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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祖的舅母全文阅读-而秋全文阅读 作者:塔佛利斯

发布时间:2018-02-22 所属栏目:寒门主母全文免费阅读

一 : 而秋全文阅读 作者:塔佛利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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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秋 作者:塔佛利斯


写给二十岁的纪念——而秋自序
写给二十岁的纪念
——《而秋》自序

又是傍晚了。落日的余晖洒满整个世界,很温暖。静静地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的远山被抹上了一层血色,渐渐地有着一股感伤。
再过几个小时,夜幕垂下,诱人的香味开始弥漫在小小的村落,喧哗的路渐渐平静,田里悄悄响起了蛙鸣,路灯和星空月光开始向大地倾诉白天的寂寞,所有人沉沉睡去,就又是一天的过去。
或许,自己还是喜欢这样平淡的日子吧。就这样静静地看着,看着周围发生的一切,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思考着时间。
只喜欢躲在角落,拼命想要记录些什么,结果发现,过去的一切终将过去,成为了历史,不复存在。留下的碎片,就那样化成残缺的只言片语,敲在屏幕上。成了一篇篇折了翅膀的的文字,成了从夏天到秋天的一个回忆。
想起孔夫子的一句话:“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那么重的悲凉,在这个黄昏,对我来说,似乎只是一种无病呻吟吧。
但在遥远的地方,一定有个垂死挣扎的人,也在看着这个即将下坠的太阳,最后的太阳。
那个地方,可以是即将变作战场的伊朗,可以是不再称为家园的加沙,也可以是伏旱六月渴望雨水的重庆。不觉间,有种死亡的味道,令人很不安。
世界很大,我很小,不安分的岁月中不够安分的我。
一只眼看到了过去,所以绝望。
一只眼看到了将来,所以期待。
但很多时候,自己的时间是静止的,因为没有改变。回忆大段大段地向前跳过,就像快退中的自己。是在逃离么?我不知道。
我是个喜欢听别人故事的人,却很少讲起自己的故事。我不是一个讲述者。
其实对了解我的人来说,我并不是一片白纸。而是自己本身,成了故事。只是无法诉说,成了一个谜。
所以,我写的很多东西,都不是我的过去。一切,只是我看到的世界,一个旁观者眼中的世界。自己,则成了局外人,只是静静地看着。
或许那样会很孤单吧,但早已习惯。
不要担心,我有很多的朋友,很多的梦想,只要我愿意,我可以每一天充满干劲,只是这些,不属于文学。但总有一天,我学会讲述自己的故事,并且,去拥抱属于自己的岁月。
等到我学会写自己的故事的时候,自己或许变得足够勇敢了吧。而现在,更多的时候,还是喜欢做听着音乐一边在屏幕前胡思乱想的自己。或许这样,自己会被这个时代淘汰。但是人坦然地接受生活,这本身就需要一种勇气。
这就是《而秋》,虽然我还不会表达。
2006-8-23黄昏于家中

成长中的岁月
成长中的岁月
——昨天的昨天造就今天的我

我的梦
像我这样的女孩也许不再适合做梦了。
岁月如梭,我无法找回那逝去的时光。但是,我仍然有梦。
生活充满了阳光,正如我希望的那样;找到曾经拥有的自由,像只鸟般肆意飞翔;或者干脆变成一只猫窜来窜去,在这个丑陋而又美丽的世界上流浪,直到我找到家;度过快乐的每一天,犹如那只找到干酪的小老鼠。
对我来说,生命虽然总有一天会如风消失,但至少,那些鲜活的记忆会告诉我在这个世界存在的意义,这就够了。我正在一天天地长大,不可避免得失去,但得到什么,我必须学会像个孩子般去审视我手中能够拥有的糖果。
这就是我,一个活在梦中的女孩,一个追梦人。

儿时狗事
“路比总算跑掉了!”
看着外甥斌斌和小狗路比玩着捉迷藏的游戏,心一下子回到了我的孩提时代。似乎那段日子里,总是有狗儿陪伴着的……
眼前的小狗撒着欢儿舔着斌斌的脸,痒得可爱的小男生“咯咯”直笑。都是孩子呵。
狗儿说:“爱别人等于得到幸福。”五岁的孩子所珍藏的回忆,是否也会像我一样,在今后的日子中回想起来,用心去感受异种生命用一辈子来付出的爱。那十来年,甚至两三年,对人来说,毕竟如烟而过。
父亲爱狗,也许知我所爱,二十年来竟未曾断过。那狗儿,一只只的,来了又走了,同样的爱怜和关切,在我泪流满面时,它的眼神也挂着透明晶亮的滴。然后,舐干我的泪。不知怎的,在大小不同种的十来只狗儿当中,仿佛都带着天真无邪但又洞穿一切的眼神,带着恬淡而又难以捉摸的忧郁,把我的心看透。原来那里面,早已是结满了伤疤的。
带血而又含笑的回忆,和狗与世俱来的缘分,我逃不掉。
一日闲翻报刊,发觉有趣的小文,说主人啥样,狗儿也啥样。忽然想起一句话“打狗也要看主人”,不禁哑然失笑。那时刚失去花不久,有关它的照片全剪了,烧掉,如风散去,却怎么也忘不掉她蹲在含笑树旁等我归来的身影。抬起泪眼,恍惚中又觉得回首一望,她正不紧不慢地跨着铁轨跟在后面,用眼睛凝视着我,说着:“等我……”
一晃,有三年了。可好像隔了有几辈子。花走了,汪带着同样的眼神来陪伴我。两年,最后得病而终——“犬瘟热”。
它咬过我,因为彼此太过好强。我拾起扫帚,却又轻轻放下,掏出了饼干。她看了看,又闻了闻,吃了。我失声痛哭。花也爱吃啊!以前她生汪等一干姐妹兄弟时,什么都吃不下,最后眼巴巴地看着我手中的饼干,像个孩子……而她,带走了凯迪,(绝对的美人胚子,喜欢打猎偷鸡,难产)却留下了胞妹凯西(但她骨子里更喜欢“汪”这个名字,所以改了)。虽然还拴着铁链,但我知道,她还记得我,也接纳了我,彼此接纳。我的身上还残留着她母亲的味道,也许在相隔异地之时,她一定也和我一样,在梦中,听到了“花”的临终呼唤了吧。她很清楚眼前这个给她饼干吃的女孩为什么而流泪。那犀利的带有的敌意的眼神,也在洞穿我的魂之时,刹那间流露出一丝温柔。
全都一样。装饰用的铁链——累的时候由它拴着睡会儿当作小憩,郁闷时随便一甩头,自个儿给自个儿自由,往门洞一钻,出去闯荡。或是在阳光下,目光相触,我开门,推着安琪儿,她在前面带路,漫无目的地游荡。泥土的味道,树林的寂静,池塘边上的蛇和水里的游鱼。田间地头的野雀被脚步声惊起,“扑拉拉”地飞向天际。
那时的日子,时间是凝住的。肆意地奔跑,飞驰,放肆地大笑。我尽兴而归,但她意犹未尽。当我满身泥水的站在家门口,吹三声口哨来召唤她归家的时候,她会从容走来,然后在接近家门的瞬间突然提速,狂奔而去,似一阵风般,留下看着她的背影愣愣出神的我……这种快乐,那些只知道狗是畜生和狗肉的人,是一辈子都不会懂的。
都走了。那点灵,应该留在桔树和桃杏李上了吧?那次麦莎,使杏树的根基溃烂,地上之物再也无法寄托我对花的思念。埋在地下的遗骨,也应该随树散去,只留下一钵黄土了吧。而桔树依然花盛叶茂,虽说是自生自灭,但也顺其自然,四季常青,深秋时节,还能结出火也似的果。甜的,也是苦的。
父亲说,花和汪都是上辈子与我有孽缘的人,一个陪了我三年,一个伴了我两年,等缘结了,愿还了,就投生去了。而其它狗儿,有的未长成而夭折,有的终老,有的被毒死,有的由我送走,都是无福消受家中肉骨头和饭菜的待遇,离开了。但毕竟,无法留住。我虽不信佛,但还是能盼望它们能在自己的梦中出现。一日,真的梦见所有的狗儿,醒来时,枕早已湿透。
从此,那些结在心里的十六道伤痕,再也无法抚平,而最深的三道,小汪,花和凯西,早已化为暗夜中的幽灵,一直寄宿在我的心里。有时下雨下得淅沥不断,它会很疼。
对了,小汪,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富传奇色彩的狗:从五岁,一直到我的十岁。从我站在板凳上害怕的不敢下来的开始到每天上学放学都由他护送的日子;从千米追踪捕鱼贼半夜管猪看家护院吓得路人骑车摔进水沟里,再到他被当作猎物用猎枪打死而后消失,他应该是一只最像狼的犬。为了纪念他,父亲自他之后,再也没有养过雄性犬。而村里的人,和我家一样,都保留了一段和小汪有关的回忆。那个时候,“小汪”确实是这个小村落的守护者。
还有灵,把带有毒药的肉叼回家中而被叫多多的日本狼犬误食,多多中毒而死。我们将它关在多多中的窝中,他整天悲鸣,继而开始撞墙。看到多多临死时的惨状,他疯了。不知情的母亲只好放了他,他消失了,再也没有回来。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短脚的草狗阿灵一直爱着高大的狼犬多多。那下了药的羊肉,本来是给多多的礼物……都说狗一定要死在家里,但一星期之后,我们在乱竹林下的溪沟里发现了他满是污垢的黄色皮毛——他自杀!
聪,咬人犯事,被关进了笼子。那通向死亡的大门,竟然是我为他打开!我这个最讨厌背叛的人竟然做了最为背叛的事。现在,我一想起聪在笼子里绝望无助的凝视,我觉得自己的最后一声“再见”为何说得如此无情!由此这辈子,我无法原谅这个错误……
猫儿说:“往事不堪回首。”
我是谁?
我是爱着狗儿的猫儿。
“路比?路比快来啊!”在和路比捉迷藏的斌斌在呼唤着她的名字。
抬起头,路比正坐在我的旁边,静静的看着我。一样纯真的眼神。她努力地踮起脚尖,要舔我的脸。她的右手(?脚)轻轻搭在我的手上。
“走吧,我很好。”我用眼神告诉她。
她循着孩子的叫声跑去。忽然停下,望望我,然后又走了。前院传来孩子嬉闹的笑声,含笑花开得很盛,很香,满院都是。路比才三个月大,见人就抱腿。日后虽不擅长拿偷捕雀,但的确惹人爱怜。
“多陪我一些时日吧。”
父亲说,她是只弃犬。他在路过的时候不忍听她的哭泣,就把她抱回了家。她很安静,夜里也不哭闹着想家,像个精灵。名字,是我见她的第一眼,脱口而出的。
她,告诉了我。
后记:还在伤心中。只为了忘却的纪念(先生见猫儿心诚,套用一下题目不为过吧?)这,成了一段往事。如今,路比也在成长中,家中的袋子鞋子扫把都处在一级战备状态。这个小家伙,一个劲儿地跳上跳下,咬着自己的尾巴,也会在游戏时对不小心踩到它的脚的我抱以谅解。我知道,这个有雨的冬季,至少不再寂寞。
故事,往往结束于一个谜语:当我亲眼见到逝去的时光一一闪现,我第一次流下了眼泪:我明白,我已经打开了一扇大门,那是属于永恒的生命之河。我明白,我找到了它,我的故乡。尽管,昆德拉曾经描绘过它的静默和永恒,可是他并没有找到归宿,而我呢?我想我找到了。我欣喜的笑着,说,哦上帝,我找到了自己,而上帝则用如水的月光将我包围,我明白,一切生命的背后,都将通向永恒的彼岸,而只有一无所有的人,才能真正超越生于死,亲眼目睹,生命尊严所散发出来的无尽光辉。我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天堂,尽管在现实中,这看起来,永远成为了一个神话。
不过,谁说,这个世界不需要神话呢?
也许,我要称她为我的母亲,因为是她,用生命之河养育了我。
而我与狗儿的故事,结束于我和饕餮(敖滥)精彩对白:
“说,你要什么?不然,我吃了你。”
“吃能满足你么,年?”
“不能。可我还是要吃。”
“越吃越饿只是一种罪过,更何况你生了三张大嘴。”
“可是,我不吃,就睡不着觉。”
“我有一样东西,可以让你睡着。”
“什么东西?”
“是梦。”
“梦是什么,可以吃么?”
“试试?”
于是奇迹出现了。饕餮浑身是血的身体上开出了漂亮的
莲花,而它想起了自己的过去,不再是地狱的守护者,而有了属于自己真实的名字,他的名字叫做敖滥,原本,是一只单纯善良的狼,因为无意间伤害了他的种群,而被驱逐地盘,流浪到了冥界,成了哈地斯的走狗。他被金钱和权利束缚了自由,开始吞噬人类的心灵,而他自己,也永远堕入地狱的最底层,不停的在哀号着。
现在,他好好的睡着,在自由的奔跑,还梦见自己有一天可以变成一只狗儿,是日本狼犬黑色的鼻子上有一块莲花样的白色斑纹,他要寻找真正的主人,带着他回家。谁说这个梦不能实现呢。只要所有的人,相信时间。

出行记
也许是自己仍然在心底充满对外面世界的渴望,使我非常喜欢出去溜达。是的,毫无目的的游荡。我去过的地方不多,但是却喜欢飘的日子。所以更多的时候,仰望天空,心却早已不知飞到了哪里。或许是去一个有山有水充满阳光的地方,风轻云淡,自由自在。不过那差不多是在梦里。当然如果碰见难得的机会,自己一定不会错过。
记得最难忘的旅行是一个人去西湖。身边没有地图,只有我的车和一瓶水,以及在脑子里对于西湖仅存的大致方位——杭州城西。还好,杭州的大小道路也算是四通八达,单车也没有堵车的烦恼,于是就由庆春路向西向西再向西,就这样窜到了那个大湖边。
风景很美。但真正令我倾倒的,不是湖边的杨柳和四处闲逛的游人,而是北山路上50多年的老树所探出的浓绿的影。于是决定单车登山。那条路以前走过,一次暴走二十公里的徒步之旅足以让当时年幼的我刻骨铭心。而这次,依稀记得大致方向,就这样沿着山路进发,上坡,下坡。遮天蔽日的树冠让我记得什么是岁月,记得我十九岁的夏天和树上蝉鸣。那种只属于永恒的声响,不禁让人羡慕不已。
在一个大转弯处,我经历了一场不大不小的车祸,吓得那位给我指路的交警叔叔惊出一身冷汗。接下去的遭遇,就有点冒险的味道。当我骑车晃进了一条小路,看到太阳不在我的左手边(南边),就开始发现不对劲,后来看到了从未见过的指路牌,只好承认一个无法改变的事实——我迷路了。不想原路返回,所以继续向前。
不经意间,自己骑过了杨公堤和新西湖六桥,只觉得上坡太陡,自己使出全力蹬车才爬上桥顶。下桥的时候一阵尖叫,刺激得很。飞翔,应该就是这种感觉吧,这种冲力,怪不得酒后驾车的司机会一不小心掉进湖里泡个澡。
再往前,是花圃。初中时候七歪八拐地找不到方位,这次竟然逛到到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后来,我又骑着骑着,骑到了军区养老院。我想想这儿的确是块洞天福地,于是就在院前士兵旁停下。湖边风很大,游船摇啊摇的,一只白鹭懒懒地飞过。正赶上士兵交班,就认真地看完。然后傻傻地对着他们笑:我可不是特务。一位班长示意我离开,虽然那儿是非军事重地。
我看看天快黑了,肚子也唱起了空城计,所以对着他们说再见。“还是原路返回,不然可就回不去了。”终于记起自己是迷着路过来的了。不过这样更好,他乡自有风景处,何苦身为迷途人?
到家的时候还是免不了被外婆臭骂了一顿,说要高考了还在外头野。我只是狼吞虎咽地吃饭,然后决定不要告诉她车祸和迷路的事。
呵,那的确难忘。当然不是那些沿途的风景,而是一种漂泊的心情,一种流浪的感觉,还有最幸福的事:自己可以回家。
后记:再一次游湖的时候,一切似乎都踏上了归途。当初的傲慢,也被一汪湖水荡涤了心灵,在无数次挣扎和困惑中间,我明白了时间。也许,将来我还是会一次次的出发。可是我的心已然和整个自然融合在了一起。是啊,哪里都是家,只要心里有家。







车子的故事
骑上单车,距离渐渐不再成为遥远前方的障碍。
冬日明媚的午后,阳光射在锃亮的车轮上,耀眼的闪光。一袭红色的风衣,配上略微梅红的车身,带点嚣张,带点潇洒,如风疾驰,掠过路人,只剩一个红色模糊的影。
喜欢黝黑的柏油路,摩擦力良好,平稳而没有灰尘。喜欢聆听加速时车轮的“嗡嗡”声,头顶大片大片的法国梧桐正在肆意的发芽,发出“沙沙”的响——生命的力量。
ANGLE——四年的时光,生命中的一部分。
影影斑驳——阳光,总会洒下来,喜欢。SUNNY,自那时起,成为了我的代名词。
那年的那一天,我跑遍了两家店去找寻我的爱车。
第一眼,是老爸看到的。他很高兴能用这辆车作为我上高中的礼物。
它被从众车中推了出来。我看着它装好了车篮,打足气,然后替我配把好锁,打上钢印。其实是在我的心里打上钢印呵,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离开过它。
它的车篮,装过两大捆书,以致于现在还是有些摇晃。不管怎样,读书,都是一件辛苦的事;它也装过我最爱的晓麟奶茶,看它在篮中翻滚,透明的杯子洋溢着粉红的泡沫,幸福的味道;还收留过和猫妈妈走散的猫咪,第二天猫儿离开,留下静静躺在篮儿里的带鱼头。那一夜,风雨交加,那个梦,对猫儿来说,应该是令人难忘的吧。
粉红色软软的羊毛衫配浅蓝的牛仔裤,粉红的发卡,粉红的MP3,粉红的车身白色的球鞋,灰色的车座、车篮,头上是狂飞的云和蓝色的天。
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
路,不再是穿越城市的喧嚣,和熟悉的红绿灯,不再是新华路上的驰骋,不再是体育场路上堵车时灵巧的穿梭。
一座桥,另一个城市。一座桥,上坡,下坡。陌生而又熟悉的地方。小小的城市,孤独的霓虹灯。不算华丽的夜晚。
风起来的时候,有种忧愁。“安琪儿,只有你还在身边,或许那还不叫流浪吧。”
难忘那场透雨,彻底浇灭了勇气。“闪开!”绝望地嘶吼,光着脚丫单手撑伞夺路狂飚,有了泪,但已经无法分清谁在哭。或许不仅仅是因为寂寞,只想回到那个暂时的窝,至于明天怎样,它不会知道。
后来,再后来的日子,基本上不再是一辆车一个人到处乱窜了。渐渐习惯结伴出行,渐渐有了依赖。
“我不想一个人。”
“我还在这里,不是么?我是你的朋友啊。”
有了可以让自己变成孩子的朋友。当然更多的时候,是一种保护,一种照顾。
“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
停好车,回到“家”。最喜欢的一句话。也会静静等待室友的归来。清楚自己也是人群中的一分子,也就少了一分孤傲。
人总是会长大的。不过四年过去,车也老了。谁也挡不住时间。仍然会在阳光下拎一桶清水,擦去灰尘,擦亮车架车轮,但擦不掉斑斑锈迹。换过三个车篮,换过四次车胎,换掉六个铃铛。小修小补十多次,还好,它依然可以轻松地带我出去溜达。可是,剩下的日子,可以数得出来。
你也许还在回味故乡的路吧。我不敢承诺。在此之前,还有长的路要走。
行色匆匆
哼着自己也不懂歌
像只猫一般到处乱窜
却不知归向何方
也许
这就叫漂泊的心





寻 春

又一年,桃花开了。
春风拂面,很暖。山,开始醒了。有花,有叶芽,还有鸟叫:布谷——布谷——
田间地头,小小的蓝蝴蝶花仍在等着那一只喜欢无名小花的蜂儿。虽然又小又不起眼,但那股清香,是令她终生难忘的。是的,一个月的一生。
不高的山,青石的阶梯。汗水,一滴滴的,照亮了时间,反射的是阳光,还有笑脸。生命的色彩!
“人面桃花相映红。”深吸一口气,心灵,都浸润了那种甜甜的味道。好大片的粉红——真正的怒放!
不好意思打扰,所以就悄悄地告诉她:别担心,等到盛夏,那结出的果儿,会很甜。
在深色的背景间突然的,一大片新绿就那样跳将出来。“啊——看!”一阵赞叹,这是奇迹耶!
还有鸭子,撒欢跑的狗,大大的鹅,差点忘了,有鸽子!一闭上眼睛,那两只鸽子就扑棱棱地飞走了。雪白的羽毛,血红的喙和小爪。“恩,我刚在想,‘这是可以吃的么?’我指的是野菜啦,不是鸽肉啊。”一阵大笑。
庙!其实,那是寺啦。散步的老和尚慈祥的眼,深邃的智慧。微笑着打了招呼,继续散步,慢慢的。在悟禅吧。
久违的“乡音”,四川话。其实,还是太过寂寞。对于时间的感悟,认真地听完。至少,有阳光,也有人情。可爱的素衣禅师,还有箩卜干茶,咸咸的味道。
你是谁啊?你虽然双目微阖,可是你把这世间一切都看在眼里,不是么?对不起,没有记得你的名字,太长了。但你是十八罗汉之一哦,我知道。
不信佛。双手合十,因为敬意;没有跪拜,因为求人不如求己。
香火很旺,但更喜欢放生池里懒洋洋探出头来换气的乌龟。水很舒服么,虽然有点脏。这个老庄!“吾宁曳尾于涂中”,自由自在,有点绝耶。还有还有,“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的快乐呢?”至少猫儿知道乌龟的快乐——问它不就行了?嘿嘿。
太阳,爬啊爬的,爬到了山的那一头。底下的农田里,一大群人在投“标枪”(细竹竿),“呼——天,就这么插住了,有五十米的样子,很厉害的!”还有一大群人在玩老鹰捉小鸡。另外有一群人在看,油菜花也笑得很欢,抖落了满地金黄的花瓣。
大口大口呼吸着的泥土,上面的秸杆已被割去,剩下的根静静地伫立,守卫沉睡的种子,那可是留给秋天的丰收的,给金子都不换!
再过几天,牛儿会很忙,溪水,也要引来,鱼儿也会过来的。那碧绿如翡翠的稻田!
好想有一只风筝,因为天空在寂寞着。地上的人儿很快乐,热闹得不得了。羡慕死她!还好一只斑鸠懒懒的地飞过。多谢哦!仰起头看。
该走了。突然之间很想家,想起了童年,想起很多很多的快乐和幸福,不禁有了眼泪。滴在纸上,滴入正在逝去的今天。
再见,留下汗涔涔的运动衣和沾满泥的鞋。
再见,留下春的太多惊喜。
再见,留下又一个注满快乐和自然之美的日子…….
生命很棒。
至少留住了快乐,不再为逝去的昨天悲哀。这就是生活吧。
猫儿踏春有感,写于温暖之夜
2006.3.26书包 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我眼中的世界
我眼中的世界
——如果我是旁观者,那我就学会倾听这个世界的声音。


最后的告别
“呜——”
一声鸣笛。伴随着节奏感强烈的轰鸣声,它再次出发。也是最后一次。
内蒙古,大板机村段。蒸汽机车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片领土。
也许,我更喜欢叫它火车。在儿提时代,每当那熟悉的汽笛声临近时,我会爬上幼儿园的至高点——铁制滑梯上,尽可能的望向远方,用浓浓的奶音大声喊着:“火车——,火车——”
是呵,也许每个人都应有一段与火车的故事。那种力量,那种速度,那火红与纯黑的绝配,正如煤的燃烧让我们的血脉怦张,推动我们向迷茫的未来进发。
我长大了,火车也远了。我永远只能遥远的观望。
而在内蒙,一个男人,他的成人礼在真正的火车上度过。他手中的煤铲陪伴他走过三十年的光阴。通红的炉膛燃烧了他的生命,缭绕的蒸汽熏染了他的白发。他和火车共同见证了彼此的衰老。
一个时代的结束,有时候就是那样的悄无声息。
“抽个空吧,我要和它照张相。以后见不到它,心里会感觉缺了点东西。我对它太过熟悉了。”
即使有那么多发烧友冒着零下二十度的寒冷,扛个帐篷守候于沿线,为它留住每一刻。但一个时代,仍然在远去。
是的,我们怀旧,是为了看清来路。
希望还有人记得真正的火车,记得火车与男人的故事,记得那火红的轮子和向后翻滚的白云,记得让你震撼的轰隆声响,记得它的真名和所代表的整个时代——蒸汽机车。
再见,人类的青年时代——Steam age!

围墙内的天空
——猫儿探民工子弟学校有感

到了。
小小的铁门,狗儿在狂吠。
仍是嬉闹的孩子。黑黑的小手玩着任何可以玩的东西。笑着,眯起黑黑的眼。依旧只是孩子呵!
铃,响了。震耳欲聋的儿歌声响,读书琅琅。有时候,内容是什么并不重要,只是惊诧于在孩子们拼命喊出来的嘈杂声中,老师的镇定自若:难!
找个角落坐下,清秀的小女孩。小小的字,细腻的情感,变成朴实的文字,诉说朋友离别的那一天。原来,在她小小的心中,已经播下友情的种子,也有了小小的梦想。而这个梦想,和我走过的路一样,念书。
实在没有东西送给她。有的,只是几本本子。“她会把我忘记的。”我对自己说。但仍固执地在如潮水般递过来的白纸上写下我的祝福。虽然只是个游戏,我知道,但至少会是种子,我也知道……
实在不忍告诉他们的未来,太过残酷。只是微笑,对那些熟睡中的孩子所露出来的甜甜的酒窝;对拥挤在又小又暗又污浊的教室里的51位小伙伴;对旗杆旁沙堆上几只又破又脏的满是取水污渍的取水小碗;对操场上(刚才一个小女孩在不停地扫地,但永远也扫不干净)觅食的麻雀(门可罗雀的苍凉);和那些几经绝望如西緖福斯般的老师在残缺的黑板上写下汉语拼音:“希望”。然而字,却是小小的,拘束的。那个微笑里,不知何时,有了苦涩。
“老师,老师……”
“不要叫我老师,叫我姐姐。”自己虽然不是孩子,但千斤的重担,实在无法挑起。对于极度匮乏的物质,外面的世界毕竟要多彩的多。不愿在这里老掉那颗拥有自信,对世界充满好奇的心,也不愿让自己的枯萎映入孩子们亮亮的眸子里,让他们懂得什么叫绝望……
不忍,心痛。那张只有一个钉子,椅背动不动就竖起来的小长椅,我坐了一个小时,而她们,一对可爱的小姐妹,却已整整坐了一年,还要坐到明年夏天……
走了。我会回来,因为有了承诺;不要等我,因为不想让人失望。
再见,鬼灵精怪的小摄影师,你今天笑得很欢,我知道。如果有梦想,就去追吧,无论路有多长。你会懂的,将来,你一定会。
回首望望,在这个物质不再缺乏的年代里再次看到了贫穷的尊容,而物质的贫穷不能截断未来之路。自己尽管无法冷漠,却实在束手无策啊!
教育的不平等,即是未来的不平等。知道了围墙内的一切,我该是控诉?落泪?为之唏嘘不已?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因为无法做出牺牲,所以不能承诺!说我自私吧,然而这无法解决根本的问题。
春,真的来了。江南的路绿已经醒来,正等待着春风。
风,吹过小小的池塘,吹过农舍,吹来了燕儿的剪刀。然而,能吹走教育的贫穷么?我,不知道……
再见,可爱的孩子,为你们祈祷。    
3.15


一个人

上帝邀我看世界,却没有同伴和我一起旁观。这就是独生子女……

一 、崩溃
“我回来了。”每天同样的问候语, 面对的,是黄昏时分没有灯光的家。那个陌生的大房子在黑暗中显影影憧憧,像个恶魔张开血盆大口在等待着猎物的到来。
“砰——”我打开了沉重铁防盗门,里面黑暗而又浑浊的空气立刻包围了我,将我和门外的月光一起吞噬。
没有任何声响。“有人吗?”墙壁沉默着,只有那个胆怯的声音在楼梯处飘荡从一楼到二楼,一直到三楼,传遍整所房子,连自己的影子,也消失了。
“还是没有人啊。”叹了口气,脸贴着墙壁,开始在黑暗中摸索着,摸索着,但怎么也找不到那个熟悉的位置了,那个开关,以前是刚才的那个地方啊!白色的墙壁以前在灯光闪耀下的样子。而现在,它只留下模糊的影子,只剩下光滑的手感。
气氛不对。我的手开始颤抖,不要!
谁,谁在抽泣?
“爸爸,妈妈,你们快回来,房子好大,我,我很怕……”
诡秘的月光不知何时透过深色的窗帘漏了进来, 我依稀看见一个小小的蜷曲着的身影。那双小手紧紧地抱住自己,头深深地埋在双肩间。就这样占据楼梯口的一个小角落,拼命地想要压制住哭声,但肩膀却在机械抽动着,一耸一耸。躺在她身边的布娃娃很脏,它无神空洞的纽扣眼睛冷漠地瞪着周围发生的一切。
那是谁呢?好可怜。我走过去安慰她,想要抱住她小小的身子,但我刚跨出一步,她却随着一阵迎面而来的风,消失了。只剩下洋娃娃空洞的目光,在盯着我。我的汗毛,也一根根地立了起来!
终于摸到了电灯开关。方方的盒子,有一个小小的圆形按钮,富有质感。我开始期待那个声音,那个声音可以立刻让我回到现实。家,应该是丰盛的菜饭,是可以在温暖的被窝中沉沉地睡下去,睡下去,睡到一切的不开心统统消失不见,睡到一觉醒来睁开眼睛最先看到的就是父母的笑脸,可惜,那不属于我。家里等待着的只属我一个人的光明,我从来都不曾拥有过。
我突然听到“啪”地一声响,闷闷的。
“啊!”我张大了嘴,但心底的声音到了喉咙却压了回去。即使喊出来,也只有自己听到 ,太可笑了,不是吗?
我努力地回想。对,那是开关打开的声音。我嘲笑自己的大惊小怪,但是这次,灯,没有亮。
“停电了么?”我安慰自己。没事的,没事的……
有水声。一滴,两滴……好象是在二楼。水箱漏水了么?
我跑上楼。十级台阶,右转,再十级台阶。“噔噔噔”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房子里上下乱窜,最后重重地打在我心里。“噔噔噔,噔噔噔……”
谁,是谁在哭啊?
“爸爸妈妈,看,我很乖的。我很能干。我可以做许多家务。我已经十岁了。我好喜欢爸爸妈妈夸我能干的样子!我只希望你们能够回来,回来后我可以做饭给你们吃!你们能多陪我一会儿么?洋娃娃说,爸爸妈妈不要我了,只要钱!钱是另外一个你们的宝贝女儿么?把她带回家好么?我好害怕。能多陪我一会儿么?就一会儿……”
我又看见了她。
扎着两条小辫,凌乱的头发,白白的裙子,有了灰尘和污渍。她的手里拿着一块看不清颜色的破布,双腿跪着,小小的双手使劲地擦着积满灰尘的地板,小小的膝盖又红又肿。过了一会儿,她站了起来,弯下腰,把头探到水桶里,去洗抹布。那个大大的水桶,有她的一半高。洋娃娃仍然在她不远的地方静静地躺着。小小的衣衫已经破烂,一只纽扣眼睛也不见了。但再也没有补上。那个眼睛的原来的凹陷处和仅剩的快掉线的右眼纽扣,一起看着小小的女孩,仍然是那么的冷漠。
“喂,别哭,好么?别哭,好么?”我央求着。
她好象听到了。抬起头来,满是泪水。她冲我笑了一下,又消失了。
“该轮到你了。”
突然之间,我的呼吸停住了。
灯亮了,随后电视机突然打开,传出人的声音,刺耳的音乐,古怪的笑声,那么嘈杂,那么陌生!
不,我不要,我不要!那真的不是我,不是我!爸妈还有十五分钟就回来了!只要等下去,等下去!我会自己找吃的,真的!你为什么要出来!为什么!那不是我,真的不是。那个她,那种绝望、寂寞、无助的眼神和只会在等待中哭泣的孩子已经死了!
不是这样的……不是……那不是我啊!不是我……
雪梅,十四岁。父母常年在外打工,由于从小没有长辈的提携,身为独生女儿的她无奈的成为留守人员的“落难儿童“。在那个傍晚,她的父母回到家中发现她瘫倒在自己房间的地板上,家里充满了煤气味。从医院回来后,他们必须永远地面对一张医疗单,那张单子上有一个他们怎么也无法理解的可怕名词,而这个名词就这样毁了她的女儿的一切:抑郁症。
那个停电的傍晚家中所发生的一切,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
二 、曲线
“哎,知道么,他可是个纨绔子弟耶!家里要权有权,要钱有钱,看人鼻子都朝天上。对这种人,可要小心哦。但人长得不错。”在去补课的路上,姐们就一个劲地叮嘱我别得罪人。
我笑了笑。我的初次补习,就遇到难度系数这么高的任务,还是有些担心。但对于陌生人的好奇,还是很期待他的到来。
“笃笃笃……”
“是他!哎,总算来了。现在是九点半,让老师等难道是为了表明他的与众不同么?”姐们急匆匆地走过去,重重地打开门。
没有招呼,见到桌上的水一气喝干,然后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开始吧。”
我和姐们四目相对,刚要脱口而出的开场白被硬生生地塞了回去。而他,自顾自地在一旁找他的备考资料。
“忘了带历史书。你是教历史的么?”他头也不抬地跟我说。
“是的。”
“要不先讲地理吧。我最近一直在弄,有很多问题。”
“好的。”姐们喜欢地理,就一起啃起了题目。而我此次可以偷偷地看到他的容貌。他个子很高,长得清秀,很时尚的发型,更难得的是,他穿着军裤——原来他也有梦。
“哎,发什么愣啊?这里有一道题目,挺难的……”姐们拍了我一下肩膀。
“哦,好的。亚热带的气候特征是夏季高温多雨,冬季寒冷干燥……”
他很仔细地在听,至少这时,他只是我的学生。
“上海是吧?我他妈的在上海呆过两年。上海真他妈的气派!南京路上的耐克鞋那叫鬼!你瞧,我脚上的鞋就是要一千八。”讲到上海时,他突然跳出了这么一句。
你高中是在上海念的吧?
“我没念过高中。”
一阵沉默。我的眼睛睁得很大,正在计算地方时差的姐们手中的铅笔“啪”得断了,她无奈地笑了笑,停了下来:“太难了,做不出。”
“三年我都不知道是怎么混的,也只有初中同学。但看看现在,那些人看上去比我强的人现在一个个混成什么样了。都不行,特菜!读了高中反倒一个个都变成得熊样了。比如宋××,她原先什么第一没拿过,最后还不只是考进了复旦,就算出来找工作还不是低三下四的要求我爸。还有陈××,你认识吧?”
原来他和姐们是同校的,小学,一直到初中都是。
你当过兵?我指了指他的军裤。熨得很平整,看出他很爱惜。不过,他的名牌上衣却满是褶皱。
“本来我是想当兵的,我爷爷和我爸爸都当过。切,他们说当兵没用,倒最后只能混个副厅级干部,太孬了。可他们还不是靠干这个干到现在的局面。更绝的是我妈,她说什么都不答应,还威胁我说,如果我不听她的话,她就不认我这个儿子 。她还不是想控制我!我一气之下就带着几万块跑到了上海 ,每天住宾馆还是很舒服的 。上海有很多我爸的老部下,我只要说是××的儿子,就立马会有人管我吃喝。”
你爸妈不担心么?“担心?他们更自由!反正不用管我。”他咬了咬嘴唇,在努力克制什么,“我从小到大都是外婆带大的。但她也只管我吃住。每次我无端发脾气就会用任何东西往她脸上砸。后来她死了,我没流一滴眼泪。但我还是很想念她,至少她能关心我这个人。我写了关于她的一篇散文,去上海美术学院面试时要用。也只是过过场而已。那个评审和我师傅是死党。你能力再强,没有门路,你走个×啊!”他一脸不屑,想要跷起腿,但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下了,正了正身子。
“继续讲你家里的日子吧。”姐们显然很感兴趣,她有点八卦的神情让我觉得很好笑。
“说到哪儿了?”他指了指空空的杯子,我给他倒了水。
身份颠倒了,我嘀咕了一句。
“在我印象中,老爸很少回家。有时甚至整夜不回,一回来就和老妈吵。后来老妈也开始不回家了,有时我一觉醒来,整个房间只剩下刺鼻的香水味,我讨厌香水!我醒来后,知趣地拿钱下馆子,和一帮兄弟去外面混 ,日子过得很快。最近我杭州,上海两地跑,又要补课又要培训。碰见的都是有本事的人。我他妈的只佩服比我有能耐的人!我最讨厌那些假惺惺的老师,充什么人样来教育人,自己成什么样都不知道。所以我补课只找像你们这样的。”
又是沉默。
后来就是午饭时间。他一口气吃了三碗。吃的很快,不停地添饭,那只小碗很干净。他说他一天都没吃饭了。在构思那篇散文。他妈妈十一点回来,那时他已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就那样睡到早上。
告别的时候,他一定要送我们。一个电话,在外面等候的司机就进来了。他还算礼貌地吩咐了几句,但那神情和盛气凌人的上司没有两样。我们知道他下午要赶回上海参加面试,就谢绝了。
“我是小董,这是我的号码。老师,您姓?”
“陈。”
“好,陈老师,以后有历史题目就问你吧。”
“可以。”
“那,再见。”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只能一声叹息,他叫我老师……
“他还只是个孩子,他并不快乐。”姐们若有所思地说。


三 、可怕的成长

“男孩!”一声响亮的啼哭,四张欣喜的脸在对着他微笑,努力地想要吸引他的注意力。他很不习惯,哭得更响。一阵慌乱。最后含着母亲的乳投睡去。那年,他刚来到这个世界,独一无二。
“慢点跑,别摔着,再吃一口啊!”他极力拨开那些阻挡在他面前的大手,撒着欢在参差的人群树林中奔跑穿梭,十分灵巧。耳边响起碗摔碎的声音和急促的喘息声,家具在身边不停地跳舞。那年,他四岁。
“爷爷,我要月亮,我就要月亮!”他的大哭大闹,使街坊邻居都以为这家人在虐待孩子。爸爸忍无可忍,刚要打他,爷爷狠狠地瞪了他的儿子一眼,那挥出去的巴掌最后落在了自己的脸上,热辣辣的。妈妈努力地哄他,拿出一大堆他爱吃的,但不管用。奶奶拼命地想搂住满地乱滚的他:“我的好男儿,好孙儿……”他更加有恃无恐。最后终于被一把进口玩具枪所吸引。那把枪只玩了一次就碎了,那是外公送给他的十岁生日礼物,两百元。
“他不给我那本书,我先看中的。所以我操起砖头就砸了过去。”后被校方记大过一次,勒令退学。那年,他十四岁,刚上初一。
父母终于明白,这是个错误,所以每天把他关在家里,教他一切功课,包括钢琴、小提琴、二胡、书法……面对那么多新奇的事物,他很用功,但一不高兴就砸碎身边一切的东西。高考之后,他成绩很优异。但后来,为了报考大学,四个大人意见不合,开始无休止的争吵,等到他摔门而去,离家出走,大人们这才停止制造高分贝的噪音,面面相觑。
他进了自己喜欢的大学,这倒很幸运,父母和爷爷奶奶的最终妥协着实让他自由了一阵子。但后来,过度的放任使他找不到方向。他只会考虑自己,不顾他人的感受,又害怕受伤,所以把自己变成豪猪。“他是个怪人。”人们对他躲得远远的。因此,他对“集体”毫无概念。在母亲的介入之下,他过了一段陪读生活,但是还是退学了。
父母的“神通广大”使他有了本科文凭,并且有了一份不错的工作。为此父母花掉了多年的积蓄,他当然不知道。“这些都是我应该得到的。”那年,他二十四岁。
“我要那个女孩,她是我的。”那个女孩已有了心爱之人。为此他的父母动用了一切可能的关系,包括对其他双方父母的劝说。他是第三者,但这没有关系。最后男方迫于压力散了缘分,而女方却在他的玫瑰花下扇了他一个耳光:“你这个恶棍 !”当晚,他拿刀捅了自己。那年,他二十七岁。
“××,身高1.80,有房有车,年薪十万。”那张苍白的照片,面对的,是一张打扮时尚,有着猩红嘴唇的面具。面具旁边,是两张苍老的脸。“终于找到了啊!”刀刻似的皱纹伴随着微笑荡漾着,但藏不住仅剩的牙齿和微驼的背。那个征婚的场地,早已是人头攒动,灰白两色的头发在你来我往地打架,塞满了头顶阴沉的天空。等到他醒来,洁白的墙上多了一张婚纱照,照片上,多了一个女孩故作矜持的微笑。“倒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当然不知道。
“我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女儿),我为什么不能把他(她)留在身边?我老了怎么办?”为了住房问题,双方家庭展开了舌战,弄得好端端的婚庆喜宴成了鸡飞狗跳,酒杯茶杯到处乱飞的战场,一浪高过一浪的骂声几乎掀翻了整座大楼 。“轰”的一声,主酒席的桌子翻了,碎盘酒菜洒了一地,门外摇头看热闹的人群“唰”让出一条道,身为新郎的他带着花容失色的女孩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只剩下用来致辞的麦克风在不停地发出刺耳的尖叫声。一星期后,双方家庭分别收到了一张房租单,那是他和女人的新家,位于两家老人的中心地带。那年,他二十八岁。
“男孩!是男孩就该跟他父亲姓杨,这是杨家的血脉,怎么可以随随便便跟人家的姓!”第二场舌战最后闹到法院,庄严的法锤几乎敲烂了那张气派的红木方桌。调停结果,前欧后杨,奇怪的名字。等到大家有气无力地听完“判决”才想起这场无聊而又可笑争论夺去了他们的午饭时间,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谢谢你妈的好意,我终于离婚了!”两个人为了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大吵一架, 在各自回家告“御状”后,立刻升级为家族争吵,剩下不满两岁的孩子咬着纱布躲在摇篮里哭,没有人看到。一切都会有结果。女人带走了孩子,除那张用红笔写就的字条,什么都没有留下。
“我会飞的。”他纵身一跳,三十一层楼。 身后是两张面无表情的遗像,默默地注视他消失的背影。在公寓十七楼空空如也的房间外,房东和债主在使劲地敲着他家的大门…

后记:突破局限,往往意味着超越。以前,最害怕的事情,莫过于“一个人”
可是后来,这三个字。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一次次的咀嚼着这三个字的味道。后来,我从一种哀伤中间解脱出来,回到了我的现在。是的,我是一个人,这比什么都要重要,如果。我不是自己,那又会谁呢?在遭遇了挫折之后,还是怀疑的目光,看着这个现实。我不变,就是了。


“娘,你别走,别走!”
睡梦中的阿三挣扎着,最后被疼痛惊醒。身上冷汗涔涔,睁眼只见明晃晃的太阳挂在天空。手和脚早被冻得麻木掉了,冻僵的皮肤就要炸裂开来。
“该死,起不来了!”他伸手想要拉开昨天晚上为了御寒盖在身上的一堆破烂,包括一床到处是洞的破被子,一条千疮百孔藏着着虱子和熏人汗臭的毛毯,但却发现根本没有力气。
好容易用手撑起身体的时候,早已是气喘吁吁。
“今天晚上一定要找个背风的桥洞。睡在街边铺子的地上,自己死掉了都不会有人收尸。”当他把铺盖扔进垃圾桶时,听到公交车站旁的广播在喊着:“湖州,晴,零下七度。”
一件黑色竖领破皮衣,一条破牛仔裤,翻遍口袋,只掏出假身份证,一包劣质烟和仅有的四块钱。这就是他的全部家当。
肚子是空的,早餐摊点上诱人的香味在不停地刺入他的心肺,三天粒米未进,穷途末路。“该死的……只有四元钱!——八个包子,十根油条,三个鸡蛋饼!妈的,我抢!”
“孩儿啊,你要记住了,人即使饿死,也决不能做伤天害理的事!所有人都和我们一样苦。”临终前的娘这样嘱托。那时的家,只有空荡荡的四面墙壁。
“娘……”阿三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咬着牙离开,留下一脸迷惑的早餐摊主。
“铛啦——”一元钱被轻轻地扔进售票箱,那声音是那样的清脆,就像家乡牛铃发出的回音。“当啷,当啷……”可能是肚子饿的缘故吧,要不然自己怎么会如此恍惚呢?
“各位乘客,现在是乘车高峰,请相互照顾往里走……”
阿三躲在角落,竖起衣领,开始搜寻目标。车中一片嘈杂,吵得阿三耳中像是有无数锣在敲。人贴着人,包挤着包。无论是自愿还是被迫的亲密。
一个女孩上了车,漂亮的小妞,更漂亮的是她的包——
蓝色的挎包,拉链口朝上。“就是她了。”阿三悄悄接近她,收起他手上的挠钩,可以直接动手。
妞儿和她的同伴有说有笑地聊着天。包里东西不多,容易下手。“很好,只要拉开拉链就可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阿三的右手一直不停地在颤抖。
“该死,看样子高烧还没退下。但再不动手,就没活路了。娘,对不起,儿不孝。”
一个急刹车——机会!阿三趁妞儿身子向他倾斜的时候,迅速地拉开包上的拉链,借着皮衣领子的掩护,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往包里一夹,得手。
拉链豁着口,分外显眼。
她仍在在说笑着,手里拎着两大包的零食。阿三吞了吞口水,“饿。”
他的注意力开始被转移。
“或许,被抓住,也是一件好事。至少在班房可以吃得饱穿得暖,可是我答应过娘,绝对不做伤天害理的事。所以还是不能进去休假。”
钱包很鼓,阿三背过身去,悄悄地打开,除了钱,全都是证件。“大学生……如果不是爹去的早,娘又没钱住院病死的话,我现在应该和她一样吧。呵呵,或许只是做梦而
已。”
“不能被抓住。”又一个刹车,阿三趁势又把包拉上。抬起头来,无意看到了那女孩的眼睛。
“遭了!”阿三一下子手足无措,怎么办?不能让她起疑心。”
“啪——”一记耳光,一句“混蛋!”
不怀好意的对视通常都会引起女孩子的警惕,不过这妞好猛。脸上热辣辣的疼,至少比起警棍来要轻的多。
“娘,我不是混蛋。”下车的时候,他抽出了钱,顺手把塞着证件的钱包放在座位底下。
平安夜快乐。车站上的广播在放着圣诞歌曲。街上的人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也是团圆的日子啊。”
夜晚,开始飘雪了。明天会更冷。握着手里的二百五十块,阿三心里不是滋味。
三个月前来到这个城市闯荡,到了车站,除了一身衣服,什么都没有留下。
或许,还是没有后天吧。
“娘,对不起。”阿三缩在桥墩的一角,啃着早已发硬的馒头,眼里有了泪水。
今天,这是阿三的第一次偷窃。





零度以下
风刮得紧。
阳光洒下来,被风吹散,打在我的脸上,零碎的。
放慢脚步,向着阳光,眯起双眼,像猫儿一样,幸福而又满足。
叶儿落了,留恋地离开这个世界。我弯下腰,拾起其中的两片,轻轻地抚摸着它们。也许,这个冬天最后的秋叶,只剩下你们了。嫩黄的颜色,扇形的叶片,一个美丽的名字:银杏。
忽然想起远在八十公里外的父母。昨夜的一个电话,已然在证明他们的老去。“前人栽树,后人吃果”的我,至少已懂得些反哺之意了。“明天应该会更冷了吧,多穿点衣服。”我在电话的这头说着,电话的那头,已起了哽咽的声音。是的,想家。
喜欢在路上的人生,经历着,体验着。也许无法做到潇洒地“游戏人生”,但我在这里,作为人生剧目的观众,为喜剧喝彩,为悲剧愤慨,躲在世界的角落,挺好的。
“有点贪心呵。”也许上帝在我出生时为我的选择感到无奈:又要做好生活的主角,又要当个倾听者,想离开人群而又想融入人群。我笑了,很灿烂。
被风吹乱的头发,干冷的空气,匆匆过往的路人,没有鸟儿的鸣声,冲向天际怒吼的枝桠。冬天到了。
又看到他了,跪在路边的孩子。寒风中瑟缩的身影。几个硬币。光着脚,破烂的裤子。
想起几年之前,骑着单车,飞驰而过。短短一千两百米的新华路,竟有七八个这样的孩子。我,也许和路人一样,熟视无睹了,冷漠得如这西北风。
没有同情。我无法迁怒与他,于是继续向前走。幕后的恶人,也许在盯着那个孩子吧,仅有的同情也开始带着锁链。
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过身。上前。弯下腰。小小的硬币滚进他的碗,清脆的响声。不需要的施舍。
“谢谢。”真诚的。
我怔了怔。而后轻轻一笑,走开了。我意识到我错了。我不应该给他这一块钱,这毫无价值。应该给他的,是一个冒着热气,香味四溢的白薯!
对不起。我叹了口气。
是啊,天真冷。
也许很多年以后,我会突然想起这个零度以下的午后,那刺眼但不再温暖的阳光,以及这凛冽的寒风。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故人·故事
故人?故事
——凝聚一段无法触摸,但仍然可以遥望的岁月。不可改变的历史,但却是我心中的历史。

狼族的起点
——大蒙古帝国五十年兴盛史
关键词:蒙古族兴起 蒙古汗国建立与扩张战争
摘要: 蒙古族为虎狼之族,拥有剽悍之血性,嗜血善战,被称为马背上的狼群。现对其前五十年历史进行阐释。
一、蒙古汗国
渊源:北方东胡(春秋战国)→蒙室兀韦族(唐)→蒙古族(臣服于辽金)
蒙古族相关资料:
① 部族背景 北方游牧部落之一,鞑靼为其泛称,分为若干支部,如蒙古、汪古、塔塔儿等部。后,蒙古部实力渐雄,吞并各部遂称霸草原。    
② 生产力状况  
风箱炼铁技术无疑是生产技术 上首屈一指的改革。从此,拥有铁制马蹬扎实的根基,蒙古族马背得天下的宏制伟业,才在那时,步入实质性的起步阶段。
③ 军政制度      
a.领户分封制(十户、百户、千户长制):
为蒙古部落活的流动兵团,战时拔营参战,和平时期繁衍生产。
b.怯薛军 :
蒙古精锐的骑兵团。正是这支部队,随铁木真踏遍欧亚大陆。但之后,由于元内部的腐败,终于使这只由贵族和平民组成的勤王特种部队蜕变为一溃千里的残败之师。各中原
因,若日后的八旗子弟可以知晓并为加以吸取教训。也不就会重倒其灭亡的覆辙了。
④ 法制《大扎撒》:
蒙古汗国唯一一部成形的法典。但由于民族发展的落后,使它难逃具有野蛮,血腥的国家机器的性质。

二、一代天骄成吉思汗(1162—1227年)
可以说,如果没有那段父亲被亲族用药酒毒毙后在草原和森林边界所度过的时刻与饥饿和死亡抗争的的少年生活,出生于勃尔只斤氏的铁木真就不会有获得命运赐予他用来驾驭世界上最广袤土地的野心、机智(甚至是一种狡诈)和博大宽容之心。
他是草原上的头狼,高飞的雄鹰。
这种英雄,注定是要名传千古的。消灭异族势力,排除内部绊脚石,只是他发迹的一小步。这个拥有“海一样广阔胸襟”的天之骄子,当然不会把他的视野停留在苍茫漠北。
公元1206年,成吉思汗基本统一蒙古各部。东起兴安岭,西至阿尔泰山,南到大沙漠,北达贝加尔湖的广大领地,成为蒙古军征伐的根基所在。

三、狼族扩张史
“太祖皇帝初起时节,哥哥弟弟们商定,取了天下各分地主,共享富贵。”草原上的狼族,在集结完毕之后,就冲向那些富饶之所,去获取属于他们的猎物了。
由骑兵做主力军实行屠城节略政策,以闪电战为主,采取诱敌深入策略。狼一样的追击和耐性,却从不恋战。锋利的马刀,鹰羽的尾箭,就这样势如破竹地向纵深地带进发。猎猎作响的旌旗,扫过俄十万重装步兵和罗马锁子甲的人海阵地。在火炮还没投入实战之前,蒙古骑兵队即是古中东和欧洲谈之色变的“上帝之鞭”。
且看这一辉煌的战绩吧!
a.中原本土:公元1209年 攻西夏,西夏纳女请和
1210年 迫畏吾儿归顺蒙古
1218年 灭辽
1227年 蒙军西征班师途中,顺道灭了早已风雨飘摇的西夏政权
1221——1234年 具有血海深仇的朝代,终于在蒙古两代铁骑的冲击和 内部后代的堕落之下从历史名单上除名
甚会享乐的金哀宗,在绝望中的自我了断,好歹为这个曾经光辉的完颜王朝保留了最后的颜面。
公元1235年,当年联合夹击金国的合作者一朝翻脸,展开弱肉强食的生死之战。那些“错把杭州作汴州”的南宋腐败分子,面对蒙军的铁骑,自然吓得屁滚尿流。是啊,苟且相安的花花公子乞讨之下得来的王位,在被迫放弃的时候,反而丝毫没有大势已去的绝望,倒显得那些奋勇抗击的英雄们的悲壮和一丝“愚钝”。若干年后,“留取丹青照汗青”的文天祥在过零丁洋的那一刻,是否感到了生不逢时的怅然呢?那个报幼帝投水自尽的陆秀夫,及南海十万兵勇,面对滚滚而来的历史车轮,他们的不妥协又是何其惨烈!
由于蒙军主力皆投于西征,因此南宋的正面进攻显得心有余而力不足。至1251年蒙哥即位之后,转前后夹击策略,因而取道南行征伐大理。
公元1253年,蒙哥出兵大理,沿途收降吐蕃。两年后,这个被瘴气隔绝的南诏小国,在铁骑践踏之下被劫掠一空,城毁人亡,灰飞烟灭,为以后灭宋大业铺平道路。
b.西线扩张:
公元1219——1225年 成吉思汗挥师向西,灭中亚花剌子模、阿速,越高加索山,于乌克兰境内横扫俄罗斯重装兵团。
公元1235——1244年,拔都、蒙哥率军,占俄罗斯。如秋风扫落叶般席卷波兰、匈牙利。后因拔都战死而被迫班师。
公元1243——1259年蒙哥之弟旭烈灭木刺夷,报达攻入大马士革,占领西南亚,后因南宋前线传蒙哥战死之噩耗而班师回朝。
盟军三次西征,彻底撼动了欧洲政治格局,世界的版图为之改变。对欧洲来说,狼族的入侵,不仅仅带来死亡还有黑死病的蔓延,以及罗马帝国的大分裂。那个雄踞一时的恺撒,万万没想到在上帝之鞭的挥笞之下,他苦心经营的基业在江河日下中成了死而不僵的百足之虫。
三次西征的胜利,奠定了大蒙古帝国的基础。成吉思汗和他的子孙们实现了征服的野心,建立了当时世界上最庞大的草原猎场:钦察汗国,察哈台汗国,伊尔汗国和窝阔汗国拉开了横跨欧亚大帝国的序幕。




世民的难题
暮色笼罩下的昭陵,显现的是一种无尽的悲凉。时间之风,吹散了往昔的繁华,昭陵六骏的嘶鸣犹然在耳,时光却已过去了数千年。那股英灵,应该也在回忆吧,回忆那段无法磨灭的历史……
翠微宫。临终的他一定还在为王朝的继承者担忧吧。长孙无忌这只狐狸,他套住了他的话,所谓金口玉言,他没了退路。讲什么“谨奉诏,有异议者,臣请斩之!”不过还是为自己的“长远”打算。说什么“晋王仁孝,天下属心久矣”,不过是一句借口罢了。毕竟权力的欲望人人都有,到此何不一博?他对一切真是太过熟悉了,然而除了等待离开,他又如何决断!“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除了忠告,还是忠告。他一定还想告诫他的儿子,当心如今在感业寺里蛰伏的才人吧。“昭仪乃异女子也”。那双微阂无神的眼睛,似看穿一切,然而很多事情,他仍未看透。
“(武德九年)###,公谨与长孙无忌等九人伏于玄武门俟变。及斩建成,元吉,其党来攻玄武门,兵锋甚盛。”
玄武喋血,那射出去的利箭,早已将亲情抹杀的一干二净了吧。也许那杯鸩酒更是早已说明了一切——必须有人死。他,应该也想起广了吧。自从那个下午开始,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建成、元吉的名字了。他还没有接过权力之杖,已赔上了同族之血,来祭奠这条不变的真理。
大隋的亡国,对他的震动实在太大了。雁门之围,当时还是无名小卒的他应该也道听途说,甚至亲眼目睹广的病容和歇斯底里毫无斗志的状态。
“不行,这国会亡。如果……”那个时候,他一定深为父亲的英雄气概所折服吧。明日如何,他真的无法想象,真的。不过,他一定把广的病容和在生存线上挣扎的百姓一起刻在了脑子里。
他成功了。
“父亲老了。”不对,或者说,他无法再等。就让父亲在寂寞中迅速地老去,死掉……他取而代之。正值壮年的渊,只能在女人堆里寻求最终的价值。翠微宫中父亲的叹息,在最后的日子中, 他一定在睡梦中 ,真切地听到了吧。
命运女神给予他的时间毕竟有限,所以他兢兢业业,极力做个完美的男人。大批的才子汇拢在他身边,文臣武将和谏臣,他自始致终都不曾缺少;他宽广的胸襟,使不同血统的兄弟称他为“天可汗”。
“一切还不够好。”他提醒自己,稍有不慎将重倒广之覆辙,他不能让一切在他手里葬送。《贞观政要》、《谏太宗十思疏》、“水舟定理”等等,都是他的教训总结。他只是希望他的后代能和他一样保护大唐江山,记住历史。他清醒的头脑得到了奖赏。“看,这是你的成功,祝贺你。”他顺利地度过瓶颈,有了“贞观之治”。
“居安思危”。他的心里总有一面镜子,虽然他把魏征称为镜子,而魏征知道,他不是。他只是尽到为人臣的职责,不管结局怎样,他愿意随时赴死。魏征知道世民心中住着一个亡国的幽灵,它不停地折磨着他的君王,整夜整夜。“感谢你的知遇之恩,有生之年若有缘,为臣定当为您驱散之。”在写那篇千古名谏时,他一定在默默祈祷着。
“创业易而守业难。”繁华过后的隐患,毕竟还是来得太快。征高丽的失败,打击了他的自信。“魏征若在,他定不容忍朕之作为!”他后悔了,但一切并不像亡羊补牢那样简单。魏征到死还是那个魏征,而原来的世民早已消失。
时间这个东西毕竟太过可怕,人还是会变的。魏征累死在扶持太子事务上,也算是种幸运。至少以他刚直之脾性,也不用再见到太宗的步步堕落,及外戚长孙狐狸的专权和控制了,更不用看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似的新一轮权力争夺。
“未来的事自由未来的人来参与,你出局了,好好休息。”命运女神的太过理智,让大唐在一代繁华过后,遭遇一次不大不小的劫难,是福是祸,后人自知,犹如立于乾陵的无字碑,一切任后人评说功过。
人,不能总让强者罩着。
世民是幸运的,一辈子既有反面教训,又有时时刻刻跟在他屁股后面监督他的谏臣史官,更有可以放心依靠的肱臣志士,他还缺什么?还有什么理由使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他不去创一代伟业!
但“古之治天下者,善始者实繁,克终者盖寡,岂取之易而守之难乎?”魏征都如此说了,要“正身以黜恶,毋亲小人而远君子”,可事实又如何?
他怠慢了,自满了,也老了。遗忘,或许也是衰老的征兆之一吧。那个幽灵终于被尘封了,因为成功,也因为时间。还有优柔寡断的性格。他甚至忘了在以前,自己是那样的叱咤风云!想想当年平定突厥的时候,他的坚定刚毅令敌人闻风丧胆,可现在,子嗣问题却一步步把他推向毁灭的深渊。他内心矛盾与困惑之极,竟将他逼到挥刀自尽的地步!小人佞臣的蜂拥而上,使他终于变成了一个花花老头子。身为天子,岂非金刚不坏之躯,百毒不侵之身?不,他只是个心智正常的男子而已。他支持不住了……
时间之轮仍然在不停地向前滚滚前行,它碾碎了不知多少人的权力欲望,但很多东西是不会变的。
世民的晚节不保,无论史官或后任君主以何种目的加以掩饰,仍然藏不住繁华过后的惨淡经营。说得更残忍一点,这世上决不会有完美这个词,除非见好就收。如果世民在魏征之后而去,倒也落个名留青史,老来也不用落下如此败笔。可惜李家之后竟出不来一个能人,只能让世民苟延残喘地背着黑锅了,直到奇女子的出道。
“所以,权力这个硬币不是那么好拿的,即使你用它获得了最大效益,但要是你忘了它是双面的,代价就会降临哦。
这就是游戏规则,世民最终犯规了,他对成功太过留恋,那张世界上最不舒服的椅子,竟让他沉迷了那么久,直到他走进坟墓 。

过客的停留
——苏子?黄州?赤壁赋

一个人,到了四十岁,该经历的业已经历,身处风波浪尖,遭受世间种种磨难,走了太远太累,就要停下来思索生命的真谛。渐渐看透世间的悲欢离合无非只是过眼烟云,同时面对年华的老去,开始再次做出抉择:是急流勇退,还是奋而前行更进一步,在这个时候,一切都会有最后的答案。这,就是不惑。
苏子到了黄州,大约就是这个年纪。此前,他爱过恨过,疾恶如仇,做N多人的救世主。面对朝纲的混乱和奸佞小人,他“如蝇在食,不吐乃已。”累于名声,终于出口成祸。虽遭流放,但内心却已平静了许多。能找机会远远离开蚊蝇孳生之地,以名利为代价换回自由,他当然乐意接受这比不错的交易。比起“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悲恨与执着,苏子所采取的方式较屈子而言,多了一份“惹不起,躲得起”的幽默和淡淡的无奈。而生命的智慧,也就在对自我的解嘲之中萌芽,鼓励人去接受逆境,开始全新的路途。
旅程当然辛苦,清贫的日子也令人受窘。但家人相伴,一路风景,这目的地,便也在不知不觉中抵达。对活在路上的苏子而言,黄州,不过是他暂时停下来的又一站。能找个窝躲进去,歇歇疲乏的灵魂,成了他向命运女神提出的最想要的礼物。
对于这样一个自然最聪明的孩子,即使是命运女神,也不忍心破坏她的梦吧。于是,东坡居士,陶潜一样的陇亩生活,夜半游魂,喜雨亭听雨和赤壁夜游,成了他在黄州的重头节目。
他开始爱上这种生活,随兴,自在,轻松。更重要的是,他发现自己开始了回归——拥抱自然,诗意的留下生命的痕迹。
他喜欢结交知心的朋友,有道士和尚,也有不识字的农妇。他喜欢酒,却常常不过三旬便醉,然后睁着朦胧的眼偷偷地爬上城墙去看月亮,还有半夜醒来,去承天寺闲逛,在夜色中,寻找一种孤独。
更喜欢他分别已久的朋友,千里迢迢赶到“鸟不拉屎”的黄州同他一起吟诗作画,喝酒聊天。那是一种不被遗忘的感动,彼此心灵相通的共鸣。人与之间的温暖,就这样点滴弥漫在他的心里,化作文字,记载了时间。
于是这种对于生活的幸福伴随着他的诗词,他的散文,他的赋流传了下来,虽随岁月的淘蚀,经历千年,仍然真诚而醇美。至今读来,仍然能触摸苏子那质朴而又鲜活的灵魂 。
他的文字,不同于庄子的绝望逃离,不同孟子的雄辩执着,不同与屈子的离怨国恨,不同于孔子的善良济世。他,只是人,一个完整的人记录,化为永恒,充实了多少寂寞的灵魂。
于是就有了那个令人迷失的月夜游记和那篇流传千古的赋文。
苏子不借压韵,行文随意,是一种半醉微醺中情感的自然流露。凭借音韵和气氛写就的短短百字,道出人在宇宙中的渺小,又说明人在此生可以享受自然之美,给人以催眠般的效果。全文语言灵活而又传神,创造出人类普遍的心境。即人面对自然之美的感动,向往和追寻诗意精神的快乐。现在,我们再来回顾一下吧。
岁已中秋,月出。江上飘着白露。万物皆隐在空白的水天之间。薄纱一样的月光洒下来,粼粼的微波闪着光的呢喃。
一叶孤舟,两位挚友,小小的人影在月光闪亮的江面上漂来荡去,不知何去何从。
酒已至酣,乐极,纵情而歌。然袅袅萧声,悲悲切切,天地为之动容。叹时光飞逝而人生苦短,恨岁月永恒哀生命如幻。感慨纵使枭雄,在大江东去之间,也无非只是过眼烟云,只可托遗响与悲风尔。
一壶浊酒,暖人心房。淡然笑而慰之曰:人与自然之无穷,遍赏春花秋月,看尽悲欢离合,品世间众生百态,无非短短数十载相托。以渺小的人生与无穷的宇宙相较是种悲哀,但以人渺小的人生去填充宇宙的一瞬是种幸福。在这个中秋这个月夜的日子里,留下你我欣赏月色,谛听江风的印记,享受造物主之无尽藏,也就渐渐淡忘了人生苦短的悲哀。人终究身为自然之子,自然的永恒实际上是人的永恒,没有必要羡长江之无穷。因为当人的一生过去,整个宇宙属于他个人的回忆,即使将来被人遗忘,但至少来过,成为时间之河的石头被保留。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复又开怀畅饮,吃罢留得杯盘狼藉,相于枕藉卧于舟中,不知东方已经曙光初露。
这就是《赤壁赋》。这样的文字,也只有懂得幸福奥妙和享受生活的苏子,作为停留世间的过客,去记录人类对于生命时间的终极关怀。
每个生命的降生,都是以散发微光的寒星出世。
这当中,有人忘记了光的存在,变得迷惘痛苦,还有一些人把自己变成了太阳,想要照亮整个宇宙,但躲不过盛衰之理。这些人要么遗臭万年,要么名垂千古。但要历史记住这个不安分的灵魂,他本人所付出的代价就不仅仅是生命的不自由。这,是一场豪赌。
幸好,大多数人都没有这样的勇气和“远见”,所以更多的人知道光的存在,竭力照亮身边的角落,等到灯尽油枯,自己也被历史遗忘。也许苏子,就是黑夜中的寒星,他散发了他的光,他留下他对生命的感悟,也留下他对于自然的探求。而这东西,时间是抹不掉的。或许正因为苏子爱这个世界,他得到了最高的奖赏,就是在每个善良的人儿心中停留,让历史记住了他作为过客的高贵灵魂。
很多时候,苏子的快乐,就是那样简单。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纵论天下
纵论天下
——笑骂之间谈风云政治
荣辱之外看天地红尘

复仇?宽恕?

一道哭墙,成了真神安拉和耶和华的宿地。
一条圣河,成为隔绝两个世界的屏障。
一个,是遥远的流浪者艰难找到的安身之所;一个是曾经拥有的故地,在同战争死亡的斗争当中存活,终于迎来回归游子的故乡。
信仰、自由、家园……当无数梦想与美好的事务和这个令人头疼的名词结合在一起时,他,他们如变脸般成为令人窒息和绝望的空想。
耶路撒冷,这是天堂和地狱,天使与魔鬼交战的地方,这是安拉与上帝都摆平不了的大型火药桶。

握 手
握手,友好的认同。
两只不同信仰,不同语言,不同利益的手轻轻地合在一起,在那时,所有人都露出曾经满是阴霾的笑脸。
那一刻,人们都曾一度坚信,希望将随着这一良好的开始,终于能够告别50余年的纷争和积怨和仇恨,重新萌发。
在约旦河的岸边阿拉伯男人们愤怒地磨着他们可以找到的任何武器,女人和孩子则在阴暗的废墟中哭泣。他们痛恨他们的首领与“异族”握手:“这算什么?不能就这样算了!我们不需要入侵者的友好!同胞的血不能就此白流!我们要夺回失去的家园!”他们一边劳动,一边擦着早已沾满血迹的武器,高喊着:“复仇,复仇!为我们的兄弟复仇,为我们失去的一切复仇!”
在约旦河的另一岸,犹太人在寻找着可以找到的任何武器。他们痛恨他们的领袖与一个手下败将握手,这是犹太人的耻辱!他们用流淌了千年的约旦河水洗掉武器上的血迹,同时在忙碌着。女人和孩子,则在已成废墟的家中流泪。他们高喊着:“复仇,复仇!”
终于,一颗年轻的子弹射穿了犹太总理的心脏,倒下的殷红一片,也不只他的血。
拉宾之死,只是一切噩梦的开始,命运之轮停止了转动,一切,又重归混乱。
人 弹
周末,酒吧。人们在快乐中迎接死神的翅膀。血肉横飞,残肢遍地,空气中弥漫了烧焦的味道。地狱离我们如此之近。
他走进了灯光迷离的空间,周围到处都是年轻的笑脸。他不敢直面陌生人友好的目光,而他眼中,仇恨在燃烧,绝望在呜咽。当心不再流泪也不再流血的时候,要么变成铁石,要么变成野兽。
将手中的鸡尾酒一饮而尽,他引爆了挂在腰间的炸药。“再见。”撒旦的微笑在他的最后一刻,留给世间的,只剩下无尽的寒。
当一个人不再有生存下去的勇气和希望,不再有要保护的东西,不再有血脉相连的亲情,不再有活着的价值时,他用年轻的生命让三十多条与他同龄的美好在刹那间消失不见,只剩下灰尘和硝烟。
二十岁,刚开始拥有未来的生命,就这样匆匆带着仇恨画上了旅程结束的句号。
“为什么只有我活下来?为什么?”听,这是他心灵的呐喊!
就在几天前,他的父母在经过一个哨所时,遭到以军机枪疯狂的扫射,整辆车只剩下打不烂的钢铁骨架。而原因,只是在经过哨卡的时候,没有按照规定正常减速!而他从小用生命去保护他才十岁的妹妹,也在玩耍的时候,惨死在前来镇压他们同族暴乱的以军坦克之下。
一个小女孩在冰箱上留下了这样的便条:“亲爱的妈妈,我等不及长大去成为烈士了。愿安拉与你同在。”
当母亲看到她的孩子神色凝重的走入厨房,用稚嫩的小手费劲地拿起切菜用的刀时,她终于明白,那冰箱上笨拙而又歪斜的涂鸦绝非只是一个小孩子开的玩笑!
“妈妈,我想哥哥,我要报仇。”被泪流满面的母亲紧紧搂在怀里的孩子,睁着清亮的眼轻轻地说。语气中充满了本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成熟和镇定,她的心,早已要不起温暖和安慰。
有多少孩子面对的,不是晴朗的天!
那个叫做阿拉的女孩,今年只有五岁半。
宽 恕?
当你,用心来唤醒另一个人的生命时,你,也会重生。
医学无国界,不,生命,无国界!
当一个犹太人的心脏植入一个信奉###,讲阿拉伯语,并且素昧平生的人的胸膛中时,他与他的生命,复活了。
尽管,那个捐献者早已离开了这个世界,但只要一听到那有力的心跳,两位母亲,就会感到一丝温暖,继而老泪纵横。
同样的事,在继续发生着。因为还有爱。
谁说,不能“宽恕”?

千百年来它立在那儿。它代表了神圣。
它就是耶路撒冷!
犹太人人信奉它,是因为希望和忏悔。他们的神,葬于斯,又在那儿复活。
阿拉伯人尊称它是安拉的一部分,是清真。祈祷吧,为了明天。
每一天,总有人在这儿祈祷,哪怕身边有乱飞的子弹和乱跑的坦克,以及神出鬼没的自杀性爆炸袭击者。
每一天,总有人对着它细语,抚摸着它的裸露的砖瓦,每一条细缝,还有在弹坑中倔强生长着的带着血色的一株碧绿的野草。
尽管它早已满目疮夷,弹痕累累,断壁残垣。
信仰,伟大的信仰!
愿信仰不再充满血腥,重回圣洁。
尾 声
复仇,要么宽恕。
“想要有个家
一个没有哀愁的地方”
这儿是中东——耶路撒冷,巴勒斯坦人与以色列人共同的家。
我不想外人再插足这个原本能够“很快”平息的问题。
一边是肮脏的利益交易,独立的国家成为强权手中的一颗棋子。
一边是弱者被仇恨和鲜血迷住双眼的绝望地抵抗,他们手中的武器,要么是石块,要么是玉石俱焚的惨烈,和无穷无尽的恐怖。他们称之为“神圣的战役。”但是,果真如此么?
我也不想看到拉宾之后,阿特也会绝望地离开。
阿拉法特,巴勒斯坦民主权利机构主席,现年75岁,历经40余年戎马生活,是巴勒斯坦未来举足轻重的人物,而他为挑起这一重担,早已心力交瘁。面对这样一个年逾古稀风蚀残年的老人,以色列扬言要将他赶出官邸。而他住的地方,已被以军推土机推倒了3/2,成了一堆废墟。
希望,就此消失了么?
初稿于2003年秋
后记:时隔三年,当我再翻此文,无意间发现,自己成为了这段历史的记录者。远在大陆另一端的自己,透过影像和文字的画面,触摸着这段历史,远远的旁观,不仅仅因为距离。
阿特终于走了,或许也算是一种解脱。
铁打的沙龙巨头,终究难逃疾病的折磨。
两个权力顶端的人物退出历史的舞台,但主角的退场并不意味着仇恨、杀戮、死亡、冲突和战争的结束。
可喜的是,加沙犹太定居点的拆除,这是作为沙龙政治生命的绝笔,至少让失去一切的巴勒斯坦看到了希望。阿拉伯人可以回归故土,重建家园,而阿拉法特由此也可含笑九泉。退一步,毕竟海阔天空。
可悲的是,“柏林墙”再度上演,约旦河成为双方重兵压阵剑拔弩张的军事要塞。隔绝,是因为恐惧和仇恨。弱者选择了暴力和恐怖主宰一切,但只会造成更大的伤亡。噩梦仍在继续。
阿巴斯面对的是一个希望和噩梦交织的时代,这个时代最大的敌人不是以色列人也不是巴勒斯坦人,而是所有因为害怕受伤而去杀害别人的弱小者自己。
要知道,因为是弱者,所以更需要和平,让他们可以拥有生存下去的理由!
“我会成为烈士,这是我的梦。”亚辛的梦圆了,可,其它人的梦,又在哪里?
我,仍会等待,同所有不放弃希望的人一起祈祷……
谨以此文悼念逝去的阿特,他是真的英雄
定稿于2006-8-19
炮火前的伊拉克
(——恶搞小文)

一、核查
巴拉迪:老萨乖乖,把门打开,让我进来,就免战争。
萨达姆:不开不开就不开,间谍一进来,立马我完蛋!
布什: 嘿!你要是敢说四个“不开”,就等着抽石油,吃炮灰吧!
萨达姆:我是不想开不愿开不要开不敢开你要我开我偏不开!跟您说句实话吧,我这儿没有核武器,滚回你的纽约去吧,海湾不欢迎你们!
布莱尔:得,五个“不开”!
布什: #¥%…该死的……
巴拉迪:老萨,不要再执迷不悟了,我是联合国的,不是姓美,全世界的目光都看着你呐!要知道布什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哇!
萨达姆:别动不动拿“全世界”来压我!联合国在那儿?还不是在老美的地盘上?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怕就怕他拿“全世界”来作为地头蛇的保护费!
布什: 你也不瞧瞧巴拉迪身后是什么?还敢这么横!战斧!要核查还是要战争,你可得好好掂量!
巴拉迪:老萨,既然你不听劝,那也中。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道理你也应该是明白的!你要是真的没有核武,那成,我就是吃这个饭的,又不玩政治,搞清楚了的话我替你向安南那边说和说和,任务还是要完成的么。
萨达姆:平生不做亏心事,不怕核查人敲门。放他们进来!
布莱尔(掏出一张长达数米的纸,清了清嗓子):以下,是核查的注意事项: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态度要积极,讲话要诚实有礼貌,还要免费陪笑,否则……
萨达姆:#¥%,还要陪笑?有人查你最隐密的事还要陪笑?是不是还要看我的日记阿?那不是明摆着侵犯别人的隐私权么?我要告到海牙去!
二布、巴:少废话,由不得你!
萨达姆:看样子布什想玩战争游戏想疯了,找个借口,竟然编出这种理由!

