。
常青气喘吁吁,他迎浪而立,突然心里动了一下,他想到埃晨莎了,但只是一闪,因为残酷的训练让他没太多时间整理细腻的感情。
赵重天在旁边也完成了一次单人立体反扣橡皮舟的训练。
常青是小组的临时组长,这让他有点不适应,因为一向是赵重天,但“僵尸”下令了,每个人都要在科目中轮流负责。
波浪又打来了,常青把橡皮舟一端的绳子紧紧抓在手里,然后站在橡皮舟的一端使劲地拉动着绳子使另一端迅速地翘起来,像是要把胳膊拉断了一样,另一端终于直竖着站了起来,随着“轰”的一声巨响,他像进了地狱一般被突然反扣的橡皮舟压在了水下。
……
中午没有吃饭,甚至连香蕉饼也没得吃。古腾对队员们的训练效果不太满意,说是一点小小的惩罚。仅仅休息了二十分钟后,他们又被像一群鸭子一样赶进了海里。
古腾规定了适应性训练为20海里的距离。
按人员定位,小组的1号位于橡皮舟右前侧,负责右前侧观察警戒、划舟节奏及前进方向;2号位于橡皮舟左前侧,负责左前侧观察警戒、舟首绳子及前进方向;3号位于橡皮舟右中侧,负责舟中锚的放置及右侧观察警戒;4号位于橡皮舟左中侧,负责舟中物资放置及左侧观察警戒;5号位于橡皮舟右后侧,负责舟后物资放置及右后侧观察警戒;6号位于橡皮舟左后侧,负责左后侧观察警戒;常青是7号,位于舟尾,担任舟长职务,负责全舟组织指挥。
古腾说:“划舟时要注意姿势低矮,安静隐蔽,不得喧哗;划舟动作要整齐协调,力量匀称;另外还要注意桨面反光问题,桨前行时注意桨面向上。”
常青觉得头要炸了,难怪卜正浩骂他。
但现在卜正浩已经没精神骂人了,他正在放置他位于4号的相关物资。
这项训练,他们一直连续在海里奋战了4个小时,队员们都极度劳累,有的队员甚至在划桨时掉进海里;操舟结束后,他们像死狗一样被装进卡车里回到驻地。
六点钟的时候,天色突变,大雨浇头,“僵尸”却赶过来了,他带着晚上的伙食,并得意地给队员们附加了一项训练——负重30公斤抬橡皮舟穿越密林训练。
“僵尸”的命令刚发出,一名尼日利亚队员无法接受地倒下了,跪地痛哭,“僵尸”教官跑过去咆哮着怒骂。


二十、迎战大海洋(3)
每个人心里都不是个滋味。
常青喋喋不休地小声骂着:“狗日的,狗日的……”
每个人都仿佛突然苍老消瘦了许多,变得不善言谈,眼中充满疲倦和干渴。
尼日利亚队员坚决放弃了,但由于这是附加训练不扣分,“僵尸”就坚决不同意:“你如果再不起来装孬种的话,我就让所有的人都爬到这个污泥坑里去,看他们最后恨的是谁!”
队伍里有点抗议了。
“他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他要是死了我们还得殉葬?”
……
“都给我闭上你们的臭嘴!妈的!”“僵尸”听出抗议来了。
尼日利亚队员表示了最后的放弃:“受不了了,放过我吧。”
“为什么放弃?乌龟!”“僵尸”骂道。
“我是乌龟我放弃……”
“不行,你他妈给我起来,否则我把你先扔到泥坑里去!”
“我自己爬进去……”尼日利亚队员索性连眼睛都不睁开了。
“爬吧!”“僵尸”照着后背踹了他一脚。
一团黑乎乎的肉动了一下。
“妈的!”“僵尸”彻底发怒了。
其他队员们都屏住呼吸,希望与自己无关。
“你死去吧!”“僵尸”一脚把他踹进污泥坑里。
“还有你们!统统给我进去!”“僵尸”终于把矛头瞄到了全部队员身上。
他们于是就像要被活埋一样,纷纷心甘情愿般地掉进去了。
队员们只能踮着脚尖露出头和手,“僵尸”把筐子里的面包和一堆黄瓜扔到泥坑内,让他们在里面就餐。
因为那名尼日利亚队员被踹进泥坑里,其他尼日利亚队员不吃,沉默地抗议。
“妈的,还给我玩这个?”“僵尸”怒不可遏地跳进去将沾满污泥的面包和黄瓜一个个强行塞进他们嘴里,一边怒骂地命令,强令他们吃下。
两个小时后,队员才被允许上来,然后到了一处守林人的小院子边。
“僵尸”让队员们卸掉装具迎风站在矮墙上,开始用水枪冲他们,水枪不停地冲的时候感觉不出冷来,但轮到冲别人的时候,常青在风中牙齿发出了不停的碰撞声,浑身像针扎一样刺骨的痛,从晚上8点一直冲到10点,整整两个小时才结束,很多队员的脸都发黑了,身体是僵硬的,站在风中瑟瑟发抖。


二十一、海峡雄鹰(1)
终于有飞扬的脚步 跨过我沉寂多时的心头
我是那丛林中安静而野性的猎手 从此
默默跟随你的身后而你可曾领略了他深沉的情怀
可曾知道他生命中朴实的要求
我是那猎手 我是那狂风烈焰下游动的猎手
默默跟随着你 跟随着战场上吹响的号角
跟随着山顶上飘扬的红旗 绽放在你静寂的枝头
这几天没有见到埃晨莎,在外观上,常青觉得自己似乎有点忘记了,除了太残酷的训练拖累了思维以外,他感觉到这种爱恋是一种绝望,但他又不能改变自己的想法选择放弃,执拗的性格让他非得去寻找赵重天那样的异国情恋。
奥尔特加越来越会折磨人了,加纳的138号队员因随地吐了一口痰便被逼迫着吃下,而后便是成千上万的俯卧撑,92号队员也因单独上厕所被喝令将潜水面镜灌满海水,戴在脸上,在炎热的太阳底下暴晒了一下午,造成眼睛红肿,长时间失去视觉。
在训练场上,奥尔特加忠诚地履行了“僵尸”的铁面冷酷,使得训练更加残酷。
第二天的科目仍然是操舟训练,和前一天20公里的区别就是,今天进行20公里的打脚蹼游泳训练,这是对生理极限的挑战也是残酷的意志力训练,这种训练对脚踝损伤非常严重。
尽管6月份已经可以能感受到夏初来临的温暖,但对于冷却了一夜的海水,在凌晨5点就潜入时,刺骨的寒冷依然使队员们战栗不已,这是自5月初临时迁移到大海峡驻训后的每天必行主题。在国内常青和赵重天都曾经接触过类似的训练,但那些根本无济于事,对他们起不到任何的帮助。 在这种高强度的残酷训练中,一切都必须依照魔鬼们的训练理念重新开始。
由于前段时间的连续浸泡,常青的手脚一旦在冰冷的海水里浸泡3个小时以后就会变得毫无知觉。
今天的训练似乎会轻松点,在自由训练到8点的时候,奥尔特加来了,他似乎是来报告福音的,他摆摆手通知队员们上岸去。
难道今天奥尔特加发善心会让他们休息?
还是有别的任务?那也好,宁肯跑五十公里也不愿在这冰冷的海水里再泡下去了。
在经历了二十多天的海水折磨后,这样的消息确实有点令人兴奋,会让人想到很多值得高兴的事情。
但队员们还是抑制住了内心的激动,有次序地游上了岸。因为哪怕流露出一丝的开心,如果让奥尔特加觉察到的话,他都会看着不舒服的,在常青的眼里,这些没有人性的家伙全是一个样,他们喜欢在自己实施的虐待中看着队员们受苦,这是他们的乐趣与生活方式。
奥尔特加让他们坐在泥土地上,并没有过多地说他们的队列如何的不好,以往可不是这样,他总是能从他们已经非常谨慎的动作中找到他所认为的不足。
“大家随便坐就好了。”奥尔特加一改往日面目狰狞的形象,让大家不禁觉得十分的可敬,觉得人总是有可爱的地方。
奥尔特加站起来,在大家周围转了一圈,像神婆子一样,充满着难以看懂的表情。
“这样吧,”他抽上一根雪茄,摇晃着那只像小腿一样粗的胳膊叹口气像是很抒情地说,“大家都有兴趣穿越这个大海峡吧,就像许多探险家一样,今天我们将集体完成这一壮举。”
奥尔特加的话让大家微弱的希望瞬间化为乌有。
“狗日的,我就知道这王八羔子没他娘的好事!”常青照棵树上踢了一脚。
“狼就是狼,永远不会和羊站在同一条道上的。”赵重天拍拍他,“别上火了,想开点。”
“若干个,他妈的!”林代说。
卜正浩一声不吭,不知是吓傻了还是气傻了。
“好吧我们集合。”奥尔特加语气平静,像刚刚生产完儿子的产妇一样,也不乏几分自豪。
任何一个人必须马上让自己恢复到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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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海峡雄鹰(2)
常青和他们一样,心情在尚紧张之余的迷茫之中,但又无奈地向着海滩挪动步子。他此刻最大的感觉就是饿,极其的饿!早上的浸泡已经消耗了他所有的能量。
8点40分,他们准时下海了,可是最近的地方也有20公里宽,由于无法辨别方向,奥尔特加向“僵尸”做了汇报。
30分钟后,由阿麦少将协调前来导航的军舰开入了队员们的视野。
军舰的缓缓移动让他们更觉得筋疲力尽,似乎眼中只有无边无际的海水,腌渍的皮肉疼痛难忍,到中午12点时,队员们的上下摆动双腿已经成了机械运动,胯骨也疼痛得失去了知觉。
下午一时,高音广播通知,有两名土耳其队员由于疲惫至极失去意识控制力而自动下沉。
下午两时,高音广播再次通报因抢救无效,自动下沉的两名队员中一人身亡。广播录音说军舰将不会再去营救任何一名队员,即便全体遇难。这让每名队员不再抱有任何退却的念头。
常青真实地感到了死亡的威胁,他目光有些呆滞下来。
赵重天一路上紧跟着他不敢离开半步,他不停地给常青说着动作要领,鼓励他游完了最后一段距离。
“我恐怕不行了……”常青有些想放弃了。
“你给我坚持住,你死也要死得像个样子行吧!”赵重天拍着水大吼。
“不行了,我不行了!你快到前面去吧。”常青放弃了划动,人开始下沉。
“你快啊,快点!你给我坚持住!”已经游到前面的赵重天不得不转回来,他拉住常青,像托着一条死狗。
“我真的坚持不住了,我什么都不要了!”常青哀求。
“你的尊严呢?你死了算什么,狗都不如!”
“算什么都行,死了就安静了,我累了,要睡觉。”常青不打算睁眼了。
“你装孬种算什么东西?!”赵重天抓着他的后背。
“我死都不怕,我还怕孬种?你别管我了……”
“死都不怕你还怕拼一把吗?”赵重天摇晃着他。
旁边两名队员缓缓赶上,超过。
常青斜着眼睛看了一下,他哭了,无奈地摇摇头。
“你放下我吧,快走啊。”常青近乎哀求,他的身体渐渐松软下来。
赵重天觉得不妙,他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拦腰抱住常青,他也放弃了前进。
在生命面前,他做出了无奈的决定。
两个人静止般地停在水中央,尽管已经游过了中点,但未来却仍遥不可及。
赵重天绝望地看着身边一个个超越的队员。
常青像个熟睡的孩子,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时间一秒秒地过去了,赵重天从心急如焚到心凉如冰。
弗兰克越过他们,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
卜正浩越过了,他想帮忙,但只是迟疑了一下又走开了。
林代也越过了……
赵重天像寡妇托着孤儿一般,沮丧地在水中央打转。
巡逻艇飞驰而来。
“是放弃了吗?可以上来。”一名黑人士兵问道。
赵重天没吭声。
“是不是放弃了?你需要帮助吗?”士兵又问了一次,并准备伸手上前拉赵重天。
赵重天最后看了看常青,他依然没有斗志。
“是的,我们放弃了。”赵重天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一个浪又把他们打落海里。
巡逻艇停止了发动机,赵重天看着埃晨莎医生和一个护士走出舱。
士兵们把常青和赵重天拉上了巡逻艇。
常青觉得安稳多了,像着陆了一般。
他微微睁开眼想看看怎么回事,但他觉得太不可思议了:埃晨莎怎么会在这里,自己不是在海里吗?
他觉得身上突然有了力量,惊讶地坐了起来,他看到赵重天背过去不愿看他。
埃晨莎就站在他面前:“你放弃了,我们要对你进行检查,放弃的队员享受这个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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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海峡雄鹰(3)
“什么,我放弃?没有,我没有放弃!”常青似乎想起自己了,他“呼”地站了起来,他想到了海水里,想到了赵重天拉他,想到了荣誉国旗,现在,他想到了埃晨莎。
“我没有放弃!”他觉得无法承受,更难以面对埃晨莎那同情的声音,他纵身跳进了海里。
赵重天愕然:“我们不弃权了,他醒来了,我不代表他的观点。”他一步跨出巡逻艇舱头。
重新入水的常青知道了耻辱的滋味,几个恰好经过的队员正哈哈大笑地看着他。
他疯狂的四肢涌出了无限的力量,他像一条鲨鱼瞬间蹿出了数十米。
赵重天穷追猛赶,兴奋地大叫:“你这个狗日的!王八蛋!婊子养的!你总算像个男人了!”
“啊——”常青边游边叫,迅速地超越前面的队员。
……
下午四时,常青和赵重天分别以第二和第四的成绩到达了对面岸边。
岸上迎接的人们充满热情地拥抱了上了岸的英雄们。
常青则难以抑制地抱住赵重天哭了。
“狭路相逢勇者胜。”说的是一个勇,但根本实质是精神动力,常青和赵重天都懂得:动力是与军事行动的成败息息相关的。
“祖国”这两个字的分量到底有多重?出了国,经历了竞争之后,他们有了更加刻骨铭心的体会。在遥远的异国他乡,两条铮铮铁骨的男子汉,每次高举紧攥的右拳,眼含热泪,凝望着慢慢升起的五星红旗,都会再次庄严地宣誓:请祖国放心,我们一定团结一致,顽强拼搏,用最优异的成绩向您汇报!
每当回想起这壮怀激烈的场面,常青的心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激情,那铿锵有力的誓言仿佛在整个世界的上空响彻回荡,仿佛在整个中华民族激扬着他们发出的誓言。
中国军人勇敢顽强的拼搏精神和祖国荣誉高于一切的进取精神震慑了整个厄瓜多尔海军特种旅,不管是厄瓜多尔教官,还是组织训练的美国特种部队教官,还是一起同训的国际班队员,他们对中国队员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纷纷给予赞扬。就连平时训练要求苛刻的特种旅旅长阿麦将军在最近一次训练结束时也说:“从你们身上我理解了中国毛泽东的一句名言:中国士兵踏一踏脚,地球就会晃三晃,你们某些精神,是我们的教官所不能完全具有的。”
常青的这些经历,对于许久不曾出现的埃晨莎来说,也许是一无所知的,也许是她早已司空见惯的。但常青并不想去惊动她,虽然她实实在在地已走入了他的生命和灵魂。
当然,在面临最后的“猎杀”中,常青更深爱的是祖国,那是他作为一名中国军人的责任和荣耀。
埃晨莎,或许她今年有二十三岁了吧,常青想。但他绝不至于去问她,也许,只能这样远远地欣赏是他极端困苦中的一种独自享受。
埃晨莎,或许她即将为人妻(常青是一个出色的想象家),但这丝毫不影响他为之甘愿付出的精神疯狂。
常青的血液在飞速地奔流着,埃晨莎是他的生命之火,他宁愿这样地在心中喊她,为自己增添无穷的动力和活力。
“僵尸”在响雷般地训话。
常青却一直盯住埃晨莎,他在全身心地想着她,就像着魔了一般。常青确信,在以后的时间里,他更无法摆脱这种力量的纠缠,就像他当初荒谬的、疯狂的初恋一样。
埃晨莎一直安静地站在那里,她的双腿并立着,常青觉得这简直太合乎他的心意了,他恰恰不喜欢叉腿跨立的女孩子。
埃晨莎的身体很直,就像一株抽穗初出的细柳条,真怕强烈一点的风就会把她吹倒。
常青感觉得到她均匀的呼吸,这是她安静的所在。她微微动了一下脖子,黑亮头发上的蓝色丝带也带着常青的心飘逸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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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学习也是战斗(1)
新的训练内容下达了。
在早晨紧急集合之后,很久没有训话的“僵尸”宣布了训练内容。
科目:海上射击。
条件:昼间,海练场,舰艇。
内容:1.乘舰艇射击
2.泅渡射击
标准:掌握昼间乘船射击和泅渡射击的技能。
考核:
1.乘船射击:昼间海面(岸滩)设置5个气球(半径35厘米,间隔5米)目标,船艇与目标正面成30-45度角,以5节速度航行;接近目标航进至200米处开始射击,至80米处停止射击;远离目标航离至80米开始射击,至200米处停止射击;射击姿势自选,使用弹数18(20)发,不超过9次点射,命中3个目标;夜间在岸滩设置3个目标(胸靶),每个目标显示1次,持续时间20秒,船艇与目标正面成30-45度角,以4节速度航行;接近目标航进至100米处开始射击,至70米处停止射击;使用弹数12(15)发,不超过5次点射,命中1个目标。
2.泅渡射击:战斗着装、穿救生衣携救生圈,海岸滩头或海面设置5个气球(半径35厘米,间隔5米);距目标500米处从船艇上入水,距离目标100米-150米处开始射击;子弹18(20)发,5分钟内射击完毕,命中2个目标。夜间在岸滩设置3个目标(胸靶), 每个目标显示1次,持续时间20秒,距目标200米处从船艇上入水,距离目标80米-100米处开始射击;子弹12(15)发,命中1个目标。全部达到标准为合格。
注:括号内为轻机枪使用弹数。
奥尔特加今天显得比以往更冷酷,甚至比“僵尸”还人模狗样。
他的眼睛闪闪的,冒着腾腾的杀气。
他嘶吼着调整队伍的队形,杀气从声音里迸出来:“向右看齐,向前看……”
然后是例行地点名,这是每次领弹药前必不可少的程序。
队员们回答的声音也响如洪钟。
“17!”常青听到这个属于自己的代号。
他声嘶力竭地大喊:“到!”
点完名后,奥尔特加开始他每次都要重复的“废话”:“检查自己的武器,注意听我的口令。这是第一次小组规模的海上战斗实弹射击训练,一定注意安全!如果有违反纪律或者成绩不合格者,给予最严厉的惩罚!”   
在快艇发动的轰鸣中,常青的鼻尖上渗着冷汗,抱着那支属于他的AK—47自动步枪,在颠簸中默不作声,他很少这样子。   
“妈的,快点!出发!”奥尔特加以这个合理的方式下达了开进的命令。
全体队员陆续跑步上了快艇。
别看他气势汹汹,在训练过程中,奥尔特加还是很尽职的,他对这一训练内容进行了讲解发挥。他不愧为研究射击学的高手,讲解得十分细心,并纠正了许多动作。
奥尔特加纠正动作时告诉队员:“要想养成良好的射击习惯只有勤练、苦练、巧练,熟能生巧……”
他特别强调特战队员在执行敌后侦察作战任务时,必然要面临各种险恶复杂的情况,尤其是城市地下工事等战斗中,敌人利用熟知的地形,灵活采用各种战术动作,出现的时机、角度往往出乎意料,对特战队员生命安全造成极大威胁。外军特种部队根据这一现状,有针对性地设置各种拟人化目标,规定严格的射击标准、时限训练环境高度战场仿真化,最大限度提高特战队员的射击技能在“实战”中的应用。为此,厄瓜多尔军方的研究总结为:要观察目标快,射击动作快,姿势转换快,替换枪支动作快。最基本的要求是:先敌发现,先敌开火,首发命中。为达到这一要求,必须做到“三眼”对敌:
一、双眼透过准星观察搜索,任何时候都要遵循这一要求,即使在特殊情况下,不得不降低枪口时,也必须保证眼、枪一线,便于即时发现目标即时射击。
二、在枪膛内预留一颗子弹,不要在弹匣、枪膛内的弹药完全耗尽时,才更换弹夹。这样不但可以在更换弹匣时,给予自身一定的保护,更重要的是省去了拉枪机送弹上膛的程序,缩短了重新投入战斗的时间。


二十二、学习也是战斗(2)
三、尽量避免在没有掩护隐蔽的情况下,更换弹夹和枪支。暴露在敌火力下,更换弹匣枪支或排除故障无疑是自杀举动,是非常愚蠢的,除非遭遇不可避免的情况。如果担负火力掩护任务,在更换弹夹、枪支或排除故障前,必须设法提醒队友隐蔽。
这里的黄昏似乎别有一番风情,当他们在进行一天中最后一次长跑时,总会有300米的过程中可以看到红色的夕阳。
然而,这里的暮色又似乎更加短促,几乎骤然而至。这样的季节,气候总是比较好的,空气相对湿润,连夜晚的月光也比以往柔和。
当然,常青记不清白天的景象。在无休止的训练与紧张的日常生活管理中,白天是在一种近乎恐怖的气氛中度过的,常青无法体会出它的任何意义,每当黎明到来,新的折磨便随着初生的朝阳开始了,而快乐的时光总属于刚刚过去的一天。但是夜间的景象,他却记得一清二楚。
那天空的辽阔正在无限延展,伸向天际的尽端,在那浓云密布的后面,是覆盖着整个世界的天穹,对他来说,这样的夜是他不可多得的享受。当他们还可以有时间调整心情,当心态非常不好的时候,常青就会利用上厕所的时机去观赏那夜间奇妙的景色。
月光从天上泻下来,洒在清晰透明的瀑布上,洒在寂静的、纹丝不动的空气中。月光也是蓝色的,人们可以把它捧在手里。天空不断闪烁着光芒。月光照亮了一切,照亮了营区上空的烟囱,指向远远的深处,直至那视野的尽头。感受得多了,就会懂得,每个夜晚都有不同的景色,只是人的心态如何罢了,每当常青想念埃晨莎的时候,夜色总是这么美的,这是他的希望。
已经进入到语言攻艰学习阶段。
各国队员轮流在仓库宿舍补习土著语。
常青看得烦闷,丢下课本去找鞋刷子。
赵重天坐在小方凳上:“常青,你过来。”
常青弯着腰从杂物柜里摸出一把刷子:“干什么?没看我在忙,全是泥巴,都没法穿了。”
赵重天:“那我可不管你了,反正这鸟语言快考试了,你看怎么办吧?”
常青放下刷子跑过来:“沙姆林怎么说的?”
赵重天:“沙姆林能说啥?人家好好地教着啊,咱俩得在这上面下下工夫了,训练上可以稍微有点缓和了。”
常青:“你说他们他妈的不是难为人吗?老子又不在这结婚倒插门,学这鸟语言还不知能用得上几句,可费了多大的劲啊?听到这玩意儿我头就疼!”
赵重天说:“没有头不疼的,成绩好咱这种人还能来当兵?”
常青:“对,还没听你说过你家干什么的呢?在哪儿?我他妈以后回去好找你啊。”
赵重天嘿嘿地说:“找我干吗,蹭吃蹭喝去?好啊,欢迎你去黑龙江,我爹可是酒晕子,而且对烈性酒特别上瘾,能缠着你喝个够!”
常青一笑:“可以啊,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哈哈。”
赵重天:“说别的你都来精神,说让你加强一下语言,你就没声了。”
常青挠挠头:“这他妈的土著语言难度太大了。我可是高中没上完,别说是什么厄瓜多尔土著语了,就是在中学里学过的英语也基本上都忘记了。”
赵重天:“反正得学啊,大家都一样,没看见吗,各国翻译都集体提要求了,要不集训队还会统一安排?他们恨不得你死在训练场不回来。”
常青叹口气把自己的语言书拿起来,面对那些枯燥的字母,常青觉得头都大了。
赵重天说:“你必须要学会,咱不是要做他们的学生,咱来这是为了完成自己的使命和为国争光,你得树立信心。”
常青说:“幸好你来了能督促我,要是你不来,估计我就惨了。”
赵重天:“你这是依赖,我要是不来,你一个人照样能做得很好,你可是为国家啊,不是在国内搞个演习什么的,成败无所谓。在这里你要是垫了底,我看你能睡得着?”


二十二、学习也是战斗(3)
常青傻笑。
赵重天:“你,我不知道,换成我,我肯定睡不着。”
常青仍是笑:“你这什么意思啊?我总得知道怎么下手啊,沙姆林教的办法我学不来。”
赵重天:“我想了个办法,你看看行不行?”
常青说:“说啊,快点。”
赵重天:“首先我们得较快地熟悉和掌握常用的名词,而且有必要按照沙姆林的教学进度。”
常青说:“具体点啊。”
赵重天先做说明:“笨方法啊,先听完,别急着提反对意见。”
常青:“你说的我都不反对。”
赵重天:“你崇拜我?”
常青:“嗯,你给我签名吧。”
赵重天:“时间那么紧,少扯淡。”
常青说:“活跃课堂气氛。”
赵重天说:“笨方法就是,把生活中的日用品都贴上土著语标签,集中放在桌子上,采取指实物念土著语、念土著语拿实物的办法反复练习,你觉得怎么样。”
常青:“笨是笨点,不过挺好。”
两人就一阵忙活,把日常用的全都扯出来了。
赵重天负责写,常青负责贴。
完了后,赵重天又说:“咱们最重要的是要熟练掌握实用口语,所以咱得多练发音,要对着口形表达。”
常青说:“这是排戏呢?”
赵重天说:“就当做排戏的来。”
常青:“沙姆林又不来了?”
赵重天:“他也不可能时时处处都在的,再说,他只负责教学,并不检查效果,来了又有什么用了,他的办法,咱这水平跟不上,他教学校还差不多。”
常青:“时间太短了,学习内容又多,还得训练,我感觉匆匆忙忙的,好多字母和单字一闪眼就忘记了。”
赵重天说:“你就按照我的办法,必须苦练,特别是口语,你得把所学到的问候语及时运用到生活中,这样就能记得深刻一点了。”
常青说:“我拼命吧,也听命吧。”
勤能补拙,天道酬勤。
经过这样的努力,在结束时,常青和赵重天都顺利地通过了土著语言测试。


二十三、夜战民族节(1)
在安第斯山下,这些国外队员迎来了他们到来后的第一个厄瓜多尔的民族节日。
“估计能休整一天。”赵重天放下战斗装具,擦着头上的汗水,他们刚出完早操回来。
“这要是不休息,狗日的太没劲了,国庆日啊,是闹着玩的吗,哈哈。”常青跟着说,把钢盔和赵重天的挨着放。
林代一屁股坐在地上:“这地方还真说不准。”
卜正浩:“奶奶的,你就是个乌鸦嘴,小心着,今天要是有什么训练,回头把你裤子扒了。哈哈哈……”
林代起来去洗脸了,不理他们。
赵重天:“看来今天是没累着,嘴贱了是吧,一会儿去门口找块砖头,往上面蹭。”
常青嘿嘿地笑。
卜正浩也笑:“若干,有人给你不平了,甘心吧。”
林代回过头,冲赵重天:“我对他们已经绝望了,若干绝望。”
卜正浩和常青狂笑。
赵重天踢踢常青:“过来摆东西。”
常青:“摆什么?”
卜正浩也要过来帮忙。
赵重天:“摆你们各自的物品。”
常青:“好不容易碰这么个日子,一会儿肯定通知休息,你瞎操什么心?”
赵重天:“信不信?你这样乱扔一通的,那些黑鬼让你单独训练去,可没人陪你,爱收拾不收拾。”
常青:“哦,对了,收拾,收拾。”
卜正浩:“我也得去弄弄,免得被狗咬了。”
警报器一阵暴响!
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拉警报?这是很少有的!更何况今天是民族节日啊,原以为会放上一天的假。
队员们都有点发蒙,但还是马上全副武装起来,背上枪,戴上了钢盔。
队伍立即集合完毕,奥尔特加也是全副武装地过来:“西区域车库,立即登车!”  
常青他们马上就完毕了,然后一辆突击车就过来了,“僵尸”从车上跳了下来。    
“所有人立即回去,五分钟时间,换上特殊情况专用衣服。”“僵尸”淡淡地说。  
队员们都蒙了,干吗啊,但还是飞快地往回跑去换衣服。
“僵尸”扫视了一眼骂道:“妈的,你们以为上战场吗,把枪藏衣服里面。”
队员们怀里就都鼓鼓囊囊地起来了。 
越野车飞驰而去,队员们肃穆地端坐着,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因为看样子绝对不是训练。  
“僵尸”说:“一会儿都他妈的机灵点,谁出了差错掉了脑袋自己负责!反正你们都签过生死状的,你们不在乎的话,我更不在乎!”
队员们就更紧张了,什么事情啊,搞成这样,像电影里的。 
越野车继续飞驰。
“僵尸”仍旧沉默。
队员们一直面部僵硬,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枪。
6点15分,越野车在市区的一处停下来。
在“僵尸”电话联络后大约20分钟,一个政府官员模样的人急匆匆赶过来紧急介绍了此次任务的情况背景:
自2000年1月起,当时的马瓦德总统宣布实行经济美元化,遭到民众反对。后一任总统诺沃亚以及现任总统古铁雷斯,仍然实施经济美元化政策,但美元带来的竞争力下降、出口乏力等弊端引起民众特别是激进的大学生的不满。由于这种思想被一些左翼在野党派中的激进分子所利用,出现了学生攻击现政府的倾向,一些西方国家的极端分子已经潜入学生群体中,在今天——国庆日晚上将有一定的过激活动。为防止意外发生,政府特动用特种旅人员配合警察行动,负责保护总统府前的自由广场。届时,学生将在那里聚会。
队员们到达的时候是7点20分,自由广场的人数约为两万人左右,其中中学生为三千至四千人。此时,广场上的国家独立英雄纪念碑前有几十个花圈和挽联。
大街上有政府军在巡逻,常青想不明白还要把他们拉过来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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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夜战民族节(2)
赵重天说:“你不知道,他们这政府军涣散得要命,看那军装也穿得乱七八糟,他们,也就是这个特种旅,是非常优质的,典型的两极分化,正规的能训死人,不正规的看不出来是正经军队。” 
奥尔特加忙着归拢队伍。
常青问他:“是恐怖分子?”
奥尔特加看了他一眼:“哪有那么多恐怖分子给你抓?”
卜正浩凑过来说:“肯定是武装分子。要不,咱们还用得着过来吗。”
奥尔特加说:“别以为我们国内的这种事情自己就处理不了,非得用你们,这是特种旅的惯例,每一期队员都会在这种真实情况下的任务执行,这种情况带有不可预测性,所以能够锻炼你们实战的触觉。”
常青“扑哧”一笑说:“哈,你们这个国家还真够乱的,在我们那多少年都没有这样让你锻炼的机会。”
奥尔特加很恼火,狠狠地说:“如果不是执行任务,我会让你变得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
常青冲卜正浩做了个鬼脸,一缩头不吭声了。
卜正浩看情况不好也收嘴了。
奥尔特加走到队伍跟前:“大家怕吗?子弹估计不多,飞砖头和飞鸡蛋的估计不少。”
大家都议论开了。
瓦里曼很兴奋:“还有鸡蛋啊!我们可以加强营养了。”
奥尔特加:“你有本事接住你就吃吧,我允许。”
其他队员就笑瓦里曼。
“僵尸”走过来把奥尔特加叫到一边说了几句什么又走开了。
奥尔特加就走过来继续说:“根据队长的意见,提几点要求。大家自从来特种旅,没有出来过,现在这里对你们来说,就是花花世界。你们每个人该干什么自己清楚,别干违反规定、违反纪律的事,你们是清楚这里的惩罚的。还有就是别触犯法律,那就不是特种旅说了算的事了。我知道,都是年轻人,都有情欲,但谁胆敢在这个事情上出错,你就等着瞧吧。”
人群中一阵骚动。
卜正浩趁乱在常青裆里摸了一下:“这个得管住啊,哈哈……”
常青一跳:“你狗日的,阴我啊!”
赵重天踢了常青一下:“你俩老实点,那边盯着呢。”
常青看看对面,果然“僵尸”在顺着笑声向这边看,赶紧消停了,对着卜正浩说:“别笑了,那边看了。”
奥尔特加也注意到“僵尸”往这边看了,脸色一变:“给你们三秒钟的时间,给我安静!”
队伍马上鸦雀无声了。
奥尔特加狠狠地说:“你们就是那种骂着、捶着才舒服的!给点好脸就上天了。这是执行任务,很严肃的政治任务,不是吹牛扯淡!”
大家互相探头使眼色,没人吭声了。
又过了几分钟,“僵尸”好像是和那边交涉好了,走过来给奥尔特加布置任务。
奥尔特加依照区域划定了人选。
赵重天和弗兰克、瓦里曼还有其他一些人去了首府附近。
卜正浩、林代和尼鲁华负责一个地段。
奥尔特加说:“还有一个任务是单独的,去广场守候着那些学生,学生中间可能混进了一些捣乱分子,要监视着,提防那些人向公共设施实施破坏。谁去?”
常青想去:“那里有恐怖分子吗?”
奥尔特加不耐烦地说:“你怎么老问这个问题,你害怕恐怖分子?”
常青:“我不怕,我是想有恐怖分子,有气氛,刺激。”
队员们在笑。
奥尔特加气得缓不过来:“神经病!这是首都!就你去执行这个任务,你就当里面有恐怖分子,提高警惕。”
常青高兴地立正:“是!”
奥尔特加伸头仔细瞅着常青。
常青发毛:“看我干吗?”
奥尔特加:“你们瞧瞧,这家伙长得就像个恐怖分子!”
队员们又是一阵笑:“那更好,真恐怖分子看见他就不敢出来了。”


二十三、夜战民族节(3)
“就是出来也会打个招呼,同行嘛!”
“哈哈哈哈。”
奥尔特加收住笑:“好了,大家分头行动吧,注意安全,提高警惕!”
队员们于是按划定的范围,有秩序地混入人群,以辨别出那些从中蛊惑的右翼分子或者境外支持者是否会采取武装性行动,如果有必要可立即逮捕。
常青在广场的一个出口处进入人群,他像一个蹿入居民区的窃贼一样,躬着腰一路碎步。他真怕这张异样的脸会引起注意,被别人误认为恐怖分子了。
晚10时许,又有一批学生把七个氢气球带进鼓楼广场,气球上写着“反对美元”。警察令学生将气球带出广场。
晚11时10分,广场上陆续混进了大批群众模样的人。但除了学生的抗议,仍然很平稳,没有发现那些中坚分子出现。
一对男女在常青跟前停下来,肆无忌惮地热吻着,仿佛正发生着的一切与他们无关,他们只是来看热闹或者找别样情调的。
常青想:要是这里是战场,老子先毙了你。
一对男女还在亲吻。
常青看得心里发热,心说:妈的,就那么好啃吗,比鸡腿还好?这也是爱国?
这时,一阵吵闹声传来,常青看见远处黑压压一群人走来。
常青一惊,把藏在怀里的武器摸了摸:总不至于破坏分子还成群结队地出来闹事吧?
“反对美元!反对美元……”黑压压的人群发出声音。
常青觉得这肯定不是破坏分子,要不哪能这么有秩序?
那个瘦瘦的男生终于松开一直搂在怀里的女生:“看看,是电影学院的学生来了。”
女的说:“啊呀,那么多啊,有好几百吧。”
维持秩序的警察迅速跑过去,刷刷拉起三道防线阻拦以求破解学生的强劲冲击。
学生算是被暂时控制在防线外了,在和警察打口水仗。
“你们是管事的警察吗?是狗!政府养的狗!”
“我们是执法人员,如果你们再恶意攻击,我们有权力逮捕你们!”
“来啊,来啊!你就是狗怎么了?我就骂你狗怎么了?狗狗狗……”正在骂得起劲的是一个女生。
常青觉得这帮子人真可笑,幼稚,现在拿狗说什么事啊!
警察好像软硬兼施,突然改变语气了:“就狗了,怎么的?就咬你了,怎么的?”
一个学生的声音很大:“哎呀呀,狗咬我了!咬死我了!”
常青一惊:“不会真被警察咬了吧?”
这时那个学生又叫:“狗!狗!果然是狗!”
常青想:怪不得这么逼真,是电影学院的嘛,没准这几个骂人的以后都能拿什么奖。
11时20分,对峙双方都累了,但并没有妥协的意思。
一辆白色面包车开过来了,上面架设着几个大喇叭。
是市警察局的公告车,正在广播国家政府公告。
“同学们,请你们即刻回到学校,至少不要发生冲突,要理智,不要被破坏分子利用。你们是大学生,当思回报国家,请回到学校安心上课,你们的请求政府会考虑,你们的请求政府会考虑,请不要冲动。同学们……”
常青心想:这个要是有用,还要我们来干什么。
很多学生静下来了,在听。
有的像是发烧烧煳了脑袋,还在声嘶力竭地反对。
到20日凌晨一时,警察已经成功地把学生和围观群众隔离开。围观群众被驱散到几百米远外,广场前仅剩下不到三百名学生。就是这不到三百名学生却一直与警察组成的警戒防线呈对峙状态,期间没有发生大的冲突。
学生们渐渐感到势单力薄,他们又不愿善罢甘休,于是用出了相同的招数对抗政府。
学生团体主力转移到正对着政府门口的地方停下,学生代表在广场的观礼台上用扩音器表达如下要求:一、政府领导要发表公开讲话取消美元化,并肯定此次学生进行的各种形式的活动是正义的、爱国的民主运动;二、不得在任何时候,以任何名义、任何手段对参加这次运动的学生及教师进行任何形式的打击和报复;三、领导就当前社会存在的各种问题,尤其是要同爱国学生运动的学生代表进行平等的、公开的对话,传播媒介对此作及时、公正、全面的报道,否则,他们将保留更大规模的游行活动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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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夜战民族节(4)
学生代表的要求显然不符合国家的既定政策,因此没有人出面答复。
学生似乎被激怒了,他们开始议论向总统府邸进发。
一个学生高喊:“我要自杀!我要死在政府前!”
常青想:死了好,死了省心!
就近的一个警察就喊:“那位学生你下来,你下来!”
学生暴叫:“下来个屁!”
警察火了:“你不下来我抓捕你!”
这句话马上引起学生一阵狂喊:“来啊,抓啊!”
“狗,狗,疯狗!”
那个要自杀的学生更来劲了:“我马上就死了啊!再有一分钟你们这些狗不离开我就死!”
常青自己骂:要死趁早,还能投胎。
眼看劝说无效,警察只得准备离开。
这些人刚刚走出广场向总统府邸进发,便吸引了数千群众的围观,这时并未散去的在外围的由各学校组织的大学生队伍也已等候在那里。
前去总统府邸的学生在鼓楼广场进行了宣誓,内容是:为了民族,为了国家,只要一息尚存,绝不后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宣誓完毕,队伍在一阵鞭炮声中离开广场,向总统府邸方向进发。
常青赶紧折身回去,向奥尔特加作了请示。
奥尔特加又向“僵尸”进行了汇报。
“僵尸”沉思一下说:“说两个你能合得来的。”
常青不假思索:“193号,163号,155号。”
奥尔特加说:“193号不能去,163号和155号可以。”
“僵尸”说:“好吧,迅速封锁高速路口。”
根据指令,赵重天没有去,常青和林代、卜正浩三个人前去一座多功能公路设置路障,因为去总统府邸必须经过那里。
常青:“太小看咱们了吧,让咱们来对付学生,有个什么劲。”
卜正浩:“我巴不得现在厄瓜多尔到处都是恐怖分子,连总统府都被占领,然后咱们把它拿下,那可就是功臣了,说不定留在这弄个部长干干也有可能。”
常青:“那谁还干部长,直接总统!”
卜正浩:“第一天啥也不干,全国放假睡觉,吃肉!”
常青:“哈哈哈……饿成这样了?”
林代:“走着路也能做梦,若干的有实力!”
常青和卜正浩大笑。
他们很快到达多功能公路的入口。
常青从两侧拉上了两根高低不等的带刺铁丝绳,防止人多拥入。
林代在铁丝下面放置了三角墩,把路口基本上堵严实了。
卜正浩在前面放置了一排荧光牌。
三个人边等边聊。
一阵嘈杂的人声,黑压压的一群人。
学生们摇着各色小旗拥过来了。
“你们干吗的,为什么堵住路口?”为首的一个过来。
“你们是政府派过来的吗?”另一个跟上来的女学生问道。
三个人保持沉默,只要不让他们过去就算完成任务了,和学生理论,这几个粗人占不到便宜。
“是外国人呢。”一个学生声音不大,但引起一阵议论。
“不会是别国大使馆在执行什么任务吧?”
“是军人呢,可能是什么冲突?”
“不会引起两国交涉吧?”
……
常青他们三人仍是一声不吭,都荷枪站立。
为首的那个打算过来谈谈:“我们需要从这里过去,请问你们在执行什么任务吗?”
常青信口胡扯:“对,我们在执行紧急任务,一伙恐怖分子今晚可能经过这里前去总统府行刺,我们奉你们国家国防部命令执行任务,所有人员不得通过,对一切闯入者可以使用武力制伏。”
“我们是学生……”
“你能看到的啊,我们什么都没带。”
“我们要去总统府邸请愿,抗议美元,你们不是美国的吧?不是就放我们过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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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夜战民族节(5)
卜正浩手里持着枪:“这不行,这个枪更不答应。”
“你们这不是胡闹吗?”那个带头的说。
常青不理他。
“走,冲过去,看他敢开枪!”为首的那个因为常青不答理他,显然恼了。
黑压压一片学生就往前拥。
“哒哒……”常青举枪便射,子弹有控制地落在学生眼前一米处,激起阵阵烟尘。
一阵乱叫之后,学生退到刚才的位置。
为首的那个已不见踪影了。
学生们被恐惧罩住了,明显不敢再过去了,议论也几乎没有声音了。
就在这短暂的沉寂之后,学生身后的公路管理处值班室内突然浓烟四起。
学生中又是一阵骚动。
卜正浩也禁不住伸头。
常青说:“调虎离山,他们放火了,想让咱们去救火,他们趁机闯过去。”
林代:“有道理,学生狡猾。”
火坑里一阵哀号声,学生们掉过头围了过去。
“有人没出来,有人没出来……”一阵声音大喊。
常青他们没动。
哀号声还在继续。
常青:“不是装的,估计有个人没跑出来。”
卜正浩:“怎么办?”
常青想了想:“救人要紧,学生肯定不敢进去。”
卜正浩:“管他呢,自作自受。”
林代看着他俩,不知同意哪种观点。
常青:“你们俩把好路口,我去救人!”说完便直奔过去。
火势并不很大,只是浓浓的黑烟冒着,呛得让人不敢靠近。
学生们也没有敌对心理了,旁边的人群给常青让开道:“快点啊,再晚就没命了。”
常青一看这情景,哪里顾得了太多,用脱下的外衣迅速在一旁的水池里湿了水包住头,一股脑地摸索着进入了大厅,反正里面什么也看不见,砖木结构的楼房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常青慢慢摸索着走,当时那种气氛对他来说比在丛林中好不了多少。  
燃烧发出了毕剥的声音。  
绝对让人恐惧的安静,常青停顿了一下,开始判断方位。  
里面烟比较大,太黑,什么都看不清楚。但是他突然撞击了什么东西。  
是一个人!人的躯体!  
常青弯下腰摸摸,是具肉体,但更准确地说是具尸体,因为那具肉体是凉的,显然是被烟雾憋死的。
常青觉得脚下发黏,那是凝固的血液,他屏住呼吸,因为那是死亡的味道。  
整个房子还在继续冒火。  
常青慢慢摸索到了一截胳膊,然后是血糊糊的脸,然后是一个整体上黑糊糊的东西,那是具失去生命的肉体,他觉得这里被烧死的绝对不止两个人。
常青的心哆嗦了一下,他顺着一条黏湿的血痕进了一个靠里面的房间。
坍塌的横梁让他抬不起头来,常青就势匍匐在地上,摸索着前行。突然他听到了急促的呼吸声,他想这肯定是个活人了,便凭直觉往那个方向爬去。
在刚一触碰到一段像胳膊样的肉物时,常青的手立刻便抓紧了它。他确信这个人还活着,便迅速弓起腰,抓起那人的肩部向门口的方向拖去。那时根本找不到方向,幸好他经过一定的方向感培训,准确地找到了来时的通道。从杂乱的长头发和富有弹性的身体常青初步判断那应该是一个年龄不大的女性。
浓烈的烟又一次扑面而来,夹杂着燃烧的毕剥声音。
常青弓下身子,快速地前行。
眼前一阵凉风,常青知道自己安全了。
被烧伤的那名女生已经面目全非了,头发也被烧光了。
几个学生上前接了过来。
“快打急救电话!”常青催促。
学生才如梦初醒,一边联系急救车去了。
常青赶紧往高速路口跑过去。
一个青年人斜着趴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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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夜战民族节(6)
卜正浩大喊:“快过来,我把他打死了,他试图往这边扔汽油弹。”
常青走过去踢了一脚,确实死了。
一个在附近的学生说:“他不是我们的人,我们不认识他。”
常青:“放火的就是这个人,我在现场踩到了爆炸的玻璃瓶,就是他的汽油弹。”
林代:“烧死的学生算在他头上。”
常青:“没死,烧伤了。”
卜正浩:“现在怎么办?”
常青:“什么怎么办,这家伙就是唆使学生闹事的幕后者,死了活该,为他们除害,一会儿汇报一下情况就行了。”
卜正浩:“给你汇报?”
常青:“给我汇报个屁,给奥尔特加。”
卜正浩:“哦……”
五点钟,学生散去,警察过来接管了看守任务。
卜正浩说了事情过程。
早饭时候,他们原路返回了营区,奥尔特加说:“让你们来没什么大事,一是放风,二是感受一下气氛。”
常青叹气地摇摇头。


二十四、迷乱的爱恋
所有的翻译人员都要离开了,常青和赵重天送别了这里除他们之外的唯一一个华人,心情很失落,然而使他更为失落的是,在看到翻译人员离开的时候,一名当地人员挽住了埃晨莎的胳膊。
他不能描述那一刻心情窒息般的难受与绝望的痛苦,但他宁肯相信她依然是安静的埃晨莎,或许这根本算不了什么,或许那只是她的一个普通的战友,自己不应该产生这样悲观的情绪。
常青突然沮丧起来,失落地认为自己终将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因为他并不具备特别优秀的条件,只有一颗胡思乱想的脑袋和古怪纷乱的心理,他没有理由对一份并不属于他个人的感情去蛮横地霸占,即便不能作出声明,在他的内心依然是有这样的认识。
埃晨莎,她是个天性自由的人,有自己的生活支配方式,自己算得了什么呢?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小小的爱慕者,又有什么充分的理由让自己充满愤恨呢?
常青逐渐克制了内心的不平衡,这是他无形之中靠埃晨莎太近的缘故,他仍需远远地观赏她,才不至于产生无法得到的痛苦,而那份痛苦远远超出任何一项训练所引起的苦楚。他就这样劝诫着自己平息了下来,他还算是个隐忍的人,当他在人潮中时,仍能深深感觉自己的落后与不足,但埋头勤奋又会使他在蓦然抬头时发现已超出别人一截。这是他这么多年来最切实的感受。现在,他仍需用这种方法来解脱自己心理上的苦难。
我的埃晨莎,或许有一天,我也就不再那么乞求你的感情了,也许,我站在了远远高于你的地方。
常青是个狂热的理想主义者、幻想者,这才是他痛苦的真正根源。他对埃晨莎的那一番思维充其量只能算作是病态的自我安慰吧,因为一旦静下来,埃晨莎仍旧占据了他心灵的全部。
但是他理智得多了,不敢渗入内心的狂热了,尽管他明白这不是自己控制得住的,但他还是理智地认识到了。
赵重天似乎又在想他的异国恋人了,和常青一样难以入睡,可常青又怎能向他暴露出自己隐私的内心呢?但他还是挺羡慕赵重天的感情经历,毕竟大胆地追求过,也梦幻般地奇遇过。
可埃晨莎,她会是他的奇遇吗?虽然现在她已经令他如此痛苦不堪。
常青的胸口依然痛得厉害,尽管如此久了,但毒气实验留给他的创伤并没有痊愈,会在自己内心隐隐作痛时一并发作,让他难以忍受。
常青抚摩着自己的肌肤,如埃晨莎的手轻轻掠过,这是他唯一的享受了。六个月来,常青的肌肉更加发达了,在这六个月的训练中,他见到埃晨莎的次数不会超过10次。常青有时会想,是什么给了自己如此大的爱下去的毅力啊?
他矛盾复杂的心又不安分起来,那个强烈的念头再一次占据了他的思维和心理。
埃晨莎,你一定会是我的。
在每天太阳落山、西边的天上飞起红色云霞的时候,常青总会让不安的思维得以舒适地释放,因为,埃晨莎在指引着他思想的方向。
初春的大地,在傍晚显得格外宁静而庄严,全不似当初爱情来的时候那般突然。常青仍是带着这感动的心情,利用仅有的一点闲暇感受着如埃晨莎在跟前一般的感觉。
埃晨莎,她一定会在自己的目光下害羞地低着头,像他见过的其他可爱的小姑娘。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温馨的气息定会强烈地感染自己,那白杨树一般苗条的身体也会带给自己更多的浮想……
这是常青不间断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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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两个中国疯子(1)
人闯大洋,风险无法回避,但平时不愿冒风险,战时就有灭顶之灾。
在战术潜水中,负责这个科目的古腾教练说:“潜水有两难,一是深,每向下一分,危险就增加十分。”
潜水,对于这些各国海军精英们来说,不算是什么事。但尝试了厄瓜多尔海军特种旅的潜水之后,这些水中蛟龙们却尝到了比死亡更可怕的。
队员们在海里漂浮着,已经11个小时了。
“僵尸”给这项怪异的训练起名叫“死亡历程”。
队员们如死尸一般,身上已经被盐分超浓的海水侵蚀得发白发胖。
赵重天四脚朝天,这个中国海军的佼佼者此刻也说不出这种滋味是什么。
常青游动了一下停在赵重天跟前,好像要别人知道他是一个活物:“真他妈受不了啊,等死吗这是?”
赵重天:“忍住,忍住,别人受得了你就受得了,别人受不了你还要受得了。”
常青身体一动不动,嘴在动:“你不是废话吗。”
赵重天:“保持体力,别废话。”
在旁边,卜正浩、林代都像咸鱼一样,浮在水面上晾着,这些“猎人”都有这个能耐,借助海水的浮力,可以使身体达到某个平衡点。
小船上,“僵尸”看了看表:“开始,增加1米,水下15米。”
常青嘘了口气,深呼吸,扎头下潜。
赵重天也感到眼前一阵发黑,但还能看见周围,这说明至少这一口气已经把自己送到5米以下。
卜正浩、林代也如鲸鱼般扶摇入水。
常青觉得头昏,耳朵发生了怪异的声音。他扶了扶潜水镜,一片红光。
怎么会有红光?
红色散开一片,紧接着有丝状的红线。常青觉得不妙:是血!鼻子冒出的血!
压力太大了,再往下潜就有点危险了。
一圈各色的小鱼崽盯着常青裸露的肩部,不停地攻击,如按摩一般。
常青在犹豫着。
赵重天继续下潜,靠近常青。
常青指指血水。
赵重天不理会他,指着下面示意继续下潜。
常青不敢上去,“僵尸”在上面巡视着,不到时间上去的,都会被严厉惩罚。
水下的监督员也向这边游动。
常青来不及考虑了,一狠劲再次向下钻去。
15米水深的地方,赵重天觉得眼前一阵矇眬。
常青开始脱掉装具。
按规定,所有队员都需要脱掉气瓶潜出水面。
迎面潜过来一个黑影,常青以为碰到鲸鱼,仔细一看,是教练员兼监督员古腾。
常青准备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准备向上蹿。
黑影瞬间达到眼前,常青觉得眼前一晃,古腾教官伸手抓着他的救生衣。
常青一阵惊惶。
古腾做手势让他不要紧张,而是命令他打着脚蹼出水。
常青没别的办法,按照他的命令拼命打着脚蹼。
突然,他不能动弹了,没有完全脱掉的装具正好缠住他的脚蹼。
古腾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用力拍打他的腹部。
常青不断地向外吐气,情况万分紧急。
还没来得及脱装具的赵重天发现了,心说不好,拼命地向常青游去。
赵重天潜到常青脚下,装具缠绕得紧密,一时难以解开,赵重天一摸左侧腰间,掏出潜水刀,一刀下去。
常青嘴里的气已经吐完,古腾还在不停地拍打。
常青大口地灌着海水,他觉得死亡已经不远了……
常青躺在岸边,一动不动,一副很乖的样子。
赵重天在一旁坐着:“没事吧?觉得还行吗?要不去医院看看,心脏这玩意儿不好说。”
常青耷拉着眼皮不吭声。
林代用脚搓着,弄沙子把常青刚吐出来的一摊污血盖住。
卜正浩在那边挖鼻屎。
林代厌恶地看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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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两个中国疯子(2)
赵重天对常青说:“你的动作不对,潜水上下不是简单地直上直下,要使身体适应水压的变化,下潜要慢,上潜更要慢。”
常青哼了一句:“都那个样了,我不知道……”
赵重天说:“如果没伤心脏,吐两口血不要紧,可不能得减压病,得上这个病十有###是昏迷不醒,直到死亡。”
林代帮常青擦擦头上的水珠。
常青动了一下:“我没办法延长在水下的时间。”
赵重天说:“可以申请带两个氧气罐,加大重力。根据我的经验,多带一个氧气罐可以让你在水下延长7分钟。”
卜正浩说:“把你知道的都说说吧,特别是……”
林代接过去:“讲准确性,每次下去后都摸不准位置。”
赵重天说:“我们大部分是海军陆战队的,和陆军训练相似,对潜水不是十分准确。要知道,达到一定水下深度,行动安全才有保证,提高水下水平方向潜水的准确度,是有效地消灭目标的关键。在浑然一色的海水中,人的方向感官全部失去了作用,一定要苦练水中平衡定向技术,往往在水中水平距离增强一米,训练就要增加几十次,才能达到规定的准确度,一下下来常常是浑身胀痛。”
常青慢慢觉得缓过劲了,幽幽地叹口气:“我们训练完,我还要再来这个地方,我要把那个什么狗日的古腾弄死。”
海峡里的水冰冷难耐,休息完再次被带到海边时,大家被要求顶着冰冷刺骨的海水游15公里,连续划舟12小时,最后要到达奥尔特加指定的潜艇基地。
在风高浪急的海礁上,一群水鸟飞过。
常青在前面停了一下:“妈的,海鸥也来看笑话啊?”
橡皮舟受力不均,马上偏转。
卜正浩紧划两下:“一群雌的,冲你来的。”
赵重天在掌握着橡皮舟的方向,林代在他后面划桨。
橡皮舟飞一般地向前穿行。
四个家伙又凑到了一起,赵重天着急地看着前面:“你们整天就是说不完的话,专心点。”
常青:“哈,说完?除非等死了就没话了,过这种日子再不他妈发泄一下,人就疯了。”
一个浪打来,有7米左右高。
赵重天一偏头,可惜无济于事。
“哗啦”,浪头直摔在四个人的脸上。
橡皮舟一阵痛苦地扭曲,然后直挺挺地立了起来。
“上去压住,压住!”赵重天疾呼。
常青站立不稳,身子直接向海里扑去。
卜正浩扑倒在橡皮舟前端,双手紧紧抱住,但阻挡不了橡皮舟被冲撞后巨大的冲击力。
林代直接飞出去几米远,随着浪一起一伏。
常青被汹涌的浪涛卷向礁石,胳膊一阵剧痛。
锋利的石尖割伤了他。
再一次波浪卷来的时候,林代就势向橡皮舟靠近。
赵重天身子窝在橡皮舟内,双手死死把住两边边沿。
浪涛过去了,失去了它的疯狂。
卜正浩暂时稳住了,赵重天爬起来左顾右盼。
林代抓住了边沿:“拉……拉我上去……”
卜正浩把他像条死狗一样拖了上来。
常青坐在礁石上,疼得直搓大腿。
赵重天:“赶快过来吧,游过来。”
常青抹抹脸上的水四下看看:“操你奶奶的,大海!”
卜正浩大笑。
林代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们,气喘吁吁。
整整一天没有供应食物,又饿又冷,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一点热量,胳膊、腋窝、裆部都被潜水服磨破。
此时已是凌晨两点。
常青一边哆嗦着,一边对卜正浩说:“今天的任务完成得够出色的了,或许教官会发发善心,终止训练了吧?”
凑在他跟前的卜正浩说:“哎呀,还用说吗?你看,这一个个多精神!”
奥尔特加晃悠着过来:“说什么呢?”