(三个月后,联合国总部)
布里克斯、巴拉迪:经过核查人员严密勘察,暂时没有发现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伊拉克人的态度一般,但还是比较主动的。经综合评定,我们决定给伊拉克的打分为“良”。当然,我们还需要更多的时间去查清真相,报告完毕。
布莱尔(小声地自言自语):这比布什当年的大学成绩要好得多了,他的最好成绩仅为B-
布什:不可能!决不会是这样!那少量的空化学弹头和一些被搜查出来的导弹又做何解释?
巴拉迪:不好意思,总统先生,麻烦您专心一点,那些不是重要的线索,已经证实过了。空弹头里没有化学残留……
布里克斯:再说伊拉克好歹也是个主权国家,有那么一两个用来保护自己的常规玩具也算是正常的。
巴拉迪:中。
鲍威尔:我们一定可以找到借口,不,(说漏嘴了!)是证据……迟早……
布什:老鲍,关键时刻别给我掉链子,下次注意点!
鲍威尔:嘘~~~~

二、狼和小羊
鲍威尔:有了!有啦!老萨,这下你完啦!啊哈哈~~~
布什: 我要看,我要看!呦西,就是这个!(最近和小泉打得火热,一点也不奇怪)布莱尔真是好兄弟,终于让我逮着机会了!老萨,你就等着缴械投降吧,海湾的石油就归我们了!灭哈哈~~~~
布莱尔:不好,露底了……
布什:没关系。依照这份报告,我们就可以放心大胆的干了。
沙龙:布什先生,我在攻打伊拉克方面一定全力支持,可是我怕飞毛腿……
布什:怕什么?拿着,四装甲的“爱国者”!
布莱尔:可是做这些还不够。我念中学时的历史老师说过,引发战争的根本原因是国内经济有问题,为了缓解生存的压力,最好的方式是转移内部矛盾,那时,也就有了引发战争的导火索。可是现在世界经济还是很稳定的,人们并不站在我们这一边。
布什:简单!明儿叫老鲍去搞点花边什么的,比如来个攻打伊拉克的若干决议分析报告,效果一定不错。
布莱尔:老鲍?!
布什:还不清楚?我们只要一会儿说我们会忍耐,一会儿说伊拉克死伤将会超过三十万,将对石油出口产生影响,石油价格将会暴涨,把人唬得一愣一愣地不就行了?老鲍可是有名的乌鸦,没听说他上次在“9、11”时他发表的讲话一发表,纽约股市立马下挫么?
布莱尔:(擦汗)了解……
伦敦某硕士生导师:咦,我怎么看这份《关于伊拉克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分析报告》有点眼熟?不对,这不是美国的官方报告么,让我仔细看看……哦,不,这不正是我的一名学生的一篇论文么?天呐,这是一份抄袭的假证据,竟然连语法的错误也一摸一样?看样子中情局的工作态度真是一丝不苟啊!
老萨: 瞧见了吧?我真的不明白布什是不是有战争妄想症,为什么要在稳定时期开战?难道仅仅是因为石油,还是另有所图?我总算明白了,狼要吃小羊,总会有借口的!可怜的萨达姆,可怜的伊拉克!
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写于2003年5月1日
伊拉克战争爆发之日
后记:狼即使没有借口,还是会吃羊的,只是咽下去可能不太利索,会剩一堆的烂摊子。    
评于5月20日
伊拉克战争结束之日
(定稿时间:2006、3、20日)
我拖不起生命的凋零,也拖不起痛苦的哭泣,.我没有了笑影,只是我认清了地狱.
我看见孩子在哭泣,泪水中倒影着父母的尸体.我看不懂战火的屠戮,不知道明天是否来临.我不想兀鹫蚕食纯真的心,我知道祈祷没有意义,我知道烛光是微弱无影.我知道连上帝也为止垂泪不已.不要在疯狂,不要再疯狂!

风吹过
风吹过
——落红飘零,仰头望,群雁南飞,即是秋。





亮着的灯
填补
白墙的寂寞
——来自时间的叠影

重 逢
随着时光的流散,迎面向我走来的人群,在陌生的笑脸中间,突然拥有了那些似曾相识的脸庞,那种感觉,叫做幸福。
萦绕在心中的,或许只是一句令人难忘的话语,或许什么都没有留下,只记得那天,你如阳光般的微笑,温暖了寂寞者的灵魂。即使站在今天,那些烙印,任凭岁月冲刷,仍然历久弥新。这,也许就是回忆的力量吧。
也许,在某一天,街头的拐角处,如往常一样的擦肩而过。对,就是那一刻,时间凝固了。
“啊,是你!”
“对,就是我,我的朋友。”
然后呢?或许是个漫长的拥抱吧。接着,是在一个幽静的咖啡馆里,透过落地窗,远远的望着人来人往的洪流,行色匆匆。在重逢之前,两个人也是这样度过一天天的,现在,有了共同小憩的时刻,一起面对这个不再一样的世界……
当小提琴悠扬的声音戛然而止时,没有说再见,也没有依依不舍的告别。当我回头看时,那人,早已融入陌生的人海之中,消失不见。
我的生活依然不变,时间也仍然向前。或许那一天是多出来的吧?谁知道呢?或许再过若干年,当我回忆起这个日子,心中的温暖,是人与人之间被铭记的感动。
至少,“我们会再次相逢”这句承诺,在这一天终于没有像往日一样随风而逝。那代表缘的命运之轮,终于在今天转得如此圆满……
时间的轮度,已经真实的体会到了痛和快乐,让一切复归与宁静的,永远都是心心相应的美丽瞬间。不再寂寞,因为已经成长。冲破碎片,前方是阳光。
给我的朋友
2006.5.2
情思
茫茫人海,天涯沦落,哪堪冷落清秋。便求一生知己,须得百千回眸。情为何物?断肠相思处,酒醉梦中人。只恨银汉相隔,纵鹊桥相会,亦不得藕断丝连。只剩夜深之时,寂寞之人,空对孤影无语尔。

告别——叶

叶落了
化作泥土,亲吻大地
华丽的转身,悄悄地离开

渴望生命
它向活着作最后的告别
然后化为永恒的梦

变为泥土的叶
心甘情愿地
让深扎的根,刺入它的心
期待春来,化作树上的一枝嫩芽

风说      
树醒了吧    
燕儿知道了
衔来绿柳
贴在水上
闪着金光
纸鸢
飞升起来
看着底下
欣羡的笑脸
感到了快乐
花儿
终于不甘寂寞
一朵,两朵,一大片
引得峰鸣蝶舞
盛宴的狂欢
后记:虽然风大,但仍然喜欢这个生命觉醒的季节,那个呼之欲出的“春”字,包含了多少希望。校园的梧桐树还不见
动静,暗暗地焦急。再过几日,桃花杏花将要出来SHOW一下了。到时除了鸟凤蝶儿捧场外,还真少不了我!把对春天的赞扬留给下一个冬天,一整年,将会拥有充满生机的快乐。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写在岁月里的印痕
写在岁月里的印痕
——像只猫般乱窜,或许是另外一种生活



城市浪者
其实在城市里的日子,才是真正的漂泊
——题记








第一章开场的道别

直到尼可降生在这个灰色的城市当中,他才明白什么是上帝所说的真正的流浪。
“我真该让上帝送我一个充满猫食和鱼肉的家,至少我不用去啃那些咬得我牙痛的鸡骨头!”尼克每天都发着同样的牢骚,但他还是觉得每天晚上啃一顿鸡骨是自他断奶以来最安然的晚餐。“不错,我尝到了鸡肉的味道!”尼克满意地叫了一声,开始小心而又仔细地舔起他的毛。
这是尼克,一只城市野猫。白色,雄性,身长一尺半,体重四公斤,身手矫健,四爪锋利。有着一对日月眼,全身没有一根杂毛,尾巴上一小块裸露的皮肤是他最好的标记。这也算是一道疤痕吧,“不管怎样,胜利总是会有代价的。”每当他把玩着他的尾巴时,他都会这样说。
尼可拥有自己的地盘。每天晚上,他会鬼魅般出现在自己的地盘上,进行例行的巡视。当天气一天天地暖和起来,尼可感到身上的血也开始一天天地开始沸腾了。四周散发着猫小姐的味道总是让他兴奋不已。
“我的季节到了。”尼可白天睡觉的时候想。而事实上,尼可所做的,也只有这些。在流浪者看来,生存的意义只有这些——生命的延续。但不幸的是,每只雄性猫都知道这一点。于是每一夜都有战争。尼可作为领土的拥有者,就常常遇到来犯者。他威吓的叫声常常在半夜想起,和猫小姐们的月夜吟唱成为城市里暗夜的交响。可惜这些声音在城市的主人看来,是来自地狱的声响,常常将睡梦中的孩子吓醒,哭闹着再也无法睡着。
在一个飘着细雨的夜晚,尼可遇到了他许久不见的“老朋友”。
“你来了。”
连开场的警告也没有,来者如旋风般扑向尼可的咽喉。尼可把头轻轻一抬,躲过致命的一击,然后借着对方的冲力用利爪狠狠地扑向对手的背部,然后跳开。对手嘴里有了尼克尾巴上的一块皮毛,但他的背部,已经是皮开肉绽。
“独眼,你的身手还是不错。”尼可注视着对手仅剩的左眼和右边深深凹陷处的痂,轻轻叹了一口气。
说实话,如果不是尼可上次交手的失误,独眼到不会有现在这个绰号。他也不再是以前的黄毛猫了,而是成了疯狂的杀手。听多嘴的麻雀传言,他的手上有着十多只猫的生命,其中有几只并不是地盘的拥有者,而是小猫。
“我今天,是来做个了断的。”独眼的目光中只有杀气。
“是阿,你真的变了。”凝视着尼可曾经最为强劲的对手,他不禁有些恍惚。上次恶战,他看到了独眼的英姿,他油亮健康的毛,他炯炯有神的双眼,透着一股坚定。但他多了一样东西:傲气。“可惜,这是不需要的。”
“少废话!”独眼一声低吼,如狂风般袭来。
尼可一怔,终于看清了来者不过是皮毛凌乱,全身伤痕,垂死挣扎的敌人。
“不能死。”
两只猫扑到了一起,就像一只黄白相间的皮球在拼命滚。周围的尘土,飞扬起来,成为死亡的弥撒。愤怒的叫声不断地响起,透过薄纱似的雨,渐渐弥漫在城市的上空。
最后的一分钟。尼可放开独眼的喉咙,收起爪牙,扭头就离开了。
“谢谢。”独眼拼命地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走了。身后,是长长的血迹,在向前延伸。
“他妈的,这野猫今天发神经阿,叫起来嘎凶的,见了鬼了!”有人在黑夜中骂了几句。但又翻了个身,继续做他的好梦了。
第二天,在一只垃圾桶旁,清洁工人看到了一具土黄色的尸体。
“真是的,死也不挑地方!”清洁工人随手将它扔进了垃圾车,发动了汽车。
“再见,茨迈。”在不远处的平房顶上,一个白色的身影在注视着垃圾桶旁的一切。

第二章 野猫,家猫

在那夜的决死一战中,尼可伤得不轻。他的左前腿被咬去一小块肉,背上被抓去了一大块皮,左耳朵也缺了一小块,更惨的是尾巴。“我毛茸茸的尾巴阿,不能拿来当蝴蝶扑了。”这个笨蛋,如果不是因为本能驱使下的躲闪,面对独眼的必杀,代价就不会是尾巴上小小的一块皮。
一连几天,他都躲在这个僻静的角落,一个废弃的车棚。此刻他正小心翼翼地舔舐他的伤口,“好疼呀,只是要那些猫小姐们要多等一会了。唉,独眼也真够狠的,也可怜!”尼可心想。
“阿咪!好可爱啊!”
“呼!——”尼可吓了一跳,弓起背警告这个不速之客。
“见鬼,我怎么会被看到?”尼可很愤怒,“太失策了,我不是在暗处躲得好好的么!”
“别害怕,我知道其实猫肉的味道并不怎么样。”
清脆的声音。好温暖的感觉……“可是,她说的这是什么话!”尼可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想吓退她。他无意间回头一看,“咳,一身白毛。”他总算知道白色皮毛的弱点了。
“能让我看看你么?小猫咪?你好像懂我的话。是么?”
“小——猫——咪——!我作为雄猫的尊严啊!”尼可想三十六计走为上,但左腿疼得站立不住,背上也犹如洒了一把盐似的在灼烧。他撑不住了,索性躺了下来,“好吧,就让她看个够吧,希望她别来缠我!”
“喵——喵呜——”这个不速之客发出令尼可大吃一惊的声音。
“喵!谁在呼唤!你在哪儿?”尼可惊讶极了,“难道是我的耳朵听错了?周围没有猫族啊……难道是她!我要看看,她到底是何方神圣!”
尼可再次站了起来,勉强走到了车棚外。午后的阳光洒满了他的全身,洒在他的伤口上,还是舒服了很多。他的眼睛不再泛着幽幽的光,圆睁的瞳孔也眯成了一条细缝。
“呀,受伤了?还不轻……要是结了疤就不好看了。过来,喵——”
尼可顺从地跟了过去。“我……”
这下他看清了。那个清脆的声音是个短发,穿着红线衣,个子小小的女孩。
※      ※      ※     ※          

尼可尾随着女孩,这个动作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她不就是会几句猫叫么?难道就是因为好奇而要去过家猫的生活么?”
“人类……”说起人类,尼可从来都视他们为无物,当然除了他们吃剩的饭菜和养出来的老鼠。反正尼可搞不明白那个鸡笼式民居有什么令人羡慕的地方。白天空无一人的像鬼屋,晚上人们也只有睡觉,或把电气玩具开得震天响,或在如豆的台灯之下熬猪油一般的挑灯苦读。“切,那地方不是家,虽然可能有猫食和鱼。”
“可是我又在做什么呢?那里说不定很危险,要不闪了吧?可是脚不听使唤,它说它要看看会发生什么事,我的天……”
慢慢地,车棚不见了,眼前出现了几幢灰色的居民楼。“还好,没超出自己的势力范围,要不然真的凶多吉少,我可不想因为好奇把小命给弄没了。”
“到了。”进入一个黑色的过道后,女孩突然在一扇深红色门前停下。
“到了?阿,痛呀!”等尼可反应过来他到达目的地时已经晚了,他的脚没有反应过来,几乎撞到了女孩。他一个急刹车,一屁股坐在尾巴上的伤口上,痛得大叫,吓了女孩一跳。
“怎么了?”女孩回头一看,瞧他的坐相,不禁笑出声来。
尼可窘极了,他直往后退,却一不小心脚下凌空,摔了个跟头。
“瞧你,又把自己弄伤了。来,让我抱你。这里,是我暂住的地方。”女孩一脸关切,上前一把抱住尼可。
“不会吧!!”尼可只好投降,被她抱了进去。
屋里黑咕隆咚的,但尼可被一阵香味吸引——“哇塞,是鱼耶!大块的鱼!”尼可使劲吸着鼻子。“偷它一块尝尝,这要在以前简直是小菜一碟,可现在——该死的独眼,害我现在病猫一只!”尼可满脑子都是鱼,突然激起的食欲使他忘记了痛,而想起了最近的一顿早餐是在两天之前。
“饿了吧?”女孩在黑暗中说了一句。随手开了灯。
“天,她怎么会知道?”尼可怀疑地叫了一声。
“你抓得我好痛啊!瞧你灯笼似的眼睛直直盯着我家的那盘鱼不放!我可以抱你,但我不是你的猫爪玩具!好了,下来吧。”女孩故作生气地说道。
尼可害羞了,他把身体缩成了一团,收起利爪,顺势下地。
“该给你上药了。”女孩拿来了药棉和绷带。等女孩将尼可包扎得像猫木乃伊一样时,尼可得到了生平第一次大餐——一小条鱼尾加米饭。“还是热的耶!美死我了!”一顿风卷残云之后,他被抱到了一只大纸箱中。“慢着慢着,我可没说过你可以收养我!”尼可不停地发出抗议。但当他躺在铺上破布的“窝中”时,他开始昏昏沉沉的了。“好了,暂且睡一晚吧,明天一早实行逃跑A计划,况且现在也动不了了!”尼可打了个哈欠,一会儿就睡着了。





第三章 为了自由的出逃

当尼可听到树上的鸟儿聒噪个不停时,他知道逃跑的时机来了。
他试着动了动身体,方才明白A计划——趁女孩出门的时候一闪闪出门,获得自由的方案在没实行前就已经泡汤。一个严峻的问题是,“猫木乃伊”之包扎法虽对伤势每什么效果——但至少不疼了,但束缚的功能却是一等一的好。尼可见小动作不行,便开始拼命挣扎,把所有露在绷带外面的利爪包括牙齿统统用上,“OK,开始实行B计划——我啃!我撕!我咬!”费了大半天的功夫,却只解放了尾巴。“又能摇尾巴了,这感觉真不错。B计划终于开始显出效果了!”尼可只恨尾巴不能变成第五只利爪和第二张嘴。
尼可的大动作终于吵醒了女孩。当她再次打开明亮的电灯时,她十分惊讶——尼可不见了。纸箱里除了破布还是破布,“奇怪,去哪儿了,阿咪?”她甚至怀疑尼可就藏在已被咬成面条般粗细的布条之下。于是她把破布条扔在外面,把箱子倒了过来,再拍拍,似乎这样就可以把尼可从纸箱中滚出来似的。
“不知道鸡笼中的居民吃不吃‘龙虎斗’,我可不想变成他们的菜肴!”
此刻,尼可正四爪着地伏在床底下。轻轻地白天房间里也很暗,但最暗处莫过于床下。动物么,驱利避害的应激性在此刻发挥了最大的作用。他注视着女孩的一举一动,一开始恐惧,后又紧张,最后又变得费解:我堂堂一只大猫,会动用缩骨法变成蚂蚁般大小藏在纸箱中被你拍出来么?先别出去,还得再等等。
女孩失望了,她只好先管住自己。
尼可则在床底下注视着那扇大门。“时刻准备着!”尼可开始作冲刺状预备动作,一夜的好觉使他养足了精神,而伤口已经麻木,也无大碍。
女孩洗漱,门没开。
女孩吃早饭,门还是没开。早餐吃的是鱼。
尼可开始管不住自己了:“鱼,鱼,鱼!好香啊!可是——我不能叫,不能出去,不能作可怜状与她分享鱼,哪怕一小块也好啊!”
女孩理书包,门还是没开。
女孩搬出了自行车——“机会来也!”尼可趁女孩开门的那一刻,如一阵白色旋风般冲了出去,“B计划顺利成功!”站在车棚,尼可看着女孩渐渐骑着车走远。
“谢谢!喵——”尼可望着女孩的身影说道,“虽然只吃了一小块的鱼!”



第四章 不是独自一人

整个星期,尼可都躲在他的藏身之处。“为什么要下雨?我讨厌下雨,那些猫小姐的味道都被冲掉了。更重要的是,我又啃了一个星期的鸡骨——牙,我的牙可真疼啊!”说实在
的,比起食物那些伤倒显得不甚重要了。他白天打盹,晚上光顾自己地盘上的垃圾桶,捡些鸡骨,日子过得虽然落魄了些,但使那些痛恨猫叫春的人有了难得清静的晚上。
天放晴了,尼可的伤也好了。
“是时候该出去活动了,这几天一定有新鲜的玩意在等着我。”
生活还是在继续,尼可仍然是那只生龙活虎的猫,扩张地盘,征服猫小姐,和其它猫打架,还有抓老鼠。尼可虽然从小不知道他的母亲是谁,也没有后天训练,却有一身抓老鼠的好身手。“这全是被逼的。我总不可能和那些食物争鸡骨吃吧!”说到老鼠,尼可也是一脸的无奈。
尼可地盘中的鸡笼式民居油水颇丰,因而鼠辈猖獗,大的老鼠竟然有半大猫那么大。大概是肉食吃太多了,它们从先前的杂食者变成对蔬菜残羹不屑一顾的“变种”,专挑鸡骨鸭骨鱼骨磨牙,连最爱的“大米”(鼠药)也兴致缺缺。
为了能安心啃鸡骨,他把身为捕鼠高手应该学得本领和努力“悟”出来了,那效率比鼠药可要高多了!自从吃上老鼠后,尼可发觉自己的夜视能力越来越强了,只要有一丝的光照,他就能干他任何想干的事。“鼠肉比起鸡骨来可算是极品了。”唯一的缺憾就是脂肪忒多,一口咬下去满嘴都是油沫。“不知道这鼠肉是不是本来就是膘肥体壮的。”尼可感到困惑的大概只有这些了。
只有一天,他不得不放走了他的食物——尼可把鼠辈误认作小猫了。
“它,太大了!”尼可在围追的时候才发觉猎物的真正体积。
那老鼠见了尼可丝毫不退缩,连牙齿打战的声音也没有。倒是尼可,被唬得楞在那里!
布满血丝的眼睛,小小的牙齿在黑暗中闪着寒光。一边还翘起尾巴,摆出一副与尼可决斗的架势。
双方僵持了一分半。
尼可背上一阵发凉,他弓起背,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尽可能地使自己显得强大。但是,他的眼角却流露出一丝恐惧,只是他没让他的食物看出来(那是耻辱啊!)
老鼠渐渐从角落向尼可靠近,尼可被迫向后撤退,当它与尼可擦肩而过时,尼可听到了老鼠的一声尖笑。
“真阴冷!”尼可垂下头,这是他第一次失败。
“我该找个同盟者了。”尼可心想。
就在那个夜晚,他在女孩家附近找到了同样是无家可归的猫崽克米。
※       ※       ※      
见到克米时,尼可脑海中忽然闪出一副画面:一堆用杂草破絮堆成的窝。“这是那儿呢?我为什么想起这些?难道有什么意义么?”
“咪——咪——喵——”一阵残弱的猫叫打破尼可的思绪。他开始上下打量着眼前的猫崽。他看上去刚断奶不久,就连看东西也不太清楚——当尼可开玩笑似地用尾巴在猫咪面前晃了晃时,猫咪不像尼可那样炯炯有神地盯住不放,只是呆呆地“看”着他庞大的同类,连眼珠都不动一下。
“嗐,也像我小时候一样。来,宝贝儿,你有名字么?”
“喵——”
“饿吗?”
“喵——”
“你从哪儿来?”
“喵——”
“?!”尼可这才发觉处于成长期的小猫是多么地难以搞定。
“好吧好吧,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道,又看不清东西,在外面是很危险的。有很坏的大老鼠哦。来,衘住我的尾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那儿有许多好吃的。宝贝儿,知道什么是鱼么?”
“喵呜——”
一滴冷汗。但尼可还是照他说的方法,把猫崽带到了自己的藏身处。
“呒,乳牙还没出齐,怪不得刚才咬我的尾巴没啥感觉。”
等尼可把猫崽安顿好之后,他克服上次遭遇“巨鼠”的恐惧,一连抓了五只老鼠。“得挑又小又嫩的。这猫崽可比我幸福多了,至少第一顿不是鸡骨。对了,他连名字也没有,总不能一辈子叫它‘哎’,‘喂’吧!我口中有五只老鼠,老鼠……对了!就叫克米!克米,我来也!”尼可兴奋地冲着藏身的入口大喊。
“喵……”里面传来细弱的叫声。
“吁,他在。看来本雄性猫的藏身处是一流的。”尼可松了一口气。
那夜无事。尼可感到身边又多了一份温暖。

第五章 重 逢

当身边多了一个小弟时,尼可才发觉日子可以如此飞快的度过。虽然他的行动被其他雄性猫所不屑,他们甚至还会趁机骚扰尼可,欺侮年幼的克米。但是尼可从不为所动。“来吧,看我怎么收拾你们!”尼可从来都是这样时刻准备着。
终于有一天,当尼可带了一些鸡骨回家时,猫咪发出了一声令尼可欣喜若狂的声音:“尼可,克米!”
“哇塞!你会说话了!”尼可兴奋地大叫一声,满嘴的鸡骨掉在了地上。
“尼可,这,这是什么?”克米从未见过这玩意,用缓慢的语调好奇地问着尼可。
可不是么,自被尼可当小弟收养以来,尼可还是第一次带这些鸡骨回来,而事实上,尼可在那天也确实没什么收获。
“鸡骨!知道么?我从断奶吃到现在,虽然这玩意会让你的牙痛得要命,但它的滋味则是一流的!哦,对了。我不应该叫你‘宝贝’儿了,你的牙,应该出齐了吧?”
“没关系。尼可,鸡骨?真有那么好吃么?”克米试着咬了起来:“好硬!不行,我来啃的!厄——不错,的确很棒!
“那当然,这东西磨牙最好了,只可惜不能连带着磨磨爪子。知道你在遇见我之后吃的是什么吗?那是老鼠——上帝赐给我们的食物。”尼可“蹭”的弹出五只利爪,配合着牙齿撕扯着鸡的腿骨,发出“咔咔”的响声。
“食物?老鼠?可是,我在很小的时候听说过你被一只老鼠给打败了。真有那么大的……”
“别吵!克米,我收留你这猫崽不是为了来损我自己的!”尼可的声音陡然变了,连胡子都在发颤,“我不是说过自己只是因为吓了一跳而不小心让那只小老鼠溜走了么……那仅仅是个技术性问题!”克米的话显然伤害了作为雄猫的自心。
“可是——”克米显然有些委屈。
“好啦……克米,我跟你说过,要给你尝一下鱼肉的味道,明天就去。知道么,不是用来慰藉的鱼骨!”尼可一说到鱼,两眼都开始放光了。
“喵!——太好了!”克米一听到他最想要的东西,开始兴奋地在地上打滚,一边喊着:“鱼,鱼,鱼耶!!!”
“唉,这孩子……怎么把不该学的东西都学会了,谁叫我和他一样呢?”尼可坐在地上,无奈地用一只前爪按住了额头。
※       ※       ※
第二天一早,女孩的门口多了两只猫。他们静静地立在门前,一动不动。有时候,其中一只稍小的猫会坐下来,与那只白猫一同等待那扇大门的开启。
终于,门内有了动静。随后“吱——”的一声,门开
“呀,是你!”
“喵呜!——”尼可很高兴女孩还记得他。

“好可爱哦!”女孩一把抱住克米,轻轻地揉着克米的脸蛋。
“晕!她可……?还是没变啊……”尼可还是难以忍受这般的亲热和温柔。他赶紧向克米使了个眼色,克米听话地吓了地。
“饿了吧?”女孩总算把说出了令尼可期待已久的话。他们陷入极度兴奋状态,就像其它的宠物猫一样,拼命地用头蹭着女孩的双腿,叫声里,充满了黏人的甜蜜。“够了,闹够了吧,马上就好。”女孩开心极了。但事实上,在面对食物而丧失猫族尊严的尼可看来,他的叫声只是不停地催女孩动作快一点而已,因为他真的等不及了!
“令人期待的时刻!”尼可舔了舔嘴唇。
女孩给了尼可和克米每人一份鱼加稀饭,两只猫开始疯狂地狼吞虎咽。尤其是克米,他把稀饭吃得到处都是,胡子上粘满了米粒,而头上的毛发显然也想要尝尝酱油的味道,于是他黑白相间的小脑袋成了名副其实的“酱猫头”。而尼可,一边吃一边还发出“呼噜呼噜”的响声,就像有人抚摸他的腹部时一样。
女孩看着她的吃相,笑个不停。
“怎么不会呢,我们俩可真像强盗!”尼可在回家的路上说道。
克米冲他吐了吐舌头:“喵,好想再吃啊——我都快把舌头给吞了!”
“瞧你!”尼可用尾巴拍了一下克米,“以后去那儿不许调皮了哦,你肚子里的声音可比我大多了。对了,你喜欢那个姐姐么?”
“喜欢啊,她抱我的时候有种从来没有的温暖。”克米一脸陶醉的样子,不仅仅是让他不停咂嘴的鱼。
“我……知道了……”



第六章 来自冬天的劫难

天气一天天地凉起来了。城市中,没有丰收,只有生命的告别。
尼可有时候会对着飘下的落叶发呆,仔细聆听。因为他知道这些金黄的精灵回到泥土之前会有细细的歌声在回荡,那是秋天的华尔兹,吟唱的,则是对春天的期盼。
克米喜欢把黄叶叫作蝴蝶,他常常爬到树上,和叶片一起作自由落体。然后,在叶片着陆的一刻,轻轻地扑过去,把叶片放在手中,轻轻地吸着鼻子。
当尼可和克米换上长而暖和的绒毛时,冬天终于降临了。尼可的地盘上陡然多出了些紧张的气氛。食物的缺少,使那些麻雀不要命地开始在草地边,马路上觅食。他们蓬松的羽毛在灰色的马路上聚集,远看,就像破败的扫帚头。它们东张西望,边飞边跳,明目张胆地抢鸽子的食物,在马路中找寻人类吃剩下的面包屑,就连人类走过时也不飞跑,只有当克米“唰”地从房顶或车棚上跳入麻雀的中心地带时,才会激起一阵“扑棱棱”的拍翅声和“唧唧喳喳”的咒骂。它们就像是渡鸦,数代的城市生活是它们多少多了一些狡诈和油滑。曾经乡野跳动的一道风景,在灰色森林中,成了为了生存的恶徒。
还有老鼠。自从尼可被老鼠吓退之后,鼠群中出现了巨鼠一族——典型的暴食者。他们仗着庞大的体积,让很多猫族感到胆寒。更要命的是,还有猫崽被鼠群攻击的事件发生。而这些,都成为鼠辈不断进化的经验资本。这些鼠辈,每天都在疯狂地敛食。他们的胃装着在觅食过程中遇到的一切可以啃的动的东西:食物碎屑,果蔬烂叶,毛发,骨头,甚至他们同类的尸体。有时饿疯了,还会啃木头,电线胶皮和破皮革。
每年的这个时候,人类都会大规模地送上他们最爱的“大米”,但鼠族的聪明远远超出人类的想象。它们不吃这套,并且把它戏称为“老黄历”。即使真得遇到食物匮乏的绝地,它们也不会轻易入口。找一些老弱病残试吃是最明智的做法:毒性测验。如果被试者吃了立刻暴毙,鼠族立刻对其说“BYE—BYE”,但如果只是有头疼脑热的副作用,它们则会把大米吃得一粒不剩。连年的“供奉”对鼠族产生的抗药性,也是生存的一###宝,但也使以它们为食的猫族也经受了一次考验。特别是那些巨鼠,鬼才知道它们肥胖的身躯中装过多少鼠药!
而这些,作为刚学会猎杀的浪者克米对此毫不知情。他只知道,老鼠是食物,是供他果腹,除鱼之外最好的食物。虽然尼可曾经告诉过他鼠肉一定要吃“活物”,但他在搜寻的过程中偏偏把这句话抛在了脑后。
当他看到草丛中的一大堆灰色的皮毛时,他兴奋极了,赶紧叼了几只回到尼可的藏身处。
尼可还没回来。克米太饿了,他撕开老鼠的皮毛,对着最嫩的腹部咬了下去。
“不要啊!尼可总算及时赶到。快放下!克米,你会送命的!”
克米吓了一跳:“为什么?”
“看你的猎物!”
克米这才看清了他叼来的食物的样子。那些鼠尸个个七窍流血,死不瞑目。四肢僵直,死相极惨。
“天啊!我不知道!”克米害怕极了。
“那是鼠类的牺牲者。你在发现处一定看到一大堆粉红色的大米……不好,克米,你吃了鼠肉了吗?你吃了鼠肉吗?克米?克米!你怎么了~!”尼可最担心的事最终发生了,他看到克米无力地倒在地上。
“我……吃了一口……我……要?????死……了……”
“不,不要啊,克米,你会没事的,你要坚持住!”尼可开始拼命地用头蹭他,用身体暖和克米。
一连几天,克米都在发烧,他一直在不停地说着胡话,抽搐。尼可寸步不离地陪着克米,按时为了克米找来水,并用嘴喂他。现在是冬天,尼可无处找水,只好在结冰的水坑上蹲上一段时间,用体温融化冰,等到冰融化了,尼可也快冻得不行了。当他不在克米身边时,他把能找到的一切能使克米暖和的东西,都铺在他们睡觉的地方。尼可知道他所做的仅有这些,这一关也只有克米自己能闯过。
在一个晴朗的早晨,克米终于有了清醒的神智。当他睁开眼,他所说的第一句话使尼可感到半个月的照料终于有了价值:“你累吗?尼可,我现在好饿!”
“谢天谢地!吃的?好,我现在就去找。要吃鼠肉么?我也很长时间没饱肚了。”
“鼠肉?!谢谢,不必了。我倒是好想吃鸡骨。”对于这场劫难,克米仍然心有余悸。
“好!你等着。”尼可出去的时候,他感到脚步轻松了许多,不知怎么,他的眼里闪出一滴泪花。
当克米又会跑会跳会叫会笑的时候,它们在一个下雪有月亮的夜晚,干掉了上次冒犯尼可的那只肥得像球的老鼠。那只“怪物”把尼可的进攻看成了一种虚张声势,反而不知好歹的予以反击。
“切,也不会看看收拾他的有几只猫!这种货色,脂肪含量高达99%,就是吃了也觉得恶心!”克米一脚把鼠尸踢到了垃圾桶边。
“的确,喵——!”尼可看着克米胜利者的姿态,会心地笑了:“克米,你长大了,从现在起,克米你将是我尼可最强有力的同盟!走,回家!”






第七章 “不能死!”


当春天再次来临的时候,所有的动物又一次迎来了它们的季节。
在灰色的森林中,不能看到自然中的所有爱情故事,唯有痴情的蝶儿和不甘寂寞的鸟儿们在花丛中流连。和煦的春风捎来了五彩缤纷的花朵来款待处于蜜月期的动物们。到处都是新芽,到处都是飘絮。春风让每一朵绯红桃花都怀了春,让每一朵雪白梨花都含了情,它们在春天播下生命的种子,在夏天的时候萌发,长大。冬天,的确过去了。
尼可已经度过第二个冬天,他此刻最关心的就是领土的扩张和保存。他很清楚,去年生的小雄猫们决不甘心自己没有领地,因此一定会来和尼可斗法。尼可也知道,自己虽然不像以前那样孤掌难鸣了,但他害怕再次遇到向独眼那样的对手,他们曾经是败者,但雄猫的自尊不容许他们苟且偷生。他们要么打败昔日王者,要么永远消失,像独眼一样,让王者结果他们的生命。尼可清楚,他总有一天也会打败,因为这是他的命。
因此,他在和其它来犯者交手时,尽可能的让克米一展身手。而克米,也不是吃素的,虽然有些时候会被整得很惨,但不到万不得已,尼可绝不会让克米去攻击对手的要害。有时对方招招致命,而克米吃不消时,尼可就会果断地予以反击。不久,在城市暗巷深处猫族中,尼可克米黑白剑客的名声就渐渐传扬了开来。
但是有一天,他们真正的遇到了麻烦。
那天晚上,天气出人意料地变得料峭起来,月亮也被冻得躲到了云层后面。尼可和克米正在啃鸡骨来消磨时光,他们难得有清闲的日子。尼可经过冬天的日子和春天的争战后减轻了差不多一公斤,而克米却出人意料地胖了一公斤。现在,他和过去的尼可一样,是只健壮的雄性猫,他目光如炬,令所有老鼠胆战心惊;他的利爪,听觉,嗅觉,都和尼可一样出色,但相对尼可的巅峰状态而言,他显然太年轻,太嫩了些。等到尼可被打败,克米刚好接替尼可的地位。这就是自然界最简单的轮回——优胜劣汰的生命强者的游戏规则。
“出来!尼可,今天是你失败的日子!”尼可的藏身处外一片嘈杂的猫叫声。
尼可和克米相互使了个眼色,“倏”地从藏身处一个隐蔽入口出来,绕了个弯,从来犯者背后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尼可,今天来了好多阿!”克米低声对着尼可说道。小小的克米从未见过会有十只猫向尼可叫板的场面。他忽然有种想逃跑的感觉,虽然他在表面上看起来要比尼可泰然得多。
“好了,克米。今天看来必须动真格了,用你的全力,你懂么?这是个严峻的问题……不然……你应该知道独眼的下场。”尼可咬着克米的耳朵说道。
“是!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克米上前一步,厉声质问这些来犯者:“你们这些杂种猫,难道你们不知道这是黑白剑客的地盘吗?敢到这儿来撒野!”
“你说什么?这儿轮不到你说话!”群猫中闪出一只虎斑猫。他是去年生的,和克米一样,天不怕地不怕。他“呼——”地跳到克米跟前,气焰嚣张地对着克米大吼大叫。
“我的话不用重复!想找死,那就过来吧!”
一场较量就此展开。虎斑猫从不认为他会对克米手软,所以,他每一次挥爪和扑杀都是招招狠毒,毫不留情。克米呢,却不想致他于死地。但是他丝毫不敢松懈,只要一次判断失误就会造成致命伤。他一次次地躲闪,继而加以还击。最后他愤怒了,发出一声令人胆寒的尖叫,连尼可也吃了一惊。
“哇塞,暴走了耶!”
只见克米不顾一切地和虎斑猫扭打在一起。他用满腔的愤怒化成力量迸发出来,眼里用牙齿和爪子撕向虎斑猫,眼里迸出仇恨的火。渐渐地,虎斑猫感到吃不消了,他明显地败下阵来开始发出哀号——那是投降的信号。他被克米掀翻在地,露出白色柔软的腹部。但克米愤怒到了极点,他丝毫不理会虎斑猫的连声哀号,他像只豹子一样,用双颚紧紧卡住虎斑猫的喉部,使其窒息。
哀叫声渐渐小了下去,虎斑猫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
短暂的寂静。
克米放开了尸体,气喘吁吁。但他异常镇定:“好,下一个。”
“下一个是你!”四只野猫冲了上去,克米被迫与之混战。
“什么,竟敢忽视我的存在!别看扁了我!”尼可上去帮忙,但被另外五只猫拦住了去路。“别忘了还有我们!”
尼可和克米被隔离了开来,克米显然累了,他只要反应一迟钝便会遭受攻击.他拼命地应付着,但还是寡不敌众,他感到了自己的疼痛,但是仍然坚强地对其它四之猫予以重创。
尼可也不太好过。他采取的是灵活应变的战略,巧妙地与敌人周旋。但他的战术用了不止一次,而且群猫中似乎有一只猫非常了解尼可,因此运动式的战术对尼可来说只是消耗了自己和对手的体力,而且无论在何处都被包围着。
“看来,今天,我是老鼠了。”他想一对一拎出来单挑,但是五只猫配合地非常默契,尼可占不到便宜。他感到这场战斗是他最艰难的生死较量,而他的对手,不,早已成了敌人,要致他和克米死地的敌人绝对不会轻易放过这个让他消失的机会。正如他所说的,“该动真格拼命了。”
情况越来越危急。克米已经到了极限,他明白,只要一倒下就会被杀,和虎斑猫一样。他没有一声痛苦的哀号,只有野猫的包围圈在不断地缩小,缩小……
尼可也不太好过。春天长时间的较量和减轻的体重使他力不从心。他的视线开始模糊,视野中的克米已被群猫围住,尼可感到死亡的味道越来越浓了……
“不能死,不能死,不能死!”尼可蓝色的眼睛不再温柔,褐色深邃的眼看到的不再是过去,双眼圆睁死死的盯住前方。它全身的肌肉开始紧张,四爪不再收进肉垫,而是像钉鞋紧紧地抠着地面。竖直的毛发不再随风飘动,月光透过云层洒了下来,使他看上去就像一尊银色的雕像。
“杀,杀气……我……动,动不了!!”一只灰猫被尼可的样子吓破了胆。是啊,这才是王者之气。尤其当他看到体力不支的克米被四只猫轮番攻击,那种愤怒已使尼可丧失了理智。可怜的灰猫离他最近,立刻被尼可扑到在地,咬碎了喉咙。
他放开尸体,向第二只猫猛冲过去,将全身的力量集于前掌,朝着敌人背部猛得一扯, 一大块毛皮就被撕了下来。被扑到在地的花猫连声哀号,血沫从咬开的喉咙里不断地喷溅出来,求饶的声音最后越来越小,直到消失不见。
“尼可……尼可……?不要……”克米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嗜血的尼可,“这不是尼可!尼可,快醒醒,他们不是猎物!”
“还是先管住你自己吧!”一只野猫猛得朝克米冲了过来,克米被撞倒了。
“或许这样虽然不能活下去,但……说不定,也是种解脱……”克米放弃了挣扎,他感到呼吸开始变得困难。“还是失败了阿……对,不起……尼可……”
“来,小猫咪,看看他是谁!”一只脸上有明显伤疤的野猫咬着克米的喉咙说道,“还记得我么?”
“放开他,刀疤!”尼可放开身边将死的“猎物”,转过身。白色的毛发,已被血污染的鲜红。
“可以,只要你投降受死。还记得这伤痕是怎么来的么?拜你所赐!今天我要还回来,你,没有机会了。”
杀气渐渐从尼可的眼中消失。蓝色的眼眸映出被咬住的克米,褐色的眼看到的是很久以前与刀疤的一战,还有垂死的独眼。“谢谢……”他明白了独眼最后的嘱托。
“我,已经没有力气了……只要你放开他……”
“原来浪者尼可也会求人啊,这真是天大的笑话!哈哈!好,如你所愿,上!”刀疤放开已经昏过去的克米,和其余的野猫一起扑向尼可。
“再见……”尼可闭上了眼睛。
“滚开!”
突然飞来的石头打在刀疤和其它野猫身上,争战立刻结束,群猫作鸟兽散。
“你记住,尼可!”刀疤在离开前地叫了一声,“这是约定。”
尼可挣扎着站了起来,无力地走到克米身边,轻轻地舔著他的伤口。“你很勇敢,克米,真的。”
他回头一望,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不远处的灯光下。
“喵呜——”
一声呜咽,是求救的呼唤。
这叫声很轻,只有一个人听到。
已是午夜,月亮很美,但是散发的光,有了一丝血色。






第八章 无法醒来的梦

“我是谁……在哪里……好温暖……妈妈……”周围的一切都在旋转,尼可想睁开眼睛,光,一会儿充满了他的眼眶,一会儿又消失不见。
“很累……?”
很久很久的一个秋天的夜晚,一只美丽的白色流浪猫在居民楼顶层的角落中生下了四只小猫。脆弱的小生命,就像粉色小毛球,什么都不懂,但食量却大得惊人。猫妈妈只好每天花十几个小时外出觅食,来喂饱这些未开眼的无底洞。
如果岁月就这样度过,平淡如水。那也应该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至少在最初的一个月,可以得到保护。
至少不用在还没有断奶之前就面临饥饿寒冷的威胁。
至少在学会走路之后,不用每天提心吊胆地担心自己跑得不够快,会被流浪狗追到。
至少面对老鼠时,年幼的自己不会害怕被老鼠吃掉。
至少……
可是时间始终是最大的赢家。
一个寒冷的冬夜,结束了一切。迎面而来的车子,将这个家的保护撞飞了十多米,白色的身体无声落下,带走了三只小猫的生命。只有一只白色的小猫,拒绝猫妈妈临死前的召唤。
离断奶还有一星期。破絮和杂草铺成的窝,虽然可以维持过去一家子挤在一起时的甜美之梦,现在,却挡不住凛冽的风向幸存者发起的进攻。“很冷。”瑟瑟发抖。
没有食物,饥饿。一天,又一天。白天变成了黑夜。黑夜回到了白天。第一缕阳光洒进了角落,但呼吸却渐渐变弱。
“要死了么……”原本就没有多少可以看见的光明,终于开始渐渐变暗。
“告诉我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答应,只要你放弃。”一个声音在召唤。
“谢谢,我只要可以自由地活着,无论多么困难。”
“其实,城市不过是有了人类的丛林。在这里生存的机会有很多,但活着,就必须面临岁月的残酷。希望,在你的心里,尼可。”
隐隐约约的香味飘来。他边滚边爬,离开了窝,在一个角落,藏着一大堆的鸡骨。
没出齐的牙就这样拼命地啃这些坚硬的食物。“疼——但只要活下去……”
“尼可!”
克米的微笑一直是他最牵挂的幸福。猫崽总是一不留神到处乱晃,刚学会爬树却常常忘了如何从树上下来,害得他不得不吃力地爬到树冠上,“来,和我一起跳,一,二,你行的!”
“克米,下次不要让我玩无聊的猫崽游戏了,我是老大好不好,我的形象啊!”
“哦,知道了。尼可,我听你的话。”
但没过几天——
“尼可,救我啊,我下不来了!”这次,克米的目标比原先那棵大树还要高,站在树冠顶上的尼可的感到四肢在发抖。
“克米,你!”
“尼可,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你也会怕。对不起,我以为你行的……?”
“好好,别哭啊!我是应该保护你的,怕了你了……这种高度有什么好怕的,看我的!”
不断地下落,下落……大树不见了,周围的房屋不见了。四周忽然充满了刀疤的笑声:“你记着,记着……”
“喵呜!”
“你醒了。别怕,只是个梦。”
睁开眼,微弱的灯光,短发的女孩,清秀的脸庞,关切的眼神。
那只大大的纸箱,还残留着有他的味道。
“喵——”
“谢谢,我知道,我回来了。”尼可听着女孩的安慰,继续沉沉睡去。
一天又结束了。“是啊,只是个梦,关于过去的梦”







第九章 最后的选择

“睡过头了。”看着躺在身边还没有醒来的克米,尼可轻轻地叹了口气。
“好点了么?你都睡了一整天了。昨天你做噩梦了,可怜的猫咪。”女孩一如既往的微笑,让尼可从心里感激女孩的善良。“你们俩也真是的,大半夜玩打架,听见你们凄惨的叫声,是我不得不为你们担心,害我半夜起来……”女孩的声音有了一丝疲惫。
“喵——”尼可发出一声充满歉意的叫声,他想用头去蹭女孩的腿,但发现全身早已没了力气。
“别动,你虽然伤得不像酱猫头一样重,但也是遍体鳞伤的。幸好我刚学会了一些消毒和包扎的措施,给你包扎好了,才不会使你伤口发炎。”
“不好……”尼可这才发现自己身体不能动的真正原因了。克米更惨,全身上下被绷带绑得严严实实,只剩下两只尖尖的耳朵露在外面。
“这叫学过么!克米真是可怜,劫后余生又遭捆绑!”尼可刚想抗议,不料肚子占了先机。“咕噜——”
“呵呵,饿了?来,快吃吧!”女孩变戏法似的端出两碗鱼肉加饭。
尼可嗅了嗅。目光中充满了警觉。
“别怕,虽然凉了,但还是还可以吃的。我不会伤害你的。”很温柔的声音。
尼可仍然是只饿猫。还是一样的狼吞虎咽。大口大口地吃,风卷残云,还是没变啊。
“瞧你令人头疼的吃相,没有人和你争啊。”女孩笑了。
“尼可……什么味!哇!鱼耶!好痛啊!”克米被香味唤醒,他一连发出的叫声连尼可也听得莫名其妙。他边吃边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克米,吃……快吃,这鱼真棒!”
“哦……”
克米小心地吃着。女孩心疼地摸了摸克米:“小猫,哦,不,酱猫头。欢迎你回来……想要留下来么?”女孩有了泪花,“你这次伤得不轻啊。”
尼可停了下来。他看见克米眼神中流露出的依恋。
“看来我该做些什么了。”
※        ※       ※      
尼可和克米在女孩家中待了两个星期。尼可的伤好得很快,他明白,是时候该走了。
又是一天的开始。
尼可实行了许久不用的B计划,从女孩家中冲了出去。
临走前,他不忘向克米告别,克米还不能下地。
“尼可,你要走了么?”克米不安地说道。
“嗯,是啊。我郑重地向你宣布,从今天开始,你和我从此陌路。你就住在女孩家里,好好享受生活吧。而我……呵,该去作个了断。如果你没有感到幸福和自由,那就回到我的地盘上继续流浪吧。”
“陌路?还有,这是什么意思?”克米显然听出了尼可话中的凄凉。
“我倒!好了,再见……”
“他走了么,酱猫头。”女孩轻轻地拍了拍克米的头。
“喵——”
※        ※        ※      

很长一段时间,女孩没有再见到尼可的身影。克米也会到处去寻找,去他过去的藏身处,以及上次决战的地方,他和尼可爬树的地方。但是,都没有找到。他,还是回到了女孩的家,因为那盏灯,开始属于他。
后来的后来,“鸡笼式”居民开始发现一桩奇怪的事。每天清晨,二单元一幢101室的门前常常放着几只刚死的老鼠,这成了一桩奇闻。
有时,人们还会见到一个白色的影子在车棚顶上远远的望着女孩家中的灯,灯光下,常常有笑声和充满甜蜜的猫叫。
尼可最终选择了流浪,那些来犯者也少了。他们只是在等待尼可黄金时代的过去。
总有一天,他会离开,如同一片老去的枯叶。
但那时,将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尼可出现,而克米,也会更成熟。
而现在,灰色天空下灰色的城市中,有一个角落,尼可正在为着他的生存之梦,而不断奔跑着。
这就是跳动着的生命。
<完>
定稿时间:2004年1月

而秋跋------梦开始的地方
跋:
2008年6月21日,我终于从漫长的梦境中醒来。我看见了一道光芒,射进原本阴暗的内心世界。我发现,当严酷的冬季过去,春天的光芒再一次让我疲惫的心灵有了喘息的间隙。我知道,我仍然不能放弃我所珍爱的东西。当然,对于我刚开始决定我的创作生涯的时候,往往这一切只是一个偶然。我还记得当年,年仅十四岁的自己,手握果真多冰棍,双眼凝视着从教室窗户里洒进来的一抹夕阳的时候,我的呼吸都停止了。
我知道,我找到它了。是的,天边的火烧云就是它辉煌的杰作。我不禁从内心深出发出一声由衷的赞叹:啊,上帝,你真美。
也许,对于我来说,写作,到最后,都成为作家用于的游戏,而我的处女作,又在一次次的创作,废弃和再创作中徘徊着。我发现,我到最后,唯一想要做好的事情,就是给我的《而秋》化上一个句号。可是,我又最终陷入了一个悖论中。如果生命本身是一种轮回。那么,我写而秋,是否也是自我成长的一个轮回呢?而秋,写满了年少轻狂的傲慢,也写下了我淡淡而又清涩的爱情。我知道,我不是三毛,更不是其它的人,虽然,我都读过她们的作品,可是,我仍然还是选择坦然的诉说。
上帝关上了我通向现实的大门,却让我在洁白的稿纸上记录我生活过的岁月,并且赐予我和我的文字不朽的生命,也许,我该满足了。
老实说,面对如潮水一般涌来的流言,我往往是被动而又无助的看着身边所发生的一切。我有时候真恨不得所有的人都闭上欲望的嘴巴,听听我的歌唱。可是,现实终归是现实。面对他人怀疑的目光,我想经历了那么多的曲折,我也真的见怪不怪了。就在昨天,老爸还是在说,我不现实。我始终没能闹明白,究竟什么是“现实”。算了,我还是放弃和他无力的争辩了。我还是退到我的阵营里来,带着一丝调侃,带着一点无奈,一边敲着我小小的文章,一边哼者宫绮俊爷爷给每一个爱幻想的孩子谱写的〈伴随着你〉的乐曲。是啊,我很久没有看书了,苏东坡也想我了。
反正人生是一场快乐的梦境,我还是继续快乐的做梦。作家,是生命本身的奇迹,还是奇迹本身造就了作家呢?我体会着我19岁那年我敬爱的颜先生和我说的一句话/。就是他看了我写的手稿,当时,〈而秋〉还只是我用圆珠笔一个字一个字写在一本薄薄的笔记本上,他说,有一天我会成为一名作家。
我只是在想着:作家?好遥远啊。我只是知道,我喜欢文字,对我来说,作家本身就是一个永远也够不到也猜不透的名字。也许,在我的有生之年,可以慢慢的去填补,这两个字的深远。我知道,那背后所蕴藏的,就是真理本身。
我追寻了那么久,所追寻的,也是真理本身,还是闭上眼睛,进入到属于我的童话王国。我知道,我就是那么不现实。还是让时间,带走一切,而我小小的心灵,也将重归与光芒本身。只有贝多芬本人,才知晓,他所颂扬的生命吧。
用爱,和生命的尊严昭示希望之光//给予勇士信仰的力量。用梦想托起最后的绝唱/只要未来还成为未来.我依然在用心歌唱.醒来吧,漂泊的心,醒来吧,我们一起回家.
而我写到这里,只是觉得欣慰,我的生命本身也有了属于自己的价值,因为,我已经知晓我自己,因为我已经发现我自己.
聪明的读者,你认为呢?/童话永远是童话,即使面对现实的残酷,还是会有童话.就让而秋,作为我14岁到22 岁的一个完满的终章吧.
是的,记录者成为记录者本身,旁观者只是看清真相,追梦人找到了梦,这个梦属于不朽.为爱而生的天使在受伤后复活,神话本身超越了神话.只有漫无边际的光芒带走了时间,和消失的岁月,而它依然等着人类去发现.你,准备好了吗?/
突然间发现一点.我似乎觉察到我缺乏一样东西,我觉得我的肩膀上少了一样东西,另我在打好通篇文章之后猛然惊醒.我发现自己不是懦弱的躲进了我的小世界.而是想要打开心门.我的头脑里顿时涌现出一种很沉重的东西,我感到了重量.是的,.我知道,我的成长又开始了.那一份东西,叫做责任.呵呵.很开心,我知道了我的目标了.不再迷失了.
还是继续开始飞行吧,.而这一切.终将过去,永不再来。.


而秋全文阅读 作者:塔佛利斯 《而秋》由www.61k.com集整理于网络,如文章内容侵犯了您的合法权益或者是侵犯了其他的法律法规,请与我们联系,我们将考虑删除而秋全文阅读页面。

二 : 祖先的爱情全文阅读 作者: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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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先的爱情 / 中风狂走的小源 著 ]

书籍介绍:
“没有爱情,生活就不值得一过。”刘瑛是军阀沈将军的千金与年轻木匠刘哥四的私生女。刘家父女为躲灾避难从省城来到下坡村落脚。十年后,刘瑛因其惊人的美貌在新龙镇的集市上引起了大骚乱。她对有钱人陆家的大少爷陆云廷心生爱慕。而陆家大少仪表堂堂,是军校的优等生,数年前就对少女时的刘瑛深有好感。新龙镇骚乱后,陆家二少陆小廷向刘瑛求亲未遂,引发了一场“抢婚大战”,下坡村的村民奋起抵抗。与刘瑛青梅竹马的陆阿凉胸口也中了一枪,伤愈后他上山为匪,抗日战争中成为游击大队的领导人。而此时的刘瑛已是远近闻名的刘寡妇。某天晚上,两人重温旧情。不料,身为国民党少校的陆家大少重返新龙镇,并带刘瑛去了省城……

正文 序章

日本鬼进村时,天还没完全黑下来。大月亮刚刚探头,傍晚的空气中有一股小叶桉的香气。阿婆一再告诫我们,遇上日本鬼千万别转身就跑,不然会被枪毙;不要原地傻站,否则也会被枪毙;更不要迎着他们跑,那样还是会被枪毙。阿婆说,你应该尽量模仿自然的事物,比如一株腐蝇草、一朵凤仙花、一块不起眼的铜矿石。——天知道阿婆是怎么办到的,反正我办不到。我躲入蒲葵树丛,远远望着他们的罗圈腿。
和过去躲土匪一样,大伙再次逃往野香蕉林。这片林子无数次死于突如其来的霜冻,然后从自己腐烂的尸体上冒出新芽,并于每个暖冬过后长势凶猛。一场持续数周的大雨可以使它逼近村边。于是村长就像几百年来的历代前任一样,带领全村老少抵抗堆积如山的野香蕉,阻止它们仿照山洪的架势涌入村庄,威胁牲畜、房舍、村西头的农田,以及田里偷种的大烟苗。刘寡妇最恨香蕉。下蓝色暴雨那天,泛滥的野香蕉把她家弄得墙塌地陷。她倒霉的男人和一条牛犊被埋在野香蕉和瓦砾堆中,挖出来后,只剩半口气。男人吐出嘴里的野香蕉,神情无限哀伤。他撂下一句话:“野香蕉真难吃。”说完就蹬腿了。刘瑛发誓要把丈夫葬入一处野香蕉永远无法侵占的地方。当时包括我小叔叔、两个陆家寡妇、刘寡妇玩牌九的可怕堂兄,以及多位何首乌似的长辈都围在她和死者身旁。——所以大伙知道刘瑛最恨香蕉,也明白她想找出那么一块地方是不可能的。她丈夫庞大的尸体被水气泡得发涨,溶化的肠子从屁眼流出来,村长只好叫人把它装进木棉树棺材埋了。没过多久,刘瑛忽然想当我干妈,夜里还要抱着我睡。——不论春夏秋冬,她的双腿永远像水罐一般冰凉。由于刘寡妇**胀鼓鼓,好似两只发光的木鱼,因此滂沱大雨中疯长的竹笋总会引得她连连叹气。阿婆常说,刘瑛从小就有自言自语的毛病,可我并不清楚她胸前的两颗玩意儿究竟藏了什么秘密,能令众多小伙子整天魂不守舍。后来刘寡妇变得很忧郁。阿婆求菩萨保佑。
日本鬼之所以会来,是因为村子里有游击队。——既然游击队敢冒头,太君当然要想方设法干掉他们。月光下,我们常常能看见村边人影晃动。他们全都猫着腰,自以为行踪诡秘。然而我们只需分辨最微小反光的种种差异,就能知道来了多少人,来的是什么人,他们想干什么,打算怎么干。如果这帮家伙走得再近些,甚至还能借着月光瞧瞧他们脸上有多少层死亡阴影。阿婆让我们懂得,月光可以显露很多东西,也可以隐藏它们。老人说这番话时,月亮的清辉正照在她皱纹密布的脸上,如同奇异的法术唤醒我脑海中最遥远最模糊的画面:有个男人独坐院中,身披昏暗的月色擦拭一杆猎枪。我说不清自己是何时何地目睹此情景的,只觉得十分神秘,仿佛他始终这么坐着,与旁人经受的荒年暴月统统无关。——也难怪,游击队进村之前,我年纪尚小,有点儿笨口拙舌,还分不清鬼子和太君的关系,搞不懂游击队和土匪的区别,唯一敢肯定的是,日本鬼会带来小叶桉的气味,游击队则使空气中泛起栀子花香。“以往村边只有水牛粪和野草,”阿婆回忆道,“外乡人不大乱闯,因为前后根本没路,新龙镇也只是个不固定的圩场。”可自从小叔叔阿凉成为土匪——起初他们还不是游击队——并以精准的枪法扬名整个西麓地区,我就经常能闻见令人心情平静的栀子花香。不过,小叔叔带着满口烂牙的“华南虎”回来时,大伙一个个都怕得要死:并非由于“华南虎”宰过无数人,也不是因为他果真如传闻所说睁着眼睛睡觉,而是因为他能够生吞一只活田鼠。“华南虎”得知下坡村刘寡妇长得好看,**胀鼓鼓,就打算和她睡觉。他率领手下冲入闸口,弄得鸡飞狗跳,宣布要将刘瑛占为己有。众人气得发疯,老头子们再次跑去河边的土庙低声诅咒,一大帮捶胸顿足的婆娘指责小叔叔出卖下坡村,骂他狼心狗肺,可谁也不敢当着“华南虎”的面吭一声。我终于明白两年前的“抢婚大战”已无法重演,心中无比失落,几乎放声大哭。但接踵而至的场面谁也没有料到:一眨眼工夫,“华南虎”就被干掉了,地点是刘寡妇家门口。索命鬼来得极为突然,以致“华南虎”一命呜呼之后,他的声音仍回响于晒谷场上空,犹如一群小鸟在大伙头顶乱飞。起初没人愿意谈论此事,直到小叔叔当上土匪头子,更因为偷袭日本鬼成为游击司令,大伙才重新恢复制造传闻的本领。有人说,“华南虎”是方圆百里最恐怖的男子,曾三进三出省城军火库,即便太君也没法伤他。——既然太君不能把他干掉,那么小叔叔也不能:他是被旱天雷劈死的。而当日大伙也确实听见一声巨响,紧接着“华南虎”就被部下七手八脚抬出刘寡妇的小院,一看就知道是吹灯拔蜡了。他恶贯满盈的身躯冒起阵阵青烟,浓重的死鸭毛味儿让人难以忍受。尸体被搬去晒谷场,任由大雨淋了三日三夜。“华南虎”身上长出漂亮的白色小花,一群金色的小苍蝇绕着死尸飞来飞去,村民们只好将他草草掩埋。《民国日报》很快登出一条“多行不义匪首遭雷殛”的消息。七年后,大部分人早已忘记为非作歹的“华南虎”,小叔叔也几乎被日本鬼逮住,谁料这会儿又有自称“知情者”的家伙跳出来说,“华南虎”其实是陆阿凉干掉的。他莫名其妙丧命之前,小叔叔确曾独守刘家门外。而我活像一名武林高手,骑在许多双脚踩踏过的墙垛上,看着黑压压的铁砧云从天边涌起。
“瑛,人人都相信是我宰了‘华南虎’。赖九说得没错:
“‘只要你见过死尸,就有人揭发你杀了人;只要你杀过人,就一定是杀人如麻的阎罗恶煞。’
“那天,‘华南虎’被一群金色的小苍蝇纠缠得发狂,嚷着要炸断你家门前的大酸角树,结果却捅了马蜂窝。
“那玩意儿挂在树顶,足有一人高。马蜂呼呼冲下来,***,就像一片狗屎黑雾。‘华南虎’竟然站在原地朝它们开枪……
“他爬进你家院子之前,已经是个死人啦。我跳进大水缸,马蜂撞在水缸壁上乒乒乓乓乱响。
“‘华南虎’是被一堆阴燃的火灰点着的。”
“阿凉,他活该倒霉!”
日本鬼带来一场雷阵雨,鸡屎藤顺势爬上每一家屋顶。昏黄的雾霭中,他们像一只只凫水过江的狼獾,往泥汤里打过滚,又被毒辣的太阳晒成一群龟裂的泥人。但为了帝国和老淫棍的共同事业,他们咬紧牙关,发出种种怪叫以振作精神,刺刀在潮湿的薄暮中晃来晃去。——日本鬼要找小叔叔阿凉,一心想把他枪毙掉。这大概是因为小叔叔朝他们的水井里扔过野葛和黑芦荟根,差点没让太君把魂儿都泻出来;也可能是他们受够了层出不穷的毒蛇蝎子,每天晚上噩梦连连。而我怀疑日本鬼还知道小叔叔懂得利用小叶桉与蓝桉制成炸药,迟早会把他们和太君一起轰上天去。满月下太君的关刀银光闪闪。日本鬼喜欢用它削鸡头,也顺便削人脑袋,然后拿一块又软又干净的白毛巾揩去刀刃上颤动的血滴。但漂亮的关刀对小叔叔和他的兄弟们可不管用。小叔叔告诉大伙,太君是摸着女人屁股长大的。——他们被一种该死的幻觉折磨得发疯,才不惜漂洋过海,跑到中国,只求脑浆涂上墙头,尸体填满沟壑,总之渴望死得轰轰烈烈。无论如何,即使日本鬼挺难对付,“不是好啃的骨头”,我仍敢用一只金天牛打赌:小叔叔必定能干成这件大事。——他不仅能够活下来,而且终究会把日本鬼和太君一起轰上天去。
小叔叔从不相信前世今生之类的说法。有人爱他,有人恨他,有人对他又爱又恨。土匪们声称“华南虎”是小叔叔杀的,因为前者想睡刘寡妇,而刘瑛是他陆阿凉的女人。所以接下去也就顺理成章了:经过几番火并——正如他们平常拿山鸡练习枪法一样——小叔叔最终击败所有对手,成为土匪头子。他宣布要与太君对着干。而太君正打算翻越大山,穿过广袤深远的丛林,攻占安南、高棉、缅甸、印度或者别的什么鬼地方。说实话,假如我是小叔叔,就不会管太君和日本鬼的闲事。他们想穿越莽莽丛林,去招惹一寸长的大花蚊,去打搅吞得下野猪的小蟒蛇及其母亲,就让他们去好了。如果他们自以为无所不能,可以在无边无际、比什么都坚韧的老剑麻之中砍出一条路,在一连几个星期的暴雨中保住性命、辨认方向并挪动双腿,就让他们去好了。一句话,如果他们想吃苦头,就让他们去好了。但小叔叔不甘心:他就是要给日本鬼制造无穷无尽的麻烦,直至他们全伙死光。他想睡刘寡妇,想讨她做老婆。然而在此之前,按照小叔叔自己的说法,他不得不这么干。
陆根发被野香蕉压死当天,我的枪伤已经愈合。子弹是从右胸射入的。它穿过身体,鲜血便开始从我指间往外冒,变成一朵越来越大的木棉花,使人全身冰凉,无法呼吸。即将陷入无边黑暗之际,我看见刘瑛家闪闪发光的月亮石,又遇上迷路的大蜜蜂、消失的象群,丧礼的氛围使梦境长出许多蘑菇,它们借助雾气传播种子。另一场梦中,我碰到个如丧考妣的家伙,撑开一柄破伞独自淋雨。阿源说,我昏睡期间,嘴里不断冒出谁也听不懂的话。“小叔叔,就像和尚念经。”刘瑛和陆根发举行的婚礼终于让我明白,自己确实做了个很长的梦。欢庆队伍走遍邻近村镇,人们又哭又笑,把它当成一场庆祝仪式和绝望狂欢。我幻想好多小伙子吹起芦笙,环绕穿百褶裙的姑娘跳舞,将明亮的火堆团团围住,抡起粗胳膊,歌声传出很远。但事实并非如此。他们一个个低着头,黑着脸,瘦得像猴子,有的身上还缠纱裹布,衣裤透出硝石味儿,癫头癫脑从我家门口经过。所幸枪伤已无大碍,如果瞧得不够仔细,你连伤疤都难以发现,只不过一场冻雨仍会让胸口犯疼。陆根发遭灾之日,暴雨下得正欢,龙胆花让雨水变成蓝色。我们费了不少力气才把他从瓦砾和野香蕉中刨出来。他眼窝凹陷,竹节般的手全力抓住我,只来得及撂下一句话:“野香蕉真难吃。”说完就咽气了。如今,陆根发的阴魂依然围绕刘瑛游来荡去,他曾每天晚上与她同床共枕,巨大的动静使房屋不住震颤。我无法想象,当他黑灯瞎火之中抱住刘瑛,仿佛要把她挤碎,当他布满老茧的大手盖住她鸽子似的**,木菠萝般的膝盖抵住她凉丝丝的双腿,该有多急躁,多痴迷,多狂乱。陆根发已躺入被雨水泡软的湿泥里,再也不能压住她扭来扭去的身体,使她起伏,静止,喘息。他扳着指头计算光阴,而我也清楚记得,他娶刘瑛仅仅是六个月零七天前的事。阿妈还给他俩送去一对木棉瓤枕头,上边绣有戏水的鸳鸯、含苞欲放的五色花蕾,以及本族最古老的吉祥纹饰。阿源问我,小叔叔,根发叔为什么死了?“陆根发是被野香蕉压死的。”其实我没说真话。谁不知道以前陆根发壮得像头黑水牛?他那玩意儿也和水牛的一样。每天晚上我都睡得迷迷糊糊,反复梦见一只泥色大蝴蝶,血是铜绿色的,以为自己终究活不成,因为伤口不断溃烂、化脓,散发出阵阵恶臭,如同幽冥判官呼出的**气息。若不是“九节狼”拿来一瓶神奇的药粉,没准儿我真会丧命。他说:“‘华南虎’想拉你入伙。”我只好答应。可归根结底,我这人天生不是当土匪的料。阿妈大吃一惊,不停为我向菩萨求情,早晚虔心默祷。冬去春来,转眼间已过去好几年。“华南虎”一完蛋,我就取代他成为土匪头子,率领一伙人去劫马帮。日本鬼攻陷省城后,**改剿为抚,发表我当游击司令,任务之一是敌后除奸。所以,我也曾带人去端日本鬼的营,正如我祖父曾去越南端法国老番的营一样。
阿妈说,月光可以显露很多东西,也可以隐藏它们。她老人家还说,青蛙蛋是伴随夜间的露珠从天而降的:村里死一个人,田里便多一只青蛙。我受伤之后,阿源就去田里数青蛙,数了大半夜才哭丧着脸跑回来。
“小叔叔,田鸡多了一只。”
“阿源,你数清楚啦?”
“小叔叔,我数清楚啦。多了一只。”
日本鬼进村前一天,阿婆大清早走出院子,发现两尊祖传的桃木门神竟无缘无故倒在地上。这使众人惊诧不已,因为桃木门神通灵性,是灾祸的预报官。以往它们也倒过两三回,上次是由于一场百年不遇的地震,灾祸曾使井水变浑。然而这个清晨湿漉漉的,月桂树上挂满晶莹的露珠,一切都完好如初,唯独不见人影。倘若时光能够倒流,你将看见露珠跳上树梢,小鸡钻回蛋壳,还会发现刘寡妇家的大公鹅“豆芽”忽然变得很沮丧,因为涌入乡下躲避战火的难民给它造成了极大困扰。小叔叔一向讨厌公鹅,觉得它们又凶又吵。仅有一次,他称赞过“豆芽”,说它具有非凡的勇敢精神。这只公鹅不仅身躯庞大,还会发出女人的尖叫声。它教训过附近的所有火鸡,饭量与农忙期间的男人旗鼓相当,上个月还向一匹马发起了挑战。黄昏时分,“豆芽”经常带小鹅去池塘洗澡,一路低嗅茉莉花,好似缓步沉吟的诗人。事实上,它总以为自己是条狗,却又瞧不起小孩子屁股后边抢屎吃的狗。我不清楚“豆芽”是否也害怕太君。人们至今记得,“抢婚大战”中,“豆芽”打开双翅,伸直脖子,准备与闯入院子的混蛋拼个你死我活。
“瑛,你应该记得吧?那个在集市上摸你屁股的家伙……当时人可真多,各村的小伙子全都去啦。
“他跟着你,一边笑一边嚼槟榔……场面很混乱,大伙都吃了曼佗罗花似的疯疯癫癫,活像一群七月十四的野鬼。
“他打赌说:‘我要去摸刘瑛的屁股……’
“众人就起哄:
“‘毕阿三,不摸的不是好汉!’
“‘毕阿三,你别乱来。’
“‘出水才见两腿泥!’
“‘毕阿三,你敢上我请你吃狗肉!’……
“瑛,你想起来了吧?他就是上坡村喜欢斗鸡的毕阿三。”
“阿凉,干坏事的其实不是他!”
与众人意见相似,小叔叔也认为镇上的大骚乱是由刘瑛引起的。当天上午,新龙镇正举行斗鸡比赛,斗鸡场附近黑压压聚集了一大帮围观者。关于这起事件,大伙有很多话要说。他们的开场白大抵如此:“所有人都可以作证,那一回我可没做缩头乌龟,躲在自家的猪圈里铲粪……”这些人曾是烈日下耕作的农夫,是镇上唱下流小曲的伙计、与世无争的手艺人、整天吹牛皮的瘸腿老兵、身材矮小但酒有别肠的泥瓦匠,然而大骚乱期间他们不仅自诩为对歌能手,还一下子变身为勇猛的战士。当年你若看到一名年轻人坐在路边,唱起跑调的山歌,面容悲戚,就知道他肯定碰见过刘寡妇。此人也许是我小叔叔,也许是其他男人。可他们都避而不谈骚乱本身。实际上刘寡妇这会儿还没守寡,她甚至尚未出嫁,正处于一生中美得最厉害的时节,足以让没见过世面的外乡人变得失魂落魄,因此关于刘瑛的各种细节也总有一伙人津津乐道。遗憾的是,等我兴冲冲奔入镇子,好戏已接近尾声。经过连日混战,耗尽所有气力的人们只能躺在树荫下发出瘟猪似的哼哼。新龙镇街上猪狗乱跑,每座房子里都堆满玉米,一出小镇就能望见漫山遍野的甘蔗,闻到甘蔗所发出的甜甜香气。头一天,成百上千的人从四面八方不断赶来,粮食日以继夜运进镇子。大伙捋袖揎拳,排队上简陋的小餐馆吃饭,把厨子、伙计和老板娘累得人仰马翻。其他店铺和普通人家大门紧闭,但仍有许多居民从二楼的窗台上探出头来观战。他们眼睁睁目睹小镇变成一座四通八达、只进不出的疯人院,无不悲痛欲绝。集体狂暴症持续至第三天,才有几个家伙发觉刘瑛不见了:她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丝气味也没留下。所以,最后一批好事之徒抵达之前,混战已趋于平息,人们忙着运送受伤者、清理成堆成堆的垃圾和布满整座镇子的人屎马粪。许多外乡客操着各地方言问这问那互相打探。镇子南边,有一头水牛被相思树的树杈卡住了。大伙纷纷猜测刘瑛摸过它,随后该牛便慢悠悠走上树顶,凌空哞叫。另一些人相信水牛是被一阵地蹚风刮上相思树的。
瑛,你还记得吧?
傍晚我们走向湖边,不远处有一只贪食鸟踱来踱去,湖面偶尔蹦起一条小鱼,扑通一声又钻入水里。四周空旷,湿漉漉的空气中,寂静滚动翻腾,世界仿佛才刚刚诞生。你坐得离我很近,一直沉默不语。如果吹起一阵风,你的头发会拂着我的脸。过了很久,你才说要去趟新龙镇。最后一朵火烧云在暮色中消退了,满天星星哗哗往下坠落。
几个常年守在村口的家伙指出,当日刘瑛身穿一条百褶裙,脖子上挂着各种银首饰,其中不少是会使巫术的苗女才佩戴的。大伙议论不休,又一致认为刘瑛穿的黑色上衣才是引发骚乱的直接原因。但据我回忆,那不过是一件极为寻常的衣服,用处仅限于裹住刘寡妇的身体,就像粽叶裹粽子,因此它甚至比不上姑娘家一般的衣服,领口和前襟也没有鲜艳的绣花图案。然而他们争辩说,只要你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刘瑛的衣服是纯黑的。——除黑色以外,不掺任何一点杂色。这种布料只有一年之中某个特殊的夜晚才能染成。其实,真正的问题出在颜色搭配上:刘瑛的百褶裙每一层都是一模一样的纯红色,同样一点儿杂色没有。不少人看到刘瑛脚蹬一双男人才穿的烂皮藤草鞋,脚踝上挂着铃环,就疯狂了。这足以推翻我小叔叔的说法,即毕阿三打赌要摸刘瑛的屁股才是事情的起因。尽管毕阿三是个把斗鸡当作终生事业的年轻人,平日里喜欢“车大炮”①,可上坡村的小伙子很不服气,一口咬定是一帮外乡客先使坏,若非他们警觉,刘哥四的女儿早已被人抢走。实际上外乡客不可能动手抢刘瑛:他们一看见她,便全都呆立不动,活像没有眼睑的鱼,一旦微风吹来就会泪流满面。当日尚有不少本地人混杂其间,因此这种判断是站得住脚的,县城“博文堂”书店的滕老板也可以作证。虽然卖瓦罐的商贩们出于职业敏感最先觉察空气的异样,但直至一头受惊的公牛冲入人堆,把五十个人的屁股顶破,骚乱方冒出些苗头。紧接着,据说是由于刘瑛对身边捉摸不定的氛围深感困惑,叹了口气,众人憋到嗓子眼儿的狂躁这才骤然爆发出来。只可惜我岁数还小,搞不明白如此复杂的因果关系,总而言之,骚乱产生了,并且越闹越大。镇上声名显赫的有钱人陆家,将几担肉包子摆上围场,好像过节一般。陆家大少调派人手护住自家院子,陆家二少则私自带领一伙狗腿子加入混战。与此同时,在石山兀立的广袤水田上,在林木错杂的辟荒地,许多人扛起锄头、铁铲和粪耙,点燃火把星夜赶往新龙镇。他们一路道听途说,不等弄清楚情况就风风火火冲进镇子。——整整三天三夜,你都能看见金合欢树下躺满蓬头垢面的家伙,一堆一堆伴随汗臭和疼痛呼呼大睡。更多人正沿着各条街巷奔来跑去,互相殴打。在斗鸡场,在旧货店林立大青石铺路的老街,在尘土飞扬的过去土司召集会议的祠堂周围,人们搂作一团,还有少数奇人异士——包括阴气十足的赶尸客以及神情模糊的梦游者——边睡边冲对手挥舞拳头。骚乱的最**,围场上一度有两三千汉子腌酸菜似的挤在一起,以致县志曾用“屯街塞巷”描述这一场面。臭烘烘的男人们彼此挨得那么紧,平日显得过于空旷的围场如今连一支稻穗也插不进去。他们呼出的热气化为大片云彩悬于围场上空,日头使它发亮,老远就能瞧见。许多人脚掌离地,随着一阵阵波浪涌来涌去,在人堆中毫不费力地漂移。最拥挤的时刻中,拳脚已派不上用场,额头和牙齿成为更有效的武器。这些男人被长年的日晒雨淋弄得焦黄、粗糙、皴裂,全身遍布劳作的深痕,如今却互相用汗津津的脑门撞击对手。一个疯僧从围场边上蹦蹦跳跳穿过,嘴里念念有词:“聚沙成佛塔,如是诸人等……”忽然,众人呼啦啦一下子从围场向外散开,如同炸窝的马蜂,均匀分布于小镇的每一处旮旯角落。这个情景又让我想起八月里的星形花。
比过年还热闹十二倍的混乱状况持续了三天三夜。人人都说这三个晚上非同小可。我记得当时天气不错,晚风饱含水汽,月亮又圆又白,就像一只奶汁丰盈的**。银色的月光让走夜路的人不必点灯笼,默写《千家诗》的大孩子只需把桌凳搬出屋外,晒台上玩牌九的学徒更可以把整座小镇瞧得一清二楚。的确,月光可以显露许多东西,也可以隐藏它们,所以第三天晚上,刘瑛就消失了。她从人堆中完全销声匿迹,连一丝气味都没留下。不过她首先是从许多人的意识中消失的。起初,所有打斗者的目标都是刘瑛,都朝着她没命冲去。我小叔叔与同村的男人犹如抵挡野香蕉般与一大群疯子作战,姑娘才没有被撕成碎片。随着参加斗殴的人越来越多,目的逐渐模糊了:有人以为打架为的是一块风水宝地的归属,有人以为新龙镇正在举行一场非同寻常的赛会,有人以为是要争夺一只会吞金沙的母鸡。外乡客依然不断涌入镇子,他们从长相到身材乃至声音全都大同小异,一起用三十种方言向你打听消息,朝你兜售各种货物。我根本没法分清他们谁是谁。
等小叔叔他们返回村子,用贵州人的金创药敷好伤口,一口气吃掉所有能下锅的东西,才发现刘瑛早已安坐家中。多年以后,刘寡妇忆起新龙镇的骚乱,说她刚攀上一棵芒果树,就看见小叔叔阿凉头顶一口铁锅,抡着两条粗大的牛腿骨且战且走。夕阳下,牛腿骨闪着红彤彤的可怕油光。
“阿凉,我第一眼就认出你啦。
“你把一口锅扣在头顶,没人会这么干!”
“陆家二少一直盯着你笑……这个蠢蛋。”
“我知道你想挤过去揍他!”
“陆小廷闹出人命那年,我们就想干掉他……呸,算他命大,没让赖九一枪给打死。全省的人都知道陆家大少,但他弟弟即使不是个废物,也没人打心眼里瞧得起……
“陆云廷当时就想娶你。但他直到最后一次去下坡村,才提出要带你来省城。我拦住他说:
“‘她不会跟你走。’
“‘她同意了。’
“这么一来,我就毫无办法了。我总不能任由赖九他们开枪把他打死。”
“陆云廷进村之前,我没答应他任何事情!怪不得两个陆家寡妇说,男人都很蠢,而且大多是孱头。——你也不例外。”
“瑛,我和陆云廷不一样!但是,我也只好眼睁睁看着你们离开村子。”
“阿凉,你为什么不敢当着我的面,把事情讲清楚?”
无可否认的是,骚乱期间,新龙镇外的乡野一派太平景象。炎炎夏日里,我走向扁桃树下,朝两窝打架的蚂蚁撒尿,又跑去水塘边看大孩子钓鱼。柳荫伸入水塘中央,水面上漂浮着一串串草鱼呼出的气泡。知了响个没完,热风使人昏昏欲睡,四周安静得好似一幅织锦。这时,我表妹阿莹扶着大脑袋,气喘吁吁奔过整座下坡村。小姑娘爱玩自己的肚脐眼,总要秤不离砣般缠住你,搞得你挺心烦。阿莹说,镇上赶圩的家伙疯子似的横冲直撞,令人十分费解。我听罢立即赶往新龙镇,并把表妹留给两个陆家寡妇照管。——她们喜欢阿莹,会给她吃番薯。刚走出村口,一大块乌云便拖着雨脚扫向河岸,使桉树林充满水气和树香。穿过一条条田垄,就看见山坡上有大团大团的烟雾飘来荡去,比乌龟还迟缓。远处是一层层灰绿。惊蛰节气,该给茶树修枝追肥了。为数不多的几个人挥舞着锄头清沟沥渠,水田映出天光,秧苗装在一只只箩筐里。天气已开始变热,太阳一天爬得比一天高,影子越来越短。我坐上阿果家的竹排,眺望新龙镇上空奇异的云彩。小镇西头,弹痕累累的大庙孤零零伫立着,一个贼眉鼠眼的耍蛇人蹲在门前,正往一条“饭铲头”①嘴里塞鸭蛋。只可惜他的蛇太老,病恹恹的,活像一根旧裤头带。经过围场,我这才听说有钱人陆家的肉包子早已抢光,最后一只是被县城来的光棍鞋匠夺走的,此人揎鞋帮的手艺远近闻名,年轻时打架破了相,至今讨不到老婆。合欢树下仍然躺满伤员,全都不哼不哈了。赌馆门口有一名卖藏药的西康客,讲话极慢,仿佛十年没开过口。他拼命比划,但我终归也没弄明白藏药是什么玩意儿,西康又是什么地方。两三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小孩跑上街头,捡值钱的破烂。可我对破烂不感兴趣。下午,跑马卖解的杂耍班刚刚抵达小镇,一大群水牛却占据着主街,把路面弄得泥泞不堪。它们用尾巴赶苍蝇,发出苦难的哞哞声。空气中充满牛粪和瑶族人的气味。小鸡绒毛在光线里飘舞。年轻和年老的女人重返路旁,摆出蓝靛印花布和她们编织的竹箩筐,用一种没吃饱饭的声音叫卖。街口有个糟老头颓坐断裂的石碑上,从他屁股后边还能看见两行模糊的楷体字:“嘉庆十九年八月吉日立此……”套车的瘦骡子在泥浆里费劲挣扎,拉着小山般的货物或者足足一打呆子。——我没能赶上大场面,只看见金合欢树下躺着许多家伙,一个个又脏又臭,半死不活。小叔叔说,新龙镇的混战被传言夸大了:比起他十三岁那年经历的血腥战斗,这顶多算一场小孩子的热闹游戏。其实,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在三天三夜的骚乱中丧命。一名伤痕累累的饿汉被肉包子噎死,一位外乡客死于心疼病,还有一个是下坡村田嫩豆的表亲,他在木菠萝树下睡觉时,一颗巨大的木菠萝被地气所引诱,从树上掉下来砸扁了他的脑袋。当然也有人指出,陆阿凉满嘴胡扯,他们亲眼看见运尸体的骡车打自家门口经过,车轱辘的响声通宵达旦。小叔叔反驳说,骡车上装的是西瓜,而且是从镇子外边往里运。谁也分不清哪种说法更正确。半个世纪之后,一个研究地方史的人拿着两本《扶西县志》找到我,想问些当年的情况。县志上是这么记录新龙镇骚乱的:“死者百余,伤者不计其数。”
骚乱一结束,大伙返回各村,照旧种田、养猪、烧石灰,在江上打鱼、撑竹排,和一队队操着各种语言的外乡客做生意。生活已迅速恢复原貌:人们为填饱肚子起早贪黑拼命干活。没过多久,村里来了一伙说书为生的瞎子。他们排成一条直线走路,表情浑似僵尸,为首的拉长声音沿途呼喊,让众人去村头的大榕树下集合。可这天上午他们要说的既不是《薛刚反唐》也不是《七侠五义》,而是战争形势的最新发展。——正如早先一队德国人带走刘瑛的父亲,从而改变了我们的生活,瞎子传递的消息也必将产生深远的影响。大伙听说六年前占领东北三省的日本鬼很快要攻入本省,眼睛瞪得比鸡屎果还大。瞎子们用缺乏活力的腔调告诉村民,日本鬼的飞机已往省城扔下一万枚炸弹。我身边的黎阿猫、黎阿狗两兄弟事后承认,瞎子说的事情他们完全听不懂,还问我什么叫“东北三省”,什么叫“日本鬼的飞机”。其实我也弄不清“飞机”究竟是什么,因为自从刘哥四跟随一伙德国人钻进百万大山,村子里就再也没有谁明白这些可怕的事情了。众人围着大榕树,想象一群巨大的公鸡飞到省城上空拉屎,气得满地打滚,大骂日本鬼是狗娘养的。村长发水痘的外孙黎阿猫,感觉自己生平第一次与我们广阔的国家产生了联系,多年以后还向别人吹嘘,他刚满六岁就懂得精忠报国。瞎子们说,所有人都要积极备战,因为日本鬼很快就会从四面八方杀过来,李将军已率十万子弟兵离开本省,去北方投入一场无法获胜的战争。大伙得知新龙镇的陆家大少在李将军手下当差,无不拍手称赞,纷纷说李将军精忠报国、陆家大少精忠报国。刘瑛听到有关陆云廷的消息后,转身走出圈子,走过长满黑果子的金银花丛,走过村里唯一的一棵砍头树(刘哥四就是在这儿与众人告别的),走进自家的小院子,顺手把门闩上,往后的一个月无论谁去敲门她都不开。炎热的夏天里,刘瑛赤身**待在屋内,一个字一个字写蝇头小楷消磨时光。至于小叔叔阿凉,他正要向刘瑛表达自己无可救药的爱慕,因为随之而来的惶恐已使他寝食难安。他注定要像我们的祖先一样,怀着对女人的深情生活下去。