二十五、两个中国疯子(3)
卜正浩嘴快:“教官,今天这个情况,我们表现不错。应该可以休息一下吧?”
奥尔特加笑笑,笑得很假:“嗯,应该,应该。听说还有人被卷上了礁石?”
常青说:“是我。”
奥尔特加说:“感觉怎么样?很英雄?”
常青觉得他的语气不对劲:“没有啊,没觉得什么。”
卜正浩也不笑了,脸绷着看他。
奥尔特加终于露出了他的本相,他转过头向着队员:“告诉你们,你们的科目完成得非常糟糕,别以为你们都经过大风大浪就算多么英勇!照样,你们还是要被罚在海水中再浸泡三小时,进行抗寒训练。”
对队员们这样的成绩,奥尔特加却给了这样的评语。
“操你妈的!”不知谁忍不住大声骂了一句。
但不是卜正浩。
也不是常青。
排除这两个牢骚大王再去找,真是不容易。
但奥尔特加明显地听到了声音的出处,他走过去指着黑暗中的一个队员示意他上岸。
队员们都被冻得浑身直打哆嗦、牙齿咯咯乱响,谁也不敢乱说话地看着奥尔特加。
那名队员勉强地上前走了一步,毫无精神,他或许骂过之后就已经猜测到自己的命运了。
奥尔特加转身走到指挥车那边很快又回来了,手上不知拿了什么东西,“呼”地扔在地上。
“你的嘴很臭,把这个吃了就能给你根治了!这是上等的南美牛粪!”奥尔特加咆哮着冲那名队员喊道,接着用脚踹他的头,把他踢得趴在地上。
那名队员没有服从,奥尔特加抓住他的脖子,强行把他的脸摁到牛粪上,那名队员发出疯狂的叫骂。
这时奥尔特加把手松开了,那名队员的脸上沾满了牛粪。
“你去死吧!”奥尔特加一脚踹到他的胸脯上,那名队员应声翻到海里。
奥尔特加转头说:“如果还是嘴臭的话,我就用牛粪塞满你的嘴巴!”
大家都叹气,在这里,包括吐痰被发现了然后被逼着吞下都是经常发生的事了,奥尔特加或者“僵尸”随时带着他们的干牛粪,似乎是祖传的镇家之宝。
天明时他们才得以上来,围在篝火旁边取暖边休息。
猎人11号因为脱下衣服来烤干,再次惹恼了教官,奥尔特加把他拖在橡皮艇后面以时速80公里游了整个海域。
当他们在冰冷的海水中整整游了一宿、全身冻得发抖、一点力气都没有的时候,教官在岸边摆放着热咖啡和各种烤肉,对他们大喊大叫:“动物们,只要你不想参加训练,就可以到那边尽情享受,还会有车把你送到温暖的饭店洗个热水澡,美美地睡上一觉。”
巴西队的亨利少尉退出了,委内瑞拉也有一名队员退出。
上午队伍被带到了一处高达10米的码头边,在无装备的情况下练习潜水。
奥尔特加挑衅地问:“有没有人不带任何装备能潜到十米?”许多队员都纷纷说不可能。
赵重天有点坐不住了,他问常青:“有种下去吗?”
看着波涛汹涌的大海,常青不假思索地就说道:“下吧,算他娘个蛋!”
赵重天就冲着奥尔特加大声说:“你别急,我们可以!”
奥尔特加停下了,不敢相信地看着常青和赵重天站了起来。
队员里一片哗然。
“疯了吗?”
“潜水潜多了,脑袋进水了吧?”
“一会儿有好看的……”
……
赵重天说:“跟我去拿铅块。”
常青懂得是增加自己的体重。
一块,两块,三块……
他们每人身上足足绑了六块铅,赵重天说这足够潜到15米以下的了。
在众人还是觉得不可思议的时候,他们俩已经站在了码头上。
“没问题吧?”赵重天问。
“没事!”常青竖起大拇指告诉他。


二十五、两个中国疯子(4)
“跳!”他率先栽了下去。
常青也像被扔起的大石头,“扑通”跳了下去。
尽管这对心脏的破坏无比巨大,但常青和赵重天还是憋着一股劲,一口气潜到了12米的深处。
当他们再上来的时候,所有的人都看傻了眼。
“LOCO,LOCO!”(疯子)他们都在岸边疯狂地冲着两个人喊叫。
当结束训练的爆炸声(厄瓜多尔海军特种旅把水雷爆炸作为这一科目完成时的信号)响起时,整个海滩上再次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教官专门为他们奏响了中国国歌。
生活对于游戏态度的人总是无情的,在无限地爱恋着埃晨莎的时候,常青不断思考自己在爱情上的过失,他觉得这需要耐心的总结。
常青经常会沉默,在大家一起谈论过去一起玩味人生的时候突然变得沉默,这是他沉重的总结。
但过于沉重的思索占据了他所有的内心空间,让他的生活变成一种有律可循的程序。
可能是过去留给他的刺激太大了吧。就像当初他和那个女人麻木生活在一起一样,因为他没有正确和理智的生活原则,生活就不断地给他带来了严峻的考验,最终使得他一度对女人充满了不信任的仇视,他总感觉即便女人的笑容里也一定有着某个隐藏的陷阱,她一定要设法把你诱入其中而后贪婪地取走你的真情。而她在抛弃你之后,只不过像抛弃一具躯壳,但她得到了充实,得到了可以挥霍的资本,这就是他经常突然冒出的对女人的一种奇怪的认识。
但是,当爱情真的来临并渗入内心,特别在一个渴望生活和真诚的人身上突然苏醒后,疯狂的心情会转变为一种巨大的力量。甚至曾经对生活完全失去信心的人,也会在热烈的爱情中焕发出更加蓬勃的斗志和生机。
当然,他懂得去爱埃晨莎是一种如何神圣的职责,尽管这是一种理智的、悄无声息的、独自的喜欢和爱恋,但他依然觉得幸福。
因为迷恋于自我构建的与埃晨莎的爱情是如此令人心醉,常青也一下子便从曾经的灰心丧气的情绪中,重新激发起对生活的热情。
爱的暖流漫过了精神上的冻土地带,新的生机便勃发了。
夜晚,常青再次回想着自己。


二十六、野战生存周(1)
在“地狱周”训练中,教官的命令时常都自相矛盾而且不断更改,他们不告诉队员们训练何时开始、何时结束、下个练习是什么。每天只允许睡觉两至三个小时,有时刚刚躺下,又被赶到海滩上抓狗,稍微有一点怠慢,就会招来一顿辱骂,睡觉时衣服从来不让干,有时刚把衣服偷偷烤干,被教官发现后,还要令其爬入冰冷的大海中再反省反省。
而面对训练中特有的侮辱、打骂心理承受训练,厄瓜多尔军方有6名学员被淘汰,而常青和赵重天凭借钢铁般的意志和顽强的拼搏精神,全部取得了优异的成绩,受到厄瓜多尔军方各级的高度评价。
当中国驻厄瓜多尔使馆的潘积攒将军知道他们正处于“地狱周”的艰苦时期,派武官专程从首都赶来,当使馆武官看见常青和赵重天疲惫的面容和深陷的眼眶下布满血丝的双眼,他心疼地说:“同志们,你们辛苦了,我代表祖国感谢你们,你们是优秀的特种兵,我相信你们一定能坚持到最后。”
使馆武官的话给了他们莫大的鼓舞,在这些天的训练中,他们俩以坚定的信念、超强的意志和不达胜利绝不罢休的顽强作风,再一次为中国军人争得了荣誉。
今夜,一夜无眠……
请允许作者用简短的文字来描述这个时期以来的军事训练,因为训练的强度过于残酷,无法及时记录当时的心情,仅用其中一项训练来概述他们的残酷吧。
“野战生存周”是挑战生理极限的训练,是极其残酷的耐饥饿训练,这些训练让队员们经受了极端残酷的折磨。
按照训练要求,他们一周内不发一粒粮食、一粒盐,还要肩负30公斤在山树丛林中完成220公里的负重行军。
第一天,他们就遭遇了一次困难的自我挑战……
傍晚时分,微薄的太阳余光像慵懒的婆娘一挨床沿就昏昏欲睡了,远处村里的树梢顶上正冒出大股小股的炊烟,四周暮霭深沉的,夜晚已快要来临了,光秃秃的树杈上,偶尔一瞥就能发现一窝窝黑乎乎的物体,那是正在建造的鸟巢。
常青站在一片草地中间,周围是青色的庄稼,他举起望远镜,看向无边无际的远处。
这是奥尔特加的,常青和他磨了好长时间,才拿到手,但是这个望远镜的清晰度实在不敢让人恭维。
常青把望远镜递给了赵重天:“你看。”
赵重天接过来,放到眼睛上:“不看还好些,看了心里更没底。”
常青一乐:“就像黑房子,没有一点光线就死心了,有一点光线就会让你想,就会痛苦。”
赵重天闹着踢他一脚:“笑话我呢?不就是这个道理吗?”
常青:“是啊,谁说不是了?我也是,看了就觉得累。”
赵重天:“放那去吧,我不看,我要黑屋子。”
常青就笑。
奥尔特加并没有要求他们用太快的速度,队伍从容地走在安第斯山后面的一片原野上,太阳照耀着,大地展现出了一片斑斓的色彩,像他们的衣服,但绝不像他们的心情。庄稼和青草的绿叶上,还闪耀着昨夜留下的亮晶晶的露珠。脚下的土路潮润润的,不起一点黄尘。
黑夜很快静悄悄地来临了,大地万物在一种自然柔和的气氛中穿上了夜的衣服,显示出大自然原始的迷人。
当到了一处小河边的时候,奥尔特加站住了:“好了,休息一下。”
大家一时高兴起来,觉得奥尔特加也蛮有人情味的。
“教官,要是你每天都有这样的心情我们就好过多了。”一名队员搭讪地凑过去。
奥尔特加:“你倒是会想啊。”
队员们陆续围拢过来。
“20分钟的时间,大家下去抓鱼。”大家刚喘口气,奥尔特加又补充了一句,看表情可不是开玩笑。
“难道还有烤鱼吃?”弗兰克疑惑地发问。
“我没说不能啊。”奥尔特加耸肩笑笑。
“我觉得这王八羔子没安好心。”卜正浩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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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野战生存周(2)
林代也和赵重天在议论:“有点问题,若干。”
“考虑那么多干吗,能怎么样啊,狗日的,把他溺水里淹死算了。”常青口无遮拦地发话。
尽管有很大的疑惑,但大家还是带着幻想兴高采烈地下了水。
“每个人都必须抓到鱼,否则你们就要做1000个俯卧撑!杂种们!”奥尔特加在岸上大声地谩骂着。
大家也认真起来,都想尽快地捉到一条鱼,这样最安稳。
好在小河水浅,鱼也很多,不大工夫,每个人手里都有了一条一尺来长的鱼苗。
常青也很快捉到了一条,可惜太小,他怕奥尔特加看不上眼,反正鱼也多,他于是就扔开了,摸索了一会儿,他果真又碰到一条大的,足足有三斤重的一条黑鱼。大家都羡慕地看着常青,常青也觉得他又会得到奥尔特加的赞许了。
分别都捉到了鱼后,大家便排好队伍,“一”字形站在岸边,等待奥尔特加检查验收,或许接下来就是去烤鱼了。
奥尔特加没有动,他指令一名队员下水又捉了一条,大家开始忐忑不安起来,不知他怎么了。
奥尔特加把队员捉来的那条鱼举起来在队员们眼前晃了晃,忽然把鱼活生生地放在了嘴里,随即常青听见了尖厉的咀嚼声……
血水,顺着奥尔特加的嘴角流了下来……
常青心说这下坏了。
赵重天看了看常青那丰富的表情,又看看他手里那条三斤多的黑鱼,他也替他头疼了。
“大家都吃了吧。”奥尔特加平静地看着大家,仿佛一个牧师在告诉一个忏悔者:我原谅你了。
常青这一生都会牢记他这次不甘落后别人捉条大鱼的经历,他看着那条大鱼觉得绝望了。
别的队员已经开始把鱼往嘴里送了。
常青在手里反复把鱼调换姿势。
奥尔特加把吃剩的半条鱼血淋淋地就砸过来了:“教授呢?研究什么?”
常青慌里慌张把鱼头送到嘴边。
大鱼张着嘴,吹着泡泡,眼睛直瞪着常青。
常青心说:奶奶的!拿起就是一口。
鱼嘴被咬掉了半个,鱼在不停地翻腾。
血,顺着鱼嘴直流下来。
血,顺着常青的嘴直流下来。
常青皱着眉头,一股腥味直抵五脏。
一股液体从胃部直蹿上来,常青使劲地咽下去。
咀嚼发出的咯吱声刺透常青的神经,常青囫囵吞枣地咽了下去,开始啃下一口。
奥尔特加满意地看着个个满脸血污的队员:“这样在战场上,特别在生存环境里,敌人是无法和你们抗衡生命和体力的。”
常青说:“切!”
在反复吃、反复吐、吐了再吃的不断努力下,在奥尔特加逼人的目光中,吃完大鱼的常青清晰体会了野战生存的意义。
第二天,“僵尸”说野战生存的训练就算结束了,在进入“终极猎杀”行动前,陆地和海面科目也全部完成了。
队员们都异常兴奋,他们都是真正的猎人,从不怕真正的战场,他们怕的或许就是这样无日无夜的精神煎熬。而特种作战队员的与众不同之处,除了在身体技能这些硬件之外,一个主要的区别就是精神上特别的忍耐限度。
剩下的空中科目,根据时间判断,并不会训练多少天的。
“需要从基础开始吗?”“僵尸”问。
当然,他指的是复习地面动作,但大家都明白,他不想开展那些枯燥的地面训练,而且在他看来,那样对于队员太休闲了。
“直接跳吧,没问题的。”弗兰克在下面小声说,他的话正迎合“僵尸”的观点。
“145,你接着说。”“僵尸”指指弗兰克。
“狗日的你啥时候成马屁精了?哈哈。”常青笑话他。
“少说两句你不会死。”赵重天厌烦地看看常青。
“若干个会装!”林代也撇着嘴,他是说的弗兰克,这个美国人一向不讨人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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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野战生存周(3)
“我们都在国内接收过地面训练的,很熟悉了,现在再训练这些,太浪费时间了,可以给我们直接安排一些任务,在实际训练中,我们会掌握得更好些。”弗兰克说。
“这倒是个好主意,奶奶的。我才不愿搞那些地面练习呢,这么老的同志了,又不是新兵蛋子。”卜正浩说。
“对啊,给我们安排一次任务吧,听说特种旅战士都那么厉害,搞次对抗不行吗?”罗沙在国内也是跳伞专家,显得特别踊跃,看来大家对弗兰克的主意比较赞同。
“演习?没门!他们都是刚补充进来的训练员,怎么和你们这些兵痞子比,”“僵尸”说,“这样吧,可以给你们安排一次任务,一是你们熟悉一下动作,但主要是配合他们行动。”
“什么时候?今天行吗?”卜正浩叫着。
“没那么快,我安排一下再说。”“僵尸”摆摆手冲奥尔特加说,“你们今天可以先调整,主要是针对空中的一些程序再熟悉一下。”
“明白!长官。”奥尔特加笔直站立,像草原上突兀的野狼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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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终须梦全文阅读 作者:弥坚堂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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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须梦 作者:弥坚堂主人


终须梦--校点说明

《终须梦》四卷十八回,卷首目录题“弥坚堂主人编次”,内封右栏署“步月主人订”。弥堂主人的姓名履历均不详,步月主人亦未详为何人。孙楷第《中国通俗小说书目》将此书归入乾隆、嘉庆间才子佳人类小说。
署“步月主人订”的小说还有《两交婚小传》、《五凤吟》、《情梦柝》、《蝴蝶媒》、《画图缘》等,多出康熙、雍正、乾隆间。
本书据清坊刻本校点。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一回 解签诗指腹为婚

诗曰:
边理枝头并蒂滋,天才国色系生成。
人间祥瑞无难遇,世上丝罗有可期。
太液芙蓉原解语,昆山美玉自辉奇。
也知缘分从前定,造化安排本不移。
话说皇明间,福建漳州府有一员外,姓康,名振业,系乙西科贡士,其为人沉静寡欲,不贪名利,懒于逢迎,性善交游名士。尝自思城市嚣尘湫隘,卜筑钟山之下。其地尾南闽而首东粤,山热之后聚止,水泽之所绕旋,钟灵吐异,触目成趣,号“海滨邹鲁。”尝有六景为记:
西塞鸣茄,河右望涕,蔀屋弦歌,
晴沙晒网,晚渡扬帆,登台候日。
员外每日志在高山流水,优哉游哉,聊以卒岁,不以功名为念。
时逢阳春佳节,城中有一千户,姓蔡,名斌彦。其妻许氏与康员外系表兄妹,自幼尝从员外读书,性极温柔贤淑,其诗虽未十分佳制,然体段亦谙练有素矣。一时蔡斌彦扳约数位知已驾言出游芳草,实闻钟山天后娘娘其神甚灵,有求必应,要往问签信,求止男女。路经员外门首过,适值员外方才出门,只见一簇官人,衣冠齐楚,蹁跹而来。中有一人,心旷神怡,打了一恭,嘻嘻问道:“员外近来无恙?山水之游乐乎?吾诸兄弟特来拜访。”属目视之,乃表妹夫蔡斌彦也。员外慌忙陪了笑脸答道:“蒙屈高驾,有辱下顾,使弟草堂顿然生色,光宠何极。”拱了一拱,说道:“请入寒舍,略叙片时。”众人道:“不来,不了。来则相扰,未免有妨员外安然自在之乐。”员外道:“说那里话。”于是众人逊让而入,排行次坐。
献茶毕,员外道:“我钟之景至胜概,虽不比杭之西湖、苏之虎丘,京口之金焦二山,然天造地设,幸有六景之奇观,亦足以供骚人逸士之游娱。今际此春光生媚,惠风和畅,正俺诸兄游玩时也。弟有斗酒,藏之已久,容献数杯,然后同诸兄观山玩水,寻芳访右,适我愿兮。诸见以为何如?”蔡斌彦道:“既有佳酿,且慢安排。弟有一心事未便,恐后不成。”员外道:“酒逢知已千钟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兄有心事,何不向知已言之?”斌彦道:“实不相瞒员外与诸兄弟,内拙身孕有六个月,未知是男是女,闻天后娘娘显灵,一来问卜,二来拜候。苦吃了酒,岂不是拜候之礼有失,而问卜之心有简乎?”众人拱道:“恭喜恭喜!”员外道:“不瞒列位,弟方才出门时,也是存此虔诚。幸遇见诸兄,是以虔卜神心顿忘,而殷勤友怀忽生。今既有此同调相敬,神如有知,谅必降示。”众人道:“敢问员外亦是积德在躬,要问麟儿之庆乎?”员外道:“生从其类,弟豚大耳,何足福禄?”众人与蔡斌彦齐道:“员外如此过谦,教我辈何处藏羞?”员外即着家人捧盆水来,两人盥沐净口,弹冠整衣。员外要诸人同行,众人道:“我行路脚酸,停一时来罢。员外请先步。”
员外即留诸友在厅坐吃茶,自己与蔡斌彦跑到天后宫。二人参拜毕,蔡斌彦让员外先求。员外求得二十作宿亢金签,蔡斌彦求得张月签。随即拜辞天后,归在路中,彼此相语。员外道:“签已求了,但此神机谁能解得?”斌彦道:“吾友姓郑名棉园者,颇有偏窍,善会决断吉凶,前年亦经考了府案批首。”正在较量间,却到家了。
依次坐定,那姓郑的问道:“这场喜事卜得何签?”员外道:“弟妹夫说兄有默契,神明内蕴,能决玄妙几微。敬赖三更之枣,一点顽石之悟,幸甚,幸甚。”郑锦园道:“弟安敢当此褒奖。非敢云百之中尽无一失也,但蒙过爱,敢竭鄙意一决。”员外即与之说得了亢金签,锦园道:“恭喜恭喜!员外早晚定有悬弧之庆。玩其诗云:‘龙会明良在眼前,共飞万里银河边。’盖龙乃阳物也,阳非属男乎?‘眼前’二字,那个不晓的,分娩紧了。”又问蔡斌彦求得何签,斌彦道:“弟得了一枝张月签。”郑锦园道:“生国莫喜,生女莫悲,异日定作门楣之贵。兄休怪我说,此是女也。其诗云:‘广寒宫殿右清虚,州州元精炤玉液。’夫广寒宫乃月也,月属阴,阴岂非女乎?‘右清虚’三字,其人必秀丽惠淑可知。”郑锦园又笑了一笑,说道:“弟另有一异见偏断,未知有当二尊意否?”员外道:“兄若等于庸俗之辈,平平无奇,何以异于嚼蜡之味乎?愿倾耳异断,以征灵犀一通。”锦园道:“论此签之意,似月老系丝已定了,着天后为媒,签诗为凭之意。”二人正襟危坐而问道:“兄何以知道?千祈不要胡言哩。”锦园道:“非敢胡言,凭签诗断,试将员外二句诗道来。大诗之后不曰‘奋飞’,而曰‘共飞’,且潜龙在渊,飞龙即在天,而知飞在银河,夫银河乃张骞乘挂到牛女之处。想起来,岂非着你们两人相共而得牛女相见时乎?矧蔡兄之诗说‘元精炤玉液’,愈见姻缘注定了。夫玉液乃裴航会云英在蓝桥之区,此故典诸兄岂不闻的?依弟愚见,此女后来有神仙精气,此男后来有别重会,才是此诗之意。”二人听了半晌,亦有十分信服他,满面笑脸起来。蔡斌彦道:“依他这说,俺不妨就指腹为婚罢。”员外道:“岂蔡兄你便生女而弟便生男乎?盖属未必然之事也,弟安敢妄想为哉!”众人道:“即同生男,亦是旧媾兄弟,究何听风于今日之盟乎?”员外道:“既然如此,就仗郑兄为斧柯罢。事若凑巧,便当重谢。”又对斌彦道:“你我二人务要指天誓,日后不可负约。”谈了半日,而酒肴果品早已安排在厅,及坐席时,但见酒烟已微,花香已细,员外即叫家人将酒滋热,肴肉渐渐更烧来。大家酣畅饱饮,献酬交错,直至上灯才散。正是:
未出母胎缘已定,御沟流出玄钟成。
庸流能识天机事,撮合丝罗言语端。
是夜,银河耿耿,明月澄澄,康员外不脱衣冠,拥坐在床。蓦然一鹤,缥缥渺渺,掠于西而东,忽而附于泥涂之涸辙,戛然长鸣。员外欠身起视。你知此鹤生得怎么模样?但见:
噩噩焉润泽未羽,蔼蔼焉洁净光华。翅如车轮长而美,身似玳瑁文而秀,顶若珊瑚弹而挺。浑包锦绣,遍胭脂。鸣一声,哀一声。沨讽然,若弹瑟琴愁漏水,哓哓然,诉衷泣怨东风。唬得人心忽忽,惹得人恨匆匆。既不是黄鹤鸣空,谅殊泣麟悲凤。
康员外猛然惊觉起来,乃是南柯一梦。忽听得房内呱呱生孩儿声,员外慌忙入观。见其儿生得形容俊伟。相貌魁梧,眉清目秀,一身浑包锦绣,遍体尽染胭脂,恍若梦中一鹤,不觉惊讶。急唤家憧取了文房四宝,靡得墨浓,将梦里之事一一描写,封藏书箱内。知此儿前途偃蹇,后来必然显达。俟他长大,交他收管,足征奇异。遂名梦鹤,字其祥。
过了四个月,而蔡斌彦不出锦园所料,果生女子。斌彦夫妻相议,说道:“我军中人也,今幸天下无事。四海澄清,此女应运投生,名做平娘罢。”许氏忻然且莫题。
却说郑锦园,闻知员外生得是男,斌彦生得是女,喜验他所断不差。且锦园乃一腐儒书生,极是贪利的人,记得员外说事若凑巧,便当重谢,念念不忘,须索走一遭,报知员外。及见了员外说道:“天缘注定,合当行聘,以成婚姻。”员外道:“这事亦二家通知才是。”锦园道:“弟与蔡兄道过了,他说今日清洁日子,不可愆期。”员外道:“姻缘也是好事,谅蔡兄必许诺。”乃办了聘仪,文锦园到蔡家撮合婚媾之雅。其康家仪物之盛,蔡家欢喜之极,俱不消说。
且说郑锦园正要往员外家讨谢礼,慌忙至家,那知他妻亦生一男,叵口细目,骨露眉浮,腹大于胸,乃名郑腹,字判躯不题。但不知员外后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二回 逃迁后家贫葬父
诗曰:
古来潦倒属高贤,仁孝升闻虞舜编。
寥莪有诗宁可续,陔华欲补不成篇。
既悲家业尽迁弃,复苦(广先)椿永隔天。
石砚杨花点点落,那知孤子泪无边。
却说康员外,既得了麟儿,定了婚礼满面风光。尝时请客,每抱梦鹤在席上。那一日,芍药呈“丽色黄鹏唤花朝”之景,请了诸友在堂开怀畅饮。梦鹤随在膝前,时已有五岁,诸客观他灵敏,有一人把手中所执之扇,戏而问之说:“小儿,你晓的这是什么扇?”梦鹤道:“是鲎壳扇。”客云:“与你对来。”梦鹤顺口对云:“虎皮裙。”席中称其明敏。及席中做酒令,一客斟满满一钟酒传令,要席中各人俱执席中所有之物,不令人知,名谓“傍灯过径”,有灯免罚酒,须将酒捧过,不是灯罚酒一杯。满筵之人开手看时皆非灯名吃酒,至员外错愕无物,那知梦鹤夹一鱼目。持与父亲免罚。众人问员外:“如何是灯?”员外不晓解说,梦鹤即应云:“鱼目夜光,岂非灯乎?”满席之人无不叹奇,对员外说道:“五岁孩儿有此豁达颖悟,真所谓名家之驹。此君家余庆所积也,可喜可贺!”员外道:“黄口小儿,自愧刘景升子耳,何足当诸公称誉也。”正在谈笑间,闻那绿杨树里杜宇啼,声声道:“不如归去”,众人大笑道:“酒好罢了。禽鸟亦知俺醉,叫俺归去。”惟员外听得,心怀挹郁,把一天愁都撮在眉尖上。众人道:“兄胡为闻杜鹃之声不乐?”员外道:“吾闻国家将亡,必有妖孽。夫‘莫赤匪狐,莫黑匪乌’,此鸟乃四五月才啼哀至流血,今反了常理,而在此三月啼,毋乃国家有变乎?”话说未了,俄顷闻儿女之声,或叫苦的,或叫惨的,或哀或哭,员外倾耳听,也不知何故。猛见一人走将来。气冲冲,把一只手摆一摆说:“不好了!不好了!快走快走!朝廷被奸臣卖弄,惹数万海寇湍边掳掠劫杀,要将这界为巢穴。宜急急收拾逃入界内,免受灾殃。”吓得员外面如土色,有口难言,说道:“教我怎么好?”遍席之人尽失意分走。
员外与妻子约有七口,提携襁褓,逃走他乡,腰缠仅有二百金。然大兵之后必有凶年,时逢大旱,男妇老幼饥饿沟壑,呼泣动天,说不尽逃走百姓扶老携幼哀哭,真个可怜。但见其人:
乱慌慌,风声鹤唳;闹攘攘,振动山岩。高楼大厦,一旦丘墟;腴田美园,变为荒塚。后望故里,不忍回首来看;前见他乡,那个有心忻走。任你仕宦贵客,把不得垂头丧志;凭他小姐夫人,怕不得鞋弓袜小。村的俏的,辗转沟洫;老的少的,颠倒荒烟。香闺内,娉婷艳冶,其泪珠儿似露滴花俏;平日间,激昂慷慨,其愁眉尖似烟锁柳絮。枵腹的,“爹爹妈妈,”随路号呼;足痛的,啼啼哭哭,仰天乱叫。真所谓宁作太平犬,莫作流离人。
且说康员外乃富家苗裔,懦弱书生,坐食山崩,把这所带之金用吃殆尽,没奈何,向妻子较量道:“人无生活计,不怕斗量金。吾晓的《药怀赋》,不如把这些银子买了药剂,好去去卖药罢。”妻陈氏道:“虽云人以食为天,不如寻一塾去教生徒罢。”员外道:“处当今乱世之境,那里有生徒来教?”遂决计行医,一以施舍,一以求利。人人闻是贡生献药,必然精通,无论举监生员都来请他。不一年,渐渐丰足,庶得自安。
及梦鹤六岁时便知读书,员外即请一廪生,是他素友,姓吴,名梅士为师。梦鹤把诗书经传尽力钻研,至十六岁,诗赋文章、三教九流等事,无不精通,屡科不第。梦鹤乃占一卦,其应落空。梦鹤拂龟而谢,每日愀然不乐。员外安慰道:“吾儿有此才学,真年富力强,何患鹏程不遂?你不闻失意则忧,毋乃得意日娇乎?”梦鹤道:“非此之谓也。儿闻宋朝蔡元定学问渊源,流徙道途,至死不达,汉冯唐才德兼优,抑郁穷年,至老无闻;吕尚年至八十,若非文王,终为渭滨之叟、狂夫之讥;百里奚年七十,若非缨公,终为扊扊之炊、饭牛之谤。儿每开卷,未尝不三叹息也。今际此逃迁,海定未灭,家业如洗,儿又孱弱,吾父春秋又深,倘终老不达,如之奈何?”员外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栽者培之,倾者覆之。天既笃生,吾儿必无空负之理。愿吾儿细把铁砚磨穿,萤灯雕刻。吾有一封书交付与你,你父知吾儿少年虽湖海飘零,日后自有风云际会之时,这封书必待你得志后,才可开看。”梦鹤承命,遂雪案萤心,刮垢磨光。
荏苒韶华复一年,正逢科考应运之际,不幸康员外病在床蓐,梦鹤衣不解带,席不暇暖,日夜尝侍汤水之劳,去考不得了。正是:
风里柳絮海里波,一心望静复飘磨。
时华不遂男儿愿,司马青衫泪湿多。
一日,员外病危,唤梦鹤吩咐道:“吾生不能尽父道,死不能遂吾志。到于今,抚不得吾儿成人,养不得幼子长大,徒使眼中流血,心内成灰。我归泉台后,你幼弟尚须抚养,书不误人,不可荒废。”梦鹤心喉哽咽,不敢放声大哭,恐伤父心,只是掩泪应诺而已。须臾,员外缄口不言,瞑目而逝。梦鹤两手抱哭,俯伏辟踊,至于未声。远方邻里,文人学士,有被其施药之恩,或其生平之交,闻者无不奔丧吊哭。正是:
情伤死别杜鹃号,清夜闻钟哭衰毛。
黄土一堆肠已断,栏杆桩泪困英豪。
且说梦鹤,不忍薄街其父,要借债厚葬。陈氏止之,说道:“你不闻丧事称家之有无?贫而厚葬,不循礼也,不可越分。”梦鹤亦思死葬之以礼,乃遵了慈母之命,罄家所有银两,随分埋葬,不敢加减。迨行丧明白后,未知梦鹤家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书包网 www.61k.com

第三回 蔡斌彦厌贫退亲

诗曰:
时事犹如风兴波,炎凉忽见世情多。
仙郎无计寻鸟鹊,织女复思渡碧河。
黄叶寒林蝉噪语,青松绿竹鸟吟哦。
夫妻本是同心结,父母嫌贫无奈何。
却说康梦鹤,既葬了父,家业罄空,穷困彻骨,无以糊口。居则忽忽若有所忘,出则昏昏不识所之,起坐明月之中,吟诗二首。
其一:
薄宵睡不得,起坐独悲吟。
明月照吾阎,清风吹我襟。
途穷身自健,命蹇事多临。
静诵白云句,古人可慰心。
其二:
寂寂银釭悬,泪垂飞杜鹃。
出门尽荆棘,举目有深渊。
昔臣虑风连雨,今忧雨接烟。
太行山绝望,空守(芠韭)盐煎。
至明早,陈氏呼梦鹤来前,因劝他道:“吾儿须觅一个生活计,不可固守诗书,坐以待毙。”梦鹤道:“儿非不想这事。但思要去舌耕,则无人荐引;要去肩挑,则身体懦弱;要承爹之业,则不指药性;若要著自己之艺,则突然而出,未免怕羞。犹豫数日,不知怎生的好,望母亲指示。”陈氏道:“吾儿多材多艺之人也,既不愿出头面,以求蝇头微利,何不效班超、萧何笔吏、佣书,后为宰相、封侯者乎?”梦鹤沉思了半晌,说道:“儿虽不材,不过命运未亨而已,亦犹明月暂被黑云遮,黄河尚有澄清时。今既不得上登云路,已可愧矣,而乃故意人幽谷,毋乃贻高士君子之林乎?”陈氏道:“吾儿虽贤,未及文宣万万。文宣又尝为委吏乘田,不避羞辱,即子舆氏所谓抱关击析,其职亦称。大凡君子有经有权,今正吾儿行经权之时也。羞胡为哉?”梦鹤想了一想,说道:“也罢。儿思府县衙门政事纷繁,易扰心神。儿父临终之时,叮咛儿不可荒废诗书,沨沨在耳,倘入此途,便废本业。不如投在巡检司,衙中奇净,庶不失棘关素志。敢问母亲尊意何如?”陈氏道:“儿自思稳贴便好,不过要求锥刀之末而已,岂要吾儿终身就此为活哉?”
那知衙署淡薄,虽入去佣书,而所衣者百结之衣,所穿者东郭之履,往往见弃于群小。不幸又遇此巡司,为人暗昧贪酷。一日,上司差督民夫往筑城池,一名夫,私放银五钱。那一日点少了三名夫,你道这三名人夫,原来差役权折作银,称要交康相公过付,谁知此差人复往别乡,银尚未交巡司。巡司辄差内丁去问乡民,乡里的人都说康相公遣人来折去了。那巡司竟不待分辩,默然具一禀贴报县。县主大怒,朱批即拿康梦鹤回话。至晚坐堂,衙役拿到,立在阶下。县主道:“你为保不跪?”康梦鹤道:“童生无罪,何跪之有?”县主怒道:“敢说你无罪!朝廷民夫,你好大胆,擅自私放,是何道理?”康梦鹤道:“情实虚诬,有谁见证?”县主道:“你本官现证,岂有你本官自卖而诬赖你手?”掷下四枝签发打梦鹤。梦鹤坚执不屈,说道:“饱学书生打不得。小童生不过暂屈佣书而已,非比衙役之辈。且实无弄权真情,决打不得!”且官愈怒,喝差役将竹板乱打,打得一身黑烂,走亦走不动,着差役赶出回家免究。
嗟嗟!梦鹤真个可怜!以平日激昂慷慨,英雄自命,至此因家贫之帮,而受这苦楚差辱,如之奈何?特师友怜惜之,各有诗慰问。其诗甚多,不录。惟记得吴先生一首。诗云:
停杯不饮意殷殷,思象有牙身致焚。
欲效执鞭希求富,何如闭户勤论文。
虽云穷困正相迫,孰识智愚自此分。
湛负性心应增益,古来俊杰多如君。
又有一友郑判躯,乃锦园之子,心虽侥险,文理稍通,与康梦鹤世交,亦慰一首。诗云:
问君何事戚眉贫,且向花前看暮春。
岁月易迁人易老,乾坤当(门舌)志当伸。
峣峣难缺必须缺,皦皦无尘终有尘。
吾辈未亭多堰蹇,可怜和寡辱金身。
又有一友,姓洪名袖中,其为人奸险骄傲,腹无点文,好交高明贤士,以慕虚名,并不自知其分量,亦勉强作一首来慰。诗云:
祸不单行运未来,福无双至且有灾。
劝君休得多愁虑,有山不怕无烧柴。
却说梦鹤被打之后,母子相抱而哭。亏了他母亲,与邻里辟纑佣雇,食一餐,饿一餐。养了数日,稍能行动,即到师友书馆中谢诗。见了洪袖中,说:“多谢兄盛心,做诗相慰。愧弟袜线短材,有辱一一知已。休笑,休笑!”袖中有夸之能之意,说道:“总是命运未亨,谁敢笑兄?昨日之诗,弟甚爱惜兄,未知兄既得否?”梦鹤道:“弟亦知是爱惜,但其中有荡然深沉处,弟未曾觉悟,愿兄勿吝云泥开塞。”袖中道:“弟这诗不只矜怜兄,且愿兄后日发达。”梦鹤道:“多谢多谢。敢问兄做诗学业是谁?”抽中道:“诗不过字要多寡相对,词要长短相参,便尽了诗之能事,何必学业?弟皆聪明句也。”梦鹤道:“兄差了。俗云:‘三年读成举子,十年学不成诗翁’。诗非锦心绣口、旷达不羁之才,不能道只字。诗正未可容易轻之也。”袖中怪其有藐他,遂拂然道:“论兄之才是欲压倒元、白乎?”梦鹤:“弟不愿自比杨汝士,兄亦安可自称元、白乎?但朋友之义,有善相赏,有疑相祈,要愿死后日推敲为佳。”梦鹤知其无受益之心,礼意稍疏,遂拱了一拱,告别出门,袖中亦不眷恋他。袖中窃自说道:“自病不能医,延街卖嗽药。他自己把一书算尚做不成,还敢夸他才学,明明是奚落我了。”遂抱恨在心不题。正是:
奸人匿怨外相亲,弄起祸胎有一因。
玉石相须各从类,才高难合庸流身。
他日,康梦鹤抑郁在家,闷闷不乐,含羞忍耻,出游街市。忽见一簇旌旗伞盖,坐着一位官人,前呼后拥,乘马而来。梦鹤冷眼一觑,乃岳丈蔡斌彦也,遂要躲亲藏拙间,已被他属目看见了。蔡斌彦心中自思要问他又不便,乃扬鞭过身去,但眼中观其衣衫蓝褛,状如丧家之犬,心内十分不快。原来蔡斌彦因吊征山贼有功,除授湖广指挥,现今又超升广东都司,才给文凭,告假归家。
却说这斌彦,一武夫之流,那里晓得什么才子,不过趋炎避冷已耳。见康梦鹤这等穷酸落落,归来对他妻许氏说道:“你知康家贫辱之事乎?”许氏道:“自夫君别后,俺母子只是闭户勤针指,窗前观古书,并不管一毫闲事。但前日闻得行路人叹道:‘康其祥有这般丰采伟略,无故充为书役,于今被打,深可痛伤。’未知其祥是何人?”蔡斌彦道:“其祥即是梦鹤的字。我昨日去拜客,在街上遇着他,看他形体枯槁,衣冠破烂,不知羞耻,还敢在街市中摇摆。这样人,终非发达之器。我今想了一计,唤家僮去请他来,把聘礼假做送他为家资,还他去别娶,你母子好同我一齐到任,我可在那任中选一个膏梁子弟匹配吾儿,亦不负吾儿一生受用,岂不是好?”许氏力劝道:“他亦是富贵儿子,今虽落薄,安知后日不富贵乎?当日成亦是君,今日要败也是君,姻缘大事,那里这等儿戏?”蔡斌彦道:“你不晓贫穷之艰苦,一日难度过一日。今我把银子与他生涯,庶免饥饿他,吾儿亦可得了一个佳婿,岂不是两便?”平娘侍在母亲身傍,闻他爹这等言语,粉头低垂,蛾眉颦蹙。既而两颊通红,正色说道:“儿闻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既受了聘,千金不移,岂容变更?”蔡斌彦道:“妇有三从,在家从父。你父主意是要你好处,吾儿苦什么?”平娘道:“共姜其生死且不改,纵连理之枝可破,而比目之鱼难分。之死矢靡,铁石之矢,只何不谅儿乎?”蔡斌彦低首无言,心内思想,忽叹一声说道:“闷杀我了!罢了,我自有道理,不过多以金帛酢他。”正是;
冷暖顿殊深可忧,天时人事两悠悠。
花枝失却东皇主,雨雨风风那得休。
且说平娘,自幼从母教养,到十四五岁时,真果秀气所钟,天地阴阳不爽,有百分姿色,自有百分聪明,便知书能文,竟已成一个女流学士。是以蔡斌彦爱宠他,不忍坠落贫贱之家,使之憔悴劳苦,误了一世风光。
至明日,斌彦默遣家僮往康家去请梦鹤。梦鹤对母亲说道:“蔡岳丈除升广东都司,领文凭归家,儿为半子,愧无樽酒洗尘,反蒙辱爱先施,如之奈何?”其母陈氏道:“人之相知,贵相知心。俺家淡薄,你岳父必闻知。他念及表亲,重之以婚媾,况你父在日,与他把臂谈心,如胶如漆,今来请你,必是不怪你。我这头上一枝簪,你可持去买几件礼物,付他家僮带去送他,聊表一片悃忱之敬。”
梦鹤领命,遂借了衣冠,同他家僮往见斌彦。那知斌彦备了白金五十两、绫缎款端。及家僮报说康相公到了,斌彦出门亲迎。入堂坐定,茶罢,说道:“多烦台下贲临。”康梦鹤道:“岳父说那里话,愚婿不孝罪深。缘父弃世,家事萧条,礼意疏阔,徒郁结心血耳。幸得岳父高升,方恨拜贺无具,非不欲通殷勤,但寻思了无取。今岳父念及先父前交之情,遣使宠召,则大幸焉,何出此言。谨备些菲仪,聊表鄙忱,万望此存。幸幸。”蔡斌彦道:“何须多货。请问贤侄如今作何生涯?”康梦鹤思道:“此人必有异志,怎么叫我贤侄?且莫管,看他是何举动。”且应道:“儿不过一介书生,日以笔墨为勾锯,以诗书为田畴,斫情耘耔,无时休暇,儿之生涯如斯而已。若别有生涯,必多本钱,儿所不识。”蔡斌彦道:“吾亦知贤侄无本钱,是以备白金五十两,要付贤侄去生理。倘发大财时,要择佳配,岂无贵宅豪门之女?况你表妹平娘要随我上任去,未知何年何月得回,恐误贤侄青春,未卜尊意如何?”康梦鹤听得这话,心胸涌然,正容危坐说道:“岳父,你晓得‘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你勿轻视。儿处今日穷苦,有辱蒹葭倚玉乎?”斌彦道:“不然。吾闻君子当知变通。今贤侄这等贫穷,权将这银去做本钱,倘后日发达,再择佳配,讵不善甚?何必执一?”康梦鹤道:“岳父,非此之意也。岂不闻自古英贤多磨挫,大困之后必有大亨?我学成满腹文章,胸罗象数,气吐云霞,思入云中,今虽因抑,譬鸽未羽,不日定奇锦标,奋力一击,万里之遥,岂藩篱之鷃所能料乎?”蔡斌彦道:“不必夸口,做过才是。如我当日数百盟兄弟,只得我一名侥倖,官正未易做也。”梦鹤道:“岳父这等说是欺儿日后不能成名乎?就将今日来论,你虽区区做了一个武夫,岂遂能胜我堂堂一书生乎?即我之家风,有不若你乎?抑我之品诣,有不若你乎?”斌彦艴然变色,默默不语。梦鹤道:“罢了,你要退亲,赁你退亲。我何慕金帛之有?却不道‘书中有女颜如玉’乎?”遂忙忙抽身出门去了。斌彦怒其狂妄,对家人道:“这个人。终日夸言大语,胡思乱想,不久讯到颠,不要管他,等他疯颠了,正来处置未迟。”嗟嗟!富贵则亲戚畏惧,贫穷则婚姻不许。正是:
反躬自问信真贤,不必求人然不然。
富贵吐言颠亦正,贫穷出话正犹颠。
许氏与平娘在后堂,听得梦鹤这话,对平娘说道:“这人雄才伟略,言谈皆琳琅,唾笑成先王,不坠青云之志,愈令人可爱可敬,决不可轻忽他。我自然有区处,即唤一个丫鬟,去等他出门,请他到这花园私轩中,我可说些言语安慰他,并可与之设下一策来娶。倘跟你父亲去广东,大为不便。”乃吩咐丫鬟去候他。那知丫鬟候他已久,坐在此石上打睡。梦鹤怒气汹汹,向路直走,足加蓬转,挨在丫鬟身边过。那丫鬟醒时,梦鹤离身已远,任丫鬟叫,梦鹤绝不回头了。丫鬟回报说他不肯来,平娘柳眉低蹙,杏脸生愁,忽长叹一声不题。
那许氏亦尝力劝斌彦,说:“这婚姻乃凭天后娘娘为媒,签诗为记,未出母胎时,已先注定了。况且当日与表舅相交,如雷同,如管、鲍,云你我之私,到于今变了卦,倘我君百岁后,何面目见舅亲乎?”斌彦沉吟半晌,喟然叹道:“叫他有银子火速来娶去就罢。不然,若随我到任里去,那时关山阻远,悔之无及!”许氏即退与平娘商量,如此如此,唤丫鬟去请梦鹤。不知梦鹤来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注生庙誓约花烛

诗曰:
高歌一曲向花前,遥忆当年酒席边。
碧沼鸳鸯交颈固,妆台鸾凤同心坚。
百磨不侮方成节,一见相亲始是缘。
漫道婚姻月老定,人情胶漆可回天。
却说康梦鹤回来见母亲,说蔡斌彦非实情来请,却是要退亲。即将自己与蔡斌彦应答的话,细细说与母亲陈氏知道。陈氏说:“吾儿有志,要他银作什么!”母子愤恨不已,且按下不题。
却说旗氏叫丫鬟去请梦鹤,道:“我家奶奶要请康相公叙话片时。”康梦鹤道:“你为我多多拜上家主,说我不肖被嫌,有愧窗下磨励之志,无颜去见。且相见不亲,不如不相见。要问闺闱花烛艳,必须金莲彻夜时。随他去退亲,我再不反悔他。”丫鬟把这话一一回覆,平娘道:“他那里朦胧怨咨,我这里心如棘刺,如今思量将奈何?有意诉衷情,急奈他志气昂昂,反做一个无情郎。”时人有歌《离亭怨》一曲:
从今后,玉容消磨,桂花朵,秋风吹罗,这相思何时谐和?记得当初,天后为斧柯,到了如今,父母作风波。望夫石渺渺,太行山峨峨。白茫茫,陆地来厚,碧腾腾,青天般高。仰望东落海,毒害的恁么。
过了数日,梅瓣白飞,柳眉青青,正孟春和煦之时。漳俗,男女不论官家贵族,出外游春踏青,真真可观,但见:
紫白红黄色色艳,粉青黛绿溶溶娇。有个雅淡梳妆,海棠闻遍;有个薄施脂粉,柳絮飘残。澄澄苍苔莲深浅,蔼蔼清馨兰麝飘。采梅的带香,摘花的微笑。水月耀碧,花柳争研。宿鸟惊腾巍巍,花梢扳弄纷纷。惹恨的春光,撩乱的艳冶。端的是闉阇如茶,胡然而天;真个是东门如云,胡然而地。
那日,平娘坐一兜轿,带一丫鬟,乘这明媚之景驾言游春,实是要往注生娘娘庙冲愿。早来到,登了门阶,入到庙堂,参了菩萨,左顾右盼,忽见壁上有题一首诗,仰读云:
虔心默褥对神明,汗染栏杆恨注生。
玉箸金瓯鳌起舞,琼林瑶树鸟飞鸣。
三峰笔写愁途远,九曲观磨泪水盈。
愿得牡丹交御草,五云加色谢升平。
本郡弟子康梦鹤题
平娘知是其祥咨嗟自愤之笔,读了又读,不觉叹道:“清新俊逸,然诗之中有愿求佳人之意。我不知是怎么模样,是怎么才德,是怎么风流,才做得一个佳人。妾虽色恶词芜,不妨和韵一首。”即提起笔来,如龙蛇飞舞,风雨骤至,不一时就定。正是:
艳女恍如七步人,温柔体态珠玑新。
始知天地山川秀,编在娥眉文略神。
平娘题完,又觇见桌上一枝扇,着女婢持来,展开一看,内写唐诗一首,后题为“其祥老杜台正字。”平娘知这扇是梦鸽的,少顷必来寻觅,我不免到后殿参数罗汉,等他一等。
原来康梦鹤与蔡平娘虽是表兄妹,从未曾见他形容才学。那时庙中题诗,见了一乘女轿来,他便抽身往后门去,将扇丢在桌上,忘了持去。少顷,果然来庙中觅扇。仰见壁上不知那一个和他诗,遂无心觅扇,留情看诗。然未读之先,见其笔精墨良,耀耀动人,心中已有勃勃景仰不尽之意。及读云:
仰上高山月色明,何时殊引慰三生。
人遥室迩冷猿泪,情隔河长秋雁鸣。
云鬓懒梳叶落满,晓妆羞对苔生盈。
神如有应骊珠合,免得深闺抱不平。
本社信女敬和
康梦鹤读完,不觉惊讶说道:“天下有此大才的女子,近在眼前,梦鹤何褒然弃耳而未之闻也?然无题名氏,又不知是何人?”想了又想,说道:“这诗中,似素相识[未]嫁的女子,存仰慕见爱之意。晓得了,必是来的一乘轿之女,谅在后殿未出,不免相见他一面,看他如何。”乃躲在锦屏后偷看,只见得:
眉弯新月,眸凝秋水。脸衬二片朝霞,唇带一点红日。锦裙下,覆一双小小金莲,轻移香阶,有蕊珠宫娇娇之态,罗袖边,露一对纤纤玉笋,软玉舒展。若水月殿溶溶之姿。秋波一转,惹得魂灵飞天,美蓉半掩,动得眼睛乱撩。娇的是仪容袅娜,媚的是体态旖旎。形不尽轻身秀体,说不尽锦肠绣心。翩翩清爽,辉辉金石。若非嫦娥降临,疑是洛神再世。
康梦鹤道:“我要四海求佳人,谁知佳人即在门前,却不晓得是那个女子,不妨近前问他。若是应我也罢,若是不应我,我随他轿后,看他何方去便知。”即向后堂踱入。那丫鬟认得康梦鹤,是时立在边傍,见康梦鹤进来,即厉声叫道:“康相公,你要寻扇哩,扇在我小姐手中。”那平娘先时见一汉子突然进来,正要转身躲避开去,听见女婢说是康梦鹤,便住了脚,把梦鹤的扇掩在面上,启一点朱唇说道:“原来就是哥哥。我母亲前日清哥哥叙话,不晓得哥哥怎么如此坚执?今观题诗之意,乃知哥哥是要求天下佳偶,是以执一不去。未知这几时佳人有得否?”康梦鹤风流任兴,春风满面答道:“贤妹你有所不知,贱兄与贤妹乃凭天后娘娘为媒,签诗为记,五百年前红丝系足,焉肯效扊扊之炊,白头之吟,为百世后讥薄情汉乎?无奈你爹爹忘却瓜葛之好,绝发葭莩之亲,贪富贵,厌贫贱。你兄恨不能蚤占鳌头客,而反作银样蜡枪人,是以有愧,癞出见面。若论贤妹一人,贱[兄]不能寤寐忘情矣。未知和的诗即是贤妹么?”平娘道:“俚言腐秽,有辱邯郸学步,哥哥休笑里妇之颦。”梦鹤道:“句句秀雅,字字佳章,真珠玉也。”平娘道:“休说这诗闲话,且说我爹爹,不日要接俺母子随任,斯时路途远,恐银河阻隔,汉槎难渡。今我爹爹被我母亲力劝,亦稍有冰消雾散,愿哥哥可乘势应时,庶免事事有变之叹。虽奴家柏舟自誓,然现今不作同心结,而要后日作连理枝,悔之无及。”康梦鹤道:“你贱兑现在陈蔡之际,涸辙之中,倘要成就了大事,鹑衣何以为礼?醑蕨何以为情?且贤妹入门时,清波可饱乎?绿草可茹乎?”平娘道:“哥哥不须忧虑。”平娘乃取身边所带象牙环一枚,又以所佩碧玉猫儿坠一个、并银簪金钿,尽拔下来,付女婢交与梦鹤,说道:“哥哥可将此物去变卖,休误了誓约。”梦鹤喜出望外,对平娘道:“感情良不少,报德何时了。夫以梦鹤百年属望,慰在一朝。”二人眷恋,不忍分拆。看看红日渐渐西附,没奈何,含泪而别。正是:
本思四海求蝉娟,谁料芝兰在眼前。
有意求珠珠不吐,无心归壁壁完全。
康梦鹤回来,不胜欢喜,见了母亲,说注生庙遇见媳妇,如此如此,陈氏忻然道:“我媳妇有此贤淑坚贞,是我家门之幸也,亦正是吾儿之敌配也。”梦鹤即将这些物件卖数十两银,费用殆尽,所剩无几。不幸遇着郑锦,那几年破家之后,闻梦鹤要娶亲,登门追讨媒银,无奈将所剩的银子送他去了,要用又无分文,不觉叹道:“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先父在日,有酒肉交欢,个个知心,今至我身,人情亦做不成,如今还他罢了,闲事不要管他。”斯时,即择了一吉辰,雇了一乘轿子,衣冠齐整,门庭光彩,虽无灿烂盈门之华美,亦有风光清雅之仪容。
且说平娘回家,许氏见平娘簪细等物皆空,问道:“你出去踏青,一身首饰物件那里去了?”平娘即与母亲告其情由。许氏道:“我儿你好大主宰!倘你父若知道,就活活打死你。他如今这等设处亦妙,未知他要何日来娶?”正在说话间,只见媒婆持一红帖,说:“康相公择此月十三日要娶小姐过门。”
那知蔡斌彦先往广乐去上任,次日,在路中差数十个家丁来搬请平娘母子,轿马拥簇,亦约在十三日起程。母子二人正在分别之际,相向痛哭。平娘泣道:“儿从父命,恐亏了生平大节;要顺夫命,又吧舍了骨肉分离,教儿怨得好[苦]。”许氏道:“五伦之内,造端夫妇,男婚女嫁,古今同例。安可以一时之别而误终身大事乎!”平娘只是低头掩泪,一句亦说不出。许氏催他上轿,平娘呜呜咽咽,又哭起来,许氏亦泫然泪下。无奈何,只得吞声而别,许氏往广东随夫,平娘往康家成亲。正是:
意合情偏切,情深意不移。
万般依古事,死别与生离。
话说许氏到了广东见蔡斌彦。蔡斌彦忙问道:“吾儿怎么未到?”许氏道:“男长当婚,女长当嫁,平娘与梦鹤娶去了。”斌彦忿然怒道:“你好擅专!我明日即差人去扛他回来。”许氏朝夕力劝他,未知何如。
话分两头,且说梦鹤娶得平娘到家,两人如鱼得水,如鸟得林一般。是夜,梦鹤咏《桃夭》之章,平娘答《绸缪》之什,情浓意合。一个得了意外之喜,忘贫穷于何有;一个得了终身之托,忘骨肉之分离。正是:
洞房今夜降真仙,暖玉温乡满被春。
漫言别离情最苦,且夸欢会思更新。
意中有意无他意,亲上加亲愈见亲。
欲得此情常不断,蚤寻月下检书人。
到夜来,并枕同衾,贴脐交股,难以曲尽其合欢之情。惟有一篇《天下乐》为记:
春见生绣帐,溶溶露滴牡丹开,擅口温香腮。淡淡云生芳草湿,碧泣含皓月,满池泛浮鸥。我将这纽扣儿松,你将这履带儿解。阳春和暖浑身泰,软玉温香抱满怀。柳腰款摆,半推半就,花心轭折,又惊又爱。背后着腮润,不知春光何处来;胸前着肉磨,不闻花落几多少。杏脸观月色,桃唇映日开。鸾被若金钗,首饰挺云鬓。曲尽人间之乐,不啻天上之降。
两人至云消雨散之后,直睡到天明,携手而起。康梦鹤口念一绝云:“花摇月影露淋淋,过尽春光绿色阴。”平娘即续云:“昨夜庭前关不住,今朝遇雨吐新心。”嗣后夫妻心神相契,或我倡被和,或我和彼倡,恍若关雎之和鸣,凤凰之相应。
一日,平娘向梦鹤道:“俺须想一活路,庶君夜间好磨励经史,日闻好求些利息,不可朝朝暮暮恋高唐,磋跎人间日月忙。”梦鹤道:“有什么活路?我想不来。”平娘道:“不消愁。妾善绣凤织鸾,你去街市中,问有人要雇女工等事,你可承领他工价,任他奉送。妾又思士君子埋头潜修,安肯露面求利?妾有一策,君可去赁铺一间,吊起一张蔑帘,写着一大坊表,与世游艺,君得坐这铺内,有人来求吉课,问卜书画,会须得了世间利息,如无人来求时,亦可静心息气而悟圣贤,有何不可?”梦鹤道:“静坐铺铺内,不殊置身书斋中,这计策做的。”未知后来开铺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五回 为衣食星卜设教

诗曰:
漫道文章不察饥,挥毫亦有卖钱时。
章台街上九流士,金屋家中三教师。
儒者生涯无垄断,书生货殖有毛锥。
堪怜闺艳画筹策,不敌奸人计谋欺。
却说康梦鹤既善其言,依而为之,每日坐在馆中看书,萧然寂寞。人家看见一个新牌坊,都个个说:“拣择口课,不是要处,我须求那经用的老人家才停当。这个后生家,不必问他,若是问卜书画,这个无关性命,求他不妨。”又有人在傍说:“这个人书役且不会做,教书又做不得,如今复在那里星卜。俗云:‘一事成,百事精;一艺颠,百艺败’。我晓得这个人,不农不秀,都是颠狂。”又有一二半通识之流在那边议论说:“这个人学问稍稍通,不过命运未亨,为衣食所累故也。你若不信,我有一把白扇,到那里求他一首诗,试他才能如何?”又有一人说道:“古诗我亦会念数首,他不过抄写就是,何以见其学问?”又有一人道:“我们各限一个韵,出一个题目与他做,便晓得了。”
三人遂齐到日课馆中,惹得梦鹤心中想到:“我今日有利息了。”谁知都是要来试他。那人陪一面笑脸对梦鹤道:“我们要求一求,不晓得先生前否?”梦鹤道:“领教。”那人道:“外人都说先生狂颠,不晓得先生是真狂假狂?要求一首五言佳章。”大家发起笑来,说道:“你这个人更颠狂,怎么好把这话对先生说!”那人道:“我心实抱不平之愤,要把这个话为题目,类字为韵。先生休怪了。”梦鹤道:“合当领教。小子忘却壮士志,无怪乎流俗之讥也。但诗之事,弟极蓬蒿铅椠,望诸兄休笑。”遂举起笑来,不须思索,臾立成。大家求读一明白,梦鹤即读云:
潦倒尘埃中,于今有数年。
花忧风雨夜,竹耐水霜天。
我笑世愚昧,世讥我妄颠。
奋飞期后日,谁识此幽玄。
又一个人持出一幅笺纸,要七言律诗一首,以《菊生于六月间》为题,‘青’字为韵。斯时菊未盛,花未开,实要难他。梦鹤又提起笔来,即题云:
四顾众芳开满庭,懒看金不才叶青。
甘心篱舍聊沉醉,翘足风霜来唤醒。
堪笑趋时何种种,可怜知已独零零。
天生穷达无非运,愿寄陶潜共一听。
中又有一个人看他文字飞舞如神,忙忙走去街中,买一把金扇来,说道:“小弟斗胆,求一道贺寿诗,中要句句藏‘诗’、‘酒’二字。”梦鹤又题云:
蚤期脱颖聊沉醇,对席无文俗了人。
寓目高怀五斗解,停杯覆翩三都新。
露渑增赏调商羽,珠玉挥成醉寿春。
椒柏长吟贺反饮,喜题时旨祝芳辰。
康梦鹤题完,并读在家听。大家不晓的是如何美,如何不美,但观其举笔如雷驱雨,挥毫如风扫地,满纸如龙蛇飞舞,个个叹服。那个道:“我明年觅一书馆,寻几个生徒来,请先生教书。这生业又稳些儿,免被俗人讥谤。未知有当先生尊意否?”康梦鹤道:“小弟命途多蹇,读书满腹,不合时宜,区区株守馆中,管窥天卜,无计安枕。倘蒙垂顾,铭刻不忘。”遂拱了一拱,大家别去。
是晚,梦鹤归家,对平娘叹道:“道士憎兹多口,流欲之辈皆说我颠狂,正是要利途反生谤门。才有一二抱不平之心,要试我文墨,考我题诗,我即时问他题目,遂题云云。那人称誉说明年要寻一馆,请我去设帐,未知虚实何如。”平娘道:“君何患谤?必谤而后见君天下大才之人。不遇盘根错划,无以见利器,不经千回百转,无以见人情;必有人谤我,乃有人成我。来年之学,妾卜是实的,不是虚的。”正是:
与世无争守藩篱,因何蜂蝶乱侵欺。
一身成败随人转,艳女胸中蚤度知。
过了来春,果不出平娘所料,忽见一人,手持一个关书和几个小子,遥指门首,施施然而来。那人道:“先生认得我么?小弟前日有约,不敢失信,敬奉关书一纸,内题束金十两,膳米四石,万望叱存,并和生徒在这里,要请先生即日开馆。”康梦鹤道:“今日虽是吉辰,何其速也!小弟书箱行李收拾未便,虽择别日可也。”即约迟了五日,众弟子方才别去。
至五日后,正要起程,适逢平娘腹痛。梦鹤吓惊,疑是搬出衣箱,动了胎神,却教我怎好?梦鹤即净口整衣,指龟而筮,占得泽风大过三爻动,系已未日。梦鹤道:“不好了!是要生男子了。”平娘道:“生男子,怎么又说不好?”梦鸽道:“《易》有之曰:‘栋挠凶。’正应长男挠折之兆也。”平娘道:“尽信书不如无书,休信乎卦。”言未了,而腹愈痛。须臾,果生男子。梦鹤道:“好,好。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当。”遂后亦欢喜不题。
且说梦鹤,幸得平娘生产明白,即到乡村开帐设教。将近半年,亏了平静娘在家守有夫之节。愁闷起来,闲看古书,见一篇古诗韵,不觉勃勃,援笔题一首《闺思》回文:
萧声几度暗伤情,岫出飞云晓日晴。
寥静深闺窗弄月,妒娇花园竹敲筝。
桥高泛水流声急,夜寂寒蝉噪语轻。
遥寄锦书传去雁.销魂拂柳渭啼莺。
平娘写毕粘在壁上,又要思起《闺怨》,限韵一题。正要下笔之时,忽听得革履之声,回头视之,乃夫君梦鹤也,手持一柄破雨伞,足穿一双草鞋,颜色憔悴,形容枯槁,坐在椅上长吁短叹。平娘吃一惊,不知是什么缘故。原来这馆中弟子多是洪袖中的表兄弟。袖中要报前日之恨,屡屡在他表叔面上说:“这先生先日经做书算,因不识字,被官府责逐,又在街上星卜,胡讲乱说,被人弃嫌,平生并无一长,想必是长于教读,大家乃请他乎?”那学父说道:“或能或不能,我辈不识字,那里晓得他?”袖中复知梦鹤家贫,要讨束脩,又想道:“这人口嘴不好,要脾眦骂人。”因假意入馆,写一张字,暗暗嘱托一个[年]长的弟子,教他如此如此,那弟子不肯。忽一日,合当有事,那弟子读书差错,被梦鹤责了数板。那弟子恼将起来,不知已之不是,竟听袖中嘱托,把一张字持与父亲看。他父亲不识字,怎晓得缘故,因问道:“这字谁写的?”那弟子道:“是先生写的。说束脩若不尽还,一个要打二十板,嘴里又劳劳叨叨在那里骂。”那学父持出与识字之人读,尽是衙门的口吻。读云:
读书好事,拖尔束礼,恶俗可鄙。屡计数次,并无分厘,深可痛恨。今写数字闻知,立等送还,不许挨延日子。倘再挨延,你等学生各责二十板,仍呈官究治,决不轻发。积压宜遍告凛尊,毋违速速!
那读的人说道:“这口气真是他写的,他前日经走了衙门来,这等真个胡说!”众学父闻知,发怒起来,遂不理不管他。大家商量道:“这先生亦不是教书,不如辞他去罢。”大家即到馆中,对梦鹤说道:“今七八月农忙之际,小子个个要樵牧,不得闲暇,请先生暂回,束金随后送来,书箱着人和先生挑去。”梦鹤道:“何必挑书箱去,如此之速也?”众学父道:“路途跋涉,寒馆凄凉,免先生再来。”梦鹤道:“任人之事,务要劳人之苦,说那里话。”众学父道:“虽是这说,争奈俺大家这七月要获稻,八月要耕种,九月要叔苴,十月要收成,十一月采茶薪樗,不如就此罢馆便了。若是束金,有托无负。”梦鹤微知其意,忽吧一声,相辞而归,闷闷无已,一步分两步。正是:
已道无翻覆,忽然犹变更。
贫穷当此际,不忍听蝉鸣。
平娘问道:“君一去半载,回来直喜,胡为不乐之甚?毋乃以妾之故而见忌乎?”梦鹤道:“不然。”遂将馆中被嫌缘故一一说了。平娘听了,怡怡自适,说道:“君何必忧焉?君不闻孔子见诅书社,麝裘被谤,文王拘囚美里,不殓厥愠,两座无损为圣人。展禽为士师三黜,子文为令尹三已,而卒不损为贤者。他如展出平之见放,张仪之被谤,马迁之腐型者,何可胜数?大凡士君子卓然自命,不肯与世同尘,往往为流俗谤绝,大抵如斯。虽然,宁为流俗所弃,不为流俗所取。君何不乐天安命,淡然自得?而何苦乃尔乎?矧俺家衣食虽不至丰裕,然妾之女工亦聊足以清饥矣。君何患焉?”梦鹤听了欢然喜乐。
须妗,洗爵当前,梦鹤饮了数杯,仰观壁上一首诗说道:“这诗清逸俊雅,思致蕴奇,不失诗人之志也。文韵一笔。”平娘道:“不必步韵,别有《闺怨》,限韵之中要存一二三四五六七###十,百千万丈尺两双半。妾正思索间,适遇君到,知悬在此,请君一笔赐示。”梦鹤诗思泉涌,顷刻间满纸珠玉乱坠,持与平娘看。平娘接来一看,只见上写道:
万叠云山九曲溪,十年有梦半辽西。
八行锦字又江鲤,一盏孤灯五夜鸡。
六七钗环羞鬓懒,二三花柳妒眉齐。
楼高百尽愁千丈,四望凄凉两泪啼。
平娘看完说道:“君有此捷才,目有此秀雅,真可与东汉诗人相颉颃。”梦鹤道:“鼓在内打,声不见外响。贤卿啧啧称誉,外人庆庆谤毁,教我怎么好?”平娘道:“相识满天下,知已有几人?大抵人情多慕虚名,待郎君一举成名时,即天下皆知其贤,岂独区区一漳郡乎!今郎君年二十余,功名未就,虽有韩陆之才,李杨之学,夫孰从而信之?愿君无怪乎流俗人也。”两人谈论相慰,不觉日已晚了。
正逢六月十四夜.月白风清。二人开了后门到菜园中。这菜国约有二支阔,四围墙蔽,外面有数丛绿竹,能引清风,内面有数珠桐柳,能勾月色,芳菲阴浓.丽丽鲜鲜,俯仰高典。既而梦鹤在月下顾盼平娘,百媚千娇,宛若嫦娥下界,欲心难禁,抱住平娘,对了一嘴,要求合欢。平娘道:“幸有先人敝庐在,无端于露天之下,得毋近于银荡之辈乎?”梦鹤道:“念夫妻情分,不妨见这月下会佳期,愈加生色,望勿见拒。”平娘摇曳不肯,益生娇态。梦鹤益生眷恋,无奈情牵意绊,即在这梧桐下,石片上,扶龙扶凤,同入桃源洞了。那时月白风清,悠忽之间,黑云满天,狂风暴起,恍若神童子下降,宛如十八姨懊恨。平娘问道:“此何兆也?”梦鹤道:“天人同道,盖夫妇和而云雨交,天地和而雨泽降。德泽知俺云雨交,而他亦要雨泽降也,何足异哉?”姑置不题。
且说梦鸽被奸人所弄,无学教读之后,人人皆藉此为口实,每年设都,尽无终始,多者误无书教。惟夫妻二人,清粥(文韭)盐,并无怨尤,只乐于诗章而已。
忽一日,郑判躯来报道:“康哥哥,你知之乎?文宗入省,约明日县考,初三府考。”梦鹤慌忙买了卷笔,候次日入考。未知进泮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遭大变妻子俱亡