正文 第一章

我曾祖父年轻时,曾追随陆阿宋去安南打老番。他们躲入那兰一带的岩洞里,夜里就去端老番的营。他们从浑水河这边游向对岸,一些伙伴就被水猴子扯住脚淹死了。
曾祖父在那兰娶了第二个老婆,生下一堆颧横眼突的儿子。不久,一场人瘟令他的安南老婆和儿子全部死光,他只好从那兰跑回来,几十年后死在自家床上。关于曾祖父的老大陆阿宋,有很多值得一提的掌故。此人天生一张凶相毕露的歪嘴,能够塞进一只成年人的拳头。他因为错杀本地天主教牧师的一条狗而被缉拿,编入冯子材的临时部队当马伕,遣散后又拉着几个同伙,“拜台入湾”①参加三点会。有一回,会中弟兄去西兰打劫一户富贵人家,顺手掳走一个美貌的大姑娘。这次抢劫令陆阿宋很不高兴。
“要在这里吃饭,”他对我曾祖父说,“就不要在这里屙屎。”
然而这是一次命中注定的抢劫,因为他们抢来的姑娘就是我曾祖母。我长大后才得知,西兰林家乃由京城发配至本省,所以曾祖母极可能是一位得见皇帝天颜的官家小姐。世事难料,她竟成为我曾祖父的第三个老婆,给他生下好几个孩子。曾祖母死得早,入土时脸上还没有皱纹。我祖父是她的大儿子。他十九岁娶我阿婆回村,两人共同养育了四男两女,也就是我父亲、两位曾经结伴私奔的姑姑、木讷的二叔三叔,以及“庚戌抗捐风潮”期间出生的小叔叔阿凉。我已记不得母亲的模样,从小就没见过父亲,只知他排行老大,人人都叫他陆阿广。如今我相信自己能活在世间乃是一个奇迹。——当年曾祖父若不是赌钱把人砍伤,就不必加入三点会,追随陆阿宋去打老番;他的安南老婆如果不死,他就未必会从那兰跑回老家来;曾祖母的父亲要不是贪赃枉法或者倒了大霉,就不会发配本省;他们一家假使没去西兰,曾祖父就不会遇上漂亮的曾祖母并把她抢回家……只要任何一个枝节出些差错,我就根本不会存在。长大以后我才想明白:一个人没有烟消云散,得感谢他的祖先。
我要感谢的人还有陆阿宋。每次打老番,他都会关照我曾祖父,还教给他许多本领。人们说,陆阿宋眼光无肉,是个又狡猾又凶恶的家伙。有一回他捉住个老番,就用铁线穿鼻,拉回镇上砍掉了脑袋。尽管陆阿宋心狠手辣,可也做过好事。比如他去安南打老番,分给当地人不少油水。当然安南人也多次救过陆阿宋的命。——他曾经躲入产妇的床底逃过一次抓捕。那兰通往本省的路上,至今立有一块大石碑,上面刻着无人知晓的洋文。有人把碑文拓下来带回下坡村,当作镇村之宝挂在长老们议事的房间里。你会看到碑文是这样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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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中最有学问的老头子也弄不懂碑文的含义。直至一伙德国人造访村子,我们才总算搞清楚它究竟说了什么。打老番很危险,搞不好会送命,但陆阿宋说想发财就不能怕死。他曾买通一个清军统领,弄到几十支枪,去那兰镇的法国商铺大开杀戒,然后用抢来的白银招兵买马。陆阿宋恶名远播,谁知二十年后,他竟从一个土匪头子变成宁武将军兼三省巡阅使,骑着高头大马上省城发政施仁,宣称要竞选副总统。传闻陆阿宋是个天才,还有一批玩命的流氓随他出生入死,所以我曾祖父胆子若更大些,说不定也能跟着他升官发财。陆阿宋占领省城后,立即造大炮,修祠堂,把公路一直铺到老家。他还在江边建起一座大船似的妓院,此事全省皆知。该妓院后来毁于一场大火,我进省城读初小之前已经见不着了。宁武将军坐火车上京接受袁大总统授勋,拉着一整列火车的枪炮返回本省。他刚一下车,就宣布拥护革命,袁大总统气得腰痈病复发,不久便死掉了。祖父说,翻脸不认人是一门高深的学问,我们永远别想弄懂。
也就是那一年,刘瑛和她父亲从很远的地方搬来下坡村。他们赶着牛车,嘎吱嘎吱走入村子,永远改变了众人的生活。谁也不知道父女俩为什么要到这儿落脚。刘瑛的父亲刘哥四,长着两只兜风耳,眉眼颇似连环画中战无不胜的英雄罗成,却和大多数中年汉子一样又阴沉又顽固。他让光屁股的小孩给村长送去一封信,然后就不声不响干起活来。父女俩是帯了房子来的。只消一个下午,刘哥四便搭起一座木房,从头到尾没用一颗铁钉。此后人人都知道他是一个出色的木匠,唯有建造鼓楼的侗族人才能与之相比。
村长向刘哥四提出条件:给每户人家做两把椅子,就可以留下来。刘哥四答应了,又表示不能白做,因为他和女儿还得填饱肚子。——除了几件破衣服,他们一无所有。第二天一大早,阿婆拎上两条腊肉跑去找刘哥四商量:她不要椅子,想要一张八仙桌。男人说,多给半斤腊肉,他就把桌脚做成马蹄足式样,再加上明代的霸王枨。这会儿,我六岁的小叔叔第一次看见四岁半的刘瑛,就被她吸引住了:小姑娘扎着小辫,双眼杏圆,蹲在门前空地上,吹响木哨子吓唬小鸡。小叔叔至今记得,当时天空是石榴色的,云彩是珍珠色的,风是太阳色的,刘瑛的皮肤是琥珀色的。下午,陆根发的母亲从娘家返回村子,竹篮里装满豆腐圆和酿南瓜。她望见太阳底下有个男人敲敲打打,汗水在青烟似的光线里发亮,不禁想起自己死去的丈夫。但刘哥四没有瞧见她。刘哥四长得像一棵木棉树,平日直挺挺的,腰身僵硬,只有这会儿,作为一个手艺出众的木匠,他才会显得又轻快又灵活。刘瑛眼看父亲爬上爬下,将一堆木料变戏法似的拼成一座房子,就来回给他递毛巾。父女俩一直忙到夕阳衔山。小姑娘发现不远处有个蒙着一层灰的女人,手提竹篮,神情恍惚,于是跑去问她要吃的。女人脸颊泛红,递给刘瑛两个豆腐圆,一句话没说,便躲入大酸角树后面消失了。





正文 第二章

陆根发母亲是从西边的罗村嫁过来的。没人记得她的名字。平常大伙都叫她罗嫂或阿芬。阿婆说,罗村的房子总是排得整整齐齐,每条路都直直穿过村子。这样的村庄竟从未遭受土匪洗劫,只能证明里边住的绝非善男信女。罗嫂携带妆奁嫁入老陆家之前,全身蒙着一层雾气似的灰色,让人三天也看不清楚。婚礼的场面十分热闹,各处的村长寨老都来贺喜。——陆根发家原是望族,人多田广,开饭得摇铃,他曾祖父和镇上的陆老太爷以兄弟相称,共同祭拜一个子虚乌有的远祖。婚礼当天,来吃喜酒的老老少少站满热气腾腾的晒谷场,小孩子纷纷爬上大树,罗村的男人们又一次高高兴兴喝得烂醉如泥。众人之中,唯有陆根发的父亲陆巨堂发现,从罗村嫁过来的姑娘与他最终看上的姑娘并非同一个人,尽管她俩身上都有山橙花的芳香。——此类问题旁人一向漠不关心,他们仅仅需要一场联结两座村子的婚礼。陆巨堂终于确认,他的意中人与另一个姑娘调换了:她俩是最亲密的女友,平日形影不离,但新郎本人是不会弄错的。陆巨堂两颊泛青,不愿相信自己竟会遇上“替婚”这种倒霉事。最后,姑娘缓缓走向他,屈膝低下身子。决定命运的时刻来临了。然而陆巨堂没有迟疑,若无其事,从覆盖着红布的铜盘里拿起木尺,在女子头顶轻敲三下,表示她过门了。人们齐声欢呼,往婚床上洒铜钱,把酒倒入脸盆痛饮。猜拳行令的声音响彻整座村子,从空中飞过的麻雀被惊得频频栽向地面。只有阿芬明白她丈夫刚才下了多么大的决心,就如同替婚前夜她所下的决心一样。她哭了很久,婚礼中强打精神,默默忍受漫长的仪式和累人的喜宴。而此前陆巨堂领上一顶轿子去罗村迎娶新娘,随身带着一方铜镜、三支弓箭和一本通书,还有一队敲锣打鼓的年轻人同行。陆巨堂眼皮跳个不停,心里说不出是幸福还是恐惧。
新婚夫妇都保持着沉默。第二天上午,阿芬容光焕发,原先的灰尘被一股快活的气息扫荡一空。回娘家后,她无时无刻不思念自己的丈夫。她发现昔日友情已变成不得要领的客套,暗暗怜悯尚未出嫁的女友。阿芬不知道老姑娘还要被忧惧和多愁善感折磨多长久,只好耐心陪她东拉西扯。但要隐藏幸福谈何容易,阿芬甚至难以集中精神听女友倾诉烦恼,尤其当她想到,嫁给陆巨堂的本该是眼前的女友而不是自己……两个月过得很慢,离的节日还有十几天。这段时光让阿芬学会了许多事情,她母亲说:
“阿妈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是个巧姑娘!”
一天晚上,月光浓得像奶。村口有人唱歌。“五更想妹月西沉,寒风单吹无衣人。哥今受冻得病死,变个萤虫上妹门……”一颗流星从天空划过,又一位星姑娘出嫁了。阿芬听见歌声,从床上坐起,摸黑穿好衣服,悄悄推开房门,在院子里站了好一会儿。水缸盛着月亮的倒影,夜虫低叫。阿芬寻着似有似无的声音向村口走去。一路上,她的**被气流刺激着,犹如怒放的昙花挺立于冷冷清清的夜色中。四周是幽暗的树影和湿漉漉的月光。远处稻田披着露水的大衣,呈现奇异的霜白色。一只猫头鹰蓦然飞出树林,扑向它窥伺已久的猎物,留下道道水波般的气纹。阿芬走出村子,歌手早已消失。她折了根茅草别在腰间,向夜行的山魈证明她有茅草神的庇佑,然后一路朝下坡村走去。天上的星星互相拥挤,打着瞌睡,顺着西边的群山缓缓下沉。银河仿佛一道狼烟。大地宁静,失眠的虫鸟鸣叫着,树木展开浓荫,野兽藏于暗处。阿芬觉得脖子凉飕飕的,越走越急,终于开始撒腿飞奔。晚上的路似乎怎么也走不到头。可离家越远,她信心越足。已经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她前进,鬼神们逐一让出道路。抵达下坡村时,她急促的呼吸和脚步声引来一片犬吠。睡眼惺忪的村民以为有人偷牛,纷纷点燃松光灯,拿着鸟铳出来抓贼,结果只看见个头发乱糟糟的阿芬,气喘吁吁,像是被鬼魂追了五里地。大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搞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阿芬费尽口舌才让人们相信,她家既没死人,也没失火,每条路都直桶桶的罗村更没有被土匪偷袭。于是哈欠连天的众人各回各家。陆巨堂领着新妇走向村边的野香蕉林。阿芬将脱光衣服,躺在地上,好让露水打湿全身,不久她就会变得咸咸的,怀上他的孩子,真正成为老陆家的成员并受人敬重。这全是阿婆告诉我的。她还说,如果你看见男人插的双扣草标还往前瞎闯,小命肯定就不太长了。
阿芬的夜奔虽情有可原,依然是对古老习俗的冒犯。她再也没有回娘家住过一晚。头三天,陆巨堂与阿芬不见踪影,山林里到处插满形状可疑的草标。老陆家一共六十多口人,他们拿出做好的沙糕、酸鱼和熏肉,分给好奇的邻居。第四天上午,重新出现的阿芬面容放光,好像一位女菩萨。没等大伙回过神来,九十九名盛装的姑娘就提着木桶,扛着铁锄,从大河两岸汇入下坡村。她们又快活又安静,由阿芬领头,爬上荒坡栽种木棉树。许多小伙子抓住机会帮忙挑水。天生喜欢热闹的老陆家再次弄出更多沙糕,蒸好六十桶糯米饭、六百张南瓜饼,以及无数豆腐圆。仅三哥陆巨邦一个人,就宰了两头肥猪和十八只阉鸡。入夜后,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对歌能手涌向老陆家院子。陆巨堂的爷爷,也就是陆根发的曾祖父,叫人把十八只阉鸡的肝尖儿拌上香葱端给他吃:老头想让自己蒙着两层白翳的眼睛变亮些,以便记住每一位对歌能手的神气模样。大伙认为陆巨堂的爷爷能活一百岁,事实上他的寿命比人们设想的还要长。
村子上空彻夜飘荡着对歌能手与姑娘们的歌声。下坡村好似一艘大船,在此起彼伏的爱情调子里晃晃悠悠驶入梦乡。延绵不绝的歌声如同大风把夜空吹得干干净净。月亮大腹便便,月晕缩得很小,俯首帖耳的雾气被赶入山里。阿婆说,这番情景日后她再没遇见过。生活像一个大口袋迅速扎紧,盛装的姑娘、自编自唱的对歌能手、插可疑草标的陆巨堂,一个不剩全被装了进去。然而阿芬并不后悔。六年之中,她为丈夫生下三男两女,陆巨堂死的时候她甚至还怀着第五胎。——陆根发正是这个遗腹子。他没钻出娘胎就不停打嗝,据说是因为陆巨堂的暴亡令他受了惊吓。罗嫂生下小儿子后,一度患上脚气病,总觉得脚上有蚂蚁乱爬,入夜便无法走动。尽管陆根发从没见过父亲,但人人都说他长得与陆巨堂一模一样,连眼神都完全相同。
刘家父女迁居下坡村这一年,我二叔三叔刚成为种田好手,正盘算着娶媳妇。起初大伙觉得挺纳闷:凭他刘哥四的手艺,本可以上县城开间铺子,招两名学徒,经营一爿生意。可刘哥四是从一座大城里逃出来的,不愿再搬入另一座小城里。湿润炎热的村庄改变了他从城镇带来的冷淡,不过也没改变多少。他偶尔去村长家里坐坐,陪嗜酒如命的老头喝一壶,或者闷声抽起水烟。他看见阿芬时始终是一脸苦相。





正文 第三章

“瑛,你记得吧。当初你只会讲官话,大伙听不明白。阿妈问你肚子饿不饿,你回答‘大水牛不坏,神气十足’;我把名字告诉你,你以为我说的是一种让人舌头发麻的野果;大伙想听你唱支歌,你竟转身就跑。”
“阿凉,你一说我才想起来啦。下坡村充满石竹花香,会让人忘掉许多事情。”
过去刘瑛的记性一直很好,能帮她父亲记住各种数目。每天晚上,刘哥四都要告诉女儿,今天的数儿不用记了,于是她就把轮辐的长度、木板的厚薄、榫头的个数、田鼠的大小乃至晚餐的饭量统统从脑子里清除掉。有一回,刘瑛病得汤烧火热,胡话连篇,竟致使她父亲造出一座带轮子的箭楼。这东西曾在十多年后的“抢婚大战”中被使用过。村长说,它除了增加对方士气,没有其他任何用处。
“阿凉,我的记性比过去差多啦!”
刘哥四一住大半年,被他折服的村里人越来越多。他带来月光花的种子,房前屋后栽满香气四溢的黄色小花,如今身体也暖和了,手脚也活络了,又想大干一番了。还没过完年,镇子上的鞭炮声仍一阵阵响起,刘哥四便带人进山选木料,说要造一架能用两百年的水车。最初谁也不认为他能成功,因为两百年太漫长,足够让整个朝代发霉。可刘哥四不仅打算造水车,还另有一个了不起的计划。他与男人们逐个交谈,以使之产生振兴下坡村的热情,而大伙也确实深受蛊惑,认为村子真能恢复往日光景。
——在众人的曾祖父、高祖父和曾高祖父生活的年代里,整个下坡村曾经是一座背山面水的大土堡。谁也拿不准当初下坡村究竟什么模样,但每一位村民都会告诉你,那是本村历史上最值得夸耀的时期:有人中举进过京城,有人在省城的总宗祠立了牌位,有人始终追随袁崇焕大将军,直到将军被凌迟处死,仍吩咐后代为他守坟。留存至今的族谱使大伙相信,两百年前,下坡村不仅六畜兴旺,出全省最好的木雕工匠,甚至还住着几户有权穿白色衣服的人家。众所周知,一个干旱的夏季,很多人永远离开了村子。一说他们迁往四川,因为当地人几乎被一位大王杀光了。一说他们坐船远赴南洋,因为那里遍地黄金,小鸟羽毛有七种颜色。留下的人不理会反常的节气和越来越少的收成,继续生儿育女,可没把建造碉堡的手艺传给后代。最后一任土司被废掉前,一切已被台风和动荡的年月毁坏。村长常说,一座好寨子,顶得上三年好收成。从黑旗军时代起,全省到处是会党和暴乱,土匪和官兵来来往往,每况愈下。有一阵他们不避荒唐,干起对方的分内之事,以致官兵冲入镇子杀人放火,县城的治安倒要靠土匪维持。本省第一次宣布独立后,官兵分成革命党和旧军两派互相攻伐。陆阿宋当上帮统,不久又升任总兵,继而成为督军爷。他留着油光光的大辫子,却声称自己是革命党人,誓将外省军队统统赶跑。等他把辫子剪掉后,反过来又把真正的革命党全都收拾了。
时局纷乱,妇女和耕牛常常被土匪掳走。刘哥四一进村就看见男人满脸愁容,烂砖破瓦散落荒野,立即嗅出了衰败的气息。两个月后,刘哥四心中的冰块稍稍融化了,便决定造一台能用两百年的水车,让大伙相信本村还能恢复传说中的兴盛,如同瑶寨一般能攻能守。一些人亢奋得睡不着觉,耽于往事的老头饮泣不止,就连小孩子也想瞧瞧村子究竟会变成什么模样。于是众多半疯半傻的叔伯们捐弃前嫌,整天上刘家商讨重建本村的计划。而刘哥四靠手艺吃饭,以为村庄没落的原因不外乎懒惰和手艺失传。他被复苏的想象力与盲目的事业心胡煎乱煮着,连夜赶制出七八条长凳,添置了两打茶碗,以便于男人们来家里详细商议。刘瑛家终日烟雾缭绕,罗嫂、阿妈和其他婆娘轮流上门烧水做饭。众叔伯一边比画,一边就捋起袖子大干起来。这帮倔强的疯子一改平日懒洋洋的作风,生出无穷气力,比犁地的老牛还辛苦,比驮货的骡子更操劳。他们先把村子四周的塘坳连成一片,种上密密麻麻的能挑破人屁股的剑兰和带刺的勒竹。某天晚上,月亮发白,像个失血过多的胖女人。刘哥四指挥大伙把村子外围的房屋拆得七零八落,重新垒起无比坚实的“铁包金”墙壁:里层是没烧制过的土砖块儿,外层砌青火砖,机枪子弹也无法穿透。刘哥四大力疏通沟渠,挨家串户建造活动栅栏。最后,他聚齐人手,开始在村子中央修建一座坚固的木楼。所用的材料是浸泡过马尿的蚬木。整整半年,我们一大早就能听见锯木头和敲木头的声音。这些声音会一直伴随大伙进入梦乡。晚上,水车整夜发出妇人的哭声,致使空气中充满露水。阿妈说,刘哥四想念死去的妻子,所以才制作会哭的水车。有人看见他夜里也不睡觉,整晚借着月光磨一小块叫做镜片的玩意儿。据说它能让一个老眼昏花的人看见过去的景象。
木楼建好后,村长就去请县内有名的戏班搭台唱戏。霜降节这天,邻近村寨的人们得知下坡村已建好气派非凡的木楼,全都跑来指指点点。戏班一连演出七晚,前后把《金花和银花》这出戏唱了十八遍,可大伙还要求他们唱第十九遍。人们这才发现刘哥四能识工尺谱,还会用竹子制作长笛。第八天上午,酒醒的村民发现他正给木楼凿枪孔。若干年后,我就是通过这些枪孔向陆小廷的人马射击的。刘哥四还想带领大伙将村子改造成一座迷宫,让硬闯者有来无回,可惜他没能实现这个计划。尽管如此,我们仍然凭借众叔伯建造的土墙、木楼和活动栅栏,数次击退有钱人陆家的抢婚队伍。刘哥四每天出没于下坡村的各个角落,这儿画画那儿量量,还抽空为沿河的几座村子造水车,它们都能用两百年,夜间都能发出女人的哭声,使一些人睡不安稳。由于刘哥四忙得家翻宅乱,遍地刨花,院子里摆满木料、锯子、墨斗、刨子以及木工钳,阿妈就主动提出让刘瑛上我们家吃饭。当时阿广大哥已离开本地闯荡外省,小姑娘就坐他原先的位置。每天清早,刘瑛还没编好辫子,就手捧绿皮小碗直奔我家。看见阿妈斫猪菜,发现壁虎从雨后的房檐掉下来,碰上我祖父拄着拐杖小心翼翼往外走……这一切都能激起她无穷无尽的兴味。刘瑛的好奇心令人百思不解:小鸟说话、母猪生崽、女人往水牛粪上插一支茅草作为占有的标记,都足以使她快活半天。她时而无精打采,时而瞪大眼睛问我:“阿凉,你可见过比我更好看的小姑娘?”假如我知道将来发生的事情,就会告诉她:长得越好看的姑娘越是倒霉,还让别人和她一起倒霉。但我张口结舌,只会递给她一小勺白糖,而她竟一阵风似的跑了,吹着小喇叭,身后有一只凶猛的大公鸡穷追不舍。
我呆立原地,手捧芋头,还准备给她蘸白糖吃。刘瑛留下的气息让人脸红,太阳射出火辣辣的嘲讽,牛栏里的畜生幸灾乐祸,雷神躲入云彩后头。于是我蹲在门边,把满地乱爬的黑蚂蚁一只一只碾死。夜间,月亮朝刘瑛经过的小径投下细碎的光簇,就连草木也为我留下无可怀疑的标记。我不知怎样描述这奇特的直觉,仿佛眼睛、耳朵和鼻子统统无用了,但我确曾获得比这一切更为重要的启示。第二天下午,按照阿妈的吩咐,我把一头猪崽抱给刘瑛。
“就叫它‘铁锤’吧!”刘瑛把猪崽举过头顶,瞧着它的小玩意儿说。
此前谁也不知道刘瑛具有养猪的天赋。直至七月十四这天,村里人看见一头伟岸的公猪躺在酸角树下午睡,以为它是来自阴间的猪鬼魂。“铁锤”不单吃番薯藤,还喜欢啃野香蕉。这只大猪曾使无数母猪受孕,其后代又去引诱更多的母猪,弄出更多猪崽。据说“铁锤”的后代之一,在云南与一名写的年轻人结为兄弟,并最终奔入深山老林,长出野猪才有的獠牙。


正文 第四章

刘瑛满六岁之后,开始和我们一起,每礼拜两次去上坡村读书。由于两个村的孩子总是打架,大人不得不用破渔网把我们隔开。上坡村的小孩之中,要算毕阿三最厉害,但他始终打不过陆根发。——陆根发有一双可怕的长手,随随便便就能把人摁到烂泥里去。他的两个双胞胎哥哥每回都袖手旁观。“阿凉,”有一回双胞胎兄弟异口同声对我说,“根发属牛。”上坡村的毕阿三喜欢“车大炮”,由于打不过陆根发,天长日久,便和许多人一样迷上了斗鸡。毕阿三还是同辈中出名的凫水好手,号称趾间生蹼,只有我能与之一较高低。
田嫩豆的父亲田梦蟾负责教我们识字。他将两个村的孩子分成左右两堆,自己稳稳当当坐在一块明朝万历年间的石板上。——田梦蟾老坐石板,所以他的屁股变得有冷又硬。田梦蟾去过马来亚,见过朝母牛跪拜的印度人,他们晚上总会梦见孔雀、罗摩与庙宇,偶尔也梦见**尖尖的好姑娘。田梦蟾听到的故事中既有《阿拉丁和神灯》又有《月神苏摩》,当地人还告诉他,谁吃得下榴莲,谁就能落地生根。许多同去的伙伴流连忘返,客死他乡,田梦蟾只身重归故里,一边种田一边教书。他的脾气虽然已不像过去那么暴躁,整个下午,刘瑛还是被禁止发出任何一点声音。但只要有机可乘,她就会沿村中的小路跑来跑去,还让我扮成一只偷锅的山魈。当年刘瑛的皮肤挺黑,脸蛋泛出琥珀的光泽。我始终不大了解她小巧的脑袋瓜里装着什么东西。某天刘瑛忽然想知道,上坡村的木波萝树一共有多少片叶子,我们就爬上大树帮她数。我们数啊数啊,一直数到天黑,谁知她已经把这事给忘了,又开始自言自语。一大帮小孩只好尾随萤火虫回家。刘瑛打小就不认路,可这从未影响她莫名其妙的自信心。田嫩豆的堂妹阿雨,六岁学缲边,七岁会裁剪,八岁能刺绣,刘瑛始终只知道捉蜻蜓;上坡村的莲花早已懂得如何织布,刘瑛连筷子都还拿不好。最令人愤恨的是,她始终不以为耻。田嫩豆说,刘瑛读书之所以心不在焉,无非是由于她具有过目成诵的本领。的确,她是所有小孩中认字最多,背书最好的一个,因此常常在漫长的下午感到无事可做,便手撑下巴,眼睛慢慢变成绿豆般大小。刘瑛这副呆相令田梦蟾非常生气。但他不动声色,静待小姑娘的口水滴落下来,才从万历年间的石板上一跃而起,要她把教过的课文读一遍。然而奇妙的事情发生了。随着刘瑛不停朗诵,田梦蟾原本阴沉沉的脸色逐放晴,以致最后摸着她脑袋说:“阿瑛,读书要专心……”我们深知田梦蟾的脾气,认为这种转变已超出常人的理解。田嫩豆却很快活,每天清晨都站在河对岸大声诵读他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的课文,不惜喊破嗓子。不幸的是,一天下午,刘瑛当众嘲笑他数数只能数到十,而且连她都打不过。田嫩豆从此对她怀恨在心。我十分理解这种仇恨:刘瑛逼我扮成独腿山魈,然后反复被她逮住,这种把戏毫无乐趣可言。于是,尽管我与田嫩豆原先并无交情,甚至互相看不顺眼,刘瑛的恶劣行径仍促使我们暗中结成最牢固的同盟。某日傍晚,我们向菩萨发愿赌咒,今后两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一个铜板掰成两半花,讨老婆勿忘兄弟,还发誓不管将来我们走得多远,都将牢记彼此的诺言,定要让刘瑛刮目相看。田嫩豆当时很激动,脸上挂着两行泪珠子,清鼻涕进进出出。
不过,田嫩豆快便抓住一个展示他长处的良机。考试这天,火盘似的太阳嗡嗡作响。午后没有一丝风。热气从天空缓缓下落,在湿漉漉的大地上破裂。四下静悄悄的,石头发烫,水田亮得耀眼。世间万物都半睡半醒。我们躲入上坡村木波萝树的巨大阴影里,身上洒满碎金子似的的阳光。但大伙心绪不佳,没精打采,一个个耷拉着脑袋,只有田嫩豆洋洋自得,一副皮松骨痒的贱相。他父亲端坐在明朝石板上,眼睛半开半闭,悠哉游哉抽起水烟筒。我们磨磨蹭蹭,挨个站到他跟前,慢慢吞吞背诵《千字文》:“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田梦蟾手持一把掉色的戒尺,用鞋底反复磨蹭石板边缘模糊不清的图案。田嫩豆说,这双平底鸭嘴鞋是他母亲当年送给田梦蟾的定情信物,老田曾穿着它去过马来亚和星加坡。六年前,田嫩豆母亲不慎吸入毒瘴,回家后身子一阵冷一阵热,还不停打摆,不久便死掉了。此后田梦蟾开始研读《南方草木状》、《神农本草经》以及所有他能搞到手的医书,并带儿子上药材集市闻药气。每年总有那么几天,田梦蟾心里痒痒的,就会像眼下这样,用鞋底反复磨蹭使他屁股变得又冷又硬的明朝石板。我们挨个背诵《千字文》的下午,太阳很大,四处静悄悄的,田梦蟾的表现正是如此。
当初,本省没一个县不闹土匪,各地都有人聚啸为王。这是因为宁武将军吃了败仗,省城被粤军占领,老头子只好通电下野逃往上海租界,他的旧部纷纷守着各自的地盘搞“自治”。田梦蟾说会读《千字文》就不用上山当土匪,我们信以为真,常常一边钓青蛙一边梦见“龙师火帝,鸟官人皇”。但我终于发现当土匪也能扬眉吐气。某年端午节,唐金豹带领手下闯入药材集市,在圩亭里吊死了两个人。一些旁观者吓得当场大小便失禁。唐金豹向众人声明:“我这次来是报兄仇,不是打生意。”说罢他们重新窜回山林,人数变成原先的两倍。不巧我正赶上发痄腮,脑袋肿似猪头,以致终日昏眩,恍惚觉得土匪也要把捉我去,而由于重复涂抹一种田梦蟾给的绿色药水,我两腮仿佛长满青苔,被刘瑛耻笑像只绿头苍蝇。那天上午,田家父子穿戴得整整齐齐,犹如过年一般。“田七的叶子捣碎,治无名肿毒……”田梦蟾边走边说。田嫩豆把父亲的教导铭记于心。刘瑛常跟随田家父子逛药材集市,而且每次都叫上我。集市一带土匪往往很多,可他们对买卖药材的本地人挺客气,百年间从无打劫绑票的记载。不知为什么,药材集市具有一种魔力,任何草根树叶一旦进入这儿,就会成为某种药物,不仅可用来卖钱,还能够治病。所以,田梦蟾天一亮就带上三个小孩,早早寻着草药味儿走向集市。他儿子一边东张西望一边默念口诀:“方梗对节是调红,藤木通心善驱风,叶绒有毛能消肿,毛且长针拔毒功……”冗长喧闹的圩亭内,各种丸散膏丹一应俱全:九龙穿、鸡血藤、千斤拔、救必应、钉不死、金不换、鹅不食、桂枝桂叶、山雉飞虎之类不下千种。若碰上端午节,场面就更加热闹,因为当日买卖的药材据说必是真货,而且还有稀罕的龙涎香出售。——田梦蟾说,龙涎香有点儿像蜡油,仅在一种鲸鱼的肠子里才能找到。但我们根本没工夫领略龙涎香的神奇之处,因为集市已涌入让人眼花缭乱的各地药商、挑三拣四的买家、兜售祖传秘方的瘸子、久病成良医的小脚老太太、路边挑痧拔罐的赤脚大夫以及大批像我们一样来闻药气防山瘴的家伙。药材集市令人眼界大开,从推拿按摩到艾灸针砭无所不有。一个老头背上吸了大小几十个坛坛罐罐,胜似厚壳开裂的大山龟;患面瘫的人并排坐定,等待各种竞争激烈的祖传秘方轮番上前治疗;乔装打扮的女子问起医治麻风病的方法,吓得旁人一哄而散;镇上的小孩往肚脐上点了雄黄,跑去看他们从未见识过的黑色山瑞和年迈的穿山甲。正午时分,药材集市被蜂拥而至的外地药商推向**,街上的行人接踵摩肩,大吼着讨价还价。我最爱看一伙卖云南白药的外乡人表演硬气功。他们对硬气功极为狂热,每天晚上都要睡钉床,清晨起来先用铁棒敲打全身,然后憋着一泡尿吃早饭。实际上,白药销路一向极好,即使不表演硬气功也能卖光。


正文 第五章

“阿凉,端午节的药材集市上,我第一次见识了土匪……
“我还记得,为首的男人横眉竖眼,阴笑着,走路有点儿耸肩。
“我就躲在田老师身后。他一转头,两颗眸子射出凶光,正好瞪着我。
“阿凉,你后来还见过这人吗?”
“见过。他叫唐金豹,是赖九介绍我认识的。”
当年宁武将军倒台后,全省一下子冒出上百个司令,一时间袭击、突围、叛乱、缴械和枪决遍地开花,所有县城都乱得不成样子。很多人忙完农活,就提上鸟铳,结伙外出短路。城镇居民惶惶不可终日,经常因为讲错本地军政长官的名字而被士兵拖到广场上痛打。阿婆说,去外省谋生的父亲与家里一度失去联系,大家不免认为他死了。我曾祖父倒还活着,但脑子已不大好使,情绪极易激动。他喜欢盘坐砍头树下,大讲陆阿宋去安南抢老番的事情。我们从中得知原来宁武将军也有过安南老婆,而且不止一个。他联合十几个村子去打老番,搞得他们不敢巡逻放哨。老番头头要求清朝皇帝除掉陆阿宋,可所有人都明白陆阿宋是除不掉的:谁想除掉他,就总有一天会被他除掉。所以朝廷采取招安的老办法,让陆阿宋当上清军管带。曾祖父由于抢得我曾祖母,不愿再追随陆阿宋出生入死。陆阿宋送给他一句话、一笔钱、一支当时最好的德造双筒,让他回乡过日子。阿婆说,陆阿宋不许曾祖父再进赌场,若听说他还赌钱,就派人来把他枪毙掉。以往曾祖父能嗅出家人藏起来的光洋银圆,但他果真没再赌钱,只和别人赌小月饼。宁武将军垮台后,曾祖父一病不起,刘哥四给他磨好一副老花镜,他一戴上就能看见昔日光景。
宁武将军第二年重新上台,各地的司令们尽管心怀鬼胎,仍然纷纷撤掉自己的头衔,宣布忠于旧主。其实宁武将军的实力已今非昔比,可曾祖父忽然打起精神,仔仔细细把他的德造双筒擦得乌光发亮,连同子弹一起用几层油纸包严,亲手放入后屋的“铁包金”墙壁内,又命人漏夜抹上灰浆,封牢缺口。发痄腮的小叔叔不能理解老人埋枪的举动,药材集市上土匪复仇的事件使他既兴奋又惊恐。每天晚上,他总要反复回想那两个被吊死的人。他们断气之后,手脚悬空,吐出发黑的舌头,脸颊泛绿,仿佛也涂着田梦蟾的药水。——他们被吊起之前有没有求饶?两具死尸若知道圩亭内漫出阵阵屎臭,大概会觉得不好意思,后悔没让人事先给自己预备个樟木塞子。这气味穿过浓重的药香,把他们一生的恐惧都释放出来了……小叔叔翻过身,背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眼前闪过一群好勇斗狠、杀气腾腾的土匪。然而死者的哀怨犹如满载水银的驳船,全力拖住凌晨昏沉的胡思乱想……圩亭内,两人安安静静吊着,除了脑袋与脖子的位置有点儿古怪,左脚比右脚短一些,看上去与断气之前没有太多不同。但谁都知道,他们和早先冲旁人叫嚷的家伙已天差地别,因为死亡使之变成另一种东西,好似两扇猪肉……小叔叔的思绪不断向深处流淌,直至睡意矇眬,才把沉重无比的包袱最终甩掉。土匪冲入药材集市杀人的消息同样令刘哥四大受触动。这位能工巧匠想起一桩伤心往事,整晚整晚借月光磨镜片,并提议给下坡村修筑一道围墙。大伙也相信一座坚固的村子能让他们免受吊死的不幸。六月间,围墙筑好了,下坡村远远看去就像一只长毛的大澡盆,但直到刘哥四造好两道结实的木闸门,并于半山腰搭起一座瞭望室,村里人的焦虑才得以缓解。瞭望室其实只是一间榕树上的小木棚,由粗大的藤条捆绑固定。按刘哥四的设想,放哨的人一旦看见土匪,就会发出警报,好让大伙提前准备。可事实上瞭望室几乎没发挥过作用,反倒成为刘瑛常去玩耍的地方。它首先被小鸟占据,继而是苍老的树须垂挂四周,大雨过后,竹梯上长满青白色的易碎的小蘑菇,阳光带着千年铁藤的气味,随水珠滴漏下来,又被一阵风吹得哗哗作响。在瞭望室里,小叔叔和刘瑛创造出一门语言,除了他俩谁也听不懂。两个孩子经常说些稀奇古怪的话逗曾祖父玩,可老头一天比一天衰萎,身体由于一场夏末的暴雨变得非常虚弱,如同一截枯木就要在水气里腐烂了。曾祖父的皮肤开始发霉,家里人却不敢给他洗澡,因为这样有可能折断他的骨头,甚至直接把他烫死。曾祖父一个夏季讲的疯话比以往几十年加起来的还要多。他拿出不知是哪朝哪代的铜钱,让晚辈们上新龙镇给他买酱肉。曾祖父脑子完全糊涂了,深陷虚幻的记忆之中,分不清过去和现在的区别,一会儿说起黑旗军,一会儿大谈他如何效命冯老将军麾下。“有一回,”曾祖父嘴角淌着口水,“一颗炮弹落到冯老将军前面,正原地打转,冯老将军用剑一指,大喝一声:‘畜生!’炮弹就没敢爆炸。”紧接着又一排炮弹打来,他和另外两个士兵连忙把冯老将军推入壕坑。爆炸过后,老将军跳出死人堆继续指挥打仗。曾祖父呼出的臭气终于招来了金色的小苍蝇。他早上梦见刘永福,认出他是赵公明胯下黑虎所化,接着从中午开始断断续续打瞌睡,黄昏时一遍又一遍重温镇南关战役期间他和兄弟们冒死夺回一座炮台的情景。他看见一队队褂衣前写有“勇”字的官兵从山脚发起冲锋,没能冲上山顶已全部死光,但又随即复活,爬起来继续冲锋。曾祖父说,他先后七次被炸断左腿,而右腿连一根毫毛都没伤到。他坚信自己昨天还参加过一次会党暴动。小叔叔闻着他身上特有的老人味儿,数着他脸上的寿斑,听他没完没了回忆各种往事。曾祖父说,弟兄们怀揣钢刃,全身涂上猪血混在死尸当中,等敌兵靠近后突然跃起肉搏。老番于是长叹:
“中国人会法术,死了还能打!”
曾祖父耍过黑铁大刀,也扛过八尺长的“台枪”,并从树上跳下来砍杀老番的巡逻队,然后逃回国内花天酒地吃喝嫖赌。陆阿宋把老番的脑袋串起来,就像大蒜。他们把炸药放入棺材,造出最原始的地雷……老头子用含混不清的语言谈起种种可怕战术,脸上满是皱纹和霉点。他参加过一次截杀老番神甫的行动,捣毁了邻县的一座天主教教堂。该神甫腹大如鼓,人称苏司铎,经常率领信徒上山打鸟。曾祖父还屡屡提及安南女人、对歌能手,以及高祖父帯他去镇上赶圩,遇见一个鹅蛋脸的北方大姑娘。
谁都看得出曾祖父阳寿将尽。家里人备好的棺材就摆在正厅,阴森森的有点儿吓人。刘瑛把它当成一条长凳子,但小叔叔每次看见它,就会想:祖父就要死啦,他即将躺进棺材里,永远和家人分开。小叔叔不知道究竟是何种力量把曾祖父送入坟墓的。他曾几度死里逃生,无论什么危险,都没能使他一命归西,反倒再三激发他生养后代的**。有一回,陆阿宋悬赏五百大洋,鼓动部下去砍掉老番上校的脑袋。曾祖父听后一跃而起,未来的宁武将军却揪住他领子说:“你还太嫩。”最后,上校的脑袋被砍掉了,只是冲出去的兄弟一个也没活下来。当年老番围住游勇藏身的岩洞放枪,他们就拿湿棉被堵在洞口抵挡子弹,入夜后由陆阿宋指挥一齐冲出。曾祖父听见子弹从耳旁嗖嗖飞过,眼前无边无际的丛林不断展开,还以为自己身处梦境。“阿凉,”他对小叔叔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初七早上,陆根发领着两位穿黑皮鞋的先生来到村里。他们自称广东照相馆的职员,要以优惠价为大伙拍照。两人架起奇怪的红木箱子,又向村里人展示他们带来的相片。除刘哥四和几个去过外地的叔伯,没人知道照相馆为何物。广东照相馆职员手舞足蹈,讲解他们胡编乱造的光学原理,好歹让大伙相信了照相术并非妖术。起初,村民不敢久久注视相片,仿佛里边的小眼睛正盯着他们。相片中的男男女女和牲畜让人们感觉十分陌生。曾祖父警告大伙,刻有洋文符号的红木箱子能够摄人魂魄,因为他发觉相片里的人脸酷似化过妆的死人脸。但谁也没把行将就木的糊涂老头当回事。他们在照相机前排起长龙,许多穷汉还四处找人合影。照相馆职员表示,刘瑛和曾祖父可免费拍照一张,哪知怏怏不乐的小姑娘并不愿意面对镜头。下午,职员扛上红木箱子前往其他村寨,大伙一连几天焦急等待相片的诞生,并派人去县城打听消息。不料县城的居民从未听说过广东照相馆,也没见过两位穿黑皮鞋、肩扛红木箱子的先生。村里人如临大敌,以为照相术没准儿真是偷魂夺魄的把戏。有人立即眼花耳鸣,步履蹒跚,曾祖父则梦见红木箱子装着儿孙们的魂儿。噩梦使他伤心落泪,再加上几番剧烈的台风,他的身体彻底垮掉了。
立秋刚过,稻飞虱扑向田野,大人们忙得不可开交,也就顾不上担心广东照相馆了。曾祖父已奄奄一息,随时可能死去。田梦蟾说:“估计阿叔活不过三天啦。”他让我们准备后事。刘瑛猜想田梦蟾回家的路上会招惹磷火,因为他的屁股又冷又硬。
此后两天,全家静待曾祖父离世。可老人忽然振作起来,又一次让晚辈们去新龙镇给他买酱肉,还试图拿拐杖赶走他房间里的金色小苍蝇。他用尽浑身力气,咳出一颗熠熠生光的浓痰,颇似翡翠玉。入睡后,曾祖父气息微弱,梦中他一定又遇到老番和对歌能手,看见一队队法国兵从山坡上滚下来,犹如漫山遍野的小白花。
终于,在一个异常难捱的凌晨,曾祖父去世了。我们已事先把他抬过铺地的草席上。老人咽气的一瞬间,初升太阳所发出的光芒穿过门窗,穿过一截阴暗的过道,冲入屋内,小心绕开众人疲倦的身躯,缓缓照向曾祖父松弛的脸膛。





正文 第六章

刘瑛十二岁那年,第一次遇上陆家大少。当时,李将军和白将军已击败昏聩的陆阿宋以及犯境的各省军阀,接着又驱逐了老奸巨猾的沈泓英。随后两位将军率部远征,陆根发的两个堂叔和田嫩豆的好几个老表都参加过此次胆大包天的北伐。和瘟疫一样,战争使得各乡寡妇的数量也有所增加。
小叔叔认为,后来发生的一大堆倒霉事,都源于刘瑛与陆云廷这次不幸的见面。尽管阿婆总对小叔叔说:“阿凉,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可小叔叔仍然执迷不悟,所以“抢婚大战”中他才会被一颗子弹打穿,抬回家时只剩下半口气。他全靠一瓶白药活下来,不久便随“九节狼”上山当土匪。小叔叔接受过两次招安,第二次几乎被押去砍头。——那是一场骗局:但凡招安三次以上的惯匪通通掉了脑袋,更有许多老老实实没偷没抢的穷光蛋也白白领死。于是小叔叔重操旧业,带着八个人,三支“九响”毛瑟,两支“土单响”,翻越两座大山去北边抢烟土贩子,不久又率领一支队伍潜回本地,在大江沿岸和省城附近伏击罗圈腿的日本鬼。小叔叔给太君制造过许多麻烦,也曾逮住几个奇怪的俘虏,还差点儿当上参议员,一时名动全省。某些人把小叔叔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他们狗急跳墙,拼命用恶毒的言辞攻击他。小叔叔阿凉从不让人给他画像,虽然他本人就精于此道。也正是他风光那阵子,当土匪突然成为光宗耀祖的伟大事业。很多人投身匪窝,又迅速被各种力量剿灭了。
刘瑛和陆云廷之所以会见面,与下坡、井头两村争夺一块风水宝地有关。大伙都说,井头村的男人全是同一副模子里造出来的,不论高矮胖瘦,脸色都与刚去皮的瓜瓤相似。一个世纪之前,他们的祖先从黄河边上一路逃荒,靠行乞和偷鸡摸狗流落至本省,在靠近下坡村的一块低洼地建起井头村。最初,男女老幼无不灰头土脸,眼珠子如饿狗般转来转去。他们从邻村借得一些陈米,上山捉住许多蝙蝠煮汤喝,睡上两觉,然后跳进小河里洗过澡,才高高兴兴恢复了本来面目:一只只刚去皮的青瓜瓤。如今他们的后代已忘掉黄河边上的所有事情,跟我们一个调子讲话,一种方法织布,懂得用木薯酿酒。他们也能靠一把破嗓子吸引姑娘,逢年过节和大伙一块儿如痴如醉地听戏,被挤眉弄眼的丑旦逗得乐不可支。他们已忘掉北边的一切事情,学会本地的一切事情,唯独还保留瓜瓤般白里泛青的脸色,让人一看就知道他们黄河边上的祖先究竟是什么模样。
井头村有很多人叫宋江,他们的弟弟都叫宋二。这些瓜瓤脸如此起名决非贪图方便。——倘若一个人要去井头村讨债或寻仇,他很快就会发现,要找对人十分不易。首先,他们都叫宋二,哥哥都是宋江;其次,他们全都长着瓜瓤脸,白里泛青,就像吃了老鼠屎。下坡井头两村争地,也和宋江宋二有关。某年宋家兄弟死了爹,想找个地方下葬。井头村的丧礼与众不同:他们一旦把死者埋入墓穴,竖起墓碑,也就偃旗息鼓安心度日了。我们可不这样。曾祖父过世时,后代们捅开几片屋瓦,好让亡魂升上天去。太阳透过房顶照射着死者的脸庞,使之获得少许慰藉。我祖父走向河边,等师公念完谁也听不懂的经文,就朝河里抛下几枚硬币。他用一只小瓮打水,带回家温热并泡上柚子叶和柑子梗,亲自为亡父擦洗身体。村中老人会对曾祖父说:“从今往后,你可以免去烦恼,不要再回头看阳间的事物啦。”这会儿曾祖父才心满意足,顺从活人的意思,安安静静让人塞进棺材里去。棺底安放着一盏长明灯,这让人觉得棺材是浮在空气中的。他们把曾祖父抬去田边掩埋,再过几年,孝顺的后人还要把他喀啦喀啦直响的骸骨重新挖出,用炭火烘干,装进“金罐”里,葬入一处风水宝地。曾祖父从此将永享安宁,不动声色荫庇着他的孝子贤孙。
关于风水宝地,阿婆说,井头村人和我们的见识还算相近。宋江宋二死了爹,便请来风水先生,测知南边有块好地,左青龙,右白虎,中间犀牛望月。于是宋家兄弟就把死人抬入风水宝地埋了。不久以后,又是宋江和宋二,围绕新坟种下许多龙眼树,还搭起一间草棚,由宋二带上鸟铳前去守夜。两兄弟的果林渐渐逼近下坡村,可谁也没把它当回事,最终还是刘瑛无意中察觉这一状况,才引起少数人的警觉。——由于还未遇见陆家大少,刘瑛每天领着陆根发和小叔叔阿凉四处游荡,所以周遭的一草一木她极为熟悉。另外,她养的小公猪“铁锤”眼看越长越大,刘哥四就在酸角树下建起简易猪栏,又将一块大石头凿成食槽。陆根发和小叔叔经常扛上整摞整摞的野香蕉去喂“铁锤”,但两人并未察觉,它的体格正慢慢突破一只正常公猪的极限。而我从小就看见一些身形矫健的动物跨过篱笆,跃上房顶。阿婆告诉我,它们都是“铁锤”的后代。
“瑛,你总该记得吧:我大哥回来之前,已有两只小公猪整天跟在‘铁锤’后面。它们和‘铁锤’一样长着倒八字眼,跑起来一纵一纵的,不可一世。你说它们是‘铁锤’的儿子。
“你把一只叫做‘大锤’,因为它又肥又壮;另一只叫‘金锤’,因为它鬃毛微黄,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阿凉,它们为什么跟着‘铁锤’,没事就往镇上跑?”
“它们是去找母猪,它们尤其喜欢有钱人陆家的小母猪。”

正文 第七章

下坡村人认为,所谓的“风水宝地”始终属于他们,即便宋家兄弟埋入老爹,种上龙眼树,事实也不会改变。有那么几年,桐油的销路极广,因为欧洲人打仗需要很多桐油。于是宁武将军下令,全省所有村庄都必须种植油桐树,每人十棵,不然各县的县长就得滚蛋。两天后,县长对乡长下达命令,乡里每人须种油桐五十棵,不然乡长就得滚蛋。又过了两天,乡长对村长下达指示,村里每人须种油桐一百棵,没有什么然不然。接到这份差事后,村长就带上几个人去找宋江和宋二要地。可井头村的情况使他们大为惊异:宋江宋二不仅长着白里泛青的瓜瓤脸,数量也多得出人意料。他们转了一整天也没能找对人。次日上午,村长带领更多小伙子去井头村找人,结果酿成一场殴斗。混乱中,一个宋二掉井里淹死了。这口井是首批井头村居民打的,他们坚信一座村子必须得有一口井。宋二淹死当天,镇上有个年轻人因为爱上一个比自己大二十岁的寡妇,夜深人静之际爬入她家庭院,结果成功换来两个月的快活日子。此后的某天晚上,年轻人心急如焚,没等寡妇的信号就行动了。寡妇的亲弟弟守在窗下,等年轻人骑上墙头,便借着月光一枪掀掉了他半个脑袋。我去新龙镇的伞铺里干活,补的正是偷情年轻人的缺。我一边做伙计,一边向老番神甫学画画,还在赌馆结识了赖九。他正式上山当土匪后,大伙开始叫他“九节狼”。
至于淹死的宋二,各村的男女老少都认得。此人小时候喝过很浓的鸡腰果油,生了一场大病,虽侥幸不死,却变得癫癫傻傻,经常拿水牛粪涂脸,朝年轻姑娘扔癞蛤蟆。他连自己的母亲都不认得,但又能脱口喊出素未谋面之人的名字。宋二全身遍布发红的斑疹,喉结巨大,走路犹如公鹅,看见人就伸长脖子。某日下午,我们和刘瑛去河边玩耍,不料宋二突然从路边跳出,两眼发直,冲她连喊“大小姐”。当时刘瑛三天两头缠着我传授她游泳秘技,以便胜过其他小孩。“你不愿教我,”她说,“是怕我游得比你快!”我和陆根发拿竹竿戳宋二,他转身就逃,还朝我们砸石块和狗屎。我们奋起反击,把竹竿掷向宋二,一溜烟儿跑掉了,“铁锤”也驮上刘瑛奔往河滩。宋二不招井头村居民喜欢,可对于他失足落井这一不幸事件,瓜瓤脸们悲愤异常。第二天,宋老大和几个穿丧服的宋江开始上风水宝地筑篱笆。清晨的雾气完全散开后,从下坡村冲出一头受惊的水牛,把篱笆统统撞掉了。宋江们不动声色,踏过倒下的篱笆,用石头砌起围墙。夜里,下坡村的男人吃完晚饭,喝下半斤木薯酒,打着酒嗝路过墙边,头顶朦朦胧胧的月色搬走石头,抛进林子……镇上举行抢花炮的赛会前夕,这种白天造墙晚上拆墙的把戏已持续一月有余。
抢花炮赛会向来无法消除各村的纠纷。但二月初二早上,一个自称到过天边的老头,翻越崇山峻岭,屡染恶疾,数次从猛禽巨兽的口中逃生,几乎死于海啸和漫天大火,差点儿被爱情征服,终于历尽艰险,重返家乡。老头曾是个虎背熊腰的年轻人,他母亲怀着他踏上寻访太阳之路,死后只留给他一支枫木拐杖和一双草鞋,让他继续往前走。老头向众人宣告,他毕生的事业已经完结,剩下的年月虽生犹死,说罢便唱着古朴的歌谣消失于茫茫人海之中。可人们早就忘了老头的来历,对他的说法嗤之以鼻,各村各寨更是不愿错过展示实力的良机,仅把他当成障眼法,集合精壮的小伙子准备与对手一争高下。井头村派出许多瓜瓤脸。他们面颊上泛着紫色,看上去又像一颗颗老茄子。由于无事可做,我和田嫩豆只好爬上镇子南边的相思树观战。他衣服上落有几滴鸟屎,脸上铺满刚睡醒的浮肿,似乎想说,抢花炮真没意思透啦。当年我们的心情和幻想相仿,被认为是一对不合群的难兄难弟。田嫩豆绝料不到,日后他竟会成为瑶族头人的东床快婿,人称“瑶王驸马”,多次登上省城的大刊小报。他恰恰是因为抢花炮赛会才与瑶族人认识的。然而,那天下午,田嫩豆和我对未来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我俩并排坐在相思树上,四腿悬空,无聊地晃来晃去。“吉时已到!”六边形铁炮一声巨响,所有人都仰起脑袋,一边互相推搡,一边死死盯住天上缠着红布带的铁环。这场比试注定要载入史册:单是头炮①就从中午一直抢到黄昏,蛮干的男人互不相让,他们大吹大擂,撞塌房屋,令河水倒流,始终不分胜负。天色渐渐转暗,乌云组成一张大网,漏下千万道阳光,远处的江面好像熔化的金子。我跳下相思树,看见西沉的日头缓缓划过天空,点燃了一切。这时,金色的雨点忽然从天边扫来。
“落雨啦!”抢花炮的人群一哄而散。
大雨一口气下了两日两夜。起先只是零星的雨点,后来乌云越积越厚,把天空遮得严严实实,仿佛炉灶和锅底。白昼变成黑夜。田嫩豆随一伙瑶族人挤进低矮的福寿亭躲雨,只花半天工夫就掌握了他们的语言。这帮沉默的瑶族人折服于田嫩豆的博学多才,对他小小年纪就认得那么多方块字非常吃惊,而田嫩豆告诉他们,方块字仅仅是他全部学识的万分之一。瑶族人请田嫩豆以后去瑶寨当老师,他满口答应。大雨使整个世界冰凉冰凉的,鬼火全都躲回坟墓里了。一片闪电过后,天庭运送亡灵的四轮马车发出隆隆的辙声,也有人说一头红发天怪正在发怒。

正文 第八章

田嫩豆披上瑶族人的衣服,大嚼瑶族人熏制的猪肉干。而小叔叔躲雨的地方是一家伞铺,里边有个神色落寞的店伙计,他眼窝很深,眸子微黄,毛发柔软,皮肤呈红褐色。年轻人丢给小叔叔半只烤红薯,便又蹲回火堆旁,继续思念一名比他大二十岁的寡妇。虽然伞铺和她的住所分处小镇南北两端,可店伙计每天必从她家门前经过。这女人与我阿婆早年曾互相较劲,因为她们都是以织锦而闻名乡里的巧姑娘,只不过年轻人思念的寡妇从未生儿育女,随着年龄增长反倒越来越有风韵。而阿婆十九岁嫁给我祖父,不久便生下我父亲。十多年中,她接二连三生下好几个孩子,有些不幸夭折,有些长大成人。小叔叔断奶后,她的**完全干瘪了,肚子和腿上布满一次次妊娠留下的皱纹。从二十岁开始,阿婆脸上的红晕慢慢褪去,皮肤逐渐变得又黑又糙,嘴里缺牙断齿。但她毫无怨言,为祖父养育了四男两女,织锦技艺甚至比年轻时更胜一筹。阿婆认为生活就是图个晚上睡得香,过节可以吃肉,家里有足够的粮食填饱小孩的肚子。新龙镇寡妇的生活完全是另一番情景。她丈夫发狂喝煤油死掉后,与她相依为命的只有一条忠诚的大黄狗。从清晨到黄昏,她坐在阴凉幽暗的大房里,一边织布一边顾影自怜。两间住过前清举人的空屋是寡妇唯一的财产。她把房子用木板隔开,招进几名房客,每月收些房租。有一段日子,她是外地商贩碰面时除生意之外唯一的话题。寂寞难耐的异乡人无不被寡妇的丰姿搅得热血沸腾。照他们的说法,这朵浮花浪蕊一入夜就和她的房客风流快活,通宵达旦。镇上居民因寡妇而蒙羞,一肚子忿恨,带着厌烦和畏惧在沉默中生活。只要谁家的小孩患疾染病,主人就会走出门口,偷偷朝寡妇的房子咒骂。——他们相信她是一名女巫。
传说女巫不害人就不舒服,银荡的女巫更是如此。憋得难受时,她就施法让石头打架,于是夜间大伙经常听见石头从山上咕噜咕噜滚下来,砸进田里,这比寂静荒岭中传出的虎啸狼嗥更令人胆战心惊。有一回,镇上的三户人家几乎同一天死了小孩,难遣丧子之痛的男女终于把账算到勾搭房客的寡妇头上,认为她搬弄巫术吸取幼童的元气,以维持自己的苗条身段和妖冶面容。
某天中午,太阳很大,怒气冲天的小镇居民叫嚷着,砸开曾经出入过前清举人的柚木大门,把美艳的寡妇揪出大街。寡妇已有些发胖,可皮肤越长越嫩,这会儿已经和婴儿的嫩皮没什么两样了。正午时分,她经受着游街示众的惩罚,在八个方向的推搡之下喘息不止。尽管脸蛋被人抹上锅底灰,她依然保持与生俱来的风致,楚楚动人,甚至娘儿们看见她也会心跳不已。强盛的日头把所有人晒得发晕。热浪中,大伙使劲扯她头发,连踢带打,寡妇一路踉踉跄跄,数次摔倒。沿途有很多人撕她的衣服,拧她屁股,朝她吐唾沫,骂她是老狐狸精,要把她千刀万剐。寡妇犹如一颗透明水泡,穿过浮动的尘埃与狂怒的人群,年轻人和几个欲火中烧的小伙子赶来围场,正好看见比他大二十岁的寡妇被人拖上一块平台。
“她就站在高处,美不可言。”
长着马尿色眸子的年轻人凝视火堆,用一种难以形容的腔调对小叔叔说。
两人一直聊到天边泛白,困得眼皮直打架。店伙计生长于海边,继承了祖先的愁眉苦脸,和那里心肠软的男男女女一样容易落泪,动不动就以命相拼。年轻人从小便有偷盗的恶习,是一场不成功的恋爱促使他痛改前非,决心靠诚实守信赢得众人的尊敬,而伞铺老板如今是把他当成干儿子看待的。“你能不能来伞铺,”店伙计问小叔叔,“顶替我的位置?”据他说,伞铺的朱老板是个好人,只有一个毛病:经常半夜把店员和学徒从睡梦中弄醒,要他们与自己一起清点存货。两个月后,年轻人被寡妇的兄弟开枪打死。他刚骑上墙头,就被人借着月光轰掉了半个脑袋。临死前一刻他还想念着寡妇的美妙身体,心中爱火如炽,急切盼望爬上她宽大的床铺,与她紧紧结合。
“每逢下雨的晚上,我就睡不着。没有月光,夜里的空气都是黑的。瑛,外面真黑啊!什么也看不见。
“有一年,我在新龙镇躲雨……遇到个店伙计,皮肤是红褐色的,全身覆盖着一层透明的盐屑,就像刚从海边回来的人。
“他说话很慢,而且边说边像牛一样反刍。
“我们通宵闲聊。他仿佛处于弥留之际,让人无论如何也忘不掉他的脸。
“第二天我离开时,只记得他说过:
“‘她就站在高处,美不可言……’
“‘谁?’
“‘那个女人。她就站在高处,美不可言。’
“后来我就听说他死掉了,被人一枪掀开了脑袋。
“小镇居民从来不知道他姓什么,都管他叫‘粉哥’。”
“阿凉,他为什么会被打死?就因为他爱上一个寡妇?”