诗曰:
寒风拂帐冷单衣,睡觉沉吟悲寂帏。
薄暮摇灯玉影动,平明斜日镜容辉。
离衿一旦杜鹃啼,共枕十年蝴蝶飞。
望断巫山隔万里,可怜燕子同西归。
却说康梦鹤县考批郑案首,府考亦夺魁名,郑判躯落在孙山之外。及文宗接临,郑判躯慌忙求买府名进考,幸买得续榜一名,名做乜物生。因那提学入省,去拜察院,察院与提学说:“诏安县有兵部侍郎乜一芝,乃本院恩人,其子孙名做乜物争。因前年已经本院观风,拔他案首,今此岁考,全赖老先生鼎为玉成。”那提学连连应诺,遂揖而退。却说文宗到了,即吊漳州府十县童生到泉州府听考,约有半月路费、并伺侯揭晓,计银必须五两才做得事。平娘道:“今无盘费,怎么处?”康梦鹤道:“不妨,任众人先走,我带一本命书,沿途算命,省却盘费,岂不是好?不过功名念切,贫穷无奈,怕什么羞?”决计已定,明早遂行。
那知文宗科期日迫,把远县童生先试,有盘缠者皆赴及,惟康梦鹤挨延算命日久,及到府城打听考期,已考过完场了。要入别县,又被革除,冒籍峻严,一时没法,只得去恳求送考知县,求他代禀宗师补考。知县道:“三年一望,你读书所于何事,为何今日才到?”康梦鹤道:“望老爷垂怜。童生家贫,缺少盘费,沿路算命,是以来迟。”知县怜其真诚,与之实告说道:“你有这等才学,不怕无高飞之日。今这文宗,因朝内六要索他银子,他把秀才尽卖,额数已定了。你回去罢,等后科来,本县求太尊同送你入道。”康梦鹤无奈回来,空走一场。
且说提学承命荐拔亿物争,拳拳记在心胸,不意那时误听了乜物生,茫茫不知,这举乜物生为首名。且喜郑判躯幸入泮宫矣。意福善祸怪之言亦无凭也,以其祥之累世积德而困穷着此,以判躯之累世积恶而发达若被。时人有拖幛之诗为证:
潇潇风雨太阳玄,隐隐空山迷树烟。
陋苍匝衣终殒命,险林暴客多寿年。
尝见恃力威矫矫,曾无尚德禄绵绵。
今日莫论天道定,祸淫福善总虚然。
只康梦鹤归来,与线亲及平娘告知如此如此。平娘闻之,亦愁起来,说道:“这银子是要紧的。如今这般贫穷,缺乏盘费,一个区区芹泮尚采不得,况望云霄之高哉!真所谓英雄无容武之地,教我怎么好?”
二人正在愁闷之间,忽报郑判躯来相拜,梦鸽出门接入,对坐。梦鹤拱了一拱道:“恭喜,杜兄怀抱利器,今幸荣游泮水,异日折桂广寒自立基矣。”那积压郑判躯做了秀才之后,骄矜益甚,因说道:“社兄得了府县案首,为何不入考?”庚梦鹤道:“既知道了,何必把这话来相谑?”郑判躯道:“弟果实不知。虽然,兄有此多材多艺,人所难能。昔迁父司马谈善于星历书卜,率为汉太史,世称贤士,何知兄台后日不以材艺见长而为太史乎?琐琐文衡,是兄所优为而不屑也。”梦鹤心内愁闷未消,忽然又听这言语,心内之火沸沸莫禁,因发出道:“兄何必如此讥笑!小弟不过命运未通,岂不闻‘三年不飞,飞即升天’乎?‘三年不鸣,鸣即惊人’乎?今年文宗,秀才尽卖,见不过侥悻于万一,何足贵哉!”郑判躯道:“必秀才尽卖而小弟侥悻,乃见才学。”梦鹤满身皆火,半句话也说不出。郑判躯见此光景,知是恼他,因说道:“弟短于言语科,但所言皆堂堂正话,愿见千顷海涵,不胜荣幸。”即抽身揖别,康梦鹤送出门道:“兄得了一领蓝衣,真可谓意气扬扬矣。”判躯笑而不答,攸然而去。在路中想道:“你不要夸嘴,等我把你弄一场饱戏来看。”正是:
得意读书本等焉,失时不过未亨宣。
可怜娇傲伤人语,六月犹如腊月天。
且说郑判躯既去,梦鹤夫妻自相慰勉。不出二年,岁考又到。康梦鹤道:“岁考将至,文宗限这月终决,如今又无盘费,却怎奈何?”平娘道:“不妨。把妾身中所有衣服物件尽剥去当,倘得侥倖,漫漫取赎未迟。”。
梦鹤正要拿衣服出门,忽闻郑判躯敲门叫:“哥哥在这里么?”梦鹤道:“他又要来气死我了。”平娘道:“你不闻孔子见阳货乎?任他无心之说,我不过以无心之听就好了,何必忌他。”梦鹤心以为然,即开了门,请入坐定。梦鹤道:“兄此来,有何见教?”郑判躯道:“兄知文宗又案临泉州,要吊十县上去考么?”梦鹤道:“晓得。”判躯又道:“兄须念功名吃紧,不可自误。”梦鹤道:“晓的。”判躯又问道:“兄约何日起身?我们明日就要走了。”梦鹤道:“好,兄请先走,小弟随后就来。”判躯道:“兄若无盘费,小弟有三两银子,铜钱二百文,愿借兄,未卜兄要否?”梦鹤心内暗想道:“那时有这样好心?”猜疑未闪,冷笑而已,因说道:“兄不要来弄弟。”判躯道:“岂有此理!银子现拿在此,那里有假。天下事,真的便不假,假的那里肯真?”把一包银子就交与梦鹤手中。梦鹤欢喜出于意外,说道:“其然,岂其然乎?”判躯道:“朋友有通财之义,古人有脱衣解骖,车马轻裘与共,又何怪也!”梦鹤:“恩不在多寡,而在当阨。弟今处困阨之际,幸兄借助之恩,倘得侥倖,是兄之赐也。弟当入五内,断不敢忘这恩德。”遂起身相揖而别。
梦鹤入内,与平娘说出此事,平娘道:“妾窃视这个人,而皮带杀,心肠奸险,那里有这等开心见佛!莫不是天助德有所假乎?”康梦鹤道:“有这银子,命书不须带去。你入内收拾行李,明早即便起身。”
至次早,别了母亲与平娘,肩负一小小的包袱,身穿一领旧旧的白衣,足踏一双新新的草鞋。平娘送他出门,如愁如痴,泪流两行,说道:“君要去了,须要早回。”梦鹤不觉惊讶道:“贤卿常时,处别离困苦之中,皆淡然自适,今奈何顷减玉肌,断却愁肠,与往日大不相同?此是何故?”平娘道:“妾非有别事,只因君要起程,精神恍惚,气脉汹涌,三魂飘飘,七魄渺渺,不知为着何来?且观我君眼下黑筋浮现,愿君这去,务要眠早起迟,顺时自调,不要想着妾身。只要我君这去,鳌头独占,早早回来相见一面。”梦鹤道:“不须烦恼,请了。”正是:
泪随流水急,愁逐浮云飞。
临别叮咛语,章章是隐微。
且说康梦鹤,行至半途,二百铜钱用尽,是夜店主要索宿房钱,康梦鹤道:“你不要慌,我有银子在此。等我去换了钱来算还你。”乃走到银铺中,换了钱来,理还饭钱明白,就要起身。忽见一个人,头戴一顶尖坛帽,歪在半边,身穿一领青布短袄,走得气冲冲,乱叫道:“秀才不要走!”吓得康梦鹤魂不附体,暗想道:“我平娘斯料不差了。”那人道:“你是斯文君子,怎么好行这小人事?我这银子是铜银。你好好拿钱还我,倘若不肯,定要扯你到县里严究!”康梦鹤道:“我银经你看是好的,你才肯算钱把我。如今换了许久,乃把这零碎银子来诬赖我。”那人道:“无天理!这银子明明是你的,怎说我诬赖你?”两人相争不开,扯到知县里去究问。
那县官即出堂问道:“康梦鹤,你乃读书家,怎好用铜银骗人,干犯国法?”康梦鹤道:“这银不是小童生的,小童生的银子没有这等碎,是他赖小童生。且小童生若是铜银,他那里肯把钱换小童生许久时?”那人道:“小的看他是君子家,全不疑是铜银,只看银面而已。及他拿钱去了,小的疑似不决,乃把银剪开看时,里而尽是铜。”知县对那人道:“你做生理之人,必须勤谨,若有疑危,不当面剪开与他看,他就无言,怎好这般糊涂做事!”发打十五板。又向康梦鹤道:“你偷用铜银,律不容赦。隐害良民,该当何罪?”发打四十板。衙役拑将下去,康梦鹤泣禀道:“容小童生苦诉冤枉。”县官道:“是你自取其罪,有什么冤枉?”康攀鹤道:“瞒不得老爷,这银是小童生一个朋友、痒名叫做乜物生的。想必是他前日怀恨在心,假意把这银子来借小童生,实是要害小童生了。伏祈老爷垂怜恩赦。”那县主道:“念你是斯文家,为人质直,被人所言,无心之过,其情可原,姑免你一命。你务宜把钱还他,铜银自己收去。”两人叩谢而出。
那时,梦鹤在半途之中,去还两难,没奈何,脱出身上一领礼衣,卖钱二百文回家。正是:
铁石奸心传不虚,害他半路空踌蹰。
圣人失意丧家犬,豪杰逃生漏网鱼。
却说康梦鹤回来,在路中行迈靡靡,头低颈垂,譬如雨滴鸡,眉锁眼涩,宛若丧家犬。一步宽一步紧,忽到了门首,听得房内哀痛之声,愈觉忧愁,窃自思道:“必是平娘知我被害在这里哀哭。”忙忙趋入,见平娘同一儿子病在床里。那时平娘手足虚损,不能动履,忽闻梦鹤回来,勉强起来,坐于床中问道:“君何来之速也?”梦鹤发即与之云云。平娘道:“妾知他无这好心,如今来得好,俺母子亦得与君相见一面。”梦鹤含泪说道:“贤卿千万保重金体,若有不测,叫我怎么好?”平娘道:“君前日会卜,如今再与妾占元如何?”梦鹤即盥洒焚香,占得地火明夷卦,初爻落空。梦鹤拂龟而谢,说:“不好了!初爻属小口,应属妻;明夷者。伤也。然而天数虽定,人事亦不可不尽,速请医生调治。”
服事半月之后,汤水不入口。平娘向梦鹤道:“妾望与君是年驾凤友,那知今日化作两参商。我君,我君,妾误你了,妾误你了!”言讫,瞑目不语,呜呼哀哉,归与归与!正是:
自古红颜多薄命,琉璃易破彩云收。
魂消肠断落花尽,晴鸟寒依声不休。
越有二日,儿子相继而去。嗟嗟!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林鹤于斯时也,室如悬磐,一身恍如巨石之压,要泣无泪,要言无语,忙忙愕愕,束手无策。其母陈氏泣道:“不如把这一间瓦厝典卖,俺母子移在这边一小间茅屋居住。”乃卖了五两银子,买棺木依衾。收敛埋葬明白后,梦鹤每于晦明阴雨,触景伤情,渐渐痛哀不已。正是:
红粉佳人并儿倾,夫君玉碎苦零丁。
愿随汀瑟声中死,不逐胡笳恒里生。
傍观闻者无不垂泪叹伤。时有一曲《红纳袄》为证:
徒向着土,唯前列酒卮.恨不得是玉容对镜时。纵则向梦儿中能相会,痛杀我,安得日中见伊?想当初,十年前无知识,到如今,此时间免泪垂。除非是起死回生,一双双(此手)丁令还灵,也现原身,使我知。
那时梦思想之情莫禁,援笔做一篇忆情文云:
忆我前日,执手偕盟。若我生你死望峥嵘。呜呼哀哉!糟糠已往,骨肉才倾。抚松以吊影.临流壑而叹声。月翳翳以将入,寒气侵衿谁共明;风飘飘而呼拂,吸声在耳忽眠惊。哀哀我情,淑温智惠,才德幽雅,吁嗟妻兮,谁知鸾萧叫凤笙?呈嗟殂兮,谁知你之坚贞?哀哀我情,魁梧梭伟,聪明情英,吁嗟子兮,谁无雀跃与鹤鸣?吁嗟今兮,谁知你之无成?枫叶无风自舞,或吧幽人之寂寂,阴云不雨自冷,或泪我身之茕茕。哀哀我情,睹衣裳以失色,睡衿席而如醒,望林泉以悽愤,愿草木之无菁。哀哀我情,你二人其亡矣,我一人独存哉!兰风空兮夜鹤怨,玉人去兮晓猿惊。万籁俱寂心常动,百精减寂影自行。已矣乎!寓形宇内凶难测,未知何时能回生。
康梦鹤吟完之后,不胜兴嗟流泪。但未知后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七回 因游学喜逢诗友

诗曰:
风从虎兮云从龙,鱼趋深水鸟趋峰。
绝无琴瑟声相左,那有芝兰气不浓。
外处奸人休遇合,远方知已喜相逢。
闻音默契丝桐操,岂在区区对酒钟。
却说康梦鹤妻子俱亡之后,说不尽凄凉悲苦。忽一日在家抑郁无聊,对其母陈氏说道:“儿要出外游学。闻广东有雇考,儿可乘此机会游学。倘有人雇儿入考,便得些银子回来。但思母亲在堂,有犯远游之训,将奈何?”陈氏道:“男儿志在四方,何必郁郁局守林壑间也。你若有上殖蹊径,放心奋翼,安知不无天作奇逢,使吾儿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乎?你弟今年长大,生理亦略无忧,我母子可以淡薄自安。即你在家,亦于有何事业?任你去游罢。”梦鹤即日拜别母亲,嘱咐胞弟,促装起程。
一种受尽风霜雨露,忍饥耐渴,先到了潮州府。观其城郭之壮丽,山川之名秀,人物之清俊,然民风土俗略不相同,士女老幼渺不相识。康梦鹤道:“我在这泛泛若水中之鸥,却怎了?今夜不免投在庵院,借宿一宵,再作区处。”正在沉吟间,有一个老和尚出见,说道:“客官从那里来?”康梦鹤道:“小生家居漳州,闻上刹清爽幽雅,一求瞻仰佛像,二来拜谒长老,三来游学雇考。今要来假一房暂宿几日,得以温习经史。苟遇良缘知已,得以雇考,房金一一奉纳。”和尚道:“尊官来不及时了。前日因一个光棍冒托秀才游学,宿在这庵中,后来拐带人家女子,惹起一场大祸。如今太老爷出告示,严禁寺院庵观,不许窝宿匪类,有朔望写结。尊官要宿这庵中,万万不敢收留。”梦鹤看这和尚好无理,恼起来,把笔提一纸张以言之:
芯萏犹识向阳生,堪笑阇藜肉眼睛。
举头瑶林任我宿,吾儒孰苦无贤迎。
梦鹤题诗之时,那积压有一人在身边,熟视了半晌,不觉高声赞道:“好文才!”梦鹤转身视之,乃一个庠士也。那庠生拱了一拱,就问道:“敢问社台世居何郡?高姓大名?因甚至此?”梦鸽即取前日有占一本命卦为姓名,乃应道:“小弟姓蔡,名允生,家居霞漳,因游学至此,要假庵暂宿几天,候有机会,得人雇考,谁知和尚不肯容纳。敢问社兄贵姓大名?”那书生道:“小弟姓陈,号天英。”又说道:“兄何患无处宿?小弟有茅斋离此不远,虽鄙陋荒芜,却无嚣尘繁冗,未知有当尊意否?”蔡允升道:“得蒙垂爱,三生有幸,但弟碌碌庸躯,恐不敢搅扰。”陈天英道:“萍水相逢,孰非我辈?然小弟家居清贫,仅是蔬食菜羹而已,倘有怠慢失礼,希祈见谅。”蔡允升道:“这等多谢了。”两人即携手同行到家,吃了晚饭,宿了一夜。
次早,有一位朋友,乃丁卯科举人,叫做许文泰,同一位查必明来问:“漳州有朋友称要雇考,在这里么?”陈天英出见,说道:“在这里。社台问他何事?”许文泰道:“我这位朋友要雇他做卷。”陈天英即引入见允升,说道:“这位就是霞漳社台,姓蔡,名允升。”许文泰拱道:“失候了。”允升道:“不敢。”允升复问道:“这位社兄高姓大号?”天英即将两位通了姓名。蔡允升拱道:“失敬了。”许文泰道:“不敢。”正谈论间,而早膳已至,陈天英道:“无肴之酌,可谈心乎?”许文泰道:“极妙,极妙!”四人送对席同饮,议论雇考之事。
允升又观槛外兰花下有一块石,生得甚美极奇。允升道:“此石胡为乎来也?”陈天英道:“弟前日游山水而得也。其色如斌珐之光泽,这数日内,要咏赏一会,但思索未就。幸兄屈驾贲临,希祈椽笔见教。”蔡允升道:“不敢。书云:‘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陈天莫道:“对客挥毫,最是文人雅怀。小弟得亲见瑶章,兴复不浅。”允升复让许文泰,许文泰道:“兄休太谦。”允升见推辞不得,且诗思勃勃,正要卖弄才华,因说道:“既蒙列位雅爱,敢以献拙,诸兄休笑无盐之丑。”乃任意挥洒,不消半刻,成了一篇。席中数位都挨拢来看,只见上写道:
槛前卓尔一峥嵘,说是元章神出璎。
圭壁文华称国器,横琮秀美羡朝英。
岂真织女机中坠,恍似浣纱津上生。
谈理点头千古在,虎丘寺内传顽莹。
只因这一首诗使人爱敬,大家称羡欢饮,那查必明见人人赞美,彼窃自思,以为用这人代替,不患不进泮。虽然,外才虽美,未知内学何如?即开口道:“俺大家吃了酒后,拈一题头来做文章,正见以文会友之意。”天英笑道:“我知你非要会文,乃欲试蔡兄内学耳。”又对克升道:“瞒不得蔡兄,我这风俗,同有朋友来雇考,必须亲试一篇,果然是好,然后敢用他。不然,恐有一二冒假之徒,借雇考为行,不但虚耗日食,诱骗银两,而且误人功名不浅。兄之大才,不待试而后知,但查兄要作.兄不妨就做一篇,指示大家。休怪冒读,幸幸。”查必明道:“弟极不才,安敢当试一字?不过大家润思集益而已。”允升道:“传前论文,斯文乐事,若不亲试,何必见得真假?请出一题。”许文泰道:“就出君子以文会友一节。”允升即提起笔来,随心应手,游刃有余,不须臾,满纸珠玑立成。持与天英诸友看,天英称赞不已。文泰道:“如今当写契立数了。必明朗立了契,内写如进泮,谢银一百两,否则只送路费五两,立云英等为中人。”立议明白,大家揖别分散。打探文宗接临消息,东提学未到,姑置勿题。
且说蔡允升在书馆中涌习经书。有感石洞泉水之声,援笔题一首诗云:
独坐幽云洞,泉流似我清。
静听危石响,宛对素琴鸣。
润曲声轻转,峰斜影倒横。
心闭似入定,尘事不关情。
是日,陈天英遣小斯送《喜逢益友十二回文》至,蔡允升拆开一看:“芳名喜得善交浓久敬容。”允升随时即和,交与小斯持去。天英接来一看:“芳名传友得心浓喜敬容。”陈天英暗想道:“我做一首诗,必推敲半日,在他不用半刻,真捷才也。”
过了数日,适逢三秋佳节,枫悬锦旆,菊设金钱。允升值这良辰美景,正在思想说道:“昔怅翰思蓴,屈平飧菊,此其时也。我贤妻,你若在日,依韵和倡,许多快畅,而今不可复睹矣。”正在愁怀之际,忽见许文泰,陈天英诸友齐至,说道:“兄在这里寂寞无聊,俺大家要扳兄登高游玩,未知兄肯去么?”蔡克升道:“小弟抑郁局处,才发此兴,幸蒙宠召,敢不从命。”
众人邀了允升,一齐出门,俱到名山秀水,登虎豹之上,踞虬龙之下,左顾右盼,其乐无穷。既而,村沽、野黍、山蕨、溪鱼具列于前,数位即次坐剧饮。酒至半酣,乘兴限韵做诗,各自对景吟哦。允升先完,具稿与众席看。诗云:
九日携襄天际游,嵯峨片石自悠悠。
江摇干尽层层浪,枫落孤村色色秋。
万里乾坤岁月共,一肩琴剑烟霞俦。
休教踏遍苍苔路,且向传筋曲水流。
二人看毕,口里称赞不俗,心中思索诗词,说道:“待我们做完一齐来看。”须臾,许文泰亦完,兄见写上:
相传此日皆萸游,载酒登临兴自悠。
片石有情留客醉,黄花开遍耐残秋。
白衣不让陶潜趣,落帽宁夸王子俦
作客每欢逢胜会,眼前山水有风流。
陈天英道:“弟亦做完,希祈教正。”数人皆拉在席上看:
披昔登山纵意游,旷观寰宇心悠悠。
水天一色清泉趣,霞骛齐飞满树秋。
曳屐遐思高士迹,摄衣追慕骚人俦。
携来菊酒对君饮,始觉茱萸古今流。
三人看了,各相称誉不题。
却说席中有一个姓姚名安海,系许文泰密友。其为人口舌利便,好险嗜利,性慕风月,善于逢迎,虽并诗友之益,但笑谈游乐,不可无其人。满筵在席,高吟和兴,惟姚安海寂寂无趣,说道:“蔡兄有此丰姿才学,真不愧相如、君瑞之风,谅令尊嫂必是佳人可知。”蔡允升道:“小弟之内拙,虽不敢以佳人自负,要亦非庸妇之可比,不幸于旧年花谢小筑,幽明永隔,千兮一年。”夫抚景伤情,眼泪将下。众友慰道:“自古红颜多薄命,眷恋之情,谁忍不伤?虽然,修短有命,惟祈高明,以理节哀。”姚安海道:“兄何患焉。弟那边离书斋不远,有一个女子,姓卞名五真,生得艳冶秀丽,性格温和,女工之外,更通诗赋。他当天发誓,有才有貌的才子才晋配他,如今已二十岁了,尚未婚对。兄有这才貌,来去小弟书斋中,不时吟诗挑动他,借弟为斧柯,焉知天缘不凑合乎?若然,则弦断再续而佳音犹在,妻亡再娶,而佳人犹存,耒知兄意何如?”戏升道:“极承雅爱,但念亡妻死未三年,忍再娶。”姚安海道:“社兄年方壮盛,岂有不续弦之理。”蔡允升道:“不然。小弟非独情有所不忍,且处发今末世,聘仪不备难以议亲,小弟不过一介寒儒,那里有聘仪?”姚安海道:“他父亲是老儒,库名世杰,年已五十多岁,他母亲林氏,为人极贤淑,年已四十余,并未有男子。倘回思转念,要赘一佳婿以娱晚景,不消聘银,亦未可知。”许文泰道:“姻缘乃百年前系定,非人所能料。但安海兄一个书馆清净幽雅,有花木水石,不时可玩赏,比天英兄之茅斋枯淡不同,蔡兄不妨去歇他。且查兄家居与他相近,日食奉侍又便一些儿。”诸朋友一面谈话,一面吃酒,到了天晚,各各分散归家。
至次日,蔡允升移居姚安海书斋中,看见席上一柄金扇,展开一看,乃前日被人所试贺寿诗,后写“敬贺许老社台”,其笔迹与诗字略相径庭,梦鹤不觉叹奇,问安海道:“这柄扇那里会到此地?”姚安海道:“这笔迹之人与兄相识否?”允升道:“题这扇之人,与小弟相爱,如共一身。若持这扇来送兄之人,与小弟渺不相涉,不知是何人?”姚安海道:“钧是一个人。那里有题诗是一个人,送扇又是一个人?即因前年,兄贵漳有一个朋友,姓康,名梦鹤,亦如兄来游学雇考,幸逢许举人寿旦,诸人贺诗,各要句句藏诗酒,盖因文泰乐于诗酒而取义也。那康梦鹤亦题一首去贺他,诸友无不称赞为上乘,乃请他入考。”允升道:“为何不试他内学?”姚安海道:“许文泰本要试他,但因端午节与他到园中观菊,文泰说:‘处今之时,寻芳者孰识菊花之坚贞?’康梦鹤忽叹一声,遂吟诗一首。文泰观其诗才敏捷,句句精工,甚然叹服。不久宗师要考,是以不试他。”蔡允升道:“这诗不知兄曾记得否?”姚安道:“记得首二句,请诵与兄听:‘四顾众芳开满庭,悚金石才叶青’。其余六句,则小弟忘之矣。”允升道:“后六句弟会诵得,兄会认得么?”姚安海道:“诵得真,那里认不得?”允升即诵了一遍。安海道:“莫不是兄在书斋中看见乎?”允升道:“后来这人入考如何?”姚安海道:“彼时这才子,许举人极称他有隐德,出场后即要他写出文章看,他一定不肯写。及至出榜,坠落孙山,开诚布公送他五两银子归家。”允升道:“梦鹤前年未曾来,那时有梦鹤这等多耶?”闲话莫题,且说安海要谋玉真婚姻,未知何如,且看下回分解。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八回 康梦鹤客斋夜梦

诗曰:
静面万物皆前来,是假是真莫细裁。
达者谈天有可信,痴人说梦终难猜。
岂期情切幽明感,不意心诚微显开。
留得只身飘落在,安知离合不奇哉。
却说康梦鹤在姚安海书馆中沉潜读书,姚安海每日劝他求亲。允升道:“小弟今日此来,原为功名,非为婚姻。”安海道:“今日无事,不如同到街市闲游一要如何?”允升道:“这个还不妨。”乃携手同行。正是:
身入桃源溪径开,问针得线真奇哉。
白云本是无心物,又被清风引出来。
二人走不几步,遇着一个媒婆,安海认得他,把扇招他一招,叫:“张妈住了,我问你。”那张婆笑得忻忻,说道:“我今日有利趱不?姚官人是要抬举我?”安海道:“你和我蔡兄做媒。”那媒婆将允升一看,说道:“姚官人你不要说谎了。那位官人这等花容玉貌人,这等壮大,还没有秀才娘,我不信。”安海道:“瞒不得张妈,他前年失了一个佳配,如今是要续弦的。但他发誓必有才貌双全、如前妻一样,才肯娶他,不然,虽终身零落,亦所不惜。我观世杰之家有一个女子,正是蔡兄佳偶,烦你去求他一求。若是凑合,重重一个礼谢你。”那张婆道:“我看蔡秀才配得他过。但我问你有多少聘礼?”安海道:“才子配佳人,有什么聘银。”张妈道:“这个做不得。他女立誓要才貌夫君,他父又要有财的女婿。每人去求他,有财又无貌,有貌又无才,养到于今,二十岁了,未有下落。我想他一个女,必寂守孤帏,钧死然后有匹配。这个任是相知亦难撮合。”头摇手摆,转身而去。安海道:“这个老贱人,好大胆!不要管他,走罢。”
二人游览街巷,日将过午,允升道:“回去罢。”过了大街,转过一湾,望见数株梧桐,四周绿竹,宛如汉林幽凤。当时卜玉真尝游此竹圃,有诗一首为证:
竹柳幽阴日影斜,时游树下醉忘归。
闲观粉蝶双双舞,惊得黄鹂树上飞。
时人亦有录一首为证:
桃开红锦柳拖金,白玉铺成绿竹阴。
更有梧桐和月林,珠玑错落缀花心。
允升观了一会,就问安海道:“这一个所在是谁家景致?”姚安海道:“即卜世杰后园,他的女儿玉真常在这园中玩赏花木。俺不妨到那时看一看。”行了数步,忽见玉真正园内井边观女婢汲水灌花。安海引允升密迹潜行,走到后园一声坏墙处偷看。见得:
柳烟桃露春衣,月色花香飘长翳。唇似桃兮腰似柳,脸如花兮肤如脂。立得竿般袅娜,行得万般旖旎。花魄已消焉敢妒,月魂如动定相依,朱边引绳舒玉笋,恍然洛浦临溪游。园内凭栏映芙蓉,犹如观音莲花坐。傅粉的委实羞,画眉的真是谎。亭亭袅袅,记不尽娇姿娉婷;悄悄冥冥,描不尽香莲步稳。
当时有录五言诗为证:
花柳虽妖冶,终含草木形。
何如闺里秀,绝色自天生。
允升见了玉真,断送得眼乱,引惹得心慌,说道:“我试高吟一绝,看他说什么?”
偶遇名花惹问时,阳春和断求心知。
玉柱会渡天河路,安得娇娥许一词。
玉真听得有人在墙边吟咏,把秋波一转,看见有两个人躲在墙后,看见一个生极俊秀,说道:“好思慕俊逸之诗!但不知是那一个咏的?这等思慕之深也。我依韵和他一首。”
诣惜倾筐梅落时,灵台一点有天知。
引绳汲得浆中液,不是同舟无一词。
那玉真和诗毕,把小小的双脚儿轻移房内去了。允升道:“好酬应得快出!”安海道:“凭两个是好做一首儿的。可恼走得快,亦不等我饱看一会。回来去罢。”
允升见境伤情,在路中如醉如痴,说道:“这女子行动声音好似我平静娘一样。”归至书斋中,愈想愈真,愈忆愈现,莫不是阴灵不泯,真身出现乎?又想道:“若是我平娘妻,为什么在这里?且我在那里吟诗,他亦舍得不认我?”又转一念道:“莫不是梦?”正是:
情因境遇愈思前,欢欲来时又泪涟。
此日偏能惹追忆,新弦弹出疑旧弦。
是时,天色已晚,金乌渐渐西附,玉兔徐徐东升。那允升独坐无聊,一时困倦,身倚在床板中,头枕在床栏上,辗转思想,口念一绝云:
坐对浅灯照悴容,几声夜雨落丝红。
因何柳絮牵花舞,醉杀游心倒槛中。
允升想了一会,不能成寐,将近半夜,不觉两目酸涩,心内暗想道:“未知何日得见我平娘妻,不免来去追寻,会他一面,许多受用。”
顷刻间,遂别了他乡客,寻了故国人,早来到即是泉台路。但见绿杨芳草萋萋,金凤玉露飒飒,寒气硬骨,阴冷侵肤。开了玉门关,走到转界司,听得里面有妇人声音,“原来我平娘就在这里。”不免敲门。平娘道:“谁敲门哩?”听了半晌,又道:“这声音恍似我夫君梦鹤的声音,他为什么到此?待我开门来看。”平娘一见,果是梦鹤,说道:“难得我君恁般心勤,衣袂盖沾露泥了。”康梦鹤道:“我这几日不曾见我贤妻,为你割肚牵肠。亏你昨日在井边亦舍得不认我,到如今害我这等跋涉。”平娘道:“君差了,妾未尝到阳间,为何有在井边?只因俺六月十四夜,梧桐树下,石片上空合云雨,触怒天威,城隍申文东岳帝君,把妾拘到阴府究问。帝君怜妾贤德孝慈,不甚拘究,惟责罚我君损了一长子,断了俺夫妻三年风流债,然后,许再相逢。”康梦鹤道:“听你这说,我妻你是死了,未曾到阳间?”平娘道:“正是。如今这里乃是阴府。”梦鹤道:“人死不可复生,贤卿说什么日后再相逢?除非是梦中相逢.或是待我同到阴会相逢。。”平娘道:“君有所不知,那一日,东岳帝群唤注生司官拿簿来看,那司官禀道:‘查得蔡平娘于二十二岁身一劫,过了这劫,寿至八十。今身尸朽烂,不可起生。小神查得广东海阳县人氏,系庠士卜世杰之女卜玉真,生得容貌才品与蔡平娘恍惚相似,玉真寿数,今年皆终,宜将蔡平娘神魂依在卜玉真尸魄上。’无可凭据,准妾心同而眼异。心同者,使妾将前事一一都记忆得;眼异者,使妾交易人身,将旧人的容貌都忘记得。若要重相会时,必依然记得天后娘娘为媒,签诗为证,正显阴光有应。妾即叩谢而出。今幸我君不辞劳若来寻妾,妾正可与君同回阳间。”康梦鹤道:“俺儿子如今在那里去了?”平娘道:“判在河南开封府去投胎出世了。”康梦鹤道:“俺如今不在漳州家里住了,现今羁身在潮州府城内姚安海书馆中。”平娘道:“妾正要去潮州府城内寻卜玉真了。”二人一种相随,欢欢喜喜,恰如:
花开花谢谢更丰,宝镜重新月复胧。
谁积世间事是戏,那知天下人皆空。
却说康梦鹤夫妻同到潮州府城内,梦鹤道:“来到这里,即是我寄寓的书斋了,请贤妻入内,同坐片时。”平娘道:“可有人在那里么?”梦鹤道:“仅小生一人而已,不须惊疑。”平娘即入内对坐,说道:“君这等凄凉,宁不思妾乎?”梦鹤道:“一日十二时,那一时不伤嗟?惟望贤卿垂念。小生自贤卿别后,枕冷衾寒,亦极渴念,今幸得见,希祈怜悯。”平娘道:“自今以后,合当勤慎。”梦鹤道:“如今在书斋内,非犹昔日梧桐树下之比也。”平娘道:“务宜快些儿,妾要去了。”
两人正在情浓之际,忽闻敲门之声,听得查必明在外叫道:“蔡兄好起来了,天已亮了。”梦鹤翻身惊觉,即是一梦,遍体困倦。忙忙起来,将门儿推开一看,见红日已半壁了。查必明道:“蔡兄好高睡。兄知提学不几日将到了?”梦鹤道:“文宗到得好!查兄可急急去寻一个府名,便于进考。”查必明又说了闲话,随即出来宽府名了,且按下不题。但未知平娘回生之事何如,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回 蔡平娘魂栖玉真

诗曰:
乾天变革旧更新,通共两人为一身。
藕断亦知丝不断,魄沦又见魂难沦。
阴阳合理无他理,人鬼联姻非别姻。
世上犹然未解悟,请君借问焄蒿神。
却说卜玉真自井边和诗之后,恨不得看真,斯时亦有转盼他,虽未甚详细,亦晓得有一个生极俊雅,然未知这诗是他咏的否。自是以后,终日寻思悒怅,神魂梦样,茶饭少进。尝说:“好句有情求淑女,落花无语怨东风。若是那一个人,他脸儿清秀,身又俊,性又温。且想他这一首爱情诗,知他一天星斗焕文章,不枉十年窗下苦。如今谁肯作针线引?又不好向东邻通殷勤,又不好和我母亲说出真情。除非到了黄泉路,才得与他结婚姻。”不数日,睡不安,坐不宁,幽思昏昏,香消玉减。时人有歌《鹊踏枝》为证:
见了那人,吟得句儿真。想了那诗,念得字儿新。青春年少,俊俏聪明。怅惹眉桃,心事向谁吟。愁撞心苗,性命有谁怜。真是有心了奈无心好,多情却被无情恼。
其母林氏道:“吾儿这几天针线懒拈,诗书不理,闷闷不快,恹恹瘦损,为什么事?”玉真道:“儿非为别事,只因前日,儿在花园内看女婢汲水灌花,有二位秀才,一个生极标致,吟一首诗,儿此时亦酬和他一绝。未知此人是何方人氏,何姓何名。儿这精神是为他牵绊,敢以真情告。”林氏道:“这一个人,吾儿认得真么?”玉真道:“儿一时看见有二人,未曾认真,但听他吟诗声音似漳州人氏。”林氏道:“若是漳州人,找闻有一个漳州人在这里雇考。既然敢来雇考。必是大才可知。然不晓得这人生得怎么模样?”林氏又想道:“倘他娶过了亲,却怎好?”玉真道:“想他昨日之诗似断弦未娶的。”林氏道:“儿何以知之。”玉真道:“他诗道:‘偶遇名花惹闷时’,又道‘阳春和断求心知’,吟这几个字眼,便可知是断弦未娶的。”林氏道:“我不晓诗中意味,儿试说与你母亲晓得。”玉真道:“凡遇名花必喜赏,何为‘惹闷’?阳春其曲愈美而知愈寡,何为说‘和断’?‘和断’定是他前有贤妻,如今断了。”林氏道:“吾儿好聪明。”
母子正在愁闷之间,闻得外面老妪之声,叫:“秀才娘开门。”林氏即出来开了门,说道:“原来是张妈。敢问张妈到舍,有何见教?”张妈道:“来到贵府,总是为着婚姻好事。即因漳州有一个秀才,姓蔡,名允升,旧年才断了弦,现今来此雇考。前日游耍,到你后花园,见小娘子在井边看女婢汲水灌花。不觉伤情,倡和了诗,情意眷恋,想得废寝忘食,无奈托我来求一求。其人生得美貌,才学自不消说,然未知卜先生肯许否?”林氏道:“若是前日和诗的人,俺母子都允喜,须待他父亲早晚到日,我自当赞助。倘得许允,即当一人报知于你。”张妈道:“卜先生若许允,直速速报我知,恐送了人性命,不是耍处。我今且回去罢。”林氏送他出门,遂入内谓玉真道:“吾儿前日花园内所见之人,确是我所说雇考之人。此人姓蔡,名允升,果是断弦未娶的。未知你父亲今晚会到否?”玉真闻这消息,知有下落处,心神渐渐安定。
过了二天,卜世杰到家,玉真心内怡然自旷,其病十分已有八分轻松。其母林氏把前日事情逐一细细陈了一遍,卜世杰道:“我不曾目睹过,既然中你母子之意,便是好的可知。”
那张妈闻卜世杰回来,即走来探问,见了世杰,问道:“卜先生台驾到有几天?”世杰道:“昨晚才到。”又问道:“令千金这桩事曾闻知否?”世杰道:“吾儿誓拣择良配,至今有年矣,幸得有缘,中吾儿母子意,定是月老推排。敢问他有多少聘金?值今日良辰,可许他即来定聘。”那张婆道:“他说嫁女议聘乃夷狄之俗,佳人配才子,何用聘金?”卜世杰道:“既无聘金,要娶什么亲?这个做不得。”林氏力劝世杰道:“我夫妇年已半百,未有男嗣,不如招他进赘,以为年老这计,岂不是好?”卜世杰道:“你妇人家,所虑者浅,所见者短。不知他是福建人,倘一旦侥心要去,你我两个老人家肯跟他去否?如不肯随他去.教我怎好?不如他有银子来娶,处得两便。一来欢喜吾儿得了良缘,不虚生平才学之托,二来我好把这银子觅一个螟蛉子,庶免绝嗣之苦,且亦好做后来的棺木本,岂不是一举两得乎!”林氏听了,低头无言可答。张妈道:“既然如此,我且回去问他。他若是有银子,我即刻就走来回覆;他若是无银子,我也不必来了。”说罢,就起身而去。
那张妈即转来问允升,不知允升是一个穷酸才子,那里有银子定聘。正是:
古来才子皆先贫,劳苦心肠情正伸。
漫道姻缘无聘金,天光偏要困贤人。
且说卜玉真这一日翘望音信,直等到天晚,知是不谐了,心中怅然,郁郁不乐,说道:“吾立誓要嫁才子,吾父坚意要银子,天下事那里有这等两全,总是我终身命悭而缘薄。”郁郁数日,恹恹在床,形骸憔悴,瘦似丝麻,气息如缕。世杰看了,骇然说道:“吾儿是何病症?必速请良医调治。”林氏道:“不消请良医调治,良医即在你身上。”世杰道:“良医什么在我身上?”林氏道:“吾儿因你要索人聘金,愁闷至此。他说:‘天下财利可求,天下才子难得。若必待有才子、聘礼两全而后嫁,则将就木焉。’你若不回心转念,纵有扁鹊之手,恐也难医这病症。”世杰道:“这个容易。你去和我女儿说知,我即来去唯咐张妈。”乃到张妈家,着他去请蔡允升,速择吉课,或是要娶,或是要赘,任他主意。张妈忻然,忙忙报与允升。允升即择一良辰,说要随便进赘,张妈即来报知。
不停刻,到了世杰家,听得里面哀哭之声,吃了一惊。到得房内,只见卜玉真瞑目缄口,手足冰冷,呜呼哀哉。世杰夫妻相抱面哭,说道:“吾儿,你是允升害死了。”张妈看见,说:“不好了。”转身跑走,忙忙报与克升得知,说:“玉真为你相思害死了。”允升闻之,不胜悲痛。有一首《长相思》为记,词曰:
木兰车,木兰舟,万斛相思载不浮,胸臆待回忧。江潮断,江潮流,十种伤心洗不瘳,珠泪何日休。
那时卜世杰对林氏说道:“想起来吾儿之死都是我害他,与别人无干。”林氏道:“如今悔之无及。虽然,吾儿不幸,遇着这贪财的父,死也好苦。总是亏我十月怀胎,养他无成。”世杰听了,默然不语。既而叹道:“倘得还魂来,我就凭他主意。今没奈何,我且出去买棺木来。”林氏道:“必须急去急来,不可耽阁。”
卜世杰正要出门备办物件,忽听得玉真有鼻息之声,既而颜色依然,停了半晌,玉真忽然叹了一声,说道:“我苦呵!我康梦鹤夫君,你在那里去了?你好薄传倖!你好薄情!”世杰夫妻见玉真还魂,不胜忻喜,只说是胡言,问道:“玉真我儿,你回来了?你父亲母亲在此,不要胡说。”玉真道:“你是那个?烦你去叫我夫君来。”世杰道:“想必是他死去去见了月老,月老和他说明白了。”乃问道:“吾儿,你夫君是谁?”玉真道:“我夫君姓康,名梦鹤便是。”世杰道:“是了,如今问有姓康名梦鹤者,便可招他为婿。”又问道:“我儿,你试张了眼,起来看看须是。”玉真张起眼来一看,遂翻身在床中里,说道:“我若呵!我看这里都不是我家。我家在漳州,我嫁与康梦鹤,字其祥,他是天下风流的才子,我与他经生一个男子。我姑姓陈氏,我父姓蔡,名斌彦,现任广东都司,我母许氏,我乃蔡平娘便是。当日因六月十四夜与夫君月下会佳期,触犯天怒,拆离俺夫妻恩爱。今东岳帝君怜我贤德孝慈,判我回生来,俚皆在我家,怎么在这里?”世杰夫妻闻之,不觉大骇,说道:“我儿你说差了,你名玉真,你父就是我,你母即是此人。我儿又说什么蔡家许家,莫非是你心昏了?”平娘道:“我神清气定,那里会昏?你儿玉真在那里?请来相见。”世杰道:“玉真我儿,你就是。”平娘笑一笑,说道:“有这奇事!我是蔡家女子,名平娘.怎么又是你儿,名玉真?莫不是我之神魂借你儿之死魄来回生不成?这也罢了,我如今若要去寻蔡家之父母,他不认得我,纵我说出这般回生之事,他亦不信,不如我就把你为亲[生]父母,你把我为亲生女儿,仍做玉真,不要名平娘。但梦鹤与儿系百年前注定姻缘.已经与几十年夫妻了,生了一个儿子,年已八岁,东岳帝君责辊他,亦都死[了],怜我贤德,命未该死,合与康梦鹤百年偕老。希望爹爹访问漳州此人,与之实说其由。”卜世杰忻然道:“天下有此奇奇怪怪之事,恍如说梦一般。我如今不免新走到漳州地方,与吾儿访问一遭。”林氏道:“前日来求吾儿这亲,亦说他失了妻子,其才貌,人家都称他好,但他又是姓蔡名九升。”夫妻二么相议论,又乐得无子而有子,想如梦而非梦。正是;
事不关心,关心者迫。理一俄闻,俄闻者惑。花谢花开不纪年,愁眉笑眼变时刻。
姑置勿题。
且说蔡克升,闻卜玉真相思病死,无可奈何,惟有叹悼而已。婚姻事,自此以后渺不关心。越有二日,姚安海走来对允升说道:“蔡兄曾闻一奇事否?”允升道:“什么奇事?”姚安海道:“卜世杰之女死去一日,回魂起来,言声说他是漳州康梦鹤之妻,名叫蔡平娘,不是叫做玉真,著世杰去问康梦鹤的人,乃肯嫁他。但康梦鹤曾来到敝地,弟虽认得他,而未知家居何所。兄说与康梦鹤极相爱,何不同来去见他一会,说出蔡平娘回魂之事。”允升听他这说,想着前日梦中之语,若醉若醒,若疑若信,忙忙问道:“果有这等实事?”姚安海道:“怎么不是实事?难道小弟骗你?”蔡允升道:“康梦鹤小弟便是。”姚安海笑道:“兄犹来说谎了。康梦鹤前年曾与弟相会过,你欺我忘记了么?”允升亦笑道:“你有所不知。那前年一个康梦鹤,是假弟名字的,我是真的。”乃与之说其因由。姚安海听了,心尚未信,说道:“如今凭任你有苏、张口舌,亦难成就了。但他说还有什么会合的签诗为凭,做过的事业为证。苟非真真的康梦鹤,那里知他签诗事情?”允升道:“这个事,我一一都晓的。兄若不信,同弟到他家,说出当初缘故,就不差了。”姚安海道:“好好,也说得有理,但见不要说谎。”允升道:“若是假的,那里敢同兄去人家女子那里好耍的?兄不必疑也。”安海听了,点头道:“有理,有理。但这桩事,若得撮合,兄何以谢我?”允升道:“朋友之谊,谢话不消说了。”
二人乃齐出门,望世杰之家而走。忽路边冲出一个人,头戴一顶破帽,身穿一领旧袍,把安海扯着问道:“姚兄要往那里去?我和你来去趁二两银子。”姚安海道:“那里去趁?”那人道:“本县著差役缉拿漳州姓康名梦鹤、字其祥的,若晓得这个人去报知,赏银二两。弟闻见书斋中宿有一个漳州朋友,谅他必晓得。且兄前年又曾与他相处过。”安海闻了这话,向克升说道:“漳州朋友,这位蔡兄就是。”吓得允升魂不附体,乃问道:“康梦鹤有何犯法,要缉拿他?”那个道:“我也不晓得。”姚安海道:“既然不知,明是骗我。不要管他,来去干一件好事。”对那人道:“兄请了。”
不一时,到了世杰门首,允升道:“弟与他素不相识,且无针难引线,弟不便唐突见他。兄先进去和他说,他若问你是何赁据,你说现人在此,他必来请我。我暂在此土地庙里候佳音。”姚安海道:“有理。”遂自往所门敲响,叫道:“卜秀才在家否?”内林氏应道:“昨日书馆里去了,敢问你是谁?叫他什么事?”姚安海道:“老婶你来开门,我有一句好话对你说。”林氏即开了门说道:“原来是姚叔叔,你要说什么话?”安海即把康梦鹤实情告之。林氏道:“这个是真的。吾儿回生来,亦说要这事体为证。如今他父亲不在家,不要请他来相见。待我明早寄信去,着他就来。婚姻大事忙不在一时,且吾儿去伊姑家中做客,亦不在这里。你去和他说说,俺决许他,不必挂疑。”姚安海辞了林氏,即来土地庙中,与蔡允升一一说了。允升道:“迟了一二日亦无妨。若果有此实事,任他久久,亦是我的,断断不能入他人之手。”姚安海道:“蔡兄你就敢决定了,这亦未可知。那卜世杰是个贪利的腐儒,倘有人慕他女儿才貌,把一百八十两银子送与世杰,安知不入他人之手乎?”允升道:“兄你不晓的,他若是我前妻蔡平娘回生,值此时穷势迫,亦不过轻身赴死而已,断不肯因世杰贪利而入他人之手。”正是:
肠断梦魂结巫峦,伺心相信入芝兰。
说他若入庸夫手,壁碎珠沉也不难。
却说二人一边说话,一边走路,忽遇着查必明,道:“弟在遍处寻兄不见,兄你知事体不好了。”允升惊甚,疑是那人说要拿康梦鹤的事已出觉了,忙间道:“什么事不好?”查必明道:“请来去书斋中说。”允升道:“就在这里细声说也不妨。”查必明道:“街到馆中说亦未迟。”允生愈觉慌然,到书斋就问道:“是何事体?快快说来。”查必明道:“不是别事,只因文宗昨日到,弟每日立等出府名.那知太尊性贪酷,恃父为当朝宰相,每名秀才卖银一百五十两,交七十两与提学,自己得了八十两。这提学又不是清廉之官,不敢应承他,只是敢怒而不敢言。今进身无门,休烦社兄入考。,弟今赠路费五两,望兄叱存,万勿见拒。”蔡不允升道:“弟无寸功,多谢社兄三餐爱敬,安敢复贪财利?”查必明道:“弟闻君子取予以道,今蔡兄路途窎远,聊可为路费之资。”允升拱一拱,说道:“蒙社兄深惠,未知他日何以报也。”允升叹其命穷苦此,又忧其祸及若彼,遂收拾行李,约明早起程。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第十回 被奸人陷害沉船

诗曰:
一叶轻舟鼓浪行,西风吹起惹心惊。
思予不挫窗前苦,处世难求宇内平。
人祸忽临俦可测,天灾俄到谁能争。
茫茫四海本无事,都是谗奸扰乱萌。
却说蔡允升明日要回家,其肝肠恍然寸断,一心思这奇逢良缘;“我若归去,两人各别东酉,何时再来相会?若不回去,查兄又送盘费,我心虽无邪不怕鬼,然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倘异日惹起祸来,教我怎么好?嗟嗟!我这一片心绪有谁诉?一点丹心有谁知?惹得我这哭声似莺啭乔林,恨得我这泪珠似露滴花梢。”
允升在这书馆内愁闷,那知许文泰、陈天英诸友因蔡允升明早要回去,设一个席,办几碗菜,来扳允升欢饮,聊以叙将别之情。早来到此馆,边听得允升在里面愁怨之声,恋恋不忍去之意,乃入去说道:“蔡兄胡为郁郁不快?大家今晚要扳兄叙别片时,醉中可以分(礻央)。”允升陪了笑脸说道:“多谢了。”须臾,姚安海亦到,众人道:“姚兄都一齐来去。”姚安海道:“小弟这几时身体不安,酒半点吃不得。今见诸兄这等高情雅谊,小弟对蔡兄愈增愧歉。诸兄请了,小弟不能奉陪。”允升道:“姚兄尚未出去,锁头交你,锁匙交我,晚间好来睡。”
允升即同众友到馆,次第坐下,陈天英道:“流光如驶,自蔡兄之来,转盻裘葛更矣。今欲顿然别悰,实难以为情。”允升道:“小弟蒙诸兄雅爱,一逢相投,谊坚金石。今欲告别,心内惘然如有所失,展转怀想,真难以为情。”查必明道:“兄不幸尊嫂弃世,在家复无别个生涯,若是归去,愈生惆怅,不如少留几日,庶弟得以饫聆宏诲。倘执意恝然,毋乃嫌弟不能为居停主人乎?”许文泰谑而笑道:“居停主人,恐亦不免。”众人皆抵掌而笑。陈天莫道:“蔡兄非寇准,你可安枕无患。”允升道:“朝夕聚首,弟之素志,是以不惮跋涉关山。今得蒙光宠,不胜雀跃。若要分手阳关,特以囊筐萧然,不得已催迫矣。”陈天英道:“士君子论文谈心,以水可以乐饥。小弟虽不如查兄治疱盈设,但啖粥清蔬,兄若不厌,甚至一年半载,弟亦可供。固敢失坠,何必说囊箧之匮乏也?”许文泰道:“不必多言,蔡兄决去不得,大家酒要吃干。”允升道:“酒好了。小弟今晚尽量,差不多要醉了。”许文泰道:“醉就在这里睡。”允升道:“小弟蒙查兄馈赆五两,并包袱都在那里,不便这里睡。”查必明道:“兄赆仪合当随身,怎好放在包袱内。请问兄,你来时,安海在书馆否?”允升道:“门儿是交他锁。”查必明道:“不好了,不好了!兄你不晓得,安海为人心肠奸险,我们和他相与,是把他为儿戏好耍的。”陈天英道:“草木无知,尚向春荣,他亦人也,岂无垂念之心。”大家畅饮,直至鸡唱才散。
却说姚安海见允升出去吃酒,心窃自思道:“他是福建人也,我是广东人也,犹如风马牛之不相及。他明早要去,后日那里有相会之期,怕他怎么?不如把他这银子偷起来,他若是默默不语,也就罢了,他若是要讨,我就把他的真名字反在县里,犹得赏了二两,不是凑来共七两?任我终身赌钱,那有这样趱得快。”遂将银子偷去,行李依早旧放在床上。正是:
不识面中有义士,最相知者是奸人。
休言灾难有胎藏,自古财利惹祸根。
却说蔡允升吃酒回来,闻查必明之言,必中带疑,遂把行李开看,银子果然不见,说道:“不好了,不好了!如今教我怎么归去。”心焦神瞆,劳攘至天明,见姚安海施施而来,说道:“蔡兄还未起身?”允升陪着笑脸说道:“社兄,别事好耍,银子不是耍的。”安海佯为不知,说道:“你有银,我不晓得。”允升道:“弟有银五两,藏在这包袱内。今包袱在而银子不见。倘是外贼,必将衣服尽偷去,明是兄与弟戏耍,教弟后日知谨慎了。”姚安海道:“我昨夜不曾书斋中睡,果不知你有银子。”允升道:“弟锁头都是交兄,银子怎么不见?”姚安海变了脸,厉声道:“真果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好意把书斋借你宿,今要回去,就计藏奸,妄猜为盗。你若无盘费就实实对我说,我可去化那些儿送你。怎么以盗贼目我?是不以我为德,反以我为仇。这个人真无良心!”允升道:“你银子好好还我。若是不还我,我遍处投告朋友,你就无体面。”安海艴然而出,把手指一指道:“你这等无理,不要走!”
就立一张状,竟往海阳县口,对长班道:“我晓得康梦鹤,直来报说求赏,另有一状烦传禀。”那长班即入内禀道:“有人来禀报康梦鹤在这里,另告一状。”呈上县主看,上面写首:
告状人姚安海为屠良吓骗事。祸因漳州棍徒康梦鹤改名蔡允升,伪托士名,假借书馆,并无系带一物,不料于昨日突生无良,声称失银,希图吓骗。似此流毒,无法无天,势得上告。
县主看了,立批朱签:“即着该差同原告速拘奸棍康梦鹤即刻到县究问,速速!”那签差同安海来拿蔡允升,将朱签与克升看。允升看了愕然,精神瞆乱,少顷,把住了心,亦立一颖诉状,恳衙役转进内衙,呈上县官看。上面写着:
诉状人蔡允长为叩天追究事。缘升家居漳州,抑郁无聊,游学半载,多感良朋馈赆五两。谁知投宿一日,犹恐安海书斋,不测梦觉半夜,反为郢(足乔)山萡。□□包袱,尚存床中;世传白金,忽空衣里。倘是别贼,必尽偷馆内所有之利;明系他奸,□□行李所藏之银。典守者谁任其责?狗窃者欲诿何人?迢迢道途,举目多山河之感,萧萧剑佩,跬步有穷途之嗟。人心不忘,讵无垂怜之念;天道不远,岂容奸究之徒。能欺穷儒,难逃冰鉴。哀哀泣诉。
县主看毕,心内有想道:“我观蔡允升这张诉状,其笔秀雅,如落花流水深溶溶,其声哀愁,如风清月朗鹤唳空。既是游学的书生,必然饱学可知。但细查这二张状,明是姚安海偷他银子,借他漳州人,诬陷蔡允升为康梦鹤亦未可知。那里凭据?若要严刑,着他自认,我看文学又不忍。”想了一会,拿一张红贴子,写着几个字,藏在袖内,遂敲板出堂,吊原告姚安海、被告蔡允升听审。
县主看见蔡允升人物翩翩,愈加敬爱,问道:“你银子在那里不见?”蔡允升道:“小生银子在包袱里,约明早回家,那时蒙诸友扳去饯别吃酒,包袱变在安海书斋内。到次早打开一看,不见了银子。”县主对安海道:“你这畜生,人面兽心,知他要归家,偷他银子是真。重责二十板。逐出!”又对允升说道:“你是漳州人氏,晓得康梦鹤否?本县要见他一面。”允升道:“康梦鹤有何犯罪?”知县道:“那里有犯罪?本县闻他才学,要请他设帐教示小儿。遣人去霞漳请,他家说游在这里。本县着衙役方问有此人来回报,赏银二两。你若不信,我现有关书在此。”送与允升看,只见红帖上写着:
远闻其祥先生,腹笥五经,心贯万古,不让关西夫子。敢想高驾贲临,宏开绛帐,沾儒有造,倘异日获传衣钵,皆借栽培之力也。谨题束金五十两,聊为纸笔之资,希勿峻拒,适慰鄙怀。
允升视之,不觉怡然,心窃自维:“说俺读书君子,无罪戾,无犯法,官长拿我何事?大抵要请我设都是真的。”因对县主道:“老爷果是要请他?那康梦鹤小生便是。”县主道:“你果是康梦鹤?请起来。”又问道:“父母号名不可解,你既叫做康梦鹤,为什么改名易姓,叫做蔡允升?莫不是犯罪逃讳么?”允升不无言,但说:“小生惟书是视,非事不染,有什么犯罪?”县主着承发科吏持一张文书与允升看:
广东察院李,为究赏女命事。据都司蔡斌彦伏告前事,本院已经移文漳州,现拿康梦鹤之母陈氏,并胞弟二名在监候解。惟梦鹤一名,据陈氏称逃潮州府,实是虑罪罔法已极。合票仰该县官吏照依词内事理遵行,细察缉拿,锁解到本院严究,慎勿私放。速速!
允升观毕,昏倒阶下。县主传该差即日押解,又问梦鹤女命之由,梦鹤即诉其妻蔡平娘病死苦情。县主怜之,叮咛该役道:“梦鹤不幸,妻子身故,系命数皆终,今罹此祸,实非其罪。念他斯文,不奈风霜,休走旱路,本县出银三两,与你等雇船去,船中不许你等拘束他。”及许文泰等闻知,齐往保结,而梦鹤已解上船去讫。正是:
侧隐称仁人,孰能认得真。
若非是才子,安肯发心怜。
却说康梦鹤解在船中,一心思想卜玉真是他前妻蔡平娘这等奇事,又一心想着故乡老母、幼弟被禁在监,不能尽其职分。眼泪汪汪,拂泪偷瞧,见得水波飘摇,浩荡不测,遂吟一词以记悲云:
猿声乱杂水声噪,嫠妇怮怮,罪人怮怮。风流鼓起波流急,江水悠悠,胸怀悠悠。泪添刀曲黄河溢,潮信长流,眼泪长流恨压三峰###低,目断故邱,心化故邱。昔思举案齐眉乐,从此休休,自此休休。今日一线泉台近,终日忧忧,连夜忧忧。
又见波石有感,口吟一绝云:
石叠高兮波叠兴,波摇石动身兢兢。
波来问石何坚美,石却问波那日静。
是夜开船之时,风静月朗,水波不兴。那知到了半江,康梦鹤口念未完,蓦然一阵狂风,恍如龙吟虎啸,走石扬沙,把船头覆在水里去了,共淹死一十八人。未知卜玉真闻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卜玉真闻凶尽节

诗曰:
百年伉俪一时休,盼望未遂曾泪流。
秋雨梧桐悲噪鸟,春风桃李恼鸣鸠。
只为君命牵缠苦,弗顾妾身粉碎瘤。
不怨天兮不怨地,怨依半世逢多忧。
却说卜玉真之母林氏,既许康梦鹤亲身,要待卜世杰到日议成合配之礼。至次早,卜世杰果到,林氏即与之陈告其前日来求亲之蔡允升,即是今日要求的康梦鹤,有诗词情事为证。世杰闻之,忻然说道:“天下有此天作之合,免我寻觅之劳,相似所谓‘人有善愿,天必从之’。我且问你,是他亲来说的,或是托媒婆来说的?”林氏道:“是那大街上一个姓姚名安海的来说,道是他朋友,歇在他书斋里。你可去拜他,看其容貌五美,问其情由真假,请他亲来俺家,与吾女儿相认。”世杰许诺,遂不逞吃饭,竟往姚安海家去。
见得书斋带锁,卜世杰向邻人问道:“姚官人往那里去?”那邻人道:“他因漳州一个朋友,银寻不见,两人扯到县里去审,不知胜负何如。”卜世杰道:“这等请了。”遂奔到县前遇着姚安海打了出来,傍边一人道:“天理昭彰,打得好!”世杰拱而问道:“兄说什么天理昭彰?”那人道:“兄有所不知,这柱事我都晓得。”乃与告其情由。
卜世杰闻说,吃了一惊,奔告林氏。玉真听得,凄凄惨惨哭将起来,说道:“他为我死,我必为他已。如今教我怎么救他?虽然,儿生既不得与之同衾,死愿与之同穴,正是《西厢》所谓‘从今后,相会少,见面难。月暗西厢,凤去秦楼,云饮巫山’是也。”心内想了半晌,说道:“是了,儿不免赶上,跟他同往省城,诉出先时身故、今日回生情由,免他受刑罚,方可救他一命。”遂放下云鬓,再梳实些儿,兜起绣鞋,再束紧些凶,即日促装起行。你道如何?诚有不尽惨淡中之素娇:
无心胭粉西施颦,停手针绣隐娘英。纤纤玉指舒软玉,扳着雨伞光荣。小小金莲香步稳,踏过露草芳亭。浑身是胆,遍体皆醒。一心耿耿,两眼瞪瞪。兜紧服饰锦藏囊,芙蓉簇泠弦求装。鬟鬓云归岫,柳絮拖冠缨。飞霜舞雪翳长裙,定电驱风飘裙旌。但但迢迢仍怨怨,悲悲切切又(忄孕)(忄孕)。
世杰见他坚意要去,亦收拾行李各他同往。一路上风餐露湿,颠颠倒倒,难道这般艰苦。正是:
猿啼鸟叫逢三秋,不是愁人亦带愁。
死死生生期自誓,时时刻刻为君忧。
世杰、玉真同走在路上,遇一个汉子说:“可怜昨日江中沉一只船,淹死一十八人。”又一个人说:“还有一个才子,说是漳州人,也淹死了。”世杰父子听得这话,便住了脚。玉真道:“父亲,你去向前问他一个明白。”世杰即叫:“大哥,借问一起。你说沉船淹死漳州才子,敢问是什么名姓?”那个道:“变是康梦鹤。”世杰道:“他为什么事在船里?”那人道:“因他被岳父蔡都司在蔡院告,押解在船。”
卜世杰听了,愁然错讶,玉真在傍闻之,不觉腿软,颠仆于荒草之上。世杰扶起,玉真哭不出声,咽喉哽咽,向世杰泣道:“儿今日与父亲永诀矣。请坐,受儿四拜。”又向南方拜母亲,说:“感谢生育之恩。今为情人已亡,义可独存。”遂倾身磕向石头寻死。世杰一时劝他不听,止他不住,没奈何,将一身拦在石上,两手把石遍遍掩掩。玉真磕在手肱边,近在石尖上,是以不死。但见遍身都红,昏倒石下。世杰叫道:“千万救我!千万救我!”那些行路的人都挨进来看,见一个少年妇女,满面红血,瞑目不语。大家忙忙脱下衣服来覆他。直至两个时辰方才渐渐回魂,又停了半晌,乃能言语。正是:
幽冥永隔泪珠垂,一点丹心向日葵。
生死不移姜桂志,海枯石烂身甘痍
众人问世杰道:“这一个是你女儿不是?”世杰道:“正是我女儿。”众人又问道:“为什么缘故这等情切?”世杰即将从前根由逐一陈告,行路之人无不叹其节义,伤其祸惨,因说道:“今日[天]色已晚,他走不得到店里了,不如扶他到前面乡村里宿,切不可在这里冒风。”世杰即将衣服拿还路人,说声:“多谢,众人请了。”世杰乃轻轻扶起玉真到乡里去歇。
及至村内,闻得啼哭之声,说:“我儿婿去做生理,昨日起风,在船中沉死了。”世杰听了对玉真道:“这消息是真,如今却怎好?”玉真道:“儿心里痛染沉疴,断然难活,必随他去,乃合道理。”世杰道:“吾儿必须把定,念我二老未死,所赖何人?今康梦鹤已死,死者不可复生,为人当回心,以理制私,孝节两全,乃可问世无愧。如必区区节烈,死而后已,忍父母置身于无依之地,九泉下虽瞑目于无缘之夫君,但天地闻岂能口诀于至亲之父母乎?”玉真道:“想光阴也是无凭,说儿与他系夙世前缘,除非是要儿死去与他结缘。今听爹爹这说,儿不免随爹爹回家,誓不改嫁,愿奉爹娘百年后死亦未迟。”世杰道:“一日在生,胜你百日在扩,死亦无益,到那时再来区处。”世杰父子乃寻觅人家,暂宿一宵。
孰知这乡村中有一监生,姓高名仁,家积万金,与姚安海素甚相熟,来府城里,都宿在安海书馆中,安海亦极趋承。他旧年才失妻,今要选美丽的女子为妻,末有中意。出门觑见玉真低头垂颈,眉蹙鬓攲,恍如西施之颦,喟然叹道:“世间有这个女子,生得姿色,若娇妆梳整,真有闭月羞花之容。不知他这等忧愁为着什么事?免近前去问他。”遂向世杰拱一拱道:“敢问尊叔带此女到敝社有什么事?”世杰即与之实告其由,今要求歇一夜,未知谁家肯行方便,明早饭钱即当奉送。那高仁心欢意洽,恰恰颜色出得和气,婉容之声说道:“晚生有一间茅斋,床褥具备,专候那住来赶不到路站的家眷安歇,就直此眼前,未知中尊叔意否?”世杰道:“这等阴骘齐天。”遂同高仁到书斋中安歇。
是夕,高仁宰鸡烹鱼,满席丰盛。世杰道:“弟带少盘费,怎么敢受这盛馔?”高仁道:“买卖算分,请客莫论。尊叔倘肯垂爱,不却微薄,晚生不胜荣幸。”世杰道:“无功安敢受禄?弟不过行路之人,安敢受兄厚惠?”高仁道:“人情何处不相逢。敢问尊叔家居何所?高姓大名?”世杰道:“弟家居府城内兴贞庵旁边,姓卜,名世杰。”高仁道:“这等是老先生,晚生失敬了,希祈见谅。请问老先生晓得姚安海否?”世杰道:“姚兄与兄是何贵亲?”高仁道:“不过相识而已。”高仁把眼光偷觑玉真,索手抵着牙儿,慢慢的忧想,真个窈窕,问道:“老先生之女婿是何等人?曾娶过门否?”世杰道:“女婿姓康,名梦鹤,尚未曾过门。”高仁道:“他是霞漳才子。”世杰道:“贤官那里晓得?”高仁道:“晚生尝去姚,安海书斋中,曾相会过了,如今死得可惜。虽然,人之生死乃命所定,断无有忧哭而能使死人复生之理,实皆自损身已,自误青春矣。”世杰问道:“贤官尊姓大名?”高仁道:“晚生姓高名仁,前科忝叨成均,家中虽不至如石崇之巨富,然鱼塘数十口,果丛数千宅,瘠田数千亩,衣食稍可过日。”世杰又问道:“兄有见位舍人。”高仁道:“晚生命薄,年近三十,尚未有儿子。前年不幸失妻,至今未有婚对。”卜世杰道:“兄当此青春之时,又兼有此家业,何怕无娇妻美妾乎?”高仁道:“晚生托媒婆遍处去求,尚未有合意,倘有合意者,虽用千金之聘,亦所不辞。”世杰微知高仁之意有慕于玉真,只是默默不言,高仁亦相辞而出。惟卜玉真心神飞在康梦鹤身中,任他言语,并无半句入耳。正是:
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意恋落花。
愿赴阳台一点上,不闻金口说天华。
却说高仁相辞出去,世杰因对玉真说道:“天上神仙境,地下富贵人。”玉真即应道:“儿视不义之富贵,如浮云之无有。爹爹好去睡了,明早好走路。”世杰道:“吾儿饭亦不吃,睡也不睡,明日路途窎远,怎么走得?教我怎得不苦?”玉真道:“爹爹不必多优,儿一身未死,路便会走。”斯时玉真羁寓他家,苦不可言。时人有吟一词为证。词曰:
静听流莺栖未稳,风寸潇潇,哀鸣嘹嘹。愁自眉峰独自吟,暗室寥寥,幽恨晚晓。月下销魂有谁诉?引领翘翘,号呼瞧瞧。江边附魄愿君闻,精灵辽辽,心神飘飘。晓看天色暮看云,飞雪瀌瀌,忧心切切。千点啼痕万点红,肠断怮怮,愁恨憀憀。雨打梨花深闭门,长夜迢迢,泪流漻漻。风吹柳絮紧掩棂,思君愮愮,颜色焦焦。那知,高仁听得卜世杰说:“明日路途窎远,怎么走得”,即须先雇一顶轿候他起身,待到半路走不得时,好把这轿抬他去,岂不感德我乎?俟后日慢慢再来希图。
到了次日,世杰拜谢高仁,领了玉真相辞而去。一路上颠颠倒倒,一步挨过一步。到了半路,玉真果然寸步难移,不得已,俯伏在坏墙边。坐到日色将午时,世杰搔首无策,只是叫苦而已。此时父子无可奈何,只得相向而哭。忽见远远一顶轿飞跑而来,大声叫道:“秀才不必叫苦,高老爷着我们二人来扛小娘子。”世杰看见,欢喜说道:“好了,这等多谢了。吾儿从权请上轿去。”玉真没奈何,上上轿去坐,不一时即到了家。玉真下轿,对轿夫说道:“烦你去多多拜谢高老爷,说我感激他这等盛德,异日自然报酬。”玉真即入内,与母亲林氏说康梦鹤沉舡淹死情由,哭了一场,动人哀伤。未知玉真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变一策打###棍

诗曰:
莫道闺中计不深,闺中白壁谁能侵。
饰忠匿怨空用力,外善内奸徒用金。
寄语文章勤苦读,莫将佳句等闲吟。
当年若坠庸夫手,视死如生不负心。
却说康梦鹤,船至半江,被风吹覆,共十八人皆沉水底,惟康梦鹤如萍之浮水面,被风飘泊,一心昏迷蒙昧,一身如死如梦,任他波流,恍若睡在船中,不觉泊于一山屿许沙坝上。翻身一起,张眼一视,嗟嗟,但见浩浩荡荡,横无际涯,茫茫杏杏,绝无人烟,忽仰天叹道:“此何地也?想必犹是梦中,来寻我妻蔡平娘也,得无此处是泉台路乎?如今叫我要往那处寻起?”又道:“我怎么遍身这等湿透?若是露水,不过半身湿而已。”想了一想,道:“是了,我昨夜押解在船里,大抵是船被狂风吹沉,流落到此。但我看这山屿,尽是深江大海环围四面,却怎了?必是我命不该水里死,要在山上饿死我是真。罢了,我且将这衣服披在这风里吹干,好穿起来。”坐在那石岩下参禅,做了一个活佛。谁知这几天果然狂风兴作,船只不到,连饿三日,饿得真是可怜。时有一词为证,词曰:
呜咽口里喉,愁闻水声潺潺。瞑瞬眼中睛,斜见山色斓斓。金销玉减,无奈穷愁恋。废寝忘餐,那恨深湾。顾不得花残月缺,忍不得肚饥身艰。露水沾惹,云石同板。身非夷齐。何以坐饿首阳山?相是逃了台城,要见阳襄尊颜。
幸得一日,风恬浪静,适有商船要回漳州,扬帆摇橹,顺水而来。康梦鹤耳无闻,目无见,昏昏昧昧,倒在岩下甘泉边。且喜商人将船泊在山脚,二人上来,要索干草去起火炊饭。得到甘泉里吃水,看见死人在那里,近前一视,认得是康梦鹤。那康梦鹤闻有人在身边说话,张眼来看,说道:“救我,救我!”那商人道:“你莫不是康梦鹤么?”梦鹤道:“正是。”那商人道:“你为何在此?”康梦鹤把手指口,说不能言。那商人知其饿得苦了,遂把康梦鹤抱起来,二人相邦,负到船里,用些饭汤灌入,渐渐把清粥与他吃。至第二日,乃一一说出一篇冤枉艰苦,满船听了,无不叹伤骇异。至第五日抵漳,即送他下船。梦鹤感他救命之恩,称谢不已,临别问船家姓字,遂一一记在心中,说道:“弟日后得志之日,自当重报。”正是:
临险不险,临危不危。
天地钟英一大器,推迁自有人来持。
却说康梦鹤下船恩母与弟,未知是在监中,或解落广东去了?行迈靡靡,中心摇摇。到了自家门首,听得里面哭声,梦鹤寸心如割,再进入会乃是母亲和胞弟在这里哭,他沉船死了。忽见他回来,不胜欢喜。梦鹤道:“母亲不必哭,儿在此。儿闻母亲与弟禁在监中,怎得出来?”陈氏道:“官府说吾儿沉船死了,是以放俺母子出监。吾儿于今那里得活?”梦鹤道:“母亲请坐,待儿慢慢说来。”即将游学雇考至沉船事情,自始至终,一一说了一遍。陈氏听了,欢喜儿子活了性命,又听得平娘回生,将信将疑,似奇似巧,喜慰交集不题。
且说霞漳诸朋闻其祥回业,皆来相探,询其游学来历,惟郑判躯用铜银陷害他,不敢来见。那洪袖中听得梦鹤有一桩婚姻事,恨无聘金难得成就,心窃自思,以为我来去请他吃酒,细问他因由,亦好来去娶一个娇妻。
及至次日,即办了酒,去请梦鹤,说道:“久别社兄,渴慕驾旋,今幸荣归,大慰鄙怀,敬备蔬酌,为兄作软脚局,希同责临勿却。”梦鹤道:“弟命薄多蹇,种种莫诉,死中归来,仅存萧条微躯而已。今无可为口,又辱宠召,愈增愧颜,若承兄命,能无贻羞二三知己乎?”洪袖中道:“不过使运未能,何羞之有?兄若见拒,是弃小弟于门墙之外矣。”梦鹤见其难以推辞,乃同他去。梦鹤叹道:“这酒都不该吃。”洪袖中笑道,“酒不该吃,连饭出不该吃了?”康梦鹤道:“果然有之,弟连饿三天,无勺水入口。”洪袖中道:“足证天降大任之际也。敢问社兄游学功名事体何如?”康梦鹤道:“弟之功名,所如皆不合,及要回家,蒙朋友送路费五两,被一奸贼偷去,且偷去也罢,又起无良心,去告害弟。”洪袖中道:“那人什么名姓?在那里住?”康梦鹤道:“在府城内大街上,姓姚名安海。”洪袖中道:“这个可恨可恼。敢问社兄,有遇婚姻好事么?”康梦鹤道:“弟有一奇逢佳人,他父亲姓卜,名世杰,其女小字玉真,为我相思病死,后来回魂起来,声声说是我前妻蔡平娘回生,会晓得我当日妈祖天后为媒、签诗为记的诗章,称说不论那人有此诗章对合,就要嫁他。”洪袖中道:“这等奇事,兄何不去娶他?”康梦鹤道:“先时他父亲贪利,不慕才名佳誉,后来适逢小弟命薄,屡遭不遇,是以婚迟。”洪袖中道:“要天妃什么诗?”康梦鹤即诵与他听。洪抽中又问道:“弟闻兄与令先嫂倡和的诗词甚多,未知要合什么诗?”康梦鹤道:“不必多,只有注生庙内二首诗就足矣。”洪袖中道:“敢求笔笔,赐小弟为炤席明珠,得以朝夕讽诵。未知兄肯赐下指示我乎?”康梦鹤道:“夜光在前,鱼目焉敢此?倘不鄙弃,敢录巴人之章,兄勿吝删抹是幸。”康梦鹤即写两首诗与他看。洪袖中接过手,称誉叹赏不已。正是:
从来黄雀与螳螂,得失机关皆暗藏。
漫喜窃他云雨赋,已将宋玉到东墙。
二人吃得及酣,至醉而别。
次早,洪袖中具备银两,促装起行,直至潮州府城内大街上,访问姚安海名字。适遇姚安海在家,懊恨被责之辱,心内自想道:“有天理!如今他沉船身死,正消我恨。”忽闻有一个漳州人在那里问他名字,出来拱一拱道:“你问他怎么?”洪袖中道:“弟是漳州人,姓洪,名袖中,远慕芳名,专来拜访颜范。”姚安海道:“还有什么话说?”洪袖中道:“有一个知心话是有利的。”安海听得有利,遂说道:“安海就是小弟贱名。”袖中喜道:“这等有缘,第一件事大抵十分得成了。”姚安海乃请他入坐,待茶,问道:“兄一件什么事?”洪袖中道:“弟幸早失妻,闻贵府城内有一个卜世杰的女儿,生得标致,弟要求兄为斧柯,以成人之美。”姚安海道:“这事甚难,他要候康梦鹤对合什么签诗。如今康梦鹤已死,兄虽可假做康梦鹤,但不晓得他之诗,却怎么好?”袖中道:“这个不难。签诗词赋,弟一一都晓得。盖康梦鹤与弟为邻,其详细审之熟矣。”姚安海道:“这个就做得。”那时姚安海遂设席与洪袖中剧饮谈论,二人非说梦鹤之痴,即说梦鹤之短,是以相得甚欢。
至明日,姚安海唤一个媒婆,就是卜世杰族亲卜妈妈。卜妈妈道:“姚大官人,有何抬举?”姚文海道:“要抬举你起银子。”把手指道袖中道:“你晓得这位是何人?就是卜玉真要求的康梦鹤。”卜妈妈道:“闻康梦鹤沉缸了。”洪袖中道:“我幸神助,漂流江边,遇别船救活。”卜妈[妈]道:“这等恭喜!是我小娘子三生有幸了。”即到卜世杰家说知,那卜世杰也正在乡间才回,两人一齐入[内]。
卜世杰问道:“妈妈到此有何话说?”卜妈妈道:“来与叔叔贺喜。闻叔叔要求康梦鹤,不知者以为梦鹤沉船身死,谁知他漂流江边,幸遇商舡救活起来。前日与安海有隙,今二人相认说合,投契如初。”世杰道:“安海为人奸险,他已熟悉,今又故意来宿他斋里,未必是真。这个我也不管他,只要有签诗对合便好。”卜妈妈道:“明明是真实的人,难道我好骗你?若要签诗,我就去拿。”卜妈妈来回复袖中,袖中即写签诗、并注生庙二首诗,与他持去。世杰见得此诗,持入与玉真看。玉真看完,脸生春色,唇露白玉,眉开眼笑,说:“是了,是了!且喜谢天谢地。”正是:
昔人偷玉今偷诗,玉是真兮诗是欺。
设网求鱼错入雀,种桐等凤认栖鸱。
即日,洪袖中备聘金二十两,买一个全红,写为“文定之敬”。卜世杰亦备朱履等物,买一个全红,写为“回福之敬”。择一个吉课,约五日之外即要花烛之会,得全卺之礼。惹得世杰夫妇欢欢喜喜,打扫厅房,铺藤床蓐,一完齐齐整整。
至期,洪袖中心中喜中了计,说:“万事非所愿,惟得一佳人足矣。”你道喜得怎生模样?但见他:
头载一顶方巾,强作斯文气派;身穿一领蓝衣,假装才子丰雅。形神鄙陋,有类荒烟照蓬草;骨相凡庸,浑如狂风吹枯木。笑时两肩耸头上,行时双脚驾胸前。盖藏内美,掩尽奸狡行踪;炫耀外色,装不出诗书气味。
至晚,洪袖中穿得衣冠齐整,摇摇摆摆到卜世杰家,世杰欣然出迎。是时,世杰设席在外厅请客,一席在房内与他合夫妇之礼。洪袖中到卜家陪客在堂吃了三杯酒后,即入房内。见得玉真梳妆打扮,恍若临溪访洛神,对月赏嫦娥,浑然不知天台与人间。遂向席上提起杯来,筛一杯酒,两手恭恭敬敬捧来,要与玉真饮。然玉真虽是平娘回生,只记得前日所做之事情,不可得梦鹤的面貌。那知玉真把秋波一盼,灵犀一点,晓得行状举动大不类风流才子,心下暗想道:“不免考他一题,倘是梦鹤,一试便就。”玉真道:“酒且放下,俺不比庸流之辈。要成夫妻之礼,必行古人之法,一人各吟一首诗,以今夜即事为题。”洪袖中听得要当面做诗,真是青天上一个霹雳,吓得魂不在身。须臾,说道:“念良辰无几,小生心在佳期之会,神驰恍惚,那里有诗?请待后日,与贤卿吟风咏月也未迟。”玉真道:“后日是后日事,今晚无诗,难说得话。”洪袖中惹得满脸如火,心内乱跳,没奈何,装出文人体态,口中糊糊涂涂,将头暗点了两点,但无一字落纸,怎么是好?玉真道:“许你出外触境起兴罢。”洪袖中听了此活,喜得心窝里都是痒的,定了精神,暗想道:“我可去席中托人代替。”把两手搔在头上,慌然出去。
玉真知是假的,暗想道:“如今堕落他机关,若飞鸟之入笼中,教我怎么脱出?”思想半晌,无计可施。忽然想着必须如此如此,遂变得一个:
头发散直,如收鲤鱼的南海;遍身乌黑,如治龟蛇的玄武。手执起杨柳枝,脚脱下绣弓鞋,披衣露体,睛转声烈,真个令人吓怕。
斯时,灯火不明不亮,及洪袖中一入来忽然跳落一个黑鬼,吓得洪袖中魂飞魄散,抽身要走,被黑鬼把粗大的柳条乱打。洪袖中心慌,叫不出声,两腿软绵,走不出来,双手俯伏在地,做四脚爬走出来说:“房内有鬼,大家救一救!”这鬼径赶出来,擒着洪袖中胸里痛打一场,打得一身好[厉]害哩。这黑鬼又将席上馐味一尽扫落,满席之人无不骇异。卜世杰道:“你是何方鬼怪,敢入我家害人?”那黑鬼道:“你不晓得,我乃玉皇上帝殿前毛狮王便是。上帝差我来,打阳间拐骗康梦鹤妻的棍徒。我差玉女仙姬将玉真化去还梦鹤,将这光棍要活活打死。”卜世杰与同席中之客都跪下道:“恳求毛狮王,乞饶这人性命,念他是外方人氏,放他去改过自新。”卜世杰哭诉道:“望毛狮王千万放我儿来,怜我未有男子。”那黑鬼道:“你女儿放不得,这一个畜生准大家求饶。各各退避,我依旧要归天曹去了。”那黑鬼将柳条把两班人挥打,两班人一闪,那黑鬼就冲出,捷捷转过一湾,冲入竹丛内,慢慢手扳竹枝跳过墙去,伏在芙蓉花下。
那众人一齐赶出,四处挨寻,果然不见踪迹,点起火来抄觅,杳不知其所之也。一个说:“他腾空驾雾上天去了。”一个说:“他变化不测,那得见他上天?”卜世杰道:“上天与不上天慢些说,大家且同我入房寻个女儿。”众人即去抄看,寂寂无影,连衣服首饰都不见了。卜世杰夫妻哭将起来,大家无不感伤。
却说洪袖中,打得手痛脚酸,面破肤黑,神不辅心,形不辅体,声声说道:“劝人莫做亏心事,举头三尺有神明。”众人问道:“兄这等说,你果是假的?”洪袖中道:“瞒不得诸兄;我实是假。今幸毛狮王饶我性命,日后再不敢做非理之事。”大家听得这话,皆举头相视,说:“现报得紧,必如此,才得福善祸淫有准。”大家劝戒一会,分散而归。洪袖中如掩尾狗一般,依旧回姚安海书斋中歇,到次日起来,收拾回漳州去了。
惟世杰夫妻在那里抱哭说;“梦鹤已死,吾儿必被玉女扶支阴府相认了。”那玉真知众人散了,从后门叫:“爹爹不要哭,快来开门。”世杰忙开了门,说道:“吾儿怎么会来?”玉真道:“爹爹,你就认不得了?毛狮王就是儿设计假的。”即与之说。世杰道:“那一个光棍在此房内,儿怎得一身皆黑,衣服脱不见了?”玉真道:“儿知他是假的,骗他出去,儿即剥去衣服首饰,藏在后门花架下,折落一条杨柳枝,把灶里黑烟抹得遍身乌乌的,张起声音,使检认不得是女儿骗他将女儿化去,绝他念头,使他不敢来讨聘金。他若是敢来讨聘金,爹爹就问他要女儿。”世杰闻之,恰然爽快,说:“好计,好计!”正是:
奸狡之人实呆痴,深闺艳女有英华。
聘金费了仍羞辱,天理昭昭报不差。
不知玉真后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幸有缘客乡相会

诗曰:
久别重逢万解开,呼童酌酒幸无灾。
遐思前事泪将坠,近说今时心暂回。
早喜云霓一旦起,雨时虹蝀忽然来。
佳人才子真磨挫,避了狂风又慎雷。
却说卜玉真既用计脱出奸人之手,终日恹恹,朝夕悬望,针线无心站,脂粉懒去添,意以为今而后不复望其样在世矣,纵有诗章对合,皆属虚假矣。因作《蝶恋花》词,以志悲思云。词曰:
独坐孤房泪如水,追忆当年触天威。只道妾亡君在世,那知妾在君反死。君既死兮妾无主,飘泊沧海有谁知?痛妾奇回何所益,不如仍赴泉台去。
时人嘉其节操,有歌《天净沙》一首为证。
词曰:
黄昏后,悲来欲解全凭酒,全凭酒。只凭酒醒,悲情还又有。难解姜桂耐心久,此情未识君知否,君知否。惟求来世,天长地悠。
一日,其母林氏对玉真说道:“以我之鄙见,梦鹤还在。”玉真道:“母亲有何高见?”林氏道:“倘梦鹤不在这里,他小畜生怎知俺要讨签诗为证?就有签诗来,复晓得假做梦鹤,安知不是他在漳州和朋友说乎?”玉真道:“大抵是当年与朋友说,亦未可知。”林氏道:“诗固不足疑,那里知俺要求梦鹤乎?”玉真默默不语,按下不题。
且说康梦鹤自商缸救活之后,追忆蔡平娘,遥想卜玉真,肝胆如割,不能一刻忘也。忽见洪袖中来,说道:“康兄,恭喜恭喜!”梦鹤愕然道:“兄恭什么喜?”洪袖中道:“弟前日往潮州府买布,情意真切,专为兄去报沉船未死、得人救苏这桩事,早与令岳知消息。闻尊嫂被玉帝殿前毛狮王差玉女仙姬扶来,寻兄做夫妻。”康梦鹤道:“兄胡为青天白日说鬼话乎?”袖中道:“非是鬼话,是弟亲眼见的。兄若不信,有如皦日!”梦鹤笑道:“又来说谎了。方才正说耳闻,今复说亲见。我问你,亲见毛狮王生得什么模样?说什么话?”洪袖中道:“毛狮王生得毛长身黑,手执杨柳,把一个假兄名字的乱打,说他是光棍,敢来设计骗康梦鹤之妻,‘我差玉女仙姬,将玉真化去还梦鹤,我要把这光棍活活打死!’这事弟乃同一簇人拥门入去寻看,果然见毛狮王腾空升天,惟世杰夫妻寻不见玉真,相抱而哭。”梦鹤听其言语说得有理,而且亲切,仰天叹道:“梦鹤何其命之蹇也!”又想道:“耳闻不如目睹,我明日不免借些盘费,往探真实。”斯时,梦鹤之弟生理趁有五两银子,并求借五两,共凑十两之数,交与兄梦鹤,说道:“穷室莫穷路,倘姻缘凑巧得成,亦要些银子费用。”梦鹤不辞,欣然接过手来,即时起身。正是:
端士从来正直思,毒心偏喜惹人悲。
不知虚实有主张,到底弄奸独自欺。
却说康梦鹤到了潮州府,径往卜世杰家去。看见门关得紧紧的,再往后门一观,只见满地生绿苔,锁着一把大锁头,不觉惊疑,依旧转到前门,向那邻人问道:“请问大哥,可知卜世杰连家眷那里去了?”邻人道:“他往别处去住了。”康梦鹤道:“请问,他为什么别处去住?”那邻人道:“都是为着他一个女儿,那个女儿又是为着漳州一个康梦鹤,害得他颠连苦修。”康梦鸽道:“弟闻他一个女儿,说被毛狮王化不见了,有此事否?”那邻人道:“这个说起来,好一场大笑话。只因一个光棍,假做康梦鹤写诗对合,一夜要成亲。那知玉真英烈智谋,知他是假冒的,就装做毛狮王,手执杨柳条,打得那光棍抱头鼠窜。”康梦鹤道:“这个就好了。怎用搬家别处去住?”那邻人道:“你有所不知,因康梦鹤被祸解省,玉真要去救他,到了半路,闻他沉船,没奈何,歇在乡村人家里。谁知冤家,歇得乃是监生高仁,极是豪富,一时窥见玉真美丽,意有所图,遂来与姚安海商量。那知姚安海就是康梦鹤的仇人,与之设计,用白金一百两托媒婆持到世杰家里,说:‘西关外监生高仁是卜秀才熟识的,寄来银一百两,着我特来说放在秀才家里。’世杰力辞,不许他寄。那张婆说:‘秀才,你不要怕,寄银子是好事。秀才若要用,任从你用。他若与秀才讨,有我在此。’那知世杰原是贪利的人,心内暗暗想道:‘高仁未曾当面交银与我,那里敢来与我讨银?若是张妈来取,即便还他,怕他有么诡计!与他寄亦不妨。’张妈见世杰收了,即时别去。玉真听得这事,忙对世杰道:‘爹爹不该收他的银,收他这银子,是速之祸也。’古云:‘无端获福,祸心随这。他明明是贪图孩儿,爹爹何以堕其术中?’世杰道:‘他是富贵人家儿子,生得相貌堂堂,即交儿嫁他亦妙。’玉真道:‘爹爹你当速速拿去还他!倘若不肯,儿便身死。不知爹爹是要银子,或是要孩儿?’世杰闻得女儿要死之话,即刻将银子送还张妈,张妈倚势就变脸说道:‘你既收高监生的聘银,怎么送来还我?’卜世杰道:‘谁见我取他聘银?’张妈道:‘干证姚,安海现见,媒人是我现交。’吓得卜世杰心慌,将一百两银子掷在桌上,抽身便走,回到家中,将这话说与林氏母子得知。玉真听了,寻思无计,因说道:‘孩儿生死总是为着康梦鹤一个冤家,不如身死,断了这般祸根。’遂自缢数次,幸世杰夫妻救免。现今母子相离得,无奈何,乘夜逃出外方,未知住在何处。”康梦鹤听得这话,不觉面目焦悴,又不晓得从那一处去寻起。正是:
塞北孤飞无树依,江南失旅徒歔欷。
茫茫宇宙寻何处,为情牵绊自依依。
却说康梦鹤,念切要见玉真而不可得,垂头丧志,遂往大街里去,不幸被姚安海窥见。姚安海想道:“这个畜生果然未死。不免叫人去请高兄来,设下一计,把他害死,断了玉真念头,玉真自然肯嫁高兄。”决定了计,且按下不题。
却说玉真乘夜逃去,那个得知?鱼荡荡四海,那处寻起?梦鹤无计,暂宿旧交朋友书馆中。那知邻屋一个汉子,姓邵名福,亦识些文字,惯习口舌,闻知康梦鹤有银,假意入馆亲交,知梦鹤要寻玉真,说道:“兄要见的人莫是卜秀才,名世杰公?”梦鹤道:“正是此人。”邵福道:“这个弟晓的。”康梦鹤听了,欣然道:“兄既晓得,是弟三生有幸了。希赖鼎力,引弟去见他,另日自当报答,决不敢忘。”邵福道:“弟过蒙雅爱,自当效劳,安敢望报。只因卜秀才与弟家兄为友,甚然莫逆,凡遇有事,必请家兄较量剖断,然后施行。弟因家兄,所以识他,但他与弟不过一面之交而已。当时乘夜逃出外方,谅必与家兄商量,在家兄必然知之。”康梦鹤道:“既是如此,烦兄引弟会见令兄何如?”邵福道:“这个做不得。弟之家兄住在乡里,离城二百余里,如兄必欲亲到,势必动费经营。不如弟自往问他,卜家消息便可得知。”康梦鹤道:“这等敢烦兄明早就走,何如?邵福道:“瞒得兄昨日与人纳了一件要紧事情,团伙计每人派出银五十两,要入山炼矿,弟尚欠银十两。弟有一位至亲朋友,名角有用,约明日要借弟,弟必在此等他。”康梦鹤道:“炼矿如何?”邵福道:“天财地宝,有福者每月趁得三二千两。”康梦鹤道:“朋友要借兄,未必就有。弟现带有十两银子,借与兄,兄好明日和弟去问信息。”遂拿出银子,交与邵福道:“这银十两,足足在此。”邵福接过手来,揖了一揖,道:“多谢厚爱,铭刻五内,弟断非小人之辈,另日自当如数奉还。卜秀才之事,弟明早就行,兄不必罣虑。”遂相揖而别。正是:
人面兽心难得知,世情艰险波涛危。
只因择财为情绊,秋雨凄凉不胜悲。
邵福去了,梦鹤直等了七八日,并无音信,去问邻人,邻人说道:“这个人入山去炼矿了。”梦鹤即入山,寻见了邵福。即福不胜故喜,沽酒买杀,与梦鹤酬饮,说道:“弟前日承兄嘱托来家兄处问消息,来至半路,被伙计扯入山来,无奈,写一张字说其缘由,并与家父借银十两,交弟亲朋,名角有用转送兄处,未知兄曾收否?”康梦鸽道:“弟不曾见面,今日专为此事而来。”邵福勃然大怒,说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假作叹声不绝,又说道:“酒罢了,弟与兄同去见他,以表弟一点丹心。”
两人一路全行,梦鹤身系一个包袱,只是几件衣巾袴袜而已。邵福道:“弟空身,兄这包袱与弟代劳。”梦鹤思这岭崎岖,亦固辞,就交他负。那知邵福负至半路,故意入林出恭,逃走不见了。亏梦鹤一身穿行蓝蓝缕缕,又不好去见朋友,在路踟蹰,仰天叹息。幸遇梅峰禅师,进而问道:“贫僧视尊官举动,必是斯文君子,其身体破碎,容貌带忧,莫不是在患难中乎?敢问缘由如何?”梦鹤即与告其实情。禅师道:“可见人心之不同如其面,如今进退两难,莫若且到庵中吃些斋饭,看些经籍,未卜尊意如何?”康梦鹤听了欢喜,拱一拱道:“这等多谢了。”
康梦鹤随同梅峰禅师到庵,住了月余,时有题诗一首为证:
暂寄梅庵荒径幽,眼前动兴作清流。
半肩云水添春梦,满地烟波入夜愁。
风乱松声欺古壁,月斜峰影挂危楼。
诗怆欠达人何处”晚度疏钟出远丘。
却说康梦鹤在庵,无衣无褐,栖身无所,兼举动是大儒气象,素不能逢他,往往取怨于人,而梦鹤略不芥蒂,一心只在玉真身上,日夜相思,要见他一面而不可得。
那知天缘凑巧,一日,卜玉真同母亲林氏到庵中进香,叫和尚持缘簿来,上面写着“信士卜世杰之女玉真喜舍香银二两正”,信还写了几个小小的字,即“住在锦霞村”。及玉真看轿要回时,撞见梦鹤。两人相顾,若有熟面之意,若有眷恋之情。梦鹤见玉真上轿去了,心内想道:“此女容貌好似前日后园所见的,莫非此人就是玉真么?”忙入庵内,问和尚方才来的女子姓名,和尚交缘簿与他看。梦鹤展开一看,见是卜玉真名字,不觉欣欣大喜,说道:“原来冤家就在这里!”即日,向朋友借了衣巾,径往锦霞〔村〕来问。那知这锦霞村就是卜世杰设教之处,世杰有一妹嫁在此村中,玉真母子就住在他家。梦鹤直到书馆中问教书先生,说道:“请问先生可晓得卜秀才讳世杰住在那里?”卜世杰道:“你问他怎么?”康梦鹤道:“晚生乃霞漳人,姓康,名梦鹤,今到此要来拜他。”但世杰本是斯文人,岂不晓得斯文人?见他说是康梦鹤,乃将他上下一看,只见生得:
玉影翩翩,琼树瑶林。丰姿皦皦,璞玉泽金。神凝秋水,貌绘华琳。春风吐面,诗思满心。肤耀光彩,骨带文琛。素称人瑞,当世长吟。九龄风度,传名至今。问谁得似,梦鸽同音。
卜世杰看了,喜其人物清秀,仪容俊爽,心内暗暗想道:“这人谅不是光棍,与他说也不妨。”乃对梦鹤道:“小弟贱名就是世杰。”梦鹤听了,深深一揖,道:“晚生入慕尊范,时切怀仰,奈命薄祸临,不克亲聆玄海,徒抱歉耳。今何幸得亲光霁,大慰渴思。”卜世杰道:“小弟居乡,鄙人学悝疏浅,那堪尊官法眼,未知有何指教?”康梦鹤道:“晚生因前者尊婶对姚安海亲许晚生兼葭依玉,晚生幸以为良缘佳会,就奉令承教。无何横罹罗网,风雨飘摇,流落至今,幸而获生,实侥倖于万一。如今敬来拜访,未卜尊叔果不食言否?”那卜世杰道:“久慕芳名,亦尝逢人说项斯矣。但处今之世光棍甚多,谅兄非其伦也,然弟亦必问小女主意。盖主婚须待父母之命,而择婿要途女儿之愿,终身大事,不可草草。兄请暂坐,弟去就来。”卜世杰即入内,与林氏母女说道:“外面有一个书生在书斋中,说是康梦鹤,言谈如此如此,生得如何如何。”玉真道:“不如请他亲来,待儿捉空私自看他一看,才得放心。”卜世杰即请康梦鹤入内,玉真一见,果然父亲说得不差,心内想道:“诚恐别有才子,考他诗章也不相干,不如问他当年行事(原文下缺)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十四回 出意外被奸拆离

诗曰:
说起谗邪舞剑时,奸人之恶甚于罴。
泪添流水江潮涨,愁锁秋山楚峡微。
伐木友朋服不解,关睢夫妇苦相离。
相思只恐未相会,会犹会最可悲。
却说卜世杰回来旧宅,也不待择日,即打扫一间房,整起一张床,点起蜡烛,排起果品,等候康梦鹤来成合婚之礼。
那知姚安海前日撞见了康梦鹤,要报此仇,即遣人去请高仁来。姚安海道:“弟闻玉真承兄之惠,至今尚感不尽。奈康梦鸽果然未死,是以玉真眷恋于他,而不暇及社兄。必如何将梦鹤害死,断了玉真念头,他必实心待兄。”高仁道:“康梦鹤在那里?”姚安海道:“前日被光棍骗去银两,今寄栖在丛林庵中。”高仁道:“你敢操刀去杀他不成?”姚安海道:“不容刀杀,现今太爷是兄义父,可去你义父处告他。说是光棍骗你银子,扯我为干证,用些银子嘱托该班,把康梦鹤当堂活活打死,叫谁来讨命?”高仁道:“卜世杰还收我之聘银,不如都告了他。”姚安海道:“不可做一起告,且待害死了康梦鹤,再来区处。那时怕他不还我娶?今康梦鹤未死,老哥亦再娶他不得。”高仁即依计而行。那太爷遂差两个班头速拿棍徒康梦鹤究问。
是日,康梦鹤正整起衣冠,喜悦自得,望世杰之家而来。到了门首,世杰看见,出来迎接。不料后面铁锁早已系在康梦鹤颈里,康梦鹤吃了一惊,说道:“你是何人,敢来侮弄斯文君子?怕有法度么?”那该班道:“我乃太爷公差,现有朱签在此,要锁拿你这光棍击活活打死。”苦得康梦鹤就如死的一般,正是:
半晌迷津幸得知,忽然非祸复相催。
英豪失意魂销矣,喜处逢怨珠泪垂。
却说康梦鹤被锁到太爷行前候审,斯时高仁、姚安海俱在场。梦鹤暗想道:“这个都是姚安海弄起鬼来害我,然不晓得他弄的是什么鬼?等审了便知。”
时长班入内禀报:“原、被、证齐了。”太爷即开了衙门?坐在堂上,叫康梦鹤,问道:“你是何方人氏,敢来在此骗高仁的银子?”康梦鹤道:“小生是漳州人氏,游学到此,未曾见他的面,那里胡骗他的银?”太爷又问高仁,高仁道:“他当日假做卖珠客商,身负一皮箱,锁得坚固,赶不到路站,借宿小生家里,将一皮箱,说是真珠、琥珀,交小生收。至次早,借小生银一百两,把这皮箱与小生做当,约次日就来取赎。谁知他一去###天,不见回来。小生打开皮箱一看,尽是零碎石头。时有姚安海见证。”乃吊姚安海,问道:“康梦鹤骗高仁的银子,你果亲见至?”姚安海道:“时小的才到他家,亲见有银交他。”康梦鹤道:“实无此情。这姚安海前日曾偷小生的银子,被县官靓了二十板,经审在案,于今怀恨在心,唆谋高仁来诬陷小生,愿老爷垂怜明察。”那太爷虽受高仁嘱托,但看康梦鹤仪容俊伟,出言吐气概有才子之风。勒写供状,康梦鹤供毕,呈上太爷。太爷取来一看,只见上写道:
供状人漳州康梦鹤为诬陷莫白,恳求昭察事。窃惟萋菲奸谗,善创平地生波之词;雀角穿屋,能生无风起浪之悲。唾面白干原素志,眦目捏诬心难知。明系机关要害我,全无相争口头资。实是牛马不相及,孰肯甘为直不疑。漫漫暗想,断非谋财致官司;悠悠忖度,必是因色致危。切思不受于乘国,谁信肯食嗟来粢。只因前有安海结仇,无端个和高仁侵欺。苟能审得无偏无党,便各吾儒非棍非私。伏望大人明镜斧断,垂念小子流落孤离。生当仰天祈祷,死愿结草报禧。不在多言,伏乞台鉴。
太爷看得布词有典故,押句步诗韵,心知是真才子,非光棍之比,不忍打他,然受高仁之银,又不好放他。想了一会,因说道:“这桩事属莫须有,本府饶你一命,不加你罪,着你还本籍。”差一衙役押解,禁他不许复来,好去在家安以读书。彼时许文泰、陈天英、杏必明等都在那里看审,各怀手本,倘若丢发要打时,众人俱要公呈保结。及审完无事逐出,数人皆向前慰悯,含泪而别。自是康梦鹤亦无见卜玉真一面,即时解归本省去了。正是:
红州衫柏千秋湿,易水衣冠万古悲。
莫道英雄不下泪,英雄有泪只偷垂。
那玉真闻知梦鹤之事,心下越生懊恼,眉央愈见皱聚,对世杰说道:“爹爹,你知高仁这一个好贼,不日定来强娶孩儿。若不从他,俺一家定然遭他毒手了。如今却怎么处?”世杰道:“吾儿有何计策?”玉真道:“少不得与他见官,乃能开交。”正说间,不期张妈果然来说道:“高老爹择了吉课,要来亲迎,着我先来通知。末〔知〕卜秀才肯许他否?”世杰道:“吾儿已许康梦鹤,那里又许高仁?无端说要亲迎,是何道理?真是任尔冰霜至,难凋松柏坚。当今升平世界,未闻有财势敢占人家女子。我求你去劝高老爹,说他不必胡思乱想,纵有干奸百巧,也是徒然。”
张妈见其意坚,将此话归告高仁。高仁即问姚安海道:“卜世杰这等无理!银既收去,女子不许我娶,兄有何法处他?”姚安海道:“必太爷处告他。多用些银,求太爷当堂亲判,那时怕他不与我娶!”高仁依言,即具状在太爷里去告:
告状人高仁,为阻娶灭聘事。切仁用金一百两,借张婆为媒,姚安海为证,于某月某日纳采卜世杰之女名玉真为妻。证料世杰狼贪虎行,聘银既收,娶女不许,无地无天。苦乞太老爷严拘究治,判断撮合,以遂二家之缘。阴隲齐天,沾恩切告。
太爷阅毕,即差役立拘卜世杰、卜玉真并原告、于证,一齐听审。人犯齐到,太爷问世杰道:“你既收高仁聘银,又不许他娶女,目下全无三尺了?”卜世杰道:“一女只嫁一婿,小女已许配漳州康梦鹤,那里有收高仁聘银之事?”太爷道:“你女儿既许康梦鹤,经有定聘?曾过门否?”卜世杰道:“未有定聘,亦未曾过门。但女儿发誓坚操不易,愿嫁与康梦鹤。”太爷疑其有私,问玉真道:“他是外面之人,你妇人不出闺门,他与你有何熟识?”玉真遂说其回生之由,相见之日。其答辩言语,便便然如撞巨钟,佩侃然若决江河。太爷笑了一笑,说道:“这都是鬼话。”乃对世杰道:“你敢说并未收高仁聘金?媒婆亲交,干证确据。你是生员礼义之门,岂不识此理?你不过寄放张婆家中,本府一尽都知道了。如今着张婆送还你,好好将女儿嫁他罢。”又劝玉真道:“本府判你配他,亦不负你。他本身是监生,家资数万,嫁他许多受用。且你前日歇在他家,亦经受他送轿之惠,你下轿时,又说要报他,有之乎?”玉真泣道:“妾虽有此说,不过多以币帛相报,那里以身报他!是何道理?妾有供状,伏乞龙眼亲鉴,以表妾心。”呈上太爷看,只见上写道:
供状人卜氏,为恃强赖婚、以败名节事。伏念氏处闺中,谨训内则。前世结谊,已系丝于梦鹤,今生缔交,又受命于父母。一言既许,千金不移。妾宁为鸡口,莫为牛后。愿与鸾凤同栖,羞与鸡鹜比翼。豚犬非龙驹之比,凤雏异黄口之俦。建安才子孰嫌家贫;辽东白豕,何贵浊富。瑶玙经纬甘同死,鱼虫醯鸡愧同生。泾渭判然,薰獲迥别。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萧曹无逆娶之律,明官无改婚之理。关山虽远,而望夫之石尚存;舟楼虽离,而成灰之心可会。补兖有望于梦鹤,黔驴无怪乎高仁。愿奉镜照临,祈孟剑剖析,则妾三生之幸也。谨具口词,伏惟尊鉴。
那时太爷由进士出身,博学好文,素重风情,观玉真之姿色,读供状之典雅,知其有佳人好逑才子之志,自思道:“他虽富贵,彼视之如浮云,安肯以皎皎之身而受议汶之汗乎?若判他嫁高仁,是迫之死也;若不判配他,又受高仁之银,不好意思。”想了一会,暗暗自说道:“吾前日观康梦鹤是个真才子,有此才学,谅他不久定中,待他中了,来娶隶迟,不免做了一个人情机关罢。”即提笔立判云:
查得玉真温惠堪敬,节烈可风,推其心,揣其意,愿随知音死,不向回尘生。日月可移,而红定之选不可移;山河可改,而丝梦之结不可改。盖知因贤慕才,而非狎昵之私;却富忘贫,而非矫强之志。交鸳颈,至此不能以挑其琴,孔雀屏,至此不足以约其箭。
情牵意绊,志切心坚。询有海枯石烂之盟,信有天高地厚之誓。愁梦鹤阻远,未知何日来亲;沮高仁比邻,尝不自量欲夺。度以中正之道,处以两全之机,着玉真为父母之家,守身不字以待;令高仁收未聘之礼,选娶别女以成。判语已毕,遵照施行。
判毕,乃对玉真道:“这一张文案,本府用印在此,交与你为执炤,不许你嫁他人。”又吊高仁道:“你取银回家别娶。本府不许他嫁,准他全节,奉侍父母一世就罢。”于是命卜世杰将玉真领回去,又对玉真与高仁假做人情,说道:“你若是要嫁,准你嫁高仁,如康梦鹤与别人都许。”玉真誓道:“三军之帅可夺,匹夫之志不可夺。是可别,而抱璞之心不可屈,身可死,而连理之枝不可离。”太爷爱其玉立,敬其金石,说道:“本府晓得,总不许你嫁。”
及高仁出来,姚安海对他道:“好了,康梦鹤不许他来娶,玉真不准他去嫁,我好用多多银子,与他父亲,慢慢引诱他。不然再创一非祸加他,将他秀才黜退,料他孱懦之儒,何怕有不成之理!”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十五回 处势穷设计脱身

诗曰:
淡淡青天不可欺,人情反覆似没猕。
休夸外阔多英敏,堪叹内闺有才技。
岁晚知松松恨迟,阳春寻柏柏无知。
可叹一二豚犬子,翘首高思饮玉卮。
话说康梦鹤被太爷差押归籍,高仁即用银嘱托差人,待押到半路险隘之处,将刀刺死,埋藏身尸。幸得许文泰等闻知,伴他同往,厚待解差。行至半路,解差才露言道:“康相公,是你福人天相,幸有这二位相公伴行,不然,高仁买嘱我们,要如此如此。如今交这二位相公去,我们要回去了。”
自是,康梦鹤得平安归家。迨归家之后,不胜悒怅,思慕之情,日益憔悴,遂援笔题一首,以记悲云:
剑佩翩翩别一天,倦飞思还到乡田。
昔时风景皆无异,今日妻儿尽不然。
村锁寒烟空寂寂,路明芳草碧连连。
敲门无语云封闭,愁听庭前啼杜鹃。
诗才吟完,忽本省镇官闻知康梦鹤大才,要请他去设帐教化子侄,遣役到家拜请。那差人道:“俺老爷要请康相公为西宾,现有关书名帖在此。”梦鹤颜色憔愁,心内自思道:“此必是蔡斌彦知我尚存,行文再来拿解了,否则,必是姚安海、高仁又弄起鬼来。这关书犹是海阳知县之故套也,不如瞒他罢。”因说道:“我乃姓蔡名允升也。你去请别人,我不会教书。”那差人道:“我明明晓得你是康相公,怎说不是?俺老爷还有吩咐,说本该亲来,但念军务绊羁,希祈早去。相公若是不去,下役如何回复?如同我去见老爷面辞何如?”康梦鹤又想道:“倘是非祸所及,必着有司官来拿,何必行文武弁?谅必去见他亦无心。”乃同他去坯衙门,那差人道:“相公请住,待我去禀过老爷,来请相公入去。”少顷,那老爷果然出来迎接,梦鹤心中稍安。自是,梦鹤在行内设教读书不题。
且说高仁,既审出来,心下拳拳,只在玉真身上。又听姚安海唆谋,赁一间房,紧邻着世杰的宅,日则夸耀华美以动之,夜则吹萧鼓瑟以引之,藏篱躲壁,以窥其意,钻穴穿隙,以砚其容。卜玉真寂然,渺不相涉,听管弦如流水,观华美如浮云。正是:
游蜂有意到花边,空惹竹离含笑嘕。
妾想多因不自呈,千奸百巧总徒然。
玉真每日坐在孤帏,郁郁不快,思着后园花木,也懒去玩赏。时人有歌《油葫芦》为说,词曰:
翠被生寒压绣絪,休将兰麝薰香。残灯挑尽难成梦,莫把珠泪添然。想那时,锦囊佳篇;思那人,玉堂蹁迁。这些儿,坐既不宁,睡又不眠。那见日,登临不快,闲行又烦。情绊意承,泣涕连连,神魂飞经在君边。
那一日,蔷薇盛开,玉真同女婢名晋锦出来游观,偶被高仁窥见,高仁遂将钱掷落花丛下甚多,玉真视之,略不相干,依旧入房内去,惟晋锦在后,高仁放起胆来,脱所穿衣巾,掷在晋锦肩背上。玉真想道:“这畜生甚是无理之极,若不早预防他,异日必惹起大祸。”且一日又闻高仁遣人来,与世杰说道:“秀才若告以女儿许他,他愿与聘金三百,你若不许他,他要生一非祸,将你前程黜了,仍要害你性命。”吓得卜世杰惊惶说道:“我那有不肯之理?奈我女儿执性,教我怎处?倘高兄若有计设施,劝得我儿心愿,弟皆听命。”那人道:“只求秀才将聘金收了,他一介女流有何才能?高老爹自然有计乱络他,不由他不愿。”卜世杰与林氏商量,不使玉真知道,竟收了聘金。玉真闻之,坐立不安,千恩万想。正是:
松筠节操耐霜天,铁石不磨一样坚。
咫尺霞漳隔着汉,不知何日会团圆。
大夜,月明如昼,高仁、姚安海在内饮酒歌乐,玉真乘此时出来散步。行到竹篱边,见一只死狗甚大,忽然想到:“吾计有所出矣。”把死狗宽宽拖入房中。其房在后园,离他爹娘睡房稍远,较高仁一间宅又近,尝特因高仁来此住,都在爹娘房里睡。今晚说要独睡,他爹娘因收了高仁的聘银,稍有不管之意。玉真即将自己衣衫脱下,将那一只死狗装作人形,丢在房内床中,积多干柴在内,乃将高仁所掷的银为盘费,所掷的衣巾装做男身,自想道:“吾父被他势压,收他聘礼,倘使得知这计,决行不得,若带晋锦伴行,未免步疑,不如都满过罢。”玉真乃俟至更深人静之时,放火尽烧,本身即乘夜逃出。
好得此火一发洮如神助,无暴迫之声以惊动人,是以玉真爹娘睡得稳稳的,那知柴干火烈,自风上吹落风下。时高、姚二人吃得醉昏昏的,睡在床里,被火烧得痛觉,翻身坠落床下,爬将起来,二人自相冲倒。但见两人翻来覆去,如鸟鼠坠落水缸,爬不得起一般,口又被火烟熏得不能叫,只是两手做四脚爬走。顾不得衣衫烧坏,忘不得骨肉痛烂,一撞出门,乱走乱跳,大声喊叫,惊得邻人大家起来打火。卜世杰正在眠中,被他叫醒,出来看时,火发在女儿房里,慌忙去救,叫:“玉真吾儿,你快出来!”连叫数声,并无人应。至火灭入内一看,嗟嗟!玉真已烧死于床下矣。世杰夫妻痛哭一场。大家挨扰来看,果然烧死了。高、姚二人闻玉真烧死,亦走来看,只见其色如杉炭,其形似虾蟆,高仁忽叹一声道:“呜呼哀哉!我的心肝。天杀我也!”不觉泣泪数行。时人有讥其不自量,吟一绝为证:
漫言一笑值千金,半句感情惹泪淋。
燕雀妄思鸿鹄友,多贻世上说痴心。
于是世杰备了棺木,埋葬明白不题。未知玉真逃出如何,且看不回分解。

第十六回 三及第荣授皇恩

诗曰:
贫士求官真可怜,一时登第如登天。
琼花捷报闾生色,御酒啣杯容吐妍。
凤阁龙门称俊品,玉堂金马羡姿鲜。
休夸蓬岛神仙境,鳖禁彻莲胜万千。
且说玉真逃出,意望霞漳来寻梦鹤,一路颠颠倒倒,询途问店,虽然受尽艰苦,亦直任而不辞。只身路行,傍人观之,有俨然不可犯之锋。时人有感而吟一绝:
柳营浑令实严威,天堑江河又峻巍。
欲到桃源不惮远,独行踽踽赞闺闱。
是夜,玉真在路中吟一首《寄与风月传闻爹娘得知》:
塞烟野草树轻襟,无奈蹇裳独自吟。
不惜微躯浑是胆,忍闻悲雁尽非音。
临行仰视月为瑟,须去和同风作音。
弹得情思难两全,只因势迫泪淋淋。
不数日,卜玉真到了霞漳,逐处寻访,未有踪迹。忽一日,走到大街,认见一位汉子,脚未行而头先趋,如饮马之奔江,身未动而手乱摆,如狂狗之爬沙,冒突风雪而来者,乃前日光棍也。玉真正要躲身避他,奈洪袖中乃是色中饿鬼,虽不敢认是玉真,但看见是个丰姿少年,遂近前施礼问道:“贤兄似非本省之人,敢问要寻贵产么?”玉真道:“弟闻贵漳才子康梦鹤,自来拜访,今未知康府在何处?”洪袖中道:“此乃天假之缘,幸问得人。梦鸽正是小弟亲朋,其屋与弟比邻,愿先引进。”袖中骗他穿入偏巷曲街,欺他心目认不行大街市,直引到破古庙极深处,内系坏墙破屋,树木丛草。及玉真入门去,意以为旧栅栏。袖中把庙站紧关。入到庙后,看见树木茂草,玉真意以为荒埔,殊不知至此四围并无去路。袖中就起不良之心,要调戏他,倘若不肯,便要行强。玉真自知中计,不能脱得身去,“况我一介女流,安能敌得他过?”正是:
冤家路隘为浓情,松柏经霜正见贞。
束手徬徨天地小,飘飘风雨动猿声。
玉真静思半响,因在路中耳闻吴翰林之事,忽生一计,心自思道:“这个痴汉,只可以理骗,不可以力争。”乃假笑脸而问道:“康梦鹤家在那里?你可快引我去见他。我不日要这漳城到任,你晓得我是谁?我乃广东吴翰林,现授福建布政,访查微行到此。因康梦鹤前年游学相训特来拜他。你若不信,现有文凭在身。你近前来求看,手不要动,恐汗坏我的。”玉真即抽出文凭与他看,并读与听。洪袖中头如水碓,心如春杵。盖那时五尺童子皆传说吴布政,尚青,为少年,微行在漳州有数日,其为人忠义正直,不避炎势,因弹劾朝奸,被贬布政,有人犯着,十生九死,凛然可畏。你知玉真一时那里有这文凭?因被高仁告害之时,太爷将一张文书判语,用一颗印,付玉真执炤。玉真丢在他父亲靴里,其靴犹是他父亲嫌小不穿的。因那日逃出,把此其他穿在路中,乃持起文书,带在身上。抽出与袖中看时,又把一幅纱罩在上面,视得不明不亮,洪袖中字又不甚深识,只认得一颗大印,便心内惊恐,意以为真,遂跪倒请罪,说道:“小的肉眼无珠,愿大老爷赦罪。”玉真佯为不知,说道:“你好意引我去见康梦鹤,有何罪过?我不怪你,且请起来。你是什么名姓?”袖中道:“小的姓洪,名袖中。”玉真道:“异日我自然看顾你。”袖中欢喜许诺,即引到康梦鹤家中。
遇梦鹤去应试,其母陈氏,问道:“小官人贵姓大名?要寻我儿何因?”玉真道:“我乃吴翰林便是。因年兄前年游学相熟,敬来探问。今既不在愿入内堂借文房四宝,写一字寄此,以表厚情。未知尊婶意下如何?”陈氏道:“愿请老爷入内,且日色已午吃了菜饭去。”玉真又回头对袖中道:“你且回去,待你到任时必须来见我。”袖中唯唯而去。
卜玉真把门闭起,脱了男服,依旧女妆,及陈氏在内收拾饭出来,依然一个绝色女子,怪而问道:“你说是什么吴翰林,那里又变做女身?想你不是鬼怪,是何方人氏?来俺家何因?从头说来我知。”玉真即将前事自始至终说得明明白白。陈氏听了这些言语,与梦鹤所说句句相合,知今见得是真,不胜欢喜之至。自是母子相得,不消说了。
且说吴翰林果然访得漳州知县酷虐害民,次日即走马上任,差役拥护簇簇。洪袖中遂以为实,说:“吴布政亲许我去见他,他要看顾我。”遂慌忙持着手本,突然直入,被衙役拿到台前,说;“你这汉子好大胆,敢来冲撞大老爷!”那吴翰林亦不待分析,着差役拿下,发打二十板,赶出辕门。洪袖中心内暗想道:“这个翰林好薄情,既许我亲见他,为什么又打我?”及后日闻梦鹤中了,要来迎请夫人,乃知前日是一个女扮男装的夫人。又思前日被毛狮王打,今日又被他骗,皆是我之自痴,满面羞惭不题。
去说康梦鹤会试中了第六名,殿试中了探花,圣上观其二三场对策,明亮典雅,堪以理烦治剧,查广东缺了一员察院,遂除授为广东察院。圣上特旨着康梦鹤即日起程到任。梦鹤领旨,遂到广东上任。
各属下文武官员当来拜参,那时审解康梦鹤回籍的太爷认得是前日康梦鹤,有藏羞虑罪之意。康梦鹤对那太爷说道:“你可认得本院否?”那太爷惶恐俯伏,说道:“荆山璞玉,肉眼何知?但卑职当时勘其才猷,亦识掀揭恢廓,是以要大老爷归籍潜修,可以早得成名,不必流落他乡。今大慰鄙望,伏乞恕罪。”康梦鹤道:“那里话,本院不怪你。但高仁、姚安海,这两奸险小人,你做本府将何以教我也?”那太爷连连打恭道:“卑职回去,自当效力。”正是:
男儿失意世多欺,得志无人不奉持。
奎壁光辉扬艺海,公门桃李向春滋。
及文武拜贺已毕,阅看手本,有写蔡斌彦的名宇,康梦鹤道:“我的岳父尚在此任,不免写一名帖,请他夫妻齐来相见,看他说什么话?”不一时,长班报:“蔡老爷与奶奶齐到外堂。”康梦鹤道:“请蔡奶奶先入内相见。”那许氏入见,逡巡畏缩,不敢举头,梦鹤道:“岳母,你认不得梦鹤了?”许氏仰首一看,乃是女婿,泣道:“恨我女儿福薄,不得共享天禄。”康梦鹤道:“你女儿活了。”即与之告其回生之由,“如今现在潮州城内,前日即差人去迎接,过几日想必就到。但我被岳父告得忒害,几乎丧了性命。”许氏道:“我亦常常劝他,奈他执意,说吾儿不报他知。如今可喜可贺,望吾儿将前事赦落千顷波流万幸。”康梦鹤道:“待儿出外见他,看他如何?”乃出外堂相见。康梦鹤尊他上坐,蔡斌彦推逊不已。康梦鹤道:“敬你是客,不妨就坐。”蔡斌彦将眼角把察院一看,恍如女婿一样,但他沉船死了,恐是人貌相似。康梦鹤问道:“本院阅观前任旧案,有一件究偿女命事都是年翁尊名,未知曾得究偿命否?若是未完案,本院即为年翁亲提偿命,未知尊意若何?”蔡斌彦怆惶不安,禀道:“那同大老爷尊讳的就是卑职女婿,今不幸沉船身故了。”康梦鹤道:“既是年翁女婿,女儿虽死,不过命数该终,岂有夫妇相得而下毒手打死乎?你该写一书封去骂他,说缘何不报你知便罢了,因何告偿命,害他致之死地?是年翁失德之甚也。若然,则康梦鹤之死是你害之也,你能为女儿告偿自终之命,我今要为康梦鹤告偿迫死之命。上表奏过圣上,说你陷害无辜书生,把你禁劾天牢,活活饿死,你信乎不信?”吓行蔡斌彦面无红色,揖了又揖,说道:“求大老爷恕卑职性命,愿乞骨骸归本乡。”康梦鹤笑了一笑,叫左右领蔡斌彦退入后堂,与许氏相见。许氏见丈夫来,笑容满而,起来迎接。正是:
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
一声雷震霹雳天,燕雀魂飞栖不住。
那斌彦看见许氏欢乐异常,问道:“我这等忧愁,你因何这等欢喜?”许氏道:“乐人之乐,忧人之忧,不相同也。”蔡斌彦道:“我观此大老爷恍似我女婿。”许氏道:“若是女婿,你还敢见他?”蔡斌彦道:“你不晓得,倘是女婿,居此地位,福大量必大,安肯责备此小事乎?”许氏道:“害人性命,还是小事?亏你敢说!”许氏乃与之实告其由,蔡斌彦羞惭满面,按下不题。
再说那时广东文宗到任,要往潮州岁考,康梦鹤即荐查必明进泮。及科考,陈天英错落第三等,不得乡试,适许文泰除授山西泌县知县,路经广东省,入拜梦鹤,陈说天英三等之事,梦鹤即荐天英。斯时总裁官与康梦鹤乃系同门,即青眼陈天英,选中了第十五名。
去说许文泰到泌县到任后,出来城隍庙拈香,路遇一簇人追赶一个汉子,声声唱打。看见县尊来,众人拘到轿前,跪禀说:“老爷敕命,小的这三四人被这光棍骗害得凄惨。旰日白昼,乘其不虞,攻其无备,入内偷小人衣被银两。今他穿的衣服被小的认着,乃呼众人捉捕。幸遇青天,伏乞追究,以儆将来。”文泰诘问,件件皆真,究其人,乃当日在潮州府骗康梦鹤银两包袱之邵福也。文泰登时打了四十板,追赃还后,即解到广东康梦鹤台前待罪。斯时梦鹤本要处死他,以杜民害,奈邵福磕头,声声说道:“老爷救蚁残命!小的自今以后悔去前日之非,愿削发出家。”梦鹤怜其有回头之念,即赦他逐出。邵福自是悔悟,就在广省庵堂修行。
又过了数日,肇庆府百姓来呈告知县贪酷虐民,梦鹤勘其三十四款,赃证皆实。原来就是数年前乱棍打梦鹤卖放人夫的赵知县,如今已除授在此。康梦鹤知其暗昧贪酷,又兼款证确实,即特上本题参,钦奉圣旨,御批“削职为民,归家免究,钦此钦遵”等事姑勿题。
却说康梦鹤上任之时,即差一班家丁去漳州,搬请母亲并胞弟,赴任又差一班往潮州,迎请玉真家眷。未知玉真迎来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接回雁惆怅凶信