正文 第九章

时间因为大雨中断了两天两夜。雨停后,老天爷才给它拧紧螺栓,重新接好。有些病弱之人在一片迷茫的大雨中谢世了,肺叶由于潮湿的空气而变成铜绿色。回村途中,经过一片飘浮着水汽和树香的桉树林,我忽然起伞铺伙计梦游般可怜兮兮的神情。疯长的植物几乎把黯淡的小径完全阻塞,林间乳白色的雾气好似一只巨大而轻盈的猪尿泡,小叶桉的气味顺风吹来,明晃晃的苍穹如同一顶蓝帐篷。两年后,也是相仿天气,一群神色凝重的家伙将从这儿走过。他们手提大刀,身背鸟铳、粉条枪、土单响和洋毛瑟,列队前往镇西边的青砖大庙。这百余人之中,有个衣裳楚楚的女子,神情比身边的男人还要凝重十倍。周围的人谁也不看她一眼,似乎她和他们一样穿得邋邋遢遢,裤子布满泥点,衣服皱皱巴巴,额头上冒油,身上透出牛棚味儿。这伙农会分子急于打发陆增荣去见他的老祖宗。然而眼下,暴雨使道路泥泞得就像排干不久的池塘。我一路跳跃以躲避烂泥和水坑。月亮姑娘打着灯笼,穿行于浓云密雾的大海中,将口袋里的芝麻不停向四周播撒。
井头村人沿途留下紧张的气味,使大伙明白他们已决心动手。天刚刚放晴,一对自称是“伏依兄妹”的男女就到处呼吁众人建造木兰舟,防备雷王放出洪水淹没大地。但谁也不搭理他们,只有刘哥四要求看一看木兰舟的设计图纸。兄妹俩斥责乡民不敬重神灵,大伙就讥笑他们,连呼白日撞鬼,问他们为何要从古老传说里蹦出来。伏依兄妹被冷言冷语伤透了心,双双沿着启明星指引的方向,掩面狂奔而去。
“瑛,你还记得吧?井头村的宋老大用鸟铳打瞎了‘铁锤’的右眼。而我们去水田边钓泥鳅,撞上几个瓜瓤脸,差点被他们捉住。”
“阿凉,我记得你吓了个半死。”
“你不知道,当时陆根发扯着我的衣服,跑到我前面去了。”
天气渐渐变热,稻田里野草疯长。独眼公猪“铁锤”戴上刘瑛缝制的黑眼罩,下坡村和井头村终于全面开战。阿婆反复说,正是因为一块有争议的风水宝地,陆家大少才会纡尊降贵亲临下坡村,从而遇上刘哥四的女儿。阿婆虽不识字,记性却很好,比起刘瑛一点儿不差。当年为夺取风水宝地,两村的人都动起真格的,一丝往日情面也不讲。下坡村拉拢上坡村,井头村也找来其他帮手。人们熔掉锄头,制成长矛和铁弹弓,去县城买火药,请拳脚师傅进村教功夫。阿婆带着祸事临头的预感去找刘哥四,希望他劝阻发疯的男人们。“哥四,”阿婆说,“他们信得过你。”谁知,以老陆家五兄弟为首的众多汉子非但不听劝告,还要把阿婆和其他嫁入下坡村的女人统统赶回娘家,理由是她们继续留下来会让男人练功不专心。念过学堂的祖父起初并不赞同大伙的意见,但终于也随他们前去打斗,举动犹如戆头戆脑的毛头小伙子。遣散媳妇的消息让阿婆觉得荒谬绝伦,然而她没有迟疑,立即收拾好包袱,打定主意这辈子再也不踏入下坡村一步。——不是因为男人愚蠢,撇下老婆孩子去抢什么风水宝地,而是因为他们都死要面子,拒不承认自己心慌胆怯。媳妇们离开村子这天,男人只送到村口就回头了。他们一脸严肃,嘴角搭拉着,仿佛打娘胎里钻出来就一直是这副恶形恶相。牲畜和孩子照例交给老人或自家姐妹照顾。苦练十多天功夫之后,他们便跑去和井头村交战。阿婆呢,回娘家屁股还没坐热,立即里里外外忙活起来,第二天就把亲戚朋友都走遍了。她穿过后山的大岩洞,闻到夜合花的幽香,看到儿时挂上老榕树的荷包依然静静悬垂于多年以前的空气里。村子中央是一片青石砌边的长方形大水池,池边立着一块刻有村子名字和建村年月的石碑,上面布满苔藓。傍晚时分,快嘴快舌的女人们围住水池洗衣服或洗孩子,悄悄谈论一些使人面红耳赤的事儿。——由于夜间没有水车的哭声从河边传来,阿婆睡得不大踏实,可她决心在自己生长的村子里一直呆下去。阿婆从未发现,原来她的织锦手艺比谁都好。一切重新恢复成二十年前的样子,恍如南柯一梦。尽管她的兄弟们不断打听下坡村的消息,但阿婆毫不担忧。她希望生活就这么原封不动继续下去。
阿婆似乎过得挺舒心,甚至像少女时代那样重新长胖了,脸上皱纹也消减不少。娘家人都同情她,她却没能按照预想的,在娘家待一辈子。某天傍晚,阿婆得知祖父在一次双方都倾巢而出的打斗中负伤,立刻赶回下坡村,把当初立的誓言抛诸脑后。这说明阿婆也会忘事。我的记性忽好忽坏,大概就是祖先传下来的。
两村你来我往攻守一个多月,各有死伤,不分胜负。县城里的长官装聋作哑,女人纷纷从娘家返回,对男人们说,这架还打个屁,转眼就要农忙,谷子如果不收上来,村东头的晒谷场如果铺不满,来年吃什么喝什么?小儿子拿什么去读书?大儿子还讨不讨老婆?于是这个架就打不成了,因为来年还要吃喝,小儿子还要去读书,大儿子还要讨老婆。而且这些事情,所有村寨没有任何不同。但是,架可以不打,风水宝地不能不分:事关祖宗阴宅和栽种油桐的大事,绝不能拖到下一个农闲,以免再打。两村分别请来附近的村老寨老,希望有一个公断。结果村老寨老又去请喝过点墨水的乡绅评判。乡绅无法做主,就请来民团首领。首领不想得罪人,就去请示县城里的长官。长官说镇上陆家田地最广,名望最高,省城的关系最硬,应该找他们裁断。两村便各自派代表抱着五彩织锦、赶着肚子贴地的圆滚滚的香猪去镇上拜见陆老爷。虽然这帮人都是各村最有文化、最见过世面的长者,但有钱人陆家的深宅大院仍旧看得他们目瞪口呆。据一种可信的说法,陆家的长工在宅子东南角杀猪,西北角的洗衣女仆根本就听不见动静。——凡是进过陆家大院的人,谁也不会怀疑这一点。可邻村一名当过陆家仆从的百岁老人告诉大伙,陆增荣的祖父陆炤致才算得上全省首屈一指的大财主,他的贴身小袄是由翡翠鸟背上的翠茸捻织成的。当年,巡抚老爷要为陆炤致在省城南门街营建一座石牌坊,曾专门上奏朝廷,讨得光绪皇帝御笔亲书的“乐善好施”四个行草大字,领六品顶戴花翎,全城恭贺,无限风光。分家后,陆增荣的父亲从省城迁居新龙镇,竟不幸横死。到陆老爷这一代,家势已不如往昔,然而凭我们这些穷汉的眼力,很难分辨陆家几代老爷的富贵程度究竟有何差别。
陆增荣坐在一尘不染的宽阔正厅里等候客人。房间昏暗的两侧对称挂着石涛的山水画,镶白玉桌面上摆了一只紫檀木大烟盘,内有白铜刻花点翠小盘和一杆缅甸绿玉做的烟枪。这杆烟枪很稀罕,能够发出宫商角徵羽种种音调。陆老爷所吸的烟膏皆用人参汁煮过,并非常见的黄褐色,而是稀罕的暗红色,更闻不到普通鸦片呛鼻的石灰味儿和令人作呕的陈尿味儿。陆老爷还不等来人说明原委,只瞧了瞧他们的一脸苦相,就厌倦得重新阖上眼皮,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说,行啦行啦我知道啦,后天让大少爷和白师爷去一趟。自始至终,陆增荣头也没有抬一下。人们猜测,这天下午,陆老爷一定又在回忆自己的风流往事,以及他唯一爱过的美丽女人。


正文 第十章

瑛,你还记得吧?
那一年,我父亲与叔伯们拿着家伙,去跟井头村争地。你父亲留下来继续他伟大的工程。每天上午你和我都会去河里游泳。我们匆匆吃完早饭,经过一排又老又潮的房屋,再穿过一道刚建好的、散发着树香的木闸门,走向河边。空中的流云犹如一只只独木舟静静驶过,狭长的河滩上稀稀疏疏生长着四尺多高的柳兰。若是六月,我们就能看见许多飞蛾似的紫色小花,可四周只有发黑的草杆,水上陆上人影全无。等你跳下小竹排,我就慢慢将它撑离岸边。不远处,一辆呜咽的水车不停翻转。我手持竹竿,又笨拙又沮丧。竹排滑过布满鹅卵石的浅滩,河面下着雾,清晨似乎还在打瞌睡。你用手来回拨弄河水,一脸自命不凡的表情,于是我想听清你自言自语说些什么,谁知你身体往外一斜,掉入河中。一道明晃晃的光芒扫过你的背脊,使我头晕目眩,就像一截木头。一切都很遥远。几只怪鸟从树林飞起,掠过头顶,朝天边飞去。这时,你从水底一下子蹿出来,哗啦一声撞乱光线。我全身都缩紧了。
半个月一晃即过,大少爷毫无动静,据传是因为有钱人陆家从广州买来一台吃火油的机器,轮子一转整座宅子就会变成白天;又从香港邮购了最新式的洋床,躺上去的人会觉得皮松骨软,如同趴在轻浮的婊子身上;此外还有能发出声音的木盒子,铜喇叭既可唱花旦也可唱老生,而玄门奇术般的幻灯机能把墙壁变成看得见摸不着的戏台,彻夜上演烟笼雾罩的神仙剧,令房间活动旋转起来。两村人马只好在风水宝地上安营扎寨,彼此仇视提防,谁也不愿后退一步。正当他们打算原地生根发芽,开枝散叶,终于从新龙镇传来振奋人心的消息:陆家大少要下村子啦!小孩到处奔跑,向所有人通风报信。议事的大房子再度点亮灯火,村长把洋文石碑的拓片挂上墙头。唯有刘哥四和我父亲没参加此次关系重大的商议。前者全心全意经营他的伟大工程,其余事情一概置之不理;后者因腿伤两月都不能出门,以免造成更严重的跛脚。给父亲敷药的田梦蟾说:“今后可能得用拐杖。”这句话使他一夜之间衰老了。为防止父亲拖着伤腿往外溜,阿妈拿两根细麻绳将他捆在床上,吩咐我们姐弟几个一定要看严他,不许他起身乱跑。她每晚为父亲擦洗身体,两天帮他换一次衣服,一周换一次垫子,以免他背上腿上生褥疮。她还经常让我们把父亲抬出院子晒太阳,省得他被妄想症弄得神志颠倒。六月初十早上,陆云廷偕同他家师爷白占田,骑着不合时宜的高头大马,一路控缰徐行来到下坡村。沿途众人交口称赞,夸他是了不起的陆家大少,出类拔萃的青年俊才。当年陆云廷十四岁,会蹬构造玄妙的脚踏车,去过广州最好的西菜馆,他很快就要坐船下省城,进入由宁武将军创办的“讲武学堂”读预科班,日后必将统率大军南征北战,建立盖世功勋。陆云廷是那种你只要瞄上半眼就能一辈子记住的家伙。他爱读《曾国藩家书》,三伏天仍穿着锃亮的马靴,走起路来神气十足,就连牲口也高高兴兴给他让路。村长和几位老得像何首乌似的长辈出村相迎。我们发现陆云廷眼睛很大,眸子颜色很深,睫毛又黑又长。他半眯双目,眼角挤出几条皱纹,神色颇为冷淡,身后站着个可怕的师爷白占田。照我看,陆云廷一本正经的可恶表情早在他穿开裆裤时就形成了。除脸上有几颗小痘子外,陆家大少长得像个挺好看的娘儿们,但他平生最恨别人提起这事。陆根发的曾祖父认为,陆云廷将是同姓族人中最有出息的家伙,日后可以树碑立传,牌位摆入省城的陆氏宗祠。必须承认,陆家大少确实是个非凡之人,足以让我们自惭形秽,祖先们昏头昏脑的在天之灵也一定会为他拍手叫好。当天上午,陆云廷的目光扫过众人,我看见他脑门上落着一只乌蝇。老老少少都出门凑热闹,许多姑娘更是情绪高涨,人群中间或迸发出她们火热的笑声。议事的大房子里,陆家大少正襟危坐,任凭飞沫四溅的村民你一言我一语扯着土地的事情。其实陆云廷不过是逢场作戏。大伙的话他一句没听,因为进村之前他已拿定主意。大雨在即,乌云如同一床铺开的脏棉被。刘瑛走向议事的大房子。
“瞧这天气,”我对她说,“砍甘蔗的人就要回来啦。”
议事堂内,刘瑛的一举一动都使人紧张。她本该按照长辈的要求,穿上节日盛装,脖子上挂满银首饰,再毕恭毕敬给陆云廷奉茶。可她偏偏只穿一条大短裤,一双男人才穿的草鞋,上身套一件没有袖子的土布衣服。长辈们又气又急,生怕刘瑛的挑衅行为将造成无可挽回的严重后果。——大伙纷纷猜测,陆云廷必定继承了他父亲冷酷无情的秉性。就在同一时刻,家中的阿妈忽然感到一阵心慌。“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她一边念叨一边重新系紧父亲身上的麻绳。
出乎人们意料的是,陆家大少表现得十分谦和。他不再寡言高傲,额头上故作老成的凝眉纹骤然消失,说话柔声慢语,越发像个娘儿们。众目睽睽之下,刘瑛也一反常态,始终顺眼低眉,规规矩矩,言辞透出似有似无的嘲讽。于是陆云廷更竭力保持镇定。——所有人都觉得挺纳闷。他们并不清楚,几天前,陆家大少和刘瑛不仅见过一面,还互相撒过谎。所以从碰面的一刻起,两人就形同共犯,而且谁也不打算揭穿对方。
六月初六下午,陆云廷偷偷来过一趟下坡村。他精心装扮作一名穿州过府的走信客,由家仆充当受雇的挑夫。出新龙镇后,他们首先折向井头村,所以没能撞见“上山探宝”的刘家父女。不过,与陆云廷见面原本就不在刘瑛这一天的计划之中。三个月前,刘哥四偶然发现一口奇特的岩洞,只是由于建造木闸门的工程脱不开身,一直没工夫仔细探究它的奥妙。起初刘瑛不顾她父亲的禁令,决定私自行动,让我准备好凿子和榔头听候她调遣,还逼我立下保守秘密的毒誓,绝不向任何人走漏半点消息。一连几日我都亢奋不已,可很快又精神萎靡,生怕刘瑛与过去一样忘掉约定。盛夏时节,茉莉花散发出浓郁芳香,空气稀薄明净,我昏昏沉沉蹲在狭小的厨房内,一边守着熬绿豆粥的灶火,一边恍恍惚惚开始做梦。梦里许多青甲褐盔的小人儿从城头往下栽。突然,一阵清晰的预感使我相信:刘瑛来了。我飞奔而出,发现眼前的白影不过是自己的愚蠢幻觉。但我既没有失望也没有收住脚步,反倒沿着熟悉的小径跑向大酸角树,一口气冲入刘家院子。姑娘正往屋外泼水,热烘烘的地面随之冒起一股苔藓味儿。她说,计划改变啦,要乖乖等父亲忙完,由他带我俩上山。这种结局我早该料中。此后我们开始为鸡毛蒜皮的事情斗嘴,谁知刘瑛反而更加快活。“阿凉,”她笑着说,“你发起火来就像一只打嗝的老母鸡!”这种状态持续了好几个礼拜。某天下午,人们放下手中活计,扬铃打鼓,扶老携幼奔向河边。大伙望见一艘气派的浅水巡轮从下游缓缓驶来,纷纷指着闪闪发光的船舷喊:“大总统,大总统!”可谁也没看到大总统的影子,也闹不清他为什么会来。事后还是陆家大少告诉众人,孙大总统要视察本省的改造情况,还要进城发表演讲,宣布设立北伐大本营。“强盗与民国不能并容,”陆云廷说,“所以大总统决心北上讨贼。”人们对陆家大少年纪轻轻就有如此见识惊诧不已,就连刘瑛也差点儿不相信他就是六月初六来的那个走信客。当天上午,刘家父女上山探洞,我赌气没一起去,不久就后悔了,因为洞里有一副巨大的鱼骨架。刘哥四事后向村里人描述说,大鱼活着的时候,“鳞子像脸盆,胡子像麻绳,肋骨像耙齿!”这位能干的木匠着魔般举着松脂火把,瞪着眼睛,摸着岩壁上走来走去。他用锤子慢慢敲下一块香瓜大小的石头。“咔嚓!”裂成两半的石头中现出一只青蛙,浑身金黄,且一息尚存。刘哥四激动得喃喃自语,不停晃动火把,试图让青蛙恢复活力。周围有一种透明的四脚蛇爬来爬去,水沟里生活着光洁如玉但眼睛早已退化的小虾。不过这一切都没能防止刘瑛渐渐滑向无聊,最终撇下忘记时间的刘哥四独自回家,并于途中撞见一名古怪的走信客。她还不知道,眼前这个花里胡哨的家伙正是堂堂陆家大少陆云廷,而随后的一连串倒霉事儿都源于此次不幸的见面。中元节前,我请刘哥四做了一把异常精准的弹弓,独自去林子里打鸟,不出半年,我的准头便已赶上村里最好的猎手,一度引起众人不得要领的赞叹。

正文 第十一章

日本鬼第一次攻入本省时,带着很多香烟、汽水和肉罐头。这些东西全是从他们国家用气派的铁皮大船运来的。由于我年纪尚小,所以不明白日本鬼既然有那么神奇的食物,干吗还要来本地杀人。——要知道我们一辈子都吃不上肉罐头,喝不上汽水,抽不上印有美女图案的香烟。日本鬼进村之前会用小钢炮开路,枪口上的刺刀明晃晃白森森,反光十里之外就能瞧见。他们占领一座又一座城池,偶尔出于某种痛苦,也会深入一个村庄。——或许是因为游击队干掉了伪县长,或许是因为太君马失前蹄。但这一切都不能阻止日本鬼彻底发疯:他们就要穿越广阔的丛林,去攻占那些只存在于他们想象之中的大片土地。
几年后,日本鬼再次攻陷省城。然而他们已变得挺惨,一个个面带菜色,没有汽水也没有肉罐头。照理说,这会儿我应该理解他们发动战争原因了:省城的先生太太们享用着美国奶粉,而太君身为日本鬼,倒只能与乡间的畜生争夺酒糟。怎奈五六年的光阴迫使我稀里糊涂长大了,无法再像从前一样思考问题。
我躲入蒲葵树丛,远远望着日本鬼进村搜捕游击队。天还没完全黑下来,我还能瞧见他们一个个长着螺圈腿,螺圈腿上缠着绑带。阿婆说,如果日本鬼看见水塘里漂浮着一具尸体,就会朝它放枪,好叫它再死一次。当时阿婆的眼睛已看不清东西。田梦蟾帯我们几个小孩去山洞的岩壁上刮飞鼠屎,他说这玩意儿叫夜明砂,吃了对眼睛有好处。于是我们爬上大山,钻入岩洞,闻到独特的尿骚味儿,还看见一双双青幽幽的小眼睛闪闪发亮。阿莹死命拽住我胳膊,生怕自己走进的是一座麻风洞。——老人曾经告诫我们,谁若误闯禁地,必会不由自主摔一跤,麻风病从此上身。阿莹问我,为什么非来这儿不可。我就告诉她,飞鼠偷吃我们种的龙眼,所以我们要偷它们的屎,也就是夜明砂,这叫以牙还牙。
入夜后,阿婆一个人枯坐正厅,把一切都分毫不差装入心里。——老鼠从房梁上或从脚边蹿过,蟋蟀悄悄现身又骤然消失,水蛇完成一次蜕皮,露珠一点点浸润前厅的神龛,湿气从池塘中腾起,禾苗发出长高的声音,蜘蛛于阴影中织网,小鬼往田里下咒,鳝鱼抬头望月,月光准时唤起村妇们体内的潮汐……但凡夜间的秘密,阿婆都一清二楚。她还留意着微风是否带来特殊的气息。自我小叔叔出生之日起,这种气息就是独一无二的了。
阿婆常常替小叔叔向观音菩萨求情,求她老人家保佑小叔叔平安无事。阿婆年轻时是个厉害的女人,经常把低着头跟在她后面的小伙子一脚踹进塘里。如今她整天和菩萨说话。我曾向阿婆问起我父亲,得知他差点儿被一条大铁链压死,后来又跑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瑛,你第一次遇见陆云廷时,他是什么模样?”
“阿凉,外头又下起雨啦……”
“你告诉过我,当天他扮成一个卖剪刀的走信客。
“陆云廷爷爷发迹之前,就是走信客,每年冬天,他们都要返回福建老家。”
“怪不得他装得有板有眼!陆云廷除了卖剪刀,还卖切烟丝的小刀。他的两名男仆脸色阴沉,太阳穴向外凸出,额头上一片火红。他们一个挑着两筐龙眼,一个挑着鸡蛋和信件。
“陆云廷问我:
“‘小姑娘,下坡村老陆家怎么走?’
“他穿着绸缎做的敞口短衫,脖子上挂着贵重的金链,手指细长,皮肤白里泛青,根本不像走南闯北的生意人。
“我随手指了个方向,可陆云廷又问:
“‘小姑娘,认不认得一个叫刘哥四的木匠?’
“我告诉他不认得。”
“瑛,你为什么这么说?”
“阿凉,我心里腻烦,觉得这人可真古怪,大概是骗子。何况我爸还在山洞里,看着大鱼的骨架发痴呢!”
陆家大少的裁断让两个村子都非常不满。然而陆云廷的父亲,陆增荣陆老爷,是本地最有权势的人物之一。当天上午,两村的男女老幼全都聚到一块儿,相互仇视,又不约而同感觉嘴里发苦。环坐的长辈们一言不发,直瞪着师爷白占田,看他从真丝口袋里拿出一张发黄的地契,宣布风水宝地原本属于有钱人陆家。阿婆讲过,财主的地契会下崽。但按照白师爷的说法,陆老爷以往是出于仁慈,则出于忧劳导致的健忘,从未把这块土地纳入他冗长的收租清单之中。大伙立刻想起村东头的一片祠堂田,过去归历代土司所有,如今也被陆家占据。每逢年关,陆增荣派二皮老板来讨债,村里人就恨得咬牙切齿。地契在老头子们颤巍巍的手里传来传去,政府的红印显得又模糊又扎眼,似乎想提醒众人陆老爷正是本区议员。陆云廷从一堆老朽的驼背间站起身,犹如踩着一片片颤动不已的龟壳。
“坟堆南边的龙眼树归井头村,其余归下坡村。”
两个村子的土地搅和在一起了。人群骚动不已,仿佛一条金环蛇钻入马厩。有人摇头,有人翻白眼,有人大肆放屁,乡民们开始交头接耳。陆云廷发出一声族长般的咳嗽,会场的喧腾才逐渐平息。他不住暗骂眼前这些面色蜡黄的家伙是一帮又呆又蠢的吃货、无端兴讼的刁民、丢人现眼的乡巴佬、鼠目寸光的泥腿子。所以陆家大少用严厉的目光扫视众人,将他们逐一击败。空气就像他老气横秋的表情一样凝重。紫红的豆娘低飞,天色铁青铁青的,好似一块巨石。人们嘴里的苦味依然没有缓解。陆云廷对众人宣布,下个月初是他父亲的五十寿辰,他代表陆老爷邀请各村各寨有名望的长者赴宴。陆大少强调说,宴会之外还有三天流水席,随到随吃,谁去都行。他吩咐白师爷分发请帖,受邀的人当中就有我祖父和刘哥四。
“如果各位没有意见,那么……”陆云廷清了清嗓子说,“地租继续免交十年。”
会场上鸦雀无声,大雨之前的闷热犹如一只无形的锤子,把人们的脊背逐一敲弯。大伙被有钱人陆家的慷慨弄懵了。他们种过半辈子田,对于山林和老天爷的脾气了如指掌,却不善于耍嘴皮子讨价还价,只好连连摇头。抱着婴儿喂奶的女人最先散去。小孩子觉得无聊,也纷纷随自己的母亲往回走。陆云廷叫住刘瑛,请她和刘哥四一同去新龙镇赴宴,大伙提醒他,白师爷刚才已经念过刘瑛父亲的名字。
“廷大少,”众人一个劲儿催他去河边的土庙拜神,“你尽管放心!”
土庙是两百年前建造的,门前立有一块字迹模糊的石碑和一对小石狮子。庙里供奉着三座神像。居中的北极玄天大帝是个黑胖子,他金冠赤足,右脚踏蛇左脚踏龟,翘起小手指,两眼直愣愣。北帝两旁坐着花王圣母和周公。圣母头顶一只破花篮,周公手执黑旗,旗上绣有北斗星,形状如骨牌的杂七一般。杀鸡敬神后,身披又旧又脏褐色袍子的火居道士还要唪经,香火味儿依然很浓,但陆家大少已跨出土庙。他再次碰上刘瑛和小叔叔阿凉,立即郑重其事向两人发出邀请。大雨将至,小叔叔低着头,神情悒郁。刘瑛或许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小叔叔的脾性。过去,她自封“圣婴大王”,带领下坡村的小孩与田嫩豆他们打仗。大伙总嘲笑小叔叔胆小如鼠,可刘瑛知道他生性腼腆孤僻,就冲他嚷:
“阿凉,你真是个十足的傻瓜!”
陆云廷刚返回新龙镇,刘瑛就四处乱窜,逢人便问有没有看见她父亲。她遇上面带红晕的罗嫂,回想起她从大酸角树后边探出头来,偷偷朝父女俩张望的情景。而刘哥四正蹲在自家院子里狠命抽水烟,好像一只口喷雾气的大树蛙。“去吧去吧,”他咽了一口唾沫,嘟嘟囔囔说,“给老蚂蟥祝寿去吧!我绝不去。”刘哥四看见女儿从大门外风风火火跑进来,就吐出一团白烟,补上一句:
“阿瑛,你也不许去!”
刘瑛扭头便走,一句话也没说。可陆老爷大寿当天,她如约上新龙镇陆家参加宴席,并且是和她父亲一起去的。除小叔叔之外,几乎没人知道刘瑛为什么能够说服倔犟的刘哥四。

正文 第十二章

“瑛,这雨很安静……以前下雨,你骑着‘铁锤’从池塘往家里跑,头发上粘满水珠。雨后的山林绿得就像全新的,映着明晃晃的光芒。白色的水汽穿过两座山包,把茶园团团围住。
“‘铁锤’离开后,大伙都以为你会很伤心。
“我喜欢‘铁锤’,也喜欢它的儿子‘大锤’和‘金锤’。但后来的‘豆芽’就很凶恶。”
“阿凉,你瞎说!‘豆芽’是我见过的最温顺的鹅。”
“除了你,只有罗嫂喜欢‘豆芽’……
“瑛,你还记得吧,你父亲领着德国考察队钻进百万大山后,罗嫂就每天傍晚静坐水车旁发呆。她的摇头风又复发啦。”
当年,罗嫂生下双胞胎没多久,便患上一种摇头病。陆根发的父亲陆巨堂看见她整天摇头晃脑,就笑话她说:“眼下就摇来摇去,我倒要看看你还能够摇多久。”结果罗嫂继续摇着头过日子,除了干针线活需要拿绳子将脑袋固定住,并没有太大影响。反倒是陆巨堂不久即突发急症命归黄泉,没能活到罗嫂停止摇头的一天。由于田梦蟾的老婆还没吸入瘴气死掉,所以他尚未开始钻研医书,后来他一边教我们《千字文》,一边替人看病,前前后后一共治好过十二名与陆巨堂症状相同的老乡。“阿凉,”有一回田梦蟾嘱咐我,“让你爸多熬些车前草喝。”他甚至使罗嫂的摇头病一度缓解,虽然病根始终未能清除……不管怎样,陆巨堂英年早逝,撇下一帮孤儿寡母。在大伙的记忆中,他是个魁梧健壮的男人,声如洪钟,举止稳重。有钱人陆家也派人参加了他的丧礼。
成为寡妇的罗嫂把她全部精力投入无休无止的操劳,即使陆根发出生前夕也没有松懈。老陆家原是望族,从曾祖父往下就没有分过灶。他们住在连成一片的几十间瓦房里,常年有六七十人齐聚宽敞的天井中吃饭,逢年过节人数就更多。天井后边是阴凉的大厅,大厅内供奉着许多祖宗牌位(远祖与陆云廷家相同)。每天黄昏,罗嫂拜过先人,就走出大门外,于两棵木棉树下摇响一只老铜铃。——铜铃是由一位宋朝名将从北方带来的。陆根发一家老小听见铃声后,立刻从村子四周赶回家里。“有事回去晚的,留饭不留菜;没事回去晚的,饭菜都不留。”陆根发说。每次罗嫂摇铃,他就如同一只受惊的兔子,没命往家里狂奔,把我们全部抛在身后。罗嫂和一个妯娌负责所有人的吃饭穿衣。她俩张罗每一个节日,提醒男人们哪间房漏水需要修补,哪条木梯腐朽了得赶快更换。她们还要照顾被风湿病拖垮的老人、一大群行踪不定的小孩子、一个耽于幻想的疯姑娘,并帮助父亲们辨认各自的儿子。只要一有空,罗嫂就向阿妈学习织锦技艺,向田梦蟾讨教药方,以对付家里突如其来的各类疾病。她晚上逮老鼠,白天打扫房间,每天比狗睡得还少。傍晚时分,罗嫂去河边清洗两大盆散发出汗臭和牲口气味的衣服,与其他妇人交换勤俭持家的秘密。有一次她甚至来找刘瑛询问养猪的窍门,但刘瑛说她什么窍门也没有。
光阴很快在罗嫂身上留下种种痕迹。嫁入下坡村之初,她穿着蓝色小短衫和花边裙子,尽管神情捉摸不定,脸上仿佛蒙着一层纱,额头却光洁得有如大理石,步子轻快平稳。由于接二连三生下小孩,罗嫂变胖了,她欢快的身影四处乱飞,笑声能压过日常灾祸。然而,陆巨堂死后,罗嫂一度形销骨立,体态再也没能恢复最初的轻盈。她熬过三个月的新寡,开始日夜操持家务,双手被冬天的河水泡得裂痕四起,明澈的眼睛被油烟熏得浑浊无光,常年挑水使她肩膀僵硬,忘我的劳作险些摧毁她所有风韵。罗嫂让自己来不及感觉悲苦,即便她仍会梦见死去的丈夫,继续使用他留下的水烟筒,往往就靠抽烟打发黎明前难捱的一刻。谁都不怀疑罗嫂已准备含辛茹苦过一辈子,可陆巨堂死后第七个年头,她遇上带女儿来本村定居的刘哥四,平生第二度终日不得安宁。
阿芳初次产生这种忐忑心情,还是在多年前的一场歌会上。当时她正值妙龄,陪同亲如姊妹的女友去见陆巨堂。这个散发着水牛气息的高大男人使她暗暗吃惊。他的手指那么粗,身体那么壮实,呼吸平缓,笑容无忧无虑,仿佛天底下所有事情他只消一上个午就能干完。阿芳不敢想象嫁给陆巨堂的人是她自己。几年后,她娇小玲珑的女伴追随一名从安南跑来的老番神甫,做了天主教的洋尼姑。罗嫂回忆起往事,就觉得不可思议,因为这么一个天生神力的男人竟也死掉了。她以为没人能令她重燃热情,谁知刘哥四的出现竟使她又一次产生少女时代的不安。炎炎夏日里,刘哥四柔软灵活的身手给罗嫂留下深刻印象。她迷惑不解,总忍不住绕行至刘家门前,想看个仔细,以致连续好几天都没能准点开饭,弄得家里人意见颇多。下坡村的妇女具有比猎犬更卓越的嗅觉。有的说,孤男寡女搞到一起,是皇母娘娘都无法阻止的;有的说老陆家不会容忍罗嫂改嫁,即使是出于保住一个壮劳力的私心。其实,子女才是真正的障碍:陆家必将留下陆巨堂的所有后代,可他们面对同族无疑会脸上无光。然而大伙忽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角色,也就是刘哥四本人。——谁也不去追问他为什么会来下坡村,每天晚上在月光底下磨镜片,为什么他造出的每一台水车都会哭。只有父亲了解其中秘密,就像后来我了解刘瑛的秘密一样。
当年我父亲在沈鸿英手下充任抄写员,刘哥四是枪械制造局一名快活的年轻人,负责生产枪托。他每天要吃五顿饭,每顿只吃半碗,原因是肠胃不大好。作为一名手艺出众的木匠,刘哥四给好几位营长团长做过雕花的桌椅、镶镜子的衣柜和宽大古朴的双人床。他经常泡小茶馆,只要有人讲故事便立马凑过去,不论真假好赖都想听一听。店里的茶客来路极广,扛大包的、开澡堂的、做章刻字的、行骗的、算命的、查凶案的、斗蛐蛐的、谈生意的、坐而论道的,九流三教无所不包,而闹哄哄的场面总是让年轻人心中十分欢喜。只有当四下无人时,他才显露出一副落落寡欢的模样。刘哥四出了名的好学:他向箍桶匠学做木澡盆,向省城来的乐器匠学做笛子和太平鼓,向首饰匠学习打银器,向广东玻璃匠学习吹制花瓶,向侗族人学习搭建风雨桥的技艺,并从中发展出一套造木屋不用铁钉的奇特方法。作为回报,他也把自己的技术教给别人。日子一久,大伙都知道刘哥四求知若渴。年轻的木匠无家无室,所有人都称他是老乡,因为各地的方言他都会讲。谁也拿不准刘哥四已攒下多少钱,对于他遇上娘儿们就手足无措的毛病倒一清二楚。一年四季,刘哥四老觉得自己手上有一股木浆味儿,这种气味时时刻刻烦扰着他,使他不敢沾花惹草,碰见年轻姑娘就下意识用衣角擦手。有一次,在粥铺里,刘哥四和一位怀春少女共坐一张桌子,他手上的木浆味空前浓烈起来,几乎达到刺鼻的程度。刘哥四以惊人的速度吃完一碗滚烫的芥菜粥,仓惶失措跑掉了。周围的看客都笑他是头蠢驴。
“哥四,”有一回我父亲安慰他说,“我帮你找个好女人过日子。”


正文 第十三章

但刘哥四没答应。如果不是一次偶然的机会让他认识沈将军唯一的千金,他恐怕一辈子都无法了解女人的奥秘。沈鸿英曾凭借战功获得宁武将军提拔。升官伊始,他看中一片宅院,搬进去之后才发现不少木制品早已腐朽。破旧的家具统统被扔出大街,刘哥四奉命随一名老迈的木匠去沈府翻修门窗。每天上午,他们都由一个长得颇似男人的女管家领进守卫森严的大院。
院子里种有几棵玉兰树,低矮的冬青环绕四周,墙内外全是高大挺拔的刺桐,红砖灰瓦的房子隐没于浓荫之下,两旁栽满屏风似的粉箪竹。宅子是按照客家人的传统式样建造的。刘哥四发现,凡是使用木料的地方,油漆都大片大片剥落了,不少窗户已被蛀空,一推就会发出咔吱咔吱的声音,甚至还会掉入花圃。青苔爬满砖缝,横梁上散落着白蚁屎,门槛弯成半月形。情况比预想的更严重。刘哥四和老木匠把院子的西北角当成临时木工房,摆开工具和料子,不声不响干起活来。这座古色古香的宅邸十分安静,除了偶尔传出一串沈将军骂娘的叫喊,大部分时间里只能听到树叶在阳光下的颤动的声音。一天中午,阵阵优美的琴声打破了大院的宁寂,犯困的军士纷纷抬起头来,侍者也不由自主放慢脚步,而年轻的木匠相信自己从乐声领悟了某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傍晚,刘哥四瞥见个年轻姑娘走出院子,立即明白她正是弹古筝的人,但他根本不敢抬头仔细瞧瞧她的长相。第二日清早,姑娘又从院子里走出门去。这回刘哥四看得清清楚楚,因为花容月貌的小姐停下脚步,把他叫到跟前,问他会不会制作高跷。她说她想要一副天底下最漂亮最结实的高跷。阴凉的大院忽然被她苍白动人的脸庞照亮了,窄窄的鼻翼加重了姑娘的骄傲。刘哥四发现她有一对细小的手腕和水鹿般善于凫泳的双脚。无需任何人提醒,刘哥四也心知肚明:他身前这位傲慢的姑娘就是沈家大小姐。
此后刘哥四的身板就渐渐僵硬起来。一连三天,他没办法专心刨木料,手上的木浆气四处散播,使他羞赧万分。刘哥四认为沈小姐想戏弄他,但仍以最快速度制作符合她要求的高跷。在院子里干活时,他不愿见到她,因为木浆味儿和隐隐的愤懑正互相缠绕。然而,高跷做好后,刘哥四的忧郁加重了:他不知道沈小姐是否会来取走他的作品。刘哥四相信这是他出师以来造出的最糟糕的东西,因为他从选材之初就无法做到心平气和。只要一想起沈小姐奇妙的双腿,想起她无所顾忌的眼神,刘哥四的眼睛就要被泪水所模糊。一日上午,沈小姐的贴身女仆来取高跷,刘哥四长出一口气,庆幸自己避开了令人窒息的会面。可两天后,女仆代小姐转告他,高跷很好用,刘哥四却难以掩饰他沮丧的心情,因为沈小姐并没有亲自前来道谢。
失落感不断加重着恼怒情绪。年轻木匠的脾气变坏了,见人也不再搭理。每天傍晚刘哥四一跨出沈府大门,离开那座由一帮满脸横肉的卫兵把守的宫殿,他的木浆味儿和隐隐的焦愁立刻化为一种难以抑制的忧惧,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看不到她了。接连数日刘哥四陷入矛盾的希望之中。他一度平静下来,仿佛巨大的门第差异迫使之清醒了,但很快又带着更巨大的狂热返回起点,把火热的想望刻在床板上,觉得自己将为此而死。无论如何,除了饱受折磨之人的灼灼目光,他再没有表达爱情的方式。奈何沈小姐从此对他视而不见,态度冷淡甚于她对待其他下人。每日清早,年轻木匠一边吃当天的第一顿饭,一边专心思念沈小姐,好让自己习惯这种深沉而缺少欢乐的爱恋。他走出小屋,感到无形的思念也随之上路,犹如朝晖投下的影子须臾不离,并以钟表般的精确时时刺痛他,毒害他,直到他完成一整天的工作,满怀沮丧和倦意返回住处。我父亲发觉刘哥四精神不振,料定他有了心仪的姑娘,但无论如何没想到她竟会是沈将军的女儿。当年父亲在司令部见过沈小姐,至今记得她神色傲慢、面容苍白的模样。多年以后他看到刘瑛,感觉仿佛是重见令人难忘的沈小姐,只不过刘瑛的脸蛋是琥珀色的。父亲的同辈人都知道,沈鸿英最终把女儿嫁给了广东督军,此人曾是陆阿宋麾下的得力干将,但他当上广东督军时,早已是个经常脱肛并患有心绞痛的秃老头了。
我父亲认为,他能够理解刘哥四的沉默,因为几乎没人像他这样既见过沈小姐,又见过天才木匠的女儿。她们之间的神似使人备感甜蜜和痛苦。刘哥四总是小心绕开沈小姐的闺房,尽量不被她看到,如此一来他就可以心情平静地度过一个白昼(尽管夜里他依然会备尝煎熬)。某个闷热潮湿的下午,乌云很低,蝉鸣响彻围墙内外,刘哥四又困又乏,身上黏着一层细密的汗珠。院子深处飘来时断时续的琴声,令他不知不觉偏离了平日的往返路线,走过树荫下盛开的豆蔻花,走向沈家千金房前爬满春根藤的长廊。一个女仆把他叫住。沈小姐侧身倚在门口,神情仍然那么骄傲。(再过一个月,她就要遵从父亲的意志,下广州嫁给一个秃顶的胖老头子。)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着他的眼睛说:
“你进来。”
年轻的木匠感到嗓子发干,手脚发软。但女人以野雉般迅捷的行动给予他鼓励。他因女人的呵痒变得无限勇敢,跨入了从未涉足的领域。她双腿力气尽失,十指欢快而轻巧,手段娴熟得令人难以置信。不一会儿,他便从山洪爆发中生还了,似乎无限厌恶,却又忍不住再次步入热气腾腾的沼泽,寻找不可名状的诱惑,而泪水、汗雾和少妇潮红的双颊早已使他三魂七魄都漾开了……那天下午,一名神情紧张的女仆守在门外把风,月季花的香气弥漫于长廊的空气中,翻新的门窗兴奋得发出难以察觉的颤抖。刘哥四如获重生,一瞬间理解了自己的命运。


正文 第十四章

“瑛,你父亲为什么要当德国人的向导,领他们钻进百万大山?”
“他想学习德国法师的‘通灵术’,据说这能让他看见我母亲。”
“可你母亲生下你之后就死啦。”
“阿凉,谁告诉你这是真的?”
刘哥四说,刘瑛的母亲死于产褥热。没人怀疑这一点——大伙看得出来,刘哥四讨厌小孩子,他冷淡的身影在我们幼年的记忆中留下了隐隐畏惧。“阿凉,不要去招惹你刘大叔。”阿婆很早就告诫过自己的小儿子。跟田梦蟾和我祖父相反,刘哥四缺乏教育的热情。他定居下坡村后没收过一个徒弟,即使他的名声已传遍百万大山广阔的边缘地带。对刘哥四而言,时光似乎是停滞的,常年看他干活的刘瑛渐渐长大了,然而他并未及早察觉,以为她还是当初拉住父亲的手,随他走遍大街小巷,四处招揽生意的小姑娘。这名小姑娘让他时刻想起一个女人。我祖父偶尔去找刘哥四喝酒。黄昏时分,酒精加上一段相似的经历缓缓烧掉了两人煤堆般的沉默,他们把身子喝得热烘烘的,便开始以轻描淡写的语气聊些陈年往事。刘哥四离开沈鸿英的部队后,去省城呆过一段日子。他隐姓埋名,住在江边一间破破烂烂的木棚里,清晨就上街找活干。刘哥四的手艺使他吃得饱穿得暖,还能攒些钱。他甚至拜一位眼镜店技工为师,习得磨镜片的手艺;通过这些神奇的镜片,眼花的老头可以重新看见过去的事情。一天晚上,两名陌生人抱着一个女婴来找刘哥四。他手拿木工刨刀,正为某暴发户赶制两排书架,就听见门外吃垃圾的乌鸦发出阵阵叫声,向暮空振翅飞去。刘哥四不等客人说明来意,只是朝熟睡中的婴儿扫了一眼,就知道那是他的女儿,她注定要叫刘瑛这个名字,并且像自古以来所有诞生于爱情的生命一样,综合了父母的一切美好特征。
女婴的腰间系着一圈红绳,挂有她母亲的信物:一颗雕琢着花瓣的玉圆。
“收下她吧,”陌生人说,“她母亲已经死啦。”
刘哥四和年幼的刘瑛在省城一住三年。她喝过多少个女人的奶水,刘哥四都原原本本记到一张牛皮纸上,又把它塞入刘瑛的襁褓里。城里女人给刘瑛喂奶,衣襟敞得很开,搞得刘哥四眼睛直勾勾的,一副失魂落魄的可怜相。刘瑛满两岁之际,反对宁武将军的战争爆发了。作为陆阿宋最有野心的部下,沈鸿英始终垂涎东边的地盘,所以才会处心积虑把唯一的女儿嫁给广东督军。只可惜他没来得及捞上半点好处:某天夜里,沈将军寄予厚望的老女婿被一阵枪声惊醒,就糊里糊涂嗝屁了。其间陈炯明率领一支驻扎福建的广东部队杀回老家,沿途加入的民军令它如虎添翼。沈鸿英收到一份电报,要求他率部抵抗,落款为“马督军”。沈鸿英不知道“马”是二十一日的代号,误以为宁武将军姓马的干儿子已当上新一任广东督军。
“还打我个卵,给人家打天下!”沈将军气得七窍生烟,三尸暴跳,拔出手枪把身旁的电报机彻底报销了。
十一月底,刚刚拼凑起来的粤军穿着短裤和草鞋,携带简陋的装备跨过省界,以不可思议的迅猛向沈鸿英的防区发起进攻。广东人势如破竹,沿大河两岸长驱直入,没有因为生冻疮而减缓推进速度。沈鸿英丧失了指挥权,无法阻止部队溃败。撤入百万大山途中,沈将军的士兵逃掉三分之一,触瘴又死掉三分之一。祖父回家前,散兵游勇如同暴雨带来的泥浆般涌入新龙镇,他们沿街摆起几百张赌台,赌注包括劣质烟膏、汉口银币、广东女人、各种长短枪械以及一小碗一小碗称好的金沙。伤兵们强占小镇居民的屋子,砸坏所有水缸,把各家的门板拆下来烤火,踢死了一个骂他们是“渣滓”的男人。蛮横无理的下级军官强迫商人交“劳军费”,要求住在前清举人大房子里的美貌寡妇给他们唱小曲儿。尽管部队毁掉了大半个新龙镇,却从未招惹有钱人陆家,甚至连插上陆家标记的商铺和房屋,他们多泥的臭脚也没有踏入半步。——陆老爷早已花钱把一切都打点妥当。他安卧家中,叼着缅甸绿玉烟枪,冷眼旁观镇上发生的种种惨祸。镇上的居民全都是他的仇人,他们所遭受的灾难在他看来,无不天公地道。
祖父回乡后,立即洗掉手上的墨点,扛起锄头下地干活。镇上的喧嚣已不再使他觉得愤怒。在沈鸿英的部队里,祖父几乎每天都要耳闻目睹类似的事情,这些见闻最终把他击败了。当年祖父随部队来到一座名叫风流街的镇子,一名军官带领士兵冲进集市,以搜查叛乱为借口,看见脸上有疤或食指长茧的男人便抓,然后再通知他们的家属用光洋把人赎回,不然就得戴枷受刑。某次入山剿匪的行动中,祖父刚写好一份“安民告示”,就有士兵打猎似的朝一个背小孩的女人开枪。他们可以为一颗金牙杀掉一个瘸腿老汉而毫不动容。起初,在参谋部当抄写员的祖父以为,识字能够使人摆脱野蛮状态。他独自穿梭于军营的各个角落,手把手教士兵们认字。这项工作没有酬劳,还得应付军官的阻挠和讥诮。
“陆巨文,”一个同情他的少校参谋说,“你这是何苦?这些士兵也许明天就要死在战场上啦。”
“但总会有人活着回来。”我祖父回答。


正文 第十五章

由于祖父的不懈努力,很多士兵——乃至一些下级军官——学会了一笔一划写出自己的名字,有的还能够阅读简单的短文。半年后,好些人正是听说军营里免费教士兵认字的事情,才丢下锄头跑来当参军的。这又反过来推进着祖父的事业,因为军官们乐见兵源充裕的情形,也就逐步给予一些方便,比如让伙房师傅为他提供足够的黑炭,允许他去操场边上讲课,并推迟熄灯时间。营房的墙上写满各种难以辨认的黑色字迹。晚上,负责当天卫生的军士就用石灰水练字,直到把墙壁涂得像妓女的屁股一样白。练字风潮一度扩展至兵营以外。上街寻衅滋事的士兵们发现自己掌握了一种了不起的技能,可以任意传扬自己的光彩举动或者龌龊行径。他们不在乎写个把错别字,所以人们经过某个街角往往会看见如下字句:
“猴年马月,孙大虎疼打地皮黄长贵。”
士兵们拿起炭笔,一如平日拿起枪杆,在厕所里写下情妇的姓名(倘若他们发现彼此的相好是同一个人,就会二话不说大打出手),在妓女大腿上留下自己家乡的名字,在赌桌上留下咒骂和引人遐想的露骨字眼。这一期间发生的动人故事多得不胜枚举,宁武将军倒台之前,它们始终作为众人热议的话题活跃着茶余饭后的气氛。
一天上午,沈将军把我祖父召去司令部,亲手颁给他一枚奖章。“年轻人,”壮硕的老头腆着大肚子,使劲拍打我祖父的肩膀说,“接着好好干!”沈鸿英从三十岁开始头发就全白了,人称“白头翁”。但他的胡子始终油黑发亮,犹如一把鼻子底下挂着的小鞋刷。与宁武将军相似,沈鸿英早年也当过土匪。他力气非凡,经常上山徒手捉黄猄。我祖父就是领受奖章之日与沈家大小姐碰面的。他走入司令部大门,就看见沈小姐站在院子中央,由女仆陪伴,正打算骑上一匹从广东督军府送来的英国名驹。
识字的士兵不断增多,竟引发了种种意想不到的问题。命令难以贯彻;老兵不听指挥;克扣饷银的难度变大;军营里不时冒出白头帖子,歪歪扭扭的字迹引来大量围观者。士兵们聚在一块儿,悄悄谈论危险的话题,一旦有长官走近他们就立即一声不吭。夜间许多小条子传来传去,把人弄得筋疲力竭。这下子,所有矛头都指向祖父,教士兵认字的课程也被终止了。司令部不顾我祖父及其同僚的申辩,决定打发他走人。祖父一直等待正式命令下达,谁知等来的却是恢复上课的通知。不仅如此,往后他给士兵讲课还可领取一份额外薪水。祖父来不及思考这一系列转变的原因,就不得不为教材的问题大伤脑筋:《千字文》和《百家姓》这些毫无乐趣的东西根本没法让粗野的大兵满足。祖父打算自己编课本。毕竟,他最能理解他们对赌场和妓院的痴迷。祖父甚至给宁武将军写过一封信,详细介绍自己的计划,指出让士兵识字的种种优点。宁武将军从未读过这封老部下之子写来的信,因为他正忙于扑灭辖区内不断燃起的反抗烽火,消弭各派不和,缓解广东人的冲天怨气。等到真正有空闲拆看信件时,宁武将军早就垮台逃去上海租界了。
祖父继续教士兵们认字,顺带也说说国际局势和社会民生:这些事情是他从参谋部订的报纸上看来的。祖父一如既往活跃于兵营的各个角落,以致谁都没有发觉,他已再次陷入迷茫之中。祖父曾经以为,识字能让士兵们摆脱野蛮状态,然而实际情况与他的想象并不相符。——进村强拉耕牛的恶行从未减少,打仗和抢劫仍旧如同前后脚一般无法分开;事实上,往往是军官怂恿士兵们这么干的。不但下级官佐如此,绿林出身的高阶将领也纵容劫掠甚或屠杀。至于沈将军本人,更经常用“发洋财”的口号鼓舞士气。祖父渐渐悟出一个道理:野蛮行径养肥了军阀,军阀又用他们强盗的恶臭毒化地方,把野蛮发挥得淋漓尽致。那些脑子里空空如也的士兵今天跟他学写字,明天还会往占领区的池塘里撒石灰捞鱼,还会闯入果园砍倒果树当柴火,但过错并不像祖父原先所想的,全都应该由他们承担。士兵干了坏事,犯下罪行,可从来就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强徒。他们服从命令,只想混口饭吃。——其实祖父早就想过这一点,只不过不愿承认罢了。获得沈将军颁发的奖章之后,祖父一直因自己的无能而备感羞耻。无所作为的挫折感渐渐掏空了他的热情。他隐约预见回家的日子已经临近。
但祖父辞职回家与他教士兵识字的事情无关。促使他作此决定的是一桩凶残的暴行。在沈将军的部队里,祖父供职参谋处。他的上司是一位姓赖名文盈的老先生,人称“赖师爷”,旧学很好,能作八股文,祖父对他礼敬有加。赖师爷未曾娶妻,也没有亲人,独自住着两间老房子。当抄写员的祖父向他讨教过书法,偶尔还陪他喝茶。赖师爷追随沈鸿英多年,与他一贯投契。可是有一天,祖父正在教一群士兵写“绞丝旁”和“走之底”,忽然听说赖师爷被沈将军杀了。没有原由,没有审讯,没有文书告示,没人知道真相。事发当天,赖师爷还向祖父分派过任务,毫无毙命的征兆。他是被拉去野外枪决的。随后沈将军发了一整天脾气,见人就骂“卵参谋”、“卵队长”。他的怒火异乎寻常。三天后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半张皱巴巴的纸条才最终道出真相。
赖文盈是因为一句话死掉的。三天前,沈鸿英对赖师爷说,沈军已经有两万人,可以图大事了。“如果我还有什么不足之处,”沈将军久受鸡眼的折磨,脚上贴着鸡眼膏,他面色阴沉,肥大的颈脖上布满细小的蓝色血管,“赖先生不妨直说。”赖师爷沉吟片刻,说出我祖父的见解,那是他们一起喝茶的当儿祖父随口提起的。
“将军羽翼丰满,可惜‘山气’未除。”
沈鸿英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他脚上的鸡眼发作了,就请亲兵用轿子把赖师爷抬回家去。亲兵们将赖师爷抬至野外,铺开一张红地毯令他跪下,朝他脑袋连开两枪。往后的三天里,赖师爷的尸体滋养了一片白花,经受过暴雨的冲刷和野狗的撕咬。祖父带人去给他收尸时,几个顽皮的小孩正朝他微微发绿的脑袋扔石子,头盖骨间或发出空洞悦耳的响声。


正文 第十六章

从此以后,我祖父就沉默得像颗秤砣:假如没有说话的必要,他就一言不发。祖父又一次体验到悔恨的滋味,陷于自责的泥潭,这并非由于他给沈鸿英下的评语导致赖师爷无故丧命,而是因为他没能从一开始就拿起枪杆,用子弹向仇人讨回公道。他后悔自己当初顺从曾祖父的意愿没去参军。他晚上睡不着觉,白天里眼睛直直的,工作经常犯错。别人以为他被吓出了毛病,其实各种激烈的想法正在他呆滞的躯体内横冲直撞,把他胆汁都搅淡了。他期待暴动,拼命给山里来的士兵们灌输自由思想和阶级意识,即便他本人对这些名堂也不甚了了。他不知从哪儿获得勇气,不停反对军营中的专横和残忍,以致频频遭受军官们的威胁。然而他的努力终于初见成效(但永远无法验证):广东军队发起进攻后,沈鸿英发现自己竟无法调动部队。“我沈鸿英纵横四省,不想今日败在几个排长出身的小子手里!”沈将军暴跳如雷,带着仍然忠于他的一部分人马退入山区。
战败的军队沿途抢掠,所过之处十室九空。此次大溃退最终把祖父打垮了。他的内心与外表再次变得一致起来,只不过这回浸透他的不再是改造世界的劲头,而是不可逆转的冷漠。后来我父亲——祖父的长子——被人误传死于一次力量悬殊的围剿战,持久的丧子之痛更是使祖父深陷衰老。一直以来,祖父颇受村里人的尊重,大伙凡事都找他商量。但心灰意冷的老头除了给人出些墨守成规的主意,村里有贵客光临去陪个酒,可以干的事情就剩下除夕前替乡亲们写写春联,胡乱画几幅年画了。尽管如此,在小叔叔早年的记忆中,祖父是非凡的,他离开沈鸿英的部队回村这天,五岁的小叔叔第一记住了自己父亲的形象:相貌堂堂,站起来足以遮住阳光,两肩宽阔而温和,干裂的嘴唇紧闭着。饱经风霜的曾祖父十分诧异,因为战争失利似乎并未给儿子造成多大痛苦。战乱年月依然继续着奇特的循环,使他想起当年打老番的情景。而阿婆看见丈夫完完整整返抵家中,高兴得发狂,一下子忘掉全部烦恼。她曾以为他死掉了,每天晚上都会做噩梦,梦见猫头鹰,梦见生锈的犁,梦见鬼魂化成的金龟子。天亮之前常她忍不住偷偷落泪。
一天,孩子们看见一个胖得离奇的大官坐着顶竹轿开入小镇,周围有几百名身背驳壳枪的士兵前呼后拥,枪把上统一系有红绸带。孩子们轮流用四种方言冲着轿子喊:“大肥佬,大肥佬!”轿子上的人正是沈鸿英,那些身体强壮、动作划一的小伙子组成他了的亲兵营。而其余部队稀稀拉拉,走了半个多月才完全通过新龙镇。有名无实的老镇长自掏腰包,请人连夜搭起一座欢迎牌楼,挂出一副墨迹未干的对联:
大将军八面威风,东荡西平,新雨能来联旧雨;
老百姓十分高兴,欢天喜地,去年悬望到今年。
对联的横批是“为国为民”。沈将军原本挺得意,随即又让老镇长丢了官,没收了他家的所有田产。老头子很快含恨而终。——虽然沈将军一直以喜怒无常的脾性而著称,这回却丝毫没有动气,只不过从他副官口中听到一种荒谬无稽的传闻:这副对联藏头“老大”,讽刺他当过土匪;横批的两个“为”字①,第一个少一点,第二个多一横,暗指“为国少一点,为民多一横”。搜查队立即出动,但写对联的教书先生早已溜得无影无踪。一个身材瘦小、眉毛稀疏的黄脸男人成了小镇的新镇长。另一方面,沈将军占据扶西县城,自封“自治军总司令”,并被当地士绅推举为本区五属的民政长官。

正文 第十七章
日本鬼进村以前,由于本地经历过一次持续十六个月的“棉布风潮”,歌墟早已废止。当时本省刚刚第三次宣布独立,革命政府派警察拿着巨大的剪刀守住桥头,准备剪土人的裙子,结果导致一连串血腥的暴动。歌墟是方圆百里之内最后的趣事,可惜我只遇到过一回。阿婆说,陆老爷的寿宴使刘瑛声名远扬,因此随后的多次歌墟中,她被打扮成刘三姐,人们往她脖子上挂项链和项圈,让她佩戴与其体重相当的银器,包括银穗帽、银胸排、银镯、银簪、银梳、银叶片、银耳环、银腰链、银戒指和银脚环,以致她不得不努力挺直身子,好似一株尚未完全成熟的雌木瓜树。刘哥四并不乐意让女儿出风头,但又迫于紧张的工作无法亲自照管她。我们的木匠先后造过四台能用两百年的大水车,将下坡村建成堡垒的计划也变得越来越复杂。有一回,罗嫂去给众叔伯送吃的,随口问他们能不能造一座风力磨坊,如同老番传教士所描述的低地风车一样。会议中断了,男人们哑口无言,因为这是女人首次表达她们的意见。此后村里其他妇女陆续走入刘家院子,向她们的丈夫和兄弟提出一连串有助于解决实际问题的设想。——能不能造一台让人站着插秧的机器?可否制作一种装小孩的鸡笼,以免老鼠咬伤他们?有没有一边睡觉一边织布的方法?防范土匪的装置怎样改进,才能防野猪和雨季的野香蕉,还能防止思春的年轻姑娘随外乡人跑掉?
下坡村的女人把各种忧虑一股脑儿倾诉出来,才发现自己平常包揽了那么多苦差,那么多操心事,男人却过问得极少。以往他们靠抽烟和做梦打发日子,如今他们又沉迷于纸上谈兵的把戏,甚至争夺风水宝地的风波也只不过暂时转移了他们不可遏制的癫狂。他们斗得伤痕累累,回村吃掉一桌饭菜,喝下几碗酒,睡上一觉,就重新变得精神焕发,渴望在重建下坡村的事业中大展拳脚。与妇女们相反,村里的男人对于刘哥四和罗嫂的微妙关系毫无知觉,但一致认为他是个奇才,完全有资格成为陆老爷的座上宾。然而小叔叔说,刘瑛比众人更了解刘哥四。她像男人们一样保持沉默,又像女人们一样洞若观火,最终迫使刘哥四答应,陆增荣五十大寿这天带她出席盛况空前的宴席。
那一年,刘瑛十二岁,她的堂哥从很远的地方迁到下坡村。由于这几个倦怠的年轻人刚逃出闹人瘟的地区,村长不准他们住进村子,只允许三兄弟去野香蕉林边上搭一个木棚,耕种几亩荒坡地。他们整日整夜玩牌九(白天头顶烈日玩,晚上借着月光玩),也不管庄稼长势如何。大伙谁都不敢接触刘瑛的堂哥,就来找小叔叔阿凉打听三人的消息,因为他经常出入树林打鸟。怎奈我们的弹弓好手也言之不详。其实,小叔叔更喜欢去晒谷场闲坐,观看忙忙碌碌的姑娘如何模仿外乡女人,把又长又黑的头发从右向左绕,用两股绞纱线将后颈的汗毛拔除,露出光洁的脖子。她们四周,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嘻嘻哈哈互相逗乐,不停谈论男女的秘密,所用的词语让人脸红耳赤又一知半解。
阿婆整天忙里忙外,就图全家能吃饱肚子,再给女儿们攒些嫁妆。她感谢菩萨,因为年复一年的蓝色暴雨终究没把村子整个冲毁。阿婆知道,几个儿子之中,小叔叔阿凉是最不安分的。他出生之前,正赶上本省第二次独立,宁武将军把袁大总统气得腰痈复发。而阿婆总觉得肚子里的小叔叔噩梦连连。夜里他不停踢腿,使她心慌气短,难以入睡。
“当年陆增荣摆酒,去的人可真多!瑛,我还记得第一次看见你堂哥的情景。他们六只眼睛骨碌骨碌直转,模样疯疯傻傻,说话吞吞吐吐。瑛,你总该记得吧?”
“阿凉,你说得不对。他们蹲着猛吃猛喝,酒足饭饱后,他们才慢慢变得老实可爱起来的。”
“老实?他们永远都不会老实!谁不知道刘家三兄弟不仅狡猾,而且心肠很硬?想想‘棉布风潮’中你堂兄干的勾当吧,他们因此发了财。”
“可他们后来不也跟别人一样,倒了霉,破了产吗?”


正文 第十八章

庆贺陆增荣五十大寿的酒宴热闹之极。从平原到山地,各村各寨的代表带着寿礼汇入小镇;各县公署都派人道贺;省城涌来几打商号老板和一群达官贵人。不论是有名望的乡绅、族长、民团司令,还是赋闲的官僚、烟帮头子、会党领袖,人人摩拳擦掌,都想在气氛热烈的酒桌上压倒劲敌。我们去围场吃流水席。父亲和刘哥四陆被请入陆家大院。招待大人物的酒席设于前厅和正厅,由陆老爷亲自作陪。
摆满红木大圆桌的围场热闹非凡,猜拳行令的声音震天动地。上坡村的莲花和阿雨几乎已经是两个大姑娘。——莲花的胸脯迅速隆起,早早显出旺夫相;阿雨修长匀称的身段令许多小伙子筋酥骨软,争相挤到她身边搭讪。我这才发觉,过去手脚细瘦的刘瑛也一天比一天圆润,皮肤泛出青春的光泽,脸蛋更加漂亮。毕阿三正沉迷斗鸡,四处向人吹嘘自家的小公鸡如何凶猛善斗,堪称本地的常胜将军。这天晚上,他结识了众多斗鸡好手,约定了比试的日期。伙伴中唯有田嫩豆的个头原封不动。人们纷纷嘲笑他,说他长不大完全是药材集市的浓烈药味儿导致的。田嫩豆窘坐高腿凳上,为双脚无法点地而苦恼万分。陆云廷代陆老爷向大伙敬酒时,他表现得最为冷淡,故意没找大少爷碰杯就把酒喝掉了。这使陆云廷稍感不快,但他本人装模作样喝下去的不过是一杯白开水。陆家大少的伎俩被经验丰富的陆根发一眼看穿。“廷大少!”我大喊一声,挡住刘瑛,缠住陆云廷劝酒。我赞他威风凛凛,他笑我人小鬼大,酒杯推来让去,局面一时僵住了。同伴们拼命起哄。我打定主意要使陆云廷出丑,决心非把他灌醉不可。
“廷大少,”我凑近他说,“姑娘们看着你哩!”
陆云廷侧过头去,视线和刘瑛那兴味正浓的目光相遇了。围场上的热气驱赶着傍晚的云彩和恼人的蒲公英。众多姑娘齐声唱起《敬酒歌》。陆根发分外快活,站上椅子向吃喝的大伙宣布,阿凉代表下坡上坡两村的晚辈以及所有同族,与陆家大少喝交杯酒;田嫩豆变戏法似的弄来两只海碗和巨大的汤匙;好几个村子的人拎出自酿的米酒。日薄西山的小镇围场被一阵阵欢乐的叫喊淹没了。陆云廷捋起衣袖,掂起汤匙,开始在姑娘们的歌声中和我拼酒。我们谁也没有意识到,这仅仅是一轮漫长竞赛的火热开场。
“哎——锡壶装酒白连连,酒到面前你莫嫌;”阿雨和莲花首先起唱。我们喝掉两匙酒,陆云廷的脸颊红了。
“我有真心敬贵客,敬你好比敬神仙;”下坡村的姑娘们接着唱。我们又喝掉两匙,陆云廷耳朵和脖子也红了。
“锡壶装酒白瓷杯,酒到面前你莫推;”其他村子的姑娘继续唱。我们各自喝掉半碗,陆云廷眼睛都红了,鼻子上冒出亮晶晶的的汗珠。
“酒虽不好人情酿,你是神仙饮半碗!”除刘瑛之外的所有姑娘都唱响了。我们喝掉剩下半碗酒。只见陆云廷的嘴角流出细长发光的金线,眼眶里积满泪水。他的身子倾斜着,右手撑着桌沿,一副强打精神、随时都会彻底散架的可怜相。
空气中充满爆炸般的笑声。有人鼓掌,有人碰杯,有人打闹着跺脚。我觉得很满足,因为陆云廷被我整垮啦……只需要找张凳子,休息一会儿,我就可以让大地停止旋转……我扑了个空,随即栽入一片眩目的光影里。



正文 第十九章

我出生时,正赶上本省第三次宣布独立。一位精研命学八字的先生说我五行缺水,遇强金必受损,所以四十岁前官财为忌;因生于寅月,寒气尚存,所以性格敏感多疑;又因午火克冲,狂风凌日,导致我既爱钻牛角尖也喜好夸诞妄言,投身的行当将介乎行骗与煽动教唆之间;而由于发鸡瘟的昴日星官引颈乱啼,疯樵夫吴刚乱砍乱伐,窝里斗的雷公电母漫天打滚,我注定不会享福,处世不够圆滑又凡事逞强,更常常被多余的同情心连累。可多年漂泊外省的父亲不相信这套旧把戏,只希望我成为一个聪明人,免遭祖辈所经历的种种灾难。他早早给我起好名字,没等我出生便又一次离开家乡,继续闯他抛头颅洒热血的老路,去拯救饥寒交迫的不愿做奴隶的劳苦工农。阿婆却因此改弦易辙,决心顶住死亡的诱惑,先把头生孙子抚养成人,并准备去上坡村为他订一门娃娃亲。
几百年来,数不清的婚丧嫁娶使上坡村和下坡村始终关系密切。但田嫩豆和小叔叔是因为一个共同的秘密才互相承认的。他们的友谊与两村的历史毫无瓜葛,只与刘瑛有关。当年陆老爷大办筵席庆贺自己五十岁寿辰,小叔叔阿凉正是受了田嫩豆的撺掇,才玩命灌倒陆云廷,从而在县内引起不大不小的轰动的。如今已很少有人记得,那天小叔叔也喝得滚下桌底,啃了一嘴泥。这次拼酒之所以闻名乡里,并非由于两人具有不凡的酒量。恰恰相反,拼酒双方都属于三杯即醉的“水货”。只不过陆家大少已被视为本地难得一见的少年才俊,小叔叔阿凉则尚未表现出任何过人之处。在新龙镇陆家广阔的庭院中,端菜的仆人们挥汗如雨,好戏才刚刚开幕。酒席上摆满村里人闻所未闻的珍馐佳肴:桂花肚、盐香竹蛆、省城郑记狗肉、蚝油柚皮鸭、双冬烧竹鼠、老蛤蚧炖鹰龟……大伙拿起筷子左顾右盼,指指点点,终于承认自己被各种希奇古怪的食物搅昏了头。席间,陆老爷向众人展示一颗酷似人形的长白山高丽参,它手脚完整,长着一颗圆脑袋,不但有五官和肚脐眼,屁股也准确分为大小相等的两瓣。它是陆老爷的干女儿花费三千银圆从一名山西富商手里买来的。陆老爷当众吩咐,要严格遵照蒸人参的方法,把人参放在麻雀肚里,麻雀放在鸽子肚里,鸽子放在绒毛母鸡肚里,绒毛母鸡放在猪肚里,用桃木烧火,武火三天,文火四天,蒸七天七夜。陆老爷又向众人传授服食珍珠粉的心得,讲解吃鹿茸的方法(他每年都要让人从陕西给他寄来十副鹿茸,死前的七八个月更是吃掉十二副,以至于死后两天尸体还是热的)。在场宾客啧啧称奇,无一例外都被陆增荣的富豪气派打动了。随后,司令和长官们推杯换盏,开怀痛饮,把陆增荣陆老爷说成是仙翁下凡,财神爷转世,他家的良田连阡累陌一直延伸至天边,江上船家无人不知陆老爷的赫赫声名;他的烟铺收益丰厚,大大小小的云茶商号遍布全省;他是十几家货行的股东,名下有形的无形的财产简直不计其数。
夜间,酒席渐入**。树荫里的巧妇鸟开始歌唱,嘹亮的鸣声穿破晚空,沿着洒满月光的乡道传出很远。陆老爷高坐在一张特大号的花梨木寿椅上,被下边一波又一波的奉承和谗言熏得目酣神醉。围场中,有钱人陆家从广州请来的戏班开演《八仙贺寿》,不省人事的陆云廷猛然转醒,派人去问他们是否会唱《文天祥殉国》。戏班回话说,会倒是会,但寿宴上唱这出戏恐怕不妥。陆云廷把班主叫到跟前,以大少爷的身份要求他们就唱《文天祥殉国》,说完还命人扶他去看戏。广州戏班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文天祥殉国》会惹来台下的菜头和碟子,但很快发觉台下的观众依然无比快活,他们随着忽高忽低的唱腔摇头晃脑,根本不理会什么忠君节义留取丹心的唱词。众人酒酣耳热,完全沉浸在《文天祥殉国》的悲戚曲调中,谁也没有注意身边多了三张陌生的面孔。只有小孩子对无名食客感兴趣,因为他们不似活人,倒像一大群永远吃不饱的饿鬼。他们吃喝的动作终于吓哭了一个不爱说话的小孩,众乡亲这才围上去,七嘴八舌问他们是谁。三人头也不抬,分别指着刘瑛、莲花和阿雨道:“是她堂哥。”大伙感觉难以置信。他们不停交换小道消息,怀疑逐渐变作恼怒。于是三人在很短的时间之内便达成一致意见,朝刘瑛齐声说:
“堂妹,我们看你来啦。”

正文 第二十章
瑛,温暖的泥土就像你的身体。我不想喝醉,不愿丢这个脸。但我仍将和你一起保守秘密。你在家里嗅出罗嫂的山橙花香气,还找到她用来治疗头晕的田七叶子,所以刘哥四不得不带你赴宴。他满脸晦气,嘱咐我“结结实实”看住你。然而我怎么看得住你?和以往相似,今天晚上你的意志十分可疑。我的脑袋犹如一只空瓶子,漂流在你紧绷的双腿的河湾里了。
刘瑛的堂哥令我们大惑不解。三兄弟似乎没有名字,只让人叫他们刘五、刘七和刘九。他们玩牌九时从不撒尿,声称“撒了尿就会倒大霉”。最初,这三个长相奇特的家伙也和镇上的人玩牌,但没有一次不赢钱,于是别人就不跟他们玩了。刘瑛的堂哥丝毫没把种菜喂猪这类事情放在心上,只是胡乱栽些红薯或芋头,然后四处找人玩牌九。他们如此相似,大伙根本分不出谁是谁,只知道三人的眼睛分别为灰色、黄色和棕褐色。三兄弟经常找刘哥四借米,原因不言自明。每次走进刘家院子,他们都挠着乱蓬蓬的脑袋,向刘瑛打招呼说:
“堂妹,你还好吧?”
“我们看你来啦。”
“四叔在不在?”
如果刘哥四没出门,他就会从大米缸里舀出些米装给三个年轻人;如果刘哥四正不在,刘瑛就请堂兄们自己动手。除了我小叔叔和少数几个孩子,他们和谁都不搭腔。陆增荣的寿宴上,三兄弟告诉众人,刘瑛的父亲正是他们的叔叔,但由于疾病和光阴的侵袭他们已忘记他的名字。他们怀着丧失亲友的悲痛到处游荡,日夜躲避黑白无常和牛头马面的追逐。我阿婆说,刘瑛的三个堂兄不爱搭理人,倒挺能吸引姑娘。
刘哥四慢慢走向摆满酒席的围场。他僵硬的腰身在白酒的关照下依然如故,腿脚更没有变软。他用惊诧的眼神打量三名陌生的年轻人,久久一言不发,似乎努力搜寻着遥远而漫无边际的过去。三兄弟弓身佝背,脸色苍白,蹲在一条长凳上,眼珠缓缓转动着,就像生病的瘦狗。他们抱住脑袋,越缩越小,仿佛已作好承受屎运与棍棒的准备。这时,刘哥四扭头对大伙说:
“没错,他们是我的侄子,将来还会成为我的助手。”
已经捋起袖子的乡众忽然泄了气,嘟嘟囔囔散开了。戏台上,文天祥经过长时间的慷慨悲歌,终于如愿以偿地被敌人砍掉了脑袋。两只立于屋顶、始终审视着众人的巨鸟,哇哇叫唤了几声,扑棱扑棱向黑魆魆的夜空飞去。人群再次骚动起来,因为陆大少爷越扶越醉,大声叫好,还带领一群仆人咚咚咚使劲敲打饭桌,不断往地上摔酒坛子。这一切终于引起陆老爷的不快。脸色阴沉的陆增荣命人把长子搀回房间;陆云廷使出全身力气,挣开两名体格强壮的仆人。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到自己正是剧中英勇就义的文天祥,泪水一下子涌出眼眶,致使他正在变粗的嗓音颤抖不已:
“×你妈,滚开!”他的声音回荡在新龙镇上空,把一头怀孕的母牛吓得早产了。
“瑛,陆云廷怎么又抽起大烟来啦?”
“从北方回省后,他一直在‘军官教导总队’混日子。”
“听说原先他为了戒烟,把自己折腾得死去活来。”
“阿凉,他们家钱多作怪。”
“过去,老人总是说:
“‘针孔大小的烟斗眼,能把大水牛吸进去,也能把几百亩田吸进去!’
“但有钱人陆家太富啦!妈的,大伙都管他们叫山西人。他们无论怎么抽大烟,家产都败不光。
“陆增荣不想让两个儿子在外头惹是生非,故意教兄弟俩抽大烟。他们家的田产、商铺、火油船遍布全省,整条南门街都是陆家的。”
“陆云廷一向不信他父亲的鬼话。阿凉,他是陆小廷派人抢亲那阵子才抽起大烟的。”


正文 第二十一章

事后有人议论说,农会、标语、武装队,以及不怕杀头的地下党全是刘家堂兄招来的。这种看法有它的道理,但起初谁也没有料到,一连串微不足道的事情竟会导致可悲的严重后果。农会遭镇压两年后,二姐生下一个孩子,父亲没法确定是谁;罗嫂的女儿们成为远近知名的“两个陆家寡妇”,始终没有再嫁;田梦蟾因为给农会分子治伤,清乡期间曾经被捕入狱,他儿子只好跑去外地投亲靠友,继续念书。就连刘哥四也蒙受牵累,终于钻进百万大山的莽莽丛林。而我父亲夹在种种仇恨之间,又和过去一样,把愚昧视为祸根,徒然痛恨野蛮的流血与自己的软弱。
这一系列事件的开端可能是一封信,也可能是几段乱七八糟的恋情。天知道是什么原因,刘瑛的堂兄竟会引起我二姐三姐的注意。她俩常常找出各种借口,随我和田嫩豆去野香蕉林边上探望他们。刘家兄弟的房子很破,墙壁是用浸透野香蕉汁的泥土夯成的,一入冬就会变成黑色。屋内又暗又潮,屋顶也很矮,几乎就贴着我们的脑袋。我们只需稍稍扬起眉毛,额头上的皱纹就能夹住几只蚂蚁。三兄弟一般不在屋子里呆着,而且只要夜间不下雨,就会爬上屋顶睡觉。床铺和被子是用宽大多孔的香蕉叶做成的,与造屋顶所用的材料相同。事实上,刘家兄弟的房子不但没法遮风挡雨,而且经常会塌下来,遇上晴天就发出独特的臭浆味儿,招来许多巨大的飞蛾。这种飞蛾身长半尺,翅膀犹如石榴皮,晨昏时分总是成群结队出没于野香蕉林,吮吸一种能捕食苍蝇的附生兰花。
我们和三兄弟聊天,两个姐姐就在一旁闷坐。她们长着家族女人世代相传的鹅蛋脸,身材矮小,手脚灵活,勤俭能干。年轻姑娘被兄弟三人既乐观又饱经世故的调子吸引住了。刘家兄弟你一言我一语,唱戏似的向我们讲解发财秘诀,反复强调他们将来要做生意发大财的,所以我和田嫩豆最好跟着他们一起干。这会儿三兄弟总要一反常态,情不自禁兴奋起来。我还记得二姐三姐动不动就望着他们吃吃笑,浑身上下颤抖不已。田嫩豆听完他们的话也变得傻兮兮的,整晚整晚睡不着,熬出又黑又深的眼圈。
刘瑛偶尔也去看她的堂哥。她一开始就与他们挺熟络。陆老爷的寿宴上,刘瑛对于自己突然多出三位亲戚并不吃惊。她热情响应他们的问候,帮助刘哥四回忆有关三人身份的种种事实。随后,三兄弟轮番编造她鲜为人知的往事,比如她生于一座大宅中,一共喝过九十九个女人的奶汁,搬过几十趟家等等。刘瑛听得津津有味,索性撇开《文天祥殉国》——她觉得这出戏无聊透顶——专心听三兄弟讲故事。而我趴在刘瑛大腿上,口水打湿她裙子,脸上的百褶裙印子三天之后才逐渐消失。刘瑛拍着我的背,越拍越使劲,最后捶得咚咚直响,才终于止住我的酒嗝。呆头呆脑的月亮翻滚着升上中天,锯齿状的烟雾飘向镇外。刘瑛不理会借酒使气的陆家大少,不再为他疑惑不安,承认自己最初的愿望可笑之极。她甚至不再渴望他以温文尔雅的语调问她:“小姑娘,下坡村老陆家怎么走?”然而,刚从寿宴上返回村子,刘瑛又开始惦记他了。这种思念没日没夜纠缠她,仿佛一条跟随她进进出出的小狗,既让她厌烦,也让她心生怜悯:她可怜它,更可怜陆家大少。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反复无常的心情始终在折磨刘瑛,直到她骑上陆云廷的马离开村子。为此有许多乡亲骂她是个水性杨花的**。当天夜里,远处还有一双眼睛紧盯她不放,数年之后发生的新龙镇骚乱中,这双眼睛也是这样贪婪地盯着她看的。但刘瑛从不细想此类事情。她只肯花一个上午向三兄弟学牌九,还认为自己虽毫无实战经验,也已经是个顶尖高手了。她毫不关心刘家兄弟的发财计划,嘲笑他们画饼充饥。不久他们以稀里糊涂的混账作风和我二姐三姐谈情说爱,刘瑛就对他们丧失了最后一丁点儿兴趣。
这时,或许是阴差阳错,三兄弟收到一封从远方寄来的信,落款日期是半年前。一个童年的玩伴得知刘氏兄弟落脚下坡村,便写信问候,顺带请他们介绍村子的种种状况。三兄弟大字不认得一箩筐,握笔如捏牌九,于是刘瑛主动要求替他们回信。事实上,刘家兄弟忙于追逐我的两个姐姐,根本没工夫为一封无利可图的来信耗神。他们花言巧语迷住了二姐三姐,所以无论阿妈有过什么嘱咐,也无论我如何严密监视,最终还是于事无补。对二姐三姐而言,刘家兄弟具有莫名其妙的吸引力,她们随其中两个钻入野香蕉林,任凭他们摆布。更令我不安的是,独自向我和田嫩豆发表高见的家伙似乎从来都不是同一个人。田梦蟾的儿子说:“他们正轮换着跟你姐姐幽会呢。”我紧张起来,拉田嫩豆一起努力分辨眼前的三兄弟,发现他们比刚来时更相像了。而两位姐姐整日五迷三道,干活差错百出,一有空便往野香蕉林跑,要么就躲开众人,互相交换秘密,又哭又笑地度过一个下午。阿妈异常忧虑,我不得不告诉她刘家兄弟所引起的麻烦。她当机立断,不顾姐姐们青春正盛,把她俩关在家里严加看管。可这么做已经太迟了。没过多久,三兄弟登门拜访。他们穿着从牌友那儿七拼八凑借来的不大合身的衣服,拿马粪纸包住牛蛙,外加作为礼物的几只活螃蟹、半口袋缠红绳的槟榔、石板上长出的雷菌以及能治伤风的桂皮,要求见我父亲。——他们是来提亲的。父亲以严肃的态度接待三兄弟,向他们说明父母对女儿不容推卸的责任。刘氏兄弟频频点头。父亲并未意识到,他已在使用岳父的口吻跟三兄弟说话了。“你们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怎么能保证我女儿不吃苦?”三个年轻人立即大谈经过深思熟虑的发财计划。父亲极为吃惊,与其说是因为他们的设想狂妄十足,不如说是他根本没有听懂年轻人野心勃勃的赚钱方法。
“那么,”父亲叹了一口气,“你们三个之中谁要娶我女儿?”
“大叔,”三兄弟难以捉摸的目光不停扫来扫去,“这就要看她们想嫁谁了。”
父亲是拿木棍把刘家兄弟请走的。尽管耸人听闻,但我的两位姐姐确实觉得三兄弟同样可爱,各具特点,许多细微之处只有她们才能辨别。两姊妹合力说服阿妈,保证日后一定像更夫敲锣一样对丈夫耳提面命,让他们放弃幻想,面对现实,并像车夫挥鞭子赶马一样使之勤快起来,戒掉赌牌九的嗜好,成为生财有道的金龟婿。二姐三姐相信,这一切都不成问题,唯一的困难就是她们无法从三兄弟之中选出两个丈夫。