诗曰:
一段姻缘一段磨,岂能容易便谐和。
好花究竟开时少,明月终须缺处多。
且喜日中照日色,谁知塞外报风波。
死离三载千肠断,天意如斯无奈何。
却说康梦鹤差了三巡大轿,二十匹马、凉伞、旌旗,到潮州府迎请夫人,及到府城,知府庞端及满城大小官员办灯结彩,修盖公馆,迎接烂然,令人可爱。及到了卜世杰之站,人马簇簇,知府以下官员皆差人持手本叩候,吓得卜世杰不魂不附体,暗想道:“莫非是高仁、姚安海弄什么祸来?”忽见二位女婢、一个标致的官家,手持一封书,跪在世杰面前说:“太爷叩头。”世杰忙扶三人起来道:“你们众人认差了老夫并无儿女,太爷从哪里来?”那管家道:“小的是察院康大老爷差来的,现有书在此,那里是认差。”世杰展开一看:
霞漳康梦鹤百拜奉启
卜玉真即蔡平娘贤卿妆次:
时光易近,离恨难穷。想我别卿晓,太行山稳稳,谅卿思我时,天堑水悠悠。今幸上赖祖宗之灵,不负芳卿之德,一仙独登,五荣俱至,擢拔探花,飞下木凤,除授广东察院。敬遣差役迎请赴任,千祈夙驰星驾,无烦悬结为慰。
卜世杰看完,乃知是他无缘的女婿,不觉流涕道:“吾女儿不幸被火烧死了,今埋葬许久,敢烦大叔回覆大老爷。”那管家道:“可怜,可怜!但大老爷吩咐极是严切,今既被火烧死,太爷可同小的齐去,亦好和大老爷说个缘由。”卜世杰道:“老夫不便去,你若不敢空回,待我写一封书付你持去。”那管家遂待世杰写书,持了回去。正是:
苍烟迷惘遇风开,衰草连天幸雨栽。
迎接载途设赫赫,谁知好事多磨猜。
却说满路文武官员迎接甚多,见未有夫人,皆散而归。梦鹤尚未知,至将到之日,大开东阁,挂起红彩,张乐设饮,喜得新婚宴尔。思前日做了踏鳌折桂子,今夜得了跨凤乘驾客,坐在交椅里寻思。不一时,见一管家跪下道:“禀大老爷,卜太爷有书回覆。”梦鹤忙忙问道:“夫人到否?”管家禀道:“小的奉命去请夫人,见卜太爷,卜太爷说夫人不好了。”梦鹤吃了一惊,疑是高仁占去,问道:“什么不好?”管家道:“卜太爷有书在此。”梦鹤拆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
追维别后,女儿每日废寝〔忘〕食。不幸命薄福浅,是夜万籁俱寂之时,天降火灾,将女儿玉真烧死。今蒙念旧,益添泪流,临笔依依,欲言难尽。谨此拜复。
梦鹤看毕,泣流两行,仰天叹息,说道:“梦鹤,何一个佳人尚居不得!”遂颠倒在椅上,昏昏如失。须臾,叫:“管家在那里?”管家道:“小的在。”梦鹤道:“卜大爷你何不请他来?”管家道:“小的强他同来,他说‘女儿福薄,我有何面目去?你速速去报你大老爷得知,免得大老爷翘望’。”梦鹤叹道:“罢!罢!”
且说康梦鹤差人去漳州请老夫人,一路灿然,闾里生色,自不消说。其母陈氏屡请玉真上轿,玉真泣道:“母亲你同叔叔去,儿不去。”陈氏道:“吾儿何出此言?一生所望,夫主金榜题名。今幸侥倖,正是吾儿同享君禄之时,说什么不去,得无薄却夫君觅封侯之意乎?”玉真道:“儿为他受尽艰辛劳苦,只望他成名,显儿坚贞之志,光荣我父母。今儿被奸陷害,乘夜偷走到此地父母不知,儿若去享富贵,弃父母于受苦之地,心何忍乎?”陈氏道:“吾儿同我去见你夫主,着他差人去请亲家亲母来,也未为迟。”玉真道:“也非此之谓。儿闻‘君子不矜细行而弃大节’,今儿与他全未相熟,忽然同母亲去,是贪他富贵也。贪富贵即矜细行也;未待新迎,是弃大节也。若然,则儿乘夜偷走而来,今复不待迎请而去,究与淫奔者何异乎?儿断然不去。”陈氏道:“吾儿既有此坚贞之志,不免我先往,着你叔叔伴吾儿暂在这里。”于是陈氏即先往。正是:
关睢淑女待君逑,郑重合浦名节休。
不比游荡轻薄子,忽逢富贵喜心悠。
陈氏在路数日,一日到了广省城外,长班先报与梦鹤知,梦鹤忙忙出郭跪接。见了母亲,不胜砍喜,见兄弟不在左右,因问道:“兄弟缘何未到?”陈氏道:“你弟要慢几天来。”陈氏道:“我问你,你何不去请媳妇?”梦鹤叹息流涕道:“儿命孤缘薄,玉真被火烧死了。”陈氏道:“你从何得知?”梦鹤道:“儿前日去请,他家回书来报。”陈氏道:“玉真既然烧死,只得罢了。我为娘的替你娶了一房在俺本里,生得极是丑陋,但他一日病死,后来回生起来,说他名玉真,声声道去潮州府寻卜世杰,说是他父亲,又说吾儿是他夫主,名做兰竹。”梦鹤听得“兰竹”二字为“难得”,知母之话有哑迹,一时怎猜得破?只说道:“即有媳妇,母亲何不带他同来?”陈氏道:“他有名节之此,要吾儿亲差女婢去迎请他。他到潮州府认了爹娘,然后同爹娘一齐至此。”梦鹤听了愕然道:“天下事那里有这等奇怪,把人生为南柯之戏?”陈氏变色道:“吾儿说蔡平娘回生,你母即信,今我说玉真回生而你不信。岂我之言尽不若你之言,而你之心遂不符我之心乎?”梦鹤道:“儿安敢以他人之心疑母心,但母亲说名做‘难得’,若有可异。”陈氏道:“难得是实,难得谁敢说易得乎?”梦鹤不敢再问,遂请母亲入察院行内,即奉母命,差数个女婢并管家再去漳州,迎请兰竹夫人。但心中叹奇,自想道:“若以为梦,则母亲之言是真;若以为真,则恍然犹是梦。”沉吟不悟。
且说康梦鹤差役起身,只限三十日到,及过了限期未到,心下愈生犹豫不决,乃再差数匹马去请。不知玉真请来未曾,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能知足衣锦还乡

诗曰:
知足优游绿野堂,功成身退简遍彰。
归来松菊加生色,兴起弦壶倍有香。
御草增光秋水薄,金莲华美浮云凉。
挂冠解组世风远,才子佳人喜色扬。
却说康梦鹤又差人去迎请夫人,原来夫人到了潮州,即入门见爹娘,正逢世杰、林氏在家愁痛。林氏忽见玉真入来,吃了一惊,大叫道:“毛儿出现了!”举步欲退。正在踌躇间,惟世杰放些胆为,指着玉真道:“吾儿阴灵不泯,自恨命薄,当早升天界,不可自日现形,以示怪异。”正是:
只道阴灵显圣,谁料真身复还。
岂比鹤归华表,宛如凤还丹山。
玉真道:“父亲母亲休怕,儿是生人,未曾被火烧死,是儿设计。”乃与这告其无死之由。世杰大喜,自不必言。
且说潮州知府去拜贺梦鹤,梦鹤说起姚安海、高仁之事。及回来,即差班关封锁去拿来治罪,押解广省。奈姚安海闻知,自缢身死,高仁即将数万家资尽付太爷赂贶买命。那太爷自思道:“他又非贪利之官,教我如何区处?”幸闻大老爷夫人到,太爷即张乐设筵,着奶奶亲自去迎接,又自己亲到卜世杰家,殷勤拜请。玉真脆然说道:“妾本一介寒门女流,未曾荷蒙圣恩,何劳奶奶玉驾屈舍?况妾那里有此厚颜到奶奶衙门,能无贻笑士君子之口乎?”奶奶知其必不肯去,乃结彩设宴,就在世杰家中。
那奶奶善于奉承曲意,及酒至二巡,说道:“妾闻夫人才德佳誉,但必事穷见节义,世乱识忠臣。天欲夫人显其名节,是以生这两个小人以磨挫夫人。如今姚安海虑罪自缢,高仁拘禁在监,候解发落。奴家想,夫人宪度汪洋,胸涵万汇,岂耿耿见忌这一蚁物乎?谨奉白金五千两,伏乞纳入,幸幸。”玉真屡辞不受。那奶奶又添五千送与卜大爷,玉真道:“论高仁奸险,情实可恶,罪不容赦;若论前日送轿之惠,情又可恕,念奶奶面上,不究他罢,银再不受。”那奶奶道:“这礼若不收,夫人之情虽领,奴家之心何安?虽薄礼不敢渎献,特以为花粉之资而已。”玉真知其难却,没奈何,乃收了。
却说玉真被奶奶深爱姿雅幽闲,不忍分别,留恋数日,是以过限。及数匹催马赶到,奶奶即亲送卜氏起身。
不数日,到了广省,梦鹤与母亲陈氏出接。玉真下轿时,梦鹤属目观其形貌,与玉真无二。梦鹤道:“来的就是难得夫人乎?”玉真举眼看陈氏,陈氏无言可答,惟大笑而已,乃指梦鹤问道:“你认得此人么?”梦鹤道:“儿当初在锦霞一见玉真一面,恍然相似。”陈氏即与之说其来由,大家欢喜。梦鸽又问道:“夫人何来之迟也?”玉真即告以大爷的奶奶殷勤及说请之事。梦鹤道:“饶他性命罢了。”乃遣人去请蔡斌彦夫妻来相认,斌彦与许氏不敢认,玉真道:“我即是你女儿蔡平娘也,面形虽认不得,但娘亲生我之劳苦、爹爹养我之恩情、当日所做过事业,儿一一都记得。愿爹娘不必怀疑,受孩儿四拜。”玉真拜毕,蔡斌彦乃与卜世杰结为兄弟,许氏与林氏拜为姊妹,合家欢喜。正是:
大都苦从甘中生,冷暖分离见世情。
假使安然居宇宙,那知今日此和鸣。
去说康梦鹤得了卜玉真,是夜洞房花烛之间,二人说起前日之事,有可笑的,有可恨的,有可嘉赏的,有可叹异的,说得情意浓浓。交欢之乐,比寻常人不相同。时梦鹤忆前日之蔡平娘,其美丽若彼,今日之卜玉真,其风神若此,喜以旧婚而乐新婚;卜玉真思前日之蔡平娘是我,今日之卜玉真又是我,既以一人之身而做两新人,二人情浓意洽。时人有一首诗,单道梦鹤之乐处:
无限情深世叹稀,淡妆碧玉斗芳菲。
摇曳弱柳如风嫩,掩映芙蓉带月辉。
醉倒烟花附风舞,醒随云雨扳龙栖。
婵娟解晤君堪羡,牵惹挥毫魂魄飞。
时人又有歌一曲《黄莺儿》,单道那旧人变为新人的乐处:
成就了知心,知心和谐,记得尝相寻。相寻浑忘,一段浴浴春娇,春娇画不成。气味深,形销骨霪,魂飞沉,我长吟。云锁双禽,遍体尽香侵。当年鼓瑟,今日又同衾。萧萧阳台,浓浓花阴。审问明,又疑是昨夜梦和湛。梦和湛,值千金。
思梦鹤前日正上鸾殿彻金莲,今日又入桃源寻仙姬,时人亦有一词《满庭芳》,单道鹤的乐处。词曰:
断肠赋,断肠篇,幸得相同惕病干。叶落时,花开年,喜得月缺又团圆。连理枝栖两凤凰,同心结绾二鸳鸯。志遂旋踵,比指心恋,梁案同坚。天长地久应无变,海誓山盟永不颠。深恨光阴无再,日光易迁。堪慰广寒折桂,池塘采莲。硕者仰宴赐酒,恍然颠倒鸾凤天。今兹洞房花烛,犹然抱占有鳌头边。朝绸缪,暮绸缪,闺中侣和情意绵。郎爱女,女怜郎,探骊得意形神翩。
梦鹤、玉真到次早齐齐起来,正在闲话,忽然一阵秋风吹来一张纸,内写天妃娘娘四名签诗。梦鹤、玉真拾来一看,狂然惊叹,犹疑在梦中。两人相顾彷徨,因出来问母亲陈氏道:“儿生平只因天妃娘娘四名签诗,合则离,离则合,悲了欢,欢了悲,离合悲欢,颠连反覆。往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儿今日之事莫不是梦乎?”陈氏道:“吾儿今日之事虽非梦,然亦何可认为真非梦也!盖人生世了,尽是梦中人也。吾儿若疑为梦,就是梦也。即可因现在所居之梦去行可矣,何必问其真哉?且今日既成就了事,宜焚香当天拜谢天妃娘娘之恩。”梦鹤觉悟,盥沐焚香,八拜而谢。
拜毕,退而对玉真道:“万事不由人计较,算来都是命安排。贤卿你前年九月初七日别离,至今犹是九月初七日会合,想起来,岂非签诗之意、梦中之语一毫不差乎?”玉真道:“妾观人生世上,犹是春梦。”梦鹤道:“此真可谓智者道。阳生于子而沉于午,阴生于午而降于子。盖天下事物,视以为有,则有者自无;视以为无,则无者又有。盈天地间皆物,即盈天地间皆属有无之数也。夫有者,春梦也;无者,春梦之觉也。此浮屠所以一空尽之,而吾儒以一理尽之。空无所附,以理字属之;理无所见,以空字目之。况吾与你触犯天威,死别三载,世之人多以为虚;业债未完,回生再结,世之人多以为妄,殊不知正属有无之数也。安知昔日之死非即今日之生,今日之生能定后日之死乎?”玉真道:“此论诚然。妾尝读书至‘仁者寿’句,试问古来仁者甚多,而今安在哉?妾想亦是春梦也。”梦鹤道:“卿知其一,未知其二。盖仁者之身是空也,仁者之寿是理也。何则?仁者之身,至今安在?可见空矣;但仁者之功业德泽,自一世以至万万世,无一人不见仁者,此是理也。况我与你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昔日之春梦,贫贱劳苦,今日觉来,于我何有?今日之富贵逸乐,安必非昔日之春梦也?不如著有事绩,垂之简编,令后世传而颂之,身虽空而名不空,以表春梦可矣。”玉真道:“即如俺之事绩,可著之简编乎否也?”梦鹤道:“可矣。吾著之,使天下后世知托质寰区之数无几,凡富贵贫贱寿夭皆命所定,不必藏机关,结冤仇,而鳃鳃泪及,以图侥悻也。但吾父临终之日,曾交下书一封,说待我得志之后方可展观,今功成然遂,可以开矣。”乃虔敬展开一看,别无所言,只说:
你父将生吾儿之时,梦见一鹤:生得毛羽丰厚,衣翼鲜妍,无奈被泥压湿,不能奋飞。中有一二燕雀,都飞来欺侮他。忽然又一雌的来与之同栖,就生下一小鹤,须臾,一的与一小鹤子杳然不知其所之。那一雄的四顾一望,见有一个别雌鹤在土堆上,欲飞与之颉颃,奈颠连不得前。两鹤徒哀鸣而已。既而,一雌的视禽鸟多非其伦,飞来与一雄的翱翔于九霄之遥。及你父梦见这等事醒来,而吾儿降生矣。是以知吾儿前途虽偃蹇,后来必发达,要待得志之后开看,乃知吾梦之有应,吾言之不诬矣。
康梦鹤看毕,回思前日本身所为的事业,喟然叹日:“我之一生,吾父已早梦及此矣,究竟皆是一梦。”当时有一绝为证:
寓形宇内其如梦,自古英雄一旦休。
富贵贫穷天注定,人生何事多心忧。
自是梦鹤觉悟,知足辞官归家。在路遇着数位商人,衣衫破碎,延路求丐。梦鹤听其声音系是自己乡亲,差人去唤他近前来问。数商人说是漳州人,因船被风扫沉,本钱罄空,幸俺数人扶了船篷上岸,今不得已,延途求化。康梦鹤道:“本院认得你是某人,经救康梦鹤,有之乎?”商人道:“有之。”康梦鹤道:“你如今认得我否?”商人道:“不敢。”康梦鹤道:“快请起来,你等皆是我恩人,各送银一百两,仍雇轿送你们归乡。众张人欢喜,叩谢而去不题。
却说康梦鹤到潮州府,同玉真到梅峰庵,去拜谢掸师当日收留穷途之恩。梦鹤对玉真道:“我数年以前,因寻夫人不见,寄栖此庵,及夫人来此进香,题了缘薄,才各踪趾。”玉真道:“妾记得当时看见相公一面,但不敢认。”又想道:“妾前日题二两香银,尚未有送他,今当一并送他。”
到了庵外,禅师迎入参佛,坐定,献茶,梦鹤谢他前日之恩,无可为报,今要奉白金三百两。禅师道:“出家人以清净淡薄为本,这银都无用,只求大老爷椽笔一挥,增光山门。”梦鹤道:“这等大妙”即提起笔来,写“梅园山水禅师必亨”八个字以赞之云:
梅熟芳草满袖襟,园中菩提自知音。
山明幽静无尘色,水秀拓开见地心。
禅语圆明理乐转,师言寂灭昙花阴。
必然道与乾坤约,亨传曹溪归北岑。
及玉真看见壁上一首诗,读云:
梅峰大异木阑庵,梦鹤争如王播惭。
不禁笑鹏何所适,愁心难对俗人谈。
玉真对梦鹤道:“这诗是相公当日微贱时题的,今何不和一首?”梦鹤又举笔和云:
当年寄食梅峰庵,逻思古人聊慰惭。
振翩雄飞今遂志,眼前宛对嫦娥谈。
于是玉真亦援笔和一首:
拜敛飘零栖此庵,为情绊羁耐心惭。
当年雾蔽不堪道,今日云开聊可谈。
题毕,二人拜别禅师回来。行不数日,将近漳州,又遇着二人带锁,并四个押差,梦鹤视之,乃郑判躯、洪袖中也。停轿问之,判躯道:“小的无冤受屈祸,因父亲被反诬赖人命。”袖中道:“小的父亲在县为赋役,被察院访察十恶。今俺二人父亲年老逃出外境,未知生死,今文书又来拿解家属。”梦鹤问判躯道:“你原是生员,安可同锁?”判躯道:“因前年为人所讼,黜退前程,问了徒罪,幸逢大赦。”梦鹤道:“有罪不及妻孥,我为你二人解围。”押差道:“恐违了日子。”梦鹤道:“我即写呈交你带去。”乃立写呈状,并一名帖,付押差去投递。
那察院拆开一看:
原任广东察院康梦鹤为恳情赦宥事。痛思郑判躯、洪袖中之父,一则衙蠢害良,一则迫死人命,罪不容赦。惟念洪斾扬、郑锦园之子,几諌不从,罪有可原。况以髦老之父而逃出,露湿风霜,是责之愆也;以孱懦之子,欲拘代父服刑,是重之罚也。骨肉参商情何切,至性若离心何安。国法之威未加,逃亡之惨已至。然袖中等不忍亲骸秽狱,何患一身艰危。但尧有自新之士,舜有改过之民。开一面之网,可复抵合之风;视如伤之心,可登苍姬之世。谨呈。
那察院看毕,即批云:
斾扬、锦园之抛离,袖中、判躯之讥諌,皆不足以偿其罪。惟念寅翁之情,洪筛扬免追罪属,郑锦园宜出棺木,俱释放。
嗣后,这二人悔前日之非,感今日之恩,俯伏谢罪,自不必说了。
且说梦鹤在任,喜得双生贵子,后来俱显名于世。及荣归之时,远方亲戚、并附近邻里闻之,各牵羊携酒来相贺。自是,梦鹤日与玉真优游于绿野之堂,咏歌倡叹,俯仰上下,乐夫天命于无穷。乃举和倡所作之诗集为单家稿,当世已经刊刻,流传不衰。
弥坚堂主人与梦鹤交契,不啻胶漆之亲,熟悉一生所经事迹,不觉因后之和乐,而有感于前之坎坷,忆前之坎坷,而有慰后之和乐。且思积恶之人,其后来之报若此,积善之人,其后来之报若彼,犹可信福善祸淫之不诬也,天生贤才之不偶然也,因为之作《终须梦》以记焉。既成,乃为之赞。赞曰:
伟哉梦鹤,冰霜松柏;懿哉玉真,坚操铁石。曰才曰佳,今古无双;曰情曰节,万古不易。几回离合,几回悲欢,可感可叹。丰城龙剑,合浦骊珠,可羡可嘉。霜竹雪梅,平娘之节以之,大江巨海,其祥之情以之。非节何以见其佳?非情何以见其才?且无平娘之节,不能见梦鹤之情:无梦鹤之情,亦不得不显玉真之节。因为之歌曰:日月可转兮,节难转;云雾可消兮,情难消。情也者,先天地而始,后天地而终。节也者,参造化之德,成造化之均。嗟嗟,微斯情兮,吾谁与俦?微此节兮,吾何以终?且微此数奸从兮,吾之情节才佳何以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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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一支难忘的歌全文阅读 作者:叶辛