正文 第二十二章

提亲宣告失败,原因出在希望嫁人的姑娘而非她们的情郎身上。随后几个月里,由于二姐三姐比过去更殷勤跑向野香蕉林,与她们混乱的心上人纠缠不清,我必须承担越来越多活计,还得继续听田梦蟾半通不通地讲解之乎者也。所幸大伙很快便不再关注这件伤风败俗的丑事,因为刘瑛替堂兄们写信的工作取得了出人意料的进展。春耕之际,一个身形伟岸的男人来到新龙镇,他套着一件无领琵琶襟上衣,粗壮的双腿使得原本宽大的裤筒显得挺窄,一见人就用生涩的本地话打招呼:“老乡,你好哇!”镇上的居民听得出他已离乡多年,不禁对这位长得挺像北方人的同乡产生了好感。“老乡,”高大的男人不停向他们打招呼,“你好哇!”同行的尚有一名黄埔军校毕业生,他长着的罗村人的额头、老番的眼窝、回民的挺直鼻梁,带着广东人的悠然神态、水手的豁达、堂倌的厌倦,脚掌之宽阔有如东北大汉,嘴唇和脸部轮廓又分明是本地土生土长的。二人行事虽毫不张扬,仍造成不小震动。他们在新龙镇租下一间房子,立即赶来下坡村,说是找刘五、刘七和刘九,还要找一位叫刘哥四的木工师傅。大伙这才恍然大悟:他们是刘瑛写信引来的。
黎世炯自称本县人,生长于距下坡村最远的村庄。一开始我们无论如何不能相信,他与刘瑛的三名堂兄——其中两人将成为我姐夫——曾是信中提及的“童年玩伴”。刘家兄弟犹如饿狗和狼獾的后代,只会用猴子的伎俩欺骗姑娘。黎世炯却显得那么可亲可敬,刚一进村,就帮助他遇见的所有人干活。他走路大步流星,魁乎其伟的身躯俨然是抵挡诸苦的石墙,长满茧子的巨手温和有力,目光正如本人的名字一样炽热。只用半天时间,大伙就已经像称呼老熟人一样叫他阿炯了。村民们自己也挺吃惊,仿佛多少年来他们一直盼望着此人出现。众人暗暗感谢刘哥四的女儿,以为她的容貌终于开始给村子带来福气。其实,刘瑛和黎世炯虽然互相写信,但根本没建立什么“非同一般的情谊”。在刘哥四家,阿炯向他请教如何挑选木料,与父女俩一起吃了顿简单的午饭。一个又一个炎热的傍晚,他走入各家各户,跟目不识丁的男人谈农活,跟愁肠百结的女人谈儿孙嫁娶,告诉他们外边发生的新鲜事。他重新想起刘家三兄弟已是一个多月之后了。这一期间,黎世炯和小伙子们结为好友,还赢得许多姑娘的爱慕。我父亲称赞他知书达礼,两位哥哥说他为人仗义,只有二姐三姐不喜欢他,觉得他假正经。全家上下都反对她俩。陆根发衰老不堪的曾祖父甚至又让人喂他吃鸡肝,屁股暂时离开摆放于大厅一侧的腐朽棺木,拄着拐杖走出阴暗的大宅子,希望看一眼这名气概非凡的年轻人。——大伙都管他叫“铁匠”。
陆根发的两个姐姐,阿兰和阿月,一起爱上了“铁匠”黎世炯,争相为他制作最漂亮的绣球。这双多年同处一室的姊妹如今有意避开对方,分别躲在母亲和堂姐的房间里穿针引线,把谷壳与棉花籽包入各自的绣球里。大伙都说,阿兰阿月继承了罗嫂的勤快,但显然缺乏她的热心以及好学。她们之间的竞赛似乎一开始就略显平淡。然而,只有老陆家的人才知道,曾经亲密无间的姐妹俩已展开不动声色的对垒。她们不单要在制作绣球上一较高低,更希望在家庭生活的各条战线上取胜,因为家里只能为她们其中之一向“铁匠”说媒。两姐妹都朝罗嫂求援,但并不指望获得帮助,只盼她不要偏袒对方。阿兰阿月各自动员村里的年轻姑娘,请她们打探消息,出谋划策,争取嫂子们的支持。就连邻村也相继发生分裂,女人们归属不同阵营,她们的丈夫、儿子和兄弟却不清楚划界的依据。阿雨和莲花分别支持不同人选,我二姐三姐更因为意见相左而争论得不可开交。“凭什么阿月就要让阿兰,”三姐说,“就因为她长得更漂亮?”父亲大惑不解,最终也没弄明白她们为什么吵架,只听闻姑娘们对两个外地小伙子青睐有加。随着局面不断发展,甚至连一向被忽略的刘瑛也成了双方拉拢的对象。
仲春时节,年轻人忙着恋爱,惹得长辈们住连连叹息:二姐三姐与刘瑛的三个堂兄打得火热;老陆家的阿兰和阿月爱上了同一个人;上坡村刚有个小伙子不顾父母反对,和镇上外乡人的女儿私奔,本村的一位姑娘就因为遭退婚而神志失常,整天只跟她不存在的新郎官说话。这些事情无疑增加了长辈的忌惮之心,年轻人也因此加倍放肆起来。如今,二姐三姐无需我和田嫩豆的陪伴就敢钻入刘家兄弟的无耻狗窝,阿兰阿月更是成为下坡村居民最热衷的话题。每到傍晚,河边洗衣服的女人们便自动分成两派,反复讨论黎世炯的最终归属,仿佛他不再是个有主见的男人,而是一堆还未被人插上茅草的牛粪。陆根发的长辈曾严厉责备姐妹俩,甚至以赶出家门相威胁,但这么做除了把她们炽热的爱情拨得更旺,没有产生其他任何效果。
阿兰和阿月的竞争不断升级。她们经常借故去新龙镇看望黎世炯,满心期盼能和他说上几句话。但两姊妹谁也别想轻易甩掉对手,就拼命使出骗人的花招,摆出各式各样的**阵,用咒语互相干扰,尝试所有的恋爱秘方。在旁人眼里,阿兰阿月成了一对可怕的姐妹花,大情小事都能激发她们的想象和预感。有人说两个姑娘离发狂仅差一步。她们挖空心思给“铁匠”送去种种日用品,捎去一封封信,这些信全都是姊妹俩求刘瑛写的,因为她们知道阿炯喜欢读诉苦和抱怨的匿名信。刘瑛为此勤练书法。有一次,阿兰和阿月上新龙镇没找到黎世炯,却发现姓梁的黄埔军校毕业生闷声不吭跟在她们身后。姐妹俩既嫌恶又怅惘,回家路上谈论的全是这名阴郁的外乡小伙子。双方都加紧缝制绣球,进度始终不相上下。伴随晨昏之间的枯燥劳作,两人心里原本模糊一团的爱火逐渐清晰明朗。夜深人静之际,陆根发能听见隔壁的阿兰偷偷哭泣,因为她已确认,自己非黎世炯不嫁了。而这哭声使阿月明白,她是出于凡事都要胜过姐姐的顽固习惯,才去爱那个正儿八经的“铁匠”的(天知道他为什么要来新龙镇)。当晚阿月费了很大工夫,才没让黎世炯的陌生形象变得更为黯淡。她终于狠下心,一等绣球做好便立即向阿炯示意。第二天早晨,阿月来找我三姐,想请她帮忙完成最后几道工序。“你最好去香蕉林找,”阿妈告诉老陆家的姑娘,“她们都快变成大飞蛾啦!”阿月并不知道,我二姐三姐行事越来越诡秘无常,终于成功摆脱家人的严密看守,紧随刘家兄弟在野香蕉林里神出鬼没。另一方面,她的“铁匠”四处奔走,远比当地最有干劲的老番传教士更为积极。姐姐阿兰曾让一位密友为她传口信,可没能获得期望中的热切回应。她羞愧万分,悔恨得整夜无法入睡。至于制作绣球的竞赛,阿兰发觉自己总是稍稍落后,正如她的相貌与阿月相比也略逊一筹。可阿兰不愿就这么输给妹妹。某天傍晚,阿月发现做绣球所用的针线,全都出了问题:针头被人磨钝,各色丝线被火烤过似的,一扯就断。阿月没有声张,她向村里姑娘们借来更多工具,以全部精力飞针走线,日夜赶制绣球。姐姐拙劣的阴谋没有得逞,反倒使她完全放开手脚,赢得胜利的强烈念头促使她不再犹豫。大功告成这天,阿月起得很早,但毫无倦意。天蒙蒙亮,下坡村被一团沉寂的青灰色雾气裹着。姑娘洗过脸,又去河边拿茶麸仔细洗净头发,换上镶黄边的百褶裙与深蓝色短衣,如同要迎接盛大的歌会。她绣好最后几针,轻轻咬断红丝线,用一块蓝色碎花布裹住绣球,悄悄穿过大半个村子,沿着行人稀少的乡道走向新龙镇。与此同时,一边做梦一边流泪的阿兰翻了一个身,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正文 第二十三章
仲春时节,年轻人忙着恋爱,惹得长辈们住连连叹息:二姐三姐与刘瑛的三个堂兄打得火热;老陆家的阿兰和阿月爱上了同一个人;上坡村刚有个小伙子不顾父母反对,和镇上外乡人的女儿私奔,本村的一位姑娘就因为遭退婚而神志失常,整天只跟她不存在的新郎官说话。这些事情无疑增加了长辈的忌惮之心,年轻人也因此加倍放肆起来。如今,二姐三姐无需我和田嫩豆的陪伴就敢钻入刘家兄弟的无耻狗窝,阿兰阿月更是成为下坡村居民最热衷的话题。每到傍晚,河边洗衣服的女人们便自动分成两派,反复讨论黎世炯的最终归属,仿佛他不再是个有主见的男人,而是一堆还未被人插上茅草的牛粪。陆根发的长辈曾严厉责备姐妹俩,甚至以赶出家门相威胁,但这么做除了把她们炽热的爱情拨得更旺,没有产生其他任何效果。
阿兰和阿月的竞争不断升级。她们经常借故去新龙镇看望黎世炯,满心期盼能和他说上几句话。但两姊妹谁也别想轻易甩掉对手,就拼命使出骗人的花招,摆出各式各样的**阵,用咒语互相干扰,尝试所有的恋爱秘方。在旁人眼里,阿兰阿月成了一对可怕的姐妹花,大情小事都能激发她们的想象和预感。有人说两个姑娘离发狂仅差一步。她们挖空心思给“铁匠”送去种种日用品,捎去一封封信,这些信全都是姊妹俩求刘瑛写的,因为她们知道阿炯喜欢读诉苦和抱怨的匿名信。刘瑛为此勤练书法。有一次,阿兰和阿月上新龙镇没找到黎世炯,却发现姓梁的黄埔军校毕业生闷声不吭跟在她们身后。姐妹俩既嫌恶又怅惘,回家路上谈论的全是这名阴郁的外乡小伙子。双方都加紧缝制绣球,进度始终不相上下。伴随晨昏之间的枯燥劳作,两人心里原本模糊一团的爱火逐渐清晰明朗。夜深人静之际,陆根发能听见隔壁的阿兰偷偷哭泣,因为她已确认,自己非黎世炯不嫁了。而这哭声使阿月明白,她是出于凡事都要胜过姐姐的顽固习惯,才去爱那个正儿八经的“铁匠”的(天知道他为什么要来新龙镇)。当晚阿月费了很大工夫,才没让黎世炯的陌生形象变得更为黯淡。她终于狠下心,一等绣球做好便立即向阿炯示意。第二天早晨,阿月来找我三姐,想请她帮忙完成最后几道工序。“你最好去香蕉林找,”阿妈告诉老陆家的姑娘,“她们都快变成大飞蛾啦!”阿月并不知道,我二姐三姐行事越来越诡秘无常,终于成功摆脱家人的严密看守,紧随刘家兄弟在野香蕉林里神出鬼没。另一方面,她的“铁匠”四处奔走,远比当地最有干劲的老番传教士更为积极。姐姐阿兰曾让一位密友为她传口信,可没能获得期望中的热切回应。她羞愧万分,悔恨得整夜无法入睡。至于制作绣球的竞赛,阿兰发觉自己总是稍稍落后,正如她的相貌与阿月相比也略逊一筹。可阿兰不愿就这么输给妹妹。某天傍晚,阿月发现做绣球所用的针线,全都出了问题:针头被人磨钝,各色丝线被火烤过似的,一扯就断。阿月没有声张,她向村里姑娘们借来更多工具,以全部精力飞针走线,日夜赶制绣球。姐姐拙劣的阴谋没有得逞,反倒使她完全放开手脚,赢得胜利的强烈念头促使她不再犹豫。大功告成这天,阿月起得很早,但毫无倦意。天蒙蒙亮,下坡村被一团沉寂的青灰色雾气裹着。姑娘洗过脸,又去河边拿茶麸仔细洗净头发,换上镶黄边的百褶裙与深蓝色短衣,如同要迎接盛大的歌会。她绣好最后几针,轻轻咬断红丝线,用一块蓝色碎花布裹住绣球,悄悄穿过大半个村子,沿着行人稀少的乡道走向新龙镇。与此同时,一边做梦一边流泪的阿兰翻了一个身,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镇上的阳光似乎还带有不少水气,潮呼呼的。大部分铺面还没开门。圩亭里空空荡荡,几只不知是谁家放养的瘦猪在街上低头嗅来嗅去,不时扑哧一声打出个喷嚏,扬起一小片尘土。
一家不起眼的干货铺子前,哈欠连天的年轻伙计正要把掉漆的门板卸下来。阿月停住脚步,抬头看了看二楼的大花窗。窗户紧闭着。黎世炯或许刚刚躺下:昨天他一定又走了几十里山路,和上百人谈过话,很晚才拖着庞大的身躯回屋休息。清晨的阳光中,阿月身上印满斑驳的树影,她自以为听见了阿炯的鼾声,又觉得那只是老街另一头的虫鸣。阿月壮起胆子呼唤阿炯的名字,但凉飕飕的气流不断撩拨她的衣裙,使她渴望返回村子。干货铺的伙计惊异地盯住她看。两旁的铺子陆续开张,街上冒出不少人。阿月犹如走入一幅奇异的画卷:时间放慢了,云朵亮得刺眼,天光如同梯子似的沿着屋檐缓缓伸展下来,路人染上了某种使身体变作空气的疾病,穿行于楼房夹道的石子路中,彼此视而不见。阿月第一次留意这令她颇感震惊的场景。眼下,她孤身一人,站在干货铺外边,四周全都是陌生的面孔。——此番情景她从未遇上过,不禁脸颊通红。这时,屋内的楼梯上出现一抹人影,朝她招了招手,用刚睡醒的带有痰音的沙哑腔调对她说:
“上来吧。”
事后,阿月无论如何想不起自己是怎样一边抑制狂烈的心跳,一边迈入干货铺子,又怎样走过摆满八角和罗汉果的柜台,踩着吱吱呀呀的楼梯走上二楼的。她告诉自己,我是鬼上身啦。姑娘耳边回响着“上来吧”,仿佛这是不容抗拒的命令,而她也无力抗拒,生下来只为听见他说“上来吧”。阿月的脊背一阵疼痛,几乎丧失最后一丝意识,想逃跑已经来不及了。
房间里有点儿闷热,空气中透着一股男人的汗味。地板和一张床铺十分整洁,另一张却很凌乱,床头还摆着两三本卷了边的旧书。
“你们的‘铁匠’,一大早就去县城了。”
阿月这才发现,房间里的另一个人并不是她要找的黎世炯。他略带嘲讽的语气并不令人生厌,继而一阵毫无来由的怜悯涌上她心头。“哦……”阿月随口应一声,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好看清对方的长相。姓梁的黄埔军校毕业生推开窗户,阳光迟疑了一会儿才涌进房间,小心翼翼扑向他脸庞。年轻人眼圈乌黑,双颊由于水土不服而微微下陷,两只手永远不知放在什么地方才好。他的眼睛里除去忧悒只剩下火焰。这使阿月越发慌张,并把年轻人这天清晨的形象永远留在了记忆中。他重新步入阴影,眼睛的光芒减弱了,残存于额头上的黑夜显现出来。黄埔军校毕业生走近时,阿月几乎无法喘气。她心底冒出一种难以遏制的**,只想与他一起干一件出格的事情。然而他什么举动也没有。阿月觉得他的身体蕴藏着暴风骤雨,以为床头的几本书就是秘密所在,但又很快抛开这个念头。屋瓦间漏下一丝阳光,照在他落落寡欢的脸上。阿月的心也柔软了。她终于明白,是他对爱情的渴望在吸引自己。
黄埔军校毕业生给阿月递上一杯凉开水。他丢了魂似的语无伦次,目光有意无意掠过她起伏不定的胸脯。姑娘表面上不理不睬,其实她本人同样六神无主。瞥见黄埔军校毕业生布满胡茬的下巴,阿月知道,决定幸福的一刻来临了。他毫无疑问是她所见过的最英俊的男子,然而时光奔流不息,两人可说的话寥寥无几。阿月始终缺乏足够的勇气,虽然她越发相信与这名年轻人相爱乃是上天的安排。随后发生的事情也印证了这一点。黄埔军校毕业生问她,包袱里装着什么宝贝。阿月觉得全身的血液往脸上涌,忽然拿起包袱,一把塞给他,好像那不是姑娘的定情之物,而是一颗点燃的大爆竹。她飞快跑下楼,跑出干货铺子,慌不择路离开小镇,走了一大圈才绕回下坡村。从早到晚,不论别人问她什么,她都沉默不语。她里里外外忙了一整天,想要彻底忘掉荒唐的举动,忘掉上午那个眼圈乌黑的青年。吃晚饭的时候,她又开始担心起来:黄埔军校毕业生不是本地人,他是否懂得绣球代表的含义?一想到他有可能将绣球随随便便搁在黎世炯的床上,她就害怕得手脚冰凉。阿月几乎没咽下任何东西,就躲回房间偷偷流泪。家中的长辈不住摇头,而兄嫂们毫无表情,把头埋入大碗,为吃好一顿饭而全力以赴。这个六七十口人的大家庭里,姐姐阿兰最希望得知真相,但她也是唯一没向阿月问这问那的人。她们之间的战争已到了必须终结的地步,否则两人只好怀抱深深的误解和仇怨生活一辈子,并把悔恨带进坟墓。然而这情形无论阿兰或阿月都不敢想象。姐妹俩是凌晨时分和解的。难以入睡的姐姐听妹妹亲口说出心中的秘密,马上表示要尽力支持妹妹、帮助妹妹,而且一辈子对妹妹好。种种嫌隙纷争在月光下悄然冰释。第二天,阿兰阿月打扮得又漂亮又庄重,一同去新龙镇拜访两名年轻人,三五句话就把她们的想法说清楚了。事情并不复杂。——对“铁匠”而言,情场纷扰终归很遥远,阿兰和阿月没有太大差别;黄埔军校毕业生倒快活得心花怒放,因为阿月正是他所钟情的姑娘。村里原本分成两派的女人们言归于好,只等花朝节那天结拜为姊妹。

正文 第二十四章

后来阿兰阿月不幸成为“两个陆家寡妇”,则是农会成立之初就已注定的。大会上,黎世炯被推举为主席,姓梁的黄埔军校毕业生担任武装队长,“铁匠”的干爹及干弟弟负责管理钱粮,一名做过土匪的麻脸中年人专门为武装队搞枪。尽管黎世炯和黄埔军校毕业生当上“主席”、“队长”,可分别与他们订亲的阿兰阿月一点儿也不高兴。农会成立之日,四面八方的民众云集县城郊外的老龙头,此处生长着一株老榕树,高一百尺,树荫方圆足有两里。“铁匠”的讲话赢得了最热烈持久的掌声和一阵又一阵叫好。他说年轻人应当积极参加北伐战争,但农民与手工业者有必要抵制政府最新推出的税收及抽丁政策,因为这些政策最终会把他们的土地和生产资料都变成土豪劣绅的财产。大伙仿佛在听一台大戏。台下亢奋的人群里站着双胞胎兄弟。他俩仰起脑袋,两对三角眼炯炯放光,一副甘露浇心醍醐灌顶的模样。老榕树四周人山人海,而本该到场的刘家三兄弟却踪影全无。
此时,在新龙镇最为广阔的宅院中,陆增荣陆老爷的打嗝症加剧了。他过完五十大寿便突然打起嗝来,随后一连三个月,陆老爷尝试过各种方法,包括吞气、吞糖、催吐、灌水、压竹片、烟熏、往脑门上插钢针、用擀面杖在肚皮上擀,甚至和一只牛蛙亲嘴,都没能抑制住日夜不停的饱嗝。它不急不徐,平稳有力,时间一长便足以使人发疯。不仅如此,有钱人陆家喂养的狼狗也开始学陆老爷打嗝。有好几次,这种又似鸟叫又似蛙鸣的打嗝声骤然平息了,仆人们惊得大气都不敢出,干活蹑手蹑脚,但打嗝声很快又响成一片,听上去犹如许多饱死鬼互相争吵。由于打嗝症影响睡眠,陆增荣一直情绪不佳,下令宰掉所有打嗝的看门狗,又将他全部的赚钱事业托付给宗族打理。换成别人或许早垮了,但陆炤致的后代从不认输,陆老爷为治疗打嗝每天都会生吞十颗多汁的新鲜大蒜。陆云廷被满院子的口臭味儿搞得挺心烦,便离开新龙镇前往县城亲戚家中作客,打算呆到省城的讲武学堂开学为止。
上辰节刚过,陆老爷的打嗝症越闹越凶,每打一嗝都全身乱颤。他只能喝喝稀粥,无论什么补品都感觉难以下咽。陆增荣变得跟吃不饱饭的佃户一样骨瘦如柴,那些从县城带来的口信、从省城发来的电报,在他看来就像一份份唁文。多年以来他又一次觉得钱财对自己无用了。疲惫与虚脱中,陆老爷首度瞥见死神的身影,连忙差遣家仆去找两个人:一个是他的大儿子陆云廷,另一个是他众多结拜兄弟之一的曹司令。曹威林当过沈鸿英的团长,也打过“自治军”的旗号,如今的身份是地区警备司令官。然而家仆出门不久又立即踅回,说县农会的队伍已经开到新龙镇外,似乎立刻就会扑进镇子。他们宣称要找陆增荣陆老爷“算一笔大账”。头天夜里,农会分子已将标语贴遍整座小镇,镇上的居民大清早看见满眼花花绿绿的纸条,疑心刚刚刮过一场台风。“不交租,不纳粮!”“打倒土豪劣绅!”“工农群众联合起来!”“一切权力属于农会!”……这些响亮的口号仿佛能自动繁殖,不断增多,直至爬上有钱人陆家的围墙。下午,行人在极短的时间内遽然销声匿迹。武装队即将攻打新龙镇的消息已由大管家确认:他刚走出有陆家的大门,便隐约闻到一缕熟悉的火药味。小镇居民惊惶不安,纷纷吹灭油灯和蜡烛,只有一名年轻的女巫仍气定神闲地替人驱邪。誓师老龙头的武装队更名为“农民自卫军”,沿途加入者壮大了它的声势,也搅乱了指挥权。抵达一处叫“受贡亭”的地方前,农军人数已增至原先的三倍。许多乡民吵吵嚷嚷,要捣毁“受贡亭”,才发现四下连半座亭子也没有。一个老头向大伙解释说,当年安南使者上北京进贡大象和乌猿,车队经过此地,曾擅自停下来乘凉休息,因此威仪无边的皇帝降旨改换地名。受贡亭距镇子大约十分钟脚程。垂危的陆增荣横躺摇椅之中,命人把自己抬上楼顶。他看见星星点点的火把正缓缓聚集,太阳穴咚咚直跳。终于,陆老爷打了个动静极大的响隔,声音瞬间传遍全镇。

正文 第二十五章

有一个时期,棉布变得像大烟一样紧俏,就连当地人织的土布也极为抢手。烟帮和杂牌军纷纷插足布匹生意,各商铺的老板大发其财。小叔叔说,由于我们跟广东人又一次开战,航道和出海口遭封锁,交通被阻断,外国的洋纱洋布无法运进内陆各省,本地这才冒出个空前绝后的“棉布风潮”。事实上我完全糊涂了,因为起初两省的军队共同北伐,先打下武汉三镇,再打下南京城,很快又打下北京城,从南到北节节胜利,怎么会突然同室操戈?曾祖父说过,翻脸不认人是一门高深的学问,我们永远也别想弄懂。
一年后形势大变。两省重修旧好,航路重新开通,洋货越来越多,省长走马灯似的一换再换。原本令众人兴奋得不休不眠的“棉布风潮”彻底消失了,又因为口口相传逐渐变成奇闻逸谈的大杂烩。当时,类似“癞蛤蟆自爆”和“江边鬼哭”的掌故讲了一遍又一遍,以致不少人误认为“棉布风潮”是一台神佛混战的大戏,三天三夜都演不完。许多年后,两名研究地方史的学者向我打听“棉布风潮”的经过,我就想直接跳过无数细节,从农会分子的活动说起。可他们摆摆手,表示不感兴趣。于是我没能告诉这两位可敬的学者,正因为农会请来广东人办起一所织染技术学校,昙花一现的“棉布风潮”才开了头。刘家三兄弟也恰恰是那会儿才开始走运,凭借他们吹牛的天赋和鼠窃狗偷的才能,赚进大把大把废钞票的。
“阿凉,还记得三兄弟在新龙镇玩牌九的事情吧?当时,有个药铺伙计憋了一整夜的尿,最后憋死啦。我最初听到消息,简直不敢相信。”
“死人的时候你不在场。我是亲眼看见的,就像我们逛药材集市看见唐金豹杀人一样。这事情千真万确,因为大凡赌棍都相信:‘牌局之间去撒尿会倒大霉。’”
宁武将军第一次倒台以后,日子就一直不太平,按照乡亲们的说法,全省到处是“司令满街走,团总多过狗”的混乱状况。所以刘哥四才帯上女儿来下坡村躲难避灾。谁知老迈的宁武将军从上海返回省城再次主政,各地民团、馆口纷纷拿起武器,祖父却吩咐家里人把将军送他的德造双筒封进一堵墙里。“阿凉,”父亲一边喂猪一边说,“你爷爷就服陆阿宋。”有一回,几个年轻人说宁武将军的坏话,老头子碰巧听见了,便挥舞着拐杖,追过整条村子,速度之快只有当年他钻入丛林逃命才能相比。祖父死后第三年,陆阿宋被李将军击败,再次下野赴上海做寓公。农会成立时,曾遭我祖父敲打的年轻人纷纷参加武装队,其中就包括陆根发的双胞胎哥哥,陆根昌和陆根达。他们去老龙头随黄埔军校毕业生——即他们的梁队长——操练枪法以及各种战术。陆根发的两个哥哥从小便是一对活宝,也有人说他们装傻充愣。可兄弟俩一加入农会,就忽然学会许多大道理,变得聪明起来。作为黄埔军校的毕业生,梁队长不但通晓排兵布阵,枪法也十分了得,不过老陆家的双胞胎始终没能把他百步穿杨的绝技学到手,陆根达后来常引以为憾。而我二姐三也害怕刘家兄弟一事无成,因此软硬兼施,逼迫他们去广东人开办的“艺徒夜校”学习“织物分解法”。三人随即向刘哥四和我妈要来几天饭钱,带上一桶甘蔗酒,坐竹排直奔县城。十天后,刘氏兄弟靠玩牌九赢回整整两打光洋。紧接着,他们又从陆增荣的商号借得一笔高利贷,在新龙镇开办染印坊。最初二姐三姐也跑去帮忙,于是刘家兄弟只要一有空闲,立刻上街乱转,像几只饿狗似的四处找人玩牌九。
刘氏兄弟能借来陆家的钱并非仅凭运气。实际上,他们完全是瞅准了时机的。——农会的力量一天天壮大,乡绅老爷们为捞取令人费解的选票争相请客送礼,在穷人身上使出前所未有的殷勤。有一回,师爷白占田以陆增荣的名义,从附近好几个村子招呼上百人去县城的茶楼大吃大喝,算作集体入党,事后不少人直到县党部发来选票,才晓得自己究竟入的是什么党。一位老爷甚至向我父亲许诺,将来要保举他当科长。这时,刘氏兄弟乘势向老财主伸手借钱,由此揭开起他们短促发家史的序幕。三兄弟的染坊开门营业前夕,下坡村莫名骚动起来,众人互相戒备,用惊疑的目光彼此打量,大树下的喧哗闲扯逐渐变成低声密谈。村中的诡异气氛让我父亲很迷惑,便去老陆家打听消息,结果意外得知陆根昌和陆根达想成立一个农会支部。父亲被双胞胎所讲的大道理弄得一头雾水,对他们说:
“你们应该去找村长谈谈。”
“他家田多,”陆根昌表示,“不能找他。”
“为什么田多不能找?”
“田多的不革命。”
“你们家田也多,你们两个也不革命?”
“田是我爷爷的,”陆根达说,“将来也要革他的命。”
父亲站起来,瞪着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的双胞胎。
“你们不仅要革村长的命,而且要革你们自己爷爷的命?”
“巨文叔,”孪生兄弟的声音十分平静,可那番严肃的劲头,让我父亲几乎不认识他们了。“不是我们要革村长和爷爷的命,是农会要革他们的命!”
没过几天,下坡村的农会支部正式成立。村长躲在家里不出来。父亲每隔几日就去看一看他。两人抽着水烟,谈起县城里一位姓莫的老爷遭农会抄没家财的事情。据说他险些掉了脑袋,因为其祖上是世袭土司。莫老爷提前听到风声,坐船连夜出逃,他青砖水泥的坟墓被人炸开,石马、石狮、石狗以及石翁仲全被捣得粉碎。起先,老爷们以为农会和过去的三点会一样,只要舍得花钱,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参加,便打算学父辈的做法,暗中加入农会。然而“铁匠”严辞拒绝所有此类要求。姓梁的黄埔军校毕业生仍旧阴云满面,每天两手空空去看望没过门的妻子,引起许多非议。阿月热情如火,需要全力忍耐才不至于哭出声来。阿兰虽喜欢这个寡言少语的妹夫,又恨他比当上农会主席的黎世炯来得更勤快。黄埔军校毕业生没把自己的担忧告诉两姐妹,她们的双胞胎兄弟心里却很清楚。传闻农会活埋过好几十人,因为他们每三天开一次小会,每五天开一次大会。而刘瑛恰是这会儿开始给农会写标语的。有个衣妆楚楚的外乡女子经常跑来看她,使劲抚摩她的脑袋,夸奖她人小志大敢作敢为。其实外乡女子只比刘瑛大五六岁,说一种我们听不太懂的官话,唯有刘瑛能够对答如流。我和陆根发都认为,这名外乡女子假模假式的神情与黎世炯相仿,而刘瑛总觉得她衣妆楚楚的样子极其动人。
堆满沉默的房间里,村长和我父亲拿起各自的水烟筒一阵猛吸。光线昏暗的屋内青烟缭绕。
“陆巨文,”忽明忽暗的烟雾中,村长的苦涩表情显得有些奇特,“你是读书人,道理不用我告诉你吧?柿子捡软的捏。”
父亲安慰村长说,镇上的陆老爷、陆巨堂的父亲,都顶在他前面。“我倒担心村里的年轻人,”父亲转头望着院子里刚会捉虫子的小鸡,“他们的处境可比你危险!”
关于这种危险,黄埔军校毕业生比旁人体会更深。他带过兵,知道什么是行军打仗。——尽管加入农会的人数不断增加,但很少有谁真正理解他们所面临的状况:农民自卫军的枪炮大部分是上个世纪遗留下来的,许多成员仍使用柴刀和钢叉。然而他们的行动越来越大胆,越来越逼近敌手所能容忍的界限。农会曾联合几十名土匪,由黄埔军校毕业生指挥,在新龙镇北边的铜锣山上与县保安大队交战一天一夜。双方都没死几个人,可农会武装队声威大震,他们响应“铁匠”的号召,重新集结队伍,从老龙头出发,前去攻打有钱人陆家所处的新龙镇。刘瑛对“阶级斗争”、“武装政权”、“消灭剥削”这类字眼十分陌生,却怀着隐秘的爱情(这种爱情时时引起她的厌恶),按照农会的指示写下无数条千奇百怪的标语。只要想一想这些标语将贴上陆云廷家的围墙,她的心情就舒畅多了。

正文 第二十六章

有钱人陆家紧闭大门,筑起街垒与农军对峙。院内家丁日夜巡逻,陆增荣依然饱受打嗝的困扰。农会连夜煮出两桶浆糊,不断往陆家的围墙上贴标语,致使陆老爷的病情加重。受此鼓舞,陆根发的双胞胎哥哥向“铁匠”提议,应把标语贴到县城去,再把所有路、桥、车船全部贴满。黎世炯同意了。夜间,闻见米香的孩子纷纷跑向圩亭,农会分子支起十几口大锅,动员各村的妇女为他们煮浆糊。有人潜入县城买墨,有人制造刷子,有人钻研祖传的造纸术。本地会写几笔大字的人全被招去写标语。陆根昌甚至找来发愤忘食的刘哥四,要求他造一台能挡子弹的攻城机械,协助农会占领县城(这种异想天开的机械,我小叔叔几年之后在石头湖见识过)。刘哥四说,制造那样的东西并不困难,但需要一名真正的铁匠和一个懂几何学的帮手。对此孪生兄弟的回答是:只要攻入县城,这两类人就不愁没有。当时刘哥四正忙于研究一种连环捕鼠器,以对付田间地头越来越猖獗的大田鼠。这群田鼠百毒不侵,膘肥体壮,连猫头鹰都难以降服它们。村里的老人忧心如捣,认为是不祥的预兆。刘哥四闭门谢客,不断改进捕鼠装置,仍被对手的灵活狡诈搞得焦头烂额。但他女儿刘瑛擅长书法是人尽皆知的,于是农会分子把她找去写标语。五月间,男人为革命事业积极奔走,妇女们操持家务下地干活。只有小叔叔阿凉还跟平常一样,在林子里打鸟,约田嫩豆上晒谷场闲坐。——然而,他去晒谷场不再是因为想看姑娘,反倒是由于那儿不会出现刘瑛的身影。
三天之内,邻近的五县一区无不贴满农会标语,糨糊味儿弥漫街道和村庄,刺激着孕妇的食欲。各乡陆续冒出许多地下党。而潜入县城的人没有一个被抓住:他们天亮之前便完成工作,躲进亲戚家里吃早饭去了。与新龙镇的情况相似,县城的居民一觉醒来,发现青一块黄一块的标语贴得眼花缭乱,先是大惑不解,继而又非常害怕。标语内容“从一切权力归农会”到“杀土豪均田地”应有尽有,其中一条还当场吓死了三个人。该条标语是这样写的:“不交租,不还债,焚烧契约!”几名放债为生的老财棍见此标语,先后倒地不起,口吐白沫,乱滚几下就翘了辫子。农会的宣传队长迟达规说,标语就是利剑,可见是真的。
但是,忧虑迫使梁队长作出更为严重的决定。农军开始突袭各乡公所,抢夺枪支弹药,又在新龙镇旁修建炮楼,把一座火砖建造的大庙改为司令部。他们将削尖的竹竿插满外墙,凿开无数枪眼,将整座庙弄得半像刺猬半像筛子。太阳落山之际,围着三层鹿砦的大庙犹如一只患麻风病的怪物,身披暗红的反光,盘踞小镇的西北角,似乎马上就要扑向小镇东南角的陆家大院,把它当成一只小鸡撕个粉碎。可有钱人陆家也不是好惹的,守卫严密的陆家大院更不是小鸡,况且梁队长知道,农军已错失发动突袭的最好时机。——劫枪炮和贴标语的行动虽场面热闹,实为虚张声势的权宜之举,因为他们既缺乏装备又训练不足,始终难以摆脱腹背受敌的险境。“军队早就虎视耽耽了,”黄埔军校毕业生给“铁匠”分析形势说,“只等一把火烧起来。”后者凝望着暮色笼罩的山林,脸色发青,不言不语。阿兰看见未婚夫的模样,还以为他吃坏了肚子。牛魂节前一天,几十名农会分子没获得黎世炯和黄埔军校毕业生的允许,便冲入镇内一家商号,拖出个胖掌柜绑在金合欢树上,以放高利贷的罪名把他枪毙了。带队的正是衣妆楚楚的外乡女子。起初,大伙只知道她是“上头派来的”,当过《革命之花》杂志的副主编,要开办一家“农**动讲习所”。阿炯对外乡女子很尊敬,凡事找她商量,而梁队长始终不搭理她。这位姓司徒的姑娘说一口娓娓动听的官话,刚到本地立刻引起众人的注意。尽管她竭力控制自己,讲话客客气气,大伙仍觉得她气势凌人。要说司徒姑娘具有非同寻常的革命热情,倒也一点不假。大会上她鼓动众人“打土豪分田地”,表现犹如一只极度受惊的母鸡,平日雪白的脸蛋由于充血而隐隐显出痉挛的神色。司徒姑娘四肢细长,眉宇之间从无一丝胆怯或迟疑,动作富有阳刚之气。她带领台下的群众振臂高呼,唱农会歌曲,几乎被革命的忠心赤胆一股脑儿掀昏。这名外乡女子曾多次来下坡村宣传“新思想”,她告诉大伙求仙拜佛是封建迷信,给祖先烧纸钱实属愚蠢之举,各种庙堂更应该拆除,因为世上根本不存在魂灵神鬼,人是由一大堆化学元素组成的,又说西洋的糖药丸比中国草方管用得多,而旧式学问必须彻底改造,还要拿新式科学武装我们傻乎乎的头脑。司徒姑娘理直气壮地大谈“男女平等”和“夫妻同权”,众多汉子听完后不置可否,倒是各家的主妇深感诧异。阿婆罗嫂纷纷表示:“男女怎么个‘平等’法?我们跟男人‘平等同权’,那谁去照顾他们吃饭睡觉?谁帮他们添衣加被?谁来制止他们发疯?”这番饱含深刻同情和怜爱的诘问,差点没把外乡女子彻底弄懵。
牛魂节的枪决行动破除了陆老爷与农会讲和的想法。两天前,他派人给黎世炯秘密送去两担光洋,原以为有钱能使鬼推磨,不想竟等来如此答复。而光洋也不知去向,唯一能肯定的是,它们从未落入“铁匠”或黄埔军校毕业生的腰包。陆老爷树蛙似的趴伏楠木大床上,仰起脑袋,让仆人拿一只漏斗朝他嘴巴里灌水。他相信必是打嗝招来了霉运。夜间下起小雨,陆老爷心烦意乱,命人点燃火把,爬上房顶来回跑动,催促他的拜把兄弟曹司令赶快出兵。然而,曹威林始终躲在他刚刚用护烟款①修建的“将军第”里,巴不得看到一个两败俱伤的结局。陆增荣甚至烧毁一间自家的店铺,企图引开农会,让这帮“武装起来的穷光蛋”转而对付他县城里的死敌。当天夜里,大火吞没两条街道,烧死了一家五口在内的二十多人。

正文 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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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缓缓升起,犹如一只吃撑的金色老树蛙。林中传来鹧鸪的叫声,听上去极似偷情男女的私房话。晒谷场上只有一两个人还没回家。他们身上洒满月光,脸庞藏在阴影里。地面还残留着白昼的热气,夜间的动物和神灵开始从山林逼近村子。牛魂节快到了,姑娘们用枫叶水泡好糯米饭,大伙闻见香味,又要挨着牛栏,摆开小木桌,嘻嘻哈哈祭拜牛魔王。第二天清早,孩子们就会把水牛赶向河边,给它们洗刷,梳毛,篦虱子。河岸上还有人使劲敲鼓,如同他们的祖父和父亲曾经做过的一样。瑛,晒谷场上看不见你的踪影,或许你还趴在桌子上写大字,或许你已经困得抬不起眼皮……牛蛙的鸣声单调得让人发狂。野香蕉林漆黑一片,又似乎闪烁着一两点微弱亮光。田嫩豆摇摇晃晃回家了,像喝醉一般;他要离开本地去几百里外的北边念书,那儿冬天会下雪。父亲说,雪就像盐,摸起来冷冰冰的……最后一个人也收工离开了,青幽幽的月光留下他细长的身影。晒谷场另一头,两只野兔一蹿而过,月亮同样令它们躁动不安。从河边传来一阵阵歌声。“稔子花开了,阳雀鸟叫了,春水弹琴了,禾苗封峒了,四月八到了,牛魂节到了……”如果能把眼前这一切画下来,该有多好啊。月亮越升越高,树尖上跳跃着苍白的光芒。野香蕉林的森然秩序被四处流荡的歌声扰乱,许多蛾子和萤火虫簌簌地飞入黑暗之中。月光依旧使万事万物沉静,但是今晚,这样的沉静也不过徒有其表罢了。
牛魂节过后第三天,农会和有钱人陆家几乎同时动手,在通往陆家大院的街道上激烈交战。镇上居民不敢出门,朝开晚闭的金合欢花纷纷凋谢,金合欢树一夜之间结出无数小果子,不停落向地面,越积越多,终于铺满整座新龙镇,使不少人摔跤滑倒,磕得头破血流。后来曹司令率兵杀到,把农会分子据守的大庙围得水泄不通,夜间更是对全镇展开无情而彻底的大搜捕,导致当地许多居民对灯笼和手电筒产生了难以克服的恐惧,多年不敢使用它们。关于冲突爆发的原因,按理说,我应比任何人都知道得更清楚,毕竟事端正是由我挑起的。那天上午,我刚好去新龙镇找活干。街头行人稀少,杂货铺、铁器铺、油盐庄、烟庄、布匹店、苏杭丝绸店、文房四宝店、药店、客栈、米粉铺、饭铺、土产铺、竹藤品铺与瓷器铺无不冷冷清清,烧卤店门外“风肠腊肉,见火即熟”的木招牌在风中无聊地打摆。我朝一每家店铺和商号里张望,几次被当成大买主派来的佣人。地上的树影缓缓爬行,感觉像是沉在水底,而所有事物皆已陷入无止无休的午睡之中。我伛着背,踢着小石子,炎热以及头顶这片耀眼的天空让人记不起为什么要走进新龙镇,走进这片被敌意和恐怖勒住脖子的地方。小镇上,仿佛连阳光也散发着火药味儿。马眼睛里可以看见死亡的影子。
后来我多次回想当天的情形,总觉得自己不该成为那个点着火药桶的大笨蛋,因为各种征兆十分明显,而我竟浑然不知,丝毫没察觉一连串神秘的巧合正在悄悄迫近。两周前,离家多年的阿广大哥突然带着老婆返抵下坡村。大嫂已怀孕好几个月。由于事先没有收到他要回来的消息,仓促之间,家里只能勉强腾出一张小床,让夫妇俩在上边挤。其实,原本谁也不曾认为大哥会有返乡的一天,除阿妈之外,众人几乎把他给忘了。阿广大哥很早便离开村子去外地谋生,头几年还托老乡捎回五六封信,可他越走越远,最终穿越无数城镇乡村抵达寒冷的北方。我对这位兄长的印象很淡薄,以为自己根本记不得他的长相。可实际上他一进家门就被我认出来了。“阿凉,”他拍了拍我肩膀说,“你长大啦!”我瞪着这个酷似父亲的男人,吃惊得说不出一句话。大哥身后是一名陌生女子,单眼皮,脸蛋像番茄一样红扑扑的,这在本地十分罕见。他们穿过院子,走过大水缸和天竺葵,跨过一群惊慌的小鸡,推开屋门。阿妈从鸡舍循声奔出,双手沾满鸡毛鸡粪,又赶忙去叫父亲。晚霞消退后,家中依然热闹无比。大哥如同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引得东邻西舍的乡亲都来探望,纷纷要求他讲些外省奇闻。火塘烧得很旺。大哥边说边咳嗽,似乎被灰尘呛到了。这些灰尘是他翻动陈年往事时不小心扬起的。阿妈得知首次见面的儿媳已身怀六甲,连连祈求菩萨保佑。二姐三姐亲亲热热围住嫂子问这问那。过去十年间,阿广大哥四处闯荡,始终两手空空。他当过矿工和挑担的水货贩子,在好几个城市贩卖过柠檬精止痛散,还替人推销革命公债,并从一家工厂偷学了制作发冷丸的秘诀,只苦于无钱办厂。他曾参加制鞋业工会,出于祖传的学习热情去夜校既当教员又当学员。兵荒马乱的时节里,嫂子怀孕了,阿广大哥就带上她重返遥远的南方老家。唯有阿妈清楚记得大哥离乡已满十一年零七个月。父亲希望长子今后能够安顿下来,他本人不置可否。而我们很快便与大哥重建了手足之情。这天夜里,众人被各省的笑话趣谈逗得前仰后合,一再推迟回家睡觉的时间。他们都说除了刘哥四谁也不及阿广大哥更有见识。
但我并未听从大哥的劝告暂且待在家里。两周后,我昏头昏脑走进镇子,没能及早发现自己身处险境。——天穹蓝晃晃的,山林上空的云朵仿佛一支支沉没的船骸堆叠在一起。小叶桉的气味从镇外飘来。乡道上的杂草被无数泥脚踩得服服贴贴。我东游西逛,结果遇上一伙身背各种武器的农会分子。队伍不算长,行列也不整齐,一直打算开办“农**动讲习所”的外乡女子脸色凝重,置身于蔫头耷脑的男人之中,使她越发显得衣妆楚楚。我顶着大太阳四处瞎转,穿过街尾的牛市和阴凉的公用市场(那儿的鱼鳞瓦透下充满灰尘的光柱),在一家伞铺门前站住了。两年前,里边有个年轻伙计用烤红薯款待过我。这家伞铺除自己做些雨伞之外,也卖广州的“梁苏记”雨伞。人称“粉哥”的年轻伙计曾向我说起他和寡妇通奸的事情。后来,他被该寡妇的兄弟一枪掀掉了脑袋。

正文 第二十八章

伞铺里有个形似一支伞骨的瘦男人。他身材并不高大,两腿细长,浅褐色眸子,面皮青薄,喉结又大又尖,花白短发像是头上撒的一层盐,指节则由于长年患风湿病而十分僵硬。此人正是伞铺的朱老板。几分钟后,这个穿灰色长衫的老头已满口答应收我做学徒工。——他听“粉哥”谈起过我,也知道我父亲的名字。“真要算起来,你父亲陆巨文应该叫我表叔。”然后朱老板用沙哑的声音说出许多姓名和各种亲戚关系,直至他确认自己就是我的表叔公。
“你爷爷陆盛楠是我大表姑的表哥,而他也管我叫表弟,因为我二姨当年嫁了你四叔公;我妈还跟你阿婆是……”
我不住点头,偷偷回味大哥昨晚讲的笑话,觉得自己就是个号称“见饭就饱”的长工。
“这样吧,”朱老板说,“下个月你就到我店里来!不用带铺盖。”
迈出伞铺门口,日头已爬高一大节。镇上的金合欢树投下狭长而单薄的阴影,暗处拥挤着没来得及返回阴间的游魂。它们发出嗡嗡嗡的耳语声,像是一团团沾满灰尘的热气不停滚动。街上空荡荡的,只有几只狗跑来跑去,发出百无聊赖的狺狺声,把寂静和沉闷搅得就要坍塌下来。
我没有顺原路回家,而是朝着铺设大青石的老街走去。微风中羼杂了一股腐烂的酸笋味儿。离中午还早,我准备绕道从北边出镇,看看能否遇上黎世炯。但新龙镇中央的十字路口仿佛刚被一大帮隐形的泥瓦匠改建过,把我引向一个不太熟悉的地方。四下静得出奇,忽然间,我看见了陆家院墙上张贴的农会标语。一排排几乎全是刘瑛写的。——尽管阳光强烈,刷过石灰的墙壁有些晃眼,但她装模作样的字体我一眼就能瞧出来。它们犹如刘瑛形象的一部分,只不过两者如今都让人感到陌生。院内栽有几株枝繁叶茂的扁桃树。树底下或许是马厩,因为墙头冒出一股马尿味儿。这让我想起陆云廷骑着高头大马去下坡村的情景,然后想起陆增荣寿宴上他可笑的举动,还想起他同父异母的弟弟,长着一双狗眼睛的陆小廷。多事之秋的太阳直射我脊背,硬底布鞋不大合脚,汗水和尘土把鞋垫弄得滑腻不堪。于是我想起那些谈情说爱的家伙,想起姑娘们在晒谷场上快活的身姿。我又饥又渴,平白无故想起镇里的动人老寡妇,她曾使“粉哥”整日神不守舍,而我恍然觉得自己去伞铺当学徒,是受了“粉哥”亡魂的引诱。陆家大院的围墙比整条街还长。墙头有一只乌鸦始终跟着我,不断发出嘲讽的叫声,令人心浮气躁。最后,围墙内传出一连串打嗝声,于是我想起陆增荣这只老蚂蟥的脸,想起他玩腻了年轻女仆,还要打其他姑娘的主意,想起他手下脸色阴沉的狗腿子,以及他一般讨厌的两个儿子,顿觉愤怒满腔,就连刘瑛的漂亮脸蛋也徒增我的厌恶。我拣起几块石头,边骂边朝院子里砸去。几声枪响划破沉寂的空气,我跌跌撞撞往前跑。
时近正午,最初的几声枪响已经演变成一阵阵枪炮声。小镇被农民自卫军用路障封死。小叶桉的气味混合硝石味儿让人难辨方向。农会的人哗啦啦冲出一大片,撵着我跑了很远。街道尽头,陆增荣的手下从街垒、围墙后边露出一颗颗黑脑袋,好似一群苍蝇。农军高喊口号,伴随爆炸声向前猛冲,仿佛全都具有刀枪不入的本领。我混迹人群之中,也渐渐相信农会的伟大之处就在于身边的这些人比街垒围墙后边的人更勇敢、更纯洁——最重要的是——更不容易被打死。子弹甚至躲开我们。众人无不发足狂奔。有一瞬间,我产生了腾云驾雾的感觉,耳边回荡着呼呼风声,大伙的面部表情、汗津津的身体、紧握大刀的手、摆动的泥腿子全都僵住了,就连旗帜和衣角也凝然不动,犹如当年广东照相馆的职员给我们展示的相片。突然,队伍最前端的人似乎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墙,这堵墙很快又化作一阵狂风把后边的人一排接一排扫倒,就像无形的刀锋削过草丛。“趴下!”有声音在喊,“趴……”人群向街道两旁散开,惨叫声足以凝固全身血液。混乱中,我总算碰见两个熟人,一个是姓梁的黄埔军校毕业生,另一个是姓司徒的外乡女子。二人不停发出相互矛盾的命令,但谁也不听从他们的指挥。我捡起一杆枪,随大队伍乱冲乱撞,弥漫的硝烟让我很快学会如何开枪射击,又促使我迅速打光所有子弹。许多蓬头赤脚的妇女不知从什么地方接连冒出,将伤员扛米袋子般逐一弄走,农军也终于克服最初的慌乱,推来两座土炮,把街垒轰出个大口子。对方的人一边胡乱开枪一边退入大院继续抵抗。伴着一片欢呼声,两座土炮先后炸膛,点炮的人如同小鸟一样飞了起来,碎片撒得满地都是。我看见气喘吁吁的陆根发钻过一条窄巷,赶来帮助两位日后的姐夫,可双胞胎兄弟把他一顿臭骂,要他马上回家。令陆根发喜出望外的是,黄埔军校毕业生给我们分派了作战任务:收集麻绳,多多益善。我们在空无一人的街上乱跑,陆根发手持钢叉,我拖着一杆没火药的长枪。由于缺少土炮,炸不开围墙,农军队员只好绕着陆家大院瞎转,巴望找到一个缺口。大伙听见陆增荣的打嗝声,就朝墙内扔入燃烧的破布团,里边马上传出咒骂和凄厉的哭喊,袅袅上升的浓烟在小镇上空漾开。农军打算攀木梯越过围墙,试了好几次都不成功,因为院内每个角落均有人把守。他们用巨大的木杈将梯子推开,干掉所有敢于爬上墙头的农会分子。次日清晨,农军终于冲进陆家大院,正和里边的人争夺一处天井,不料警备司令曹飞林派兵杀到,以致攻守逆转。原来,前一天晚上,省城方面向曹司令连发三道指示,命他立即剿灭本县农军,“刻不容缓”。警备团的士兵半夜起床吃过早饭,坐着征用的两艘火油船和几十辆牛车开赴新龙镇,从北面的山地和南面的梯田迂回包夹,像一只火钳把小镇钳住。他们用“克虏伯”山炮壮胆,派出敢死队破坏小镇外围的鹿砦和栅栏。接着,经过一阵猛烈而盲无目标的扫射,一名姓汤的团副驱遣大队人马冲入新龙镇。不少房子燃起熊熊大火,居民冒着枪林弹雨奔走街头。士兵们分不清农会分子与平民百姓,一排枪打死了很多救火的人。
农军依靠炮楼抵抗。“轰!轰!轰!……”克虏伯山炮打出的铁弹头四处开花。陆根发对我大吼说如果非死不可,他宁愿吃下两大碗米饭,外加一盘红烧肉,然后喝凉水撑死。我被一次剧烈的爆炸震得头昏眼花,不明白陆根发为什么还有能耐开玩笑,因为我既不饿也不渴,只觉得手脚无力,背脊冰凉,涌入耳孔的声音忽大忽小。夜幕降临,农军退入小镇西北角的大庙内。昏暗中“铁匠”背靠一只破烂不堪的黄铜包边大木箱,眼睛犹如两堆炭火。黄埔军校毕业生指挥其余人不断向外射击。屋内烟尘翻滚,人们看不清同伴的脸,乱喊毫无意义的词句。我心中一度闪过要跟这帮家伙同生共死的念头。然而满地乱躺的伤员已经完全听天由命了,想要一下子分辨出他们的生死并不容易。我抱住一个垂死之人,听着他喉咙里发出的可怕声响。他动作僵硬得好似一扇多年没打开过的门。但我眼窝里攒积的泪水不再是出于恐惧、怜悯或仇恨,而是某种可耻的软弱感。——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被它击中了。

正文 第二十九章

“瑛,眼下已经是下半夜啦。
“刚落过雨,只不过一袋烟的工夫,又热起来了。”
“我记得警备团清乡那年,也是这种天气,我们晚上热得睡不着,就去河边洗澡。
“可还没等我们走回家里,浑身上下又像火烧一样热了,甚至比洗澡之前感觉更热。”
“阿凉,当时我只要往草席一躺,就会莫名其妙想起你的名字。”
农会一被打垮,地区警备团就立即开始清乡。士兵们晚上搜捕,早上点名,忙得不亦乐乎。被抓的男女除少数拉去县城集中枪毙外,大多由亲属用钱赎回家,可如此一来,又有好些人倾家荡产。此后陆根发的两个姐姐开始背负起“两个陆家寡妇”的名声。陆增荣当上了民团司令,因为他的大儿子陆云廷先前曾给地区专员写信说:
县内农民,反对政府的新政措施,暗中联络,组织叛乱,已成为公开的秘密。我们没有参加。况且父亲诚恐波累,近来不准子弟外出,以免发生误会……
这封信在县档案馆的故纸堆里一躺半个世纪,经历过十几次洪水的浸泡,受过蟑螂、老鼠和红蚂蚁的威胁,险些毁于两场大火,最终被一名研究地方史的学者发现。事实上,当初陆云廷搬去县城的亲戚家中暂住,仅仅是为躲避他父亲没完没了的饱嗝。老蚂蟥陆增荣担任民团司令的消息让刘哥四心烦透顶。他脸色阴沉,埋头钻研改进土织布机的秘诀。不久,他与三个年轻人共同造出一台配有十二个踏板的新式织机。这三人正是刘五、刘七和刘九。刘家兄弟终于使刘哥四的预言变为现实:“他们是我的侄子,将来还会成为我的助手。”三兄弟关于织布机的灵感来源于“艺徒夜校”。有一回,他们听广东籍老师说起一种不用人手传梭的织机,便赶在农会和陆增荣开战之前找刘哥四商量,再次凭借过人的口才,促使木匠丢下研制大型捕鼠器的工作,跟他们彻夜琢磨谁也没见过的织布机。终于,一天下午,刘哥四把我阿婆叫去试用新机器。他神情严肃,实际上兴奋不已,阿婆按照刘家兄弟所教的操作方法干了两三个钟头,尽管不甚熟练,依然织出一幅一丈多长、两尺多宽的花纹布,而使用以前的土织布机一天顶多能织七八尺。妇女们对这个发明赞不绝口。刘哥四连夜改进机器,但他还没来得及与大伙一起欢庆,便作为德国人的向导,领着考察队钻入了百万大山。
事情发生于清乡期间。田嫩豆的父亲因为救治农会分子已被逮捕。牢房里人满为患,包括刘哥四在内的许多男人却被严令不得离乡,以便随时收监。某天早上,一伙带着通译、自称“人种学家”的德国佬走进村子,招呼我们去砍头树下集合。通译是省城的教民。他向大伙解释说,这些德国佬自称雅利安人的后裔,他们搜寻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是要寻找“祖先的踪迹”。我祖父对德国人的举动深感不解,认为他们寻找祖先的踪迹应在自己家乡找,顶多去本国其他地方找找,不必大老远跑到其他国家干傻事。“客家人就比这帮德国佬聪明,”祖父说,“他们把祖先的牌位恭恭敬敬供着,从不出远门乱找一气!”可德国人种学家毫不理会我祖父的劝告,忙于运用一把能够来回滑动的怪尺测量大伙的额头有多宽,鼻子有多长,舌头厚不厚,面骨高不高,眼珠的颜色是深是浅。这些工作十分乏味,但每一位被测量者能获得两个东毫。村里人为此排起了长队。谁知,德国人种学家并不打算测量每一个人,他们凭借秘而不宣的标准认真筛选眼前的额头和鼻子。许多人觉得上当受骗,因为本该属于自己的两个东毫就这么不翼而飞了。德国人种学家说,我们唱山歌的腔调有点儿类似什么北欧的萨米人,又说我们的神态与锡兰岛上的居民如出一辙。这些话都是通译转告的,但德国佬所说的地方他自己也毫无概念。有人想起见多识广的刘哥四,认为他或许知道些萨米人的情况。大伙带领德国佬去找刘家父女。刘哥四正敞开大门干木工活儿,院子里充满刨花的香气,而刘瑛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本残缺不全的《华严经》(小楷字体,发黄的纸上布满虫蛀的小洞),正一笔一划认真临摹。天知道是为什么,德国人对刘瑛的鼻子挺感兴趣,可又不喜欢她杏眼圆睁的模样。刘哥四磨镜片和造织布机的本领着实令他大们吃一惊。经过几番激烈讨论,德国人决定付给刘哥四一笔钱,请他充当向导。刘哥四把女儿交给我阿婆照看,答应三个月之内回来。刘瑛站在众人中间与父亲挥手告别,没料想他会从此却杳无音信。很长一段时间里,大伙都说,刘哥四、德国人种学家,还有当通译的教民,都被树桩粗细的大蟒蛇及其子孙当成饭前的开胃菜吞掉了。
刘家三兄弟请人按照图纸秘密造出十几台新式织布机,把染坊扩大,改成织布的工场。起初,他们雇了一批农妇,但许多女人很快逃回各村,染上麻风病似的足不出户。三兄弟眨眼间又找来一帮女童。这些小姑娘长得黑不溜秋,瘦得皮包骨,只剩下一双双大眼睛。她们全都是被一个独眼人贩子从旱灾严重的广东某地卖到这儿的,只需一顿饱饭,就能像骡子一样干活。可刘家兄弟还嫌她们吃得太多。
工场生意兴隆,财源滚滚。三人之中最聪明的刘九运用“织物分解法”仿造洋布,令人难辨真假。买家经过反复比较,认定三兄弟生产的棉布和香港运来的洋布相差无几。不久,诡计多端的刘七想出个主意,终于使他们的产品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他把土布拉去一百里外的海关加上税印,然后就地摆上柜台,堂而皇之冒充起洋布来。竞争者被这种做法气得吐血,不明就里的乡亲开始对刘家兄弟刮目相看。三兄弟将所有人挡在工场大门之外,不论他们如何央求、撒泼、威胁、拍马屁、装疯卖傻、发誓诅咒、漫天出价,得到的答复永远是:禁止参观。刘五甚至从赌馆挖来六七个会外家功夫的打手,日夜守卫工场和那群又黑又瘦的小姑娘。八月末,有位县城的长官突然要来视察。他带领一伙眼珠提溜乱转的布商闯入工场,结果一无所获。——刘七事先已抽掉织布机的踏脚,参观者只能绕着静悄悄的机器草草走上一圈,凭空想象五分钟之前繁忙异常、热火朝天的生产图景。有人气愤不过,回家斋戒沐浴,苦思冥想,瘦了四五十斤,终于钻研出更为先进的织布机械。半个月后,刘家兄弟的“信昌隆”布行正式开张,迅速扩大生产。一连几天他们差人送来各式礼物,从上海万国博览会展出的东洋伞到西贡制造的法式香水,没有一种是阿婆以往见过的。目不暇接的长辈们死也不相信,送礼之人就是几个月前上门提亲的三个穷光蛋。但阿婆的情绪很快平复如初。她以最恳切的言辞,最严厉的态度,要求我的二姑三姑迅速作出选择。她俩吵得越来越凶,家里的四间破房全都是两人互相扔东西的战场,而不久之前她们还流着眼泪彼此安慰。“结束这桩荒唐透顶的丑事吧!”既悲惨又激动人心的日子里,这是阿婆向她们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正文 第三十章

阿婆一度以为,她的努力奏效了。某天早晨,两位姑姑终于下定决心,派遣小叔叔找来刘家兄弟。——这会儿他们已是“信昌隆”布庄的三位掌柜。她们当着祖父、阿婆、小叔叔和刘瑛的面,宣布自己无论如何不会嫁给三兄弟中的任何一人。刘五、刘七和刘九凝神静气,面对这一结果并不怎么吃惊。因为换成他们大概也会照此办理。刘家兄弟一个接一个跨出大门,背影有如三块搓衣板般无动于衷。人们看得出来,他们仍耐心等待心上人的召唤。可二姑三姑要彻底放弃选择权,抱着与刘氏兄弟相似的耐心,盼望男人勇敢站出队列。两位姑姑偶尔也觉得三兄弟不再可爱了,他们天花乱坠的吹牛活动被日夜钻营的阴谋诡计所代替,饿狗的饥渴眼神变得好似豺狼般贪得无厌。他们不相信任何人,仿佛生活和玩牌九完全是一码事。就在旁人都说,陆巨文家的姑娘碰上了好运气,可以嫁给年轻的布庄老板时,两位原本活泼热情的姑姑却逐渐陷入忧戚之中。阿婆认为她俩是愁鬼缠身,便亲自请来年轻的女巫送祟除邪。当年农会遭警备团围攻,这位女巫还曾救过小叔叔一命。家里只有刘瑛还帮二姑三姑说话:
“等着瞧吧,”她满不在乎,“总有一天,我那三个堂哥会跑得无影无踪的!”
大伙把刘瑛的预言当成一句玩笑,唯独小叔叔相信她讲的每一个字。刘瑛原本具有许多才能,随着她一点一点长成个大姑娘,这些才能纷纷隐藏起来,消失不见。夏天里,刘瑛的胸部发馒头似的一天天变大,她的衣服嫌短了,她的裤脚如同缩了水。小叔叔离开下坡村,去镇上的伞铺当学徒工前,曾怀着难以遏制的愿望,想把每一天不同的刘瑛画下来,因为她的形象至今让他感觉陌生。小叔叔责怪自己过于好奇。他发现,刘瑛白天是一个样子,晚上又是另一个样子,初秋的刘瑛与仲夏的刘瑛是不同的,走路的刘瑛、趴在破木桌上的刘瑛、雾气中的刘瑛、吃饭夹菜的刘瑛、河边的刘瑛、洗澡前和洗澡后的刘瑛,全都有所不同。总而言之,她的容貌和高矮胖瘦随时随地发生着毫不起眼却令人吃惊的变化,以致我十四岁的小叔叔根本就不认识她了。

正文 第三十一章

日军第二次攻陷省城后,我曾带领几个浑身伤疤、性子火暴但忠心耿耿的年轻人翻过大山,去寻找张炎将军的起义部队。当时日本鬼拼凑起所剩无多的悍勇,急于打通崎岖凶险的丛林交通线,好向着瘴疠横行的法国老番的属地进军。他们攻下县城,冲入各村搜索游击队的踪影。两年前,张将军在两省交界地带成立“南路人民抗日军”,自任总司令之职。作为一个出生于安南的华侨,张将军的爱国热忱绝不输给任何同胞。他早年当过茶馆伙计,吃过码头搬运工的苦,也曾在大街上拉皮条。北伐期间他从勤务兵干起,半年升一级,先后担任排长、连长、营副、团副,直至当上师长。张将军以作战英勇而声名远播,这一点就连他的政敌也非常敬佩。本地因农会事件而大规模清乡之际,他所属的“铁军”势如破竹,一鼓作气把张作霖的部队逐出了山海关。此后张将军开始经历各种伟大的失败和磨难。“一·二八”事变,他在上海抵抗日本鬼;热河被侵占后,他组织“援热救**”,结果被逼出洋;张将军枪毙过好几个偷运桐油和钨矿的大汉奸,建立游击区,却由于同情革命学生而遭撤职,更因为宰了一个贩运烟土的豪绅被迫远走海外。他先后三次流亡,每次都很快潜回国内联络旧部,招兵买马。十多年间,张将军屡次被伪装健忘的政府接纳,但他们已将旧账一笔一笔记入中统特务的黑名单。来本省当中将参议之前,他手中早就没有几个兵了。张将军已经感到造反终究会成为自己唯一的出路。——既然他不愿重蹈早年所目睹的那些老**的覆辙,光着屁股死于女人两腿之间,也不愿老乌龟似的缩在钱堆里任凭自己慢慢腐朽发霉,他必须重新掌握部队。接下来的半年中,张将军就任“游击总司令”,追随他的队伍再度增至上千人。他们打退了日军一轮又一轮进攻。然而张将军的职务第三次被解除,上司勒令他将人马移交给一个比他级别低得多的代理县长。当时,地区专员正偷偷调集保安团准备围攻张炎将军,结果被他抢先一步攻占县城,成立了“南路人民抗日军”。——我翻山越岭一直往东走,就是打算与张将军取得联系。
六个月后,张将军被重庆派来的特务诱杀了,方法是模仿李济深将军的笔迹向他发出邀请。他没有来得及留下任何遗言。于是我们徒然往返于群山之间,几乎每天睡在树上,而丛林似乎是无边无际的,阳光照不到地面,这儿的树蛙掌握了飞行的本领,可以自由穿梭于树桠的缝隙中。大伙沿着人迹罕至的小路不停绕开一座又一座大山。有时野草丛生的小路会忽然消失。看不见的瘴气四处飘荡。我们曾经遇上一座湮没于林莽之内、仅有十几户人家的村子。里面的人非但不知道什么是“日本鬼”,就连孙大总统也没听说过。有一个高高瘦瘦、鹤发童颜、留着小辫子的老猎人这样问我:
“老弟,你是光绪皇帝派来的吧?”
夜里我在大树上睡觉,头顶撑开一把油布伞。——林子里水气浓重,从树冠上刮过几道冷风也会引发一场阵雨,冻得让人受不了,而夜猴的尖叫声甚至能使露珠凝结。精力充沛的小伙子们因此升起一堆火,叫我下去喝口热茶。为了防止林间乱腾乱跳的山猫和斑香狸踩坏伞布,我没少动脑筋,每晚都想出一种更有效的新方法。这把伞是多年以前我从新龙镇带走的唯一纪念物。如今它虽然几近散架,伞柄的彩漆也已掉光,防水油布上却找不到半个窟窿,因为朱老板送我的伞套质量极好,是用结实的帆布和天然橡胶制成的。此外,我的随身物品还包括一把曲尺枪、一块旧毛巾以及三四根炭条。——画画至今仍是我不可更改的嗜好,尽管十几年间也中断过好多回。
当初,我曾随一名姓皮的老番神甫学画画。由于老番神甫是洋人,所以传授的全是西洋画法。他热爱一位叫伦勃朗的荷兰画师。知道这档事情的大概只有我一个人,可是我无缘见识伦勃朗的画,只看过一幅法国皇帝拿破伦的骑马像。画中的法国皇帝小嫩脸绯红粉白,活脱脱一个公子哥儿,与他跨下的大屁股白马十分般配。皮神甫手执该皇帝的画像诚恳教导我说,法国拥有广阔的疆域,文明程度无可匹敌,况且法国人是真心想帮助安南仔。然而,当年乡里流行这样的**:“名是传教,实是睡觉……”所以我不太相信皮神甫。再说,我祖父生前还参加过著名的截杀苏司铎的行动,捣毁了一座邻县的天主教堂。
我去县城找皮神甫学西洋画,伞铺的朱老板起初并不阻挠。有一天他听说旁人指责他“暗通洋教”,心里就害怕了,不准我再去教堂。可我仍旧经常偷偷溜去。县城内外全是尘土和压扁的马粪蛋。用长方形青砖垒起的古老墙垣由于时光的重压正不断沉陷。小教堂距离县城中心的十字街还有一段路程,但已能够闻到一股怪味儿,其中混合了烂菠萝的腐臭、牛马皮革的气味、小孩的屎尿味和酱料铺子飘出的酱香。这些街道从明末清初至今一直栽种着瘦小的苦楝树,它们历经连年战火,遭受过几十天不退的洪水和持续的干旱,见证了扶西县的兴衰,却显得极不起眼。天主教堂位于一条碎石子路的末端,与县城唯一的书店“博文堂”相距不远。它由三间漏雨的大木屋翻修而成,两旁原本长满生殖力极强的接骨草,皮神甫上任后请人将其统统铲掉,改种上他从老家带来的迷迭香。这种植物据说是神圣的供品,能帮助回忆。然而我仍旧不能相信老番神甫,因为他数次预言迷迭香有朝一日将变得笔直茂盛,可我眼前的植物始终蔫萎倒伏,又黄又细,好像用过几十年的旧麻绳。皮神甫还想给教堂的窗户换上彩绘玻璃,就像贡布雷画有什么圣伊拉里乌斯的礼拜堂一样,也始终未能如愿。许多教民终年在教堂里打地铺。他们对我十分不满,原因是我步入“圣殿”而无意膜拜“救主”,还偷偷摸摸把他们画下来。不过皮神甫从未逼我信耶稣,所以他喜欢伦勃朗的事,我也没有揭发。皮神甫才四十出头,便已秃顶多年,他说这在文明程度无可匹敌的法兰西相当常见。但我还是不大相信他讲的许多事情。皮神甫教我画画之前,我们只有一个的共同点,那就是不喜欢德国佬:他们开炮把皮神甫的弟弟轰成了碎片,而且引诱刘哥四充当向导,以便钻进百万大山,探寻他们虚无缥缈的祖先踪迹。

正文 第三十二章

从一开始我就觉得,皮神甫向我讲解什么比例、凹凸、明暗和透视法,纯粹是为了打发无聊时日。据说,当初他看见我画的《飞檐走壁图》,突发奇想,决定来小镇找我谈谈。其实去伞铺之前,本人对画画一窍不通。一位姓陈的制伞师傅教我如何往伞面上描些花纹和图案,等油彩阴干后,再漆上桐油。陈师傅五短身材,有点儿鸡胸,腮帮子的胡茬又密又硬,由于嗜酒而常年腰疼。他生性沉默,跟谁都相处不好,曾因无钱还债而连夜跑路,导致铺子不再做伞,只卖从“梁苏记”进的货。当年我困坐店铺的阴影里,从早到晚观望街上过往的行人。——他们大多是被棉纱热潮吸引来的,怀揣大发横财的黄粱美梦,或者只想挣两碗饭吃。也有少数随波逐流的家伙不知怎么就被卷进了新龙镇。正如“粉哥”所说,朱老板隔三差五就把我从美梦中摇醒,要求我随他去库房清点货物。老头子担惊受怕的模样十分可怜,灰色瞳仁透出疯子似的惶恐。我睡眼惺忪,随他穿过黑咕隆咚的长廊,走到月光下,被一阵月光花的浓香熏醒。库房其实是后院的一间小阁楼,一年四季都散发着桐油味儿,赶上回南天①,气味尤其重,常常招来一种叫声奇特的小鸟。夜间的折腾使我经常大白天陷入某种似睡非睡的状态,继而一阵难以自持的兴奋从我心底猛然涌起,因为我同时看见了小镇的清晨和黄昏,看见青黑的路面、橙红的天光与五色缤纷的行人。他们的神态迥然不同:上午之人宁静,下午之人懒散,傍晚之人忧郁。这些男男女女的表情会互相传染,又由于各自的不同容貌而显得独一无二。我试图寻找解答,开始留意物体的奇特形状,把它们逐一描画在记账的纸簿里,为此还挨过朱老板几回骂。我刻苦的钻研劲头也经常成为左邻右舍的饭后谈资。可是,令人备感沮丧的并非责骂和讥讽,而是粗鄙拙劣的画技。时间一长我的眼睛还真有了毛病,看人两个影。朱老板用雨水充当眼药水为我治疗,劝我放弃徒劳无益的癖好。一天下午,陈师傅从赌馆返回伞铺,进门后扫了柜台一眼,瞧见我正埋头乱涂。他夺过簿子和笔,瞬间画出一张晦气十足的人脸。——从那天起,直到他因为地痞上门逼债而连夜跑路,陈师傅始终是我暗中的绘画老师。每晚八点他从赌馆回来,我都准备好纸笔等他。如果输了钱,他就黑着脸,一言不发走入店铺,靠他又细又弯的双腿爬上二楼的房间。若略有斩获,他的热情也随之高涨,好几次他甚至绘出奇妙的春宫图作为示范。但陈师傅极少与我闲聊。靠他鸡零狗碎的点拨,我才渐渐掌握风俗画的技法。我把一切都抄在马粪纸订成的厚本子里,有空就拿出来瞄一瞄。陈师傅离开前,我已经会画飞行的燕子、乱拱的肥猪、笑呵呵的布袋和尚、奔跑的马、骑马的人,以及千篇一律紧握马鞭或宝剑的大手。这些成就激发着盲目的热情,让我不顾技疏艺浅,跑上大街撞见什么就画什么。朱老板以为我癫狂病发作。
一天下午,我偷偷闯入陈师傅的房间。屋内满是灰尘,墙角长出野草,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霉味儿,街上的声音一点儿都没能传进来。我打开他乱糟糟的柜子,偷走一支毛笔、几张黄纸、两本绘有各种小人和兵器的旧书。这件事始终没被陈师傅发现。而奇迹诞生于一个多月后的某天清晨。当时,各家店铺还没撤下门板开张营业,我早早醒来,看见街对面连成一片的岑寂的屋顶上,有两个敏捷身影背着大棉布口袋,踩着屋瓦,蹿房越脊,一前一后频频跳跃,沿途发出“咔啦”、“咔啦”的响声。太阳尚未升起,天边泛着白铁水壶的光泽,街上漂浮着若有若无的水汽,瞌睡虫纷纷从大家小户的烟囱爬出,飘往天边。这两个沿着一排屋顶起起落落的家伙不断向我逼近,随即又逐渐远离。他们步伐明快得不可思议。一个神奇的瞬间,我内心有所触动,飞快勾出两人的轻盈姿态和诡诞面容。他们接连回头张望,接受我满含崇敬的挥手致意。然而,三天后,县城的警察局长根据我画的《飞檐走壁图》从茶楼上逮住两个人,经过简单的审讯,他们供认自己就是多次得手的飞贼兄弟,于是双双被判处死刑。我懊恼多日,偷偷为心目中的英雄举哀,却因为“协助破案有功”获得一枚光洋的奖赏,扬名小镇,最终招来了黄毛绿瞳的老番神甫。
“瑛,你还记得吧?当年带走你父亲的那伙德国人,眸子全都蓝幽幽的,如同一颗颗磷火……
“而皮神甫长着非同寻常的绿眼珠,看上去挺像猫。他不仅秃顶,而且肝脏有毛病,所以眼眶里除了眼屎还有一种说不出的痛苦。他走进伞铺,操起生硬的官话问我:
“‘喜欢画画?’
“我瞪着他,没吭声。
“‘不如我教你吧。’
“其实我很想知道,他的眼泪会不会也是绿色的。”
“村里人不分男女没命织布,田地就抛荒了。阿凉,当年你妈一边织布,一边教我绣花。她说:
“‘女人命里注定得学会男人没本事做的一切!’
“于是我学呀学呀,什么也没学会。日子就这么哗啦哗啦过去了。”
许多年以后,人们还能从小镇居民的家里搜出一些奇特的年画、变化多端的《钟馗捉鬼图》,以及独具风格的关公像。——它们全部出自小叔叔阿凉之手。有一阵大伙靠织布挣钱挺容易,就请小叔叔趁着过新年的机会给他们画门神。令买主好奇的是,他所画的秦叔宝和尉迟恭不但赤身露体、肌肉发达,脸相也很怪异,看上去十分眼熟。后来大伙终于豁然醒悟:它们是小叔叔参照街坊四邻的模样画成的。有几位乡绅指责他有伤风化,可大多数居民认为这样的门神才震得住魑魅魍魉。两方争论的结果是,各家各户都把小叔叔画的秦叔宝和尉迟恭贴在门背后,正面依然糊上旧式的门神。事实上,众人的举措正是他们新折中精神的缩影。打鸦片战争时起,本地各种有关“土洋中番”的微妙比例就一直变来变去,然而满肚子墨水的学问家还要过上四五十年才能大致理解其意义。小叔叔笔下的关公身体修长,有点儿像唱戏的武生,被钟馗捉拿的女鬼则令人浮想联翩。这些作品一度引起不小的风波,既被几名老秀才斥为“旁门左道”,也使大部分客人颇感快活,纷纷再请他画幅肖像。后来,仅仅为了让激动的顾客保持安静,小叔叔便不得不把男人们画成杨戬或李元霸,把婆娘们画成思凡的织女或逃妇嫦娥,把少年画成满脸金毛的美猴王,甚至把好几对父子画成托塔李天王和哪吒。但不论是小叔叔阿凉还是他为数众多的主顾,都不知道今后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由于战争使伞铺的货源中断,朱老板卖掉积压的旧伞,将铺子顶给生意越做越大的刘家兄弟。在新龙镇另一头,陆增荣陆老爷以前所未见的干劲发展民团,为的是当上名副其实的司令。他招揽来路不明的家伙,派人去香港的洋行购买德国枪炮,从广东延请两位退役军官训练民兵。陆老爷对刘家兄弟在生意上的威胁置若罔闻,据说是因为农会事件已使他重新认清枪杆子的重要性。二少爷陆小廷显然也与父亲抱有相似看法。“棉布风潮”期间,全县男女老幼都忙碌之极,最早去省府拉黄包车的人也纷纷跑回家里,说是吸够了城市大街小巷的灰尘。百万大山西麓地区起先被称作“小佛山”,既而又升级为“小东洋”。人们走火入魔似的大干特干:田梦蟾成了个赤脚大夫,整日提着药箱,四处给患眼疾和风湿病的人敷药,顺带收购蛤蚧和蛇毒,并以公道的价钱为人看风水;祖父出于圣人的训导以及我父亲的鼓动,把大片撂荒的农田租来种植油桐;阿婆和罗嫂整日整夜坐在经过改进的织布机前劳作;两位姑姑忙着把各村各寨织好的棉布收集起来,送入新龙镇的染坊里。年轻一辈当中,陆根发去“信昌隆”布庄当伙计,他长得健壮挺拔,穿上店里时新料子做的翻袖短衫相当抢眼,于是罗嫂说她儿子与刘瑛很般配;田嫩豆发奋读书,准备去静江府投靠亲戚念中学;莲花和阿雨正合力编织一幅巨大的彩锦,可并不打算用来卖钱,而是要托人带去上海的“万国博览会”展出。就连想入非非的刘瑛也一面学绣花一面照管牲口。唯有小叔叔阿凉不务正业,整天躲在店铺里,阅读老番神甫借给他的稀奇古怪的硬皮书。这些书一部分是皮神甫托人从外地买的,一部分是省城拉丁书院翻译的,另外还有几期《良友》画报。尽管其中的绝大部分小叔叔一辈子都不会派上用场,例如向外国文物贩子介绍敦煌经卷和历代珍宝的指南手册,但他因为心中烦闷,仍然砍瓜切菜般一本接一本往下读。有好几次,他在黑暗中醒来,手里拿着书,半天想不起自己究竟是谁。小叔叔的行为令朱老板确信,他年轻的店伙计果然有一双孙悟空的火眼金睛,因为别人如果也这么看书或许早瞎了。四月的某天中午,三架双翼战斗机飞临县城上空。小叔叔正好画完一簇枯萎的石竹花,闻了一早上的松节油味儿使得他昏头胀脑。他走上大街,瞧见天边飞来几只蜻蜓似的怪家伙,银光闪闪,喷出一缕缕淡蓝的烟雾。小叔叔并未意识到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见识飞机。三只铁蜻蜓盘旋了一阵,丢下几颗炸弹,又乘着气流匆匆飞走。小叔叔仰望暗橙色的天际,不住感慨人们迟早会发明能够起死回生、颠倒昼夜的机器,直至皮神甫的助手告诉他空袭炸毁了两间砖房,炸死了一个正在织布的老汉,才勉强从陶醉的气氛中醒过神来。

正文 第三十三章
当晚,轰炸县城的部队改头换面,一举成为曹司令的友军。众人丝毫不觉得意外。其实双方是空袭之前结盟的,只不过飞机已经升空,无法接收撤消行动的命令。类似的误伤在本省历史上一再发生,早就不足为奇。轰炸后第二天,替刘家兄弟收棉布的贩子找到死者亲属,要求他们退还棉纱。可棉纱已经和织布的老头一起,被一枚从天而降的炸弹报销了。这件事情引发了众人对唯利是图的棉布贩子的愤怒,散落于城镇和乡村之间的织布者一边咒骂他们,一边手脚不停加紧赶工。刘氏兄弟对种种谴责不予理睬,反而开始以赊账的方式收购棉布。他们一心一意经营“信昌隆”布庄,不断发明各种促销手法,向店员传授压秤的秘诀,编造拖欠货款的可耻借口,以致无暇回村探望我的两位姑姑。由于竞争越来越激烈,刘家兄弟为击败对手而挖空心思,想出各种各样离奇的造假手段。有一天,村里来了个收购烂棉胎的旧货贩子。他只管出价,绝口不提烂棉胎的用途。疑惑不解的村民半个月后才发现,刘家兄弟将旧棉胎浸入浓稠的枧浆,反复槌打、漂洗、晾晒,把它们统统翻成白花花软蓬蓬的“再生棉”。这种方法被识破后,沿江的各村各寨一同加入槌洗再生棉的大军,人人争先恐后。整个夏收夏种时节,大伙不去田里忙农活,反倒奔向江边,排起捣棉的长队,互相争夺晒棉的地盘。《扶西县志》记载了这番景况:“白天江畔如雪,晚上灯火如龙。”其实这两个比喻都不准确,可见写县志的人既没见过雪,也没见过龙。我阿婆说,当时江面上布满了生鸡蛋似的东西,一股臭枧味儿随风飘散,离河岸五里外的地方都能闻着。远远望去,漂洗之后的棉花仿佛一层厚实的猪油,一直伸入小树林和甘蔗地里。这种场面持续了十来天,沿江各地的癞蛤蟆纷纷开始爆炸。各村居民极为吃惊,认为是大祸临头的预兆。这些癞蛤蟆自爆前,总要突然变成原先的四五倍大,然后“嘭”的一声响,把内脏弹出两丈多高。在情况最严重的上坡村,好几个大濠塘内漂浮着层层叠叠的死蛤蟆,就像被人丢弃的烂橘子皮。这件怪事也促使田嫩豆提前动身北上。分别之际,小叔叔第一次和他拥抱,两人都有点发窘。
“也不知道我去的地方,有没有药材集市。”田嫩豆哭丧着脸说。
“再生棉”的生意已无法垄断。刘家兄弟认为,洗棉的人多,需要大量枧浆,因此经营枧浆反而有利可图。他们从外省请来一个被称为“工程师”的中年人,办起一家小型枧浆厂,由“信昌隆”兼营枧浆和肥皂。随着涌向江边漂洗“再生棉”的人越来越多,刘氏兄弟的枧浆生意一再扩大,可棉布价格由于战争的缘故仍一路飞涨。再生棉越堆越高,棉纱的生产速度便无法满足需求。于是一种用脚传力的新型纺纱机应运而生。又盛传井头村的宋江和宋二凭借祖传的土遁术盗取来纺纱秘诀,每天躲在家里偷偷大干。不久,整个井头村都掌握了一次纺八条棉纱的技术。不料更先进的纺纱机又从另一处冒出,促使纺纱速度足足翻了三倍。一时间,百万大山西麓地区的村镇纷纷卷入一场你追我赶的发明竞赛,最终导致一种需要三个成年男人操纵、同时能纺三百六十条棉纱的巨型纺纱机摆上每一座村庄的晒谷场。这些机器远远望去犹如一队枯死的大螳螂,被落日泼洒的灿烂余晖映照得壮丽而恐怖。与之相伴,有人从内乱之中的邻省引入“高效松棉机”,操作起来要比过去的“弓弦松棉法”效率高出十倍。于是乎,再生棉漂洗法——高效松棉机——越来越大的纺纱机——越来越快的织布机,搭配成套,大量棉布源源不断生产出来,又迅速被眼疾手快、神通广大的各路商贩抢购一空。刘家兄弟仍终日愁苦,痛感人手不够,就一边四处招工一边向人贩子买来更多饥肠辘辘的女童,让她们骡子似的日夜苦干。
某天傍晚,小叔叔去教堂找绿眼睛的皮神甫,发觉沿途的风景大为走样:田间地头不见人影,树林边上冒出许多简易窝棚,成千上万只麻雀在田野上方组成一张变幻莫测的大毯子,一只惊恐的大鸟朝天边飞去……各村各寨变成集市和工场,家家户户都点起油灯或者蜡烛,开始晚饭之后的新一轮劳作。暮空明净得出奇,好像一颗饱满的石榴泛着毫无瑕疵的淡漠红光。响彻云霄的机器声和捣棉声终于赶跑了飞禽走兽。县城之内更是盛况空前,灯火映透半个天幕。
新龙镇正处于有史以来最繁荣的时期。五方杂处的街市仿佛缩短变窄了,潮水般涌入的人群使得各种商品皆供不应求,剃头匠、补锅匠、箍桶匠、磨刀匠和水陆娼妓无不生意兴隆,甚至连最不起眼的灯芯草也几度成为紧俏货。因受外乡人的影响,本地口音悄悄发生改变,小镇居民却乐此不疲,每天都要学习一打新词。血案频发的日子里,有个疯僧穿街过巷,连蹦带跳一路念叨:“生来死去,为衣为食,如蚕作茧……”他什么施舍都不要,公然在店铺门前拉屎,可谁也不敢殴打出家人,害怕报应,说他还懂得长生不老的法术。男人们比以往更热衷于出入赌馆。本分的老辈人忧心如焚,总把“时世动荡”挂在嘴边,警告狂妄的后代们必须小心谨慎。然而,不少精明之徒早已发现,新龙镇的热闹景象其实恰恰是战争造成的。十月间,尽管连日大雨令天气转冷,政局仍十分混乱。各地军阀分不清敌友,到处都有宣布倒戈或声明拥戴的通电。他们常常刚结为同盟,立刻又转入敌对关系;某些人晚上才造反成功,天亮之前已沦为部下的俘虏。可是,战乱兵燹非但没有祸及本地,反倒引发了史称“棉布风潮”的市场狂潮。逆着滚滚人流行进的只有一个皮神甫:地区主教日益恶化的疝气病迫使他不得不去一趟省城。出于谨慎与不安,他将自己珍藏的颜料全部转送给我,方才登上沿江而下的火油船,消失于白茫茫的远处。红红绿绿的颜料被洋神甫分别灌入几只猪尿泡和牛尿泡。起初我不愿接受如此贵重的赠礼,但一想到日后要给刘瑛画像,也就把它们串成一串,挂上了脖子。
一天中午,我溜出伞铺闲逛,热乎乎的脑袋里乱搅乱拌着西洋画和刘哥四的女儿。走过主街拐角,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从阴暗处涌来:某个多年以前的老熟人正缓缓向我招手。逆着曚曚昽昽的日光,我看不清对方的脸。不远处,残破的大庙冒出最后一缕青烟,但早已被人们视为昔日的陈腐垃圾堆。我被招手的影子引向两幢大房子,转瞬间置身于一团凝聚不散的呛人浓雾之中。周围许多陌生的脊背和屁股正投入一场无休无止的游戏。——有个家伙因无钱下注,不断伸出厚颜无耻的鸟爪,向每一位赢家索要两毛钱彩头。“给我两毛钱!”于是我掏出两毛钱递给他。事后我才知道,由于他经常这么干,赌徒们都管他叫“两毛”。此人大我一岁,自称赖九,是个耷拉着眼角,似乎永远睡不醒的年轻人,左额上有一块闪闪发亮的疮疤。他忽而尖锐忽而低沉的漫骂、一口地地道道的本地腔、阴森森的讪笑、开注之际奋力睁大的眼睛,以及缓缓蠕动的尖喉结,只给我留下了一个模糊奇特的印象:这家伙是一头狼变成的。烟雾翻滚的赌馆内,关于“棉布风潮”的种种话题依旧最为热门。几天前,来自县城乃至外省的大批妓女沿河岸排开阵势,为招揽生意不惜花样百出。而一向夸夸其谈的刘家兄弟竟茶饭不思,殚精竭虑,苦闷得几乎要吃屎。这两桩新鲜事一度激起众赌徒的热烈争论。赖九认定湖南邵阳籍妓女比她们的同行更善于卖弄风情,他的朋友卢瘸子断言刘五、刘七和刘九迟早会再次发明弄虚作假的招数,引得大伙纷纷押钱打赌。其实,谁也不知道刘家兄弟一直被昂贵的“拜耳”牌染料压得喘不过气来,正绞尽脑汁想鬼主意,但众人都惊讶于他们竟甘愿舍弃玩牌九的乐趣。二姐三姐抱怨说,与所有的德国货一样,“拜耳”牌染料质量上乘,可来源艰难,成本重。三兄弟中最具工匠天分的刘九曾打算自己生产染料,但始终没能成功。于是另外两人决心改弦更张。赌徒们下注三周后的一天傍晚,刘七喝过一碗双蒸米酒,慢悠悠走上老街,看见我正在伞铺里捣弄皮神甫留下的珍贵颜料。他观摩良久,双眼闪着微茫的火花,还让我把稀释颜料用的蓖麻油拿给他瞧瞧。当晚,刘家三兄弟返回染坊,轰走好奇的工人,将我的两位姐姐拒之门外,秘密研究他们勃然喷发的新灵感。经过四天四夜反复实验,三人终于搞出一副鱼目混珠的染料配方。起初,众多买家谁没有发觉任何不妥之处,随后又纷纷装作若无其事。按照刘家兄弟的神奇配方制成的染料,价格低廉,染布外观很好,可质量极差,一旦拿去河边漂洗,就会像县志中记载的:“染色与江水齐去,棉布寸断,裂撕成片。”大伙开始听见江边飘来阵阵悲惨的哭骂声,一问才知道有人上了假染料的当。这种被称为“江边鬼哭”的声音在黄昏时分折磨着两岸居民的神经,煎迫我们捂住耳朵用脑袋死命撞墙。后来大伙终于得知,刘七每晚把浆糊、纱布、少量“拜耳”牌染料和几勺清水倒入木盆,连搓带捣,搅匀晒干,低价染料便大功告成。某天清晨,住河边的妓女最早发现,一头全身被染成蓝色的巨大江豚冲上河岸搁浅了,就不约而同围着它烧香念佛。众人陆续赶来。他们交头接耳,没完没了地议论接二连三出现的不祥征兆,认为灾难已近在眼前。然而无论是凄惨的哭声还是大鱼尸体的腐臭,都难以影响棉布市场上漫无边际的乐观情绪。“信昌隆”的竞争对手们竟相效仿刘家兄弟的做法,因为当年即便是最令人绝望的劣等布,一上市也能毫不费力卖得精光。八月里,生意越做越大的三兄弟打算增加一个店面,便筹资盘下朱老板的铺子。
“不出一年,”刘五向赶来祝贺的大伙宣告,“‘信昌隆’的分店就能开到上海去啦!”
临近中秋节,刘家兄弟正式接掌伞铺。新龙镇锣鼓喧天,鞭炮点掉一挂又一挂,街上站满了伸直脖子的陌生人。三兄弟准备把我打发回村。就为这件事,喜欢看《钟馗捉鬼图》的老老少少都在背后骂刘瑛的堂哥冷酷无情:“阿凉毕竟是他们未来的小舅子嘛!”其实,正如村里人大多忽视刘家兄弟和二姐三姐的痛苦,以为三男两女也可以幸福一样,小镇居民谁也不知道他们还救过我的命。半年前,地区警备团向农会分子占据的大庙猛攻,黄埔军校毕业生指挥剩下的农军奋力抵抗,“铁匠”强打精神,找出两床棉被,打算天黑后披上它们杀出重围。
“阿凉,”黎世炯下达最后的指示,“泼水!”
我恍惚觉得自己就是当年的祖父,被老番围困的陆阿宋正命令我朝他身上泼水。
“轰隆!哗啦!”大庙侧面被克虏伯山炮炸开一处缺口,遽然腾起的尘埃在昏黄、惨淡的光芒中缓缓翻卷。几个军官指挥士兵往里冲,我们则冒着枪林弹雨死命往外跑。有人倒地,有人被子弹射中屁股,仍一瘸一拐紧随大伙在夜色弥漫的街巷中狂奔。我又和卷入这场战斗之初一模一样了。警备团早已封锁小镇出口,士兵们提着有钱人陆家的灯笼,把我们一个接一个逮住或打死。几幢房子燃烧着,火星四处飘游,好似发光的蒲公英种子在黑暗的大地上飞翔。砚石般的乌云把星星全部吞吃。新龙镇似乎就要彻底毁掉。哭喊声、叫骂声和中弹之后的哀号相互交织,统治一切的却是激起无穷回音的阵阵枪响。刘瑛的堂兄趁乱跑出染坊,把我和陆根发当成麻袋扛在肩上,由打头的老三施展刘家秘而不宣的隐身术。我们被带入一幢漆黑的房子,屋内似乎有许多人窃窃私语。枪声平息后,挨家挨户的搜捕一直延续到第二天清晨,不少农会分子被拖上大街,拖过街道两旁一座座噤然无声的房子。我们听着此起彼落的狗吠和砸门声,与一个麻风病人、一名女巫,以及若干怪影共处一室。房间里干干净净,就连横梁和床底也一尘不染,让人一望而知屋子的主人会使挑生蛊。麻风病人的可怕面容足以令闯入者望而却步。我和陆根发钻入床底,趴着一动不动。官兵绑腿上的污迹使人血液凝固。但我们最终大难不死,逃过一劫,事后才知道麻风病人其实是女巫的妹妹假扮的。
大庙里尸体枕藉。士兵们拽出一个只剩下半口气的女人,她虽浑身血污,仍然是一副衣妆楚楚的怪模样。刘家兄弟看见他们把她倒提着拖过镇子。女人的冰姿玉骨在路上仿佛留下一道霜迹,而躯骸的重量似已蒸发殆尽,轻飘飘无关宏旨。陆根发的双胞胎哥哥一个逃亡,一个战死,而黎世炯、姓梁的黄埔军校毕业生等人均被生擒。负责审讯的军官用几分钟确认了他们的身份,慢腾腾走向一棵松树底下。“这些俘虏,都是正货,”他报告说,“应该杀掉。”很快,就在通往下坡村的路旁,农会分子被士兵枪毙了。那一刻,初升太阳的第一缕光芒,正穿过空气中滞留不去的黑烟,跳跃于所有树冠之上。

正文 第三十四章

“我看见床上躺着个麻风病人,觉得自己活不成啦,总是一遍又一遍想起我们去河滩玩耍的情景。瑛,你堂兄让我产生了幻觉,差点儿把他当作你父亲。”
“那天晚上,陆根发家和别家传出的哭声汇聚成一条河流,从我们头顶流过。阿爸一个人在院子里抽烟。我睡不着,就爬起来,还以为工具箱上坐着的是你父亲。我走出大门,发现‘铁锤’和它两个儿子已经跑了。夜里没有月光,也没有星星,可我还是看见阿兰和阿月被痛苦扭曲得不成人形的身影。”
“从此以后,她们就被大伙称为‘两个陆家寡妇’。”
“谁也没法安慰这两个悲痛的女人。”
姐妹俩原本正等待一场婚礼,新龙镇最后的枪声却强迫她们继承了母亲的宿命。椎心泣血的日子熬干后,阿兰和阿月双双绾起寡妇的发髻,再也没有作过任何改变。本地大规模清乡期间,两人暗中保存着未婚夫的遗物:米缸、房梁、树洞、神龛,甚至烟熏火燎的灶底和满地畜粪的牛棚猪栏,到处都是隐藏爱情纪念品的场所。由于她们开始整天唠唠叨叨,陆根发一家大小不得不严守秘密,只允许刘瑛一个人来瞧瞧这些宝贝。——全村唯有她曾与黎世炯互通书信,因此两个陆家寡妇把她视为知己,不时请她去作客。黎世炯和黄埔军校毕业生的遗物中,似乎有不少是地下党文件。好奇心驱使刘瑛向两个陆家寡妇杜撰通信的内容(阿兰和阿月听得泪流满面,就好像那是写给她们的情书),作为交换,她获准阅读姐妹俩手头掌握的全部信札及文稿。其中一份手抄的《中央通讯》这样写道:“土匪是流氓无产阶级,但他们具有各种日积月累的习性。在土地革命的斗争中,他们只能被当作一种辅助力量……”刘瑛拼命想弄懂句子的意思,索性留在姐妹俩的房间里过夜。漫天繁星的晚上,三个女人回忆着两名漂亮的死者,所有文字都变成了爱情的暗示。
整个乱糟糟的“棉布风潮”时期,两个陆家寡妇并未与众人一样,终日面对枯燥乏味的织布机。姐妹俩渴望繁重的劳动,主动提出随我祖父下地干活。二姑三姑抓住机会安慰两姊妹,然而阿兰和阿月已经顺从命数的安排,逐渐成为远近闻名的“两个陆家寡妇”。姐妹之间的默契使她们通过对方看清自己的形象。阿兰和阿月仿佛爱着同一个男人,他从未存在过,可又有声有影,能够冲人大吼,能够给人写信。
令本地鸡犬不宁的清乡行动结束后,警备团返回县城,继续驻扎于仇视和赞扬之中。这种危险的平衡随时有可能被一次擦枪走火再次打破。陆云廷由民团队员一路护送抵达省城,入读宁武将军创建的讲武学堂——此时它已更名为中央军校第一分校,省城居民嫌这称号太长,只叫它“陆军学校”。宁武将军虽已下台,仍作为歇后语和儿童故事中的反面角色在民众之中享有声望。谁也不敢说他再也无法重返省内第三度执政,因为独裁者和大军阀往往能活一百五十岁。但宁武将军的确回不来了。年轻一代抢过父辈的位置,他们眼里没有宁武将军这号人,只有他留下的模糊的遗迹。我曾祖父生活的年代早已烟消云散,至少,去陆军学校念书的陆家大少也是这么认为的。十岁以前,陆云廷来过省城好几趟,还在靠近江边的繁华地带住过将近半年。许多事情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车水马龙的大街、汹涌的人潮、城楼上绽开的彤云般浓密的木棉花、环绕全城的花灯游行、万人空巷的龙舟大赛……然而,这回除了破陋的城墙缺少令人信服的变化之外,其余的一切都让陆云廷吃惊。——刻有“督军府”三个大字的牌楼陈旧不堪,他早年见过的大光灯①、商铺里悬挂的煤油灯、夜里漆黑沉寂的商业区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闪烁不定的各色电灯、流光溢彩的霓虹灯与大吵大嚷的通电铜喇叭。各地不断涌现新型纺纱机的日子里,陆云廷搭上首次开通的公共汽车(第一个礼拜由几位知名女艺人轮流卖票),从起点一直坐到终点。傍晚时分,簇新的大客车开过一座铁桥,缓缓驶入狭长而幽暗的西关路,街道两旁青苔斑驳的骑楼②悬挂着诱人的广告牌;途经中山路的天主教堂时,陆云廷意识到教堂后面的木屋内,有个老态龙钟的地区主教因饱受疝气的摧残,正使用疝气托小心翼翼把阴囊托起;刚从南洋巡演归来的香港戏班即将靠岸,消息已传遍三街六市,人们快活起来,奔走相告,战争似乎远在天边……这一切最终使陆云廷感到,宁武将军的旧年月已被时代精神一脚踢进了光阴的垃圾堆。他把刘瑛和新龙镇抛诸脑后,绝不是因为省城的太太小姐们工于脂粉、明眸善睐的本领搅乱了他的心思(她们旗袍开衩的高度总是变幻莫测,意在向世人表明处于动荡年代的女人怎样引导潮流)。他认出命运的面孔,听见战争正在连续召唤他的名字。——并非眼下这场糟糕的省际战争,而是一场最艰苦、最惨烈的大战要求他做好准备,以便随时投身其中。作为最优秀的军校学员,他还像从前一样喜欢听戏,但直至闹哄哄的战争结束前夕,陆云廷才发觉,自己仍未忘记美貌冠绝全省的刘瑛。当时,李将军和白将军的政权看起来十分稳固,他们的势力范围甚至越过长江,形成一字长龙。省城已开始放映无声电影,旗袍的分衩也紧随空前的胜利节节攀升,达到惊人的高度。秋冬季节,忙碌的气氛弥漫街巷阡陌,历经学潮、劳工运动狂飚与恐怖清党的城区张灯结彩,陆家大少却被一个念头折磨得辗转难眠:他渴望占有朝思暮想的姑娘,凭他男子汉的威风使她屈服。某天傍晚,陆云廷从乏人问津的图书室里找出一本《徐志摩情诗集》,小册子藏在厚实沉重的军事书籍之间,显然是高年级学员故意留下而无法以正规途径外借的。陆云廷随手翻了翻,那些风靡一时的诗句没有让他产生太多共鸣,倒是一条无名氏的眉批悄悄扣响了他的心扉:“爱情令人惯于寂寞。”此后,哪怕是走在阳光充足的街头,他也会无缘无故被忧伤的思绪击中。每逢星期日,一旦获准外出,陆家大少便带上书本去茶馆消磨时光。他全然无视身边的人,不管他们是牙行经纪还是待业教师,是失意的政客还是黑白通吃的放债者,甚至是财大气粗的洋商或者知名演员,总之他对任何事情都没兴趣,除了埋头阅读诗集中缠绵悱恻而又乏新可陈的句子。整个下午,周围茶桌的客人要么忙于息讼拉媒,要么暗中交换谍报,要么海阔天空神侃,唯独陆云廷——国立军校的优等生——不发一语,缩在角落里默默看书。许多月明如昼的晚上,从遥远的城市深处传来的缥缈乐曲声总会勾起他难以止息的回忆。“少年看见红玫瑰,原野上的玫瑰……”家喻户晓的《野玫瑰》的旋律使陆云廷想起两人初次见面的场景,想起她的每一句话,每一种神情,并任由她的形象在内心不断生长,直到蜜糖般的女歌手不再献唱,甚至全部幻觉都已消失,他的思念仍无法停止。——陆云廷终于明白,除非心愿达成,否则他将永无宁日。

正文 第三十五章

没错,单调严苛的军校生活非但不能磨损欲念,反倒会助长它。这还是陆家大少首次尝到想念女人的滋味。操场上,他会不知不觉走神,忘记训练科目的内容和动作要领;他回答不上教官的提问,记不得第一线步兵营该怎样展开,火力应如何配置。他的情绪常常突然低落下去,致使同伴无所适从。最终,依靠冷静严谨的本性,陆云廷断定自己处在愚蠢而无益的状态中。但他渴望刘瑛的心情随时光推移越来越强烈。夜间狂喜的梦境里,他发现自己腿上坐着搔首弄姿的荡妇,挺起火热的**向他进攻。她们从来不是刘哥四的女儿,这令睡醒之后的陆家大少既庆幸又失落,但他并不怀疑现实也能让人领略相同的**滋味。唯有一次,陆云廷梦见刘瑛为他脱鞋,由于鞋子太紧,她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无济于事,而他本人似乎一点儿也不焦急。陆云廷努力使自己相信,他只不过想见一见刘瑛。无奈他们总共只有三次会面,彼此之间还几乎是陌生人。陆云廷郁郁寡欢,被几个年纪稍长的同窗拽去特察里①,买了张花捐公司的宿票,结果从一个名叫“晚香玉”的妓女那儿染上了梅毒。面对不幸,陆家大少打算瞒住所有人,但没能成功。初时,他胯下悄悄冒出一些暗红色斑点,既不疼也不痒,类似于血燥引起的症状。可它们一天天扩大,隆起,变硬,使他不得不避开朋友们一个人洗冷水澡。每天晚上,陆军学校的优等生总要独自与隐秘的痛苦作斗争,大少爷往日的骄傲和天生的冷淡正好有助于遮掩丑事。一个月后,鳞甲似的硬块逐渐消失,陆云廷如释重负,便邀请全班同学去中华剧院看电影,去万国酒楼吃西餐,去豪华弹子房玩桌球。碰见大铁桥底下瘦骨伶仃的雏妓疲倦地向他抛媚眼,他把身上的所有钞票都给了她们。但陆家大少很快开始头疼发热。某天下午,他一头晕倒在赤日炎炎的操场上,被同窗送往医务室。残存的一丝意识还曾促使他捂住自己的下体。苏醒后,陆云廷立即明白,他过去六十多天坚忍不拔的努力失败了。两个月前,他从一名江湖术士口中得知自己长的是“杨梅疮”,就一直偷偷寻找各种治疗梅毒的偏方,并抱着侥幸的想法逐一尝试,包括他深恶痛绝的生吃大蒜。事实证明,所有辛苦都是徒劳的。如今陆云廷只好鼓起勇气面对尴尬的处境。
“覃医师……”
洁净的医务室内,阳光仿佛一只温顺的猫,消毒水的气味停留在床单上,窗外的声音显得很飘渺。“把姜糖水喝掉吧,”覃医生拿着一杯红色液体,神色严峻,“要是发现得再迟一点,你那玩意儿就废了。”
陆云廷向来不求人,但这一次他恳请覃医生保守秘密。“行,”比陆云廷大十二岁的男人点了点头,“条件是你得听我的,去医院看病。”他说,“我可以告诉班级教官,你只是体虚胃寒,需要调理。”协议迅速达成。陆云廷每隔几天就要坐上新开通的公共汽车穿过大半个城市,前往一家洋医院接受治疗。公共汽车的售票员已换成一名又瘦又高、神情倦怠的中年女人,但它依然是奢侈的新奇事物,并非任何人都坐得起。一连好几个月,陆云廷忙着学业和医治性病,感觉内心的隐疾正和梅毒一块儿,被某种力量慢慢排出体外。他恢复了往日的骄傲与安宁。还从图书室借来一本约米尼的《战争艺术概论》,边读边作笔记。陆云廷十分欣赏作者关于战略核心问题的论述,而讲解战争勤务的章节他随随便便就翻过去了。礼拜天准许外出时,他不再去泡茶馆,而是改往市内听戏。省城商会对面是一块低洼地,各种戏班常年来此演出,偶尔还有魔术表演和卓别林的默片可看。陆云廷把周末时光都花在那里了。他的病情逐渐好转,每日清晨默诵《军人读训》使他四体通泰,以致重新燃起“等待伟大召唤”的热情。其间刘瑛两次跑去陆军学校找他,想瞧一眼记忆中骑乘高头大马的廷少爷,他一点儿也不知道。两人最终巧遇街头,陆云廷还亲自把刘瑛送回她歇脚的小客栈。

正文 第三十六章

五岁以前,刘瑛一直住在省城。她是靠吃百家饭长大的。原本有个女人打算长年照顾她和刘哥四,结果却与刘哥四唯一的徒弟私奔了。然而刘瑛对省城的印象跟这件事情无关。当时,一个老太婆告诉她,很久很久以前,省城是用大勒竹围起来的。——由于几只大江龟作乱,砖石造的城墙总会很快坍塌。有一年,衙门里的大官梦见一条乌龙从天而降,绕城三匝后潜入江中。官老爷沿乌龙飞过之处营建城垣,果然屹立不倒。这段平庸的传说竟给刘瑛留下极恐怖的印象,使她觉得长满灌木和杂草的城墙内沉睡着一条巨大的乌龙:那些生长于雉堞上的木棉树每年四月将红花开遍全城上空,就是乌龙呼吸的证明。刘瑛夜里做梦啼哭,白天萎靡不振,经常忧心忡忡地盯着远处的城墙度过午后时光,天一黑就开始发抖。刘哥四试过各种办法(包括给她制作一只又结实又漂亮的木马),也不能使女儿摆脱忧惧。刘瑛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她觉得省城的一切都与乌龙有关。某天黄昏,父女俩看见人们从地下挖出一块臭烘烘的石碑,上边写有“大宋平蛮京观碑记”八个隶书大字。一位戴老花镜的前清秀才用湿毛巾捂住鼻口,凑近石碑端详半天,只认出“焚城”、“逃遁”和“狄青”几个字眼。半夜,睡得迷迷糊糊的刘瑛爬起来去茅房,看见一个青面獠牙的怪物蹲在厨房里引火。四岁的小姑娘尿湿了裤子,摸着墙壁走回房间,抱住父亲嘤嘤直哭。正打磨镜片的刘哥四费尽口舌也无法让女儿相信那只是一场噩梦。第二天,刘哥四和刘瑛就带上为数不多的家当离开省城,经过半年多居无定所的游荡,最终赶着牛车抵达下坡村。阿妈说,他们的牛车是从新龙镇租来的。
“瑛,我听说你要下省城,第一个念头就是坐上火油船把你拽回来。”
“阿凉,你为什么没这样干?”
在刘瑛做过的诸多蠢事之中,唯有下省城看陆云廷是她本人也承认的。中秋节这晚,镇上的孩子们纷纷牵出柚子灯,成群结队沿着铺满甘蔗渣的街道奔跑。小叔叔赶回村子,全心全意想给刘瑛画一张肖像画。可下坡村家家户户传出的不是饭菜的香味,而是一阵“唧唧嘎嘎”的织布声,它们聚集起来,盖过水车的哭声和月光下的虫鸣。闸口、土围子、活动栅栏和村子中央凿有枪眼的木楼,与建成之初毫无二致,仍可以抵挡土匪。但它们已注定派不上用场。——土匪不再打家劫舍,大多改行干起收购纱布和旧棉胎的营生。就连月亮姑娘也以为自己一不留神走错了地方,因为中秋节晚上人们都忙于挣钱,根本没工夫安安稳稳吃口团圆饭。我二姑三姑整天照看染坊的经营,夜里双双梦见一只口衔珍珠的金色鹦鹉。阿婆日夜织布,眼睛越来越浑浊;祖父和村长坐上火油船,下省城为桐油寻找买主;我同去的父亲阿广打算说服江西商人与他合办一家发冷丸工厂。
只有刘瑛没被横扫本地的狂热烧坏脑子。但她仍遏制不住与陆云廷见面的念头,非要随三人下省城不可。夜间,曾祖父的亡魂打着瞌睡,阿婆没忘记给他添香加火。小叔叔动手做好一只木匣子,放入装满颜料的猪尿泡和牛尿泡。这个中秋节的一切都十分反常。夜里很冷,下起雾气似的白霜。他翻来覆去,心想:***,村子东边的野香蕉林一定冻得够戗。
长久以来,人们总说刘瑛与陆云廷相遇纯属凑巧。小叔叔倒认为他们一连串会面造成的不幸还未终结。而现实正是如此。抵达省城后,四人在一家小客栈落脚。刘瑛顾不上害怕活埋乌龙的城墙,就吵着要我父亲阿广陪她去陆军学校。父亲揣起一张村长手绘的地图,沿途碰上不少人问他想不想把刘瑛卖了。他们看见一辆尾巴直冒黑烟的汽车上坐着个又瘦又高、神情倦怠的中年女人,其他乘客蜷缩于车窗内曚曚昽昽的光影中。两人好不容易走到军校,却没能见到陆云廷。——他看病去了。
第二天,刘瑛又一次去找陆家大少,谎称自己是他的小表姐,带有陆老爷交托的书信。略显昏暗的待客室里,一股男人的汗味冲入鼻孔。远处操场上传来阵阵空洞的口号声。陆云廷正借助双杠上下翻飞,努力证明自己即使在体育课上也是最值得教官器重的学员。几只燕子从窗外飞快闪过,空中的云团向湿气浓重的盆地投下变幻莫测的阴影。新漆的房门没有被某人推开,他没有出现,或许永远不会出现。忽然间,刘瑛发酵的想象力致使陆云廷原形毕露:他又变回那个爱听《文天祥殉国》的陆家大少了。此人从头到脚都透着安南发蜡的气味,正经八板,犹如一只锃亮的马靴。刘瑛心底涌起一阵慌乱。——现实中的陆云廷并非激发她热烈思念的走信客。他不会淡漠地看着她,不会用令人窒息的口吻对她说:“小姑娘……”也不会以他充满克制精神的微笑向她表示感谢。刘瑛迫不及待想离开陆军学校。两天后,当她重新站在我父亲面前,仍然是一副缺魂少魄的样子。
刘瑛失踪了两天。祖父、村长和我父亲阿广走遍省城的八街九巷,甚至混入江边的为数众多花艇上明察暗访(他们觉得刘瑛很有可能被卖入青楼),挨过不少龟奴的恐吓与妓女的纠缠,也没能问出刘瑛的下落。祖父声言今后要严加管束刘瑛,又深恐失去弥补过失的机会,便决心去恳求省城的黑道人物帮忙,暗暗祈求奇迹发生。出人意料的是,第三天中午,刘瑛竟由陆家大少送回了小客栈。
“阿文伯,我错啦!”
刘瑛事无巨细,有问必答,单单隐去自己是如何离开军校的。三天前,她走出单调的待客室,午后阳光仿佛泛滥的河水猛烈冲刷屋外的广阔空间,大风吹动云朵,如同一块看不见的巨磨石缓缓磨着整个世界。一串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像正午的醒炮触动了刘瑛。她径直穿过操场,朝军校大门跑去。姑娘遇上两排操演的学员,队伍中爆发出一阵咒骂和感慨,但她什么也没有听见。半小时后,刘瑛重返大铁桥另一头,再度想起陆云廷向她问路的情景,想起他曲线分明的脸庞与模棱两可的语气,想起他发出邀请的窘态和可笑的举止。她想起这些事情,也就忘了自己对他反复发作的厌倦。一辆公共汽车从桥上驶过,姑娘的愿望伴随车尾扬起的烟尘死灰复燃。这天下午,刘瑛第三次走过大铁桥,心里想着该死的陆家大少,没能及早察觉她已误入歧途。
天色渐渐晦暝无光,昏黄的空气中充满大雨将至的气味。刘瑛穿过一条挂满各种招牌的街道。铃铛、灯笼、绸带、窗帘、绣着大字的长幡、沿骑楼撑开的遮阳棚、从二楼伸出的竹竿、避雷针两旁的晾衣绳、遍布虫眼的旧风筝、发虚的电线、低飞的蜻蜓、晃来晃去的彩色玻璃窗、挂在楼顶的薄薄的烟雾、飘拂的纱巾、女人的裙摆、贴地爬行的影子、沿斜坡默默流动的脏水、情侣们的难以治愈的相思病……各种轻盈的事物汇集起来,使人内心松动。拐个弯,刘瑛看到一堵城墙悬浮在灰蒙蒙的远处,好像天幕上烧焦的痕迹。黑暗深处,一颗巨大的心脏开始跳动,月亮窃贼似的爬上屋脊。有两个小孩子在流淌肥皂水的路边玩耍,他们一前一后,用细铁条勾住两只不停滚动的锈蚀的大铁圈。各家各户开始掌灯,刘瑛穿行于一条幽暗而充满人语的峡谷之中,时间被小男孩哗哗哗滚动的大铁圈搅得乱七八糟,丧失了严肃认真的外表。如今刘瑛又是过去那个整夜整夜做噩梦的小姑娘了。她抓紧刘哥四的大手,目睹人们从地底下挖出一块黑乎乎的石碑,随后又发现一个青面獠牙的怪物在厨房里引火。大铁圈继续向前滚动。窗台下,刘瑛瑟缩着,四周的世界残酷而迷人,因为一条用稻草编扎的巨龙正穿越街道,巡游全城。透过窗缝,刘瑛看见龙身上没有彩绘,却缠绕黑布,遍体插满点燃的长香;舞龙者不是哑巴就是叫花子,一个个赤膊短裤,脚穿草鞋,浑身上下涂着墨烟,面孔也抹得漆黑,更显阴森恐怖。刘哥四告诉女儿,省城里发人瘟,所以要舞草龙驱邪。草龙冲进巷子,放炮竹的人和锣鼓队紧随其后。锣鼓声低沉而嘶哑,烟雾散发出呛人的硝石味。天阴得如同一个无止无休的傍晚,仿佛太阳再也不会出现。铁圈越滚越远。刘瑛藏在她父亲背后。一个陌生人掉入粪坑淹死了,据说是因为冬至晚上喝酒太多。隔壁的阿嫂整夜眼泪不断,错过了给婴儿喂奶的时间。大铁圈即将滚出巷子。祝融突然光顾大街对面的一家店铺。火势蔓延至硝皮巷,各街的水柜水枪一齐出动,居民们手擎火叉,头戴竹帽,肩挑大水桶,浩浩荡荡奔向火灾地点。小巷浓烟滚滚,救人的、提水的、灌水的、拆屋挡火的、大喊大叫的、居中指挥的,所有参加救火的街坊邻居忙作一团。火光照亮了煤层般深不可测的夜空。大铁圈终于滚出小巷,消失于一处街角。刘瑛看了看紧随她身后的一条小狗,又觉得是另一个人而不是自己在巷子里穿行。这时,一名中年妇女从黑洞洞的窗户内探出头来,招呼姑娘过去,更请她吃香脆的鱼皮花生,问她为什么会在这里。于是刘瑛重返现实,觉得对方似乎认得她,但除了似曾相识的气息外,她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相关记忆。——中年妇人确实认得刘哥四的女儿,因为十几年前她曾给刘瑛喂过奶。巨大的雨点砸向地面,激起一阵短促的尘土。

正文 第三十七章

妇人刚把刘瑛带回家,她的独生子立即犯了单相思。往后他一连三个月吃不香睡不好,最后奔入特察里的花街柳巷,才终于从妓女身上求得平静,摆脱全部烦恼。头一天,刘瑛没能找到来路。第二天依然毫无转机,女主人开始劝刘瑛留下做她的儿媳。“把这儿当成你的家吧!”中年妇女说,如此一来,她就可以一辈子生活在这座由九百九十九小巷组成的城市中,再也不必出去。这番蠢话居然使刘瑛颇为动心,觉得女人的提议也算是一种挺好的活法。然而这个怪念头并没有困扰她太久。炎热的午后,中年妇女陪刘瑛慢吞吞走向大铁桥,行将解救她的男人坐在一辆迎面驶来的公共汽车里,思考着梅毒与精忠报国的关系。透过一道汽车扬起的烟尘,陆家大少看见刘瑛正朝车厢内张望,便立即让司机停车。他掏出两张钞票,不由分说把中年妇女打发走,然后亲自送刘瑛返回小客栈。他们并排坐在黄包车上,没等陆云廷用光他的礼节性提问,姑娘最初的惊喜就已云消雾散,以致二人在尴尬的沉默中越陷越深。随着大同小异的街景不断跃入眼帘,刘瑛无意中触到自己心跳的秘密,不禁吃了一惊:她之所以迷路,或许不是因为要去找他,而恰恰是因为不想再去找他。可惜陆家大少无从了解刘瑛互相矛盾的奇妙逻辑。眼下,他第一次察觉省城已极为厌倦战争。街巷中透出的枯涩气氛悄悄影响车夫的步幅。陆云廷以为身旁的姑娘和他无趣的订婚对象一样端庄,殊不知她正竭力忍耐,才没伸手去摸他的脸。——几十个乡民肩挑体积庞大的竹编器具鱼贯而行,并未激起她的兴趣;卖雪条和刨冰的小贩边走边唱“大团雪,透心凉”,她毫不动心;出丧的队伍一路抛洒纸钱,非僧非道的“皈依弟子”满头大汗地摇铃诵经,她视若无睹,更不知道这帮家伙日后还将给她帯来意外的困扰。尽管陆云廷不认为自己高人一等,因为他一直觉得,刘瑛的美貌足以和他大少爷的地位分庭抗礼,可陆家长子天生有一副落落穆穆的外壳,无论旁人还是他自己谁也休想打破。所以,快下车前,刘瑛瞥见年轻人躲闪的热烈目光,觉得它意味着某种痛苦。她始终没有向他道谢。
“眼下还在打仗,”小客栈里,祖父不停敲桌子,姑娘却偷偷回味首度乘坐人力车的奇妙体验。“你要是被人拐走了,我怎么向你爸交代?”
祖父试图为自己三天来的忧虑找出更可信的理由。但刘哥四还领着德国人在大山里转悠,或许永远都回不来,而战争也即将结束,因为李将军白将军被蒋总司令搞垮了,分别从武昌和塘沽乘船逃往香港。省内人心不稳,一位元老派的代理省长出面签署了停战协议。波谲云诡的斗争中,军校奇迹般得以保全。由于事态趋于缓和,渴望财富的商队抢先涌向本省,把货物倾泻在沿江港口。小叔叔没能坐上火油船赶往省城,就是因为停战后蜂拥而至的大货轮堵死了航道。它们驶入县城的破码头,卸下大大小小的木箱,又像发疯的鱼群般朝上游开去。一些船搁浅了,另一些不停碰撞、倾斜、沉没,更多更庞大的江轮仍源源不断从下游驶来。原本十分开阔的河道一连数月均显得拥挤不堪。所以开往省城的火油船才宣布停航。天黑后,小叔叔去皮神甫的小教堂待了一晚。夜间靠岸的商船纷纷打开大灯,整个县城被照得通明透亮。
洋纱洋布不分昼夜运进本省,《扶西县志》用了“排山倒海”四个字描述这一场面。本地的织机全部停止运转,人们似乎难以适应闲寂无声的黑夜,但积压棉布已让不少傻瓜和诚实者彻底沦为穷光蛋。众多投机商急于清仓逃离,不少土生土长的小伙子也企图远走高飞。大批外埠人不知形势已变,仍怀揣各自的发财梦,渴望大捞一笔,而后荣归故里衣锦还乡。刘瑛和我祖父返回下坡村当天,小镇静得出奇,四下一片萧索。时光仿佛眨眼间流逝了千百年,人已死绝,可又听不见乌鸦的哀鸣声。小叔叔走出小教堂,恍然想起十年前广东照相馆的职员曾向大家展示的照片。如今,整座小镇也正在经历一场非凡的照相术:空气静悄悄的,街上的铺子大门敞开,无人光顾,金合欢树上覆盖着棉絮似的白灰,一条脱毛的中华田园犬直穿铺满鹅卵石的老街,阳光紧随它的足迹消灭了沿途所有阴影。刘家兄弟的工场里连一只鬼也见不到。他们的债权人急得发狂,互相揪扯头发,又被烈日晒得汗出如浆,好像一群遭罹天谴的落水狗。这伙可怜虫深陷绝望之中,因为刘瑛的堂哥彻底销声灭迹了,谁也不敢肯定他们确实在世上生活过。二姐三姐也同时失踪,事先没向任何亲友透露任何口风。直至一年后,她们托人把一个女婴送回家里,襁褓上绣着为她取好的名字,大伙才知道我的两位姐姐尚在人间。棉纱已变成狗屎不如的东西,堆满街边墙脚。由于农田大量抛荒,不少人家为求活命只好典地押房,而原本在省城拉黄包车的乡民重操旧业没多久,便发现全市车夫的数目显著增加了。政府的减租令如同一纸空文,高利贷凶得让大伙眼珠子开裂,致使卖身契满天乱飞。流浪汉每天都进村乞讨。他们被炙手可热的“棉布风潮”吸引到本地,挤在廉价的大通铺上同做发财美梦,如今囊空如洗,有家难回。村民的境况并不比乞丐强,但又不能眼睁睁看着活人变成饿殍,只好从锅里舀一勺稀粥分给这些灰心槁形的外乡客,然后把他们领到空荡荡的畜棚中,容他们睡上一觉,天亮之后再轰走。刘瑛拿出她父亲留下的钞票想分给流浪汉,不料竟遭拒绝,因为她手里的纸儿只能用来引火。我父亲给他们出主意说,应该去镇上“朝有钱人陆家伸手”。于是,往后一连几天,陆家大院门口被大群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穷鬼围得水泄不通。当时陆增荣的师爷白占田带人四处丈量田亩,接收地契,转眼即让陆老爷名下的土地翻了一翻。暴雨频繁的夏季,再次泛起衰败气息的村子不得不承受可怕的毁坏(跟以前遇上天灾**的情况相反,这一回人们埋怨战争没有继续下去)。家里的桌子板凳不断遭水气侵蚀,很快便无法使用了。房门摇摇欲坠,野草长满狭小的院子,并借助贫穷的气息蹿上屋顶,进而又占据厨房的各个角落。只有为数不多的两三户人家还留着织布机,但绝非是要再次使用它们,而是想让后辈们铭记此次灾祸。小叔叔找来一块锌铁皮,开孔做成调色板,用核桃油调合老番神甫留下的颜料,又搞到几支软毛笔和小木刷充当画笔。他东拼西凑的作画工具中还包括一柄柴刀。画布倒是取之不尽,因为滞销的土布堆积成山,无人看管,随手就能拿走。某天夜里,睡意尚浓的刘瑛忽然看见小叔叔站在她床边,一动不动,黑暗中的双瞳映出奇异的金黄色光芒。“阿凉,”刘瑛轻呼,“是你吗?”她没有听到回答。房间因为我两位姑姑的离去而略显空荡,姑娘揉了揉眼,幻影才渐渐消失,化为一片淡蓝的萤焰。于是从第二天起,每日清晨,刘瑛都会饿着肚子让小叔叔阿凉画一个钟头。其实我小叔叔不必抬头看她也能动笔,或者说看不看都一样。可刘瑛经常不打招呼就突然溜走,让他无法全神贯注,导致草稿的功效全失,笔触凌乱之极。万分苦恼下,小叔叔甚至想拿条麻绳捆住刘瑛,勒得她喘不上气为止。赖九不失时机劝他出门逛逛。九月中旬的一天下午,两人去新龙镇转悠,赖九把小叔叔带入赌馆边上的一间破木屋里。房内有个壮汉坐在半明半暗的阴影中。——多年以前他曾闯入药材集市吊死仇家,然后率领一大帮手下干起打村劫舍、绑票勒索、抽行水的行当。此人正是土匪头子唐金豹。他劫掠商船和客栈,贩大烟,扼住交通要道强收过路费,割下“肉票”的一片眼皮或半只耳朵,寄给其亲眷作为索要赎金的凭证,所以人人都说唐金豹十恶不赦。他曾与农会的武装一起攻打民团,如今又要反手帮民团对抗曹威林的部队。
“赖九说你挺机灵,”唐金豹乜斜着眼睛,就像在瞄准。“跟我干吧!”

正文 第三十八章

小叔叔好不容易才搞清楚唐金豹急需人手的原因。——两省停战后,士兵闯入各村拉牛抢米的事件频频发生。他们砸坏篱笆和房门,像猴子一样争夺生苞谷。众人还发现,整个“棉布风潮”期间,警备团摊派各乡的捐税一路水涨船高,可这支部队始终只是来来回回换防,从未直接参加两省新军的混战:据说是因为有一种会倒竖着钻进蚊帐的毒蚊子,使士兵们丧失了行动力。尽管如此,曹司令仍把民团头领召入他刚落成的“将军第”内,命他们筹措钱粮,“保证军需”。当时百万大山西麓正强制流通一种面额巨大的纸钞,拒绝使用者将获罪受罚。——由于李将军和白将军因部下遭收买而倒台,黄省长连夜跑路,几十路大小军阀重新各自为政。然而,洋纱洋布重新涌入后,收购商一窝蜂逃离本地,曹司令顿失财源。大烟帮改道更是雪上加霜,让警备团失掉了极重要的护烟款收入。但无论怎样,军饷定额不能降低,而且军政当局还要求民众上缴足额白银。连陆增荣也认为警备团的做法欺人太甚。一时间,大伙被各种新发明的苛捐杂税搞得昏头转向:火烟税、青苗税、自卫队食米、保警队食米、屋瓦特别税、田塍捐、桑蚕捐、晒谷捐、门捐、牛粪捐、娶二房捐、儿子埋老子捐……这些名堂简直比同善社的神仙牌位都多。曹司令保举了个高县长。此公有一手绝活,那就是谁家存有光洋,谁家藏有鸦片,他全部一清二楚。某天早晨,高县长忽然带领保警兵闯入新龙镇,劈门破窗,逮捕逾期不交捐税的居民,处以十倍罚款,又关到监狱里,上枷,熏辣子,戴脑箍,把他们收拾得皮焦肉烂。当日总共有八十多人被抓。这帮倒霉鬼只好卖耕牛,卖生猪,卖屋卖田。乡间怨声载道。谁知两月未满,高县长卷土重来,指挥税警一头扎向下坡村捉人抄家。大伙以为是土匪偷袭,慌忙抄起武器作战,事后才知道打劫者是本县的父母官。幸亏高县长还来不及找我们算账,自己就被曹司令搞掉了,罪名是“办税不力”。恰逢这个当口,唐金豹找上小叔叔,想拉他入伙。——有人愿出钱出枪,请土匪给警备团“添些大乱子”。可小叔叔满脑子尽是颜料、画像和刘瑛,所以想都没想便拒绝了唐金豹。此人的同伙冲进房间,大骂小叔叔不识好歹,要动手揍他,主张把他绑上山去。然而土匪头子没工夫让他们瞎折腾:新加入的年轻人很多,他不在乎少那么一两个。几天后,一个姓岑的团长派兵从上坡村强行牵走二十多头耕牛。我祖父望着从桥头走过的痞子兵,想起他们中间有许多人曾经是沈将军的部属。
“十五年前我就说,沈鸿英山气未除……”
“大叔,”几个士兵打算把老人嘲弄一番,“你是要吹螺打鼓吧?难道还想下咒?怎么,你没见过老水牛吗?”
骤然间,锣鼓声响彻四周,几百村民一齐出动。但调动他们的并非民团长官签署的公文,而是至今有效的古老乡约。这些人手持鸟铳、钢叉和毒箭硬弩,沿着被枧浆侵蚀过的河岸追截士兵,终于在黄昏时分夺回了耕牛。双方均无死伤。夜里,上坡村一片欢腾喧闹,参加战斗的村子纷纷汇入庆贺的行列。大伙很清楚,守望相助的习俗再次把他们的命运绑在一起了。可招惹警备团不是闹着玩的。会议上,田梦蟾的房族认为,应该找陆老爷通通气;罗村人觉得联系陆增荣的死对头更可行;另一些村子主张直接找省长,不过当务之急是赶造两门土炮,否则难以抵挡官兵进攻。轮到下坡村发言时,老陆家沉默的男人们互相看来看去,仿佛是照镜子。
“阿广,”他们纷纷说,“你讲讲看!”
“陆阿广,你讲!”田梦山,田梦蟾最年长的族兄,挥起他鸟爪般枯瘦的大手,语气不容置疑。
县城内,曹威林正要爬上“将军第”的三层高楼,眺望由两百把火炬照亮的上坡村。我父亲的发言令大多数人深感不安。——他提议成立一个“十友会”,从各村选出若干委员,订立会规,把松散的联盟发展成严密组织。然而,对许多人来说,农会遭镇压还是昨天的事,“克虏伯”山炮刺鼻的硝烟味儿还没消散殆尽,恐惧仍不时从大伙心底泛起。父亲试图让他们相信,维持团结需要强有力的措施。不少人点头称是,可镇上张贴的告示使众乡民明白,一旦动手,就别指望再坐下来跟政府谈条件。他们说,清乡期间,十几具尸体被吊上县城东门,五日之内不准亲友殓葬,否则以同党论处。那些无法入土为安的死者随风摆动,好似一排晾晒的广式腊肠。由于夜间气氛恐怖,家家户户的大门上都系了“避邪标”,而县城居民中还流传着这样的故事:有个女人为哀悼亡夫,故意在城门前打碎一篮鸡蛋,跪下哭了大半天,结果引来上万只啼声刺耳的凤头燕,令全城覆满异香扑鼻的灰白鸟屎。不少人甚至觉得,农会或许是本地有史以来最凶恶的匪类。
当局的严酷态度是有目共睹的。会场上吵吵嚷嚷,一些人指出我父亲其实是地下党。但他立即提醒大伙,警备团逮住暴动者,总是先枪毙再审讯,不管他们是农会分子还是山匪盗贼。众所周知,曹司令曾派遣他的卫士营上新龙镇巡视。他们架起两挺重机枪,朝野岭射了几百发子弹,卫士营长向乡民大吼:
“日后谁还敢和警备团过不去,便用这机关枪对付他!”
人们分成两派争论不休。许多小伙子支持我父亲的意见,可蚊子越来越多,各村居民的火气越来越大,不少性子暴躁的男人几乎动手互殴。两岸水车发出女人的哭声。远处山林一片漆黑,天上星星稀疏。晒谷场上灯火通明,众人的脸庞油光闪闪,星唾沫子穿破闷热的空气乱飞。
“都他娘的是一回事!”
尽管商议并无结论,联络其他暴动村镇的人仍连夜出发。当晚,父亲就从“铁包金”墙壁中取出封存多年的德造双筒。它俨然是一把新枪,准头极好,仅仅枪身上有些霉斑。男人走入院子,借着月光仔细擦拭猎枪。阿婆听说大儿子提起“农会”和“武装斗争”,担忧他重蹈黎世炯的覆辙,让我母亲变成另一名“陆家寡妇”。她暗中祈求菩萨保佑,无奈事与愿违。十一月十五日清晨,上坡村剪光颈毛的斗鸡死命扑动翅膀,弄得整座村子鸡屎味弥漫。牲口惊恐不安,母鸡飞上树桠生蛋,一个瞎眼老太婆到处嚷嚷“地震啦!”但毕阿三没有从斗鸡眼神中发现天灾的影子。负责放哨的小伙子猛然大呼:
“官兵来啦!”
远处,两条黑线沿河岸迅速逼近上坡村。报仇心切的岑孟骑着一匹又高又壮的公骡子,不断催促士兵们前进。上坡村霎时间锣鼓大作。刚准备下地干活的人们急忙抄起大刀鸟铳赶去救援。突如其来的大风夹杂着零星雨点,把烟雾吹得无影无踪,天色昏暗得犹如傍晚。
“今天谁都不许去。”祖父对儿子们说。
街上锣声不断回响,松明的气味漫入屋内。我父亲背起德造双筒准备往外走。祖父明白自己没法阻止长子,因为他如果还年轻,大概也会这么干。“等等,”祖父说,“吃口饭再出门。”阿婆指挥几个儿媳生火煮饭。我母亲忙忙碌碌干活的架势和两位妯娌并无太大区别。她早已领教乡下女人的倔犟,但是仍难以理解她们的古怪想法。然而我母亲最搞不懂的人还是刘瑛。起初,她认为能跟刘瑛说说话,毕竟这个年轻姑娘显得与众不同。可母亲天生一副凡俗好心肠,很快便发现刘哥四的女儿一直生活在梦幻中,所描述的城市不是潜伏着沉睡的乌龙,就是有青面獠牙的鬼怪出没。这天上午,刘瑛只顾给我父亲和两位叔叔斟酒,好像三人不是去上坡村打官兵,而是要到新龙镇迎接新来的戏班子。一阵稀疏的急雨鞭打着屋顶,我母亲凑近二叔三叔,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对他俩说:
“照顾好你们大哥……”
随后的一整天,刘瑛反复摆弄她毫无指望的绣花活。小叔叔朝冷风飕飕的院子扫了两眼,想起难以完成的肖像画,不觉心中一凛。天空中的雨线正环绕一根不可见的轴旋转。厨房和堂屋之间,阿婆不停出出进进,仿佛有许多分身。她先焖好豆饭粥,又用余火烧开水,接着炒茭笋,蒸腊鱼,还不停吩咐我母亲干这干那,并传授她省工省力的舂米方法。最后,婆媳俩开始坐下聊天。雨势既没有增强也没有减弱。枪声穿过河岸,回荡于无边无际的田野山林。气温越来越低。无数又小又硬的白色蚕豆忽从天降,砸裂了屋顶的瓦片和院子里的水缸,压塌了猪圈,打坏了院子里的天竺葵。刘瑛非但没有被可怕的场景吓住,反倒顶着一只大筲箕,跑出屋外捡回许多白色小蚕豆,饶有兴致地观看它们慢慢渗成一滩水。正仔细倾听枪声的祖父难以集中精神(他试图凭借枪声分析战况),因为刘瑛不断把**的白蚕豆塞入小叔叔阿凉的衣领。
“这不是天上掉蚕豆,”祖父说,“是冰雹!”
冰雹使白昼延长了:它把夜晚的光阴移到白天,犹如刘哥四往水车上钉进一颗木楔子。女人们围坐在火塘边低声交谈。空气燠热,泛着被捣烂的香蕉树的气息。母亲终于忍不住向婆婆倾诉不祥的预感,刘瑛却没大没小地反驳说,白色蚕豆带来的不全是灾难。饭菜凉了,肉汤凝结了一层油膜,她们便拿去热。暮色从云底透出,最后的天光也已熄灭,千家万户纷纷点亮灯火。夜间,阿妈第三次把冷饭冷菜回锅加热,枪声终于平息了。

正文 第三十九章

参战的男人们事后说,那天上午,增援上坡村的队伍一度岌岌可危。岑孟大下令用“克虏伯”轰击村子,以致金色的小苍蝇满世界乱飞,环绕活人嗡嗡作响。尽管村民多次顶住了官兵的冲锋,洋枪洋炮仍让他们心惊胆寒。我父亲率领一支机动小分队穿梭于防守薄弱地带,鼓励众人继续坚守,终被一颗呼啸而至的炮弹炸伤。田梦蟾赶来救治,发现他左腿受创,跟我曾祖父、祖父当年的情况分毫不爽。下午,远近一片昏黑。上坡村的老老少少怀着新仇旧怨,头顶水缸盖和铜火盆,祈求老天爷降下更多更硬的冰块,把眼前仇敌七减八扣统统砸死。
岑孟大之所以身背“屠夫岑”的恶名,是因为半年前他曾借清乡之机逮捕过两百多名“可疑分子”,并且不经审讯即将其押赴刑场,让他们抓阄排定上黄泉路的顺序。刀斧手一连砍掉十六颗脑袋后,由于鬼头刀卷刃,便把余下的人放了。这起事件导致一名“陪斩”的小伙子从此发疯,常年关起门来和自己的后妈乱搞。岑孟大所抓的乡民之中也包括田梦蟾,罪名是他救治农会分子并包庇一名逃亡外省的远房亲戚。老田为此整天戴枷上刑,族人花了一大笔钱才把他赎回家。每逢圩日,警备团还四处设卡收钱。于是精明的生意人昼伏夜出,集市二更开始交易,买卖双方只比划不言语,天一亮即收摊散场。最严重的事件发生在高县长任内。当时岑孟大的一名部下奸污了乡里的姑娘,几天后竟还在县城大街上招摇过市。民众对“屠夫岑”恨之入骨,暗中谋划绑他来点天灯。因此,这个湿冷的早晨,上坡村最优秀的猎手第一枪就击中了岑孟大,只可惜未能结果他性命。“屠夫岑”瘫坐在一堆牛屎中,满脸淌血,好半天才确认自己没死:子弹仅仅擦破了头皮。他一边骂娘一边挥舞手中的皮鞭稳定军心。但恶劣天气彻底打乱了作战部署。警备团声名狼藉的机关枪和“克虏伯”山炮相继哑火,双方只好隔着一段距离互相射击。而不断增厚的云层致使昼夜难分,冰雹转为冻雨浇得大伙瑟瑟发抖,脑瓜一片空白,唯有不间断的枪声提醒他们战斗仍未结束。正当村民们几乎打光弹药,以为快要砸锅完蛋之际,警备团放起两把火,向县城退去。这场战斗后来被当作一次著名的农民暴动写入中学历史课本。可众人还没来得及安葬死者,抚恤孤寡,便又中了曹司令布置的卑鄙圈套。
“屠夫岑”败退当晚,县城里便传出警备团要与各村头领谈判的消息。——军政府同意取消部分税捐,条件是暴动者上缴所有武器。陆增荣派人给我父亲送来几捆面值巨大的纸钞,但谁也拿不准它们和废纸还有多少差别。先前不守乡约的村子则扛着大肥猪赶来赔罪。联络瑶寨的人返回后,田梦蟾意外听说儿子成了瑶族头人的女婿,人称“瑶王驸马”,还上过省城的多家报纸。众乡亲无不雀跃欢呼。大河两岸敲敲打打,热闹得如同办喜事。父亲虽有腿伤,仍然与村长一同被推举为本村谈判代表。
立冬那天,代表们刚走入城门口,埋伏两旁的士兵立刻一拥而上,将他们尽数捆绑收监。众人原本要求在新龙镇谈判,可曹司令坚持留驻县府,局面一时僵持不下。各村头领最终作出让步,而此番让步无疑是致命的。有好几个遭逮捕的人被指认为地下党,我父亲亦包括在内。一名前清举人出身的老法官以叛乱罪判处他们极刑。——三天后,刽子手将用一条拉浮桥的大铁链把他们压死,稍晚更会有一场暮雨冲刷掉种种污迹。不过最早知道这个可怕消息的并非县城居民,而是警备团打算狠狠震慑的乡巴佬,因为曹司令没等审判结束,便以张贴告示的名义发起一场突袭,沿途零星的反抗力量遭致蓄谋已久的剿灭。仅有少数年轻人来得及跑进山林,其他居民要么缴械投降,要么就地正法。好几个偏僻的村庄甚至被烧个精光,理由是土匪常年把它们当成临时据点。晚上,当通风报信的人绕开新龙镇,气喘吁吁奔入上坡村,曹威林已下令取消包括陆增荣在内的所有民团长官的一切权力。
众人顿时惊惶失措。他们还来不及表达愤慨,就从彼此眼神中看见了可怕的茫然情绪。不甘引颈就戮的人奋力拨开重重哀叹,发现自己也缺乏切实可行的主张。——坐镇“将军第”的曹司令牢牢控制着县城,各村的松散联盟虽然人数众多,也有过好几次暴动的历史,但眼下群龙无首,真要用鸟铳土炮进攻警备团无异于以卵击石。第二天,下坡村死气沉沉,青黄不接的稻田空无人影。阿婆天不亮就起床忙活,小叔叔和平常一样给刘瑛盛好一碗白粥。她打开残损的《华严经》练习书法,劣质墨块发出一股怪味儿。午后低垂的阴云不停翻滚,狂风掠过河岸,伴随天色向晚而变本加厉。黄昏忽然下起暴雨。泛着泡沫的红色泥浆四处奔流,前来探望的乡亲挤满所有房间,可谁都不说话,仿佛轰鸣的水声帮他们把话说光了。一种坐以待毙的沮丧氛围久久折磨众人。祖父在悲伤、自责与愤怒的夹攻下偏头风发作。凌晨时分,小叔叔听到持续不断的大雨卷走一切的声音,像个高烧不退之人,感觉各种界限趋于消失,既难以入睡也无法完全醒来。隔壁传出妇人的哭声和她们无望的彼此安慰。小叔叔想起大哥阿广所讲的许多笑话,想起兄长不动声色的神情,才发现对他知之甚少。事实上,我父亲从前是什么样子,去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家里人几乎一无所知。他制作发冷丸的梦想、讲笑话的热情、种植油桐的计划、生意人的干练举止、隐藏秘密的沉默,以及会议上变成另一个人的严肃劲头,与我们毫无相仿之处。尽管如此,小叔叔依然觉得这位大哥是真正的亲人。“十年后,”他心想,“我就会变成他眼下的模样。”与二叔三叔不同,我父亲对画画似乎挺感兴趣,他劝小叔叔放弃捕捉刘瑛变幻多端的表情,因为那么做根本是徒劳的。这一判断使小叔叔大为惊异。几个月前的某天傍晚,我父亲给刘瑛看完手相说:“要小心,有人会为了你死的!”家里人都把这句话当成玩笑,因为没人会为一个年龄始终是五岁半的傻姑娘去死。大雨冲走夜间的不安,氲氤的雾气携带巨大的宁静,从闪光的云团中坠落下来。
黎明前,雨停了。早起的村民透过浓重的雾气,发现高大的酸角树下有个紧张的身影,正孤零零站在一片高出地面的土台上。他穿着古朴的黑色右衽大襟衣,青灰的宽脚裤,虽然微微发抖,却如同石像般不可动摇。“天啊,”不知谁喊了一句,“是刘哥四!”全村老少听说这件事情,顾不上吃早饭,围绕大树越聚越多,就连邻村也赶来不少人。刘瑛奔出屋外,奔向酸角树:这儿曾经是一只伟大公猪睡午觉的地方。小叔叔一路紧随刘瑛,完全相信她的父亲已重返村子,即将向我们展示他与德国人在丛林里发现的种种奇迹。
但此人不是刘哥四,而是我祖父。他穿得像过节似的,脚登一双云头布底鞋,显得有些滑稽。陆根发的一位堂兄不停摇晃他家祖传的大铜铃,把人们召集到酸角树下。“巨文叔有话要说,巨文叔有话和大家说……”嗡嗡嗡的声音逐渐平息了,树上的鸟叫又一次清晰可闻。大伙看着我祖父,又瞧瞧我们家的其他成员。阿婆显然是唯一的知情者,可她自始至终保持镇定,仿佛与多灾多难的命运达成了和解。无论如何,众人心底生出相同的预感,而祖父正是为此才站在酸角树下的。他已经完全平静下来。
“他们抓走我的儿子,抓走你们的兄弟、你们的男人、你们的阿爸。明天还要动手杀人。他们要用大铁链把我们的亲人压死。我已经老啦,但我再也不能忍耐了,我要拿枪去打那帮杂种。”
不出半日,这番话便已传遍西麓地区的村村寨寨。它的影响被刻意夸大了。但所有人都很清楚,一场猛烈、不计代价的暴动已无法避免。愤怒迅速蔓延,“十友会”浮出水面,而结盟的纽带正是众人的反抗决心。这一天压抑而漫长。县城街市车马寥落,乡间小路行人绝迹,耸肩低头的野狗随意游荡。正午将近,火伞高张,平日喜欢招惹是非的村痞完全不见踪影,四下一片死寂。警备团不敢提前行刑,反而加强戒备,因为传闻有人正偷偷挖掘地道。由于担心赤色分子趁机活动,曹司令宣布戒严:下午五点之后禁止出入城门,三人以上的聚会将被视为非法。士兵们连夜搜查县城内外的长街短巷,准备逮捕任何可疑人物。夜间的紧张气氛使老辈人回忆起光绪二十九年的乱党围城战。——当时守城的大官为防内奸,不论士兵居民,只要被搜出一块红布,就立即拖去砍头,以致解围之后尸积如山。
决定性的清晨降临前,曼佗罗花突然神秘蹿出地面。许多人身背鸟铳和钢叉赶往下坡村参加誓师大会。祖父被民众推举为首领。陆根发的三叔陆巨邦摇响铜铃,他罗村的土匪亲家肃立四周。天放亮后,陆增荣派人送来一百杆钢枪、两千发子弹,声称要与“十友会”共同进退,驱除为害一方的军阀。“新龙镇还有五十名民团队员,”白师爷说,“一声令下就能投入战斗。”谁都知道陆老爷打的是什么算盘,不过他支援的枪弹确实能派上大用场。晒谷场中人头攒动,村长的驼背堂兄首先上台历数警备团的罪行,号召大伙齐心协力,血战到底。众人举起五花八门的武器乱吼,声震屋瓦,惊飞了树上的鸟儿。大雨将至,暴动队伍静待出发的号角。祖父走上台,尽管已经衰老,而且被清晨的露水打湿了,显得格外瘦弱矮小,但他目光沉静,神色威严,与他留给儿孙的那张唯一的黑白相片完全不同(我曾打算为这张照片上色,但没有成功)。祖父面前摆了一张透着鱼腥味的大帆布,它是仓促间被陆巨邦的小老婆拿到会场充当旗帜的。众人瞩目的时刻来临了。祖父的目光扫过台下的人群,看见小儿子阿凉正掂脚朝他张望。他拎起一支粗毛笔,在灰白斑驳的破帆布上写下四个行书大字:
“官逼民反。”