一支难忘的歌全文阅读 作者:叶辛 《一支难忘的歌》由www.61k.com集整理于网络,如文章内容侵犯了您的合法权益或者是侵犯了其他的法律法规,请与我们联系,我们将考虑删除一支难忘的歌全文阅读页面。
第1节:自序(摘选)    
自序(摘选)
2008年春天,我就职的上海社科院的出版社愿意在十来本散文集基础上,编选一本我的散文,无疑给我提供了一个回顾和反思的机会。
从春天到秋天,利用空闲时间,我把已出版的十多本散文集通读了一遍,编选了这本书奉献给读者。共计散文84篇。
30年了,回头翻拣已经写下的这些文字,我陡然察觉,这些长长短短的散文,也从一个侧面折射出了我的人生旅痕和文学生涯。真可谓:
风雨如磐见真情,
岁月蹉跎志犹存。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本书还是颇有意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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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家庭琐记    
家庭琐记
如果说恋爱是从一个人的心灵走向另一个人的心灵,那么,建立家庭之后的夫妻,就是两性之间的心心相印。
越过充满了诗情画意的恋爱阶段,随之而来的便是长期的、由无数平平常常的白天和黑夜组成的家庭生活。这也许没有恋爱时期那样罗曼蒂克,却更需要热情、信赖、忠诚和应付种种琐碎家务,超越日常烦恼的修养和能力。
可不可以这么说,成了家,爱情才真正地开始。
黔灵山耸立在贵阳城的西北面,我们小小的家庭,就在这座云贵高原名山的脚下。是沾了这座名山的光吧,我们的楼房也高高地凸显在坡顶上,周围六层楼、七层楼的屋顶,全在我住的五层楼下面。站在阳台上,可以看到半座城的风光,可以望到城外那逶迤起伏、连绵无尽的山山岭岭。尤其是在气候变化的时候,云去雾来,那米色的稠雾紧裹着山巅,那乳白色的蒙纱雾在岭腰和谷地里缭绕着、一缕缕一簇簇地飘散着,那意境真是美极了。
高有高的好处,自然也有缺点。从我1982年3月由偏远的猫跳河畔搬到这里,至今,除了节日之外,我们家厨房的自来水龙头里,白天从来没有水。
开门七件事里没有水,可没水要维持正常的家庭生活,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从搬进新居开始,妻就同我分了工,由我负责守上半夜,她守下半夜,恭候水龙王降临。
这样的生活真是没啥诗意可言,常常搞得很累、很疲乏,情绪大受影响。不少人曾问我,你们是怎么熬过来的,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4年多时间,就这么过来了,而且看来还得这样子过下去。
唯一可以自慰的是,我们夫妇之间,从未因为断水、缺水、等水、盼水这件事互相埋怨责怪。两人结合了,就得一起分担人生道路上所有的困难、挫折和苦恼。拿她自己的话来说:“既然我在千千万万个人中间碰到了你,我就认了。我从没想过要沾你这个作家什么光,你在追求我的时候,只是个什么都不是的小知青。”
这是大实话。
她嫁给我的时候是个工人,现在还是个工人。她从没要我设法替她调换过工作。我呢,脑子里倒是想过的,确实也不是不可能。但同她一讲,她就说:“算了吧,我的事你还是少费神,多花点精力在写作上吧。”她不是党员,没有入过团,她只是个普通工人。她对我讲这些话,决无向我表示进步和觉悟的意思。我相信她说的是实话。
我们天天生活在一起,我总忍不住久久地凝视着她,想了解她脑子里闪现的哪怕是稍纵即逝的念头。这是不是爱情我讲不清楚,对我来说,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追溯起来,这习惯还是在我们相识的初期就养成的。屈指算来,我们结婚有7年多了,而我们相识,竟有17年了。
我们相识在插队时。至今我还记得连接我们两个生产队之间的那条小路,那条弯弯曲曲、时而落下谷底时而爬上坡去的小路。在初认识的几年间,我们在那条小路上不知走了多少个来回。雨声淅沥的夜晚,我们撑着伞,任凭雨点子稀疏地笃笃有声地打在油布伞面上,我们慢慢吞吞地沿着小路,绕过水田,绕过坡土,走进幽静的树林。路窄,我们不能并肩走,只能一先一后。明月在天的夜晚,我们在青杆桦树林子里徘徊,在地面绵软的针叶松林里默默地相对伫立,话在这时候是多余的,即便有,也都在白天讲完了。但我们仍不想分离,静静地悄悄地倾听着风掠过树梢,掠过山崖,入神地瞅着清幽的月光在树林子里投下浓密的、斑驳的影子,好奇地遥望离得远远的山寨上的朦胧灯光。秋末冬初的农闲时节,我们相约着去路边的林子里捡干枯脆裂的松果;雨后的黄昏,树叶子上还挂着露珠般的雨水,我们戴上斗笠去捡鲜美的香菇;烈日当空的酷暑,我们能坐在树荫底下,足足呆一整天……那时候我19岁,她17岁,我们都还太小太小,我们都把爱情看得十分庄严和神圣,也许我们就是在这样的朝朝暮暮之中加深了相互的理解。“爱,是理解的别名。”这话是不是泰戈尔的名言?
她是我妹妹的同学,在紧挨着我们寨子的隔邻大队当知青,放假赶场的时候,她常常来找我妹妹玩。我们常留她吃过晚饭再去,她一个人回去不安全,我妹妹送她呢,一个人走回来也怕。于是乎妹妹常让我送她,起先纯粹是送,后来我盼着她来,希望她晚上走,我好去送她,再后来我们便在这条山乡里的小路上幽会了。山乡里的劳动是繁重的,知识青年的业余生活是枯燥的。我之所以能在插队落户的岁月里坚持埋头写小说,一多半都是因为爱情的力量在鼓舞着我。
已经走过来了的这条生活的路,也像两个山寨之间的小路一样弯弯曲曲,崎岖不平。1972年冬天,她抽调到水电厂当学徒工去了,而我仍然还孤零零地生活在荒寂僻静的寨子里,直到1979年。我们之间仅靠书信相互联系,沟通感情。我们是在1979年的元月结婚的。结婚的时候,我还没有工资,连粮票也没有人付给我。而她已是个带着几名学徒工的老师傅了。婚是在上海结的,借的我妹妹那间小屋,想到还将回到遥远的山区,我们几乎没有添置任何东西,仅花一百几十元请了少数亲友。我当时也觉得很寒碜,不过我们更多的是觉得满足,分离了整整六七年之后,我们总算走到一起来了,总算可以一道携手并肩去走今后的生活之路了。婚后我随她来到山清水秀的猫跳河畔水电站,那里的山野散发着清新的泥土气息,那里的草坡上总有各种野花开放着,隔着深渊一般的河谷,时常还能听到猿啼鹿鸣,星期天到山坡上去,总能采回好多草莓和香菇。风光可谓美,山水可谓秀,但毕竟是人迹罕至的山沟,困难是明摆着的。首先是没有房子,她住在集体宿舍里,我也在另外的男职工屋子里搭了个铺。后来同她住一个屋的女生结了婚,那间小小的五个平方米的宿舍才分给我们。再后来电站正式盖了家属宿舍,我们总算分到了两间屋子,有了一个稍稍像样的家。1982年初往贵阳城里搬的时候,我对猫跳河畔还真有点留恋,没有什么特殊原因,就是因为我的长篇小说《我们这一代年轻人》、《风凛冽》、《蹉跎岁月》是在这里写出来的,我的一些中篇小说也是在这里写出来的。这里远离市井的喧嚣,远离人世的烦扰,长途客车两天来一回,报纸只能看隔开一个星期的,是个安心写作的好地方。
从插队落户生涯里走出来的对对情侣,大约都有这样的体会,在经历了很多的分离,在有过很长时间的两地相思之后,我们都更懂得了爱情需要珍惜,随着岁月的流逝加倍地珍惜。珍惜,就得有充分的谅解和必要的容忍。这并不等于说,在我们的小家庭里永远是阳光明媚,永远像小溪流水般地轻吟低唱。不是的。世上大概还没有一对永远也不闹矛盾的夫妻,在怎样教育唯一的儿子这个问题上,在我的小说进展到不顺利的时候,在她身体不适的日子里,我们免不了总要拌嘴,有时候也像所有的人一样会发脾气,甚至争得面红耳赤。但到头来总有一个人先冷静下来。而且在事后我们都会先检讨自己的不是。
我得坦率地承认,我不是一个模范丈夫。我每天的任务仅仅是送孩子去幼儿园,到了傍晚再去把他接回家来。这对我来说,常常只是离开书桌的一种散步和休息。更多的时候,我总要等到她关照家中没米了,才想到该去买米;也总要等到她提醒我煤烧完了,才跑下楼去煤棚搬煤。这都仅限于我正在读书、看杂志或听音乐时,她才喊我。如若我正在桌前想着什么,写着什么的时候,她是决不喊我的。这样的默契不知是什么时候达成的。这决不是真正的男士风度,一旦意识到这点,我总愿意帮她去干些什么,或者在她干的事情中冷不防插上一手,以此表示自己也是个勤劳的人,但这类良好的愿望,往往是以我的“越帮越忙”、“出尽洋相”被她奚落几句而告终。
尽管如此,我仍希望自己是个好丈夫、好爸爸。在孩子要求我的时候,哪怕再忙,我也陪她和孩子去黔灵公园走一走,爬爬山,在湖畔散散步,进动物园逗逗熊猫和孔雀。有时候,我真恨不得千方百计、挖空心思讨好一下孩子,给他买整套整套的小人书,给他买妈妈没买的贵重玩具,可不知为啥,孩子还是和他的妈妈更亲。
为此我只得满怀妒忌地望洋兴叹,却又无可奈何。有什么办法呢?谁叫我一年中总有半年要出差,要下基层去农村,要应付写作和编务,要一个接一个出去开有时候重要有时候不那么重要的会议呢。不过,只要我从外头回来,一回到我的坐落在黔灵山麓的家里,我总会感到疲劳和困倦会顿然消失,总会觉得温暖和在其他地方永远也得不到的快活。就如同游弋驰骋在辽阔海洋上的舰艇到了平静的港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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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往日的情书    
往日的情书
恋爱的季节是随着插队落户的岁月开始的。
就是在插队落户初期,我认识了今天的妻子王淑君,开始了我们的初恋。那是特殊年代里的爱情,那是艰辛苦涩的日子里最值得珍视的一份感情。
从1969年相识,到1979年的元月结婚,连头搭尾10年时间,其中几乎七年半的日子,我们是在分离、在两地相思中度过的。相互联系和沟通的办法,就是通信。那些年里,我们每年互相要给对方写出四五十封书信,几乎是每隔五至七天,就要寄一封信。很多时候密度更大,差不多每隔三五天就要写一封信。这些书信,成了我精神上最大的慰藉。在劳动之余,在每天不间断地学习创作之余,写信成了我最愉快的一件事情,成了我唯一的倾诉感情的方式。当然,每次收到她写来的信,我也总要读了又读,直到把信纸都捂热了,接到她的下一封信我才把她的信放进信封,珍藏起来。至今我还记得,到了她的书信应该来的日子,我总要站在寨子高处的堰塘边上,望着那个邮递员走来的山垭口,热切地、焦急地、默默地等待着。如果这一天收到了她的信,那么黄昏和整个夜晚都会感到身心愉快、精力充沛,整个栖居的小茅屋里仿佛也充满了温馨的气息。守着一盏小油灯,我会写得很晚很晚。而倘若没有收到她的信,我便会在邮递员离去以后,久久地傍着夕阳踟蹰,沮丧地踏着薄暮回到我阴暗潮湿的茅草屋里。
那个年头山寨上没有电话,打长途电话得到远在十几里地外的公社邮电所,况且音息非常微弱。而电报贵至七分钱一个字(后来降至三分钱一个字)。对于一整天的繁重劳动只能换来二角几分、一角几分的知青来说,利用电报和长途电话联系,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我们唯一的联络办法,就是写信。
一晃近30年了,我们的命运起了很大的变化,临时的动迁不算,我们搬了十几次家了。在搬家过程中,凡是能丢的东西,包括一些家具,包括我们喜爱的书籍,很多我们都只得迫于无奈舍弃了。唯独这些书信,我和妻子都珍藏着。我装在我的书柜里,她放在她的小箱子里。可惜的是,有不少书信,由于她居住的工棚被风雨所掀,雨水侵蚀了信封和信纸,字迹模糊得已无可辨认了。就是这些残缺不全的信,我们也还保留着。想想吧,那个年代留到今天的邮票、信封都成了价值连城的东西,别说这些饱含着我们青春的汗水和眼泪、希冀和憧憬的书信了。前两天,有两位记者来到我家里,看到我书桌上满摊着这些书信,他们随手拿起几只信封来看,看到信封上的邮票、信封角上印着的小小的宣传画、信封上的语录乃至“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的红字,情不自禁举起相机一阵“噼里啪啦”地拍摄,逗得我妻子好一阵笑。
我想,与其今天提起笔来,凭借着记忆,在往事中搜索枯肠,苦思冥想当年的那些往事或是真实的思想,不如把这些书信稍加整理,略作适当的注解,也不失为一种回忆的形式。书信的语言是那个时代的语言,书信中写到的细节是那个时代的细节,书信中提到的人和事也只可能是那个时代的人和事,且书信中感情的宣泄和倾诉,也是那个时代独有的形式。
我很为自己的这一想法激动,并且也获得了妻子的赞同。而当我着手这一工作的时候,我才察觉,它并不比我重新写一本书来得轻松了。
书信太多了,读着每一封信,那个年代里经历的事情就历历在目,过电影一般的在眼前晃,不知是因年代的久远,还是那时的墨水质量差,即使没被雨水侵蚀的文字,有好些也已淡弱得仅能勉强辨认了。
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透过信笺上的年轻稚嫩的文笔,读者诸君能看到两颗年轻炽热的心的跳动。
促使我腾出时间来编撰这部往日的书信集,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随着现代通讯技术的发达,长途电话已然极为普及,电脑、传真机、可视电视进入普通人家已经成为现实。从邮电部门传来信息,今日的书信已比过去大为减少,人们预言,当我们步入下一个世纪的时候,书信将更加大幅度地减少直至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
如若真是这样,那么,把这些书信编入老三届人的回忆录丛书中,就更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不知读者以为然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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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美 人(1)    
美 人
罗爱民插队的寨子前有一条小河,河面不宽亦不窄,河水深深的,有阳光的日子,波光潋滟。这条河叫云广河,当地人亲昵地称其为“云水”。顺流而下,云水通到乌江,那就是一条大河了。
盛夏时节,收工以后,在城市里就喜欢游泳的罗爱民跳进河里,游一个畅。在临河的寨子上,会游泳耍水不算本事。但这里的村民们只会本能的自古流传下来的狗趴式。而罗爱民和他们游得不一样,他会自由泳,会蛙式、侧泳、潜游、蝶泳,还会仰游。当他仰面朝天轻盈地浮在水面上悠哉游哉地随波荡漾时,岸上的小伙子甚至姑娘们都会向他发出一声声的欢叫。就如同下乡初期看到他在大批判专栏的刊头部位画出一幅幅形象逼真的画时那样。每当此时,罗爱民就特别得意,感到一种受人尊敬的愉悦和快意。
他的这门本事传开没多久,公社里的船队就点名要他去当船工。
云水两岸蛮荒的山乡里出一种煤,黑得发亮,烘下来却只剩一小砣白灰,特别肯燃。起先,这种煤只是运出去当燃煤。后来说这种煤里能提炼出稀有的珍贵的元素,猛地一下提了价,值钱多了。在当地这种煤只卖到十几块钱一吨,而运出去,能卖到二三百块一吨,船队的活怎能不忙。
罗爱民当了船工,一趟一趟地就随船顺流而下。
云广河谷有闻名于山乡的七峡,从寨门前的老鹰岩到姊妹峰40多公里长的水面,碧波狂泻,流速极快。船在河上行,犹如腾跃的飞鱼往前直冲。人都说沿江七峡,风光美到极致,但罗爱民每回只能粗粗地掠一眼。一峡便是老鹰峡,只见左岸突兀的石崖高达200多米,直立向右岸,傲瞰奔流,活似一巨大雄鹰腾飞水面,气势咄咄逼人。二峡是猴愁峡,江水滔滔送着船队,两岸悬崖绝壁的葛藤绿荫中,时有猴子跳来荡去。自古相传,这数百只猴均系恒河猴,分群栖居于两岸山林之中。船队挟风破浪而过,猴子啼叫攀跳,不时地蹿往江边挑衅。罗爱民早听人说,李白所书“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在长江上已不可见,但在云水岸边却恍乎重现,很是惊喜。三峡呼作飞龙峡,在银白色瀑布群峡之中,长数百米。左岸活似飞龙跃下河谷的瀑布,高达百米,撒玉溅珠般直泻而下。顺流往前,梦笔生花似的在一石岩上立着根高大石柱,江水由此穿过水帘洞,水色也奇妙地由浑浊渐趋清亮。四峡赤壁峡,只见一整片崖壁岩石,从山脚到顶巅,均呈赤红之色,映蔽江面。五峡称谓象峡,入峡处一岩脊直插江水,犹如大象戏水,重现桂林名胜象鼻岩之景。六峡系劈剑峡,沿江一片劈面构成的直岸,一股伏流从这里的青龙岩流出,形成高达40多米,山岩凹进去百余米的洞口瀑布,蔚为壮观。七峡望峰峡,也即姊妹峰,只见两座山峰,高矮几乎一致,恰似姐妹,终年屹立江边。
出得姊妹峰,江面陡然变窄,原本行得飞快的船队,更如脱弦之箭,晃摇颠簸着泻下一截险滩。罗爱民几乎从第一次随船出云水七峡时就发现了,在运煤船队随着急流水波跃入险滩时,如画的河岸上,那干打垒的泥墙茅屋前,总有一个农家姑娘,亭亭玉立地站在那里。说不清是一种什么缘由,当一艘艘运煤船随着激流箭似地扑向险滩的那一瞬间,罗爱民就会跟着船工们一齐发自肺腑地吆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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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美 人(2)    
这就是出了名的云水号子。有省城里的音乐家们将这一吆喊之声,联系船队过七峡的惊险曲折、浪涛山风,谱成曲在礼堂里演唱,赢来阵阵掌声。
罗爱民亲身当了船工,自然晓得这声声吆喊完全出自于情不自禁,并不是要引得岸上的什么人关注。稀奇的是,当船工们不由自主地齐声呐喊般唱出云水号子时,河岸岭腰间的姑娘,就会扑到院坝前的高坎上,探出身子,挥舞着手中的水瓢,长声吆吆地答应一声。
“嗳……”
头次听到姑娘尖脆嘹亮的呼喊,罗爱民惊喜地望去,那姑娘身材颀长、袅袅娜娜,清脆的嗓音充满了魅力。哦,这会儿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欢悦和满足。比他画出好看的刊头,比他仰游受到人们的赞赏时还要快活。
可惜这快活只是一瞬间的事。当云水号子和姑娘清亮的呼应声还在山间河谷中回荡时,船队已在激流的风口浪尖上又泼过去好长一段距离了。
一回二回,三回四回,船队一趟趟地出七峡过险滩,一趟趟地吆喊云水号子,一次次地都能见到那个岸上的姑娘。久而久之,只要一出七峡,罗爱民就会率先拉直了喉咙,震天动地地吼一嗓。而河岸上农舍里的姑娘,就会跑到坝墙前来朝着他应一声,并举起手来挥舞,她手中有时拿着竹竿,有时拿着衣衫,有时拿着簸箕,有时提着塑料水桶,不管她拿的是什么,她都会高高地举起来,幅度很大地挥舞一番。
这一刹那间,罗爱民的眼睛凝定般盯着姑娘,只觉得她是山水画中走出来的美人。他把这美人深深地留在记忆中,印刻在灵魂里。她是颀长的,她是袅袅娜娜的,她是勤快的,又是活泼的。有山里的太阳照耀在她脸上的时候,她的脸上总是辉耀着满面红光。
不知从哪一回起,他起意要把这一瞬间捕捉到的形象和感受留在画面上。罗爱民的绘画是有基础的。生活里的水险山奇,农舍坐落在绿树浓荫的掩映中,他全有选择地画了出来。他还晓得这一带的山里出产橘子。背景是秋天,满山满坡的橘子垂挂枝头。姑娘向着他挥舞的,是一方长长的火红的纱巾。
刚画出来,乡亲们就朝着他连声叫好。有调皮的小伙子还用肯定的语气道,这橘园里的美人,必定是小罗的“那个”无疑,怪不得小罗不在他周围的女知青中找对象呢。于是团团围住看画的男女老幼又一阵起哄。
罗爱民听着人们的赞扬,心头甜滋滋的,脑子里也不时掠过姑娘的倩影。说真的,尽管他把自己感觉到的姑娘该有的美全画出来了,甚至还把电影中、画册里见到的美人借鉴了不少,但他仍觉得,没有画出那个姑娘的美来。他没有画出见到她时的那种感觉来。
在他呼喊起云水号子,远远地看到那姑娘扑向前来回应他和船队的吆喊时,他的灵魂在震荡,他感到她是世间绝无仅有的美人。
他把画寄往省城,要求参加省博物馆的展出。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他照常地当着船工。每回出七峡时,他还是习惯地呼喊云水号子,还是把见到河岸上农舍前的美女作为一件快事。唯一变化的,是他们完全靠人工掌舵驾驶的船队,改成了电动的。电动船队冲出七峡的那一瞬间,比过去更为短暂了,罗爱民远远地见到的美得惊人的姑娘形象,更不易看得分明了。
一点没有预兆的,通知来了。随着通知的寄达,还有一系列的好消息。罗爱民的画在省里获了奖,省博物馆在展出了这幅画之后,决定要收藏它。省里的画报发表了这幅画,省报写来了约稿信,要他写一篇感想文字,专门从“源于生活、高于生活”这个角度阐述。最令他高兴的,是省群众艺术馆主办的群众文艺刊物《苗岭》编辑部,正在物色美术编辑,读了他的这一幅画,经慎重地研究并请示,决定调他去任美术编辑。在书信通知来到后没几天,正式的调令也已发往县里。
这一趟出船,是他最后一次当船工了。兴奋喜悦之余,他心中满是对那姑娘的感激。若不是她一次次地出现激发了他的灵感,他是绝对作不出这幅画的。说心里话,在离开荒僻偏远的山乡进省城去之前,他真想挨近了见一见他心目中的美人。可惜的是,船队出峡,只有那短短的一瞬间,他只能远远地瞅那么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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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美 人(3)    
说不清是鬼使神差,还是天如人愿。电动船队刚刚出得七峡,电动机“突突突突”地一阵打屁,竟然坏了。师傅摆弄了一阵,说没办法了,只有去县城,请人来修。
去一趟县城70多里山路,船队至少得耽搁一天一夜。真是天赐良机,罗爱民趁这机会,上了岸,沿着弯弯拐拐的羊肠小道,去寻找他那心目中的美人。
一路他都在想象着,姑娘见了他,会是一副如何喜不自禁的模样。想想吧,远远地看到河谷里的船队,听到阵阵云水号子,她都是那么欢欣鼓舞,真见了年轻力壮的来自远方的小伙子,她又会是副怎样的面貌啊。想着这一点,罗爱民一路上抿着嘴都在笑。
远远地望去,姑娘所在的那幢农舍甚是醒目。眼看着走近了,农舍掩映在山岭的浓荫之中,却不好找了。又行一阵,路分了岔,幸好遇到一个割草的老汉,老汉听说他找有姑娘的那一家,拿诧异的目光连连瞅了他几眼。
问准了路,罗爱民径直朝前走去。
迎面一片慈竹林,罗爱民正在辨认慈竹林后面的山墙屋脊,一阵凶狠的狗咬声响起来。跟着,竹林里磕磕碰碰一阵响,一条脱毛狗直扑到面前。罗爱民惊得往后退了两三步,定睛望去,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
生活在村寨里,罗爱民没少见到狗,浑身乌黑发亮的,毛色花白相间的,棕红犹如麂子皮的。像身前这一只,白毛脱得稀稀拉拉,脱剩的毛又沾着脏泥巴,瞪着一双凛光闪闪的狗眼,罗爱民还是头回见到。
脱毛狗狂吠着朝他扑来,他站定下来不是,转身而逃也不是,恐惧犹豫之中,想起了初下乡时农民教的法子,蹲下身来,做出副捡石头砸它的姿势。那狗果然不扑了,但仍警惕地盯住他,一阵接一阵地咬着。两条前腿还做出一蹬一蹬的凶相。
罗爱民正处于进退两难的狼狈境地,慈竹林后面响起一声尖脆的吆喝。脱毛狗不咬了,它瞪了罗爱民一眼,晃晃尾巴,掉头钻进了竹林。罗爱民长吁了一口气,绕过慈竹林,向院坝里走去。
他一眼就看见了她,他心目中多少次怀着憧憬呼唤过的女人。
他大失所望。
几乎在看清她的那一瞬间,他的失望便同时升起。她不是他想象中的妙龄姑娘,她虽然不是很老,但显见得要比他年纪大。她有颀长的身材,只是已在发胖了,她那胖胖的脸庞上,布满了酱色的大雀斑。罗爱民一下子就明白了,远远望过来时她脸上闪烁出的红光,正是太阳照射在她酱色雀斑上的效果。
女人警觉而又戒备地盯着他,似含有隐隐的敌意。她用盘问的语气道: “你找哪个?”
罗爱民摇摇头,他想说不找哪个,马上又觉不妥。他点点头,想说我就是来找你的,话到嘴边他又吐不出来,他真是来找她的吗?
他迟疑不决、欲言又止的样子更加使得女人不信任,她目光中的敌意明显了,嗓门也变得严厉起来:“来买橘子,还不到节气哩!”
“哦,不!不是,”罗爱民连忙申辩着,手向河谷里一指:“我只是来要口水喝。我们的船电动机坏了,要请人来修。我来要口水喝。”
他想以此说明自己是船工,唤起她的一点客气的表示。毕竟她几乎每回都要向船队挥手的。
女人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她狐疑地瞅瞅他,转过身子道:“来吧。”
跟着她走向茅屋时,罗爱民留神看院坝里堆着一口大猪槽,猪槽底还有点儿吃剩的猪潲。满地都是鸡屎狗粪,挨着墙放着一对粪桶,一条板凳横在堂屋门口。
女人从槛子门踅进屋,罗爱民跟到门口,从屋里弥散出一股霉臭味,他止住了脚步。眼睛习惯了屋内晦暗的光线,他一眼看到屋里胡乱堆着柴草,剥落的泥墙裂开一条大缝,墙角仿佛有一只熏黑了的木橱。
女人重重地在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出来,递到罗爱民跟前。
“谢谢。”罗爱民接过水瓢,半侧过身子,借着明亮的日光瞅着大半瓢水。
女人舀水时肯定用力过猛了,把缸底的浑泥也舀了起来,细碎的泥花正在瓢里缓缓下沉。罗爱民紧盯着泥花儿下沉,脸凑近水瓢,闻到一股浓烈的泥腥味儿。
“不想喝吗,我们往常就这样喝……”女人在一旁说。
罗爱民手捧着水瓢,正不知该把水泼了,还是退给她时,云广河谷里陡地传来声声云水号子。女人像收到了什么信号一般,刹那间满面红光,双眼喜色地冲到坝墙前去,从身上抽出一方帕子,激动地朝着河谷里挥舞着,嘴里还尖声拉气地应着: “嗳——”
罗爱民站在后侧面凝视着她的每一个动作,心里忖度着,在她的心目中,也有着一幅想象的画面吧。
那一夜,坐在船头,眺望着月下闪烁着鳞光的涟漪轻涛,河岸上的一点两点渔火灯光,罗爱民抽着烟,久久不能入睡。不知为什么,他陡地想起久远的学生时代,兴高采烈地盼春游、谈春游,想象着尽情玩耍的欢乐,而每回真正的春游、秋游时,总要出些不愉快的事儿,有一回,一个同学甚至还跌断了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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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牛角粑    
牛角粑
城里人过五一、十一、元旦、春节,妇女过三八节,孩子过儿童节。偏远乡间除了春节之外,山里人更看重的是元宵、端午、重阳。
元宵节吃汤圆,端午节吃粽子,这在都市里也时兴。唯独九月初九重阳节,都市里不放假,也没多少节庆气氛。但在山乡里,即使是在我插队那几年,还是要打粑粑蘸蜂蜜、黄豆粉,舒舒服服吃一顿的。在这个节日里,有心的乡民还要特意做两块大糯米粑粑(即糯米块)挂在牛的犄角上,牵着牛满寨转悠。走过堰塘、水塘、沟渠、河溪边,还要把牛牵过去,让它对着水瞅瞅水中牛的影子,好像特意让它看到,主人对它的奖励。然后就取下糯米粑,喂给牛吃。
我曾打听这是何故,答曰自古以来就是如此。人要休息,牛一年做到头,这一天也随人过个节。我想想这答复也过得去,是啊,安顺地区的关岭牛,以役肉兼用而闻名于世。它劳役一辈子,死后的肉还供人吃,贡献可谓大矣,应该尊重它一些。
一个偶然的机会,去仡佬族聚居的镇宁、普定一带,才晓得这一风俗是由仡佬族影响给汉族的。农历的十月初一,仡佬族称之为“牛王节”,要让耕牛歇一天。传说这天是太子下凡做牛的日子,故而要供奉一番,先祭祖后敬牛,并让牛“照影见情”,吃上糯米粑粑。讲究些的,还要用树叶子泡水给牛洗澡,以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这一风俗不仅有趣,还表达了人类对劳苦功高者的敬意。近些年来,黔南一带好几个县,引进了役、肉、奶三用型的良种牛,不但形象更为漂亮了,牛的功劳也更大了。牛王节的风习会变得更隆重吧。
对牛的劳动该表示尊重,对于人的劳动,我们不更该表示尊重嘛。
瑶家药浴
都市家庭的各种各样现代化电器热中,煤气淋浴器和电热淋浴器热,是一令人瞩目的现象。众多搬迁新居的人家,对浴室的装修、洁具的选择也愈来愈见水准。至于各类向大众开放的浴室,重新进行装修提高标准,也在社会上形成热潮。更有宾馆的豪华享受,什么蒸汽浴、桑拿浴,还有电视新闻中播出的泥浆、砂子浴,真有股令人眼花缭乱之势。但在我看来,这都比不上瑶家药浴。
居住在贵州从江县的高山瑶胞,整日生活在“开出门来就爬坡”的山上,空气清新,满目阅尽人间绿色,在山野树林葛藤草丛之中,各种药草俯拾皆是。他们采摘令人耳聪目明、强筋壮骨、祛除风湿、舒筋活血、清热解毒的各种草药,少则十几味,多则几十味,根、茎、叶全数洗净、切碎,悉数倾入沸水中煮滚。待水质变成药汁,遂捞起药渣,将药水倒入高而深的木桶内,并倒进凉开水,即能进行药浴。
人入桶中,不需像一般沐浴那样擦肥皂搓洗动作,只要静静地泡在不易散热的桶中约二三十分钟,药热自会慢慢透进人体舒张的毛细血管发挥作用。药浴者自会额颅冒汗,乌发浸润而后出气,周身酥软。令人稀奇的是,尽管不曾搓洗,出浴者自会感觉皮肤滑爽洁净,浑身舒畅。
每隔五日,瑶家药浴一次,常以逢一和逢六之日进行。年复一年,周而复始,经久不变,瑶家人称此为消灾除难,在我看来实为延年益寿之良举。
高山瑶族,粗茶淡饭度日,伦理道德讲究清心寡欲,长寿者甚众,益气强身的药浴也是一大原因。
时至今日,还没听说将如此科学的药浴引入都市文明中来。反而时常风闻什么按摩女之类在活跃。真怪!七星八星级宾馆,如果把这药浴引进,恐怕吸引的老外“不要太多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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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拐亲私奔    
拐亲私奔
那是我在贵州任乡村耕读小学教师时发生的事。
一天晚上,正在读书,寨上有人来报,我的一位女学生遭“拐亲私奔”了。这里要申明的是,说是我的学生,其实这姑娘已经19岁了。偏僻乡间,姑娘读书不被重视,长到十三四岁,就出工干活赚工分。只有农闲时节,提只书包来上几天课,所以成绩总是不好,升不了级,到十八九岁,还在读五年级。尽管如此,她终究还是我的学生啊。我听后扔下书就急着问: “那怎么办?”
“不碍事的,最多三天,拐走她的男方家庭就会来通报。”来讲这消息的小伙子坦然笑道。
果然,第二天一早,14里地之外的中寨就来人报,姑娘在中寨某家。这姑娘自小父母双亡,随长兄过日子。大哥一听小妹有了着落,便和大嫂一起,对着中寨来的人一顿痛骂。而中寨来的通报客则始终是笑眯眯的,一两个钟头之后,待大哥大嫂骂累了,中寨来的客人就细细介绍男家的情况,并且说,消息在四乡八寨已经传开,生米煮成了熟饭,请大哥大嫂成全此事。于是乎哥嫂二人就和来客谈条件,因为妹子起先由哥嫂做主,许配给了别的男家,收了别的男家一些彩礼。这份彩礼加上赔礼的钱,就得由中寨的男家出;另外姑娘自小到大,拉扯她实在不容易,作为娘家一方,必要的彩礼总得收一点,这样也不至于让你们太看轻了小妹。中寨的通报客自然笑容满面,一切条件都接受。大哥大嫂呢,态度也慢慢改变,作出气消的样子。几个月后,小妹就正式地举办婚礼,嫁到中寨男家去了。
乡居十余年中,接连遇到几回“拐亲私奔”的事,我才明白过来,原来这“拐亲私奔”是一种风俗。往往发生在自由恋爱的男女青年中,而且至少有一方已由父母做主,定了亲。但青年本身,对这门亲事是不愿意的。于是就商量好以“拐亲私奔”这一形式,来同家庭抗争,争取恋爱婚姻的自由。在我遇上的几桩“拐亲私奔”案中,往往都是以老人的妥协而圆满解决的。
蛮荒偏僻的山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传统仍然盛行,而自由恋爱之风,也已吹进了山旮旯里。两种观念冲撞着,就产生了这种具有当代特点的“拐亲私奔”,年青一代表示了抗争,父母一方有了个下台阶的机会,矛盾亦便在这一喜剧般“拐亲私奔”中得到缓解。
有朋自远方来,谈及那一片遥远的乡土,说“拐亲私奔”这类事,在我们插队时,一年中难得发生一起。而如今,一年中竟会发生多起,我听后说不出是喜还是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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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布依族的招女婿    
布依族的招女婿
布依族的招女婿,亦称入赘,是一源流千古的风俗。
应招入赘的男子,不必置备“嫁妆”,按照惯例,举行结婚仪式时,也就不收礼物。结婚时所需的一切花销费用和礼物,均由女家准备。男子到女方家“上门”那天,男方家里不摆筵席,也不举行婚礼。女家迎亲客只消带点肉、鸡和米酒,数量三五斤、头十斤都不嫌少,只需表示个意思,便算接亲了。因为男方家所有的亲属,随之都要作为送亲客赴女方家去赴宴,吃个畅快。
可以想见,女方家的婚礼必定置办得相当隆重,远亲近邻皆来恭贺,筵席往往要分好几批才能吃完。
在筵席上,女方家的长者,往往是一族一寨中最年长者,会把女方的亲戚一一介绍给新上门的女婿。同时也便给上门女婿改变姓氏,让他随女方姓,且还得按照女方原本在家庭中的排行,确定女婿的排行。如果妻子在家中是老三,即使上门女婿的年龄比妻兄老二甚至老大的年龄还大,女婿的排行仍只能算家中的老三,不得逾越。女方的兄弟同时也对女婿以兄弟相称,决不称“姐夫”或“妹夫”之类,堪称平等。
婚后所生子女,一般也必须随女方姓。但如若女方家里兄弟姐妹多,且长大后成家立业纷纷分家出去单过,上门女婿提出申请,经女方家人一致同意,入赘的男子也可带着妻子儿女回自己老家居住。他们的子女也可以跟随父姓。
上门女婿不论在家庭里、寨子中、社会上,都受到族人们同样的尊重,和女方家庭中的男子享有同等地位,婚后假如碰到妻子早逝,上门女婿同样可以享受女方家财的继承权,并可在寨上续弦。
布依族上门的女婿,往往因男女双方在赶场、对歌中结识相爱,感情深厚,互表衷心,愿意结成夫妻,但只因女方或是独生女儿,或是几兄弟唯她一个女儿,或是弟妹尚小父母需要她帮助,只好招郎入赘。也有的是寡妇带有娃崽,不愿背弃亡夫家,主动招夫上门。当然,男方自愿上门者,往往或因自家经济条件差,置办不起结婚成亲的酒席及礼品;或因本身兄弟姐妹多,离家去上门不会影响家庭,从感情出发,去当上门女婿。
布依族这种自古相传的招女婿方式,其本来就没有沾染汉族封建社会里形成的重男轻女之习,实有其令人羡慕的一面。在招女婿上门较为普遍的地区村寨上,不论生男生女,都被视为传宗接代当然的继承人和赡养老人者。
正因此,在一些布依山寨,计划生育工作的宣传也进行得颇为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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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当好“客人”    
当好“客人”
坐着列车在山乡旅行时,每当晴朗的黄昏,我总爱透过车窗,向着那些夕阳辉耀下的原野眺望。哦,所有的山岭、田坎、河流、树林和间或可见的飞泉,对我来说,是陌生的,但似乎又是熟悉的。准确地说,应该是眼前的这片景物对我是陌生的,而类似的生活环境对我来说又是熟而又熟的。我熟悉傍晚时分草木那股特有的气息,我熟悉光着脚板在田埂上走路的那种滋味,我熟悉一天的劳动过后双手双脚在清澈的小溪流里冲洗的那个美妙的感觉——一切离得是那么地遥远又是那么地亲近。我眺望着也在回味着,回味的同时还在寻找,在贪婪地不满足地寻找。寻找什么呢?我总希望自己寻找的景物到了八九十年代不复存在了,但遗憾的是,即使是到了90年代的今天,这样的景象在稍纵即逝的列车车窗外还是能看到。
太阳是落坡了,高坎坎的田埂上,仍然能看到两个农民,勾腰俯身,从低洼处用长长的绳子拴着篾斗,把塘里的水提起来,倾倒在高处的田块里。蓝天绿野是衬景,两个农民俯身勾腰、提水上扬的动作做来是那么自然贴切、那么富有节奏感。远远地看去,当那提上来的水泼向高田的时候,闪闪发亮的银珠光波,真给人以一种充满诗意的感觉。我就不止一次地在同车旅客的感叹声中,听到类似的评价。
很难去责怪没有农村生活的陌生旅客们的无知,尽管这些旅客中不少人还是干部。逢到这种场合,我心头总是想,这大约就是生活和艺术的差别,或者说是生活和艺术之间的距离。把这一幅景象绘制到画面上,人们会感到这是一幅充满生活气息的画作。而唯有真正在干活的农民,才知道干这活的滋味。
插队期间,我就常常和一位老农分站在田埂两边,一斗一斗地把洼处的水戽到高处干裂的田块里。这是天旱季节乡间最重的农活之一,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农活。常常,一天戽到黑,高处的田块才能积起一二寸厚的水来,但是,就这一二寸厚的水,还是不能打田栽秧的,犁一翻过来,水又没了。要戽够足以打田栽下秧子的水,两个劳力起码从早到黑连干3天。
和我一起戽水的老农50开外了,但他身体强壮,一口气可以戽水300多斗。像我这样20来岁的小伙子,咬紧牙关地干,一次最多也只能戽一百五六十斗水。干一回,我们就歇一口气,所谓一口气,一歇就要歇二三十分钟。坐在田埂的荫处,揭下草帽来扇一扇风,两眼仿佛深沉地望着远方,那里有远山近岭,有泉水瀑布,有牛羊和不时甩一下尾巴的马,有偶然可以一闻的山歌,有——山野里真是有数不清的东西。可我们什么也不望,我们只是在歇气,这时候世界上最好的事情就是这么安安心心地坐着歇一口气了。歇得时间久了,我还忍不住会打瞌睡。老农总是用他那双微微眯缝的眼睛,同情而宽厚地望着我。我瞌睡醒来,朝他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时,他总是理解地说:“没关系,一会儿我们抓紧戽,总要把田淹上啊。”
插队的时间长了,对山寨周围的山山岭岭也看得乏了,歇气时我忍不住跟他说:“你想嘛,这一座座山头,千百年来都没有变化。你的父母,你的祖父母,你祖父母的祖父母,逢到天旱时,想必也要戽水吧。”
老农肯定地点头,一扬手说:“那当然。你我都是客,他们才是主人嘛!”
“你说什么?”我大为不解,大声问。
“坡是主人——人是客嘛!”老人见我没听清,故意放慢了口气道。
我默然,久久地望着这个不识字的老农。直到此时,我才仿佛真正认识了这个天天在一起干活的老人。直到此时,我才真正明白了,他对我为什么那样宽厚且富有同情心。我觉得他的心胸十分地宽大,我觉得他的话里充满了哲理。这哲理比书本曾经教给我的要厚实得多。
诚然,人是万物的精灵,是地球理所当然的主人。然而,人在改造自然、改造世界的过程中,必须遵循客观规律。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不都是“客人”么!岂止是山岭田坎,对于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对于这个世界上终日在无休无止地忙忙碌碌的芸芸众生,我们不都是客人嘛!
我们要考虑的只是,如何当好这个“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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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牛年的话题    
牛年的话题
牛年的话题是说不尽的。
写过贵州乡间的山地牛,写过西南各个少数民族独具风采的牛文化,写过自己插队岁月中放牛的经历,写过中外驰名的关岭牛,写过黔西南农民喂牛的自由方式……似乎还没有把和牛有关的话题说完。
所有这些文章,都是在以往的年头用散文随笔的形式写下的。去年在编《叶辛文集》最后一卷的时候,翻读旧文,竟也觉得颇有些意味,不忍舍弃,特意选编进了二篇。其实,写牛写得最多的文字,不是在我的散文、随笔中,而是在小说中,长篇小说《蹉跎岁月》里有整整一章的文字,写到主人公柯碧舟思想的陡变,是和他在坡上放牛遭遇雹灾密切相关的。这并不是我的虚构,也不是我的“飞来神笔”,而是我在当知青的日子里的真切体验。
尽管如此,和牛有关的文字其实并没写尽。记得我们当初插队下乡时,青春的体魄急需营养的补充。但是,一日三餐,除了清水煮白菜蘸盐水下饭之外,几乎没有第二道菜。到了休息的赶场天,知青们有的去买鸡蛋,有的去推豆腐,有的割下上海带去的咸肉煮土豆改善伙食,可总仍觉得不解渴、更不解馋。那年头,乡场上看不到肉,就是有鸡出售,要的价也很高。突然,男女知青们中间传开一个喜讯,说乡场的街头上,牛肉只卖一角钱一斤。消息传来,简直让人不敢相信。事实上也没人相信,知青们互相之间在说,这一定是哪个想吃牛肉想疯了的上海人编出来的。而和我们同一知青点的男生,硬是买回了六斤新鲜的牛肉。问他多少钱一斤,他说六斤牛肉花了六角钱,今晚请客,所有的知青都来吃这六斤牛肉。于是我们点火的点火,洗牛肉的洗牛肉,削土豆的削土豆;整个知青点一派生气勃勃的景象。虽然吃上“土豆烧牛肉”的时候已是晚上近九点了,大家还是赞叹赫鲁晓夫鼓吹的“土豆烧牛肉”式的“共产主义”有他的“道理”,因为即使在偏远的山乡,铁锅里煮出的“土豆烧牛肉”,味道还是十分地鲜美。
人是享到了口福,心里的疑惑还是存在。为什么牛肉卖得如此便宜?终于忍不住把这问题去问了老乡,老乡回答得非常干脆:“我们没有吃牛肉的习惯。”想到昨夜的牛肉汤那么鲜美无比,于是更不解地问为什么不吃?老乡眼一瞪:“吃不下啊!你想想,牛一辈子辛劳,为我们耕田耙土,劳累不尽,一天到黑就是吃点草,它死了,人还要吃它的肉,讲得过去吗?”
我默然。
我承认吃牛肉的时候从没想过这样深奥的问题。以后我在贵州这块遥远的山地生活了整整21年,果然极少见到农民们吃牛肉。相反,日子长了,我渐渐理解了他们的这份感悟,懂得了牛在农民生活中的地位和重要性,懂得了这一朴素的风俗形成的心理原因,懂得了这一传统的俚俗存在并延续的理由。而且,自觉自愿地参加了乡民们为牛举行的祭祀活动。当健壮的牯牛失脚从悬崖上摔下去死亡的时候,农民们往往还要为这头牛举行隆重的葬礼。可以说,在了解牛的过程中,我更深地理解了天天和牛打交道的农民。
后来我在那块土地上成了作家。80年代当我以作家的身份来到盛产山地牛的黔南乡时,乡里的领导兴致勃勃地领我参观了一种新型的役、奶、食三用的良种牛。站在青草如茵的山坡上,望着成群的从新西兰引进的良种牛,听一位县长介绍说,这种牛农忙时可耕田,平时产奶,产量大时,可以宰来上市场卖,肉质细嫩鲜美,深受广大山区农民们的欢迎!
哦,我心头由衷地思忖着,时代变了,古老的传统风俗也在潜移默化地改变着。
牛的话题真是说不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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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西雅图之思    
西雅图之思
西雅图,哦西雅图。
西雅图是我们中国作家代表团访美的最后一站,这无意的安排有没有象征的意义我说不上来。
我只清楚地记得,半个多月前我们一行十人踏上美国的土地时,个个都是踌躇满志,都在希冀着能够多看看多走走了解一下今日的美国,都在盼着和亲友见面与团聚,都期待着一个良好的能给我们留下美好记忆的开端。
现在我们已经结束了从西部到东部的旅行,即将踏上归途了。真是眨个眼的工夫,就从开头走进了尾声……
到西雅图之前就存有一个欲望,要去寻访一下印第安部落皮吉特湾古老的遗迹,寻求一下那个签订埃利奥特港条约的酋长的痕迹。
可是,从芝加哥飞到西雅图以后,一共只有几个小时的转机时间。出机场、托运行李、办理手续,七转八转地竟然占去了两三个小时。就是走马观花地浏览一下全部市容的可能性也没有了。像原来设想的那样去寻找、参观一下印第安人当年生活的遗迹,则是更不可能了。
在有限的时间里,从我眼前掠过的西雅图,还是像美国其他大城市一样,网络般密集的公路上飞跑着成队的汽车,形状各异的高楼以自己的姿态傲然耸入云天,埃利奥特深水港湾与码头上一片繁忙景象,市中心仅180多米高的太空针似比上海的东方明珠略逊一筹,商场里陈列着应有尽有的服装、家用电器、食品、化妆品、豪华家具、成批量生产的仿印第安文化的工艺品,还有少不了的烟酒……
西雅图在充分展示着现代化的雄姿。
由于西雅图近年来召开了一系列的国际会议,于是这个美国西北海岸的城市在世界上愈加地令人瞩目,愈加地声名远扬了。
可是分明还有着另外一个西雅图。
我心目中的西雅图。
一个印第安老人,皮吉特湾的印第安人酋长。他那苍凉而悲壮的声音从冥冥空中传来。
是他传之于历史和未来的演说征服了白人开拓者。
是他英明地于1855年和白人签订了埃利奥特港条约,出让印第安土地和建立印第安保留地。
西雅图正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1890年,人们在他的墓上建立了纪念碑。一晃一百多年过去了。
匆匆来去西雅图的各种肤色的人们,谁还记得这样一位当时被不少人视为失败者的老人呢?
一个在美国居住了四年之久的友人告诉我,很多中国人都把西雅图说成“死丫头”。因为在英文里的发音,这两者几乎是一样的。
除了苦笑,我还能说什么呢?
暮色里,回到西雅图机场的候机大厅,透过落地钢窗,眺望停靠着一架又一架飞机的偌大的机场,我分明又一次听到了西雅图老人的声音。
他在说些什么,他在告诫我们一些什么?他以原始的武力抵御不住白人开发者现代化的蚕食和进攻,拱手把祖先留传下来的肥沃的土地和金色的牧场让给了他们,避免了流血和杀戮。
血气方刚的印第安后生和汉子们认为他的举动是一种屈辱。
白人征服者和腰缠万贯的财阀们只觉得已经以金钱和财富恩赐了这个落后的民族,态度更是趾高气扬。他们中的明智之士也仅仅只认为他是一位识时务者。
西雅图老人的举措落下的只是两头不讨好的结局,他受的是“夹板”气。
难道就因为此,这个城市才以他的名字命名?
哦不,西雅图老人是以他那著名的演说说服了兄弟部落的酋长和印第安同胞;是以他那充满思辨的演说,征服了蜂拥而至的白人创业者。
在签署下那个避免流血和出让大片土地的协议时,西雅图老人说,数百年前,这一块我们赖以生存栖息的雪峰下的土地同样充满了阳光,我们印第安人的部落,也像你们今天前来开发、前来创业的白人兄弟们一样,蓬蓬勃勃,旺盛的势头犹如初升的旭日般灿烂辉煌。而几百年后的今天,我们衰落了。我只是清楚地看到了我们的原始和落后。我们的退让和建立保留地,只是为了我们民族和部落的延续,为了这一块充满生机的土地的发展。但是我要提醒你们,凡事有始必有终,数百年以后,你们也有可能落后甚至衰亡,就如同早晨的太阳总要变成黄昏的落日,到那时候,请你们也明智大度,请你们也把目光投向历史和大局……
黄昏夕照,回归祖国的飞机腾空而起。透过弦窗俯视,秀丽的西雅图周围雪峰环列,深水港湾里码头、巨轮历历在目,空间尖塔真的成了太空里的一颗针,美得令人心醉。
可惜飞机时速太快,只是瞬间功夫,一切便已远去、远去,远得目力不可捕捉消失殆尽,就连那炫目的雪峰,也仅成了一圈弧形的银线。唯一不会消失的,是西雅图老人充满深邃哲理的演说,它穿透了沉重的历史,它超越了恩恩怨怨的人世沧桑。
这正是人类赖以永恒的精神。
西雅图,哦西雅图,尽管只是短暂的逗留,我觉得我还是没有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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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节:碧架别墅    
碧架别墅
波士顿查理士河畔的别墅。听说这一次从波士顿到纽约,我们还是坐车。我就想也许会有机会再次拐进碧架别墅去看看,8年前那一次,排着队参观碧架别墅的情形,仍然记忆犹新。
但是没有人说要去碧架别墅,就连老爷村也没去。更让我吃惊的是,纽约来车接我们的伙伴,连碧架别墅是怎么回事儿,都讲不清楚。他说美国的富豪多了,你只要看看芝加哥、波士顿、纽约马路上随处都能见到的加长豪华车辆,就知道了。买得起这种长车的富翁,都有庄园一般的别墅。
就是他的这句话,使我觉得要写下这篇短文。
我记得碧架别墅,不仅仅是因为它的宽敞豪华,不仅仅指它所处临海的位置绝佳,而是觉得,它的建造和存在,能有给予世人深长思之的地方。碧架别墅坐落在面向大海的林荫后面,铁栅栏围起的草坪和别墅本身,就像是一个小型的庄园。它是一个叫碧架的美国富翁建造的。
富翁发了大财以后,做梦也想建一幢大别墅。他要在这幢别墅里安排下他的3个儿子,还有3个女儿。他买下面朝大海的这块地,他精心地请人设计了这幢有74间房子的大别墅,他从世界各地选购建造别墅所需的石头、木料、玻璃、窗框、吊灯,他整个身心都扑在建造这幢别墅上。他太专注于这幢别墅了,以致延误了夫人的病。别墅没建好,他的夫人就离开了人世。
他为夫人痛心,他本来为夫人设计了美轮美奂的卧室、起居室、化妆室、卫生间。可是夫人享用不上了。
夫人的死更激发了他要建好别墅的愿望,他更倾心于别墅的建造了。不但处处都要符合他的标准和要求,而且每一个细节都必须讲究,达到完美的境界。在大厅的圆穹顶上,绘有3匹扬鬃飞奔的白马,白马拖着一辆金碧辉煌的马车,车上坐着3个如花似玉的姑娘。碧架道出这幅巨型绘画的原意,3匹白马象征他的3个儿子,他们未来的事业就像奔腾飞跑的白马一样欣欣向荣,而马车上的3个姑娘,就是他的3个女儿,她们会享受到母亲未曾享过的福。
碧架为这幢别墅,可谓费尽了心机。光是餐厅,他就设计了好几个。仆人有仆人就餐的地方,家人有家人就餐的餐厅。家人吃早餐在一处,用的是专供早餐的餐具。午餐又在另一处,另为午餐配一套餐具。晚餐自然又是一处。每一个餐厅都有自己的特点,还有客人就餐的地方,嘉宾就餐的地方。他如此精心设计,精心督促工匠们施工。但是他的儿子们不领他的情,他们在纽约读完大学以后,都在大城市里找到了自己的工作,他们恋爱,他们结婚,他们成家立业,走着自己各自的路。
碧架太辛苦了,他在跑上跑下的忙碌中跌了跤,瘫痪了。病好以后他只能在轮椅上指挥施工。令他伤心的是,别墅建好了,他的大女儿和二女儿也分别离开了,她们不想天天陪着父亲在宽敞的露台上眺望大海的风光,她们要有自己的生活和追求。只有小女儿天天陪伴着他,别墅终于建好了,小女儿每天遵从父亲的愿望,推着轮椅送他到花园的草坪上遐思,在一个一个不同的餐厅里享用仆人们精心烹制的一日三餐。碧架的愿望实现了,他在小女儿的陪伴下度过了3年幸福的日子。56岁那一年,他死了。临死之前他把耗尽毕生心血和精力建造的别墅作为遗产留给了天天厮守着他的小女儿,他相信小女儿会在这里嫁一个好丈夫,度过美满的一生。
葬礼结束后。小女儿以一个美元的价格,把以她父亲名字命名的别墅卖给了美国政府,自己远走高飞,再也不曾回来。
美国政府用一美元买下这幢别墅以后,觉得保养和维修它每年都要花去很多钱。于是便把碧架别墅辟为一个旅游点。用它的门票收入,作为保养和维修基金。这办法看来是奏效的,从排着队等候参观的人群,就能猜得出来。
不过我觉得,碧架别墅的故事,提供给我们的启示,决不仅仅在此。对于今天还在追求财富和豪宅靓车的一代一代男女,不也同样深有意味吗?
爱也沧桑
她是一个杭州姑娘,名叫王兰菊,20几岁那一年,在西子湖笔会上,她认识了一位富有才华的青年诗人周嘉堤。她为诗人具有澎湃而激情的朗诵所吸引,她更为诗人不幸的遭遇一掬同情之泪,她还深深地敬佩诗人的天赋和才情。出于青春少女的冲动,更因自小由文学和诗歌熏陶而成长起来的浪漫情怀,她爱上了诗人。
那是春天。春天的西子湖畔一切都预兆着希望,预示着美好的未来。
到了秋天,王兰菊怀着美好的憧憬与向往,瞒着家人、单位,借出差为名来到贵州。在金秋10月里的五号那一天,和周嘉堤结婚。
周嘉堤是一位盲诗人。
在1986年的金秋时节,嘉堤和王兰菊的婚礼在贵州文学界,在名城遵义,在杭州西子湖畔,一时传为美谈。
嘉堤是我的朋友。我们相识在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贵州青年联合会的晚会上。当时我们应青年朋友们的邀请,在晚会上朗诵各自的作品。嘉堤那发自肺腑的洪亮浑厚的嗓音,那抑扬顿挫的声调,博得了全场上千名青年男女热烈的掌声,也深深地留在我的记忆里。那时我忘记了他是一位盲人,只为他那诗情和才华感到振奋。直到他被弟弟搀扶着步下舞台,我才意识到他的道路,要比我们这整整一批年轻的美术家、陶艺家、歌舞演员们要艰辛得多,坎坷得多。
嘉堤出生于1947年的9月,那是贵州遵义一个药剂师的家庭。可他父亲是浙江绍兴人,母亲是宁波人。解放前,嘉堤的父亲从事西药制品生意。嘉堤从小热爱文学,尤其是诗歌。“文化大革命”开始时,他还不满19岁,是遵义师范学校一个二年级的学生。只因担任《向阳》壁报的学生主编,被打成“小邓拓”,惨遭迫害。终日的反省、检查、凌辱、批斗和重体力劳动,使他忧愤、烦恼、劳累,终于导致眼底毛细血管破裂出血。在一个秋天的早晨,嘉堤像往常一般醒来,面前是一片黑暗,他再也看不见遵义郁郁葱葱的红军山,再也看不见蜿蜒流经市区的湘江水,他成了一个“被黑布蒙住眼睛的人”(嘉堤的组诗名)。
爱上这样一位诗人,是一种光荣。
嫁给这么一位诗人,是一则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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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小楼情变    
小楼情变
费说只要我不披露他的真实姓名,他就可以将其带有隐私性质的婚变经历告诉我,并且可以发表。
我自然一口答应。费给自己取了个英文名字布赖斯。为了叙述的方便,我想就称他为布赖斯更真实些。
在出国之前,布赖斯是我国某部首屈一指的翻译,拿他自己的话来说,他是部里的第一高翻,享受处级干部待遇。
布赖斯长得仪表堂堂,一米八十的个头儿,戴一副金丝边眼镜。他的妻子巧艳身材颀长高挑,十足一个美人儿。因为双方的父母是共过患难的老战友,老人之间一撮合,郎才女貌,他们就结婚了。
由于时常接待部里的外宾,时常陪同正副部长们频频出访,巧艳经常提醒他,到了国外可千万别去那些敏感的地方,像什么夜总会啊、红灯区啊、性商店什么的。尤其要留神的,住宾馆洗澡时,一定要洗淋浴,可不能躺在澡盆里洗,外国艾滋病那么多,一旦染上,一辈子不就全完了!
布赖斯在给我介绍这一切的时候,不停地申明,你看她在国内时是多么传统,多么本分和老实,北京玩乐的地方多得不计其数,她就没出去跳过一次舞。
后来布赖斯决定出国深造。在他到加拿大连续拿了两个硕士学位,攻读第三个硕士学位的时候,他把对外国充满向往和憧憬的巧艳也办到了加拿大的渥太华。
布赖斯出国之前外语就很好,他一心要读出三个学位来,得到一个令人羡慕的职位,出人头地。平时他居住在学生宿舍里,而给他的太太租了简陋小楼里的一间屋子。只在周末那两天,他才到小楼里来陪伴一下巧艳。
他一点也没察觉巧艳的变化。直到有一天巧艳坦率地告诉他,她已经学坏了,快成坏女人了。布赖斯惊愕地瞪着妻子。
巧艳说除了在周末陪伴布赖斯,她在一周的另外五天里过得乏味极了。小楼里的一个荷兰老头对她关怀备至,陪着她去逛街,参观博物馆,还驾车到河对岸的魁北克小镇游览,到国会前的大草坪附近照了很多相,进百货公司和各式专卖店里,为她买了好多名贵漂亮的衣裳和化妆品,那些名牌,她过去连看都不敢去看,如今都属于她了。她很感激荷兰老头,老头儿对她几乎是有求必应,百依百顺。那一天,老头盛情邀请她上他的豪华游艇去玩。她玩得愉快极了,还跳进圣·劳伦斯河里畅游了一番。回到游艇上,她一头钻进了游艇上的淋浴房。就在她淋浴时,对她垂涎已久的荷兰老头儿把她所有的衣服都抢走了。
一切都发生了。
布赖斯只觉得自己的心在撕裂,他喃喃地对巧艳说: 老头儿都60多岁了,你得赶紧离开他!
巧艳说: 是啊,我也在犹豫,他虽然有钱,可他太老了,我不能和他鬼混下去。可你……你什么时候把书读出来啊?
布赖斯说快了,他很快就将获得第三个学位,他会给她带来美好的生活。
他原谅了巧艳,她终究是他的妻子。他想巧艳会感谢他的宽容,会珍惜他们的感情。
但是他又错了,巧艳仍百无聊赖地居住在小楼里,抵御着荷兰老头颇有心计的进攻。
小楼里还住着一位德国园丁。他从布赖斯、巧艳和荷兰老头的神态上看出了他们三人间的奥妙。他会用一双摆弄花卉、泥土的手在窗台边搭出精致的盆景和花坛,讨得巧艳的喜欢。闲暇下来,他还会一面弹着吉他一面唱动人的德国小调,他说那都是唱给心上的人儿听的。时不时地,他会邀请闲极无聊却又要躲避荷兰老头纠缠的巧艳出去喝一杯。在巧艳随他同去酒吧时,他会伸出自己长长的手臂搂住巧艳,夸赞她具有东方女性特有的神韵和美丽,并且出其不意地说: 你的丈夫布赖斯不在乎你,你何必去和荷兰老头好?那老头除了有钱,还有什么?与其和荷兰老头相好,你还不如跟我呢!
巧艳陶醉了,不假思索地投入了德国园丁的怀抱。
这一次她干脆利索地对布赖斯说: 我已经变成了一个很坏很坏的女人。我配不上你了,你离开我吧。
布赖斯怎么能接受这样的现实呢,他气急败坏地擂着桌子追问巧艳: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得给我讲清楚!我在哪里对不起你了?”
巧艳却显得出奇地冷静,她淡淡地说: “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但我决心跟着德国园丁走了,因为在我眼里,他比你任何一个方面都强!”布赖斯抡起巴掌,给了巧艳一个大嘴巴。
巧艳挨了打,嘴角都淌出了血,却没有哭,反而跺着脚大叫: 就是这样,你只会读书,只会要求我在晚宴上穿束缚人的夜礼服,不允许我穿踏脚裤和牛仔服,你读那么多的书有什么用?
躲在门外偷听的德国园丁忍不住了,敲着门说: “布赖斯,巧艳不愿和你好下去了,拿出男子汉的风度来吧!开开门,让我进去。”
在给我讲述这件事的时候,布赖斯无可奈何地摊开双手沮丧地说: “我实在不能明白,这个德国园丁要文化没文化,要钱没钱,整天侍弄泥巴,一双手伸出来满是老茧,洗也洗不干净。我怎么会输在这么个家伙手里?你想想,他还比我整整大了五岁!”
同行的老曹在温哥华和巴黎分别住了两年、四年,海外经历使得他用司空见惯的语气说: “唉,在国外,这样见异思迁的故事多着哪!”
尤小刚则以不同的语气道: “我倒觉得,巧艳这女性是很有性格的。该反省的,倒是布赖斯你自己!”
布赖斯木然,回头呆痴痴地瞪着我。
我看得出,他至今对此仍然耿耿于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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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罕见的屯堡奇观    
罕见的屯堡奇观
难抵安顺
这是深藏于我心中,久已想写的一篇文字。
说起来是30年前的事了。
我插队落户的山乡修文县久长,古时候的名称叫狗场坝。插队的时间长了,我渐渐发现,在蛮荒偏远一点的大山里,现在还有不少地方仍叫猫场、鸡场、蛇场、羊场什么的。可能是久长离公路近一些吧,一些文人雅士嫌这个名称过于俗气,依谐音给改了久长。
久长这地方,属于贵州省的安顺地区。我们一帮外来的知识青年,很快就发现,省会城市贵阳,离我们要近一些,相反,地区所在的安顺,却离我们很远。好多知青贵阳已去过多回,安顺还一次都没去过。
我是直到插队第二年的秋收以后,才得到机会去安顺的。
那是1970年的深秋季节,“文革”中的武斗已逐渐平息。我在贵阳坐上了一辆卡车,去往安顺。说是坐,其实是站着。卡车的车厢里并没有座位。但这卡车却又是卖票的,贵阳到安顺的客车票原本是二块二角,只因是卡车,他只收我们一块五角。说是打折。那么长途客车呢,原来前几年的武斗,客车时常被用来横在马路上挡道,全都开不得了。现在刚刚恢复交通,只能征用一些工厂的卡车暂时用着。
这卡车交通也不正规,要开就开,要停就停,开开停停地折腾了三个多小时,在离开安顺还有十几里的地方,则死活不愿往前开了。说安顺就在前面,十几里路,走一个多小时就到了。你们就走着去吧。
同车的旅客自然不依,和司机、售票员争执。争了一阵子也不起作用,卡车调过头,鸣了几声喇叭,扬起一片尘土,开走了。
于是乎我们就顺着贵黄公路往前走。贵阳到安顺,照理应该叫贵安公路,为什么要叫贵黄公路呢?
那时候年轻,我什么都觉得好奇,什么都要问。一问才知道,原来举世闻名的黄果树瀑布就在安顺的前面。公路一直修到黄果树瀑布,故而就叫贵黄公路。
到贵州快两年了,对贵州的山水土地,我已慢慢地熟悉。在敞篷卡车上眺望远近山野时,我已经发现,车开过平坝县的时候,这里的山野村寨,带着一点秀气,也带着一点雅气。和贵州其他地方的景观有点儿不同。下车以后走不多久,看得更加细了,果然有了惊人的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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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奇怪的“京”族    
奇怪的“京”族
一路走过去,只见公路边,两旁的田埂上,远远近近的村寨里外,男子都穿着长袍和尖头钉鞋,女子更是清一色的古装。
日常的穿着打扮,显然和我们不一样。
贵州是个多民族的省份,我认定他们是少数民族无疑。只是,他们肯定不是我已见过的苗族、侗族、布依族。
他们属于哪个民族呢?
迎面就时有担着空水桶去井边挑水的姑娘和妇女,我不由颇有兴味地暗自对她们细细地观察着。她们身穿天蓝色的左衽布大袖长袍,领子和袍袖的边沿镶着红艳艳的花边。同行的知青不由笑着调侃道,你们看,“文化大革命”盛行的红色,都传到少数民族的服饰上来了。
但是行不多久,我就发现,红色的花边只不过是她们选择的众多花色中的一种花色而已,在一路我们遇见的妇女身上,除了红色花边,各种彩色的花边都能见到。她们的腰间还系着真丝的黑色宽带,缀有乌黑发亮的丝罗带。
一路走着的贵州人告诉我们,识别迎面而来的女子已婚和未婚,只要瞅发式就行了。未婚姑娘往往是长辫过膝,不挽髻。已婚的就要挽髻,插着银制或是玉制的十字。还包有头帕,老年妇女包黑色帕子,中年妇女往往包的是白帕。
边行边看,我还有两个发现,一是我们眼前看到在干活的,无论是去水井边挑水的,还是在远近田土里干活的,基本上清一色都是女子,几乎没见男人在像模像样地干活。二是这些人的说话口音,和我们逐渐熟悉起来的贵州话不一样,听她们远远地和人挥手打招呼、尤其是拖长了声气吆喊的嗓音,很像是北方某地的方言。
正是这两点和我插队的砂锅寨农民迥然不同的地方,使我产生了疑惑,我不由得问一路同行的贵州老乡,这是哪个少数民族。
贵州老乡说: “他们呀,是京族。”
于是我就记住了他们是京族的说法。走过离公路边较近的村寨,我还细细地打量着“京”族人的生活环境。和卡车开过的平坝相似,“京”族的寨子往往都建在挨着山坡脚的平顺地势。青山绿水,绿荫掩映着青砖的瓦房,缕缕炊烟飘散中,那水色、那情调,恰似我熟悉的江南水乡风光。比起我插队的寨子来,明显地要强一些。
回到砂锅寨,我翻开从上海带到乡下的新华字典,进一步的疑惑产生了。在中国的少数民族中,是有京族,但是字典上写得明明白白,这京族在广西防城县的三座小岛上,一共只有五千多人口。以后又查书籍,我发现广西京族不是我见到的“京”族,不但服饰不一样,就连生活习俗也大不相同,那么,贵州安顺附近的所谓“京”族,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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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戏剧的活化石——地戏    
戏剧的活化石——地戏
彻底解开这个谜,是迟至20世纪80年代的事了。
况且事情还有一点偶然,那纯粹是从我开始观看奇特的地戏演出引起。
地戏复苏于80年代初期。那个时候,贵州乡村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农村经济开始好转,乡民们有了饭吃,手上有了活钱,身上的服饰自然多多少少地讲究起来,我插队期间看惯了的补巴叠补巴的破烂衣裳,逐渐消失。丰收以后,尤其是逢年过节,农民们已不满足于燃放鞭炮欢吃狂喝一顿。他们要乐,他们也要有文化生活,表达他们人生的存在和喜悦的心情。
于是地戏演出就在乡间复活了。
那时候我已在贵州省任《山花》杂志的主编,我办公室的隔壁,就是贵州省音协主席的办公室,休息闲聊的时候,他几次热情地要我去乡村里看一看地戏,他说现在地戏可了不得,国内外的专家学者们竞相前来研究,被称为是戏剧的活化石。说话间,剧协的主席也跟着来帮腔,说剧协要和音协组织的侗族无伴奏大歌一起,让安顺乡下屯堡演出的地戏,到法国去演出。这两样原汁原味的艺术样式,是喜欢古朴艺术的法国人指名邀请的。
这么好的东西,不看当然是很遗憾的。
于是乎,候准了季节,在去安顺的时候,我就去看了几次地戏的演出。
所谓地戏,实际就是在平地上演出的戏剧。但是在贵州的乡间,要找一块彻底平顺的坝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此,我看到的地戏舞台,仅仅只是山坡、寨子中央的晒谷坪及相对平顺的坝子上的演出。观众大多站在坝子四周的山坡上,或是村寨团转的木板房上、树上、坝墙上,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观赏。那气氛很像城市路人围观“猢狲出把戏”那么一种情景。只是气氛要热烈得多,大人喊、娃儿叫,姑娘们穿上花衣衫、小伙子往往蛮横地抢占着最好的地形,唯恐在观看中漏掉了精彩的一招一式。
地戏的演员们不像一般戏剧中那样须脸部化妆,而是穿着一色的蓝黑双色的长衫,黑面白底布鞋。同其他戏剧不同的是,每个演员都戴着一只木雕的面具。形象生动,神态各异,雕刻的手法十分夸张。考究的面具必然连着头盔,油刷得金碧辉煌,给人以神采奕奕之感。面具雕出的形象,便是剧中人的身份。扮演者都十分自由,男人可以演女角,反之,女人也可以演男角。戏演出的过程中,有唱、有打,也有对白。对白的声音又使我想起似曾听到过的北方话,对白的韵律总让我想起上海弄堂里曾经在孩子们中间盛行一时的绕口令: “蜜蜂叮瘌痢,瘌痢背洋枪,洋枪打老虎,老虎吃小孩……”
细细地听着绕口令一般的对白,让我有了新的发现。
就如同现代地方戏剧中的对白不易听明白、听懂一样,地戏的对白必须入神细听,才能听出点儿道道来。
当我奋力挤到前头,听到: “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之类话语的时候,我就露出了会心的微笑,我晓得后面还要说些什么了。果然,那几句我熟悉的吟诵从演员的嘴里吐了出来: 前面摆起三条剑,
后面架起九丛矛。
前面来者剑上死,
后面来者矛上亡。
这韵律,这节奏,是我插队期间从砂锅寨娃娃们嘴里经常听到的呀。
地戏中最精彩的莫过于武打了。
地戏的武打是任何现代戏剧舞台上都没有的表演程式,俗称“套路”。一旦戏演到高潮,矛盾尖锐、武打激烈时,那套路便一一变幻、有板有眼地转换起来,就像是千军万马在那里死命地厮杀。
最令我看得出神并终于开窍的,就是这厮杀。因为无论哪个名称的套路都得跳,跳得激烈之处,演员们全都进入了角色,锣响、鼓也齐,坝子里地坪上的尘土跟着飞速踢踏腾跳激越的脚步轻扬起来,那情景活似硝烟弥漫的战场。围得密密实实的观众群自然更是鸦雀无声,一起进了戏。一场戏结束,必报以热烈的掌声。
读者诸君可能已经明白,这轰动一时的地戏演出,少不得打,少不得跳。故而在当地,演地戏也叫跳地戏。
正是在看了几出地戏后,我终于恍然大悟,如果它真是戏剧的活化石,那么在我插队落户的“文化大革命”中,就已经看过。只不过那时候这玩艺儿不叫地戏,叫“跳神”。
有一回,是寒冽的腊月间了,隔邻寨子上死了一个近九十岁的老人。有人说他家是四世同堂,有人说如果把刚出生不久又只会哭不会说的那个小孙孙一起算上,他家这是真正的五世同堂了。
这么一位有身份的老人离开人世,总是要热闹一番的。四乡八寨的亲属赶来参加吊唁,人多得一个小小的寨子上住不下,不少客人因此住到了砂锅寨来。我那时在大队耕读小学里教书,有个学生就是死者的重孙,于是也跟着寨子上的小伙子们冒着冷风细雨,去看了一阵子热闹。奇怪的是,老人家中并没有多少悲伤气氛。围着火塘而坐的人中,不时地还有人在唱歌。我正是在那一次,真正地体会到民间称死人是“白喜”的情形。坐了一阵,夜深了,我就告辞想回去,那个学生劝我不要走,他凑近我的耳朵说,等大队和公社的干部们走了,还要演戏,好玩得很!你从来没见过的。我问他演什么,他神秘地让我不要声张,说到半夜时分,还要玩“跳神”。
跳神!
那不是在搞封建迷信吗?但我没有吭气,那年头我仍在痴迷地做着作家梦,已经在悄悄地写小说。我知道写小说就要观察各种各样的人生现象。特别是现在看不到的东西,所以那一晚我就留了下来,看了一次“跳神”表演。而且把跳神的人念念有词道出的咒语一一记了下来。
已经被炒得如此热、如此红火的地戏,我说它是跳神,是曾经被批倒批臭的封建迷信,实在是有点不合时宜。要这么说,我多少得找出一点依据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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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京”族之谜    
“京”族之谜
依据不好找,除了当地老百姓把跳地戏叫作跳神之外,康熙年间编的《贵州通志》上,有一幅“土人跳鬼图”。其画面和现在的地戏表演十分相似。
是不是据此就可以说,古人还把地戏叫作跳鬼哩。我必须把这一片乡土挖得更深一些。
颇有兴味地去安顺看地戏时,我已经感觉到了,演地戏的那些个村落,都叫屯或是堡,也有叫哨或是关的。很少叫寨子。在贵州插队多年,我早就了解,小至贵州一个省,大至云、贵、川诸省,村子大多数被称为寨子。唯独这一带,为什么偏偏要叫屯堡呢?原先存在心底关于“京”族的疑惑,重新浮上心头。
80年代中期,省里面让我牵头,写一个描写贵州政治、经济、文化、民族的长纪录片脚本。到安顺的时候,我们一头扎进了一个一个叫作屯、叫作堡、叫作哨的村子,连续几天,约谈了很多文化人士和乡间老人,终于揭开了所谓的“京”族之谜。
当地这些穿着富有特色服饰的农民,并不是少数民族,而是汉族。只不过他们是远方迁来的汉族。和我们交谈时,他们中不少人指着我说,我们的祖先其实和你一样,也是从江南一带来的。
追溯历史,则要讲到六百年前了。朱元璋在刘伯温、徐达等文武大臣辅佐之下,打走了元顺帝,建立了大明王朝,却不料元朝还有一个梁王盘踞在云南。自恃天高皇帝远,你朱元璋奈何我不得,不服他的管,把他派去的官员一个个都杀了。气得朱皇帝亲自部署征云南,派出了以傅友德大将军为首的三十万征南大军,一路沿江西、湖南、贵州杀将过来。
这一段历史,在贵州、云南的很多地名上也留下了痕迹。诸如“镇远”“贵定”“清镇”“普定”“普安”“镇宁”“威宁”“宣威”等等,包括“安顺”这一地名,也充分显示了三十万大军过处,威风八面,一路镇压敢于反对者,“诸蛮”纷纷望风而降的史实。
我在贵州二十余年,始终不能明白,安顺这地方,明明地处贵州的中部,为什么总要被称作“黔之腹、滇之喉”?原来出处也在这段历史,朱元璋认为,安顺这一带,是进军云南的“襟喉”之地,十分重要。
云南被傅友德平定,那个梁王是被杀了,可云贵高原毕竟是山也遥远,水也遥远,路途更是十分地遥远啊。胜利了的军队一撤回来,又冒出了一个什么王,或者就是当地的土司,不服明朝管了,怎么办呢?如何统治这块土地呢,苦思冥想,朱皇帝命令傅友德的三十万远征军沿着交通要道,就地驻守下来,封官许爵,稳定云贵。军队不打仗了,仍然要吃饭。于是就让驻守下来的军队设立军屯,垦荒种粮,解决吃饭问题。
光是吃饭还不够。军人也要成家立业,也要过太平生活,生儿育女,于是乎,这些屯军的地方。渐渐地就变成了一个个叫作屯、叫作堡、叫作哨或是关的村寨。有了军屯,随之出现了商屯、民屯。三十万征南军人,来自当时的江苏、浙江、还有朱皇帝的原籍安徽以及江西等地。他们的后裔,经历了几百年的沧桑,很多东西可能都已经有了变化。惟独穿着的服饰,一代一代流传下来,还保留着明朝的色彩和特点;惟独一些人家里的家谱,一代一代还在书写着自古而来的演变。并且显示出相对的集中,相当的完整,形成了独特的文化现象。于是乎,也便有了我们今天称之为屯堡景观、屯堡文化的研究。这不能不说是一件幸事、奇事。似乎该归功于那一片乡土的偏远和闭塞了。
我问过很多安顺的屯堡人来自哪里,他们往往回答说,我们是京族,老祖宗是听了朱元璋的话,从南京开拔征战而来,南京族。
几百年了,这话听来有点悬,却是很有道理的。去年秋冬,我到云南的宣威去采访宣威火腿的创始人浦在廷的事迹。谈起浦家的老祖宗,也正是跟随明朝的大将军傅友德一路打过来的,因战功卓绝,被授予武德将军,在设立卫、所、军、屯、铺、堡的同时,就地驻守和屯垦,世代定居下来。
我顺便还了解了一下,明朝派往西南诸省的军队,驻守下来的时候,以卫所为单位组成军屯,一卫有560人,一所则翻一倍有1 120人。除了驻守屯堡,朱元璋的军队还在当地开筑道路,设立驿站,方便通邮,修复古驿道,以60里为一驿,一直修到贵州的安顺。这固然是大明王朝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而为,却也在客观上给偏僻闭塞的云贵两省,带来了江南地方较为先进的科学、文化、技术及生活方式,促进了西南云贵高原的经济开发和发展。直到上个世纪初的一百年前,云贵两省有追求有志向的青年,要走出“走不出去的云贵高原”,很多人依靠的还是这一条古驿道。
到了浦在廷这位第十八代的后裔,赶马帮积攒了财产、经营宣威火腿发迹之后,他遵照古训,不远万里,经云南绕道越南、香港、南通,终于来到祖籍的故乡南京,寻找《浦氏族谱》上记载的老家山阴县柳树湾石门坝。费了好大力气,终于弄明白今天的南京中华门外,就是几百年前的石门坝。可任你怎么查寻,在这一带也找不到浦氏族人。最后还是经人点拨,告诉他,明朝时候,这一大片都是兵营,修族谱的老祖宗一定是误把南征出发地的兵营,记作了故乡。浦在廷这才只得无奈地作罢。
由此也就明白了,安顺屯堡人说的“京”族,指的是南京族,因为他们的祖先从南京而来,决不是广西的那个京族。
很多土生土长的贵州人以肯定的语气对我说,地戏就是朱皇帝的军队调北征南时带过来的。只要看看屯堡农民们表演时的衣着打扮,就不难作出判断了。你看他们身穿土布长衫,腰间围着绣了花的战裙,背上则像武打京剧中常见的那样插着靠旗,脸上蒙着黑纱,额头上戴着各种各样彩色面具,头顶上插着野鸡毛,在昂扬顿挫、模拟战场厮杀的锣鼓声中载歌载舞,表演着剧情。
地戏演出所报出的剧目,也基本上是征战故事。诸如我们都很熟悉的《三国演义》、《封神榜》、《说岳全传》、《杨家将》等,正因为明朝的军队是朱元璋调北征南一路打过来的,所以他们自然就会喜欢这一类和自己的经历十分相似的征战题材。而且历经几百年,年复一年,乐此不疲,一代一代地往下传。就是到了极“左”思潮泛滥得那么可怕的“文化大革命”中,也还不曾断绝过。像要我在白喜场合留下看跳神的那个学生,在“文革”年头,其实并没看过几回地戏,但他兴趣之浓烈,也是大大出乎我意料的。由此,也可以看到民间文化特有的传承渠道,在文化传播中的巨大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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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地戏和军傩(1)    
地戏和军傩
由于地戏表演主要以征战题材为主,蜂拥而来研究地戏的专家学者们就作出判断,认为它是从军傩演变而来。
这个“傩”字,一度是个难读难认的字,也是一个多义字和假借字,更是从原始社会一路带过来的古字。
起源于原始社会的“傩”,是古代人类面对很多自然现象诸如雷电、洪水、地震等灾祸迷惑不解的产物,用于避邪驱灾、感恩酬神。
这一起源和宗教的起源实有相同之处。
从20世纪五六十年代,一直延续到“文化大革命”以后的两三年间,贵州乡间掌坛主持傩仪的法师,一律都被称为魔公或是“老魔公”,带有明显的贬义。80年代以来,傩戏作为一种文化现象获得重新评价,专家学者们把它作为学术来研究以后,老魔公的称呼也随之从生活中消失,而被称为傩师。但在贵州乡间,人们嫌这个“傩”字不好认也不好念,大多还是恢复了原来的称呼: 法师。
由最早面对困惑不解的自然现象而跳的“傩舞”、“傩仪”,逐渐演变为傩戏。傩戏又渐渐细分为民间傩、宫廷傩和军傩多种。我也相信,贵州屯堡一带的地戏,极有可能是从军傩发展演化而来,随着明朝军队的屯守,入乡随俗。在数百年间同西南山乡的地方戏剧结合,有故事、有情节、有人物,保留了从说唱形式向戏剧过渡的民间样式。
把它作为一种神奇古朴的文化现象研究,实事求是地说,傩仪之中,确实含有封建迷信的成分。贵州乡间,历来就有冲傩还愿之说。所谓还愿,指的就是在举行傩仪之前,要有一个专门仪式称之为“许愿”。
在我插队的村寨上,在广为流传的民歌中,在我搜集到的傩师念念有词的傩仪文中,在乡间就是娃娃都能朗朗上口地念的傩师咒语中,都不难寻找到祈愿的痕迹。
做生意的人祈愿发大财,奔仕途的人叩愿升做大官,病人盼望自己恢复健康,出门要坐船的人指望江河上风平浪静,种田的农民酬良愿,离不了五谷丰登堆满仓。财主做梦也在盼财宝。所谓: 横扫金,竖扫银,金银财宝全扫进。乡间最为普遍的,则是冲寿傩。给已上了年纪的老人许个愿,身体好的愿他长命百岁,身体差的给他冲冲喜,添庚加寿。
这一种傩还愿的方式,其实和我们现实生活中常见的拜菩萨有几分相同的意思。只不过我们见到的拜菩萨形式简单得多,而设傩坛做傩仪形式上要复杂一些罢了。
只要完整地去屯堡看过几场地道的地戏表演,就不难发现,地戏在开演之前,结束之后,都会有一些特定的仪式,在这些特定的仪式中,是不难看出其浓郁的迷信色彩的。只是随着近年来的进步,这些仪式简化或取消了。人们关注的,是地戏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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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地戏和军傩(2)    
地戏的演出场地简陋,剧情单一,化妆也很简单,年复一年,演的还都是老套子。那么它为什么还会这样地吸引着屯堡的乡民们历经几百年不败地看下去呢?
问题看上去很复杂,实际上却不难回答。
贵州全境,高原和山地面积占了将近百分之九十,自古以来,群山连绵、沟壑纵横,老百姓的村村寨寨,几乎都分布在崇山峻岭的山间盆地和河谷平坝旁。山川阻碍,偏远闭塞,使得长期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不易和外界广泛的接触,甚至于基本上不和外界接触。但是对于众多的自然现象,对于人一辈子都要遭逢到的种种困苦、灾难及不可理解的事物,生活在这里的乡民们也需要得到解释。
还有一点更为重要,那就是作为人,他们也像生活在全世界各地的所有人一样,期待更为美好的生活,向往过上更加幸福的日子。他们的愿望需要发泄,他们也巴望着有朝一日真正能过上好日子。可是他们真的不晓得怎么做才能迎接到这样美好的未来。于是他们就只好求助于傩仪这样一种自古流传下来的形式。
我在前面已经说过,安顺屯堡一带的老百姓喜欢地戏,年复一年,年年都像过节一般地欢乐,就那么有限的几堂戏,历经几百年而不衰落,世界上都恐怕没有几个剧种有这么强盛的生命力。
原因何在?就在于他们内心深处的许愿的心态,在于他们内心永远存在的祈盼吉祥避邪驱灾的精神需求。
到了过大年的日子,到了稻谷扬花季节,到了哪家、哪一个寨子表演傩戏的那天,他们呼群结伴地赶了去,不仅仅是去看个热闹,不单单是为了娱乐。而是伴着强烈的许愿心理,带着内心深处的祈盼,带着美好的愿望。
跳过一次地戏,看过一次地戏,热闹过那么一回,他们就会很高兴,就会感觉到这一年很有希望、很有盼头,心情也格外的舒畅。反之,这一年如果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而没有跳成地戏,他们就会觉得深深的遗憾和不安。一旦在这一年中遇上了大小灾祸,或是屯堡里出了意外,诸如山洪暴发、房屋倒塌、哪家的娃娃突发疾病猝死等,分析原因时,总会有人叹息说,只怪今年没有跳成地戏。遂而马上就会有人附和,并且大声地说,明年无论如何,是一定要安排一堂地戏来跳了。
地戏是明朝的军队调北征南的时候带进贵州安顺一带来的,这一点看来是没有疑义的了。但是,随着对傩文化深入的研究,人们发现,早在朱元璋调北征南之前,贵州山地的古代先民中,就有冲傩还愿的仪式存在。于是乎,就出现了一个新的问题,是古代夜郎国就存在的傩仪影响了地戏呢,还是地戏影响了原本有的傩仪。
我感到这个问题其实不消多争论,用小说家的想象就能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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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节:傩戏面具    
傩戏面具
在前面的行文中,我已经提到,在“文化大革命”中偷偷看“跳神”的一小节文字。但仍得实事求是地说,尽管即使在那种年头,地戏也没有灭绝,但是毕竟是在那样特殊的年月,决没有人公开地谈及“地戏”或是“跳神”的。在我插队的十年岁月中,也有人大起胆子悄悄地跳过,结果被公社干部发现了,硬是被拖去办了“学习班”,还陪着专门骗人钱财的“迷信头子”挨了斗。
事情奇就奇在这里,一旦说要跳地戏,恢复传统的民间娱乐形式,马上就有人将苦心冒险保存下来的面具献出来。
有了原始的面具样式,早就缩手不干了的能工巧匠又挺身而出,重新雕出式样各异的种种面具,供寨邻乡亲们选用。
当地人把这一类面具称作“脸子”或“脸壳”、把雕脸子的汉子称为“雕匠”。随着出访法国和欧洲,傩戏大盛,一时间,雕匠顿时也跟着声名远扬,大受欢迎,被四乡八寨的老百姓请了去,酒肉款待是不消说的。他们也便纷纷发挥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尽力创造着新的品种和样式。于是乎,用白杨木、丁香木雕刻而成的丑鬼、道人、女将、小军、忠臣良将等千奇百怪的脸子就在方圆数百里内的村村寨寨传了开去。
有了脸子,讲究的地戏班子,喜欢攀比竞争,遂而就逐渐配齐了包头的黑布或是黑纱,黄花背旗野鸡翎,大红绣花的背板和水红上衣,浅绿的战裙,黑底绣花腰带,甚至于扇袋、香包、银铃铛、竹骨扇,一应齐全,披挂整齐。
有了配备齐全的行头和五颜六色的“脸子”,就可以演地戏了。
开演地戏,封箱的“脸壳”在开箱之前,必须得依照几百年传下来的规矩点蜡烛烧香,供滴血雄鸡。进了场,还须“扫开场”,演出之后还得“扫收场”,连带着祭土地,给村寨上的家家户户招财进门,所谓“日落黄金夜落银,牛成对来马成群”。并保佑全屯堡的良民百姓平安富足,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如此重大的场面和活动,岂能不造成声势和影响?只消哪个屯堡的地戏一开锣,四乡八寨都有人赶了去凑热闹,就如同城里人看灯会、庙会、逛小吃街的心情一样。
安顺的地戏如同出土文物一般扬名于世界。在乡间的地戏纷纷扬扬越闹越红火的那几年中,安顺附近的黄果树瀑布、犀牛洞、天星桥和龙宫等引起世人瞩目的景点,正被有计划地辟为西线风景区,吸引众多省内外、国内外的游览者。先是那些被一股一股西洋风吹得晕晕乎乎的美术界人士对“脸子”发生了兴趣,其中一些颇有见地的美术家们被那些返朴归真的“脸子”所吸引,忽觉得那不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的宝贝嘛!于是乎仿造者有之,受此启发举一反三运用于砂陶、雕塑、绘画创作中有之,很快地携自己的美术新作冲向世界艺坛的也有之。
最大量的,则是在全国各地的旅游景点,都能见到各种各样的“脸子”在出售。满街比比皆是,四处泛滥。这一现象,究竟是喜是忧,我也说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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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屯堡景观    
屯堡景观
地戏的话题还可以说上几遍,比如说地戏与日本北上川市鬼剑舞的关系,比如说“脸子”上的画法有什么讲究——不过越往下说越说不完,干脆我就打住,让有研究兴趣的人去深挖细探罢。
随着地戏的名声越来越大,去屯堡看地戏的人越来越多,屯堡的景观也开始引起世人的注意。人们对屯堡的历史、对屯堡的文化、对屯堡的生存方式、民俗信仰,都产生了浓郁的兴趣。
除了地戏,屯堡还有其他几种民间的艺术样式。前面我提到过的,在白喜场合有人在唱歌,就是一种样式,在当地叫作唱书。传说洪武年间最初在屯堡住下来的“京”族老祖宗们,看到附近村寨上的少数民族在那里喝酒唱歌、边歌边舞,觉得自己的生活,和他们相比之下十分枯燥,格外想家。于是就将在家乡学过的说唱词,凭记忆记录下来,边哼边唱,自娱自乐,逐渐地形成了唱本。再根据唱本上的内容,改编成地戏来演。
和唱书形成对照的,就是当地的唱山歌。可以说,一到贵州,最早吸引我的民族风情,就是唱山歌了。贵州的少数民族,无论人口多少,居住在水边还是山地,几乎每一个民族都有唱山歌的传统。依照他们的说法是,见子打子,见什么就唱什么。唱情歌的时候,更是显示自己的聪明才智和本领的时候,随机应变,越是能唱的小伙子和姑娘,越能得到情人的青睐和众人的尊重。
屯堡一带的山歌,具有江南民歌的韵律和色彩,但已经吸收了贵州少数民族山歌的活泼、多变、奔放、自由自在的特点。
这种既有江南风味,又和当地特色融合的文化现象,随处可见。
我第一次深入了解的一个屯堡村寨,叫作“放鸽哨”。乍一走进寨子,看到村边的小桥流水,看到村子中央的池塘,看到房前屋后的竹丛,看到房屋的门洞,还有呈明显江南格调的四合院,里头有朝门、堂屋、厢房。院子里有水井,包括门窗上雕刻的花纹图案,我久久地站在那里,恍然感觉自己走进的是江浙一带的村庄。
直到在街巷间走久了,看得更细了,我才逐渐发现了这些屯堡中和江南水乡的一些不同之处。比如江南水乡的民居,往往称之粉墙黛瓦,那一片片瓦都是黑颜色的。而在屯堡,虽然也有盖瓦的房子,但大多数房屋,盖的都是页岩石板,大大小小,铺盖得错落有致,远远望去,既是白花花的一片,但又不觉得枯燥,那有弯有斜、有竖有横冰纹般的纹路,映衬在青山绿水之间,别有一番情趣。被不少外国人称之为中国典型古城堡的屯堡村寨,既保存着明清两朝的遗风,又融合着西南和江南各自的特色,非常耐看。
至于过大年的时候,家中不许扫地,说是怕把财宝扫走了;五月端午,要吃粽粑,挂菖蒲;生了娃娃,要吃满月酒;等等生活细节,则同我们孩提时代经历过的几乎一样。只是讲究的程度不同,江南一带渐渐淡化了的民俗,在屯堡却还完整地保存着。要说差别,最有代表性的可以说是体现在伙食上,今天的屯堡人,已经和所有的贵州人一样,特别爱吃辣,辣子豆腐、辣子鸡、糟辣椒炒肉片,已是安顺屯堡人的名菜,可以说是无辣不成菜了。
奇特的风情,悠长的历史,古朴的艺术,别致的生存环境,构成了罕见的屯堡景观。这就是我曾经生活了整整21年的那一片乡土,时常在梦境中萦绕不去的山地。把它写下来,也算是我一份心意罢。
陈圆圆归隐之谜
事情的缘起
如果仅仅为了吸引人,我会把题目写成“陈圆圆死亡之谜”。但是,作为一代名女,绝代名妓,陈圆圆最终的归宿,不仅仅只是她的死亡。时至今日,她死在何处,她的坟墓在哪里,要么语焉不详,要么记载含糊,对于世人始终仍是一个谜。
事情得从20世纪80年代初期说起,那时候,我刚从插队落户十多年的乡间调进贵阳,住在黔灵山麓的石板坡。那里离省政府很近。有一天晚上,省政府一位多年从事信访工作的老宋到我家来,兴冲冲地说要给我讲一件大事。
那个时候我已有一点名声,经常碰到一些受了冤屈的人找到省作家协会,向我申诉冤情。我仅仅只是一个作家,初进省城,人生地不熟,然而看到那些遭受冤屈的人的目光,我又不忍心不管,于是就把这些人留下的材料,转给省政府的信访接待处。我就是这么和老宋相识的,处理过几件事,我对他的人品相当信任,渐渐地就成了忘年交。这天晚上他来到我家,我料想他又是来和我谈有关案情的。哪晓得刚一入座,喝了一口水,他劈头就对我说:“你晓得吗?陈圆圆的坟,在我们贵州岑巩县水尾镇乡间发现了!”
看到他喜滋滋的神情,不由得引起我一阵好奇。在上海读书时,我曾听说陈圆圆就是苏州附近的昆山人,她的墓地葬在苏州。下乡劳动时,又听说陈圆圆死后葬在松江,苏州和松江,离得较近,还说得过去。现在怎么一跳就跳个几千里,陈圆圆的坟会在贵州岑巩发现。岑巩地处贵州、湖南交界的山水间,那么偏远,她,一个人们广泛谈论的人物,怎会葬在岑巩乡下?
老宋按捺不住兴奋地对我说:“是真的。就在马家寨发现的。有墓碑,是她的十一世孙吴永鹏,十二世孙吴能江亲口说出来的。”一代一代口传秘授家史、族史的事,在中国闭塞的乡间农村是常有的事。我在插队期间就听说,贵州一些偏僻地方的寨子上,很多村民自傲而神气地宣称,自己这一支是远征西南的明朝“傅大将军”傅友德的后代,是沐国公沐英的后代。还时常被知识青年们讥诮: 穷得这个样子,还自称是皇亲国戚呢!
见我一脸不信任的神情,老宋又说:“是真的呢!你看着吧,有关文章,陆陆续续都要发表出来,我也写了一篇呢!”
话果然被他说中了,此后的1984、1985年,国内很多报刊杂志,登载了这一“发现”的消息。引得史学界议论纷纷,争执不休。事关贵州,我一边颇有兴味读着这些文章,一边也不由得回想起和陈圆圆这个名字有关的一些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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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节:天台山的传说    
天台山的传说
说真的,听说陈圆圆这个历史上的名女人,和贵州那一片遥远的乡土还有关系,是在我插队落户初期,现在算起来有三十多年了。
从我插队落户的修文县到地区级城市安顺去,要路过平坝县。在平坝县城13公里处,滇黔公路的南侧,有一处号称“黔南第一山”的著名景点天台山。天台山的峰巅古寺,建得极富特色,老远的地方望去,那依山贴壁,错落参差的垒石建筑,和周围山乡里村寨上的景色,截然不同,给人一种突兀地耸立在云空之中的感觉。每次路过,非同寻常的景观总是吸引着我们这些初初来到这块土地上的知青,极想爬上去看看。特别是走到山脚下,三棵至少需三个人方能合抱的参天银杏屹立在道旁。昂首望去,只见山上古松倒挂,石壁崭截,蔓藤牵附,还有极具诱惑力的摩崖石刻“大观在上”四个大字,令我们男女知青们见了就跃跃欲试。特别是有一回,一个脚快的男知青眼尖,发现浓荫之中,竟然还有一条蜿蜒的石级山道,随着他一声欢呼,我们就不顾一切地沿着山道跑上去了。
走到半山,遇到一位老农,他赞许地对我们笑着说:“上头好看得很,看细致些,特别是不要漏看陈圆圆洗澡的地方。”
乡间农民,话是说得直率一些,却惊得我们这帮小青年直眨眼睛。什么,陈圆圆这个历史人物,怎么会到这近乎荒坡野岭的山巅上去沐浴?
上到山巅,只见古寺院落的主体梁架粗壮高大,气势颇显宏伟。其山墙石壁,多用当地山石堆砌,屋面亦用当地盛产的岩板覆盖,冬暖夏凉。古寺顺着山势巧建各种亭台楼阁几十间,一间间看去,竟是层次分明,结构严谨,上下层迭,构思奇巧。有的飘出崖沿,荡于轻风烟霭之中,宛若鹫岭高骞,蜃楼飞架,蔚为大观。山中各处都有历代诗碑题刻,我当时抄下一首自认为是最妙的对联:“云化天出天然奇峰天生就,月照台前台中胜景台上观。”天台两个字,三次巧对在联中。虽是文化大革命时期,看山人还是给我们介绍,吴三桂去云南途中,曾在此住过几宿,并留下他的远房叔叔镇守此山,还留下了三件宝: 清代官服、象牙朝笏和宝剑。本来还有一把吴三桂打仗用过的大刀,“文革”开始时,被山下的铁匠铺子化成铁水,打成镰刀、锄头了。看山人还郑重其事把我们带到内室后面一个类似地下室的房间,虔诚地说,随吴三桂去云南的美女陈圆圆,就在这间屋里洗澡。
环望四壁,岩板镶得严丝密缝,棱角分明,恰像一个现代的浴室。大家便觉得,这也是可能的事情。
走上古寺望月台远眺,只见四面群山环抱,林木葱茏,如朝如拜之姿,美不胜收。让人顿有心旷神怡之感。
如今传出陈圆圆的坟墓在贵州发现,我心里说,跟着吴三桂走遍云贵高原的陈圆圆死后葬在贵州的山林里,那也不是没有可能的。数次途经贵州时,贵州神奇的大自然风光,一定也曾给这位多愁善感的美女,留下过深刻的印象吧。
陈圆圆其人
陈圆圆之所以成为绝代名妓,她的名声之所以高出历朝历代的女子,以至在批臭批倒一切“封、资、修”糟粕的文化大革命中,农民们一跟我们这帮小青年提及这个人,无须多问,大家都晓得她是何许人也,是有其特殊原因的。
陈圆圆的出名,是和明末清初的一段历史有关系,是和明末清初的诗人吴伟业所写的《圆圆曲》有关系。
从历史来说,陈圆圆原姓邢。因家贫无以为生,遂跟养母改姓陈,名沅,字畹芬。生于明天启三年(1623年),18岁时,“声甲天下之声,色甲天下之色”,精于舞乐,且能诗会画,倾倒了无数江南风流名士。不少戏文说她和如皋才子冒辟疆有一段情史,想必是从她这段经历演绎而出。随后她被为穷途末路中的崇祯皇帝选美的周奎买走,送给皇上。皇上因国事日危,未予接纳,遣还周府。时吴三桂奉命出征山海关,周奎设宴为吴三桂送行。席间吴三桂为陈圆圆美色所倾倒,陈圆圆也为吴三桂英名所动心,两人遂成姻缘。吴三桂出征山海关,陈圆圆住在吴三桂父亲吴襄府中。不多久,李自成兵破北京城,崇祯皇帝在煤山自缢,明朝覆亡,陈圆圆为李自成大将刘宗敏俘虏。吴三桂惊闻陈圆圆被掳去,大怒,遂引清兵入关,从而导致李自成败亡和大清帝国的建立。这一段历史,明史、清史稿及甲申传信录都有记载。
从文学的角度来说,明末清初的诗人吴伟业在《圆圆曲》中,一句流传千古的名诗“冲冠一怒为红颜”,则一下子使得陈圆圆异军突起于同时代的董小宛、李香君、柳如是、寇白门、莴嫩娘、红娘子等辈,也一下子使得陈圆圆不同于历朝历代的风情才女薛涛、班超、苏翠、李清照等等人物。
吴伟业所创作的《圆圆曲》,总共七十四句。后人记得起背得出来的,往往是《圆圆曲》的前四句: 鼎湖当日弃人间,破敌收京下玉关。
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而更为人们传颂并所知的,就是“冲冠一怒为红颜”七个字。围绕着这七个字,三百多年岁月中,不知多少文人墨客,做了名为《圆圆传》、《后圆圆曲》等等文章和不计其数的戏文。就是到了当代,逛逛市店,也能找到不同作家所写、不同出版社出版的多部长篇传记小说《陈圆圆传》。尽管严谨的史学家对此提出异议,认为一个女子,无论她长得如何娇艳绝世,在她被夺之后,居然会引起几十万大军的拼死作战,决定一个国家和朝廷的命运,决定几千万人的命运,实在是件不可能的事。但是,千古名句,道尽明亡清替时期社会大动荡中的一桩公案还会流传下去。陈圆圆的故事,还会被一代一代的人们传下去。由此,也不能不令人惊叹文学所具有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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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节:死亡之谜    
难怪陈圆圆的经历吸引人,作为一个美艳动人的女子,她见识过江南的风流名士,见识过大臣和皇帝,还见识过李自成、吴三桂等人。跌宕的生涯使得她的身世格外诱人。当她追随吴三桂之后,应该说也曾过上了一段安定享受的日子。吴三桂反清、称王、病逝的命运,造成了与吴三桂关系极为密切的陈圆圆死亡之谜,那么,陈圆圆是怎么死的呢?她死以后,又葬在何处呢?
死亡之谜
陈圆圆是怎么死的,从来就没一个准确的说法。
我手头搜集的几本陈圆圆传记小说,说法就大不一样。
有的说她察觉了年迈的吴三桂又生反叛清廷之心以后,料定他必败无疑。于是劝告不成,就跑到峨眉山去出家。《后圆圆曲》说,陈圆圆是在吴三桂病死之后,投身莲花池自尽的。说她投水而死的版本较多,我几次去金殿游览,几次都有不同的昆明人指点着池水告诉我,这是陈圆圆投水处,也有的说她是在商山寺附近投水而死。
写过长篇小说《李自成》的老作家姚雪垠则说: 陈圆圆早早地死于宁远,其他一切都是后人编造的。他这说法一出,顿时遭到一片反对之声。一谓正史记载陈圆圆已被李自成等俘虏,她怎会在宁远。二谓和陈圆圆同时代的诗人吴伟业又写道:“若非壮士全师胜,争得蛾眉匹马还。蛾眉马上传呼进,云鬟不整惊魂定。蜡炬迎来在战场,啼妆满面残红印。专征箫鼓向秦川,金牛道上车千乘。斜谷云深起画楼,散关月落开妆镜。传来消息满江乡,乌桕红经十度霜。”这些诗句叙述了吴三桂从1644年复得圆圆,到1656年征讨川陕,1658年率军入滇,陈圆圆都是随身不离的情况。吴伟业比陈圆圆早死三年,如若陈圆圆死在他之前,他绝不可能特意为已死去的人编上这么一段身世。
另有一说,也颇有故事性。康熙十二年(1673年)吴三桂认为自己羽翼已丰,起了另立国号当皇帝之心,特把已出家的陈圆圆请进府打招呼。陈圆圆闻讯大惊,趁难得进官府之际想最后一劝,不料吴三桂仍不纳忠言,陈圆圆只得长叹一声悄然退去。不料吴三桂的反清计划被身边的满族王妃得知,派人密奏北京。清廷立即下撤藩之旨,召吴入京。吴三桂明知事已泄漏,遂自己称帝,挺进湖南,在衡阳建帝都,立国号为周。陈圆圆闻讯,喟然长叹,在一个风雨之夜服毒自尽。
除此之外,还有关于陈圆圆因吴三桂不听她劝,绝食而死说;昆明城被清军攻破后上吊自尽说,版本很多。我想,就如同国内关于西施是何处人、诸葛亮的卧龙岗在哪里、李白捉月处有好几个地方一样,这些传言,不过也是后人的猜测加想象罢了。倒是不少稗官笔记中的十个字,说的比较实在:“滇南破,邢(指陈圆圆)出走,不知所终”。当代昆明的好几个文人,认为这种可能性很大。
20世纪80年代初期,我去昆明开会,就曾听说: 陈圆圆是聪明人,察觉吴三桂的反心之后,便在城周围建了十余座尼姑庵,现存的妙法庵、白衣庵、金莲庵、紫衣庵都是当年她让建的。建成之后,陈圆圆挑选貌美又和自己相像的女子,入庵当住持。她自己呢,今天到这里,明天去那里,久而久之,每个尼姑庵都说陈圆圆住在她们那里,但谁也弄不清,谁是真正的陈圆圆。
这一传说,至今仍在昆明城里流传。不知为什么,看了多本描绘陈圆圆的诗书,我心里也觉得,像她这种性格的女子,这一说法是有一定可能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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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节:何处埋艳骨    
何处埋艳骨
正因为陈圆圆是怎么死的,至今没有搞清楚,所以陈圆圆死后究竟葬在何处,一直也是个谜。
其实和陈圆圆这个名字联在一起的,还有好多谜。比如关于她出生于哪一年,就有从1621年到1627年多种说法;比如陈圆圆出家,究竟是当了尼姑还是做了道士,也是众说不一;比如选陈圆圆进北京城的外戚,到底是周后家的周奎,还是田妃家的田畹(田宏遇),也是各种人按照自己的理解下结论,各说各的一套,各编各的戏文和故事。
故而,多少年来,陈圆圆死后艳骨葬于何处,同样也有多个版本。
一个版本说葬于四川的峨眉山。峨眉山确是一座名山,陈圆圆也曾去过,可山上根本没有陈圆圆的墓。
另一个版本说陈圆圆死后叶落归根,葬在她的故乡江苏武进市。只是在武进,人们发现只有后世人为她建造的圆圆庵,也不见有墓。顺便说一句,关于她的出生地,曾经提及她出生于昆山、苏州、常州说,其实皆因苏州、昆山离常州较近造成的错觉。而今天的武进市,过去的武进县,就紧挨着常州市郊。改革开放以后,武进撤县建市,市区和常州市连在一起,分不清了。故而,现在基本认定陈圆圆系常州武进奔牛里人。简称常州人,是不会错的。家乡人说陈圆圆的墓在他们那里,情有可原,可惜也不是真的。
第三个版本就是我小时候听说的,陈圆圆葬于松江。很多人觉得松江就是上海的一个县(区),笼而统之地说成上海。我还读过一个陈圆圆传记,说陈圆圆在戏班学艺初成时,曾被抢到上海华山路总兵家中云云……那简直就是胡言乱语了。要知道,17世纪的上海,除了老城厢里设有县衙,哪来的华山路上海总兵府。
陈圆圆葬地传得最多的一个版本,是葬于春城昆明。说的有鼻子有眼的地方,也有三处: 其一在商山寺旁。其二在昙花庵侧的归化寺后面。1937年6月10日,美国女作家温赛德到昆明考察,看到归化寺一处寂静的荒丘后,认定是陈圆圆的真墓,感慨万千,欣喜至极,当即捐款重修,也增加归化寺说的传播色彩。其三就是昆明人说得很多的莲花池畔。今天的莲花池(在云南民族学院内)有陈圆圆的衣冠冢。但衣冠冢终归只是衣冠冢,它寄托了人们良好追念的愿望,仍不是真正的墓地。由于史料的缺失和没有陈圆圆的墓葬的文字记载,中外文史工作者长期来为探寻这位一代尤物的踪迹和魂归之处,作了许许多多努力,其结果仍是“茫茫一片都不见”,陈圆圆似流星一般消失在历史的烟尘中,成了一个难解之谜。
正是因为以上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的情形持续了相当久,始终没个定论,所以当80年代初传出陈圆圆的墓址在贵州省岑巩县水尾镇马家寨被发现,马上就引起了关注和轰动。先是在当地议论,继而传到省城贵阳,又由贵阳通过媒体传到全国,引得国内外不少专家学者、作家教授、文人雅士们纷纷顾不得路途的遥远,都往岑巩跑。
那么,这件事的真相究竟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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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节:魂归之地    
魂归之地
岑巩县位于贵州东部,属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的东北角。地处武陵山苗岭山余脉向湘西丘陵的过渡地带。风光绮丽的龙鳌河由西北向东南横穿而过。
这条又名蓝岩河的流水,全长八十多里。由龙鳌河隘门逆流而上,只见两岸峭壁高悬,玉泉飞瀑到处可见。一路之上,形成了山青、石奇、水飞的景观,还可一一观赏到悬棺葬穴、绝壁古屯、勒城相花、茂马飞水的风光;顺流而下呢,更可以见到仙人守隘、龙鳌飞水、钟乳壁楼、蜂洞瀑布、碧岸翠竹等景点。特别是龙鳌飞水,气势磅礴,从高五十米处巨大的涌口飞流而下,随四季水大水小,景色变化无穷。春夏洪水之际,瀑布如银龙出洞,鳞波闪烁,啸声震天,令人惊心动魄。谓为龙鳌河奇观。
龙鳌河两岸滋润的山水田土,世称龙鳌里。龙鳌里有座狮子山,狮子山对面有一个寨子,叫做马家寨。相传就是陈圆圆当年避难创建的寨子。狮子山是马家寨的坟山,寨邻乡亲们也叫风水山。80年代初期,陈圆圆的墓就在狮子山上被发现。
其实,说陈圆圆的墓在狮子山上,是早在文化大革命中的60年代。县委宣传部一位干部被打成“走资派”下放到马家寨,和寨邻乡亲们朝夕相处,引为知己,听说了这一隐情。当时将信将疑,把狮子山上一大堆坟前的墓碑看了一遍,也没见陈圆圆的墓碑。直至1983年,这个干部又约上一位文化干部专访马家寨,费了很多工夫,见到了第十一、十二代传人吴永鹏、吴能江。他们才慢慢吐露隐情: 陈圆圆死后葬在马家寨对门狮子山,但马家寨上,吴氏家族历朝历代都守口如瓶。只因吴三桂反清被剿灭之后,清廷对吴三桂满门抄斩,诛灭九族。即使到了乾隆年间,听说贵州古州传有吴三桂的后代,清廷仍然派兵去搜剿,不分青红皂白,真伪曲直,到了古州格杀勿论。正是基于这种恐惧,当时陈圆圆和吴三桂的另一儿子吴启华及三个孙子,带了一些贴身心腹和随从,悄然隐身到龙鳌里,死后葬在狮子山上。
这一事实,马家寨吴氏也不是尽人皆知,而是每代只传一两个人。至今传到十二代。口授秘传,虽说古已有之,说得头头是道,有根有据,毕竟空口无凭。一再动员之下,吴氏后人把人们带到寨西绣球凸他们称之为“始祖陈老太婆墓”前。并说,见了墓碑,也须经他们解释才能明白。
可是除了一堆坟土,墓前什么也没有,正在众人诧异之际。吴氏后人就在墓前掘出一块深埋在地下二百多年的墓碑。
终究深埋在地下二百多年了,原碑已有漫漶,但是雕凿的字迹仍清晰可辨: 故先妣吴门聂氏之墓位席右边刻着子孙姓名: 孝男吴启华媳涂氏孝孙男仕杰杨氏
曾孙大经、大纯孝玄孙朝达朝选这是怎么回事?口口声声说的陈老太婆陈圆圆之墓,怎么变成了吴门聂氏之墓,又是什么位席?
好好的一块墓碑,不立在坟前,而深埋在土里,和吴家坟山周围的一百七八十座墓混然不同,这一反常现象本身,就令人感觉奇怪。   而好不容易将墓碑挖出来了,碑上刻的又不是陈圆圆,而是吴门聂氏。
尤其是这个“聂”字相当怪。聶的简体字写成“聂”。而二百几十年前,根本还没简体字这一说法。又作何解?
马家寨的后人是这么说的,这正是吴家口传秘授的要点之一。在清廷追杀吴氏家人的恐怖中,碑刻好以后还是怕有人会破解,故而埋于地下。贵州山乡的碑石凿刻了字迹,深埋地下也不会浸蚀,这是我在插队期间就知道的常识。上个月贵州遵义为纪念沙滩文化,让我写了一副对联。将对联刻凿到厚实的青岗石上去的石匠告诉我:“今天盖起的砖木结构的房子,只能管到一二百年,就要坍塌破损。但刻到石碑上头的字,三五百年都不会变。”二百几十年前“聂”字并没简化,不能把那时的“聂”当成“聶”姓来解,只能作双耳解。陈圆圆本姓邢,后因家贫跟了养娘改姓陈,二姓都有耳朵旁,故曰: 双耳。至于聂氏之前的“吴门”二字,既点明了陈圆圆嫁与吴氏家族,又说明了陈圆圆来自苏州,成名于苏州。很多文章说陈圆圆是苏州人,皆是因为这一原因。恰恰就把她原出生地常州而忽略了。也有一种说法,在古时关山阻隔交通不便的西南山区的人们看来,江南苏锡常一带,古来就有东吴一说。是苏州也好,武进也好,常州也好,统称吴门没错。至于墓碑上最后出现“位席”二字,实为罕见。不但吴家坟山的其他碑上没有这种称呼,就是贵州其他地方的坟山古碑,也没这一写法。岑巩当地文人认为,这“位席”指的是正妃之意;这种解释马上遭到人质疑。说陈圆圆只是吴三桂的一个妾,从未做过正宫娘娘。贵州省里的学者认为,这位席二字,无非是表示其地位尊崇而已,并非专门指名就是皇后。我倒觉得,吴三桂虽有妻妾无数,但后世的人们记得住名字的,只有陈圆圆一个。于吴三桂死后五十年刻下这块墓碑的吴氏后人,把陈圆圆视为吴三桂的妻,也属情理之中。
在陈圆圆墓旁的狮子山吴家坟场,还有两座墓,也是秘授的重要内容之一。一座墓是吴三桂之子吴启华之墓。刻的是“清故二世祖考吴公讳启华老大人之墓”。另一座是“清故上寿先考明公号公玉老大人之墓。”这是保护陈圆圆和吴启华等到龙鳌里来隐居的吴三桂手下大将马宝墓。说的似铁板上的钉钉,实打实,像真的一样。
不料这一说法,于1984年公之于众后,顿时遭来一连串的反驳。理由是,史料明记,吴三桂的儿子是吴应熊、吴应麒,属“应”字辈。哪来的“启”字辈。吴三桂的大将马宝,在清军攻破昆明时投降,后给献俘押致北京被杀。皇室及史籍中均有记载,他怎么可能护送陈圆圆来到龙鳌里?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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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节:种种疑惑    
种种疑惑
俗话说:真理越辩越明。
而历史上扑朔迷离的很多现象,时常如迷雾重重,有时会越说越不清楚。
一代枭雄吴三桂娶了妻妾无数,共有几个儿子,史料没有详细地一一记载。但史书上有记录的,确有吴应熊、吴应麒两位。马家寨吴氏后人明确地说,吴应麒就是吴启华。
关于吴应熊的记载,最为清晰详尽。吴三桂因擒杀南明永历皇帝,将其赶出云贵,逃往缅甸,一举平定了西南,立下大功,被清廷封为平西王,奉命永镇云南,兼辖贵州。由于他兵精将壮,实力雄厚,威震朝廷,为清廷所忌。于是多尔衮为媒,将皇太极的女儿和硕公主下嫁吴三桂儿子吴应熊,封他为“和硕额驸”,加少保兼太子太保衔。头衔是不少,不过必须长留在北京,实际是作为人质,挟制吴三桂。反清前夕,吴三桂曾派密使到京,准备接回儿子。不料吴应熊不肯回昆明,并把康熙将提前削藩之策通告吴三桂,还让使者将大儿子吴世?#91;秘密带出京。故而吴应熊和次子吴世琳均被康熙谋杀。史书记得明明白白。
吴三桂的另一儿子吴应麒,也是知名人物。吴三桂在世时,吴应麒率马宝等将领转战贵州、广西、湖南、四川。吴三桂死后,吴应麒随继位的侄子吴世?#91;退守昆明。7月盛夏回到昆明之后,《东华录》、《清史稿》等史籍上再没有关于吴应麒的记录。这就有了疑问,清廷关于吴氏家族斩尽杀绝的圣旨,通令全国。吴氏家族中有头有脸的人物的结局,一一都有记录交代。唯吴应麒就此消失踪迹。
马家寨人对此解释说,吴应麒在历史上消失时,正是他化名吴启华入思州龙鳌里隐居的时间。吴氏家族自知大势已去,唯恐兵败后遭受灭门之灾,为保佑吴氏一脉香火,吴应麒改换名字,带上侄子,和陈圆圆一起,潜身于比云南更为偏僻闭塞的龙鳌里来避难求生。
这就是为什么吴三桂的儿子不是“应”字辈而是“启”字辈的原因。有意思的是,吴三桂的孙子辈该是“世”字辈,吴启华的儿子则是吴仕杰、吴仕龙。古往今来,中国的汉语同音字拿来改换名字的,实在太多了。吴氏族人为避人耳目故意把辈分上的字改掉,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可以作为佐证的一个有趣的证据,在吴启华和马宝的墓碑上,分别还清晰地刻了两句墓联,吴启华碑上刻的是:“隐姓于斯上承一代统绪,藏身在此下衍百年箕裘。”马宝墓碑上刻的是:“重垒土茔人祖即已祖,复修石台若翁如我翁。”我们可以用一个反问句:毫无名声可言的吴启华、吴仕杰、吴仕龙之流,有什么必要隐姓埋名地入葬呢?
正因为要躲避杀身之祸,才需要“隐姓于斯”,“藏身在此”。
今日吴姓聚居的马家寨,距岑巩县城61公里,离开另一县城玉屏24公里。已有公路可通汽车。而三百多年前的马家寨,还是龙鳌里区域内的一片原始山林,山雄水秀,颇显气势。吴氏后人说,之所以选中这么一块地方来隐居,主要有这么几个考虑。其一,1673年,吴三桂带兵北上,路过镇远时,思州知府李敷治前往迎接,杀猪宰羊犒劳官兵,是吴三桂的拥护者和支持者。其二,谓古思州庵堂寺庙多,全国最著名的四大寺院,思州就占了两处:鳌山寺,天庵寺。躲藏在此,便于隐身。其三,这一片山水土地是古苗夷之地,可避开尘世间的是非,相对安宁平静。其四,水陆交通通畅,信息来得快,万一有个风吹草动,躲避起来,行动方便。其五,环境优美,草丰水秀,树林繁茂,适宜于吴氏家族的繁衍生息。经过多少年的开垦和耕耘,一栋栋迥然不同于当地农户的砖木结构的青瓦房,错落有致地出现在山谷里,一栋栋建筑疏密适宜,既有吴氏宗祠,又有牌坊。更让人不解的是,起名马家寨,而三百多年来,全寨没有一个姓马的,155户人家,除一户之外,全为吴姓。
老宋找过我不久,关于陈圆圆葬在马家寨的文字,果然一篇一篇发表出来,在1984、1985年两年里形成高潮。文章刚一发表,就引起了激烈的争论,对此表现出强烈兴趣者有之,不屑者有之,反对者也大有人在。
不屑者和反对者的主要论点,有这么几点。
第一,历史上有无陈圆圆这个人,都是一个谜。姑苏歌妓陈沅,不见得就是陈圆圆。
第二,说“冲冠一怒为红颜”,只不过是封建文人们最喜欢弹的“女祸”滥调的反映,是文人们下流意识的反映,一会儿说陈圆圆和江南名士们眉来眼去的调情,一会儿说她和冒辟疆有恋情,一会儿说她被周奎(田畹)所占,一会儿又说她屈服于刘宗敏的淫威,甚至于说她投入李自成的怀抱,还和崇祯皇帝睡过觉……编织一套又一套的情史、艳史,无非是一个结论:“红颜祸水”。
第三,这件事正如各地在争李白墓地、西施故里、诸葛亮卧龙岗的真迹在哪里一样,其实都是今人从现实利益出发,或为开发旅游故意引出“名人争夺战”的无聊之举,没多大意思。
笔墨官司打得热闹,争得热烈,几年时间里,也没一个确切的定论。但是,洋洋洒洒的文章四处发表,倒吸引了另外一拨人的注意。
1989年,消息传到我生活的省城贵阳,马家寨狮子山上“吴门聂氏墓”被盗。事发之后,震惊的人们只看到一具女性骨骼,36颗牙齿完好无损,排列得均匀细密,棺木朽失,里面的随葬品被劫取一空。人们闻听之际,连叹遗憾,瞠目结舌。还有人自作聪明地说,我们为什么只顾在那里争论不休,早知要被盗,还不如用科学的方法开棺验尸哩。
马上有人说:正常的开棺验尸,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今天生活在马家寨的所有老少乡亲,都自称是陈圆圆的子孙。有谁敢去触犯众怒,挖他们这么多人的祖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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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节:悠悠龙鳌河    
悠悠龙鳌河
坏事似乎也能变成好事。“吴门聂氏墓”被盗,使得考古工作者们失去了考证墓主究竟是谁的物证,但墓里埋着的,却实实在在地是一具女尸,那是不容置疑的。同样,这具女尸就是立碑的吴启华之母,也是没有疑问的。
那么,她是不是陈圆圆呢?
马家寨的吴氏后人们,一口咬定她就是陈老太婆,是他们上千人的祖宗。为向世人明示这一点,1994年春天,他们集资立了一块“陈圆圆墓说明”碑,竖在那里。我将碑文中最主要的一句话抄录如下:陈圆圆究竟魂归何处数百年来众说纷纭,有云南说上海说苏州说等等,马家寨吴氏说陈圆圆墓就在这里,我们千余人都是她的亲子孙,如若不信请进马家寨亲自问问他们读了这段话,我认为马家寨的吴氏后人没有冒认吴三桂和陈圆圆为祖先的利益动机。首先,这种事情在整个清王朝统治时期,代代以口相传是可信和合理的,为了避免杀身之祸,却又要使家史不至于因岁月更迭而湮没在俗世中。其次,陈圆圆虽然名声很大,几乎妇孺皆知,但是,究其身份,终归是个妓女。在正统社会里是遭人贬损、受人鄙夷的。这个世界上,想没有一个人会冒认一个妓女为祖先的。况且现在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整个寨子的上千人认为她是自己宗族的祖先。前面我已经说过,这件事最初透露的年份,是在我去贵州插队落户的前两年。正是抓阶级斗争为纲抓得最紧、查三代、查祖宗十八代查得最严的1967年。马家寨吴氏不会不知道,吴三桂是历来被斥为“逆贼”、“汉奸”的,吴氏后人为何偏偏要在这个年头称自己是吴三桂和陈圆圆的后人呢?还有一点也不可忽视,几乎所有去水尾镇马家寨的访问者发现,吴氏后人都能把吴三桂及其他手下的儿子、侄子、女儿、女婿及重要将领的事迹讲得头头是道,还能完整地讲出他们的姓名。至于陈圆圆的传说,其中的细节,在马家寨也是流传得家喻户晓,不能不说也是一件奇事。有人提出疑义道,就是在偏僻乡间,有些秀才之类的人物,从古书演义中看来些传奇,茶余饭后在群众中传播,也是常有的事。
贵州的学者则反驳道:不然。比如他们能说出胡国柱、夏国相为吴三桂的女婿。胡国柱、夏国相在历史上并无甚知名度,也没啥业绩,野史演义中很少涉及,不像《三国》、《水浒》中有名有姓的人物,他们怎么可能记得如此清晰。不是家族秘授,怎么可能讲得清十一二代祖先的名称。社会上随便找一个学问渊博的人,请他讲一讲十一二代祖先的名字,恐怕谁也讲不上来。且别说,文化大革命中,马家寨上还藏有吴三桂的皇伞和兵器。
从1984年开始,不时有文章披露陈圆圆归隐在贵州岑巩县水尾镇马家寨狮子山绣球凸,争鸣的文章发表了不计其数,始终没个结论。
一晃至今已近二十年了。作为自始至终的一个关心者,我想,有时候我们何不化繁为简地来思考一下问题。既然清军攻破昆明城,恢复其统治以后,一直久寻不见陈圆圆的踪迹。难道聪明如陈圆圆这样的女子,她就不会在预见到局势的危急之前,找一块僻静而又风光优美的地方作为自己的归宿嘛。联想到她追随吴三桂统治云贵的多年中,曾到过龙鳌里,并深深地为龙鳌里物华天宝的环境和优美的风景所吸引,她是极有可能归隐到这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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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节:小箱柜的启示(1)    
从这一意义上来说,陈圆圆葬身在贵州岑巩马家寨也是可能的。风光之美被誉为天上人间的悠悠龙鳌河,河水环绕鳌山流向东南,汇入水,它从上古时代流来,还将流向未来,滔滔不绝地流了千百年,它能向世人揭开这一谜底吗?
小箱柜的启示
北上川。
日本东北地方岩手县一个8万人口的小城市,即使是在厚达70万字的日本知识辞典里,也找不到关于它的辞条。
我们“1992中国人民对外友好协会代表团”的一行5人,在这座小城里节奏紧张地呆了一天,参观了它的工业区,游览了它那秀丽别致、多姿多彩的山川河谷,欣赏了它特有的民间艺术鬼剑舞,走马观花地看了反映这个地区历史民俗的两个博物馆。但是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北上川小学校里的情形。
这是北上川市郊一所普普通通的小学。
我们参加了小学校隆重的放假仪式,随后在日本儿童们的欢叫和簇拥下,参观学校的陈列室、图书馆、试验室和校舍等等。一路走来,免不了也顺路走进各年级的教室瞅上几眼。
教室就是普通的教室,和中国城市里千千万万个教室几乎一样: 黑板、讲坛、课桌椅。学生们布置的学习园地里,同样也有孩子们稚气而有趣的蜡笔画。
但是,连续走过几个教室,我很快发现,在每间教室的后墙上,建有一排排类似于我们厂矿职工更衣箱那样的小箱柜,整齐划一,泾渭分明。我马上对这些漆成统一颜色的小箱子产生了兴趣。参加完放假仪式的学生们,回到教室来背上书包,又走到各自的小箱柜前,打开小门,取出存放在里面的书籍、雨伞、雨鞋等等备用品,装进提兜里,准备带回家去。我很快明白了小箱柜的用途。日本朋友给我们介绍,每个孩子除了自己的专用课桌,还有一只小箱柜,里面可存放学习、生活必需品。不必每天从学校到家里,从家里到学校带来带去。我问是不是就这所供我们参观的学校有这种小箱柜。翻译横川健先生告诉我: 不,北上川在日本是个普通的小城;这所学校,也是极普通的小学,就是在北上川,也不是最好的。在很多中小学教室里,都有这种供每位学生使用的小箱柜。
哦,原来这样。小箱柜给了我很大的启迪。我马上想到我的孩子,每天他都要背着沉甸甸的书包上学校;由我的孩子我又联想到从内地省城到北京、天津、上海等等大城市的公共汽车上,都有背着鼓鼓囊囊的书包挤车的学生。他们在书包里除了要装课本、作业簿,还要带厚厚的辞典,汉语的和英语的。新学期开学了,我们的报纸上时常还有报道孩子们背着沉甸甸的书包挤车忙、过江忙等等等等。近十年来在全国人代会上,我也随着教育界的代表一次次呼吁,减轻中小学生的负担,让孩子们的书包轻一点,次数多得我自己都记不清了……
但是在我有限的视野里,我没有看到我所接触过的中小学里(包括不少重点学校)给孩子们准备小箱柜。我们能不能给自己的下一代,也在教室里做好一排排的小箱柜呢?我们能否为减轻中小学生的负担,切实地做一点事情呢?哪怕是像做箱柜这样的小事。我想我们是能够做到的,也是可以做到的。鬼 剑 舞北上川。
日本东北地方一个不足十万人口的小城市,秀丽而又静谧。即使在《日本知识辞典》里,也找不着关于这个城市的辞条。
但她确是个颇有特色的城市。且不说她的工业基地如何发达,且不说她的夏油温泉、水神温泉、濑美温泉如何驰名,且不说由已故当代作家井上靖先生提议的日本现代诗歌文学馆就建在这里,且不说那一首《北上夜曲》传遍了全日本,年年都要在日本的电视上举行演唱比赛,赛出名次,授予大奖。光是流连于北上川的湖光山色,听听当地的日本友人介绍这条秀美的河流曾孕育了多少文人雅士和传颂千古的诗词俳句,也是一件快事。但是在这里,最最吸引我的,还是北上川的民间艺术鬼剑舞。
初到日本的那天晚上,日本的西洋画派美术家利根山光人先生就给我介绍,在我们即将去的北上川,我们能见到饶有情趣的鬼剑舞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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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节:小箱柜的启示(2)    
到达北上川那天,刚步下新干线子弹头型的高速列车,就见车站月台上,摆放着几尊鬼剑武士的模型,形象逼真,神态生动。后来我发现,鬼剑舞这一富有特色的民间艺术,几乎成了北上川的象征。不论是在彩色导游画片上,还是在一些商店、商场的陈列橱窗里,或是在博物馆、宾馆的厅堂里,甚至于所有的封套上,都有鬼剑舞武士的造型和模特。当夜,在北上川市政府欢迎我们的宴会上,我们终于看到了鬼剑舞表演。只见一个个英武汉子,戴着鬼面,挥舞雪亮的腰刀,舞出一系列令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的动作,表现了舞蹈的豪壮潇洒、锐势逼人,显示出一幅又一幅跃动、勇壮、华丽的画面造型。
北上川市的市长高桥盛吉给我介绍说: 鬼剑舞中的“鬼”,和中国聊斋故事里的“鬼”一样,都是驱邪避灾的好鬼。在鬼剑舞中,表现的一个永恒的主题,往往是作为鬼的主人翁,扮演一个惩恶扬善的角色,直至把危害民众百姓的恶魔消灭为止。所以舞蹈中总有不少厮杀拼斗的场面。
当他们表演完毕,我们一行数人,一面上台去向演员们表示祝贺,一面和他们侃侃而谈。并好奇而细心地观察演员们的穿戴。正是盛夏酷暑季节,北上川的炎热比不上东京,可每一位演员全身上下厚实的披挂,仍是相当重的负荷。只见他们头上戴着红色的毛采,脸上戴着鬼面,胸膛穿着胸当,手臂上套着网眼状的锁锥子,腰间挎着大刀。腰眼里扎的白布,还拖下几截飘飘悠悠的彩色脱垂。腕处戴的是手甲,一手持把小扇,一手拿两根竹片般的金刚杆,身后披着盾牌般的大口。足蹬草鞋,脚背上拴着足袋,小腿上穿着脚绊。一身的披挂刚健奇特、色彩浓烈。由于表演刚结束,尽管室内冷气很足,每位演员不论老少都是大汗淋漓,说话时气喘吁吁的。合影之后,他们才稍稍缓过气来。
瞅着他们,我不由得想起了贵州安顺的地戏。那是我插队的地区近年来十分活跃的一项民间艺术,被世人称为戏剧活化石,在国际上也引起轰动。我曾在《上海戏剧》杂志上专门撰文写过一篇《我看傩戏》的感想。单从表演形式看,傩戏和鬼剑舞有异曲同工之妙。但下细地观察,我又发现日本的鬼面有一个突出特点,那就是他们所戴的面具,小巧而又紧仄,有种绷在脸上的感觉,比演员的脸庞还要小一些。我询问这是何故?答曰: 日本古时演出时,大都是给贵族看的,场地不大,面具做得小,观众照样看得清晰。
原来,鬼剑舞是假面艺术之一种。假面具是在唐代随着伎乐、散乐、舞乐一齐由中国传入日本。
假面并非中国固有,它是由古希腊和罗马传入中国。古希腊、罗马的假面剧往往在露天大剧场演出,观众成千上万,离得又远,面具就必须做得硕大、夸张、线条粗犷。
假面艺术传入日本之后,日本演员一改古时面部化装“以赭涂掌涂面”的办法,而积极地有创造性地使用假面,此一艺术也即迅疾兴盛起来,替代了面部化装。日本假面艺术在自己的发展中,除了面具小之外,另一特点就是种类繁多、各富特色,并形成系列。诸如雅乐假面、伎乐假面、舞乐假面、歌舞伎假面、能乐假面,鬼剑舞是能乐假面的一种,按其角色分,有喜、怒、哀、乐以及善恶与正反人物之别。不论何种鬼面的表情,都刻画得细腻而逼真。北上川人自豪地对我道: 这是世界上使用假面的任何一个国家都无以相比的。我联想到插队山乡的傩戏面具那丰富多姿、色彩绚丽、广受欢迎的情形,心里颇不以为然。但入神细观,我仍得承认,日本的鬼面制作得十分精巧,每一件都称得上是艺术品。听说他们的假面有用木头做的,也有用纸浆做的,用泥做的(这几种方法中国均有)。据言日本假面艺术的极盛期是在十四、十五世纪。那以后,逐渐有了固定的形式,并保存了下来。
最为令我感兴趣的,不是假面艺术的风采,而是北上川鬼剑舞剧社的管理形式。他们统称鬼剑舞保存团体,在北上川和市郊附近一带,包括我们曾去游览的和贺町、江钓子村、汤田町,共有12个团体。但这些团体均实行松散管理,平时各自就业,干自己的本行(大多数是农民;这一点也和安顺地戏班子成员相似)。到了每年的8月7、8、9三日,一年一度的祭祀活动前,集中起来训练,遂而与万民同乐。最大的鬼剑舞全踊组,达160人之多,那必须到广场上才能去演。而在平时,鬼剑舞团体只在有庆祝活动时,才由观光协会或政府部门召集起来表演,并付酬劳(就如同他们给我们这些客人表演)。这点是颇令人深思的。我们的剧团改革喊了多年,却常常是要看戏的时候,没人在演;大张旗鼓推出新戏时,真正去掏钱买票看的人又很少。尤其是内地省城的很多地方戏,一年到头也演不了几场,国家却要把一整个团包下来,而外来的旅游者中,往往不乏想一睹反映当地风土人情的地方戏、传统戏,却宁愿花大钱也看不到。近年来发达兴旺的旅游业,能否与有关的剧团挂挂钩,从保存民族文化的角度,专门开发观光旅游的演出,让有志于艺术的尖子人才有用武之地,而让大量领了工资嫌工资低却又没事干的人,尽可去发挥他们另外的才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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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节:在斯里兰卡选美的日子里(1)    
这是我观鬼剑舞后一点画蛇添足的题外话了。
在斯里兰卡选美的日子里
今年3月,我和中国青年文艺代表团来到斯里兰卡古鲁乃戈拉省的古里亚比迪耶营地,参加他们组织的国际青年野营联欢活动,由于炎热的气候原因,差不多所有的大型联欢,都安排在晚上进行。而到了月底的3月29日之夜,可说是达到了空前的高潮。就因为这天夜里,要在宽广空旷、四周插满各色营旗的营地大操场上,进行各国青年瞩目的选美大会。
这天晚上,夜幕刚一降临,通往营地大操场的条条大路、小道和绿茵遍地的草坪上,参加野营的一万多名斯里兰卡青年,纷纷从各自居住的帐篷里走出来,有的几十、几百地集队前往大操场,有的三五成群或是一二十个聚在一块儿,胸前挂着一架录音机,放着音量很大的音乐,拍着鼓、唱着歌,热情奔放地随着音乐节奏跳着舞蹈走来,还有好些人顺着为野营特地搭起来的那条嘈杂的营业性小街,悠闲自在地走来。
在高大的主席台两侧和后面,从斯里兰卡全国各地营区产生的美男美女候选人,都早在那里静候着大会的开始了。
不论是英俊的小伙子还是袅娜多姿的姑娘,都经过了精心的打扮。小伙子一般都穿着民族式样的绸衬衣,牛仔裤,梳理着油光闪亮的波浪形发式。而姑娘们身上五彩缤纷的纱丽,简直令人眼花缭乱。每个候选人黝黑的脸庞都闪烁着兴奋喜悦,而又带几分羞怯和不安的光,一双双睫毛长长、黑亮黑亮的眼睛里,都闪露出充满希望的憧憬。每位候选人,在这个庄重的时刻,一个个都像王子、公主般伫立着,身旁像群蝶拥花般簇拥着一群群的青年男女。他们都是“王子”或是“公主”的崇拜者和亲朋好友,在他们的脸上,都分明地挂着自傲的神情,总以为由他们捧出的候选人要在晚会上夺魁。我们好奇地对候选人询问的每一句话,都是由候选人身旁的陪伴者代为回答的。被围在人堆中心的候选人,听到问话时,有的羞羞答答勉强地哼哈两声,有的含羞带娇地转过半边脸,显出一副腼腆的神态。当我们衷心地祝愿他们在晚会上取胜时,他们的眼里则露出感激和欣悦的神情。
主人来通知,晚会快开始了,我们去找自己的座位。
中国青年文艺代表团受到了厚遇。主人在主席台最前面给我们设置了一排专座,为让我们清楚地看到选美的全过程,他们是把这选美晚会,作为节目来招待我们的。斯里兰卡教育、青年、就业部部长坐在我们身旁,不时地和我交谈几句。在我们的左侧,坐着美男、美女的评选委员们,他们多半是由数年前获得过美男、美女称号的人、受青年尊敬的代表人物或是报纸、电视、电影公司派出的记者、演员担任。
选美晚会正式开始的时候,整个营地大操场沸腾起来了,歌声、音乐声、口哨声、欢呼声响成了一片,不少人就在原地跺脚舞手地跳了起来。
首先是选美男子,由报幕员根据候选人名单逐个点名。
被点到的候选人上台时,总要受到他那个地区的男女青年们的阵阵欢呼、鼓掌。他呢,面向全场青年,频频地挥着手并殷勤地露一个笑脸,或是鞠个躬、行个两手并掌的礼,随后就在主席台上站定。报幕员又点下一个候选人的名字。
每个候选人的身上,都别着一张写有阿拉伯字母的纸片,那是他的代号,便于观众辨认和评选委员们评选。
美男子候选人共有20名,当这20个人齐刷刷站成一排的时候,台上、台下所有的灯光全在这一瞬间亮了起来,电影、电视、照相机镜头对准了他们,全场再次响起雷鸣般的欢呼声、喝彩声和节奏感强烈的震耳的音乐声。这是美男子初选的第一个程序——看形象。
在这一片喧响的声浪里,报幕员又让所有候选人在台上绕圈走动三周。这是第二个程序,谓之看姿势。
这时候,坐在身旁的教育、青年、就业部长转过脸来问我们,哪位小伙子可以当选。我们七嘴八舌地提了起来,这个说1号希望最大,那个说7号不赖,第三个说11号也挺美……部长见我们的兴致也这么高,乐得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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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节:在斯里兰卡选美的日子里(2)    
初选的第三个程序稍嫌复杂些,谓之听声音。报幕员把话筒交给候选人,由他向全场观众介绍自己的名字及来自的地区,并即兴讲上一句话。
经过初选,20名候选人被淘汰10名。剩下的10人,进行第二轮选择——考察智力。
由报幕员拿着一张纸片,提出一个问题,请候选人回答。候选人必须及时作出答复,在这个过程中考察他的智力水平。听身旁的僧伽罗语翻译小郝告诉我,报幕员提出的问题,都属一般常识性的,上自天文地理、下至鸡毛蒜皮,并没什么特殊的意义。我理解,所谓考察智力,也就是看候选人是否有点小聪明罢了。
经过智力考察,10名候选人又被淘汰一半。由最后5人进行第三次“竞争”。
第三次“竞争”简单了,只是让5名候选人上台绕走一圈,然后在台中央站定。这时候,记者们蜂拥而上,闪光灯“啪啪”直响,电影摄影机电视摄像机也同时开动。报幕员放开了嗓门宣布,明天全国的各张报纸和好些刊物,都将刊登5名优胜者的照片云云。
这时,评选美男子的过程告一段落,前三名的最终评选,要在美女评选的最后一轮同时宣布。
当22名美女候选人随着点名在台上站齐一排的时候,全场一万多名斯里兰卡青年的情绪热烈到了沸点,他们声嘶力竭地欢呼、鼓掌,把随身携带的录音机开到最大、最响的音量。我转身朝后面望去,嗬,身后简直是个狂欢的海洋,青年们擎着营旗上下来回地挥动,在几百面五色的彩旗下,所有的青年男女全在那里边歌、边唱、边舞,还有的小伙子,干脆骑在同伴的脖子上,使劲地挥舞手中的营旗。
难怪他们狂热到如此地步,台上伫立着的美女候选人,在灿若白昼的灯光映照下,犹如百花争艳般奇彩交迸,令所有的人都目不暇接。当我们在晚会前个别看到她们身上的纱丽时,已觉得艳丽华美到了极点,此刻,22名姑娘在一起比美,她们身上的纱丽,真是达到了色彩缤纷、光彩照人的地步。我惊异地发现,这些候选姑娘此时把刚才梳得好好的头发全散开了,让它们自然地披散下来,另有一种美态。
部长又笑眯眯地转过脸来了,这回,他选中了目标,要我这个当团长的点一点,看哪位姑娘会得第一。
我说:“2号,2号行。”
他把手往台上一指:“我们看选美的结果吧。”
报幕员使尽了力气通过扩音器的帮助,压倒了全场的喧哗欢腾,高声宣布:  
“美女评选现在开始……”
美女的评选和考察过程,同男子大致相同。不同的只是内容要比美男评选多出三项。
其一是看牙齿。要求每个姑娘向着全场露齿微笑片刻。既能让人进一步看到姑娘笑时的面容,更主要的目的,是要看到姑娘的牙齿是否洁白如玉,是否排列齐整,亮如洁瓷。
其二是要姑娘们在台上绕圈一周之后,背向观众而立,看她们的秀发。哦,当她们转过身来的时候,那些乌黑的头发可真美,有的像波浪般纷披下来,有的呈瀑布状,有的似扇面形,有的泛出炫目的光泽,有的墨亮如金丝,有的短及双肩活泼大方,有的长及腰肢轻盈婀娜。唯独没有剪成齐耳短发和烫发的。想必,为了这次选美,她们都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来蓄发吧。
其三是在考核智力后,还要对所有的姑娘提一个相同的问题:  
“你平时喜欢什么?”
姑娘若回答喜欢唱歌,或是跳舞,或是朗诵,那就得即兴表演一个,让观众欣赏,让评委评选。有的姑娘回答说喜欢骑自行车,喜欢游泳,喜欢交朋友、看书,那就无法在台上即兴表演,但往往还有出人意料的效果,逗起满场的哄笑。
选美女淘汰的轮次,也要比选美男多一轮。由22名变为12名,由12名变为8名,再由8名变为同男子一样的5名。
评选到最终时,已过了夜半12点,报幕员根据评委会的最后裁决,向全场公布选美的结果,美男、美女各取3名,分别列出一、二、三名的名次。宣布时,首先宣布第三名,然后是第二名,最后才宣布夺魁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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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节:在斯里兰卡选美的日子里(3)    
有趣的是,我随便点到的那个2号,果然被选为美女第一名。看来,在审美观上,我们还是有共同点的。
接着,举行选美的发奖仪式。
选出的美男、美女先各自给对方斜系一条彩绸。随后,又由第三名美女给第三名美男发奖,第二名美女给第二名美男发奖,第一名美女给最美的男子发奖。完了再倒过来,由美男给美女发奖。
当第一名美男子把一个大大的黄纸包起的奖品盒发给夺魁的美女以后,三对美男、美女站成个三角形,双双携手高擎起来,向全场欢呼的青年伙伴们频频挥手致意。
整个营地大操场上,再次掀起了经久不息的喧哗声,呈现出一片欢腾景象。
我们离开场地的时候,已是夜半一时许,大伙儿虽有倦意,但每一个人都高兴地说: 我们度过了一个别致的、愉快的夜晚。西雅图之思西雅图,哦西雅图。
西雅图是我们中国作家代表团访美的最后一站,这无意的安排有没有象征的意义我说不上来。
我只清楚地记得,半个多月前我们一行十人踏上美国的土地时,个个都是踌躇满志,都在希冀着能够多看看多走走了解一下今日的美国,都在盼着和亲友见面与团聚,都期待着一个良好的能给我们留下美好记忆的开端。
现在我们已经结束了从西部到东部的旅行,即将踏上归途了。真是眨个眼的工夫,就从开头走进了尾声……
到西雅图之前就存有一个欲望,要去寻访一下印第安部落皮吉特湾古老的遗迹,寻求一下那个签订埃利奥特港条约的酋长的痕迹。
可是,从芝加哥飞到西雅图以后,一共只有几个小时的转机时间。出机场、托运行李、办理手续,七转八转地竟然占去了两三个小时。就是走马观花地浏览一下全部市容的可能性也没有了。像原来设想的那样去寻找、参观一下印第安人当年生活的遗迹,则是更不可能了。
在有限的时间里,从我眼前掠过的西雅图,还是像美国其他大城市一样,网络般密集的公路上飞跑着成队的汽车,形状各异的高楼以自己的姿态傲然耸入云天,埃利奥特深水港湾与码头上一片繁忙景象,市中心仅180多米高的太空针似比上海的东方明珠略逊一筹,商场里陈列着应有尽有的服装、家用电器、食品、化妆品、豪华家具、成批量生产的仿印第安文化的工艺品,还有少不了的烟酒……
西雅图在充分展示着现代化的雄姿。
由于西雅图近年来召开了一系列的国际会议,于是这个美国西北海岸的城市在世界上愈加地令人瞩目,愈加地声名远扬了。
可是分明还有着另外一个西雅图。
我心目中的西雅图。
一个印第安老人,皮吉特湾的印第安人酋长。他那苍凉而悲壮的声音从冥冥空中传来。
是他传之于历史和未来的演说征服了白人开拓者。
是他英明地于1855年和白人签订了埃利奥特港条约,出让印第安土地和建立印第安保留地。
西雅图正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1890年,人们在他的墓上建立了纪念碑。一晃一百多年过去了。
匆匆来去西雅图的各种肤色的人们,谁还记得这样一位当时被不少人视为失败者的老人呢?
一个在美国居住了四年之久的友人告诉我,很多中国人都把西雅图说成“死丫头”。因为在英文里的发音,这两者几乎是一样的。
除了苦笑,我还能说什么呢?
暮色里,回到西雅图机场的候机大厅,透过落地钢窗,眺望停靠着一架又一架飞机的偌大的机场,我分明又一次听到了西雅图老人的声音。
他在说些什么,他在告诫我们一些什么?他以原始的武力抵御不住白人开发者现代化的蚕食和进攻,拱手把祖先留传下来的肥沃的土地和金色的牧场让给了他们,避免了流血和杀戮。
血气方刚的印第安后生和汉子们认为他的举动是一种屈辱。
白人征服者和腰缠万贯的财阀们只觉得已经以金钱和财富恩赐了这个落后的民族,态度更是趾高气扬。他们中的明智之士也仅仅只认为他是一位识时务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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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节:在斯里兰卡选美的日子里(4)    
西雅图老人的举措落下的只是两头不讨好的结局,他受的是“夹板”气。
难道就因为此,这个城市才以他的名字命名?
哦不,西雅图老人是以他那著名的演说说服了兄弟部落的酋长和印第安同胞;是以他那充满思辨的演说,征服了蜂拥而至的白人创业者。
在签署下那个避免流血和出让大片土地的协议时,西雅图老人说,数百年前,这一块我们赖以生存栖息的雪峰下的土地同样充满了阳光,我们印第安人的部落,也像你们今天前来开发、前来创业的白人兄弟们一样,蓬蓬勃勃,旺盛的势头犹如初升的旭日般灿烂辉煌。而几百年后的今天,我们衰落了。我只是清楚地看到了我们的原始和落后。我们的退让和建立保留地,只是为了我们民族和部落的延续,为了这一块充满生机的土地的发展。但是我要提醒你们,凡事有始必有终,数百年以后,你们也有可能落后甚至衰亡,就如同早晨的太阳总要变成黄昏的落日,到那时候,请你们也明智大度,请你们也把目光投向历史和大局……
黄昏夕照,回归祖国的飞机腾空而起。透过弦窗俯视,秀丽的西雅图周围雪峰环列,深水港湾里码头、巨轮历历在目,空间尖塔真的成了太空里的一颗针,美得令人心醉。
可惜飞机时速太快,只是瞬间功夫,一切便已远去、远去,远得目力不可捕捉消失殆尽,就连那炫目的雪峰,也仅成了一圈弧形的银线。唯一不会消失的,是西雅图老人充满深邃哲理的演说,它穿透了沉重的历史,它超越了恩恩怨怨的人世沧桑。
这正是人类赖以永恒的精神。
西雅图,哦西雅图,尽管只是短暂的逗留,我觉得我还是没有白来。云帆旅社1997年去美国,是应邀作创作访问。在纽约的华尔街采访了半个月以后,我们还用七八天时间,访问了加拿大。《云帆旅社》的见闻,就是旅途杂记中的一篇。这是加拿大一个偏僻地方的小旅馆。
这一天,我们从多伦多出发,途经加拿大幽静雅洁的古都金斯顿,午后又驱车抵达首都渥太华,参观了颇具特色的国会大厦以后,又在圣·劳伦斯河对岸的魁北克小镇游览了印第安人的博物馆,时近黄昏,这才驶上归途。
我不想走老路回去,决定沿偏离高速公路的7号公路走,朝一个中等城市彼得普罗夫赶去。
可是彼得普罗夫显得那么遥远。在寂静的乡村公路上,我们的车速已推到百公里以上,天还是很快地黑下来了。临近黄昏时,还能欣赏异国他乡的落日、晚霞,沿途的湖泊、树林。天黑尽以后,乡村公路上的车辆逐渐稀少下来,到了最后,常常疾驰几十公里也见不到一辆车子。远远地看到亮着一盏车灯,我们会兴奋地欢叫一声。
时间已是入夜的八点半钟,我们改变了主意,说走到哪儿算哪儿,只要路边有小旅馆,我们不管其住宿条件怎么样,就在乡村小旅馆里住下来。
第一家小旅馆,离乡村公路约有50米,外观纯粹是乡村风格的。旅馆前面是大草坪、停车场。吸引我们的是一排长长的后廊,面对着一个波平似镜的湖泊,同行的曹总编辑戏说这简直就是《金色池塘》的外景地。晚餐后端几把椅子,坐在后廊上聊天,该是多么欢乐的事情,可惜的是这家旅馆已经住满了。
第二家旅馆更小,坐落在公路的拐弯处。房东老太太见我们是中国人,又惊喜又遗憾地说,她十分欢迎我们入住她的旅馆,只可惜,听说我们还没吃晚饭,她优雅地摊开双手耸动着肩膀说,她准备的晚餐已被先到的客人吃完了,她再拿不出食物给我们准备一顿晚餐了。继而她建议我们往山那边的旅馆去,她说那里有客房,晚餐也供应得晚。如果我们要去,她可以先帮我们往那里打一个电话。
天完全黑了,山那边什么动静也没有。我们生怕车子开进岔道迷了路,于是告别了老太太继续沿着公路往前寻找。
第三家旅馆更小了,只有八间客房,它几乎紧挨着公路。八间平房前面有个小小的停车场,隔开停车场就是公路。奔波了一天,我们已是又饿又累,见旅馆供应晚餐,又有空房间,我们决定在这里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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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节:在斯里兰卡选美的日子里(5)    
接待我们的是一位意大利姑娘,才22岁。看上去她的容貌要比实际年龄大一些。她一边拿着小本站在我们身边询问我们是吃鱼还是吃肉,一边抱歉地给我们介绍,说这个小店叫“云帆旅社”,实在很小,条件很简陋。客房里的电视机较小,也不能看到当天的报纸,电话只能拨打本地区内的,要打长途则得走到餐厅里来,用餐厅里这一部电话打。
说着,她向我们指点拨打国际长途电话所在的位置。
对此我早已有思想准备。在乡村小旅社里,还能讲究什么呢?吃饱了,能沐浴稍事休息,有张床躺下,那就不错了。人又累又乏,既不想看报纸,也不想看电视,更没特殊需要非得和外界通长途,将就吧。
加拿大议会大厦旁1914年被火烧过的图书门馆。意大利式的西餐做得精致鲜美。葡萄酒是装在竹篮里裹着餐巾送上来的,晚餐是一盘一盘按各人所需烹调的,菜肴是一道一道上来的。面包任意吃,咖啡随意喝。虽然仅意大利姑娘一个人为我们服务,我们享受到的完全是宾馆式的服务,周到,彬彬有礼,有问必答。更吸引我的是餐具干净,刀叉盘碟擦拭得闪闪发光,纤尘不染。餐巾浆洗过,所有的佐料也都用科学卫生的方式密封。就是我们入座的仅摆放着四张餐桌的餐厅内,四壁墙上也都挂着当地艺术家的作品和木制工艺品,也有几幅世界名画的复制品,标出的价格明显地低于当地艺术家的原创作品。餐后浏览着屋内的一切,虽不想购买什么东西,身心却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
夜已深,进入客房。虽然事先有一种思想准备,客房的优雅、安宁、整洁、舒适还是令我大吃一惊,尤其是进入后侧的洗手间,无论是浴缸、脸盆、毛巾、大浴巾全按国内三星级宾馆的格式摆放着。上海人如今装修时,几年来都把TOTO视为较好的品牌。我细摸室内的洁具,感到这品牌决不亚于TOTO。
临睡之前,端一把椅子坐在面向乡村公路的屋檐下。四野是一片静寂幽黑,只在极远极远的原野上,才能看到疏星一般的灯光。公路上久久地也不见一辆车子驶过。北美乡村八月下旬的夜晚,寒意已很浓重。我再一次感觉到这地方的偏僻和遥远。意大利姑娘来向我们道晚安,我们顺便问她,这里离彼得普罗夫还有多远?她指指我们停靠在院内的车子,说还要开两个多小时吧。
我不由得想起在国内走过的很多地方,除非住进星级宾馆,软硬件的服务设施才能保证到位(有些管理欠佳的地方,即使宾馆都只能做到勉强到位)。若是住进招待所、一般旅馆,条件就急剧下降,不是床上没有按时替换床垫、被单,就是卫生间这里那里出了毛病,或是热水不能如时放送,弄得人情绪低落。要是住进偏远地方的小旅社,那情况就更糟了,总愿意“将就”、“克服”的旅行者往往觉得,只不过一晚两晚,马虎一点算了。而最不能“将就”、“克服”的则是厕所,有好些地方肮脏得简直下不去脚。由于职业关系,我走过很多著名的景点,那些景点秀丽壮美的风光,堪与世界上很多景观媲美。但恰恰又是在这些别致诱人的风景名胜区附近,大小旅馆的设施、服务、环境简直是在辱没这些天下奇观的声誉。记得在去科罗拉多大峡谷的路上,车子要驶过很长的一段只长着疏疏落落草丛的荒漠,大风刮来,卷起的尘沙,大把大把地撒到车窗上来,但即使在荒漠公路旁简陋的小店里,我们走进洗手间,仍然感受着一份洁净。其间的差距不言而喻。
在加拿大议会大厦前。第二天早餐时,意大利姑娘又在厨房和餐桌之间为我们忙碌了。交谈中我们得知,她并不是“云帆旅社”的小老板,而只是为老板管理这个小店。客人若是要求在房价和饮食上打折,幅度超过了老板规定的条件,她得用电话向住在村里的老板请示。我终于忍不住问她,开办这么一家八间客房的旅店,房间里的布置、设施,全是老板定的吗?
哦,不,不,意大利姑娘连连摆着手,通过翻译不厌其烦地告诉我,开办旅馆的一切,国家都定有标准,环境有标准,客房的设施有标准,洗手间的一切也都有标准。达到了标准,提出申请以后,会很快批复同意。达不到标准,你再认识人,审批人再是你的亲戚朋友,也不会同意开办旅馆。
我马上想到一个监督检查的问题,那得成立一支多大的明察暗访的队伍啊!我忍不住问,经常有人检查吗?
意大利姑娘微笑着摇头,断然地一摆手说,不需要检查。这些标准任何客人都知道,就比如你们,在这里住过一晚,如果觉得不符合标准,只要一投诉,第二天就会有人上门,送上罚单和限期改正的通知。不及时改正,就会勒令停办。
这样的情况多吗?
不多。意大利姑娘率直极了,她说开办旅馆是为了赚钱,谁愿意被罚钱啊!再说,一切设施收拾得干干净净,不单是为客人高兴,就是主人看着也高兴啊!
我也随着她笑了。是啊,这些年来,我们引进了成套成套的宾馆设施、豪华设备和宾馆的管理模式,我们为什么不把这一套设定标准的管理办法也引进来呢?
是的,我们也有标准化的管理部门、标准化的杂志,我们还有那么多管理饭店旅社的部门,以及这些部门数也数不清的管理人员,但是我们的很多招待所、旅馆、小旅社还得要客人们“将就”、“克服”。
对于我来说,“云帆”小旅社是我出访经历中十分难以忘怀的。只因为那是北美初秋的一个晚上,只因为清晨雪松上的一片白霜留在我的记忆里,只因为那是在加拿大偏僻的乡村享受的难得的寂静。还因为意大利姑娘的一番话,引起了我的很多联想。
“云帆”小旅社的一夜,能不能对我们国内的同行也有一点启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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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节:金色俄罗斯(1)    
金色俄罗斯
这是我参加的最小的一个作家访问团。只有两个人,《文学报》的总编辑郦国义和我。行程也极为简单,就是访问莫斯科和圣彼得堡。
在俄罗斯看戏
金秋十月,在访问俄罗斯的短短一周里,我去看了两次戏。
说是看戏,其实一次看的是歌剧,一次看的是芭蕾舞。看戏只是习惯的说法。
多年以前的1993年,诗人肖岗访问俄罗斯归来,对我谈起体会,印象最深刻的一点,说的是俄罗斯戏票便宜,那么好看的芭蕾舞,只要三个卢布一张票。在诗人肖岗的眼里,三个卢布参观一下富丽堂皇的莫斯科大剧院,都算便宜的。
故而对我来说,去看戏时还有一个愿望,那就是要去看一看肖岗同志曾经赞不绝口的莫斯科大剧院。
不过,到了莫斯科我才了解到,毕竟好多年过去了,像我们坐的第二排的票,是1000卢布一张。按照2001年10月份的比值,约合280元人民币,和上海大剧院演出经典剧目前排座位的票比起来,还是便宜的。
在莫斯科大剧院休息厅。晚七时许,我坐车来到莫斯科大剧院门前时,只见喷泉洒着水花,广场上播放着音乐,穿戴得十分整洁、漂亮的俄罗斯男女,像过节一样走向剧场的大门口。让我感觉熟悉的一幕是,越走近门口,手里拿着卢布迎上前来等退票的人越多。不过他们只是询问你有没有多余的票,并不纠缠你。
以今天的目光来看,莫斯科大剧院的前厅并不庞大,甚至给人以略显狭窄之感。可能正是带着这一不以为然的情绪吧,一进剧院大厅,我不由陡地吃了一惊。只见整整六层呈圆弧形的包厢,托起高敞的剧院穹顶,每层包厢座的前护栏,全都油漆得金碧辉煌,在灯光的照耀下,令人犹如置身于宫殿之中。坐在位置上,我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剧院里的俄罗斯人,来看戏都像过节一般欢欣鼓舞。老人面带笑容,儿童神情雀跃。
在皇村的宫殿楼梯上。在中国看戏,一般在中场休息一下,是常有的事。但在演出过程中,休息两次是极少见的事。我这辈子仅遇到过一回。可是这一晚在莫斯科大剧院看歌剧《皇帝的新娘》,每一幕结束,都要休息二十分钟。四幕戏,中间休息了三次。这三次休息,除了上洗手间,人们都涌到餐厅和酒吧里去,有一家人团团而坐的,有亲朋好友围坐谈笑的,有两三知己对酌的,更有恋人默默相对的。他们有要咖啡的,有要红茶的,也有要伏特加酒的。凡要了喝的,顺便总还要一碟甜点。我留意细看了一下,实事求是地说,俄罗斯人吃的点心,喝的饮料,包括酒,种类根本不能和我们相比,少多了!但是,他们就是在这样的幕间休息时间里,营造出了一种热烈的、祥和的、喜气洋洋的艺术气氛。受此气氛的影响,我也情不自禁地要了份饮料,坐在他们中间。似乎只有这样,才觉得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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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节:金色俄罗斯(2)    
千万别以为这只是莫斯科大剧院的景观,我第二次看戏,是在圣彼得堡的玛丽斯基芭蕾舞歌剧戏院看的。也是传统的名剧《灰姑娘》。幕间休息时,圣彼得堡人和莫斯科人一样,在餐厅和酒吧里聊天,吃点心,喝饮料。他们在这样的场合进行着最为自然和生活化的社交。几乎所有的人都神态轻松,给人以亲切感。玛丽斯基剧院比莫斯科大剧院的规模略小一些,包厢一共是五层。这一次我坐的是一层的一号包厢,位置可以说够好的了。不过我却觉得,除了坐得比较宽松一点之外,就看戏来说,还是坐在池座的前排,可以看得更清楚一些。但是在包厢里,边看戏边悄声交谈,却不会影响任何人。
和莫斯科大剧院一样,玛丽斯基剧院同样装修得如同宫殿一般。这是因为它本身就是以亚历山大二世的皇后之名命名的。
细细观察,我自然发现,无论是楼梯、过道、走廊、大舞台的幕布,甚至洗手间,这两座剧院都有些和时代落伍了。而当我进一步了解到,如此漂亮宏伟的剧场,莫斯科早在85年前的1916年就建成了;玛丽斯基剧院更在150多年前就建成了!我又不由得为俄罗斯惊叹。
在俄罗斯看戏,本来只是想感受一下艺术的氛围,没料到还大大地开拓了我的视野。
在圣彼得堡剧院休息厅。金色莫斯科
我和郦国义抵达莫斯科的时候,正赶上莫斯科的晚秋。天气已有些凉意,莫斯科人都穿上了大衣和皮夹克,风也吹得紧起来。街上的行人们都是步履匆匆,但是,就在这一派带点儿寒冽的气氛里,却仍突现着金色莫斯科特有的景象。
当年轻的外交官谢尔盖和美貌的翻译加莉亚把我们带到麻雀山,指点着莫斯科河两岸告诉我们,这一带就是那首有名的歌《莫斯科郊外的夜晚》唱的地方,那些年里,恋爱中的莫斯科男女,都喜欢来到这儿,不是坐在山坡上,就是坐在河岸边谈情说爱。不过,随着莫斯科市区面积的逐渐扩大,这里已经不是歌里当年唱的郊外,而是市区的一部分了。
就在举目远眺的一刹那间,我陡地发现,远远近近,麻雀山上下,莫斯科河两岸,一片金黄,染得莫斯科的秋色,在阴天里顿时显示出一片悦目的景观。步下麻雀山,来到莫斯科罗蒙诺索夫大学附近的林荫道上,我的目光又被眼前的景致吸引住了,只见幽深的林荫里,满地的落叶像铺设着厚厚的金色地毯,树梢枝头,那些残留着还没落下来的一片片叶子,在风声里颤抖着、闪烁着金光,煞是好看。一点儿也没有我们习惯看到的落叶的枯黄。那一瞬间,我突然想起了俄罗斯名画家列维坦的作品《金色的秋天》。
在这之前,我总觉得,这幅画中散发着诗情的、饱和的金秋色彩,是画家在感受生活的基础上,融入了自己强烈的感情和艺术的想象力,用夸张的手法创作的,要不,为什么大片的白桦树林、小溪边河岸上的花草,都被处理成充满轻快色彩的金黄一片呢,就连宝石一般的溪水,也倒映着大自然明媚的金黄色。
在莫斯科郊外的树林里。亲眼目睹了金秋莫斯科的景致,我才明白了,列维坦清新的画笔、透明清澈的画面感、明朗愉悦的风格,都来自他对莫斯科金色秋天真切的感受。生活给他提供的,就是如此多彩的画卷。
以后的几天里,在老人散步的街心花园、在孩子们嬉戏的儿童乐园、在大大小小的一个个庭院里、在不时可以见到的纪念碑周围,我都能看到金色莫斯科的一个一个场景,构成了一幅又一幅莫斯科秋天生活中的画面。
当我在阿尔巴特街一个个画摊前浏览,当我走进一家又一家静静的画室去看布满墙头的油画时,我已经不再奇怪,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金色系列的油画作品了。
与翻译加莉亚合影。莫斯科街边的小广场。猎人小屋
在莫斯科,我们下榻的是上赖金谢夫街上的一幢别墅,叫“猎人小屋”。这真是一幢精巧而又别致的小屋。
小屋的铁门临街,按响门铃以后,铁门自动开启。顺着同样也落满金色树叶的小径走进去,是一个透明的玻璃房子。坐在玻璃房里,能清晰地看到庭院街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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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节:金色俄罗斯(3)    
推门进屋,步入走廊,顺梯而上,两侧和迎面的墙壁上,楼梯的转弯处,都放置着栩栩如生的动物标本,墙角蹲着的狐狸,漂亮羽毛的锦鸡,活灵活现的金钱豹,那逼真的程度会让乍一走进小屋的客人不由一怔。就是进入客房、餐厅、娱乐室,也都能从不同的角度,看到种种熟悉的和不熟悉的大大小小的动物标本。沙发上铺设着整张雪白的熊皮,屋中央蹲着一只神态俏皮的银狐,四层橱柜里陈放着各色的林中小动物标本,餐厅的天花板上,也悬吊着各种各样的色彩艳丽的飞禽鸟类标本。就连休息室的鱼缸里,还有观赏鱼在水草间游来游去。
猎人小屋休息室。小屋小屋,客房不多,我们居住在三楼的两间临街的客房里。陪同我们的谢尔盖住在后侧的一间客房内。在我们之间,门向着楼梯而开的一间小房子,是专为客人服务的熨衣间。而在二楼,则只有两间客房,另一侧完全是提供给客人休息打落袋的娱乐室。一层则不设客房,一边是餐厅,另一边堆放着“猎人小屋”的所有物品: 餐具、供替换的餐巾、床单、枕套等等。
一幢别墅式的小宾馆,正式的客房不过五套,每一间客房布置得都各不相同、各有特色,却都统一在“猎人小屋”总体风格之中,可谓独具匠心。我住的那间屋子,四面的墙壁全都用原木装修而成,连睡的床、床头柜、写字台、小圆桌子、画架、送食品的小车、门框窗框,全都用不上油漆的原木组成。就连客房里的两张画,也紧扣着猎人小屋的主题。
猎人小屋的庭院。步上猎人小屋的楼梯。郦国义就住在我的一板之隔,但他客房里的布置,和我的那间房浑然不同,却又完全是另一种猎人小屋的风格: 不显豪华,不事铺张,但又给人以“家”的温馨舒适之感。
客房追求的是古朴原始的格调,但客房内的卫生间完全是现代化的宾馆水平,以一色洁白的瓷砖装修而成。我住在客房里,感觉到的是一种朴素洁净的生活享受。
从清晨到傍晚,猎人小屋始终都是静静的、静静的,我们呆在客房里的时候,从来也没见过服务人员,可当我们由外面回到客房的时候,我们就会满意地发现,被我们弄凌乱的房间已经整理得干干净净。说明宾馆虽小,他们实行的却也是最为现代的无人化管理。到了夜晚,那种笼罩着整幢别墅的宁静就被打破了,餐厅里的小乐队奏响了音乐,歌手在演唱着节奏感很强的当代俄罗斯歌曲。这一天晚上,我们从新阿尔巴特街上散步回来,走进餐厅要了红汤面包垫垫饥,不料餐厅里热闹非凡,十几个中青年男女正在为一位胖胖的中年妇女过生日,他们动情地唱着,陶醉地舞着,还请来了魔术师表演。见我们没喝酒,那位过生日的妇女,提着一瓶伏特加走来,一定要我们每人喝一杯。谢尔盖说,这是我们俄罗斯的规矩。
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地介绍猎人小屋,是因为国内飞速发展的旅游业,也曾经多次呼吁过要建设和开辟一些更具家庭气息的民间小旅馆,却始终还没见开出来。“猎人小屋”也许多少会给人一点启示。
到了圣彼得堡,盛情的主人把我们安排在由美国人投资,新近开出来的五星级宾馆“涅瓦宫”单间的商务客房内居住,我和郦国义不约而同地感到,客房内的设备虽然豪华,却还没有住在“猎人小屋”里舒服。
由莫斯科飞回上海的那个夜晚,我对从圣彼得堡专程送我们到莫斯科的谢尔盖说: “我们起飞以后,今晚上,你还可以到猎人小屋去住一晚。”不料他自嘲地摆手笑着说: “哦,那是不行的,不是接待你们,我哪有可能住进这么好的客房呀。”
看来,就是在俄罗斯,像“猎人小屋”这样的宾馆,也还是不多的,后来者居上,我们抓紧建一批,一定也会受到旅游者欢迎的。
猎人小屋的客厅。在《人民友谊》和《星火》杂志社
这是我们分别在莫斯科和圣彼得堡拜访的两家文学杂志社。《人民友谊》和《星火》都是我们在国内的时候就知道的。多少年里,这两家杂志社为俄罗斯培养了一代又一代的作家。很多享誉俄罗斯的作家,就是通过这两家杂志,登上俄罗斯文坛的,有的甚至于声名远扬,传播到国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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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节:金色俄罗斯(4)    
在老阿尔巴特街和新阿尔巴特街附近的一个庭院里,我们打听了很久,才在靠近大门的几间小屋里,找到了《人民友谊》编辑部。这是一个文学气息浓郁的庭院,院子中央竖着一尊托尔斯泰坐在椅子上沉吟的雕像。只是托尔斯泰老人的头顶上落满了白色的鸟粪,这景象仿佛是在跟一脸深沉的作家开玩笑。庭院里满地同样也是金色的落叶,连停靠在一边的几辆车顶上也落着几张疏疏的叶子。
和《人民友谊》杂志社的作家、编辑在一起。右一为郦国义同志,在俄罗斯的照片,都是他为我拍下的。新阿尔巴特大街之夜。穿过一条狭窄的走廊,我们走进了陈旧的编辑部办公室。空落落的书橱旁边,安着一张小桌,桌上已经放满了面包、点心、巧克力和香槟,主人建议我们边吃边聊。在正式的交流开始之前,一对作家夫妇抢先站了起来,原来他们是一对鞑靼作家,男的叫叶甫盖尼,女的叫格利戈里耶娃。他们已于90年代初苏联解体之后,移居英国的伦敦。这次他们是在离国多年之后,回来看看。他们已经买好了下午的火车票,听说我们要到编辑部,特意等在这里,和来自中国的作家见一面。
格利戈里耶娃是一个诗人,她给了我们一叠已经翻译成中文的诗。这些诗都是她在伦敦写下的,诗里充满着怀念祖国和故乡的感情,和在异国他乡的忧郁。在和他们道别之后,无论是主持《人民友谊》杂志工作的雷奥尼德·巴哈诺夫和评论家兼编辑娜塔丽娅,还是莫斯科的儿童文学女作家莫斯科娜·玛莉娅,都强烈地表达着一个共同的愿望,希望中俄之间能在新世纪里进一步加强文学的交流,尤其希望能把近些年里活跃在莫斯科和俄罗斯文坛上的作家介绍给中国的读者,他们也强烈地希望了解今天的中国作家们在写些什么、关注一些什么。对于他们来说,中国仍是那么陌生、那么遥远,在他们赠送给我们的书上,他们都写下了这么一些感觉。
我们之间谈得十分轻松和融洽,玛莉娅谈得高兴了,还主动要求为我们唱一支歌。我们甚至还商讨了相互介绍作品的具体意向。
天黑下来了,临别之际,巴哈诺夫一边送我们走出来,一边指点着编辑部内外环境说:“看,我们就是在这么简陋的环境里,培养着俄罗斯未来的大文豪。”
在圣彼得堡的《星火》杂志社,一幢同样陈旧的楼房里,我们向安德烈、阿里耶夫、亚可夫·耶卡洛维奇几位作家和编辑询问办刊经费的来源,作家稿费如何支付,今天的俄罗斯作家们,都在写些什么,他们能依靠自己的创作,养活自己吗?
他们一一介绍说,已有六十多年历史的《星火》,目前每期的印数是八千,其中七千是读者征订的,另有一千则用来赠送和交换。印数不多,因此稿费很低,有时候干脆就付不出。编辑部人员的工资收入,也就可想而知了。
在红场最古老的建筑前。听到这种情况,我和郦国义相对而望,心中就是不能明白,装帧简单朴实,色彩单一,印刷极为一般的纯文学杂志,怎么才能维持生计。
当夜,和已过八十的著名老作家格拉宁谈起这一话题,老人大有深意地眨着眼睛对我们说:“他们自有办法的,他们不像表面上看去那么贫穷,他们的钱多得很。在圣彼得堡,这不是什么秘密。”
但愿有朝一日,我们能揭开他说的这一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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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节:关于格拉宁    
关于格拉宁
达尼伊尔·格拉宁,是俄罗斯当代小说家。
他出生于1919年,今年已经82岁了。在很年轻的时候,我就读过他的作品,比如50年代翻译过来的长篇小说《探索者》,80年代翻译过来的《一幅画》,纪实中篇小说《奇特的一生》,还有一些零星的短篇小说。特别是1983年出版的长篇小说《一幅画》,通过主人翁洛谢夫偶尔得到了一幅著名画家的风景画,引出了人们要求保护传统风貌和景物的迫切愿望,从而与急于开工的州当局发生矛盾冲突、引起轩然大波的故事。这本书探讨的是一个具有迫切时代感的问题: 在突飞猛进的现代化建设浪潮中,如何保护民族传统文化和人性的完美发展?
用长篇小说的形式进行这样的探讨,就是在今天的中国,也还是有着一定意义的。
与格拉宁在贵族餐厅共进晚餐。在见到他之前,我总以为他仅仅是一个作家。他出生于护林员家庭,1940年毕业于圣彼得堡的工学院电工系,曾在圣彼得堡基洛夫工厂任动力实验所主任工程师。卫国战争时期,他在坦克部队任职。战后仍当他的主任工程师。自1949年发表处女作,半个多世纪以来,他一直在文坛上辛勤耕耘。近年来还有新作问世。这一次见到我们,还分别送了我们两本他的新作。
格拉宁来上海的时候,我和郦国义都曾经接待过他。这一次我们来到圣彼得堡,他显得分外热情,先后三次陪同我们活动。
在列夫·托尔斯泰的雕像和照片前。向圣彼得堡工业学院赠送礼品。头一次是在中国驻圣彼得堡的总领事陈义初在中华园中餐厅招待我们的便宴上,对于连续几天没吃上中餐的我们,中华园的中餐味道已经过得去了。但是格拉宁眉飞色舞地比划着手势说,和上海、杭州的中餐比起来,这里的中餐差得远了。他讲的是实情,在圣彼得堡的一些中国餐馆,基本上都是个体户开的,还不上档次。第二次陪同我们,则是在格拉宁担任客座教授的工学院参观座谈,他陪同我们和人文学科的师生们见面,并请我们每人作一简短的演讲,并当场回答学生们的问题。从学生们接二连三地提出的一个个问题,可以看出当代俄罗斯的青年思想活跃,迫切地希望了解中国,了解中国作家的创作。在和他们的见面会上,我们高兴地发现,不但在我们已去过的圣彼得堡大学里有专门学习语言的一个三十名学生的中文班,就是在工学院里,也还有五个学生,在专门攻读中文。
两次陪同我们活动之后,格拉宁又特别以他个人的名义,在雅致的贵族餐厅请我们吃晚饭。当我们匆匆走进餐厅的时候,老人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餐桌旁等候我们。入座后,翻译地玛波指点着墙上挂的肖像画告诉我们,这都是沙皇时代的将军和贵族,时光流逝、岁月更迭,这个餐厅却始终是上层人士用餐的地方。
愉快的晚餐结束了,令人意外的一幕出现了,只见穿着笔挺西服和套裙的服务员,捧着绸面的留言本要求格拉宁题词,他们彬彬有礼地告诉老人,他的光临是贵族餐厅的荣幸,他们坚持婉辞了老人付款。格拉宁给他们题词,还要我们也签上名字。这一细节似乎提醒了地玛波,他也拿出了早就备好的格拉宁的作品,请求老人给他题字留念。回涅瓦宫的路上,地玛波抱歉地说,请原谅他耽搁了我们的时间,实在是机会难得,要不是给我们当翻译,他是决不可能这么近地见到他的,格拉宁在圣彼得堡,可是一个有名的大人物、大作家。
我还留意到,每次介绍到格拉宁,圣彼得堡人首先说他是一位社会活动家,其次才说他是一个名作家、一位受人尊敬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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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节:在珍藏馆浏览古书。三百年的圣彼得堡    
在珍藏馆浏览古书。三百年的圣彼得堡
2003年,是圣彼得堡建城三百周年。我们到达圣彼得堡的时候,到处都能见到为纪念圣彼得堡创立三百周年在进行的准备。很多著名的建筑物搭建着脚手架,在维修和保养。
在涅瓦河畔。我们正是通过走进一幢又一幢著名的建筑,逐渐加深对圣彼得堡的了解的。圣彼得堡道路宽敞,满街跑着汽车,在我们呆的那些天里,没见到一辆自行车。看得出马路已经多年没整修了,时见高低不平的路面,但也还整洁干净。马路两边的房子,一般都建得不高,大多为三四层或是四五层的楼房,显得十分宽大。大概是寒冷的缘故吧,再大的建筑物,门都开得较小。走进门去,往往就能见到宽敞的庭院和大楼梯。已是秋末冬初了,但是仍能见到参天大树和满地的绿阴。整座城市给人的感觉十分和谐,市民们没有乱丢果皮纸屑的习惯。初到俄罗斯,我们就听说,俄罗斯有三宝: 莫斯科地铁、冰激凌和俄罗斯的姑娘。遂而我们又知道俄罗斯有三个颇为自豪的条件: 全国所有的住房,不论贫富,每天24小时供应热水;全国没有文盲,故而全民族素质普遍较高;崇尚艺术,有一定气质。在俄罗斯呆了几天,俄罗斯人又告诉我们,从苏联解体转为俄罗斯以来,还有三个变化,一是国徽重新变为双头鹰标记,一头眺望着东方,一头俯视着西方,代表着俄罗斯疆域的辽阔和国土的统一。二是在圣彼得保罗教堂里,重新安葬了沙皇的骨灰。三是列宁格勒恢复了原来的名称圣彼得堡。这个城市的名称包含着三层含义: 圣,源自拉丁文,其意思为神圣的;彼得,则是使徒之名,在希腊语中又可以解释为石头;而堡这个字,无论是在德语和荷兰语中,都解释为城市。在这三层意思之外,俄罗斯人更为自豪的,是这一城市的名称和他们崇敬的彼得大帝的名字相吻合。我深信,即使是彼得大帝本人,对此也是极为自傲的。
在彼得大帝铜像前。在彼得夏宫的后院。在俄罗斯文学院参观十四世纪的古书。在冬宫画室里。在圣彼得堡,无论你到哪儿参观,都能听到彼得大帝的名字,见到彼得大帝的雕塑和画像,冬宫、彼得夏宫、沙皇村、巴甫洛夫斯克,恍惚之间,你会感觉到这是彼得大帝的城市。前面我提到格拉宁送给我们的新作,其中一本就是像他这样八十来岁的老人新写的《彼得大帝》。
但是,只要入神地观察,这座城市除了很多著名的建筑和彼得大帝,还和许许多多的名人联系在一起。雕刻家拉夫列斯基和建筑师瓦西里耶夫于1883年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墓碑上建的纪念雕像,雕刻家卡蒙斯基1897年为柴可夫斯基建的纪念雕像,除了其本身就是杰出的艺术品之外,无不说明了这座城市和文学艺术的关系。但在历史上所有的名人里,普希金的名字无疑地是排列在首位的。
普希金及其他
我在莫斯科红场上买下了一组俄罗斯名作家的套娃,那神形毕肖的画像,那鲜艳的油彩,那一个个光彩照人的名字,特别是那一个个作家各具特点的眼神,一下子吸引了我。其中最大的一个,就是普希金的。其次才是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契诃夫、奥斯特洛夫斯基、果戈理、车尔尼雪夫斯基、赫尔岑、莱蒙托夫。
可能由于我是写小说的,在我的心目中,总是把托尔斯泰排列在普希金之前。这一次到了俄罗斯,我才感觉到,在俄罗斯人的心目中,普希金永远是在作家中排列为第一位的。在某种程度上,普希金的地位,要远远地超过其他的一切人。到处都能见到普希金的铜像,在圣彼得堡是这样,在莫斯科也是这样。俄罗斯人像谈自己很熟悉的一个朋友,这情景真令我惊奇。圣彼得堡的俄罗斯文学院,其前身就是普希金文学院。当我们前去拜访时,现任院长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自豪地告诉我,在国际拍卖会上,普希金的手稿一页要卖到十万美元。而在他领导的这个文学院里,保存着一万二千多页普希金的手稿,你算算该是多少钱。
见他谈起普希金来如此一往情深,我不由得向他提出了一个问题: 两年前在全世界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一本《普希金秘密日记》,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在俄罗斯文学院的普希金雕像前。在普希金餐厅楼下与普希金蜡像合影。尼古拉以十分肯定的语气告诉我,所谓用密码写成的秘密日记,完全是假的。似乎是为了这一话题,我们离开他的办公室时,尼古拉还送了我一厚本大大的书: 《你们的普希金》。他特地指明: 普希金也是你们的朋友。
普希金的影响决不止于在专业的人士中,就是在普通人中间,他的影响也是不可估量的。在我们到达圣彼得堡的那一天,翻译地玛波指给我看的第一个景点,是普希金决斗的河岸附近。
而我在圣彼得堡吃的最后一餐饭,恰恰是在普希金餐厅里吃的,完了还下楼同普希金的蜡像合了影。到了皇村,我坐着马车环游皇村的风光时,首先想到的,是普希金的《皇村回忆》和《皇村的雕像》两首诗。事实上,今天的皇村,更多地被人们称为普希金城。
同样崇尚文人的例子,还有很多。那天晚上,圣彼得堡几位热爱文学的朋友请我们吃饭,安排的地点是在“十二把椅子”餐厅。他们说,这是圣彼得堡作家来得最多的一个餐厅。我也很高兴来到这个餐厅,因为在很小的时候,我就津津有味地读过这本书,而且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留影的时候,我只是不明白,这本书的作者明明是两个人,为什么餐厅的门口只塑了一个人的雕像?
普希金故居。还有一个例子也很能说明问题,在参观金碧辉煌的圣依萨克大教堂时,导游在热情地向我们介绍着墙上的那些圣像画,而翻译却指点着告诉我,诗人叶赛宁就是在街对面的安格里杰尔旅馆5号房间里自杀的,那里,现在也是一个旅游的景点。
我久久地站在马路对面望着那一幢至今仍然很有特点的房子,耳畔响起叶赛宁临终前写下的诗句:“命中注定的分离,预示着来世的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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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节:泰戈尔的理想(1)    
哦,爱情的视觉不是眼睛,而是心灵。
富兰克林在18世纪写下的这句话,是不是所有艺术的注解?我讲不清了,但是,在俄罗斯人纪念圣彼得堡创立三百周年的日子里,在圣彼得堡为庆祝建市举行的一系列活动中,他们会更加尊重历史,更加崇尚文学艺术,把古老的圣彼得堡建设得愈加年轻而美丽。
泰戈尔的理想