正文 第四十章

雨后,空气中还羼着一缕硫磺的气味,各家的小孩和母鸡已经快活地窜来窜去了。每当夜色降临,我们总能听见河对岸飘来阵阵歌声。今天也不例外。但歌声远得几乎听不清楚,而且混有枪炮声,仿佛经过长途跋涉方从另一个世界抵达此地。
妹相思
不作风流待几时?
只见风吹花落地
不见风吹花上枝
阿妈久坐门口,就像生了根。月亮刚要从林子里升起,就被那个每晚骑飞马往返京城与家乡之间的英雄用大手压住了。一切都静止不动,直到有人从竹排上跳向岸边,大呼小叫跑回村子,时间才匆忙补上这一天的可怕空洞。不一会儿,炊烟从房顶冒出;河边传来了捣衣声;刘哥四造的水车重新转动;万物恢复生长,孕妇腹中的胎儿继续发育;老人再次向小孩子讲述英雄的神话;惦挂自己丈夫的女人又开始忙碌。各家各户不论悲喜,都将一如既往生活下去。
我出生的年份很不太平,恰逢本省第三次宣布独立,而一场里应外合的暴动最终导致驻扎扶西县的警备团迅速垮台。下达提前处决犯人的命令后,曹威林扮成一个衰老不堪的女乞丐,企图趁天光黯淡之际逃出县城。然而一双蛮横的胖手泄露了他的真实身份。曹威林的伪装是被我小叔叔揭穿的。他提醒旁人说,瞧,这个乞丐竟有一双养尊处优的手,从来没生过冻疮。急欲报仇雪恨的人们抓住曹威林,将其乱枪打死。他肥胖的尸体被随后赶来的村民大卸八块,多肉的脑袋皮球般滚出众人的视野,滚过暮霭中泥泞的街巷,神色忧郁地滚过倾颓的监狱大门,滚过曾经高朋满座的茶楼酒店,最后滚入“将军第”对面的臭水沟里。“警备团”这一称号从此消失了。
我父亲是暴动队伍攻入县城之前获得自由的。倒戈的士兵释放了获处极刑的谈判代表,要求换一条生路。父亲立即带领一伙“十友会”成员向西寻找“哥拔”的队伍。那些曾与他们交战的士兵一部分追随红色革命,一部分散入山林,成为唐金豹或其他土匪的新同伙,剩下的人要么返回家乡,要么流落街头讨饭度日。当天上午,打着各种旗号的队伍从四面八方涌向县城,用光绪年间的大土炮轰击城楼。一支义军的首身穿往日游勇头目的服装,眉角由黑色头巾高高勒起,模样十分凶狠。他自称黄五肥的后人,腰上别着马卵炮①,攻入县城后亲手砍死了脑袋上还缠满绷带的岑团长,并与陆根发家的男人结拜为兄弟。黄昏时分,十字街的小广场上扬起一片枪决被俘军官的硝烟。众人推选出一位有名无实的老县长。“十友会”随即宣布了自治条例。
但成功的暴动并没带来多少天安稳日子,权力真空反倒可能招致更不计后果的侵袭和劫掠。那年秋天,全省一片混乱,各地军队你攻我伐,土匪袭击城镇,暴动此起彼伏,屠杀事件时有发生。李将军和白将军伺机重新上台。他们跟十余路敌军接连交火,几经反复,终于攻占省城。阿婆说,我父亲率领一支队伍离开本地后,只能依靠沿途的蛛丝马迹寻找“哥拔”的去向,因为按照标语上的说法,“赤卫军和红军要实行游击战争”,更何况并不是所有地下党都互相认识。喜欢搬唇递舌的人认为“十友会”与原先的农会是一码事,所以我父亲才拉起队伍投奔红军。他们的想法并非毫无根据。一天早上,各村各镇的居民发现周围再度贴满了标语:
“红军是工农革命的先锋队!”
“一切武装集中到贫苦工农的手里,编成赤卫军!”
“扩大赤卫军和红军的组织与力量!”
这些句子使祖父亢奋不已。他四处打听地下党的消息,但谁也不理睬他,反而把他当成老疯子;阿婆从标语上找出“布尔什维克”与“自由恋爱”的联系,恍然大悟般慨叹本族人——尤其是女人——无不属于革命阶级和革命者;刘瑛想起几年前她给农会写标语的事情,觉得陆云廷昨天才刚刚离开,曾跟她通信的黎世炯仍在村里像个人口贩子似的打转,而古怪的刘家三兄弟还远没有发财,整天只知道盯着漂亮姑娘看,再把我多情的姑姑们拉进野香蕉林乱搞。只有一件事情使刘瑛相信,时光确实在向前翻滚:父亲离开两个月后,我毫无预兆地提早出生了。据说当天村子周围野狗狂吠,竹子成片开花,家里的大水缸也忽然炸裂,接生婆发现我怒目圆睁,胎发浓密,手上粘着一层既像糯米纸又像姜糖奶的东西,吓得她“哎哟”怪叫一声。兼通麻衣相术的年轻女巫说男婴的耳垂又长又厚,将来会是个状元郎。祖父大喜过望,一家子弄起几桌酒菜招待四邻。但众人之中唯独刘瑛始终没把女巫的预言忘记。与陆根发当年的情形一模一样,我在羊水袋里不停打嗝。阿婆认为这是遗腹子的共同特征,田梦蟾则担心我脐带绕颈,而祖父对他们的忧虑不以为意,最新出现的标语又引起了他的好奇。
“红军与赤卫军要有进攻精神!”
“扩大苏维埃政权的区域!”
人们私议纷纷,认为地下党很快便会初显峥嵘——如同他们在标语上所说的——发动一场“声势浩大的土地革命”,“成立红色政权”。新龙镇里,“老蚂蟥”陆增荣尽管已出现中风的先兆,仍迫于种种威胁空前劳碌起来。整整三个礼拜,陆老爷攥着保密文件,不停转移家产,用欺骗的手法稳住人心,并且每天都要口含提神醒脑的西洋参给许多人写信。然而除了长子陆云廷,他没有向任何人透漏自己的身体状况。——陆家大少得知父亲每晚全身发麻不止,“时而自头麻至心,时而自足麻至膝”,他硬邦邦的外壳上又不免要增添几丝裂痕。即便如此,陆云廷还是回信让父亲不必大惊小怪,如果实在担心可以去请大夫。实际上,陆增荣早已偷偷派人去询问本地的中西医师,其中也包括屁股又冷又硬的田梦蟾。老田给他开出一张复杂的方子,内有黄芪、潞参、白术、升麻、木香、防风和醋炒青皮等几十味草药,并嘱咐来人转告陆老爷:“此症必先用人粪烧灰,豆浆调饮。”这张方子本可救他一命,但陆老爷以为,田梦蟾旧恨未消,故意用药方羞辱他,于是没有采用这个吃屎的办法。

正文 第四十一章

搬运工不断进出陆家大院。院墙外头,关于苏维埃政府和“哥拔”的种种传闻使许多人产生了轻微的精神错乱。他们屡屡忘记农时,搞不清方向,比以往任何节岁更惦记各自的老相好。据说,“拔哥”在西兰——我曾祖父就是去那儿抢来了曾祖母——建立夜校,开坛**。一块号称“列宁岩”的巨石附近每天都麇集着大批青年。有人说,北江成立苏维埃政府之日,广场上挨挤着站了足足六万之众,江面上驶过插满镰刀铁锤旗子的木筏及火油船,《国际歌》和敲锣打鼓的声音传出几十里开外。宣誓入党的人信口开河,眼中燃烧着真理的熊熊火焰。当晚,革命政府宰掉八百头大肥猪,请六万人吃饭喝酒。他们搜查法国教堂,把教士驱逐出境;去太平镇抄土司的家,遣散他十二个老婆中的九个;疾恶如仇的红军战士冲入大宅,带领众人牵牛赶狗,分谷分钱,闹得无比尽兴。但也有教书先生指出,《民国日报》上写得清请楚楚,“腥风遍地,血雨漫天”,“白骨盈野,田园荒芜”,并举出若干可靠人证。省城的报纸还能有假?众人莫衷一是。为数不多的真消息之中,有一条暗示红军主力已离开山区向腹地进发,只留下“哥拔”领导很少部队坚持打游击。本地居民都相信他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否则很难解释他经历过那么多凶险危难却至今未死。
八月底,从北边传来红军失败的确凿消息。他们攻打一座幽暗的城市时遭遇猛烈抵抗,损失惨重,被迫翻山越岭撤往邻省。日后成为我干妈的刘瑛说,我刚会翻身那阵子,连同“反对封建包办婚姻”在内的各种革命标语全都消失了。临近岁末,随着李将军逐步控制百万大山西麓的所有县城,“十友会”冰消瓦解,仅有少数胆大包天之徒敢与进驻本地的官兵玩捉迷藏。陆增荣的病灶潜伏起来。他吩咐管家备好丰厚的见面礼,大摆筵席,宴请初来乍到的长官和太太们。
“只要飞来的不是‘打土豪分田地’的鸟儿,”他向陆小廷传授经验说,“我就给他们喂食。”
阿婆被长子死掉的虚妄念头折磨得直犯哮喘。祖父的狂热思想随着标语、“十友会”和地下党的消失迅速冷却。他已恢复对世事的顺从,吩咐小叔叔为德造双筒涂上牛油,放回原处。后屋的墙洞被重新封好,家里人又开始忙于生计。冬至前夕,小叔叔打算去县城找活干,但终究没离开刮过革命风暴之后略显荒凉的小镇。刘瑛养起一只名为“豆芽”的小公鹅,它是野雁和母鹅的后代,天生具有站岗放哨的热情,经常迈着趾高气扬的步子来回走动,防止老鼠咬伤小孩子。第二年春天,没等我完全断奶,母亲便跟一个收购猪皮的外乡人私奔了。可谁也没工夫管别人家的闲事,因为村民们听说当局颁布法令,要求地主出售超额土地,否则政府将用土地券收购,再由佃农领取。大伙兴奋等待新法令带给他们的好处,结果什么也没等来。几年之后,我向阿婆问起母亲,阿婆只说她不是本省人,有一个不会讲话的疯弟弟。人们甚至不清楚我的父母是如何认识的。除了一块洗过的破尿布之外,母亲什么也没带走,衣服皆已分给家里的其他女人。又过了四个月,一个撑船的男人抱着我表妹阿莹走进院子。大伙看见襁褓上绣有她的名字。
“难道说,姓刘的女婴都是抱来的吗?”想起刘瑛的身世,祖父不禁感慨命数的奇妙精微。
阿婆担负起照料我和阿莹的责任——大伙笑她“头孙当晚子”——哮喘反倒减轻了。我最早关于阿婆的记忆是她布满血丝的双眼。田梦蟾说,其实那是一种眼疾,叫做胬肉攀睛。他拿出一本医书指给祖父看,向他说明阿婆的病因是“心肺二经风热壅塞,而致气血瘀滞”,阿婆忙问这句话什么意思。
“阿嫂,”田梦蟾摆弄着他多毛的大手说,“你心里有气,胸中闷热,眼睛就会淤血。”他递给阿婆一包用栀子制成的药粉,吩咐我们再去弄些甘草和丹皮,但田梦蟾预言她几年之内会逐渐失明,即使吃鸡肝也没用。
“既然病根在这儿,”阿婆捶了捶心口说,“那么病是好不了啦!”
我和阿莹对时间毫无知觉,然而阿婆的故事使我们一下子就长大了。每逢除夕,她都要讲一回“老鼠嫁女”的传说,好让小孩子不知道光阴是如何偷偷摸摸跨过门槛的。她教我们唱《传扬歌》,解释天神如何利用螟蛉子和拱屎虫创造天地。有一回阿莹问她,为什么母猪生崽一次生一窝,女人生崽一次生一个?阿婆回答说,这是上天安排好的,不然女人便不是女人,而是母猪了。阿婆的搪塞无法让我和表妹满意,可她只想尽快教会我们种种禁忌,生怕小孩子犯禁遭雷劈。——不得踩踏社坛,不许触碰神台;禁止在路中间拉屎拉尿;落地的枯枝不得捡回家;避开孕妇;不许打骂老人;不能吃鸡爪鸭爪,否则读书写字不端正;不许朝火塘吐痰撒尿,亵渎火神可不是闹着玩的,要烂舌头,烂掉小**;不能将筷子直插碗底,除非那碗饭是供奉死人的……我们很快就弄懂了禁忌与生活至关重要的联系,阿婆因此甚感宽慰。当年她常常望着阿莹灰褐色的眼珠子,唯恐她会夭折。刘瑛试图安抚阿婆,说这不过是刘家人的一个特征。
“你们刘家全是疯子,”她叹气说,“而且把我们也带疯啦。”
和许多人不同,赖九早已领会阿婆此话的含义。几十年后赖九向我们坦白,他这辈子仅下过两次违背本性的决定:一次与小叔叔有关,另一次则源于他对刘瑛形成了正确认识。某天下午,赖九跟往常一样来家里找小叔叔,正好碰上刘瑛穿着宽大的短裤走进院子喂鹅,手里抓了一把混杂泥土的老玉米粒。赖九死死盯住她琥珀色的大腿,觉得心脏像一块坠入井里的生铁,又湿又沉,极力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他好不容易才抑制住把姑娘劫走的冲动。刘瑛抱起“豆芽”,教赖九如何辨别公母,并用认真的口气对他说什么“讲出来的话是母的,干出来的事才是公的”。赖九约她夜里去河边相见,刘瑛毫不犹豫拒绝了。她笑道:
“应该给你戴上嚼子,免得你再讲蠢话。”
赖九觉得刘瑛和她三位善赌的堂哥相似,都能够轻易战胜对手。经历两个通宵的辗转反侧后——这是绝无仅有的——他终于明白小叔叔阿凉为什么不愿离开新龙镇,去外边的广阔世界闯荡一番。赖九认为朋友如今已押下赌注。此等需要耐心的事业注定与他无缘,因为他讨厌把生活搞得太复杂。不管怎样,赖九仍然作出了有生以来第一个经过严肃思考的决定,这也最终促使他违反土匪规矩,在“抢婚大战”的紧要关头带领人马赶到下坡村,和村民一同抵抗前来抢婚的队伍。
从那天开始,赖九对刘瑛而言便犹如骟马一样安全了。他跟刘瑛玩牌九,也只是赌一些从河边捡来的小贝壳。这使祖父回想起自己的父亲,即把小月饼当赌注的曾祖父。刘瑛说,假如赖九知道小叔叔的祖父好赌如命,肯定会嫉妒得满地乱滚,因为他本人的爷爷一生从不许晚辈呼幺喝六。老头子是个非常严肃的镇长,早早就把赖九送去私塾读书,指望他光耀门楣,结果却大失所望。当年,沈鸿英的部队携带大批金银财宝溃逃至本地,每座镇子和集市均摆满赌桌。自从初次看见别人买注押宝,赖九便一发不可收拾,把他此后的大部分时光耗在赌桌旁了。老镇长屡次把孙子捉回家,用鞭子抽,拿棍子揍,他总也不改,还失手打伤祖父的眼睛。于是气愤之极的老头命人把他拉去山里活埋作数。赖九承认,他一辈子只害怕过这一次。——他本以为,恐惧会如同屎壳螂滚粪球般越滚越大,其实满不是那么一回事。恐惧是在沙土堆上他胸口的当儿突然从心里涌起的。那一刻成百上千的围观者仿佛泥塑,嗡嗡作响的天空呈现泥土的锈红色,一切人声及大地上各种平常不易察觉的动静含混不清地搅在一起,像个昏暗的罩子将他罩住,直至一股红壤的酸味儿冲入鼻孔,赖九才总算领悟到,泥土的气息原来就是死亡的气息。而罩子已变成一把无形的大火钳牢牢夹住他脑袋,于是裤裆里一阵骚热,泪水也不由自主涌出眼眶。奇怪的是,纵使处在生死关口,赖九也没想过喊“救命”。当时若不是一位隔房伯父挡住他爷爷,赖九的小命或许真就交代了。人情通达的大伯父一边高喊:“埋了也罢,埋了也罢!”一边招呼众人把老镇长连拉带劝弄下山。赖九逃过一劫,被他母亲连夜送往新龙镇的娘舅家,从此再也没有回去。
然而,来新龙镇之后,赖九的顽劣性情又有了新发展。除继续赌钱外,他还勾搭过好几个正经人家的姑娘。有一回他抱着个比他大五岁的干姐姐在马厩里打滚,事发后被人追出三里地,几乎丢了性命。

正文 第四十二章

“阿凉,你一共给多少个姑娘画过像?”
“瑛,我早就不记得了。”
“可你没忘掉她们的模样,对吧?”
“即使见面也认不出啦。”
小叔叔去新龙镇赌馆打杂后,官兵捉住几名“十友会”的头领,砍掉了他们的脑袋。从县城传出的消息是:地下党有叛徒,李将军的部队里也有叛徒。阿婆听人说,红军穿越雾气弥漫的三省交界地带,攀着大竹钉攻城,便一连四五个晚上梦见狗熊。她以为家里又要添小孩子,未曾想这也可能是另一种预兆。第二天下午,我从一场漫长的午觉中醒来,迷迷糊糊看着自己的双手,忽然萌生无限惊奇,首次意识到自己竟然支配了一个不大灵活的身体,而周围一切都只是难以捕捉的阴影。我下了床,摇摇晃晃走过前院,迈出大门,绕过村子中央的两层木楼,途经高大的酸角树,沿着斜坡缓缓前行。几个懒散的男人横卧在树下,用蒲葵扇驱赶苍蝇,脚上发出汗臭。午后的热风吹得树林哗哗作响。阳光若有若无,好像已溶化在空气之中,让人分不清方位,也拿不准时间。我走向村口潮黑的闸门。一个收鸭毛的中年人唤住我,闷声说:
“小孩,带我去陆阿广家吧。”
这个男人吓了我一跳,因为和他相比,我实在太幼小啦。他所说的名字听上去有点儿陌生,可我还是领着他朝家里走。刘瑛看见来客的神情,立即丢开活计,奔入屋内招唤其他人。这天晚上,我们宰掉还没养大的阉猪,弄出好几道菜请收鸭毛的中年人吃饭。他告诉大伙,“哥拔”已经牺牲,但我父亲还活着,我母亲也并非与陌生人私奔,而是被地下党的同志接去跟我父亲会面。阿婆叨念着“菩萨保佑”,祖父向客人提出许多问题,但他只顾喝酒,连连回答“不晓得”。
“你总该告诉我,我大儿子如今在哪里吧?”祖父问。
“老叔,”收鸭毛的中年人说,“您的儿子正跟着朱毛闹革命啊!”
我坐在刘瑛腿上,晃着双脚:“朱毛是什么人?”刘瑛说她不知道。我又问两位叔叔,他们也接连摇头。祖父感觉收鸭毛的中年人正盯着自己,全家人都等待他的解答,便说:
“朱毛,就是天底下第一号了不起的人物嘛。”
没人怀疑祖父的看法。收鸭毛的中年人再三告诫我们,不要向外人提起当晚听说的事情,否则“咔嚓!咔嚓!”——掉脑袋。
虽然周围的世界全无变化,阿婆的心里却亮堂了。她怀着再次见到我父亲的决心,从罗嫂那儿弄来治疗眼病的偏方,每天清晨都要认真刮下一些舌苔,涂在眼睛上。她种植靛青,把绣背带的手艺教给好学的姑娘,制作全村最大的粽子,人吃了三天三夜都不会饿。受阿婆的鼓励,刘瑛重新发挥她非凡的天赋,搬出尘封多年的石制食槽,养起一头体魄虽不及“铁锤”,能力同样出众的公猪。一时间,十里八乡的人纷纷扛着母猪来配种,这使她很快攒足了自己的嫁妆。尽管我年纪尚小,仍从牲畜狂悍的交配场面中隐约窥得生育的秘密。就连去镇上干活的小叔叔也沾种猪的光,仿佛只因他是下坡村人,认识刘瑛,便理应具备非凡的男性能力。事实上,没过多长时间,他的名声果真超过了那头不知疲倦的蠢家伙。
但小叔叔之所以扬名,并非由于他在石头湖救过一伙土匪的性命。当时,蒋总裁从牯岭发出一道道“剿共”指令,省内军队陆续往北调集,各地的兵营日渐空虚。而下坡村的头号事件则是陆根发开始向刘瑛大献殷勤。他不仅经常来家里看她,还带了种种礼物。刘瑛总会乘机给他分派许多体力活。陆根发壮得像头水牛,无论什么活计都干得又好又快。他身体的生长发育似乎远未停止。可刘瑛迷恋着陆家大少,对陆根发一头热的示爱不理不睬,甚至时时令他难堪。阿婆已学会念经。她对小叔叔说,刘瑛不是个能用耐性等到的女人。在后来的“抢婚大战”中,陆根发身中两弹,伤势倒比小叔叔轻。老陆家总共有三个男人殒命枪下,所以刘瑛是在丧歌和哭嫁歌的轮唱中嫁给陆根发的。——据说这样就绝了陆家二少爷再度抢婚的念头。婚礼举行之日,小叔叔仍生死未卜,伤口上敷满“九节狼”送来的云南白药。阿婆感叹说,所有阴差阳错都是命中注定。
然而小叔叔从未忘记过刘瑛。几年以后,我往返于省城内外替两人传书递缄,才最终相信了这一点。小叔叔认为,一切全是刘瑛那不可捉摸的意志造成的。——去省城找陆家大少;在新龙镇引发大骚乱;先是答应陆家二少的提亲,第二天却又反悔;“抢婚大战”后嫁给陆根发;日本鬼重新占领省城之前跟陆云廷姘居,旋即再与小叔叔阿凉频频相见,差点儿让他跑断腿。往事并没给刘瑛留下什么印记,面对村里人的赞许和咒骂她无动于衷。反倒是她不假思索的言行要了不少人的命。
谷雨节这天,小镇迎来一位稀罕的江南客商。他长了一张娃娃脸,笑容灿烂,两鬓花白,左腕戴着三块钻石名表,出手相当阔绰,居然肯花五块光洋从美貌的老寡妇手中买下一只方瓷瓶。皮神甫说,瓷瓶上画的古怪符号实为阿拉伯文,但具体意思他也搞不懂。大伙于是更加好奇。而陆老爷认定此人居心叵测,图谋不轨,便指派白师爷盯梢他。谁知三头六臂的江南客商很快拿出区行署的授权书,又从某长官手里借到两个班的兵力,开始在受贡亭一带挖坑掘土。大伙这才知道他是个明火执仗的盗墓贼。男人向附近居民租来十几辆小水车,以应付坑道中冒出的地下水,并把捞上来的鱼送去镇长家里,还陆陆续续雇了不少本地人当搬运工。士兵们首先挖到一层硬如铁砂的黑泥,紧接着遇上一层软如胶汁的白泥,风干后比黑泥更硬。凿开墓室后,江南客商指挥众人从棺椁内掏出铜铎、铜灯台和许多失蜡浇铸的不知名的宝贝,又把一具仍散发药香的女尸抬出深坑。大伙惊叹不已,全被她的纤纤玉指和栗色光泽的皮肤迷住了。在阳光的照射下,异常美丽的尸首并不像故事里所讲的那样立即化作几道白烟,反倒是绣满花纹的布袍轻轻一碰便彻底变为齑粉。盗墓贼亲自将女尸和随葬品运往大河下游,答应很快回来。一个瘸子乘机买通守卫,带领几名小伙子连夜把棺材拉上地面,支起马灯继续挖掘。但他们一无所获。不久,江南客商派人传来口信说,古棺木晾干后能卖不少钱,姑且作为他送给本地人的谢礼。“骗子!”“贪心鬼!”“奸诈小人!”“生儿子没屁眼!”大伙原以为盗墓贼会如约返回新龙镇,再请他们喝酒吃席,分给他们更多好处,继续造福一方,哪知他只留下两个积水的大坑就跑了,而坑里并没有他所说的什么“古棺木”。愤恨之余,一些人想把江南客商找回来,结果发现谁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但大伙斤斤计较的气恼很快便被一轮又一轮的爱国激情盖过去了。——东北事件和淞沪战争接踵而至,为此大城市里涌出形形色色的正宗国货,同仇敌忾的广告无不宣誓要“挽回利权”,号召人们抵制洋货,共御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外侮。新龙镇居民走在街上,满眼皆是“抗日牌生丹”、“抵羊牌毛线”、“铁军牌蚊香”以及“救国牌暖水瓶”,终于把狡黠的江南客商忘得一干二净。唯有一个人还对盗墓的勾当念念不忘。某天下午,姓卢的瘸子将小叔叔阿凉拽进小酒馆,神秘兮兮地请他为一副棺材描彩上色。“我出两块光洋,”瘸子说,“你不许告诉任何人!”于是,一连好几个晚上,小叔叔来到一间没有窗户的栈房,点燃四盏油灯,呼吸着木板纹缝中透出的千百年的潮气,努力探究棺材上的图案,尝试恢复它们最初的色彩。他忍不住想象那具动人的女尸依旧躺在一板之隔的棺材中,如此富有生气,仿佛仅仅是睡着了,她离世之前必定是一位倾城倾国的大美人,一颦一笑都足以迷倒众生(或许她与刘瑛还有血缘关系),供她长眠的棺木光洁明艳,华丽的浮雕和花饰曾引来万民争睹。小叔叔绕着棺材转圈,已大致猜出它的来历,只是并未捅破这层窗户纸。然而,谁也没有料到,卢瘸子事后竟大呼倒霉:他找来小叔叔阿凉给古棺木上色,非但没使它身价倍增,反而大为贬值,各路买主看了我小叔叔的涂鸦杰作后无不像拨浪鼓似的连连摇头叹息。瘸子画蛇添足的蠢行整整一年都不断被知情者讥笑,可除了该死的烂教训之外他好歹也有其他收获。——老瘸子认为小叔叔阿凉是个值得结交的年轻人:他始终严守秘密,将两块光洋物归原主,自己掏了油漆钱,更拿出半个月的薪水请瘸子吃饭。老卢深为感动,若非小叔叔拒意坚决,他甚至要把自己体壮貌丑的女儿许配给小伙子。卢瘸子可谓奇人。他左脸颊有颗硕大的朱砂痣,双唇终年开裂,遇上寒潮还会出血,但他总爱把嘴撅得如同一朵小菊花,不厌其烦地哼唱着《饿马摇铃》的悲苦曲调。很少有人知道,姓卢的老瘸子其实是唐金豹最忠实的眼线。他常年替这伙土匪搜集情报,为他们夜间经营的“肉票生意”事先找好目标,并负责上门“压水”①。所以,小叔叔与卢瘸子的交情让赌馆掌柜对他另眼相待。他的工钱增加了,要干的活儿反倒略有减少。每天吃过午饭,小叔叔走进赌馆,心里想着一场离奇的洪灾,感觉脊背冒出虚汗。“野香蕉就要涌入村子,推倒牛棚和房舍,把刘瑛活埋。”这个奇怪的梦境最早出现于梦境两三年前,当时小叔叔每日从猪尿脬里倒出颜料为刘瑛画肖像。作品最终没能完成,因为某天下午刘瑛只瞧了一眼,便判定画中神昏意乱的姑娘绝非她本人。
“阿凉,”刘瑛边笑边说,“你画了个漂亮的呆瓜!”


正文 第四十四章

从此刘瑛和小叔叔阿凉之间就总是疙疙瘩瘩的。石头湖事件之后,小叔叔丢下没有完成的画像,又一次走入猜忌重重的新龙镇,上赌馆打杂。——这家赌馆是“棉布风潮”硕果仅存的遗迹。它一度生意兴隆,眼下却冷冷清清,门可罗雀。老板曾把它改作茶馆兼拉淫媒,不久又改回赌馆,再后来又换成大烟馆,改来改去,弄得谁也不清楚究竟该叫它什么馆子,总之是五毒俱全。想当初,在“棉布风潮”期间,从新龙镇到县城分布着大大小小十几家赌馆,人们兜里装满钞票,没日没夜地玩牌九、掷骰子、赌番摊,开赌馆成了日进斗金的行当。随着一批又一批广东人和各省难民、商贩、打工者、说官话的妓女、白日做梦的空想家及散兵游勇不断涌入,小镇一度扩展至邻近村庄的边缘,众人爬上木楼便可看见镇郊仿佛会自行繁衍的简陋房屋,有时连屋内陈设都瞧得清清楚楚。不少孩子打钻出娘胎就不知道谁是自己的父亲,他们沿街坐成两排,一边等候织布工场里的母亲一边乞讨。这些景象如今已经消失,仿佛被山洪一股脑儿冲走了。赌馆纷纷关张,剩下的一家也结满蛛网,只有少数留恋以往盛况的人还偶尔光顾,赌上几个东毫,回味一下昔日欢乐。小叔叔获得掌柜许可,拿两块白布和三根竹竿隔出一小片空地,不久又砸掉一堵墙,新开了一扇临街的小门。他用粗制滥造的廉价水粉替人画头像、半身像及全身像。由于小叔叔并没继承曾祖父的赌博热情,挣到的工钱又不足以糊口,只好改以明快的调子给镇上的姑娘们绘制相亲用的画像。从他招揽的第一名顾客算起,小叔叔总共画了三百零七个女子和二十八个男子,外加一个阴阳人。那时节,进照相馆对很多人家来说仍是一种奢侈,所以媒婆上门拉纤大多带着姑娘的画像而非照片。两年间,小叔叔成全了不少急于嫁人的老姑娘小寡妇,又没留下太多把柄,使男方不至于前来寻仇。然而,有那么几次,媒婆们拿着画像到我家说媒,小叔叔却不记得自己见过这些女子。无论如何,全县皆知新龙镇有个年轻的画师。
但小叔叔瘦得挺吓人,靠墙站着像条扁担,而大伙都管他叫干柴。他夜里去教堂找姓皮的老番神甫,白天在赌馆打杂并替人画像。他头发奓开,骨骼分明,由于睡觉太少,黑眼圈重得如同炭笔描成的。小叔叔始终挣不到什么钱,因为卖开水的年轻女人给他烧壶水,再央求两句,就能换回一张挺好的油彩画。人们认为小叔叔应把自己收拾得体面些。不过,尽管他的衣服上布满五颜六色的斑点,鞋头开裂,毛发凌乱有如初夏的野草,不少女人仍对他一往情深。有两个大胆的姑娘曾经从街对面向他抛媚眼,笑话他是不懂人情世故的呆瓜,随即又因为这番评价更加爱他了。望着正处于胡须疯长时期的小叔叔,姑娘满心盼望他画出一幅世间罕有的肖像。为了掩饰显而易见的惶恐,小叔叔阿凉宣布来者不拒,包括患淋病的私妓暗娼。这番话惹来许多不必要的小麻烦,但也传播了他的名声。一些人登门切磋技艺,发现颇有名气的画师竟是个赌场杂工。我小叔叔则疑心众多的邻县姑娘把一次次拜访当成惊险刺激的游戏,陪她们一同前来的父母警觉之极,仿佛他并不是画师,而是一条金环蛇。不少孤芳自赏的姑娘请小叔叔把她们画成空古绝今的大美女,赛过西施、貂禅和王昭君。小叔叔有求必应,并依据各人的特点选择一种花卉作背景、他参照《良友》里刊载的写生图,随心所欲添上诸如牡丹、芍药、海棠、腊梅、蔷薇、山茶或水仙之类的名芳名艳,偶尔兴之所致也会认认真真画些鸡蛋花、面条树、罗汉竹、桄榔木,甚至狗尾草和腰骨藤,但无论哪种植物均不足以产生令他满意的衬托效果,因此小叔叔故意把牡丹画得很巨大,把桄榔木画得又细又矮,使众人越看越惊异,忍不住伸出巴掌一遍又一遍估量画中女子的身高。最初,好奇的赌徒老在白布后边探头探脑,给顾客留下极恶劣的印象。小叔叔责骂他们,请他们吃甘蔗,甚至低声下气恳求他们,都无法把这帮坏蛋轰走。围住画坊的两块白布早已饱受摧残,被人用烟头烫出许多窟窿,粘满鼻涕嘎巴,贴近地面的部分还印有深浅不一的尿渍。而眼前这些患相思病的少女,总让汗涔涔的小叔叔想起刘瑛说他“画了个漂亮的傻瓜”。小叔叔终于承认刘瑛的看法很中肯,即那一幅半途而废的肖像画确实只是他天真幻想的产物。某天下午,上坡村的阿雨和莲花造访了小叔叔简陋的工作室。“阿凉,”情窦初开的阿雨红着脸说,“你画得多好呀!”年轻人正在低头吃一盘蕹菜,听后神色如常,心里美滋滋的。谁知好戏才刚刚开始。一日,赌馆里来了个穿月蓝布裙子的瑶族女人。她沿着尘土飞扬的乡道缓缓走进小镇,穿过圩亭和围场,走过众目睽睽的街巷,拨开赌馆的破门帘,一直走到小叔叔面前才停下脚步。
“你叫陆阿凉?”
小叔叔点点头,屁股没有离开板凳。
“好吧,”穿月蓝布裙子的女人说,“我是来嫁给你的。”

正文 第四十五章

不知从哪年开始,村西头的田里就悄悄种上了罂粟。“棉布风潮”过后,烟苗的种植面积不断扩大,红色、白色和黄色的罂粟花时现时隐,单调而艳丽,令许多人如醉如痴。二月中旬烟苗割浆前,总有几个背着鸟铳、神情严峻的乡民在田边走来走去。这很快引起了各方好奇,因为他们假装打鸟的举动十分抢眼。
那阵子,省府正全面推行“新政”,全乡的男女老少仿佛一下子越过两百年光阴,被许多新鲜时髦的把戏弄得晕头转向。新委派的镇长身兼数职,刚到任便忙于张贴各种章程,饬令各村举办公耕,开村民大会,禁绝求神送鬼,以便赶在太阳下山前一举摧毁腐朽的旧制度,奠定“真正民主政治之基础”。姓钟的新镇长刚从民团干校卒业,为人说一不二,喜欢独断专行,虽说是陆增荣的远房表亲,但从不往陆家大院里跑。他展开大刀阔斧的改革,把各村的成年男子统统编入民团后备队,自任队长;又将不识字的大人小孩赶进新成立的“中心国民基础学校”,他本人兼当校长,准备一劳永逸彻底消除文盲。农忙过后,各村纷纷修路垦荒,到处是一派鼎新革故的火热景象。然而越来越多的抱怨和诉苦表明,大伙的生活不仅没有好转,反倒愈发窘迫。许多借不起钱的人不得不开始偷种大烟。不过,最初引起众人反感的,既非民团后备队耗时费力的“集训”,也非伴随《国民基础读本》而来的“建校费”和“办学捐”。他们甚至不反对花样繁多的合作社,却拼死抵制政府改良风俗的种种企图。隆冬时节,雷厉风行的钟镇长组织起医疗队和防疫队,派人巡查四乡,取缔巫师和打醮酬神。他强迫村民穿新式服装,差点儿引起血腥的反抗。可直至禁烟禁赌的文告浮出水面,新龙镇的居民才最终相信:军队或迟或早会发起新一轮清乡。
当时,我和皮神甫整天研究如何调制颜料,毫不关心外头的纷纷扰扰。为配制明亮的橙黄和群青,皮神甫问人上哪儿可以买到亚麻仁油和罂粟油,于是我想起村西头有一片大烟地。谁知负责守卫的人竟毫不通融。一个平常挺和气的人对我说:“阿凉,别掺和烟苗的事,小心吃枪子儿!”我原以为,他无非是想唬一唬我。不料春节刚过,新龙镇便有两个人暴尸街头。骤然紧张的气氛使镇长坐卧不安。关于军队或土匪要来抢烟苗的传闻层出不穷,而另一些人则频繁联络各方势力,想尽办法保住烟苗。有钱人陆家日夜加紧戒备,担心这又是一场针对他们的阴谋。三月初,陆老爷由于一次轻微中风而无法下床,只好把新龙镇民团的指挥权交给陆家二少。神气活现的陆小廷一连数日骑马上街巡视。某天他听见有人议论他“是小妈养的,穿着龙袍不像太子”,就命令部下把那几个家伙绑在金合欢树下玩假枪毙的把戏,吓得他们屎尿齐出。数天后,军队果然开始行动。他们一出兵营便直扑向新龙镇一带。一名姓黄的少校营长宣称,要将所有非法种植的烟苗“连根铲除干净”。
然而,罂粟田整块整块消失了。官兵们翻遍每一尺土地,也找不到半棵烟苗的影子。一些村民告诉尖嘴猴腮的黄营长,外人所见的根本不是什么罂粟,只是一片生长旺盛的茼蒿。黄营长以前从未遇过这样的怪事。他将信将疑,命令部队驻扎新龙镇,亲赴陆家大院向陆老爷解释出兵原由,此举也使得新任镇长威信扫地。入夜时分,少校营长酒醉饭饱,在客房里睡了一个姿色出众的女仆,狂放的**声直到天亮前才平息下去。第二天,他拜陆增荣为义父,把委身的女仆讨来当小老婆。陆增荣送给他一大笔嫁妆,并用老朋友的语气,对自己刚认的这个年纪挺大的干儿子说:
“你要找的烟苗,全都跑进土匪窝里啦。”
“离割浆的时节不是还有一段日子吗?”黄炳钿追问陆老爷,当地人是不是有一种能让烟苗提前成熟的神奇方法。
“他们的确有一手,”陆增荣说,“但不是让烟苗提前成熟,而是背着活烟苗满山满岭乱跑!”
三天后,镇上贴出《本省剿办盗匪条例》,总共七章二十七条。围观者议论纷纷,认为军队这一趟不仅想要鸦片,而且真打算消灭土匪。这个决心无论对哪一方都是危险的。卢瘸子告诉我,赖九奉命背上栽种着烟苗的竹箩筐,躲进山里去了。尽管军队宣布新龙镇戒严,各路人马仍围着赌馆积极探听有关烟苗的消息。不久,赌馆也查封停业,可里面的人始终没怎么减少。日暮时分,一些肆无忌惮的赌徒照旧要走到街边,把憋了一天的尿哗哗哗浇向金合欢树,驴子般粗野的动静折磨着守生寡的女人。我返回家中,夜间听见刘瑛的呼吸与墙内有若无的声响,整晚翻来覆去无法入睡。阿妈瞧我气色不佳,怕我吃错了东西,赶忙熬出一锅据说是清肠排毒的药汤灌我喝下去。
镇外的受贡亭成了军队的临时司令部。几年前,农军的炉灶曾把这儿熏得漆黑。黄炳钿立下军令状,满志踌躇,摊开错误百出的地图制定剿匪方略。经过一个月的打草惊蛇、两个月的守株待兔、三个月的瓮中捉鳖,官兵终于在石头湖困住唐金豹一伙。能干的少校营长从广东借来攻城用的人力铁甲车和一个精通几何学的炮兵参谋,打算在烟苗首次割浆的半年后,将全部土匪一网打尽。
石头湖其实是一座两百年前修建的土城堡。里边的居民皆姓邹,他们遵照祖训,世世代代不断加固着四面的城墙。然而石头湖眼下已变成土匪窝。炎热的夏天里,黄营长指挥他军纪废弛的烟鬼部队先后发起了七轮进攻,人力铁甲车、炮兵参谋的几何学招数、水淹法、夜间伏击战、土制铁炮、竹篱笆战术、顶端系着麻绳的竹梯纷纷登场,却无一取胜。军官们大伤脑筋,不明白土匪为什么还能够负隅顽抗。直至中元节前夕,一个夜间外出撒尿士兵才无意中发现,每晚都有少数土匪穿越军队的防线出出进进。他们逃出包围圈,潜到各村搞粮食,搞女人,搞情报,天亮之前再爬回土堡继续固守。剿匪战的始末被记者写成新闻报道,刊诸报端,立即引起省城居民的极大兴趣。七月间,许多来路不明的流浪汉混入镇子,四处打听石头湖的位置。
一天深夜,咚咚咚的敲门声吵醒了全家老小。来人竟是卢瘸子。“阿凉,”他手握曲尺枪说,“带上猎枪和火药,跟我走。”

正文 第四十六章

“瑛,我得走啦。”
“阿凉,外头还黑着呢……”
“过去你就喜欢说:
“‘阿凉,天还没亮嘛。’
“‘阿凉,让我再睡一会儿。’
“所以阿妈总是忙了一大圈后,才吩咐我把你叫醒。”
“她知道我整天都犯困,夜里却睡不着。”
“瑛,为什么你会这样?”
如今我长得挺丑,理应归入歪瓜裂枣之列。可阿婆说,当年我眼睛很大,头发微微带卷,模样十二分俊俏,惹得刘瑛和众姐妹整天挣抢不休。我的脸蛋被她们擘来擘去,又亲又捏,掉了许多层皮。她们的行为使我深感厌烦,于是越长越不讨人喜欢,最终变成眼下这副怪相。但刘瑛还是挺爱我,一直想当我干妈。没出嫁之前,姑娘始终睡不安稳,每天晚上从墙里传出的细微声响常常使她梦中惊悸,在无意识间拼命捂住耳朵。但睡眠并未减弱她的各种知觉。她透过厨房的炉烟味儿,闻到远处的栀子花发出浓烈香气,认出它恰是父女俩安家落户之初最先遇到的那一株;她听见水车的叹息不同于昨夜,便想到自己从未谋面的母亲,仿佛她永远年轻动人,而远在省城的陆云廷,又将比前一天走得更远、变得更加模糊;她发觉沁凉的月光下,一只山魈正在为自己没有影子而犯愁,神情和小叔叔阿凉一模一样,并且都长着一对兜风耳,都能凭借它们来追寻她的踪迹;最后,刘瑛无可避免地看见了自己的父亲,生怕那间能够用牛车运走的木房子趁着凌晨阴阳反转的混乱,拔腿逃入茂密无边的丛林里,去归附刘哥四终年游荡的鬼魂……刘瑛整晚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如火车般从她头顶呼啸而过。“刘哥四,帮我做一张八仙桌!”“瑛啊,读书要专心。”“小姑娘,下坡村老陆家怎么走?”一串串往日的回音在枯寂的时光里交战,在夜阑人静的屋檐下繁殖,又在一阵鼻鼾或熟睡间歇的咂嘴声中陡然平息。
一天深夜,刘瑛预感有人要来,就事先穿好衣服,坐在黑暗中等待敲门声响起。“是陆根发,”望见窗外月昏星残,她自言自语道,“他的牛力气白天没用完,来找阿凉摔跤。”可来人不是陆根发,而是镇上的卢瘸子,他手握曲尺枪,眸子里闪着凶狠的光芒。
“阿凉,”瘸子说,“带上猎枪和火药,跟我走。”
自从祖传的德造双筒重新封存后,小叔叔便神差鬼使般越来越不安分。他先是帮土匪搞粮草,接着又跟随卢瘸子潜入石头湖内,去协助唐金豹抵挡官兵进攻。他对待女人忽冷忽热的态度也是那时形成的。他决心成为土匪之前,有个穿蓝裙子的瑶族少女跑来新龙镇,自称要嫁给他。小叔叔听完理由捧腹大笑。而阿婆开始相信刘瑛所说的,即曾祖父留下的猎枪带着女人才能听见的咒语,但永远只对男人起作用。其实小叔叔早就偷偷学会了开枪。他第一次扣动扳机时,枪托往他脸颊和肩膀猛然一砸,疼得他眼冒金星,跌坐在地上。然而小叔叔并不理会女人们的奇谈怪论。某天凌晨,他终于趁着朦朦夜色,攀上石头湖的老旧城楼。
石头湖南面是一片低矮茂密的灌木林。由于兵力不足,剿匪的军队始终没派人上这儿把守。小叔叔数次穿越荆棘丛生的林子,跟城头上值夜的土匪对暗号。——为了掌握一套复杂的“游勇歌诀”,消化各种隐语、行话和江湖切口汇集成的大杂烩,他每晚都得反复背诵。
“上田有水有人知……”高处的人轻呼。
“下田无水无人知!”小叔叔回答。
“你五祖,我六祖!”
“你有荷包,我有兜肚!”
“饮下红花酒……”
“寿命九十九!”
这种一唱一和的对话有时几回合便告结束,有时却像羊拉屎似的没完没了,能一直磨蹭到天亮。小叔叔说得不耐烦了,就哑着嗓子喊:
“赖九,我×你的妈,快把老子拉上去。”
爬上城垛,便可看见石堡里比屋连墙的房舍、祠堂、神庙、磨坊和货栈,此外还有牛棚、猪栏、晒谷场,也有禾田、水井、菜地以及方鱼塘。一切都在幽淡的月光下影影绰绰。又高又厚的城墙以长条青石为基础,将大熟砖砌到顶端,上边敷着三合土(由细泥、贝壳灰、糖浆和糯米汁按比例混合制成)。黄营长曾架起两门土制大铁炮轰击城墙,结果轰了四五天,耗光九十多颗生铁弹,城墙也仅仅是多出几十个小凹坑,并没有塌掉。于是有人夸耀这堵城墙能够万年不倒,可如今已被火灾和疾风暴雨蹂躏得面目全非,倾圮荒废,路人只能看到乱石堆上布满粗细不等的野屎。当年在土城堡里,小叔叔给一个人老珠黄的独眼娼妓画过像。妓女脖子上有一道明目张胆的青筋,凡是要跟睡觉她的男人,迟早会领教那玩意儿关键时刻突然变粗的恐怖情景。独眼娼妓对小叔叔的西洋画法挺满意,自愿给小叔叔白耍一回,但小叔叔婉拒了她的好意。白天里,官兵们奉命攻城,心里惦记着上头拖欠他们的军饷,于是战斗随即变成一轮饭前运动。少校营长并不催促无精打采的士兵,打算以围困的方式迫使土匪屈服。奇妙而漫长的攻防战中,妓女和烟膏也像银元一样畅通无阻穿梭于阵地之间。新龙镇的居民迅速适应了这场懒洋洋的剿匪战,更把护身符与保命牌的生意做到石头湖周边:他们很清楚,最漫不经心的开枪开炮也照样能打死人。小叔叔无疑赞同这种见解。——继农会一役之后,他再度目睹了活人是如何一点一点魄消魂散的。某日清晨,有个年轻人被官兵施放的醒炮炸伤了腰,伤口不住溃烂,仿佛冒泡的猪杂碎粥。他捱了十几天,临死前猛烈抽气,身子绷得像一块因受潮而变形的木板,四肢浮肿有如水萝卜。年轻人是在小叔叔怀里死去的。这次经历的影响如此之深,以致小叔叔当上土匪头子后,还不时盘问部下类似细节,从而判断他们究竟有没有撒谎。
赖九带小叔叔去拜见匪首唐金豹。他坐在一张大藤椅上,披着一件旧军服,德国皮靴上沾满泥点。屋内有一股烧糊的酸鱼汤味儿。土匪头子正命人焚烧尸体,把骨灰当作烟苗的肥料。赖九对小叔叔说,唐金豹的内裤是用绸缎做的,因此跟其他土匪不同,拉完屎要拿白纸擦屁股。
“想入伙,就必须先杀一个人。”
小叔叔告诉唐金豹,他这一趟只是来递个消息。
“臭小子,”土匪头子前额乌青,神色犹如笑面夜叉,“你活腻了吧?”

正文 第四十七章

瑛,你的头发散开,比夏天的河水更欢快。是什么搅扰了你?我想起你腰间的红绳和你琥珀色的大腿。瑛,我本想一等你成年,就向你提亲。可眼下还不行。打过老番的祖父生前曾说:男人磨练勇气,女人磨练耐性。瑛,要为你死的人很多,敢为你活着的人却一个没有。或早或晚,你终归会承认我说得对。
石头湖里的妓女是色胆包天的土匪们从县城弄来的。她们和番薯一块儿被装进麻袋,乘夜色运入城堡。起初,土匪的数量把几个妓女吓得两腿直打哆嗦。但很快她们便表现出超群毅力和非凡敬业精神,沉着应对人数百倍于己的粗野嫖客。“是谁保全了良家妇女的贞洁?”一个娼妓说,“是我们这些被玩、被骂,还要给县府缴花捐的女人。”战斗打响后,她们在石头湖内逐步获得体面的地位,比姓邹的村民更加自由,甚至可以拒绝不合心意的土匪。作为匪帮头目,唐金豹对于女色会降低队伍战斗力的传统说法深信不疑,可眼下这几个窑班娼妓①也确实起了稳定军心的作用。许多人简直无法离开她们,赖九即是一例。他跟一个**高耸、年龄足够做他母亲的妓女打得火热,每次完事后,他总要把头埋在一双巨大肉球间嚎啕痛哭。那母牛般的女人温柔备至地摩挲他瘦骨嶙峋的背脊,任由小伙子的眼泪、口水、清鼻涕流遍她宽广的胸脯和圆滚滚的小腹。如果不是每次都有等得不耐烦的同伴踹开房门,将光腚的赖九一把扔出去,他肯定会抱着中年妓女哭个通宵。然而,这个帮助小伙子长大成人的娼妇最终只获得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粗俗评价:
“她那儿太松啦。”赖九说。
十月里,众官兵勉为其难打起精神,想用水淹法攻破土堡。小叔叔爬进爬出,偶尔去赌馆给人画像。人人都说石头湖的攻防战是他们见过的最扫兴的一场仗。某天下午,赖九听大伙聊起镇上的陆小廷打死人不偿命,肺腑间猛然涌出一股替天行道的豪情。“狗娘养的,”他说,“镇上乱哄哄正好下手,谁也不会知道是我们干的!”他还向小叔叔阿凉展示了一件神秘物品,由一条宽布带、两条窄布带和一双奇怪的布兜组成的怪玩意儿。
“赖九,这是什么卵东西?”小叔叔觉得,它不像是一种暗杀工具。
“这叫奶罩,城里女人用的新潮货。”
小叔叔吃了一惊。——赖九竟然敢跑去县城给大**相好买礼物。两天前,他从几名抢劫过商船的土匪那儿听来奶罩的妙处,马上决定买它两打,日后再缠上哪个女人便可送她一副。事实上赖九的大胆行动还不止于此。十月末的某一天,唐金豹派他外出送信,小伙子居然顺道下省城看了一场电影,并且带回一张鬼画符似的海报,上边狗屁不通的的广告语足以使人发癫发狂:
血的搏斗,生的呼号,悲壮的啼啸,俏佳人玉体横陈!云的骚动,风雷电的怒火!狂暴、粗犷、骄奢、荒淫、极度刺激,艺华影业公司最灿烂贡献!欣赏本片不啻打一支抗日强心针,服一帖救国兴奋剂!
凌晨时分,潜回石头湖的半道上,赖九碰到一个夜间解溲的士兵,差点儿白白送掉小命。这件事立即引起各方不安,促使黄营长改变策略,改打夜间伏击战。好几个土匪因此被生擒。那些人还没怎么受拷打,就交代了石头湖里栽种烟苗的情况。少校营长这才终于确认土匪们顽强抵抗原因:他们将各村各寨偷种的烟苗移入石头湖内,指望靠它发一笔大财。
距离烟苗第二次割浆的时间尚有一个多月,黄炳钿决心一石二鸟。夜间的伏击逐渐减少了。立冬刚过,小叔叔听到一则传闻:少校营长派人去各地采购竹子,还请来十余名竹工。他立即给唐金豹送去这个重要消息。此后一连二十多天,剿匪部队反复演练使用苗竹梯攻城的战术,而竹工开始从石头湖南面往两侧织竹篱笆。士兵们被迫写下遗书,所有连长以下军官均已安排好后事。
一天拂晓,八十名身手敏捷的突击队员在锡色的晨光中飞快跃上土城墙。城头无人扼守,反倒晾满橘子皮和陈年香菇。衣衫褴褛的士兵蜂拥而入,踹开每扇房门,搜遍每一个角落,结果却令他们沮丧之极:城堡里连半个土匪的影子也找不着,烟苗已被焚烧一空。遍布青苔的墙根下,一头气定神闲的母牛正在反刍。他们砸烂所有容器,拆毁全部房屋,但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摆脱受捉弄的阴影:“官兵”几乎就是愚蠢的代名词,石头湖之战更沦为大伙编造笑话的材料。“赶紧织一圈竹篱把家围好,”尖酸刻薄的小镇居民对带绿帽的倒霉鬼说,“你老婆都快变成石头湖的窑姐啦!”黄营长的上司怒气冲天,命他“提着脑袋”,就算翻遍百万大山西麓的每一寸地皮,也要把唐金豹找出来。黄炳钿带着他的部队游魂野鬼般四处晃荡,有几次甚至跨出辖区,被友军误以为是新起的大股山贼。“老蚂蟥”陆增荣只好以地区议员的身份替干儿子开脱罪责:“唐匪虽未擒获,焚毁烟苗亦堪为一功。今匪酋逃窜,匪帮瓦解,乡里无不拍手称快。”然而本地居民全都知道,陆老爷在烟苗的问题上扯了谎。两周后,黄炳钿获准返回驻地时,已和讨饭的乞丐相去无几。士兵们的惨相轰动整个县城。
如果不是刘瑛、年轻女巫的妹妹、蓝裙子瑶族少女与其他姑娘为本地最后一次歌墟掀起热潮,大伙还会继续谈论石头湖的趣事。实际上,少校营长最初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土匪们的确掌握了“能让烟苗提前成熟的神奇方法”。烟苗开花后,两名巫师走到罂粟田里,口中念念有词,借着月光杀鸡取血画符,命人点燃剁碎的美人蕉和野香蕉叶。土匪们围绕四周,用大葵扇把浓密的“魔烟”扇向烟苗。如此反复几昼夜,罂粟花便结实了。
军队发起进攻前两周,土匪们开始抢收罂粟果。割浆的活儿必须赶在太阳出来之前干完。赖九因此整日眼圈乌黑,困乏得直淌口水。一个从没离开过石头湖的老头向黄营长供认,自从官兵开始修建竹篱笆,每天晚上总有三三两两的土匪秘密出逃。炮轰城门当日,一百多人分作四批从南面土墙爬出,消失于黑黢黢的无边山林。官兵只得胡乱枪毙几名姓邹的村民泄愤(他们都老得几乎迈不动步子),拔营返回县城。部队走过新龙镇时,黄营长发现每座房屋皆犹如坟墓,既无狗叫也没人打鼾,只能听到部队自己发出的马蹄声和橐橐的脚步声。夜间变化莫测的雾气使他产生了灭亡的预感。看见灯火通明的陆家大院后,少校营长才勉强振作起精神。
“去找老滑头讨个主意吧!”黄炳钿心想。
陆增荣的办法很简单,就是让他带着部队进山瞎转,直到情势缓和为止。官兵围困石头湖的半年中,陆增荣每天手拄虬龙拐杖,由一个省城洋医院派来的女护士掺扶着,在幽暗的大厅里来回走动。晚上陆老爷枕着一只名贵的药枕,梦见他惊惧的亡父(他即便死了,鬼魂也依然是疯癫的)。然而陆增荣不肯承认自己正在滑向衰老的泥潭。他收回陆小廷刚刚获得的权力,理由是这个年轻人掌握民团后完全暴露了骄纵张狂的恶劣性情。陆增荣对族人告陆小廷的状并不吃惊:他们想不通向来乖顺听话的陆家二少为什么会去调戏良家妇女,而且整天指使他的狗腿子四处找茬。大伙以为他中了邪,陆增荣倒认为小儿子本性如此。其实,陆小廷从来没有像如今这样快活过。以往的日子让他痛恨不已,因为他无非是家里一个虚虚飘飘的影子,众人的眼睛只盯着他父亲和大哥,经常忽略他的存在。骄傲的陆云廷打心眼儿里瞧不起他,可怜他,而陆增荣时刻不忘陆小廷的母亲正是被亲生骨肉害死的(这个陆老爷唯一爱过的美丽女人死于难产),因此,他待小儿子十分冷漠。陆小廷连名字也是随哥哥起的。所有人都相信他是个没出息的家伙,仅会躺在烟床上吞云吐雾。事实上陆小廷抽大烟的确别开生面:他每次要用三杆烟枪,嘴巴和两个鼻孔一块儿吸,前后左右须有四个女仆服侍。所以人们众口一词说他是家族史上屈指可数的“败家精”。五年前,陆小廷还被亲友当成刚刚断奶、只懂耍赖且依然尿床的蠢孩子,他的哥哥便代表陆老爷去下坡村裁定土地归属了。陆小廷看起来永远也长不大,尽管他个头挺高,塌肩以及轻微的驼背总让人觉得他很孱弱,是个软蛋。去年春节,亲朋好友仍和往常一样给他塞压岁钱,而他那众星捧月的哥哥早就跟家族中的成年男人互相敬酒了。

正文 第四十八章

陆小廷起初以为,掌握民团会让状况有所改善。他骑上高头大马,竭力模仿哥哥的派头,在街上不停逛来逛去。他渴望姑娘们驻足赞叹,结果姑娘没等着,反倒惹来老妈子朝他泼洗脚水。她们只当陆家二少又打算玩什么公子哥儿的无聊把戏。于是陆小廷纵马狂奔,扬起扰乱安宁的烟尘。小镇居民纷纷骂他狐假虎威。县城的众多亲戚更不把他当回事,不时问他:祖传的长命锁是哪年摘掉的?要不要下省城看龙舟?想吃什么馅儿的广州月饼?陆小廷终于明白,他的父亲和兄长只要活在世上一天,自己就别指望跟他们平起平坐,“陆家二少”就永远是一个可笑十足的字眼。从他绑住两个多嘴多舌的家伙玩假枪毙之日起,陆小廷便不再试图改变旁人的顽固观念,因为装模作样早已让他心烦透顶。那两个吓得淌屎的倒霉蛋四处宣传陆家二少的“可怕之处”,陆续遭殃的街坊不断证实着传闻,以致新龙镇的幼童一听到他的名字即夜啼不止。这种效果正是陆小廷想要的。他找茬殴打所有瞧不顺眼的家伙,调戏神色慌张的姑娘及其母亲,带领一帮鸡鸣狗盗之徒找下坡村的人摔跤,拉上坡村的人斗鸡,跟井头村的人比赛吹牛。他与所有人比试枪法,然而谁都不许胜过他。陆小廷曾经深夜敲响整条巷子的房门,逼迫昏昏沉沉的居民上报家中人数,一旦出错就拖到黑乎乎的街上饱以老拳。陆小廷越闹越起劲,终日擂鼓筛锣,和一班酒囊饭袋嘻嘻哈哈瞎折腾,又不时扬言要枪毙某某,吊死某某,罪名是他们私种大烟,暗通土匪,但谁也没有为此丧命。不久,陆家二少又迷上了坐藤椅轿子出巡。扛枪的随从簇拥左右,一名唇髭浓密的大屁股女仆为他撑遮阳伞,陆小廷自己手握一把美国造零点三八英寸转轮手枪,不停指挥轿夫转弯、直走、调头,看见别人的耕牛和驮马便一枪打过去,然后吩咐左右把死掉的牲口弄回家里煮肉吃。不少人因为骂他挨了揍,但多数清楚他脾性的人不仅不生气,还一个劲儿嬉皮笑脸地夸奖他:“廷少爷(人们也这样称呼他哥哥陆云廷),您枪法真了得,指哪打哪,弹无虚发!”陆家二少听罢,心花怒放,照例要打赏几十光洋,足够那人再买五条牛八匹马。陆小廷恣意妄为的最大成果本应是书写西麓建筑史上的新篇章。他让师爷往省城发电报,说是想在新龙镇建造一幢气派十足的花园洋房。相关人士答复说,选址确定后,他们将立即派遣一位出色的维也纳设计师和一名翻译来小镇投入工作。此事之所以获得陆增荣默许,是因为他的小儿子准备把残缺的大庙拆掉,好腾出一块空地,而老头子早就想动手铲除这座讨厌的农会遗址了。可惜陆小廷没能如愿以偿。中元节前夕,有点儿鸡胸的陆家二少闹得太疯,最终惹出一桩人命官司,建造花园洋房的计划随之化为泡影。事情发生于新龙镇围场。当天下午,一个北方的马戏班来到小镇,用电喇叭沿途播放歌曲,大车上站着一个身高九尺的巨人,怀抱两只凶恶的虎崽。全镇的男女老少都去瞧热闹:即使是太平年月,这类表演也十分稀罕。陆小廷看见一个身穿白衫的年轻人,手拿纸扇,扇上题着几行蚯蚓似的诗,觉得此人有点儿像哥哥,便叫手下去捉弄他。几个痞子故意踩上牛粪,又去踩年轻人的脚,把他一尘不染的布鞋弄脏了。穿白衫的年轻人无比愤慨:“我又没犯法,凭什么这样欺侮我?”说完一巴掌打过去。陆小廷的跟班就动手揍他。年轻人被打伤后,回家吐了几口血,哀叹数日,在一个下雨的黄昏死掉了。
中元节这天,鞭炮声从很远的地方传入新龙镇,空气中漂浮着柠檬鸭的酸味,令人不住吞咽口水。老榕树下香火缭绕,供奉着祖先的亡魂。死者的家人还哭丧不止,新寡的少妇依然伤心欲绝,惨祸所引起的激愤仍未平息,决定“为民除害”的小叔叔和阿凉赖九已准备妥当,要用放冷枪的方法干掉耀武扬威的陆小廷。穿白衫的年轻人死后第二日,他们爬出石头湖,埋伏于新龙镇老街的两侧。黎明时分,潮乎乎的寒气冷得他们的牙齿直打架。小叔叔想起他描画飞贼的清晨,而赖九被狂热的想象浸透全身,狞笑着,从狭窄的巷子里探出三角形的脑袋,急切盼望陆家二少如往日一般打马经过。他甚至背上一把大砍刀,以便在开枪不中的情况下冲出去把陆小廷活活砍死。忽然,一串巨大的咳嗽声响遍全镇,人们纷纷打开窗子,呵欠连天地看着空荡荡的街道。小叔叔心想:“陆小廷今天不会出现啦。”这时,一个骑马的黑影穿过雾气,仿佛威严的幽灵,夹杂同情与蔑视的脸庞隐隐昭示着“杨梅疮”曾经造成的苦难。一股独特的宗祠香火味儿让小叔叔怔住了,此刻他已经瞄准马背上的人影,正要抠动扳机。但街对面的赖九朝小叔叔做了个撤退的手势。——来人并不是陆小廷,而是他的哥哥,也就是郁郁寡欢,终日思考着使命、权威、党国以及诸如此类复杂玩意儿的栋梁才俊:有钱人陆家的大少爷陆云廷。
一些知情的下坡村居民说,如果陆小廷被打死了,便不会再有后来的“抢婚大战”。这种假设无非是一厢情愿的想法,因为陆老爷已预见到小儿子即将面临的致命报复。他削去陆小廷的指挥权,勒令他闭门思过,同时招回快要从陆军学校毕业的陆云廷。对于小儿子的乖张行径,陆老爷其实并不恼怒。——白衣青年的父亲与陆增荣曾是县议会里的死对头,二十年前他因公开反对袁世凯当皇帝而遭暗杀,更被诬为“死于桃色命案”,后来宁武将军宣布倒袁,他又成了政府追认的“革命先行者”。然而政治的血雨腥风极少妨碍陆增荣从中渔利,他就像一只惯走夜路的老黑猫,借机排斥了异己势力,扩大了他本人名下的田产。历经种种残酷斗争的陆增荣明白,了结这桩命案的困难在于平息人们压抑已久的怨气。那些饱受区县长官、杂牌司令、议员先生,以及乡绅老爷们水火夹攻的老百姓,他们熟悉所有压榨民脂民膏的伎俩,但只要还能活下去,便会一忍再忍,如同乱石滩上的灌木,善于应付年复一年的酷烈干旱和凶猛山洪,不过任何蛊惑乃至风吹草动都可能让他们遽然爆发。穷人中流传着农会又一次成立的消息,说黎世炯和姓梁的黄埔军校毕业生并没死,而且带回了地下党的三**宝,致使陆根发的寡妇姐姐双双怀孕。新龙镇上,不时有人往陆家大院里扔石头,几次还扔过瘟鸡和死猫死狗。
陆云廷受命处理家事。他首先以大公无私的态度责罚弟弟:赏了年轻人一顿货真价实的鞭子。据说原本还会施加更严厉的惩处,但一伙前去求情的老头子阻止大少爷动手,他们号啕大哭,仿佛自己才是世上最悲惨的受害者。四名打手押送县法院审讯,其中之一很快被执行枪决。有钱人陆家出重金抚恤白衣青年的家人,甚至替他们在邻县买田置宅,又请来五花八门的和尚、道士以及师公为死者追荐悼亡,办了七天七夜盛大的法事。

正文 第四十九章

陆家大少回镇上去了,我的脑袋仍嗡嗡作响。亲近他的人说,陆云廷身上多了一道伤疤,那是他参加北伐留下的。他脸膛黝黑,头发被烈日烤成深棕色,好像一名久经沙场的士兵。临近黄昏,山坳间依然明亮,送行的村里人不住夸赞陆云廷,而前一天上午我几乎抠动扳机,向他射出两颗足以打死一头野猪的铁弹。当时我想:“陆小廷今天不会出现啦。”如今,陆云廷经历过校场上的毒辣太阳、北伐前线的炮火、同窗的嘲讽以及耻为人知的病痛,重归故里,冲我大发议论。
半个月后,我再次潜入石头湖,告诉土匪头子唐金豹,官兵打算建造一圈竹篱笆把他们彻底困死。众土匪随即向罂粟田施放“魔烟”,提前割完浆晒好药,带上生烟膏逃出土堡。唐金豹从此匿影藏形,他的喽啰也陆续金盆洗手。这帮人的作为令赖九十分不屑。他没要大烟,只带了一杆长枪去投奔邻县的“华南虎”。临走时,他郑重宣告自己已经脱胎换骨:
“赖九死掉啦,打今天起我叫‘九节狼’。”
十月里,本地举行最后一次盛大的歌墟。新龙镇上热闹非凡,有钱人陆家牵头打醮、祭神。整个百万大山西麓的对歌能手都渴望一展歌技,入夜后找个僻静处谈情说爱,凑成一双双露水鸳鸯。歌墟头一天,歌场上人声鼎沸,男女老幼携带枫叶糯米饭和玫瑰鸡蛋,早早挤入绣棚。他们冲本县的舞龙队高声喝彩,又为姗姗来迟的外省杂技团望眼欲穿。从陆家大院抬出的刘三姐神像游遍各村各寨,引得许多光屁股小孩跟在后面打闹撒欢。阿源问我:
“小叔叔,大伙为什么要争吃阿雨做的糯米饭?他们很饿吗?”
“因为你阿雨姑姑长得好看,谁都想瞧一瞧。”
歌墟中,阿雨跟一名预备军官对上了眼。姑娘两颊绯红,眼睛亮汪汪,主动请年轻人尝尝她的手艺。他是陆云廷的军校同窗,偷空随陆云廷回乡玩耍。
“可大伙为什么不吃阿瑛的糯米饭?”
我解释说,他们知道刘瑛的糯米饭不是用枫叶染的,吃了会拉肚子。
“阿瑛拿什么染糯米饭呢?”
事已至此,我只好告诉阿源,刘瑛用的是皮神甫留下的颜料,里边掺有蓖麻油。
当天,刘瑛被热心的姑嫂姊妹打扮得犹如仙女下凡。她的出现引来一批批外乡人,吓退了本地的胆小鬼。——大半个村子的妇女皆为她光彩照人的妆扮尽过一份力,她们充分发挥各自对歌墟的记忆与理解,围着她唧唧喳喳出主意。她也一反平时对衣服和饰品的厌恶态度,任由一大帮村妇上下忙活,为她梳妆打扮。刘瑛全身上下佩带的银饰比她本人还重十斤。阿妈指挥着这伙女人,重复着把年轻姑娘打扮成仙女的伟大意义。“让最好的男人相中她们!”那些飘荡在山间林下的动人情歌,这会儿全部降格为小孩子的幼稚游戏:说到底,只有正经人家、殷实之户才配体面地谈婚论嫁。
“阿凉,你说我好看吗?”
刘瑛仿佛又变回当初手捧绿皮小碗、对一切都颇感好奇的五岁小姑娘。我目睹她宛如一棵雌木瓜树挺立于阳光充足的庭院里,猛然察觉时光好似一阵狂风,把过去的事情统统卷走了。
“他娘的!”
但刘瑛根本不善于对歌,这使她聪慧伶俐的形象大受折损。一些人窃窃私语,猜测她其实是个傻姑娘,有人说她是“图额”①变化的。帮忙的著名歌师心灰意懒,因为刘瑛喜欢任性胡来,总是不按章法瞎唱,完全无视对仗和韵脚。她惊世骇俗的天籁在大多数人听来简直跟狼叫一样。上坡村的小莲花、镇里年轻女巫的妹妹与初来乍到的瑶族姑娘抢过风头,成为年轻一代中引人瞩目的顶梁歌手。陆家大少陪着兴致勃勃的军校同窗四处转悠,陆小廷紧随其后,由几个身手矫健的家丁严加守护。歌场上,瑶族姑娘和年轻女巫的妹妹互相斗法,两族口口相传的智慧好像辛勤下蛋的母鸡,足以使这场**迭现的对歌载入史册。双方游刃有余的歌喉、古怪刁钻的提问、连消带打的机智回答引起阵阵喝彩。“唱得好!”“答得妙!”人们按惯例把瑶族姑娘唤做“阿巧”。我躲进凉棚,远离这场渐入佳境的好戏。阴影外,绽开的深红色朱槿花缀满阳光的金屑,欢呼、起哄和嬉笑的声音仿佛史上最后一轮潮水漫过天空,虽然那些柔和的拖腔、热烈的高腔仍延续不绝,但一切终将消逝。而此刻瑶族姑娘胸前的半月形银扣闪闪发亮,比任何事物都更为晃眼。
“我是来嫁给你的。”几天前,穿蓝裙子的“阿巧”对我说。尽管她一身瑶族打扮不会有假,我依然觉得她在开玩笑。
我摊开双手,告诉她我一分钱也没有。
“你听着,”年轻的瑶族女人抿了抿被烈日烤干的嘴唇,“我可不是叫花子,”她说,“我是来嫁给你的。”

正文 第五十章

不知从哪年开始,村西头的田里就悄悄种上了罂粟。÷∴ “棉布风潮”过后,烟苗的种植面积不断扩大,红色、白色和黄色的罂粟花时现时隐,单调而艳丽,令许多人如醉如痴。二月中旬烟苗割浆前,总有几个背着鸟铳、神情严峻的乡民在田边走来走去。这很快引起了各方好奇,因为他们假装打鸟的举动十分抢眼。
那阵子,省府正全面推行“新政”,全乡的男女老少仿佛一下子越过两百年光阴,被许多新鲜时髦的把戏弄得晕头转向。新委派的镇长身兼数职,刚到任便忙于张贴各种章程,饬令各村举办公耕,开村民大会,禁绝求神送鬼,以便赶在太阳下山前一举摧毁腐朽的旧制度,奠定“真正民主政治之基础”。姓钟的新镇长刚从民团干校卒业,为人说一不二,喜欢独断专行,虽说是陆增荣的远房表亲,但从不往陆家大院里跑。他展开大刀阔斧的改革,把各村的成年男子统统编入民团后备队,自任队长;又将不识字的大人小孩赶进新成立的“中心国民基础学校”,他本人兼当校长,准备一劳永逸彻底消除文盲。农忙过后,各村纷纷修路垦荒,到处是一派鼎新革故的火热景象。然而越来越多的抱怨和诉苦表明,大伙的生活不仅没有好转,反倒愈发窘迫。许多借不起钱的人不得不开始偷种大烟。不过,最初引起众人反感的,既非民团后备队耗时费力的“集训”,也非伴随《国民基础读本》而来的“建校费”和“办学捐”。他们甚至不反对花样繁多的合作社,却拼死抵制政府改良风俗的种种企图。隆冬时节,雷厉风行的钟镇长组织起医疗队和防疫队,派人巡查四乡,取缔巫师和打醮酬神。他强迫村民穿新式服装,差点儿引起血腥的反抗。可直至禁烟禁赌的文告浮出水面,新龙镇的居民才最终相信:军队或迟或早会发起新一轮清乡。
当时,我和皮神甫整天研究如何调制颜料,毫不关心外头的纷纷扰扰。为配制明亮的橙黄和群青,皮神甫问人上哪儿可以买到亚麻仁油和罂粟油,于是我想到村西头有一片大烟地。谁知负责守卫的人竟毫不通融。一个平常挺和气的人对我说:“阿凉,别掺和烟苗的事,小心吃枪子儿!”我原以为,他无非是想唬一唬我。不料春节刚过,新龙镇便有两个人暴尸街头。骤然紧张的气氛使镇长坐卧不安。关于军队或土匪要来抢烟苗的传闻层出不穷,而另一些人则频繁联络各方势力,想尽办法保住烟苗。有钱人陆家日夜加紧戒备,担心这又是一场针对他们的阴谋。三月初,陆老爷由于一次轻微中风而无法下床,只好把新龙镇民团的指挥权交给陆家二少。神气活现的陆小廷一连数日骑马上街巡视。某天他听见有人议论他“是小妈养的,穿着龙袍不像太子”,就命令部下把那几个家伙绑在金合欢树下玩假枪毙的把戏,吓得他们屎尿齐出。数天后,军队果然开始行动。他们一出兵营便直扑向新龙镇一带。一名姓黄的少校营长宣称,要将所有非法种植的烟苗“连根铲除干净”。
然而,罂粟田整块整块消失了。官兵们翻遍每一尺土地,也找不到半棵烟苗的影子。一些村民告诉尖嘴猴腮的黄营长,外人所见的根本不是什么罂粟,只是一片生长旺盛的茼蒿。黄营长以前从未遇过这样的怪事。他将信将疑,命令部队驻扎新龙镇,亲赴陆家大院向陆老爷解释出兵原由,此举也使得新任镇长威信扫地。入夜时分,少校营长酒醉饭饱,在客房里睡了一个姿色出众的女仆,狂放的**声直到天亮前才平息下去。第二天,他拜陆增荣为义父,把委身的女仆讨来当小老婆。陆增荣送给他一大笔嫁妆,并用老朋友的语气,对自己刚认的这个年纪挺大的干儿子说:
“你要找的烟苗,全都跑进土匪窝里啦。”
“离割浆的时节不是还有一段日子吗?”黄炳钿追问陆老爷,当地人是不是有一种能让烟苗提前成熟的神奇方法。
“他们的确有一手,”陆增荣说,“但不是让烟苗提前成熟,而是背着活烟苗满山满岭乱跑!”
三天后,镇上贴出《本省剿办盗匪条例》,总共七章二十七条。围观者议论纷纷,认为军队这一趟不仅想要鸦片,而且真打算消灭土匪。这个决心无论对哪一方都是危险的。卢瘸子告诉我,赖九奉命背上栽种着烟苗的竹箩筐,躲进山里去了。尽管军队宣布新龙镇戒严,各路人马仍围着赌馆积极探听有关烟苗的消息。不久,赌馆也查封停业,可里面的人始终没怎么减少。日暮时分,一些肆无忌惮的赌徒照旧要走到街边,把憋了一天的尿哗哗哗浇向金合欢树,驴子般粗野的动静折磨着守生寡的女人。我返回家中,夜间听见刘瑛的呼吸与墙内有若无的声响,整晚翻来覆去无法入睡。阿妈瞧我气色不佳,怕我吃错了东西,赶忙熬出一锅据说是清肠排毒的药汤灌我喝下去。
镇外的受贡亭成了军队的临时司令部。几年前,农军的炉灶曾把这儿熏得漆黑。黄炳钿立下军令状,满志踌躇,摊开错误百出的地图制定剿匪方略。经过一个月的打草惊蛇、两个月的守株待兔、三个月的瓮中捉鳖,官兵终于在石头湖困住唐金豹一伙。能干的少校营长从广东借来攻城用的人力铁甲车和一个精通几何学的炮兵参谋,打算在烟苗首次割浆的半年后,将全部土匪一网打尽。
石头湖其实是一座两百年前修建的土城堡。里边的居民皆姓邹,他们遵照祖训,世世代代不断加固着四面的城墙。然而石头湖眼下已变成土匪窝。炎热的夏天里,黄营长指挥他军纪废弛的烟鬼部队先后发起了七轮进攻,人力铁甲车、炮兵参谋的几何学招数、水淹法、夜间伏击战、土制铁炮、竹篱笆战术、顶端系着麻绳的竹梯纷纷登场,却无一取胜。军官们大伤脑筋,不明白土匪为什么还能够负隅顽抗。直至中元节前夕,一个夜间外出撒尿士兵才无意中发现,每晚都有少数土匪穿越军队的防线出出进进。他们逃出包围圈,潜到各村搞粮食,搞女人,搞情报,天亮之前再爬回土堡继续固守。剿匪战的始末被记者写成新闻报道,刊诸报端,立即引起省城居民的极大兴趣。七月间,许多来路不明的流浪汉混入镇子,四处打听石头湖的位置。
一天深夜,咚咚咚的敲门声吵醒了全家老小。来人竟是卢瘸子。“阿凉,”他手握曲尺枪说,“带上猎枪和火药,跟我走。”