出访印度,朋友问我,你到印度去,最想看的是什么?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是泰戈尔的故乡,他长期生活和写作的地方。
朋友说,泰戈尔是一个大作家,不过名人故居,特别是作家的故居,不就是那副样子么,一间写作的书房,置放着满壁的书,或许书桌旁还有一张可供休息的沙发。哦,对了,还有那些个修改得像蛛网般的手稿。
朋友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眼里明明是在说,难道作家的故居还有什么新花样不成?
我告诉他,我去,还想解开始终存在于我心头的一个谜。一个从童年时代就存在于我心头,至今尚未解开的谜。
朋友一脸诧异,泰戈尔还能给你这样的谜?
我说,你是不会理解的。泰戈尔是我喜爱的作家,我青少年时期迷恋地读着他的长篇小说《沉船》,后来又读过他的长篇小说《戈拉》。而我差不多是从小学五六年级起,就一本一本地买下了他的那些薄薄的小书: 《吉檀迦利》《飞鸟集》《游思集》《园丁集》《新月集》《我的童年》《摩克多塔拉》。插队落户去了,我把这些书带到了乡下的茅草屋里;进了省城,我把这些书带进了内地省城;重新调回上海工作,尽管我有的是新书、新的精装本,我仍旧把这些书带回了上海。从浦西带到浦东,又从浦东带到浦西,现在伴随着我大半辈子的这些书经历了将近四十多年,书页都泛黄了,我还留着它们。空闲下来感觉找不到什么东西读了,我还会拿出一本来读一读。
“你独自坐在那儿,从那棵希摩尔的吝啬的荫影下。清晨正在逝去。”
我随口念了一句泰戈尔的诗。
朋友不再嘲讽我想去泰戈尔的故居瞅一瞅的愿望了。他问我,一直存在于你心头的谜,到底是个什么谜呢?
纯泥巴垒筑的房屋前我说,凡是我读过的泰戈尔的书上,都有他的照片,那七本小书上有,两本长篇小说上也有,时而,在报刊上我也见过他的照片,但我从来也没见过一张泰戈尔微笑的照片。
他总是那么忧郁地望着你,沉吟着什么,思索着什么,还有点儿悲天悯人。他在文学上不是获得了很大的成就吗?他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不是得到世界上好多读者的欢迎吗?他不是还有庄园,生活得不但衣食无忧,还很闲适安逸吗?他的脸上为什么总是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哀愁?他若没有那么富裕的生活,怎么可能长时间地坐着,观察飞鸟,流云,河水,小花。“不要再划了,把船儿拴在这棵树上——因为我爱这片田野的景色。”这是多么纯粹的文人的句子。
朋友见我如此执著,笑了笑说: 那么你就去解开多年来的谜吧。

我当然要去。到了印度,坐着车驶出新德里,眺望着车窗外满目的绿色,看见广阔的田野上生机盎然,看见一株株玛特歌莎树挺立在原野上,看见轻绡薄纱般的雾岚在弥散,中国作家代表团里的广东作家吕雷先吟咏起来:“顶礼、顶礼、顶礼,恒河母亲……”
当他把泰戈尔歌颂恒河的诗朗诵完毕,众人齐声叫好,连陪同的印度朋友脸上也露出微笑的时候,我心里说,看来,随口能读几句泰戈尔诗文的,决不止我一个。原来吕雷也从小喜欢这个作家,原来吕雷也能背诵。细想想这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泰戈尔是印度作家,他作品的影响竟然能使我们这些小一辈的中国作家都记得,甚至能背诵。泰戈尔还不够伟大么?
泰戈尔出生是在从前的加尔各答,那时候的加尔各答还只有马车在街上发着嘈声,扬起尘土,来往奔驰。马夫挥动绳做的鞭子在瘦骨凸出的马背上不时地落下。那个年头没有电车,也没有汽车。当我们坐着面包车驶进喧哗嚣杂的加尔各答时,我睁大了两只眼睛,紧贴着车窗望着街道两旁的景色。日光灯映照着一间紧挨一间的小铺子,有铜器店,有瓷器店,有小吃店,有理发店,还有随处可见的小庙。小庙的门口或坐或站排着队等候进去的男女老幼,都耐心地神态安详地期待着,仿佛眼前步履匆匆的行人,和他们毫不相干,仿佛尖锐短促的汽车喇叭声,他们听而不闻,仿佛身旁正在行进着的、喧闹繁华的市井生活,那大转盘旋转般的节奏,对他们都没有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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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节:泰戈尔的理想(2)    
印度全国都信教,他们经常生活在神话世界里。一位学者曾经这样对我说。
我却觉得,他们更多地生活在精神的世界里。拿泰戈尔的话来说,“闲坐着一天就那么过去了”。
也许这一天的沉吟和思索,得到的就是《金色花》那首诗,得到的就是《第一次的茉莉》那篇短小的散文。
我们驱车往加尔各答火车站去的路上,驶过一个嘈声不绝的市场,市场上有马车也有牛车,沿街站满了出售农副产品的小贩,他们推销着自己的蔬菜和堆得像小山一般的水果,印度朋友告诉我们,泰戈尔原来的家,就在这附近。但是他后来住到了圣坦尼克坦的和平乡,也就是今天我们要坐火车去的地方。
我们坐了整整三个小时的火车,车厢里和车站上一样的人挤人、人挨人,每到一站,总有小贩不失时机地挤上车来,在我们面前推销他们的小吃、饼干、饮料、水果,沉闷的空气里弥漫着各种食品的味儿,还有变戏法的,拉着琴弹唱的,拿着廉价的手链、手镯、木雕、小铜器向我们兜售的,可谓五花八门,什么都有,使得我们三个钟头的旅行,像是坐在万花筒中,一点也不感到寂寞。
泰姬陵静静地坐在车窗边,望着车窗外一掠而过的肥沃的田野,和在冬天里还是那么温润暖和的空气。我在想,今天我所见到的一切,当年的泰戈尔也都看到了。也许,不同的只是,马路上的汽车没有今天的多,加尔各答街头更多的是人力车、三轮车,和无处不在的牛车更多一些罢了。那时候的印度贫苦百姓,讨生活肯定比现在更为艰辛、更为困难,街头巷尾,就着墙壁搭几块木片、纸板露宿过夜的人,会更多一些。
列车到达鲍勃儿,我们换乘面包车,直驱泰戈尔大学。
这里的田野上一片绿色,浓翠的树荫下是一块一块栽满庄稼的田地,大小河流纵横其间,车子不断地驶过一座一座小桥。眼前豁然开朗,人的精神也顿觉心旷神怡。车子越开越快,浓荫越来越密,空气也越来越清新,远离了尘世的喧嚣,周围四处可见大自然的纯净和美丽。
我仿佛一下子明白了,泰戈尔为什么要选择圣坦尼克坦这个地方,一住就是四十几年。他去英国留学,不习惯英国上流社会的那一套繁文缛节,回到了故乡。他也厌倦加尔各答的嚣杂繁华和喧闹,他要返朴归真,他要回归大自然,于是他来到了这里,来到了他父亲买下的这一块作为庄园的土地。可他毕竟是接受过现代文明熏陶的一代人,终究是一位有思想的作家,他深深地知道,他本国的人民,普普通通的老百姓,过的是一种什么日子。他想为他们做一点什么,他按照自己的理想在圣坦尼克坦这个地方进行实践,他厌恶高楼大厦,在他盖起来的五幢住房中,大多是平房,只有一两幢是二层楼的房子,房子里面的陈设甚为简陋,却很实用,充分地显示着他的俭朴,体现着他的风格,展示着他的心灵世界。比如有一幢房子里,有一间排练戏剧的大房子,就是空空荡荡的,像我们在少年宫里看到的排练厅;又比如另一幢房子,全部是用泥巴垒起来的,没有用上一块砖和石头,也没有用上一只钉子和一块木头。他大约觉得,周围乡间的农民们,就是住在这样的房子里罢。
他在如此贴近鸟语花香的环境里生活、思考、写作,用耳朵谛听着大自然中哪怕是轻微的响动,用那双忧郁的眼睛,望着他的那些乡亲和同胞。因为他有文化,见识过外国更为舒适的生活,有过对比,他的心灵一定特别敏感,有过颤动。除了写作,他还想为自己的乡亲和同胞们做一些什么,让他们有可能生活得更好、更美满一些。于是他出资开办了一所小学,小学里只招收了五个学生。这只是一个微小的动作,一个微不足道的行为,但是这所小学寄托了他的理想。他的思路是对的,只有接受教育,偏远乡村的同胞们才能改变他们的现状。这所当年的小学就是今天的泰戈尔大学。印度总理瓦杰帕伊兼任泰戈尔大学的校长,主持日常工作的副校长和中国作家代表团的成员们见面时,送给我一张泰戈尔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泰戈尔还是那么忧郁地瞅着我,不露一丝儿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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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节:泰戈尔的理想(3)    
到过印度、到过泰戈尔的故乡和他的故居以后,我明白了,泰戈尔为什么始终没有一张微笑的照片。思索着同胞们的命运,他笑不出来。
“为什么你眼里有了眼泪,我的孩子?
他们真是可怕,常常无谓的责备你!
你写字时墨水玷污了你的手和脸——这就是他们所以骂你龌龊么?
呵,呸!他们也敢因为圆圆的月儿用墨水涂了脸,便骂她龌龊么?”
这首小诗,也许最能体现泰戈尔的爱憎和思想了。
我的朋友错了,泰戈尔的书房纯粹是印度风格的,唯独没有满壁的书,而是用凉席贴满了四壁,使得屋子里顿显俭朴;泰戈尔亲笔书写在笔记本上的手稿,每一个修改处也不是涂抹得蛛网一般。相反,他在每一个修改涂抹过的地方,都作了题花一般的小画,有的是一条鱼儿,有的是一只鸭子,有的是一艘船。我翻阅着他的手稿本时,顿时被他这种独特的处理吸引住了。泰戈尔真是一个多才多艺的作家。一生中,他写下的诗集有五十多部,短篇小说有一百多篇,十二部中、长篇小说,还有二十几个剧本,以及是作家都可能写下的游记、书简、回忆录,还有很多作家不可能写的涉及哲学、教育、宗教方面的专著和论文。他还像作曲家似的谱写了两千多首歌曲,画了近两千幅画。
当我们遵从主人的规矩,脱下鞋子,走进一个幽静的房间,坐在长桌边上。印度朋友郑重其事地拿出泰戈尔的十幅绘画作品,让我们一一浏览。这些画作至今色彩鲜明,层次丰富,极有穿透力和作家的个性,画面上展示的是印度的原野、山峦和农舍,是恒河两岸的景物风光。印度朋友介绍说,在索斯比拍卖会上,泰戈尔的一幅画作,可以拍到七八千万卢比,相当于一千几百万人民币了。但泰戈尔大学把它们珍藏着,决不会轻易地出售。
我觉得,价格是其次的。更主要的是,泰戈尔的画作也和他的文学作品一样,寄托着他远大的理想和对印度人民命运的深切关怀。正像他没有留下一张微笑的照片那样,当愚昧无知仍笼罩在普通的老百姓头上时,印度的灾难就不可能消除,泰戈尔怎么可能笑得出来。
哦,不朽的泰戈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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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节:洋《孽债》的故事(1)    
洋《孽债》的故事
到美国这是第三回了。
每次都说要到百老汇去看一次演出,每次都不得如愿,不是没有时间,就是演出的剧目不合口味。这一次下了决心,说哪怕是不合口味的剧,也去看一场,感受一下百老汇的气氛。
一打听,这几天百老汇正在演出的是3个剧目,一个是《猫》,另一个是《剧院魅影》,这两个戏都是经典名剧,票子很紧张,不好订,要看都得事前预定,第三个正在热演的是一部当代音乐剧《妈妈咪呀!》,没听说过,不知道好不好看,大家都说,就是不好看也去感受一下。
6月29日,纽约有雨,黄昏时分,大雨逐渐变成了小雨。晚饭过后,小雨减弱了势头,只有零星的小雨点了。我们在马路边候车,等了足足20几分钟,才坐上了出租车。
可是通往百老汇的路几乎每条都堵得很凶。我的心里不仅有些沮丧,好不容易看一场剧,还要迟到,真扫兴。
幸好我们的住处离百老汇并不远,在《妈妈咪呀!》正式演出的音乐骤然响起那一刻,我们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
我拿的票是B排104座。我以为这是很偏的座位,哪晓得一入座才发现,原来B排就是第二排,而A排也就是第一排几乎紧贴着舞台。而104座也不是我想象中的偏位,而是剧场正中的位置。
除了场面上的几句客套话,我几乎不懂英语,舞台上也没有中文的字幕。但是随着剧目的开演,我渐渐地被剧情、演唱和表演深深地吸引住了。
索菲娅是个漂亮的妙龄女郎,她和妈妈一起经营着一家海滨旅店。戏一开始,索菲娅欢天喜地地告诉她的伙伴,她要结婚了。可是她从小到大,都没见过她的父亲。她对伙伴们也对妈妈说,这一次她要请自己的父亲来参加自己的婚礼。
不料妈妈颓丧地告诉她,不知道她的父亲是谁?更不知道他会不会来。
痛苦不堪的索菲娅偷偷地取出了母亲当年的日记,她细读了自己出生之前妈妈的日记,这才知晓了秘密: 原来在她出生之前,妈妈同时和3个男人保持来往和亲密关系。所以妈妈才不知道她是谁生的。
索菲娅向3个男人同时发出了邀请,希望他们能来参加自己的婚礼。她相信,在这3个男人中,总有一个是她真正的父亲。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3个男人踌躇满志地入住了海滨旅店。他们充满自信地认为,自己就是美丽可爱的索菲娅的父亲。可谁是索菲娅真正的父亲呢?
剧演到这里休息20分钟。离座以后,我在剧场内外走了一圈。这剧场不大,一共只有26排,就以26个英文字母的顺序编排。在最后一排座位后面,留有一条走廊,走廊上设了两个固定的摊位,一个摊位上为观众供应各式饮料,另一个摊位上供应《妈妈咪呀!》一剧的碟片和帽子、T恤等小纪念品。由于《妈妈咪呀!》的音乐很有感染力和冲击力,购买碟片的观众很多,走廊上一度挤得水泄不通。和俄罗斯的莫斯科、彼得堡的剧院比起来,百老汇剧院的观众休息处差得多了。整个一圈逛下来,给我的感觉,这剧院的建筑、格调很像上海原先的长江剧场。转念一想,我也想通了,长江剧场本来就是仿造百老汇的剧院建的。在解放前,就叫卡尔登剧场。由此我猜测,百老汇剧院,是有很长一段历史了。通过翻译一打听,果然如此。
纽约百老汇的夜景一角。20分钟休息很快过去了,我又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坐在我旁边的是两个年龄比我大得多的老太太,满脸皱纹,但她俩穿着十分时髦,打扮得也很入时,精神上完全像两个年轻人。在上半场演出当中,她们不时随着节奏鼓掌,并随着演员的歌唱而轻声低吟着,看得相当投入。戏到高潮时,她俩还耸动双肩,摇头晃脑地跟着演员歌唱。
3个男人的到来,搅动得索菲娅的母亲心绪波动,原来他们都曾和她相恋,相爱,然后又分别寻找理由或根本不需理由离开了她。她怨愤,她苦恼,却又被唤起了旧情。她有两位中年的女伴,如今都是孤身一人,看到来了3位中年男性,萌生了和他们交往的念头。
经过一番波折,索菲娅找到了自己的父亲,她的妈妈也确定了自己的丈夫,两位中年女性也如愿地觅到了自己的意中人。于是乎,索菲娅的一场婚礼,变成了4对有情人的婚礼。整个音乐剧以高潮中的喜剧收场。那欢腾的主旋律和热烈的场面,散场之后还在感染所有的观众。
走出百老汇,我们一行站在剧院门口留影,一边议论着刚刚看完的《妈妈咪呀!》。有的说这算一个什么故事,那个当妈妈的怎么连女儿的父亲是谁也搞不清楚;有的说那3个男人也太不负责任了,现在看到女儿长大了,又漂亮,抢着来认女儿了;有的说那女儿怎么对妈妈没意见,这戏简直是一个洋《孽债》。
我说从全场观众的反映来看,美国人还是认可这个剧的。这个剧不但表演到位,音乐动听,节奏明快热烈,更主要的是,它能如此经久不息地演出,场场爆满,说明它反映了当代美国婚恋家庭的现实。妈妈那一代人的青春时代,正是美国“性解放”、“性革命”的风行时期;而到了索菲娅这一代青年男女,渴望爱情,希望有一个稳定、幸福、美满的家庭。3对中年男女最后都有了爱的归宿,也描绘了经过情感漂泊的一代人,期盼回归的心愿和现实。
大家都说正是这么回事。于是我们沿着已近半夜的街面,在喧嚣的人流中,走回下榻的旅馆。
夜的纽约,仍以它绚烂多彩的灯光,在我们眼前展现它的魅力。布查特花园的启示布查特先生是个水泥生产商,由于经营得法,赚了不少钱。
布查特花园大峡谷,这个角度拍摄的照片,出现在无数介绍布查特花园的报刊、杂志上。但是使得他出名的并不是他的经营之道和赚到的大笔金钱,而只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布查特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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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节:洋《孽债》的故事(2)    
布查特花园位于加拿大的维多利亚岛上。去过温哥华的人士都知道,维多利亚岛是游览温哥华的首选。而上了岛,布查特花园则是首选,是卑诗省府所在地的第一名胜。
去过布查特花园,没有人告诉你,你在观赏过采选自世界各地的名花异草之后,决不会想到,这个峡谷曾是丑陋的石灰岩矿场。你只会为多姿多彩、缤纷斗艳的各式花朵和花丛惊叹,你只会像所有的游客一样拿着照相机、摄像机不断地变换角度拍摄。
1997年,我第一次游览过布查特花园,就是这样。以至于人们问到我,维多利亚岛怎么样?我就会答道: 那是一个鲜花岛,岛上全是美不胜收的花朵。
这一次去就不同了,我看得特别耐心,问得格外细致。虽是故地重游,收获却比八年前第一次游览来得大。
从温哥华去维多利亚岛要摆渡,就像上海人要去崇明岛必须坐船一样。巨大的多层摆渡船每一个小时一班。97年去的时候,我只记得在长长的车队后面,足足排了两个多小时的队。故而这一次我也做好了排长队等候的准备。
中远加拿大公司的刘其民总裁想得很周到,他在事前作了预订,故而我们仅在码头上等候了半个小时,就上了驶往维多利亚岛的渡轮。
渡轮上供应早餐和点心,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为了免却儿童在船上待一小时的寂寞,渡轮客舱里,还辟出一个专角,由志愿者给婴儿和孩子们表演节目,那轻松、活泼、充满童趣的旋律,顷刻就吸引了无数孩子和他们的父母。
渡船行驶五十分钟,抵达维多利亚岛。布查特花园所在的托特湾,离码头还有21公里。坐车十多分钟后,就能进入花香扑鼻的布查特花园了。
这是一个花的峡谷,花的世界。沿着一条曲折的小径,我们步入鲜花世界的起点,左边是一个引人注目的蜗牛池,右边则是当年布查特夫妇屋门前一个砖砌的小广场。广场的斜坡上竖立的支柱布满了蔓生的玫瑰花。
前面是一个挂满花篮的凉亭,游客最为集中,最为留连忘返,挤得几乎很难留影。这个凉亭当初是布查特先生的鸟舍。正值夏日,凉亭里的海棠花绚丽夺目,而更吸引游人的是一篮一篮的吊钟花。几乎所有的游客,都将自己的镜头对准了一只一只的吊钟花篮。
再往前去,就是布查特花园的精华园林,低洼花园了,这低洼花园的地势是由当年石灰岩矿场的开采而形成的,现在的游人必须细心观察,才能发现花树和灌木丛中的那只水泥厂的大烟囱了。恐怕也唯有这故意保存的大烟囱,和隐隐约约地停在花丛后面的几辆运矿车,才能让人想到,一百多年前这里曾是一家水泥生产厂家。小径旁的侧柏,陡坡上的常春藤和芷碧藤,幽深的静潭,绿色层次由浅而浓翠的树木和小坡,狭长花坛里的金丝桃,作为点缀的日本枫树,还有令整个园林鲜活跳跃起来的喷泉,以及引领游人走向玫瑰园的茶玫瑰……
哦,我不想一一地介绍布查特花园的玫瑰园、日本式庭院、星池,意大利园了,我只想说,进入布查特花园站在任何一个位置,高处和低处,坐着和躺着,面对任何一个方向,正视,抬头,俯看,转身,游人都可以看到一幅一幅美丽的画面。乍一眼看去夺人眼球,长时间凝视久看不厌,面对布查特花园的一切,人会自然而然地产生一种精神层面的享受感。那是让人从容地活着,那是让人亲近大自然。我不说读者也会明白,我这里说的享受不是天天吃宴席,穿名牌,而是感受生活的美。
促使我提笔写作这篇短文的,是布查特花园给予我的联想和启示。由于工作关系,我也曾参观过我们国家的很多矿山和矿场,正在开采的煤矿,正在开挖的金矿、锡矿、磷矿、我还看到过不少开挖过后的矿场,那满山遍野一片狼藉的景象,真是令人有一种惨不忍睹的感觉。至于报纸上时有报道的矿井、矿场造成的污染甚至矿难,那就更不要说了。
我想,布查特先生真该好好感谢他的夫人。当年石灰岩被采尽以后废弃了的矿场,一定也是一副脏乱不堪、令人不忍目睹的景象。布查特夫人生厌以后不是拂袖转身离去,而是决心要把它变成一座花园。于是她规划,她采购,她从世界各地引来适宜于在维多利亚岛上生长的花草树木,把它变成了一个加拿大人自豪的、世界闻名的花园,到过温哥华的人都要去看一看的花园。正是因为这样,布查特夫人的照片出现在所有介绍布查特花园的画册中。
前面我说过我是第二次走进布查特花园了,我看得很仔细。确实,历经百年,布查特花园的管理,也是耐人寻味的。比如它设有园艺咨询中心,对于任何和园艺有关的话题,园艺服务中心都乐意为你解说。但是在任何一朵花卉面前,园内不设标志和说明。他们这么做,只是为了保持和维护花园典雅的气氛。如果游客喜欢园内的花朵,种子和礼品店以合理的价格供应种子。这项服务自1920年起,已经延续80多年了。
就是花园提醒游人的话语,也是值得我们园内的旅游景点读一读的。布查特花园希望游客别在园内抽烟,不要做投掷游戏、吵闹,禁止滑板、踏板车,不允许临时性的音乐表演,为的是保持公园的宁静,当游客在园内散步时,无论是上阶梯、过石板步道、阴暗地方时,都要小心,免得摔伤。夜晚时,希望你在有照明的地方活动。下雪时节,游客能在没有积雪处活动。大人必须时时留意自己身旁的娃娃。还有,在花园内,你必须随时牵着你的宠物。
是的,布查特花园给予我的启示,真是出乎我原先意料的。我愿意把这些启示,写出来让读者朋友们共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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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节:旅欧小记    
旅欧小记
2002年金秋,“上海走进汉堡”形象推介活动,报纸、广播、电视都作了报道,汉堡上海周使得德国的这一港口城市,洋溢着浓烈的东方风情。尤其是9月18日的晚上,宽大高敞的汉堡会议中心第一大厅举行的大型文艺晚会“上海之夜”《蓝色畅想》,更把这一活动推向了高潮。
我作为作家团的一员,自始至终参加了全部活动,也参加了文学演讲座谈,在完成了任务以后,顺访了北欧的瑞典和法国的巴黎,沿途所见所闻,感触颇多。其中有关文学艺术部分,小记如下。
海涅呆在广场上
汉堡市中心的市政厅广场,搭起了高大的舞台,悬挂着一只只硕大的红灯笼,上海来的各个艺术门类的演员们,就在舞台上进行演出。那一个个颇具东方色彩的节目,吸引了不少汉堡市民。就是在初到那天的霏霏细雨中,人们还撑着伞,兴味浓郁地观看着。不时爆发出一阵阵热烈的掌声,相形之下,舞台后侧的一座雕像,却被委屈地冷落在那里。任凭凄风冷雨洗刷。
这会是谁呢?
乍看之下,他的形象很像是一个东方人,歪着肩膀,身上穿着一件长衫。那神态令人怜悯。细细端详,又有些像日本动画电视剧中的一休。
及至走近了一读碑上的文字,我才吃惊地发现,这是海涅!海涅,这位马克思的好友,巴尔扎克、雨果的同时代人,怎么会是这副模样呢?想必是今日的艺术家对他的理解罢。
我也没见过海涅,我记忆中的海涅不过是印在长诗《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前的画像,和各种文学辞典上的肖像。也许因为海涅的晚年多病,长期卧床形成的病态,也许年轻的海涅在汉堡经商时有过一段失败的经历吧,他的国人才把他雕塑成眼前的这个样子。
在和经营出色的甘斯克出版集团座谈时,我忍不住提出了一个问题: 出版社现在还印海涅的诗吗?德国的读者还读海涅吗?
接待我们的德国地理杂志一位副主编告诉我们,海涅是我们崇敬的诗人,不过今天的读者尤其是年轻的读者不再读他的诗歌,我们也好多年没印过他的诗了。
有趣的是,第二天晚上,在和汉堡的文学爱好者们座谈时,一位五十多岁的女士在我谈及这一话题时,十分明确地说,这位出版社负责人的回答是不对的,就在为准备今晚这个座谈发言时的昨天晚上,我还又一次翻读了海涅的诗歌。
我忽然之间感到,广场上的海涅,不再是孤独的了。他在当代德国,多少还是有些知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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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节:斯德哥尔摩市政厅(1)    
斯德哥尔摩市政厅
这个市政厅可出名了,凡是到瑞典首都来的客人,几乎都要来参观这个市政厅。尤其是从中国来的旅游者,来的就更多了,市政厅的介绍文字中,还专门备有详尽的中文资料。足可见中国人来的之多。要知道,在欧洲特别是北欧,很多著名的旅游点,都见不到中文的简单介绍。
据说这是因为市政厅的建筑古老别致,据说登上市政厅的塔巅可以俯视整个斯市的风光,据说市政厅里面的金厅和蓝厅闻名遐迩。不过我却感到,这只不过是在解说词里面说说而已。这么多的人慕名而来,不是为了这幢红砖的楼房里面蜂窝状的建筑风格,也不是为了一睹名为蓝厅实为红砖厅的大厅,而是因为诺贝尔奖经常在这里颁发。
作为一个瑞典人,诺贝尔为他的国家作出了难以估价的贡献。年年深秋时节,全世界的目光都关注着这里,等待着诺贝尔奖的公布,随着一个一个奖项的宣布,遂而又开始一项项的颁奖活动,引得全世界的媒体跟踪报道,掀起一个接一个的高潮。使得世界各地的人们议论纷纷。
就冲这一点,诺贝尔也是一位历史伟人,功不可没。
在斯市逗留的短短三天时间里,我们三次来到市政厅,恐怕也是受这种情结的影响。
头一次是抵达斯德哥尔摩的当晚,我们驱车来到波罗的海边上,冒着寒冷和刮得很大的风,远眺市政厅的雄姿。
第二天我们来参观市政厅,颁奖大厅不开放,我们只能登上市政厅的塔巅,眺望明丽秋阳下远远近近醉人的斯市风光。并不觉得冤枉。
第三天候准了时间前来,我们发现,参观的客人们出奇地多。其中至少一半是中国人!有瑞典语介绍,有英语介绍,没有汉语介绍。不过没关系,每一位中国游客的手里都拿着一张翻译成中文的文字介绍。我们进门时忘了拿,参观结束了,还特意绕到前门去取了一份。
可见中国人诺贝尔情结之浓厚。
斯德哥尔摩人问我,你知道诺贝尔奖里面为什么没有数学奖吗?
我摇头。
你没听说,这是因为诺贝尔的一位情敌是数学家吗?
没听说过,这怎么可能?
这怎么又不可能呢?你们中国人,总喜欢把人神化。一个人做了好事,大好事,那就什么都好。比如你们说诺贝尔把毕生赚的钱都拿来做了奖金,其实并非如此。
其实是什么样呢?
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把一个伟人也作为普通人看待。
也许这并非无道理。
莫奈故居
莫奈故居不在我们原先计划的行程之内。
按照来巴黎已近十年的导游毛承豪的说法,到巴黎来的中国游客,我们安排的路线就是:“一条中心线,两个基本点。”
那就是以塞纳河畔的埃菲尔铁塔和巴黎圣母院为中心线,遍游河两岸的景观,另外便是卢浮宫和凡尔赛宫两个基本点。蓬皮杜文化中心往往是到一到,很多不搞美术的游客也并不进去。哪像你们,又要去枫丹白露,又要看莫奈故居。给你们说实话,莫奈故居连我都还没去过。所以你们提出来,我也很愿意去。照现在这样的旅游势头,中国人到欧洲来旅游,方兴未艾,高潮还没来到,看样子还得好好地大发展呢!我也得先去熟悉熟悉。
莫奈故居在离开巴黎80公里的地方,连导游都没去过,可苦了我们了。我们原计划作半天游,没想到花在堵车和寻找的时间上,就去了半天。那条倒霉的d5号公路,直到我们告别莫奈故居的时候才出现在我们眼前。
原来我们走过了头,从莫奈故居的后面绕了一圈才找到它。
莫奈故居坐落在巴黎远郊的吉维尼村。就像我们问路时,无论是等公交车的乘客,还是骑自行车的小伙子,都扬着手说: 莫奈故居么。就在塞纳河边,就在塞纳河边上的湾湾里。仿佛莫奈就是他们的一个亲戚。
直到我们找到了小小的吉维尼村庄,这才发现,它确实坐落在塞纳河边,景色秀美,风光宜人。村子外面休耕的田野里,一小群奶牛正悠闲地静卧着打瞌睡。村子后面不高的山坡上绿树葱茏,点缀着朵朵小花。洁净的公路一直通到村头,车子可以开到莫奈故居的门口。离此地不远,还有通往省城和巴黎的小铁路。很多艺术家就是从巴黎坐着火车到吉维尼来的,很好找,一点也不会像我们今天这样走许多冤枉路。听说,在莫奈生活的年头,这里就具有如此便利的交通条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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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节:斯德哥尔摩市政厅(2)    
莫奈说过:“我曾画了一辈子的塞纳河,在一天的每一个时辰,在每一个季节……我从未对它感到厌倦,在我看来它总是变化着的。”
到这儿来之前,读到这段话我将信将疑,不怎么理解。跑到这里一看,我就明白了,莫奈在这里度过了整整四十多年的艺术生涯。他天天瞅着塞纳河,有时坐在长椅上,有时站在窗台边,有时伫立在庭院里,他一边吸烟,一边思考着,捕捉着光影的变化。故居中的那一张张莫奈的生活照,不都在说明着这一点嘛。有一幅我们常常见到的名画《埃普特河上的游船》,就是取材于和塞纳河相连的那一条离吉维尼村很近的埃普特河,他一生最具代表性的组画《干草堆》和他晚年最重要的作品48幅《睡莲》水景连作,也都是在这里完成的。
在这片大自然幽静恬淡的环境里,莫奈深沉地思索着,潜心作画。1915年8月,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硝烟在离他的睡莲池塘仅只有40英里处弥漫,他也充耳不闻炮火的轰鸣,全然不顾地埋头作画,继续着他的巨幅画作。
参观莫奈故居,我看见他家的客厅、大大的画室、走廊、楼梯边的墙上,甚至于厨房里,挂满了日本的浮士绘作品。这些绘画,我在日本访问的时候,曾经在很多场合见过,在日本朋友送给我的画册中,也时有所见。同行的画家告诉我,莫奈特别喜欢日本的浮士绘。上海美术馆的副馆长张坚同志说,可能是日本美术界人士知道莫奈这么个大画家钟爱他们的浮士绘吧,他们也特别喜爱莫奈,到这儿来的日本朋友尤其多。
随便翻一下莫奈故居的留言簿,果然来的最多的是日本游客。
旁边有人说,莫奈的画在日本泡沫经济飞速膨胀的年头,被日本的商人炒到上亿的天文数字。最近几年泡沫破灭,又往下跌了。
但价格仍然很高,至少莫奈炒得起来呀。
莫奈故居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它明显地分成两个组成部分。一边是他的寓所和栽满了鲜花的大花园,另一边就是有名的莫奈家睡莲池塘,到池塘去,得从花园的角落穿过一个地下通道,上得岸来,走过一座日本式的小拱桥,才能抵达静静的池岸边。我注意到,地下通道的上面正是最具现代化特点的高速公路,公路上不时飞速地掠过一辆辆大小汽车。我想当然地以为是高速公路人为地把池塘和花园分成了两部分,为了保护名人故居,特地挖了这条地下通道。细细地一打听,才知道早在一百年前,这儿就是这副模样,唯有公路才是新修的。
50岁以后,莫奈的收入多了,他把当初租下来的房子连同院子一起买了下来,他建造了一个温室栽花,他还异想天开地要把附近不远的埃普特河水引进院子里来形成一个池塘。要叫河水改道,当地的村民们都表示反对,这事儿费了他很大的周折,总算才办成。他在河上建了一座日本式的小拱桥,在我们经常见到的画册中那一幅环形连作《睡莲》“朝”中的小桥,就是这座桥。
我在这座小桥上走了两个来回,继续追踪着莫奈人生的足迹: 60岁以后。莫奈的名声大振,他已是印象派的著名人物。当年《喧噪》周刊记者路易·勒鲁瓦攻击他为印象主义中所含的贬义已消失,莫奈成了印象主义的领军人物,印象派的大师!在吉维尼小村,他也是个受人尊敬的名人。他又买下了水池南面沿河岸的一块土地,村民们不再反对他了,市政当局也不再难为他了。他印象派大师的声誉传播到全世界,法兰西学院也给他留了荣誉席位。他的一张画就可以把这里的一切全买下来。
“任空中云卷云舒,看庭前花开花落。”莫奈还是这样,仍然住在吉维尼小村,仍然矢志不渝地画着他的不朽巨作《睡莲》。
我在想,当时的莫奈如果不是把绘画看得高于一切,他是成就不了今天这样的气候的。
其实,一个作家,不也是这样么。
巴尔扎克的家
和莫奈故居相比,去巴尔扎克故居,就方便得多了。
巴尔扎克的故居也不在原先的计划之内,更不在旅游线的安排之中。不过作为我。青少年时代的一个巴尔扎克迷,是一定要去看看他的旧居的。我说他一辈子都很穷,起先是因为经商失败要还债,后来收入多了又挥霍无度,连皇帝请他赴宴,他都得租借晚礼服。他的故居肯定不大,几间房子,一走就完了,去看一看花不了多少时间。
虽有思想准备,可真正来到巴尔扎克的家门口,我们一不小心,就错过了47号这个门牌号。
车子往后退的时候,我不由得想起,巴尔扎克真是我青少年时期喜欢的一个作家,到贵州山乡插队落户的时候,很多名作家的书我只挑选了一本,唯独巴尔扎克,我把《高老头》、《欧也妮·葛朗台》、《邦斯舅舅》、《贝姨》、《巴尔扎克论文选》五本书全带上了,要知道,那个年头,带这么多“封、资、修”的作品。也是要冒一定风险的。不过,带上了这些书,我还真是受益匪浅。以后,在贵州上山下乡的那些多雾多雨的日子里。我捧读这些书,百读不厌。这个十九世纪时远住在巴黎小街上的老人,是不可能预见到这一切的。
进了老街上的47号院,要步下一二十级台阶,台阶下是一个不大的长方形的花园,花园深处塑着一尊巴尔扎克的半身雕像。实在是太简陋了一点。
门票比莫奈故居还贵一点,是5.5欧元。偌大的莫奈故居5欧元一张门票,巴尔扎克故居为什么要贵一些呢?
巴尔扎克的家是一排极普通的平房,他写作的那间屋子一点不大,仅放着一桌、一椅、一小橱而已,空荡荡的。艰难相信。他那么多杰出的作品竟然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写出来的。另外三间屋子陈放着巴尔扎克的几尊塑像,和他作品的各式版本。塑像都极为一般,和罗丹为他塑的那一尊著名的巴尔扎克简直不能相比。给人印象深刻的是橱窗里陈列的那几百幅巴尔扎克作品的插图,每一幅都栩栩如生,跃然纸上。不过这对我也没多大的吸引力,在巴尔扎克作品的中译本插图中,很多我已看见过。
有一架楼梯通往地下室,不过不让游客进去。
我朝下望着,心想这下面可能是厨房或是储藏室什么的,不看就不看了吧。
来巴黎之前,我想过要买一尊巴尔扎克的铜像、一尊雨果的铜像,没有铜的,有石膏的也行。就像我已有的普希金的塑像一样。
但是没有,没有巴尔扎克的铜像,也没有雨果的铜像。各处旅游点上,有的尽是拿破仑的铜像。半身像,立像,大小不等的样式,应有尽有。我很失望,拿破仑当然也很了不起。不过在参观完凡尔赛宫时,我宁愿买了两尊小天使。
同行者中有人开玩笑说: 和莫奈故居相比,巴尔扎克的家小多了。真是可怜的巴尔扎克!看来,作家和画家相比。还是穷得多了。
我心想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巴尔扎克当年住的就是这样,你不能因为他伟大,就在他身后为他建一幢富丽堂皇的“故居”。故居就是要看老样子的。他身前穷,身后显示的自然只能是穷。好在他的作品已经传遍了全世界,这就是人类对他最好的纪念。
有一点我还是挺满意的,巴尔扎克故居虽小,管理人员却不少,几乎每间小屋里都站着一位工作人员,他们对每一位进来的客人都微笑相待,轻声地作着简短的介绍。售票的那位管理员,还身穿笔挺的西服,显得仪态端庄。5.5欧元的一张门票,每天来的客人不多,仅靠门票,恐怕很难维持故居的开支,看得出来,他们是靠政府养着的。
故居很小,但在巴黎地图上,巴尔扎克故居还是有着明显的标记。看来,全世界各地,总有一些像我一样的人,到了巴黎,要到巴尔扎克故居看一看。缅怀一下这位大作家。
毕竟,巴尔扎克是法国的骄傲。
本书精华已连载完毕,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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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标题:终难忘全文免费阅读-终极猎人全文阅读 作者:王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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