正文 第五十一章

“瑛,我得走啦。∵∴ ”
“阿凉,外头还黑着呢……”
“过去你就喜欢说:
“‘阿凉,天还没亮嘛。’
“‘阿凉,让我再睡一会儿。’
“所以阿妈总是忙了一大圈后,才吩咐我把你叫醒。”
“她知道我整天都犯困,夜里却睡不着。”
“瑛,为什么你会这样?”
如今我长得挺丑,理应归入歪瓜裂枣之列。可阿婆说,当年我眼睛很大,头发微微带卷,模样十二分俊俏,惹得刘瑛和众姐妹整天挣抢不休。我的脸蛋被她们擘来擘去,又亲又捏,掉了许多层皮。她们的行为使我深感厌烦,于是越长越不讨人喜欢,最终变成眼下这副怪相。但刘瑛还是挺爱我,一直想当我干妈。没出嫁之前,姑娘始终睡不安稳,每天晚上从墙里传出的细微声响常常使她梦中惊悸,在无意识间拼命捂住耳朵。但睡眠并未减弱她的各种知觉。她透过厨房的炉烟味儿,闻到远处的栀子花发出浓烈香气,认出它恰是父女俩安家落户之初最先遇到的那一株;她听见水车的叹息不同于昨夜,便想到自己从未谋面的母亲,仿佛她永远年轻动人,而远在省城的陆云廷,又将比前一天走得更远、变得更加模糊;她发觉沁凉的月光下,一只山魈正在为自己没有影子而犯愁,神情和小叔叔阿凉一模一样,并且都长着一对兜风耳,都能凭借它们来追寻她的踪迹;最后,刘瑛无可避免地看见了自己的父亲,生怕那间能够用牛车运走的木房子趁着凌晨阴阳反转的混乱,拔腿逃入茂密无边的丛林里,去归附刘哥四终年游荡的鬼魂……刘瑛整晚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如火车般从她头顶呼啸而过。“刘哥四,帮我做一张八仙桌!”“瑛啊,读书要专心。”“小姑娘,下坡村老陆家怎么走?”一串串往日的回音在枯寂的时光里交战,在夜阑人静的屋檐下繁殖,又在一阵鼻鼾或熟睡间歇的咂嘴声中陡然平息。
一天深夜,刘瑛预感有人要来,就事先穿好衣服,坐在黑暗中等待敲门声响起。“是陆根发,”望见窗外月昏星残,她自言自语道,“他的牛力气白天没用完,来找阿凉摔跤。”可来人不是陆根发,而是镇上的卢瘸子,他手握曲尺枪,眸子里闪着凶狠的光芒。
“阿凉,”瘸子说,“带上猎枪和火药,跟我走。”
自从祖传的德造双筒重新封存后,小叔叔便神差鬼使般越来越不安分。他先是帮土匪搞粮草,接着又跟随卢瘸子潜入石头湖内,去协助唐金豹抵挡官兵进攻。他对待女人忽冷忽热的态度也是那时形成的。他决心成为土匪之前,有个穿蓝裙子的瑶族少女跑来新龙镇,自称要嫁给他。小叔叔听完理由捧腹大笑。而阿婆开始相信刘瑛所说的,即曾祖父留下的猎枪带着女人才能听见的咒语,但永远只对男人起作用。其实小叔叔早就偷偷学会了开枪。他第一次扣动扳机时,枪托往他脸颊和肩膀猛然一砸,疼得他眼冒金星,跌坐在地上。然而小叔叔并不理会女人们的奇谈怪论。某天凌晨,他终于趁着朦朦夜色,攀上石头湖的老旧城楼。
石头湖南面是一片低矮茂密的灌木林。由于兵力不足,剿匪的军队始终没派人上这儿把守。小叔叔数次穿越荆棘丛生的林子,跟城头上值夜的土匪对暗号。——为了掌握一套复杂的“游勇歌诀”,消化各种隐语、行话和江湖切口汇集成的大杂烩,他每晚都得反复背诵。
“上田有水有人知……”高处的人轻呼。
“下田无水无人知!”小叔叔回答。
“你五祖,我六祖!”
“你有荷包,我有兜肚!”
“饮下红花酒……”
“寿命九十九!”
这种一唱一和的对话有时几回合便告结束,有时却像羊拉屎似的没完没了,能一直磨蹭到天亮。小叔叔说得不耐烦了,就哑着嗓子喊:
“赖九,我×你的妈,快把老子拉上去。”
爬上城垛,便可看见石堡里比屋连墙的房舍、祠堂、神庙、磨坊和货栈,此外还有牛棚、猪栏、晒谷场,也有禾田、水井、菜地以及方鱼塘。一切都在幽淡的月光下影影绰绰。又高又厚的城墙以长条青石为基础,将大熟砖砌到顶端,上边敷着三合土(由细泥、贝壳灰、糖浆和糯米汁按比例混合制成)。黄营长曾架起两门土制大铁炮轰击城墙,结果轰了四五天,耗光九十多颗生铁弹,城墙也仅仅是多出几十个小凹坑,并没有塌掉。于是有人夸耀这堵城墙能够万年不倒,可如今已被火灾和疾风暴雨蹂躏得面目全非,倾圮荒废,路人只能看到乱石堆上布满粗细不等的野屎。当年在土城堡里,小叔叔给一个人老珠黄的独眼娼妓画过像。妓女脖子上有一道明目张胆的青筋,凡是要跟睡觉她的男人,迟早会领教那玩意儿关键时刻突然变粗的恐怖情景。独眼娼妓对小叔叔的西洋画法挺满意,自愿给小叔叔白耍一回,但小叔叔婉拒了她的好意。白天里,官兵们奉命攻城,心里惦记着上头拖欠他们的军饷,于是战斗随即变成一轮饭前运动。少校营长并不催促无精打采的士兵,打算以围困的方式迫使土匪屈服。奇妙而漫长的攻防战中,妓女和烟膏也像银元一样畅通无阻穿梭于阵地之间。新龙镇的居民迅速适应了这场懒洋洋的剿匪战,更把护身符与保命牌的生意做到石头湖周边:他们很清楚,最漫不经心的开枪开炮也照样能打死人。小叔叔无疑支持这种见解。——继农会一役之后,他再度目睹了活人是如何一点一点魄消魂散的。某日清晨,有个年轻人被官兵施放的醒炮炸伤了腰,伤口不住溃烂,仿佛冒泡的猪杂碎粥。他捱了十几天,临死前猛烈抽气,身子绷得像一块因受潮而变形的木板,四肢浮肿有如水萝卜。年轻人是在小叔叔怀里死去的。这次经历的影响如此之深,以致小叔叔当上土匪头子后,还不时盘问部下类似细节,从而判断他们究竟有没有撒谎。
赖九带小叔叔去拜见匪首唐金豹。他坐在一张大藤椅上,披着一件旧军服,德国皮靴上沾满泥点。屋内有一股烧糊的酸鱼汤味儿。土匪头子正命人焚烧尸体,把骨灰当作烟苗的肥料。赖九对小叔叔说,唐金豹的内裤是用绸缎做的,因此跟其他土匪不同,拉完屎要拿白纸擦屁股。
“想入伙,就必须先杀一个人。”
小叔叔告诉唐金豹,他这一趟只是来递个消息。
“臭小子,”土匪头子前额乌青,神色犹如笑面夜叉,“你活腻了吧?”
瑛,你的头发散开,比夏天的河水更欢快。是什么搅扰了你?我想起你腰间的红绳和你琥珀色的大腿。瑛,我本想一等你成年,就向你提亲。可眼下还不行。打过老番的祖父生前曾说:男人磨练勇气,女人磨练耐性。瑛,要为你死的人很多,敢为你活着的人却一个没有。或早或晚,你终归会承认我说得对。

正文 第五十二章

石头湖里的妓女是色胆包天的土匪们从县城弄来的。她们和番薯一块儿被装进麻袋,乘夜色运入城堡。起初,土匪的数量把几个妓女吓得两腿直打哆嗦。但很快她们便表现出超群毅力和非凡敬业精神,沉着应对人数百倍于己的粗野嫖客。“是谁保全了良家妇女的贞洁?”一个娼妓说,“是我们这些被玩、被骂,还要给县府缴花捐的女人。”战斗打响后,她们在石头湖内逐步获得体面的地位,比姓邹的村民更加自由,甚至可以拒绝不合心意的土匪。作为匪帮头目,唐金豹对于女色会降低队伍战斗力的传统说法深信不疑,可眼下这几个窑班娼妓①也确实起了稳定军心的作用。许多人简直无法离开她们,赖九即是一例。他跟一个**高耸、年龄足够做他母亲的妓女打得火热,每次完事后,他总要把头埋在一双巨大肉球间嚎啕痛哭。那母牛般的女人温柔备至地摩挲他瘦骨嶙峋的背脊,任由小伙子的眼泪、口水、清鼻涕流遍她宽广的胸脯和圆滚滚的小腹。如果不是每次都有等得不耐烦的同伴踹开房门,将光腚的赖九一把扔出去,他肯定会抱着中年妓女哭个通宵。然而,这个帮助小伙子长大成人的娼妇最终只获得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粗俗评价:
“她那儿太松啦。”赖九说。
十月里,众官兵勉为其难打起精神,想用水淹法攻破土堡。小叔叔爬进爬出,偶尔去赌馆给人画像。人人都说石头湖的攻防战是他们见过的最扫兴的一场仗。某天下午,赖九听大伙聊起镇上的陆小廷打死人不偿命,肺腑间猛然涌出一股替天行道的豪情。“狗娘养的,”他说,“镇上乱哄哄正好下手,谁也不会知道是我们干的!”他还向小叔叔阿凉展示了一件神秘物品,由一条宽布带、两条窄布带和一双奇怪的布兜组成的怪玩意儿。
“赖九,这是什么卵东西?”小叔叔觉得,它不像是一种暗杀工具。
“这叫奶罩,城里女人用的新潮货。”
小叔叔吃了一惊。——赖九竟然敢跑去县城给大**相好买礼物。两天前,他从几名抢劫过商船的土匪那儿听来奶罩的妙处,马上决定买它两打,日后再缠上哪个女人便可送她一副。事实上赖九的大胆行动还不止于此。十月末的某一天,唐金豹派他外出送信,小伙子居然顺道下省城看了一场电影,并且带回一张鬼画符似的海报,上边狗屁不通的的广告语足以使人发癫发狂:
血的搏斗,生的呼号,悲壮的啼啸,俏佳人玉体横陈!云的骚动,风雷电的怒火!狂暴、粗犷、骄奢、荒淫、极度刺激,艺华影业公司最灿烂贡献!欣赏本片不啻打一支抗日强心针,服一帖救国兴奋剂!
凌晨时分,潜回石头湖的半道上,赖九碰到一个夜间解溲的士兵,差点儿白白送掉小命。这件事立即引起各方不安,促使黄营长改变策略,改打夜间伏击战。好几个土匪因此被生擒。那些人还没怎么受拷打,就交代了石头湖里栽种烟苗的情况。少校营长这才终于确认土匪们顽强抵抗原因:他们将各村各寨偷种的烟苗移入石头湖内,指望靠它发一笔大财。
距离烟苗第二次割浆的时间尚有一个多月,黄炳钿决心一石二鸟。夜间的伏击逐渐减少了。立冬刚过,小叔叔听到一则传闻:少校营长派人去各地采购竹子,还请来十余名竹工。他立即给唐金豹送去这个重要消息。此后一连二十多天,剿匪部队反复演练使用苗竹梯攻城的战术,而竹工开始从石头湖南面往两侧织竹篱笆。士兵们被迫写下遗书,所有连长以下军官均已安排好后事。
一天拂晓,八十名身手敏捷的突击队员在锡色的晨光中飞快跃上土城墙。城头无人扼守,反倒晾满橘子皮和陈年香菇。衣衫褴褛的士兵蜂拥而入,踹开每扇房门,搜遍每一个角落,结果却令他们沮丧之极:城堡里连半个土匪的影子也找不着,烟苗已被焚烧一空。遍布青苔的墙根下,一头气定神闲的母牛正在反刍。他们砸烂所有容器,拆毁全部房屋,但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摆脱受捉弄的阴影:“官兵”几乎就是愚蠢的代名词,石头湖之战更沦为大伙编造笑话的材料。“赶紧织一圈竹篱把家围好,”尖酸刻薄的小镇居民对带绿帽的倒霉鬼说,“你老婆都快变成石头湖的窑姐啦!”黄营长的上司怒气冲天,命他“提着脑袋”,就算翻遍百万大山西麓的每一寸地皮,也要把唐金豹找出来。黄炳钿带着他的部队游魂野鬼般四处晃荡,有几次甚至跨出辖区,被友军误以为是新起的大股山贼。“老蚂蟥”陆增荣只好以地区议员的身份替干儿子开脱罪责:“唐匪虽未擒获,焚毁烟苗亦堪为一功。今匪酋逃窜,匪帮瓦解,乡里无不拍手称快。”然而本地居民全都知道,陆老爷在烟苗的问题上扯了谎。两周后,黄炳钿获准返回驻地时,已和讨饭的乞丐相去无几。士兵们的惨相轰动整个县城。
如果不是刘瑛、年轻女巫的妹妹、蓝裙子瑶族少女与其他姑娘为本地最后一次歌墟掀起热潮,大伙还会继续谈论石头湖的趣事。实际上,少校营长最初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土匪们的确掌握了“能让烟苗提前成熟的神奇方法”。烟苗开花后,两名巫师走到罂粟田里,口中念念有词,借着月光杀鸡取血画符,命人点燃剁碎的美人蕉和野香蕉叶。土匪们围绕四周,用大葵扇把浓密的“魔烟”扇向烟苗。如此反复几昼夜,罂粟花便结实了。

正文 第五十三章

军队发起进攻前两周,土匪们开始抢收罂粟果。割浆的活儿必须赶在太阳出来之前干完。赖九因此整日眼圈乌黑,困乏得直淌口水。一个从没离开过石头湖的老头向黄营长供认,自从官兵开始修建竹篱笆,每天晚上总有三三两两的土匪秘密出逃。炮轰城门当日,一百多人分作四批从南面土墙爬出,消失于黑黢黢的无边山林。官兵只得胡乱枪毙几名姓邹的村民泄愤(他们都老得几乎迈不动步子),拔营返回县城。部队走过新龙镇时,黄营长发现每座房屋皆犹如坟墓,既无狗叫也没人打鼾,只能听到部队自己发出的马蹄声和橐橐的脚步声。夜间变化莫测的雾气使他产生了灭亡的预感。看见灯火通明的陆家大院后,少校营长才勉强振作起精神。
“去找老滑头讨个主意吧!”黄炳钿心想。
陆增荣的办法很简单,就是让他带着部队进山瞎转,直到情势缓和为止。官兵围困石头湖的半年中,陆增荣每天手拄虬龙拐杖,由一个省城洋医院派来的女护士掺扶着,在幽暗的大厅里来回走动。晚上陆老爷枕着一只名贵的药枕,梦见他惊惧的亡父(他即便死了,鬼魂也依然是疯癫的)。然而陆增荣不肯承认自己正在滑向衰老的泥潭。他收回陆小廷刚刚获得的权力,理由是这个年轻人掌握民团后完全暴露了骄纵张狂的恶劣性情。陆增荣对族人告陆小廷的状并不吃惊:他们想不通向来乖顺听话的陆家二少为什么会去调戏良家妇女,而且整天指使他的狗腿子四处找茬。大伙以为他中了邪,陆增荣倒认为小儿子本性如此。其实,陆小廷从来没有像如今这样快活过。以往的日子让他痛恨不已,因为他无非是家里一个虚虚飘飘的影子,众人的眼睛只盯着他父亲和大哥,经常忽略他的存在。骄傲的陆云廷打心眼儿里瞧不起他,可怜他,而陆增荣时刻不忘陆小廷的母亲正是被亲生骨肉害死的(这个陆老爷唯一爱过的美丽女人死于难产),因此,他待小儿子十分冷漠。陆小廷连名字也是随哥哥起的。所有人都相信他是个没出息的家伙,仅会躺在烟床上吞云吐雾。事实上陆小廷抽大烟的确别开生面:他每次要用三杆烟枪,嘴巴和两个鼻孔一块儿吸,前后左右须有四个女仆服侍。所以人们众口一词说他是家族史上屈指可数的“败家精”。五年前,陆小廷还被亲友当成刚刚断奶、只懂耍赖且依然尿床的蠢孩子,他的哥哥便代表陆老爷去下坡村裁定土地归属了。陆小廷看起来永远也长不大,尽管他个头挺高,塌肩以及轻微的驼背总让人觉得他很孱弱,是个软蛋。去年春节,亲朋好友仍和往常一样给他塞压岁钱,而他那众星捧月的哥哥早就跟家族中的成年男人互相敬酒了。
陆小廷起初以为,掌握民团会让状况有所改善。他骑上高头大马,竭力模仿哥哥的派头,在街上不停逛来逛去。他渴望姑娘们驻足赞叹,结果姑娘没等着,反倒惹来老妈子朝他泼洗脚水。她们只当陆家二少又打算玩什么公子哥儿的无聊把戏。于是陆小廷纵马狂奔,扬起扰乱安宁的烟尘。小镇居民纷纷骂他狐假虎威。县城的众多亲戚更不把他当回事,不时问他:祖传的长命锁是哪年摘掉的?要不要下省城看龙舟?想吃什么馅儿的广州月饼?陆小廷终于明白,他的父亲和兄长只要活在世上一天,自己就别指望跟他们平起平坐,“陆家二少”就永远是一个可笑十足的字眼。从他绑住两个多嘴多舌的家伙玩假枪毙之日起,陆小廷便不再试图改变旁人的顽固观念,因为装模作样早已让他心烦透顶。那两个吓得淌屎的倒霉蛋四处宣传陆家二少的“可怕之处”,陆续遭殃的街坊不断证实着传闻,以致新龙镇的幼童一听到他的名字即夜啼不止。这种效果正是陆小廷想要的。他找茬殴打所有瞧不顺眼的家伙,调戏神色慌张的姑娘及其母亲,带领一帮鸡鸣狗盗之徒找下坡村的人摔跤,拉上坡村的人斗鸡,跟井头村的人比赛吹牛。他与所有人比试枪法,然而谁都不许胜过他。陆小廷曾经深夜敲响整条巷子的房门,逼迫昏昏沉沉的居民上报家中人数,一旦出错就拖到黑乎乎的街上饱以老拳。陆小廷越闹越起劲,终日擂鼓筛锣,和一班酒囊饭袋嘻嘻哈哈瞎折腾,又不时扬言要枪毙某某,吊死某某,罪名是他们私种大烟,暗通土匪,但谁也没有为此丧命。不久,陆家二少又迷上了坐藤椅轿子出巡。扛枪的随从簇拥左右,一名唇髭浓密的大屁股女仆为他撑遮阳伞,陆小廷自己手握一把美国造零点三八英寸转轮手枪,不停指挥轿夫转弯、直走、调头,看见别人的耕牛和驮马便一枪打过去,然后吩咐左右把死掉的牲口弄回家里煮肉吃。不少人因为骂他挨了揍,但多数清楚他脾性的人不仅不生气,还一个劲儿嬉皮笑脸地夸奖他:“廷少爷(人们也这样称呼他哥哥陆云廷),您枪法真了得,指哪打哪,弹无虚发!”陆家二少听罢,心花怒放,照例要打赏几十光洋,足够那人再买五条牛八匹马。陆小廷恣意妄为的最大成果本应是书写西麓建筑史上的新篇章。他让师爷往省城发电报,说是想在新龙镇建造一幢气派十足的花园洋房。相关人士答复说,选址确定后,他们将立即派遣一位出色的维也纳设计师和一名翻译来小镇投入工作。此事之所以获得陆增荣默许,是因为他的小儿子准备把残缺的大庙拆掉,好腾出一块空地,而老头子早就想动手铲除这座讨厌的农会遗址了。可惜陆小廷没能如愿以偿。中元节前夕,有点儿鸡胸的陆家二少闹得太疯,最终惹出一桩人命官司,建造花园洋房的计划随之化为泡影。事情发生于新龙镇围场。当天下午,一个北方的马戏班来到小镇,用电喇叭沿途播放歌曲,大车上站着一个身高九尺的巨人,怀抱两只凶恶的虎崽。全镇的男女老少都去瞧热闹:即使是太平年月,这类表演也十分稀罕。陆小廷看见一个身穿白衫的年轻人,手拿纸扇,扇上题着几行蚯蚓似的诗,觉得此人有点儿像哥哥,便叫手下去捉弄他。几个痞子故意踩上牛粪,又去踩年轻人的脚,把他一尘不染的布鞋弄脏了。穿白衫的年轻人无比愤慨:“我又没犯法,凭什么这样欺侮我?”说完一巴掌打过去。陆小廷的跟班就动手揍他。年轻人被打伤后,回家吐了几口血,哀叹数日,在一个下雨的黄昏死掉了。
中元节这天,鞭炮声从很远的地方传入新龙镇,空气中漂浮着柠檬鸭的酸味,令人不住吞咽口水。老榕树下香火缭绕,供奉着祖先的亡魂。死者的家人还哭丧不止,新寡的少妇依然伤心欲绝,惨祸所引起的激愤仍未平息,决定“为民除害”的小叔叔和阿凉赖九已准备妥当,要用放冷枪的方法干掉耀武扬威的陆小廷。穿白衫的年轻人死后第二日,他们爬出石头湖,埋伏于新龙镇老街的两侧。黎明时分,潮乎乎的寒气冷得他们的牙齿直打架。小叔叔想起他描画飞贼的清晨,而赖九被狂热的想象浸透全身,狞笑着,从狭窄的巷子里探出三角形的脑袋,急切盼望陆家二少如往日一般打马经过。他甚至背上一把大砍刀,以便在开枪不中的情况下冲出去把陆小廷活活砍死。忽然,一串巨大的咳嗽声响遍全镇,人们纷纷打开窗子,呵欠连天地看着空荡荡的街道。小叔叔心想:“陆小廷今天不会出现啦。”这时,一个骑马的黑影穿过雾气,仿佛威严的幽灵,夹杂同情与蔑视的脸庞隐隐昭示着“杨梅疮”曾经造成的苦难。一股独特的宗祠香火味儿让小叔叔怔住了,此刻他已经瞄准马背上的人影,正要抠动扳机。但街对面的赖九朝小叔叔做了个撤退的手势。——来人并不是陆小廷,而是他的哥哥,也就是郁郁寡欢,终日思考着使命、权威、党国以及诸如此类复杂玩意儿的栋梁才俊:有钱人陆家的大少爷陆云廷。
一些知情的下坡村居民说,如果陆小廷被打死了,便不会再有后来的“抢婚大战”。这种假设无非是一厢情愿的想法,因为陆老爷已预见到小儿子即将面临的致命报复。他削去陆小廷的指挥权,勒令他闭门思过,同时招回快要从陆军学校毕业的陆云廷。对于小儿子的乖张行径,陆老爷其实并不恼怒。——白衣青年的父亲与陆增荣曾是县议会里的死对头,二十年前他因公开反对袁世凯当皇帝而遭暗杀,更被诬为“死于桃色命案”,后来宁武将军宣布倒袁,他又成了政府追认的“革命先行者”。然而政治的血雨腥风极少妨碍陆增荣从中渔利,他就像一只惯走夜路的老黑猫,借机排斥了异己势力,扩大了他本人名下的田产。历经种种残酷斗争的陆增荣明白,了结这桩命案的困难在于平息人们压抑已久的怨气。那些饱受区县长官、杂牌司令、议员先生,以及乡绅老爷们水火夹攻的老百姓,他们熟悉所有压榨民脂民膏的伎俩,但只要还能活下去,便会一忍再忍,如同乱石滩上的灌木,善于应付年复一年的酷烈干旱和凶猛山洪,不过任何蛊惑乃至风吹草动都可能让他们遽然爆发。穷人中流传着农会又一次成立的消息,说黎世炯和姓梁的黄埔军校毕业生并没死,而且带回了地下党的三**宝,致使陆根发的寡妇姐姐双双怀孕。新龙镇上,不时有人往陆家大院里扔石头,几次还扔过瘟鸡和死猫死狗。
陆云廷受命处理家事。他首先以大公无私的态度责罚弟弟:赏了年轻人一顿货真价实的鞭子。据说原本还会施加更严厉的惩处,但一伙前去求情的老头子阻止大少爷动手,他们号啕大哭,仿佛自己才是世上最悲惨的受害者。四名打手押送县法院审讯,其中之一很快被执行枪决。有钱人陆家出重金抚恤白衣青年的家人,甚至替他们在邻县买田置宅,又请来五花八门的和尚、道士以及师公为死者追荐悼亡,办了七天七夜盛大的法事。
整个新龙镇闹哄哄的,陆云廷避开喧嚣的人群,怀揣最隐秘的心绪四处闲逛。刘瑛由于不能忍受墙壁中发出的怪声,已搬回她父亲花一个下午搭成的小木屋独住,阿婆这才发现,她早已将刘哥四的女儿当成自家闺女了。村庄内外,烟火缭绕的大榕树下落满香灰和炮屑,家家户户的供桌上都堆着纸衣纸钱。黄昏透出祭祀祖先的气氛,感染着方圆百里的所有村寨。人们听说,陆云廷为“二五减租”之类的狗屁传闻跟他父亲大吵一架,声言不再拿老头子一分钱。可又有人看见面色红润的陆老爷亲自将儿子送出门外。互相矛盾的场面让大伙不明所以。无论如何,当陆云廷顶着烈日,身穿白得晃眼的衬衫和士官生的呢子军裤,脚登黑靴,满怀克制精神,汗流如注地走近下坡村时,并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沮丧或不快。他依然是五年前那副令人赞叹的架势,只是更瘦削,更有男子气概了。他拜见陆根发的曾祖父,宣布老人的长寿已轰动省城。两个陆家寡妇怀着刻骨怨恨,不顾陆云廷重修旧好的意愿,一直找机会往他茶杯里下毒。村长带人严密保护这位贵客,从始至终陪在陆家大少身旁,而后者总要抓紧时间介绍晏阳初等人推广的“乡村建设运动”,告诉他村治之积弊和国民政府的宏伟意图。末了,陆云廷朝我家院子走来,众人赶紧出门迎接。他尤其记得“阿凉”这个名字。——当年在“老蚂蟥”的寿宴上,陆家大少被小叔叔灌倒,事后还曾向白师爷打听他的情况。我和阿莹是第一次看见陆云廷,都受到他非凡气宇的震慑,吓得不敢吭声。事实上,全家只有刘瑛神色如常。她惊人的美貌一度使大少爷产生了与他身份不符的想法。刘瑛仍像上回去省城一样,只将兴奋劲儿维持到看见陆云廷的前一刻。如今每天夜里都有人番强去她窗前唱歌,刘家的堵院墙因此坍塌多处。陆云廷问起她省城相遇的原因。刘瑛本想承认自己迷了路,但终于改口说:
“那天下午,我打算去交易场瞧瞧热闹。”

正文 第五十四章

桂花的香气让夜晚的空气愈发稀薄。下弦月好似一只小艇,在云遮雾罩的暗流间起伏不定。寂然无声的山坳中,大如车轮的瘴母从天而降,碾过湿漉漉的野草,寻着小径朝村寨扑来。很多人将因此死去。瑛,每天早晨,我都梦想使你变得通体透明。一层又一层的无望情绪在画布上涂抹。我徒然遵照皮神甫的方法,用松节油把颜料越调越稀。你欢快的笑声穿过明暗交错的树林和田野。瑛,你就像一株细瘦的小叶桉长在我的庭院里了。
一番例行的嘘寒问暖之后,陆云廷给年老长辈发完红包,摸了摸我的脑袋,坐上首席。
“阿凉,”陆云廷问小叔叔,“石头湖闹土匪,村里怎样?”
“他应该去向灶王爷打听。”我心想。陆云廷略带女人气的俊脸始终严肃认真。
“廷大少,还能怎样?”小叔叔回答说,“各家种各家的田。老老小小都是嘴,全得养活!”
“这就好!”陆云廷身子略微前倾,两手抚膝,就连他裤腿上的褶皱也显得十分正经。“阿凉,”他说,“如果大家都做自己应做的事,不做自己不应做的事,就不会闹土匪。当兵的守土有责,保境息民;种田的努力耕作,交税纳粮。还有做工的、办报纸的、跑生意的、当官为政的,都要认真干好自己分内的事情。”
小叔叔承认陆家大少“说得有道理”,但又立即表示,这道理放到我们身上,或许就行不通。
“行得通才叫有道理,”陆云廷站起身,目不转睛看着小叔叔阿凉,“道理是大家的嘛!”
“那很好,大少爷。”小叔叔也站了起来,“可是,如果当官的营私舞弊,农民活不下去了,他们还要不要努力耕作?如果掌柜定下的规章太苛刻,做工的吃不饱肚子,还要不要拼死干活?”他瞥见神色不安的祖父,想到曾祖父当年去安南打老番的事情。“如果国家被外人欺侮,当兵的贪生怕死,做官的不替老百姓出头,我们这些种地的、打鱼的、挑货的,是不是也得拿起枪,去同番鬼搏命?”
“阿凉,你讲得挺不错,”陆家大少连连点头,“讲得不错……”
陆云廷是个怪人,他非但不气恼,还显得挺高兴。幽暗的堂屋内,他不停踱来踱去,重新开口前忍不住瞟了一眼刘瑛。“你讲得不错。”他说,“但我要告诉你,如果大家都是你这种想法,即使救得一时之急,也绝不能长久!如果官员不为百姓做主,生意人不讲信用,士兵不上阵杀敌,乡人不勤力耕种,办报纸的颠倒黑白,女人不相夫教子(刘瑛听见这句话,走到院子里去了),男人不爱惜名誉,那么,国家就没法好起来,天下就永远不会太平!如今乡里闹土匪,正是各人不守本分的一种后果……”
陆云廷越说越大声,比寿宴上喝醉那次还激动。屋外,日头隐入银灰色的云团之中,一层淡淡的阴影迅速扫过院子,扫过一丛发蔫的天竺葵、两尊桃木门神、一捆柴火和一只立于柴火上的公鹅。
“廷大少,当官的可不会照你说的做,国家也不会照你的道理运转。”
“所以更需力倡我刚才讲的,”陆云廷的目光越发灼热,“最要紧的是,一个人先别管其他人如何,他自己必须行得端、坐得正!许多事情,不是没有可能改变,但必须对症下药。阿凉,革命和暴动一轮又一轮!以前造反的人还少?结果呢,一切照旧!阿凉,最根本的是,做人要问心无愧。”
“很多人就快饿死啦,地主老爷还不一样问心无愧?”
“他们应该博施济众,扶救乡邻。荒年收铁板租最可恶!”陆云廷发现自己快踱出门口了,匆忙转身。“老婶。”阿婆听到大少爷招呼,赶紧抬起头。自从眼睛逐渐变坏以来,阿婆总是尽量避免让人看见她空洞茫然的目光。“老婶,”陆云廷压住嗓门,试图找回一些雍容大度的残渣,“你记性最好,你讲讲,这方圆几十里,谁没得过我新龙镇陆家的好处?再说,眼下村里人要饿死啦?”
“这倒没有。”阿婆说。
“廷大少,”一直想圆场的祖父终于把握住一次机会,“你是不知道穷人过的日子。村里人起早贪黑干活,倒是尽了本分,可税捐那么多,差役又重,若再碰上个五痨七伤,就连公粮也交不齐。搞不好,一个家就这样败下去啦!
“我要说,”小叔叔仿佛根本没听见自己父亲在说话。他直视陆云廷,感到大少爷脸上的铁青色是从五脏六腑渗出来的。“‘问心无愧’并不是天底下最要紧的事情。”
“那你认为,什么最要紧?”
小叔叔知道,他跟陆云廷绝非同一路人。对方的身份和地位令大伙汗流浃背。所以他决心中断这次费力不讨好的交谈,免得两人再互相说废话。这会儿刘瑛早已迈出大门,她一直走,一直走,都快走到天边了。
“廷大少,我没读几年书,可我早知道你讲得有道理。不过,眼下的状况,空谈无益,总要有个具体的办法才好。要不然,到头来我们还是被逼得无路可走,只能提上刀枪,躲进大山里,隔天跑下山劫钱短路!”
“阿凉,路是人走出来的,办法是人想出来的。总会有办法!”陆云廷猛力拍打小叔叔瘦巴巴的肩膀,几乎把他的胳膊打脱臼了,“还是那句话,各人做好自己的事情。——这不容易!阿凉,要奋斗,就从我辈开始吧……”
陆家大少回镇上去了,我的脑袋仍嗡嗡作响。亲近他的人说,陆云廷身上多了一道伤疤,那是他参加北伐留下的。他脸膛黝黑,头发被烈日烤成深棕色,好像一名久经沙场的士兵。临近黄昏,山坳间依然明亮,送行的村里人不住夸赞陆云廷,而前一天上午我几乎抠动扳机,向他射出两颗足以打死一头野猪的铁弹。当时我想:“陆小廷今天不会出现啦。”如今,陆云廷经历过校场上的毒辣太阳、北伐前线的炮火、同窗的嘲讽以及耻为人知的病痛,重归故里,冲我大发议论。
半个月后,我再次潜入石头湖,告诉土匪头子唐金豹,官兵打算建造一圈竹篱笆把他们彻底困死。众土匪随即向罂粟田施放“魔烟”,提前割完浆晒好药,带上生烟膏逃出土堡。唐金豹从此匿影藏形,他的喽啰也陆续金盆洗手。这帮人的作为令赖九十分不屑。他没要大烟,只带了一杆长枪去投奔邻县的“华南虎”。临走时,他郑重宣告自己已经脱胎换骨:
“赖九死掉啦,打今天起我叫‘九节狼’。”
十月里,本地举行最后一次盛大的歌墟。新龙镇上热闹非凡,有钱人陆家牵头打醮、祭神。整个百万大山西麓的对歌能手都渴望一展歌技,入夜后找个僻静处谈情说爱,凑成一双双露水鸳鸯。歌墟头一天,歌场上人声鼎沸,男女老幼携带枫叶糯米饭和玫瑰鸡蛋,早早挤入绣棚。他们冲本县的舞龙队高声喝彩,又为姗姗来迟的外省杂技团望眼欲穿。从陆家大院抬出的刘三姐神像游遍各村各寨,引得许多光屁股小孩跟在后面打闹撒欢。阿源问我:
“小叔叔,大伙为什么要争吃阿雨做的糯米饭?他们很饿吗?”
“因为你阿雨姑姑长得好看,谁都想瞧一瞧。”
歌墟中,阿雨跟一名预备军官对上了眼。姑娘两颊绯红,眼睛亮汪汪,主动请年轻人尝尝她的手艺。他是陆云廷的军校同窗,偷空随陆云廷回乡玩耍。
“可大伙为什么不吃阿瑛的糯米饭?”
我解释说,他们知道刘瑛的糯米饭不是用枫叶染的,吃了会拉肚子。
“阿瑛拿什么染糯米饭呢?”
事已至此,我只好告诉阿源,刘瑛用的是皮神甫留下的颜料,里边掺有蓖麻油。
当天,刘瑛被热心的姑嫂姊妹打扮得犹如仙女下凡。她的出现引来一批批外乡人,吓退了本地的胆小鬼。——大半个村子的妇女皆为她光彩照人的妆扮尽过一份力,她们充分发挥各自对歌墟的记忆与理解,围着她唧唧喳喳出主意。她也一反平时对衣服和饰品的厌恶态度,任由一大帮村妇上下忙活,为她梳妆打扮。刘瑛全身上下佩带的银饰比她本人还重十斤。阿妈指挥着这伙女人,重复着把年轻姑娘打扮成仙女的伟大意义。“让最好的男人相中她们!”那些飘荡在山间林下的动人情歌,这会儿全部降格为小孩子的幼稚游戏:说到底,只有正经人家、殷实之户才配体面地谈婚论嫁。
“阿凉,你说我好看吗?”
刘瑛仿佛又变回当初手捧绿皮小碗、对一切都颇感好奇的五岁小姑娘。我目睹她宛如一棵雌木瓜树挺立于阳光充足的庭院里,猛然察觉时光好似一阵狂风,把过去的事情统统卷走了。
“他娘的!”
但刘瑛根本不善于对歌,这使她聪慧伶俐的形象大受折损。一些人窃窃私语,猜测她其实是个傻姑娘,有人说她是“图额”①变化的。帮忙的著名歌师心灰意懒,因为刘瑛喜欢任性胡来,总是不按章法瞎唱,完全无视对仗和韵脚。她惊世骇俗的天籁在大多数人听来简直跟狼叫一样。上坡村的小莲花、镇里年轻女巫的妹妹与初来乍到的瑶族姑娘抢过风头,成为年轻一代中引人瞩目的顶梁歌手。陆家大少陪着兴致勃勃的军校同窗四处转悠,陆小廷紧随其后,由几个身手矫健的家丁严加守护。歌场上,瑶族姑娘和年轻女巫的妹妹互相斗法,两族口口相传的智慧好像辛勤下蛋的母鸡,足以使这场**迭现的对歌载入史册。双方游刃有余的歌喉、古怪刁钻的提问、连消带打的机智回答引起阵阵喝彩。“唱得好!”“答得妙!”人们按惯例把瑶族姑娘唤做“阿巧”。我躲进凉棚,远离这场渐入佳境的好戏。阴影外,绽开的深红色朱槿花缀满阳光的金屑,欢呼、起哄和嬉笑的声音仿佛史上最后一轮潮水漫过天空,虽然那些柔和的拖腔、热烈的高腔仍延续不绝,但一切终将消逝。而此刻瑶族姑娘胸前的半月形银扣闪闪发亮,比任何事物都更为晃眼。
“我是来嫁给你的。”几天前,穿蓝裙子的“阿巧”对我说。尽管她一身瑶族打扮不会有假,我依然觉得她在开玩笑。
我摊开双手,告诉她我一分钱也没有。
“你听着,”年轻的瑶族女人抿了抿被烈日烤干的嘴唇,“我可不是叫花子,”她说,“我是来嫁给你的。”


正文 第五十五章

“棉布风潮”结束前,田嫩豆跑去外地读书。§÷ 当时,本地的癞蛤蟆和众人一样被接天连云的再生棉搞得集体发疯,自爆后留下大片大片的干瘪皮囊漂浮于水面上。刘家兄弟正为布庄的生意绞尽脑汁,而小叔叔每天清早都要逮住刘瑛给她画像。离乡一年之际,田嫩豆考入“省立桂岭师范学校”,可是仍没能未逃脱战争的阴霾。——李将军倒台后,由省政府按月发放的伙食补贴一度中止,导致许多学员萌生离意。然而田嫩豆认为,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时节跑回家,恐怕半路会被军队抓丁。他跟一位姓莫的同学合伙在校内的偏僻空地上偷偷种菜吃(这所学校原本是一座农场)。两人饿得面黄肌瘦,还坚持互相切磋学问,引起不少同窗的赞叹和挖苦。冬天,一伙学生点燃枯枝败叶、空余的床板以及收集来的鸟粪取暖。烧着的鸟粪是蓝绿色的,烤火人的脸膛被它熏成茶褐色,在教室里面面相觑。田嫩豆和莫业农常常溜出校园,前往附近农田偷摘尚未成熟的苞谷。苞谷地充满危险与欢乐,他们遇上过野猪,窥见过火热偷情中的光屁股男女(两个有断袖之癖的学生也经常来这儿搂搂抱抱),并且被村民当成猿猴,用古老的火镰枪追打。田嫩豆也曾与同伴去收获之后的红薯地乱翻,一个农妇可怜他们,带两人回家吃了几碗红薯粥。某天深夜,田梦蟾的独子正要提笔写封家书,想谎称自己一切如意,并继续跟父亲讨论《医宗金鉴》中关于幼儿惊风的问题。一颗巨大明亮的彗星划破晚空,消失于逶迤群山的远处。四面透风的宿舍里,田嫩豆感到饥饿像疹子似的传遍全身,不由从心底涌起一股怒火。“×你的妈!”他骂了一句,但谁也没吵醒。天上金黄的月亮宛若一团咬缺的猪油糍。撕碎信笺后,田嫩豆吹灭蜡烛头,爬上吱呀作响的破木床,谛听舍友的荒唐梦呓和磨牙声。黑暗中他的眼睛闪着微光。第二天上午,田嫩豆照旧听课,种菜,饿着肚子谈论时局,可他心里完全想清楚了:当一个呆呆傻傻的学生只有挨饿的份,继续躲在学校“读书”无非是自欺欺人地混日子。
初春时节,山洪爆发,流离失所的难民涌向师范学校。他们占据了操场,朝泥沟里拉屎,用鸟媒逮住鸽子般大小的鹩哥煮汤喝。这些困在网兜内的鸟儿发出奇怪的叫声,一位老先生认定它们讲的是闽语,并指出《岭外代答》对此早有描述。洪水退后,难民没减少,盗匪抢掠倒是层见叠出。离校的教员一天比一天多。学生们向形同虚设的教育厅长联名上书,要求提前毕业,尽快分配工作,以便“早日为国家分忧,为地方建设出力,为人民之福祉流淌青春汗水”。请愿书由田嫩豆起草,莫业农执笔。上头迟迟不给答复,据说还要看战争下一步如何发展。随后的几周,学生之中不断有人主张蛮干,也就是说,强逼校长签发毕业证,工作则各人自己去找。虽然田嫩豆也已染上革命青年的狂热,但仍嫌弃他们头脑简单,只会把事情越弄越糟。他提出反对意见,两派人马因此大动干戈,几乎造成分裂。这时,教育厅作出了回应:全体三年级学生,以自愿为原则,准予提前毕业。
八月初,天气热得像蒸笼。田嫩豆、莫业农和另外四人被派往大河上游的罗香镇,去充实当地“化苗小学”的师资。田嫩豆本以为“化苗小学”是个挺大的学校,至少有三四百小学生,否则教育厅不会分配六名毕业生上那儿报到。他们一路舟车劳顿(登上小火轮的一刹那,他想,如果顺流而下,就能回家啦),总共花掉九天时间才抵达罗香镇码头。炎炎酷暑中,登岸后的情景令人深感失望:低矮破败的房屋勉强排成两三行,门窗紧闭,全镇连半条像样的路也没有。街上看不见一个行人,除了枯死的青苔在早已干涸的大小泥坑、深浅不一的车辙、羸弱牲口的蹄印里逐渐变成粉末,只剩下积满墙隅的干燥沙尘,等待一股不知从哪儿来的炙风把它们吹向天边。一个小孩从拐角处探出脑袋,目光惶恐,窥视着刚刚登岸的陌生人。
“这儿正闹土匪?”田嫩豆问同伴。
“不太像,”莫业农摇摇头,扫了一眼灰秃秃的小镇说,“他们比乞丐还穷。”
“而且比山猪还凶!”另一个毕业生死命抓住田嫩豆的胳膊。众人立即明白他这句话并非空穴来风,因为突然之间,一大群手持锄头、菜刀、粪耙、舂米棍和各种古旧兵器的男女老少从两旁涌出,伴随密集的锣声,转眼将几名不速之客团团围住。尽管他们挥舞的朴刀是中法战争时期遗留下来的,他们的粉条枪早在三十年前的会党暴动期间就用坏过,他们的劳动工具全都破旧不堪,遍布陈年的铁锈,可罗香镇居民的表情依然足以使人丧胆。一片打杀声中,田嫩豆操着他掌握的所有语言一遍又一遍说明自己的身份;莫业农轮番出示七八种证件,其中一张印着鲜艳的青天白日旗;另一个家伙从内裤的暗袋里掏出薄薄一叠纸钞,发誓说这是自己的全部家当,只求破财免灾,恳请当地人不要伤他性命。
“这些小伙子不是来收税的,”圈外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他们是教书先生!”
众人放下武器,嘟嘟囔囔走散了。发话者是个又瘦又小的老头,戴着一副尺寸夸张的木头边框眼镜,腰板虽已无法挺直,凹陷的腮帮子仍透出某种管束本地居民的威严。他是这儿唯一能够读书认字的人,也是小镇学堂的校长和唯一的老师。由于世代以粗粮和番薯藤为食,罗香镇一带的居民浑身青筋凸起,颧骨高,额头窄,小腿细得跟鸡脚似的。这位姓龚的校长只比众人多出一副巨型眼镜。田嫩豆很快发现,一些汉字他念错了大半辈子。老头读公函时,几位年轻人谁都不忍心纠正他的错误。


正文 第五十六章

一座两丈见方的小土庙旁,挂了块裂开的竖匾,上面写着“化苗小学”四个楷体字。·↓ ——教育厅分配六名毕业生到此的用意,田嫩豆大约是明白了:既然谁也不愿来这穷乡僻壤教书,就必须采取“广种薄收”的方法。事实上,最终留下的只有田莫二人,他们的同学几天后坐船离开镇子,再也没有回来。但姓龚的老头很知足,说如果仅仅教书而不干别的,两个人不多不少,正好够用。
课桌是学生从家里搬来的长方桌。课本照旧选取《百家姓》和《千字文》。田嫩豆迅速接替了老头子的工作,莫业农则深入群山之中,发动苗族人和瑶族人捐款建一所学校。干旱持续的季节,当地居民没完没了大搞“打旱魃”活动,更让出嫁后的女人跑进树林“喊雨”。田嫩豆心痛地想,倘若刘哥四在小镇上,会给这帮愁眉苦脸的乡民造一辆水车,带领众人修渠引水,不让大河白白昼夜奔流。每天下午,热气笼罩着田峒和山林,好逸恶劳的汉子躲入树荫里玩斗鸡。此地的斗鸡也如同缺水的禾苗般病蔫蔫的,无法跟毕阿三喂养的“乌云盖雪”相提并论。(田嫩豆还记得毕阿三传授的鉴别斗鸡之法:“小头大身架,细腿线爬爪。”)走过小镇唯一的街道时,田嫩豆发现居民无不对他敬而远之。人人都有气无力地朝他问好。
“我们可以开个夜间成人班嘛!”田嫩豆向姓龚的老头子提议。
一天傍晚,隆隆的雷声总算把喊雨的妇女赶回各家各户,一只翻毛鸡欢叫着蹿过坑坑洼洼的主街,“打旱魃”的男人奔走相告。狭小的房间里,田嫩豆没精打采读着一本密密麻麻加了无数批语的《玩偶之家》。他的床铺是由两只红漆木箱和一块薄木板拼凑成的,木箱表面因年深日久而污迹斑斑。此外唯一的家具是一只歪歪斜斜的五斗柜,上边摆放着一盏油灯,玻璃灯筒被人细心擦拭过了。姓龚的老头子就住在隔壁,他独特的脚臭总能穿透木板墙,潜入两个年轻人的梦中。田嫩豆手里的是他念书期间一位深度近视的同学塞给他的。许多匿名者往空白处写下沉重的感慨、经受思想启蒙的性冲动、模糊的豪言壮语乃至时髦的革命口号。田嫩豆枕着自己的胳膊想:“这个世界真他妈变得太快啦。”——大河上游的村民还滞留于“打旱魃”和“喊雨”的年月,省城的戏院即将上演《自由女炸弹逼婚》;乡下人仍用玉米楂擦屁股,出门之前循例会请女巫占卜,城里人却已开始过“新生活”,一些大姑娘几乎光着后腚上街,头发剪得比裙子更短,要别人叫她“密司某某”才高兴……夜间,田嫩豆梦见他赤身**,沿大路朝前走,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往哪里处去。
暴雨下了一整天。镇上唯一能产崽的母猪滑入河道,家徒四壁的人们只好眼睁睁看着它被大水冲走。第二天黄昏雨收云散,罗香镇成了个烂泥塘,街道能淹死驴子。镇外倒是一派风光月霁的美景,各处皆湿漉漉水汪汪的,犹如一幅水粉画。墨绿的群山发出吐纳的巨响。星团满天的晚上,田嫩豆想起田梦蟾和上坡村,想起他经常在父亲督促下挑灯夜读。白日里,强烈的阳光使得整个地区水汽蒸腾,镇上弥漫着腐烂气息,伏暑笼罩乡野。田嫩豆接替了莫业农的工作,怀着建立一座新学校的愿望钻入云遮雾绕的山谷,走进苗乡瑶寨,试图用美妙的远景打动这帮缠头跣足的野蛮人。事情一开始并不顺利,但田嫩豆已作好长期斗争的准备。他不顾天气炎热,到处向瑶族人宣称自己早年曾接受他们的邀请,如今践约来本地当教书先生。最终有几个瑶族人认出田嫩豆正是当初一同避雨的博学少年,他识得八千个方块字,只花半天时间便学会了他们的语言。
一个月后,距罗香镇十五里的大山脚下,用茅草搭建的学校造好了。落成之日,地区教育局送来“化瑶小学”的横匾,任命田嫩豆为首任校长。第一天入学的孩子不超过十名,分别属于五个不同民族(按照他们自己的说法则是六个)。这些溪峒之民散居在罗香镇周围的广大区域,村落之间往往只凭一条窄小的草径相通,所有物品都要靠藤编的大箩筐背进背出:每逢山货外运的日子,额头上挽粗布带的运货工随处可见。然而愚蒙、偏远,以及灾病的侵耗使这片穷山恶水似乎永远匮缺劳力。有些孩子是背着弟弟妹妹来上学的,需要一边听课一边把屎把尿;有些孩子到校之前必须先砍一大捆柴禾;不少人还兼照料牲畜,所以课间常常会有一颗沉静而好奇的牛头伸进教室窗口。田嫩豆用五种语言授课,每句话得说五遍。由于他的不懈努力,茅寮中渐渐座满了人。学校扩展成两间房子,莫业农和姓龚的老头子轮流代课,可他们只通三门语言,不少学生听得似懂非懂。入冬前夕,夜间成人班也顺利开课。屋里又冷又湿,大伙一面烤火一面听讲,总有个疲倦的男人听着听着就猛然打出一声震天的鼻鼾,然后被旁人推醒,这番情形一晚上要重复许多次。——田嫩豆知道,他们的住区尽是深山大岭,交通四阻,风气闭塞,所以对外头发生的事情浑然无知。于是他从乡公所弄来报纸,充作识字的教材。尽管许多“新闻”早已过期多日,学员们仍然读得毛发根根竖直,眼珠子瞪得比马眼睛还大。报纸上什么都有,让山里人大长见识:学生环城游行啦,实业家号召抵制日货啦,著名女影星服毒自杀啦,母猪一胎产下十六只崽啦,省议员遭流氓毒打致残啦,某老汉像蛇一样年年蜕皮啦,狂人怪象不一而足。最初的几堂课上,任何一则报道皆会使他们大惊失色,以为山区外正在发生不可思议的事情。“我们应该出去亲眼看看,”原先一直半梦半醒的男人忽然跳起来说,“要不然外边的人都长出翅膀飞上天了,我们还蒙在鼓里!”但田嫩豆相信,他们很快便会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虽然各种消息均要引起一阵交头接耳的骚动,关于法国人的新闻却最受欢迎。有一回,他们从《民国日报》上得知:一个八十岁的法国老神甫开枪打死两名夜闯礼拜堂的盗贼,大出一口恶气的众教徒纷纷击掌相庆。返回各自村寨后,成人班学员立刻召集同族,聚在榕树下热烈谈论了整整一天。
村民们急于了解法国人的情况。当时,老番传教士三天两头穿越边界跑来“送福音”,并把瑶民招往安南的工厂和农场做工。田嫩豆劝说众人不要上老番的当,赢得许多农妇赞许。瑶族头人李嵘葆的女儿香香就是那阵子看上他的。


正文 第五十七章

第二年开春,田嫩豆获得瑶民的一致认可,日益频繁出入李家大门。∞↑ 李嵘葆起初并不信任这个脑筋灵活的异族青年。老汉沿袭祖先的顽固作风,始终统驭族人抵制大山之外的世界。然而田嫩豆已摸透李嵘葆的心思,轻易便让他转变了态度。大伙都说头人老树开花。李嵘葆年轻时烧过木炭,制过胶粉,也曾在镇上跟人合股开办纸厂。接连不断的失败使他相信,祖祖辈辈流传至今的教训是有道理的:瑶族人只应固守自己的山岭。于是李嵘葆返回村寨,成为老头领的上门女婿,从此死心塌地卫护传统和先人基业。他曾赤身持刀,背负粉枪夜袭匪窝,亲手砍死了土匪头子黄亚峰,又曾率瑶民团练击退邻省窜来的一伙强盗,获得政府褒奖。因此,对于他继承瑶族头领的家产和地位,三山五岭无人不服。李嵘葆跟第一个妻子生有两男一女,跟第二个妻子(她是他亡妻最小的妹妹)生有三男四女。看上田嫩豆的,正是李嵘葆的二女儿香香。她个头不高,皮肤黧黑,头发粗直,心思却很细腻,行事作风则像个男子。香香不爱幻想,眼睛里总闪耀着骄傲的神色,凡事都要与小伙子们较量一番,这使她在瑶乡极富盛名。一天下午,田嫩豆向人们揭露老番传教士的阴谋,大伙围住他问东问西,一帮妇女请教他怎么治婴儿痢疾。香香悄悄指着田嫩豆对父亲说:
“阿爹,让那年轻人来家中做你的帮手吧。”
李嵘葆很新奇:女儿竟看上了异族男子。
“香香,小伙子在外头读书,他愿意留在这荒坡野岭?”
“我看他愿意。”
“他可愿意来我家?”
“阿爹,田先生进过好几次寨子,除了来跟您打招呼,他总是绕开我们家走。”
“那么说他不愿来?”
“要我说,刚好相反!”
李嵘葆望着不远处舌敝唇焦的田嫩豆(他正忙于演示冒着滚滚浓烟的蒸汽火车),恍惚忆起自己当年的情景。突然一件鲜为人知的往事触动了这个强悍的瑶族头人。——他转过身,改用严肃而忧虑的语调问女儿:
“香香,你敢肯定,他看中的不是你妹妹?”
田嫩豆这段日子的神色举止在姑娘脑海中飞快回溯,帮助她搜寻一切心灵的证据。终于,从记忆深处,她认出一双年轻的眼睛,那充满渴念和慌张的目光,仿佛一瞬间就把她击中了。
“阿爹,”瑶族头人的二女儿说,“我肯定。”
我眼前的瑶族姑娘名叫阿芝,自称是瑶族头人李嵘葆的女儿。我费了不少工夫才弄明白她为什么说要嫁给我。阿芝是个沉默寡言的姑娘:如果让她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她宁愿现编歌词唱出来。门口挤满了好奇的围观者。——阿芝一直站着说话,额头上挂着大颗大颗的汗珠,青灰色圆领衫透出咸乎乎的气味。她的蓝裙子被沿途的尘土和草木弄脏了。鞋子显得挺破旧,但还能看见绣花图案。从她走入新龙镇那一刻开始,便已勾起大伙持续的好奇心。他们盯着这个陌生的少女议论纷纭,大多抱有白看好戏的心情,无不诧异她一路上竟能避开多如牛毛的土匪。瑶族姑娘跟随我回家,喝下两大碗水,吃过一顿饱饭,就躺上曾经属于刘瑛的樟木床睡着了。阿源蹲在床边瞧她。阿妈又惊又怒,责问我为什么把一个要饭的瑶族女人带回来,又叫嫂子们轰走看热闹的邻居,好让阿芝安安稳稳睡个觉。
第二天,没有一个人请我画肖像,也没人找我画肌肉发达的秦叔宝和尉迟恭。街道被太阳晒得发白,金合欢树下的鬼魂哈着热气。小镇在“二五减租”的传闻中打瞌睡。阵阵微风使人猜测大雨将至。镇上年轻女巫的妹妹顺哥出现了,她拐弯抹角问我是不是要讨一个瑶族女人做老婆。“听说她是个对歌能手,”顺哥说,“阿凉,过几天就是歌墟。她可要代表下坡村赛歌?”我没搭腔,于是姑娘展开连珠炮似的发问:“她多大了?会不会用蛊?我阿姐讲,瑶族人住在深山老林,巫术很了得!那瑶女一个人来的,阿凉,难道不蹊跷?”
顺哥跟她姐姐毫无相似之处。——事实上,她们不像是两姊妹。顺哥遇到什么新鲜事总会笑个没完,偶尔还笑得连连喘气,倒伏不起。我一度以为,当年她假扮麻风病人之所以没露马脚,完全是因为我们走运。后来我才知道这种想法有多错误。顺哥的相貌并不出众,身体颇为丰腴,长了一对勾魂摄魄的好奶,身体各处都是浑圆的。她只要往街上一走,便会立即引起男人注意;他们欲火蠢蠢,又害怕她阴森恐怖的姐姐。
顺哥朝四周看了看,相信没人偷听。
“阿凉,”她说,“阿凉,小心陆家二少,他想对付你!”
“也有人想对付他。”
可是开朗爱笑的姑娘依然挺担心。她饱满的胸脯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似乎有什么不可知的事物促使它们努力挺起,令男人心气浮动,血液乱涌。逆着黄兮兮的阳光,我仿佛看见她一丝不挂。我朝顺哥招了招手,让她坐下。
“顺哥,我帮你画张像。”
“阿凉,我可没带钱!”
“我白给你画,分文不收。”
阿芝足足睡了一天。姑娘告诉小叔叔,她本该一年前就来找他,可那会儿她尚未成人。——去年春天,田嫩豆已是瑶族头人眼里非他莫属的乘龙快婿,只差跟香香正式拜堂合卺。当时,一连好几个月,外省军队围困省城,边远地区的教师领不到薪资,纷纷溜之大吉。田嫩豆的膳食皆由李嵘葆包办,入赘的前景一度使他焦躁不安。“香香,我们一起逃掉吧!”田嫩豆产生了狂乱的想法。然而香香天生是个热情、坚定且从来都脚踏实地的姑娘,私奔对她而言简直荒谬透顶。
“别胡思乱想啦,”她安抚未婚夫说,“我们光明正大成亲,谁敢说半句闲话?”
田嫩豆意识到,瑶寨观念与外界不同。——女婿上门既为本地风气,香香又是上等人家的好姑娘,他一副愁云惨雾的模样更会让人觉得滑稽别扭。田嫩豆从记忆的垃圾堆里挖出曾与小叔叔共同立下的誓言,香香以无忧无虑的语气击退了他最后的蹩脚借口:
“这好办,”她说,“我让阿爹把一个妹妹嫁给你兄弟,不就行啦?”





正文 第五十八章
半个月后,香香的家人为她和田嫩豆操办了场热闹婚礼。莫业农也跟另一名本地姑娘同日成亲。长鼓队走遍山间地头,罗香镇及附近村寨的人们受到喜庆气氛的感染,暂时忘掉了诸多差役和沉重租税所造成的苦难。不少人喝得酩酊烂醉,嚷嚷着砍脑袋的造反字眼,因长年抽烟而牙齿乌黑的妇女只好用棍棒把他们赶回家去。夜里,田嫩豆被新娘强健的大腿牢牢夹住,感觉心里有一股熊熊大火,要把这蛮族女人紧致的**熔化。但交欢引起的狂躁只不过稍稍减弱了田嫩豆的现实感,因为他总能瞧见山谷上空飘荡着无边无尽的毛毛细雨,太阳和月亮悬垂于天边,土地却干涸皲裂。田梦蟾的儿子不必逐一查看大家小户送来的贺礼,就知道当地人究竟穷到什么程度。——他们世世代代住在低矮阴暗的茅草屋内,既无窗户也无房门,不少居民傍着臭烘烘的牲口睡觉,每天吃玉米、番薯叶和蕨根。许多胼手胝足的姑娘由于家庭太贫寒而嫁不出去。小孩十三四岁还没有裤子穿,他们结伙爬上大树,犹如一大帮没吃饱的山猴,不知羞耻地露出脏兮兮的屁股……所以,三朝未过,田嫩豆便向岳父提出一项荒山垦殖计划。李嵘葆起初不赞成女婿的大胆主张,直至新婚的香香有意无意让他明白,他对田嫩豆的轻视与他本人当年所受的贬低是多么相似。一天晚饭后,女儿当着父亲的面对田嫩豆说:
“二哥,你还要向阿爹好好学呀!”
香香的语气如此直接,谁都听得出她的不满。李嵘葆暗暗吃惊,因为这是女儿第一次帮着别人说话。他推说田嫩豆的想法太草率,并未当场松口。但几天之后,一份“垦殖熊牙山计划书”递上了县府,文末签有瑶族头人的大名。县府打哈哈,将计划书转呈地区公署,地区公署又转呈省政府,正当人们快要忘掉这件事的时候,李嵘葆收到回函,说计划已获批准。各寨的山民稀里糊涂跟着兴奋了好一阵,虽然他们还不太清楚,年轻的田校长和他岳丈大人到底想搞什么名堂。一天下午,太阳照得朵朵浮云锡水般发亮。盛暑像一只肥大的老母鸡纹丝不动地窝在罗香镇上空。牲畜们困乏无力,脱毛老狗躲入屋檐短浅的阴影中吐舌头,镇子里所有大人小孩却异常精神抖擞,因为一群身穿笔挺西服和中山装的大人物顶着火雨般的炎炎烈日,由一位满手金戒指的胖首长带领,前呼后拥挤进罗香镇参观视察。夹道欢迎的队列中,田嫩豆梳了个“两片瓦”分头,换上一套不合时宜的姜黄色立领三明袋学生装——他读师范学校期间穿的旧衣服,用洗米水浆得硬挺挺的——像根甘蔗似的立于路旁,身上仿佛包着一层焦脆枯萎的甘蔗萚,尤为引人注目。长官向众人讲话说,本省要搞成全国的模范省,罗香镇要搞成全省的示范区,号召本地老百姓群策群力,建设家乡,自立自强,光宗耀祖,福荫子孙。发言简短得出奇。一群红红绿绿的各族小学生随即上前献花,于是摄影师频频按动快门。闪熠的镁光灯令小镇居民心惊肉跳,婴孩哇哇直哭,姓龚的老头子被它弄花了眼。太阳落山后,满天残霞成绮,而饭桌上并没有觥筹交错的场景,罕见的高温令贵宾们无心享用山珍野味,但田嫩豆依然充分发挥他教书先生的特长,向官老爷们奋力吹嘘渲染,使他们相信李嵘葆是一个如假包换的“瑶王”,尽管其辖区内的瑶民不过三百来户,外加一千多只什么都咽得下的山羊。同行的记者如获至宝,虽被火炉天气蒸得几近虚脱,稿纸已被臭汗泡软,仍以忘我的工作态度在小本子上奋笔疾书。数月之后,百万大山西麓的暴动队伍派人联络其他反抗力量时,我们才首次听说田梦蟾的独生子已是“瑶王驸马”,更因两度荣登《民国日报》头版而驰名省内。
与上坡村的族人不同,田嫩豆并未卷入波及全省的大暴动。即使地下党从江西潜回本省鼓动瑶民闹革命,各岭各峒的头领频繁商讨武装起义事宜,田嫩豆仍然坚持自己的主张。他使岳丈相信,造反只会引来血腥镇压,任何事情也无法改变。然而在瑶族人地盘上,厕身事外的软脚虾态度是极受鄙夷的。不少人高喊着外间流传的口号:“杀财主,杀官兵,杀民人!去平原种大田,穿胶鞋,住玻璃房子!”他们咒骂田嫩豆是个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缺德鬼,痛责他是外族奸细、骑墙的骗子、没骨气的混蛋。可李嵘葆这一回十分信任女婿。——先前,由于当局支持瑶族人垦殖熊牙山,借以根除匪患,李嵘葆捞到许多油水:政府给他拨款、发枪,任命他为区长。田嫩豆则当上区长助理,负责维护地方治安。实力增强的李嵘葆焕发了青春。区内有四所小学,皆由田嫩豆兼任校长。传闻他贪没兴建校舍的银钱,但学校办得像模像样,教室宽敞,课桌椅齐全。香香从不忘在父亲耳边念叨丈夫的优良品性。
“阿爹,嫩豆是个忠厚好人。如今他就是您儿子了,”女儿说,“疏不间亲啊!”
李嵘葆拿定主意,用宗法的牛皮鞭严加管束所辖的几百户瑶民。最终只有零零星星几户破落人家跑去参加暴动。当时,北边有两个瑶族头人自称觅得稀世之宝,广邀远近同族前往相聚。他们酬神歃血,打了七天七夜的开天醮,头戴三元教主、把坛九娘、梅山法师、四帅、玉皇、帝母、盘王、社王、城隍、土地、令工、五雷、三界、本境、家先、神农、伏羲以及菩提老祖的面具,四处召唤年轻人参加跳神度戒的仪式。打那年秋天起,他们先后数次暴动,几度肩扛土炮和竹梯,高举绣着“得胜”字样的大纛围攻县城,并沿途丢弃财物以示死战决心。遭到迎头痛击后,队伍又退回山野间,运石伐木,制造石棚、石笼和滚木凭险扼守,继续筹集粮枪,伺机再反。从县城到村镇,处处人心惶惶,各家各户皆怀疑邻居是土匪内应或敌方密探。最终不单止瑶民住区,全省均陷入了动荡不安的险境。唯独李嵘葆治理的熊牙山是另一番景象。——农夫烧荒种田,猎手上峪里打老虎,姑娘照管家务,小孩放牛读书,人人都在奔忙劳碌中生活。田嫩豆征得岳丈同意,派莫业农去下游市镇买回一本《蔬菜大全》与几十包肥田粉,开始手把手教大伙按照书上的科学方法种植芥兰和莴苣。结果不出三个月,田间作物长得出奇壮硕,众人认为必定有毒,连忙把一棵棵肥菜拔起来扔掉。每天夜里,瑶族头人兼区长全家二十多口济济一堂,围坐在火塘边打油茶。炉火映着香香黑黝黝的脸庞。田嫩豆暗暗惊讶于自己又一次爱上了妻子。他感觉女人身体里蕴藏着莫大的宽慰,让他不再担心任何耻笑和良心谴责。这并非恋爱的激情,大船已经入港下碇。然而田嫩豆无法想象一旦失去香香,他将体验到何种痛苦:她犹如他身体的一部分,他把她当作世上最亲密的人了。十余年后,电影《瑶山艳史》在香港和省城上映,田嫩豆一举成为童叟皆知的传奇人物,但他从未像片中的男主角那样傻兮兮地抱着香香,一边说“我爱你”一边用鸡屁股似的下巴磨她脑袋。香香和神经质的女主角也没有任何共同点:她通常是个黝黑健壮的妇人,晚上变作一只贪婪母豹。二十年间她怀胎十三次,成功养活了九个孩子。
“阿芝已经换上头帕,是大姑娘啦。”①香香旧事重提,以为丈夫愣神是因为他想起了老家的结拜兄弟。
任何有助于巩固成果的建议,李嵘葆都不会拒绝。瑶族头人宣布,他将履行诺言,把小女儿嫁给田嫩豆的义弟陆阿凉。阿芝是个内向的姑娘。她没有说出心中的秘密——她已经被一个小伙子咬过②,而她也爱慕这个毛手毛脚的小伙子。可是阿芝无法效仿二姐香香,坦白说出她对心上人的爱情。她明白自己死也办不到这一点,便顺从父亲的安排,只坚持要独自远嫁。她穿上蓝月布裙子,背着竹篓,尽管心里害怕,依然希望这一趟行程永远也走不完,或者干脆把性命交代了,死在一群杀人越货的劫匪手中。阿芝是唱着离别的情歌上路的,但除了她钟情的青年,谁也没有听见姑娘悲凉的歌声。李嵘葆为小女儿安排了一名开路先锋,再派两个枪法精准的族人暗中跟随,一直保护她平安抵达新龙镇。





正文 第五十九章

夜幕即将降临,院子外头响起欢快吵闹的蛙鸣声。附近村镇的老头散坐在大树下乘凉。他们年逾古稀,一个个骨瘦如豺,摇着蒲葵扇,胡子浑如枯草。我试过把这些老人画下来,但画像随着他们先后谢世而逐渐模糊、消失了。晚风刮向闪闪发光的树冠和灰暗屋顶。法国蜗牛爬出白昼间藏身之处,留下一道道交错的、带着淡淡腥味的行迹。刘瑛养的狮头鹅站在一垛土墙上,不时怅望天空。大树下讲故事的老头弄混了种种年代、战争、天灾、先人或死去的亲朋好友。其中一个说:“侬智高起兵造反,是因为宋朝皇帝怕得罪交趾,要遣返他的族人。他一直打到广州城,我们的祖先就追随平南大将军狄青,去打杀广源州蛮。”另一个说:“不对不对,我们从山东白马县迁来,被侬智高的广源州蛮打杀。你是上门的,哪懂得这些!”两个老头争吵无休,其他人在一旁不紧不慢劝架。黄昏的空气中充斥着蚊蝇和忧郁的鬼魂,天边泛起黯淡的橙黄晕,上面是五光十色、稀稀拉拉的云朵。万事万物皆凝然不动。过了好一会儿,又有个老头说:“我年轻时参加萃军打老番,在‘单眼陈’手下当个扛豹旗的先锋官。公家只发我一件背心褂,叫做‘号衣’,里面所穿布衫是我自己带去的。‘单眼陈’力气大,有一回跟个法**官约好在山顶空手打斗,他一手抓住老番的皮带,把整个人举过头顶,抛下山沟去了!”大伙七嘴八舌重新聊开。一个戴老花镜的说:“北方兵因为水土不服,死掉一大半。当年我三伯伯在龙州开药铺,没有那么多药材供应,便上山砍玉桂枝做药,**个伙计忙不过来。边关一带烟瘴重,王老虎的兵营每天都有死尸横在辕门外,多是夜里死去的哨兵。这些士兵的尸体全部埋在河边,几十年来春水一涨,就冲出一层层白骨。”一个年纪稍小的说:“我老舅托梦给我,‘单眼陈’死后被玉帝封为阴神。士兵行军打仗都背着他的神主牌!”一个胡须两尺长的说:“许多军士犯了脚肿病,乡里人叫他们大脚兵。打仗时,枪一响便跑不动。我二哥那一营,十个人中有八个吹鸦片烟,夜里烟灯就像萤火一样。”“他们的黑旗绣着北斗七星,好比骨牌的杂七。我从前见过长辈拿它去治蝗虫,说是神威大,蝗虫遇上它,不死即逃!”“娘个瘟,‘单眼陈’是给大炮轰死的。当时他身披大红袍骑在马上,法国人一炮打来,只剩一截手指!”“我老娘昨天还说,老番一进村就到处屙屎。他们把房屋戳得破破烂烂,看见猪就开枪打死,单吃瘦肉,猪皮和猪下水丢得满地都是。”“没错。回村的人发现所有东西都臭了,老番的气味洒石灰水也去不掉……”天色越来越暗,已经看不清人脸,也分不清谁在讲话。死者乘机发言。老头们从瓦氏夫人的一对长乳说到宁武将军的歪嘴,从吃石头的洪秀全说到会分身术的孙大总统,又从自家产双黄蛋的老母鸡和邻居家积劳成疾的儿媳,说到城里人用的天价自来水笔、寡廉鲜耻的女装,以及活龙活现挺吓人的有声电影。我还顺带听来一个神话故事,懂得了男人一年四季皆想跟女人睡觉的原因。
瑶族少女一住便是十多天,成了刘瑛的朋友。阿婆也喜欢这姑娘,认为小叔叔能娶她是前世积德。她每天帮我们做工,比最勤快的人还要肯干,比最伶俐的女子还要心灵手巧。阿婆打算动手盖一座新房,就像当年她和祖父两人推着大车——车轮直径足有六尺——磨破了八双鞋,一砖一瓦盖起眼下这座房子一样。瑶族女人嫁给小叔叔似乎顺理成章,以致谁也没有再提这件事。小叔叔仍去镇上干活,躲开闲言碎语,但并不急于把阿芝打发回家。瑶族姑娘整日劳作淌汗,平心静气等待一个人的出现。那人咬过她,将他粗大的牙印留在她手臂上。十月里,他果然出现了,又向阿芝指天戳地发誓了,理所当然成功了。他来得不早不晚,刚好让姑娘的爱怜压倒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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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时代、科技与烤烟
烤烟生产在开阳已经发展了近六十年,六十年来,烤烟生产经历了时空更替,沧海桑田的历史变迁。历史以盛衰兴亡,生生不已的磅礴之势一往无前;烟草用新陈代谢、勃勃生机的盎然气概拼搏壮大。六十年碧波翻腾,潮起潮落的峥嵘岁月;半世纪吞云吐雾,云开雾散的壮阔场面,无疑使人深深地认识到:烤烟生产是与时代、科技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当时代进步、科技发达时,烤烟生产就蓬勃发展;当时代倒退、知识无用的时候,烤烟生产就凋零衰败。开阳县烟草事业的发展就证明了这点。
一时代的狂飙主宰着烟草碧波的潮起潮落
开阳的烤烟生产是从1940年就开始了的,到1997年时已发展59年了。民国时期的烤烟生产已不可考,1949年新中国成立以后才有了一部较为完整的烤烟生产发展史。开阳烤烟生产的历史画卷就从1949年展开。
从1949年到1997年开阳烤烟生产已发展了49年。1949年时开阳农业人口为182959人,到1997年时已发展到358131人,平均每年递增;1949年时烤烟产量为8000担,到1997年时已发展到353473担,平均每年递增;烤烟产值是从1953年才有记载的:1953年烤烟产值为万元,到1997年时已为万元,平均每年递增;作为烤烟质量表征的均价记载也始于1953年,时年每担烟叶的价格是元,到1997年时每担烤烟的价格已为元,平均每年递增;农业人口人均烤烟收入1953年时为元,到1997年时已为元,平均每年递增;作为开阳县财政收入支柱的烤烟税收,1953年时为7万元,到1997年时已为2572万元,平均每年递增。
经历了近半个世纪风云激荡的岁月,烤烟生产能以如此高的比例递增,充分说明我们国家是欣欣向荣、健康向上的,充分说明中华民族正处于漫长五千文明史中最辉煌的时代,因为古今中外无数史实证明,只有伟大的时代才会带来经济的飞速发展,才给人民带来无限的幸福,相反,腐朽、没落、倒退的时代,只会给经济带来巨大的打击,只会给人民带来无穷的灾难。
开阳近半个世纪的烤烟生产给国家、人民做出了多大贡献呢?建国49来,平均每年按农业人口254428人计算,那么他们每年生产烤烟担,他们每年的种烟收入为万元,他们每人每年的种烟收入为元,他们每年为国家创税收万元,开阳县1981年的财政总收入才突破1000万元大关,达到1121万元(见汪裕祥同志1982年3月22文章《开阳县烤烟生产情况汇报》)。烟税比例高达。显而易见,半个世纪以来,开阳烤烟生产为国家和人民做出了无与伦比的巨大贡献,开阳“烟财政”的地位从未动摇过。开阳县1997年财政收入已过亿元大关,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说是近半个世纪以来,农民巨额种烟收入和巨额的烟税贡献立的大功。
让我们乘记忆的风帆驶向远逝的时空海洋,再睹半个世纪开阳烤烟生产的发展历程吧!我们把半个世纪的岁月分成几个时空段,以便观察开阳烤烟生产的漫漫征程。
11949-1958年。建国之初共和国百废待兴,如旭日东升的时代。这十年里,年青的共和国在国民党留下的一片废墟上艰难地建立新生的政权。新中国极大地解放了生产力,全国人民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意气风发地在各条战线上建设社会主义,在几乎为零的基础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开阳的烤烟生产由1949年的8000担开始起步,到1958年时已发展到32689担,平均每年以的比例递增,是建国以来最高的速度之一,其中的1956年曾发展到70705担,为本时期的最高峰。可惜1957年的“反右”斗争和随之而来的“大跃进”,使开阳的烤烟生产迅速地垮下来了。烤烟总产值由1953年的万元到1958年时发展到万元,平均每年以的比例递增;烤烟均价由1953年的每担元发展到1958年的每担元,平均每年以的比例递增;农民人均种烟收入由1953年的元发展到1958年的元,平均每年以的比例递增;烤烟税收由1953年的7万元发展到1958年的43万元,平均每年以的比例递增。在这十年中,烤烟的总产值、均价、农民人均收入、税收的增长比例都是建国以来各历史时期中最高的,这充分展现了共和国上升时代的勃勃英姿,而它的最高值均不在1958年而是1957年,是年烤烟总产值为万元,均价为每担元,农民人均种烟收入为元,烟税为73万元,“反右”斗争和“大跃进”使它们迅速地垮下来了。
这十年里,全县每年平均农业人口为167123人,平均每年产烟量为担,平均每年产值为万元,均价为每担元,农民人均种烟收入为元,烟税平均每年为万元。
21959-1968年。共和国处于极“左”路线严重干扰,各行各业、国民经济大幅度倒退时代。这十年里,烤烟生产也受到严重摧残,烤烟产量、产值、均价、农民人均收入、税收都几乎处于建国以来最低的历史时期。烤烟产量由1958年的32698担下滑到1959年的18032担,到1961年下滑到5643担,低于建国时的水平,总产值由1958年的万元下滑到1959年的万元,到1961年时再次下滑到万元;农民人均种烟收入由1958年的元下滑到1959年的元,到1961年时再次下滑到元;烤烟税收由1958年的43万元下滑到1959年的22万元,到1961时再次下滑到5万元。
这十年中,全县每年平均农业人口为192468人;全县每年平均产烟量为担,平均每年递增;每年平均烤烟产值为万元(1962年国家大幅度提高烤烟价格,提高幅度为40%,并出台了烤烟奖售化肥和粮食的政策),平均每年递增;均价为每担元,平均每年递增;农民平均每年种烟收入元,平均每年递增;烤烟税平均每年收入万元,平均每年递减;显然这些增长比例是建国以来各历史时期中最低的,烤烟税出现负增长则是建国以来绝无仅有的。
31969-1978。共和国处于“文化大革命”的深重灾难之中。所幸的是在这十年中有以周恩来、邓小平等老一辈的无产阶级革命家力所能及地对极“左”路线的抵制和开阳在育苗技术上的突破,使烤烟生产较之以前有了一定的恢复。
这十年中,全县每年平均农业人口为264864人;每年平均烤烟产量为担,平均每年递增;平均每年烤烟产值为万元,平均每年递增;平均均价为每担元,平均每年递增;农民平均每人每年种烟收入元,平均每年递增;烤烟税收平均每年为万元,平均每年递增,值得一提的是1976年我国人民终于摆脱了“文革”这场旷日持久的灾难,烤烟生产和各行各业一样又获得了发展的生机.从1976年到1978年,烤烟产量、产值、均价、农民人均收入、税收都有了长足发展,到1978年时烤烟产量突破了10万担大关。从此以后开阳烤烟生产进入了稳步发展的快车道。尽管如此,开阳烤烟生产这个历史时期的发展水平仍远远低于建国以来半个世纪的烤烟生产发展水平(全县平均发展水平已如上文所述为:产量担,产值万元,均价每担元,农民人均收入元,税收万元),可见,“文革”这场灾难造成的损失是多么巨大。
41949-1978年、1979-1997年。这两个相连的历史时期完全包含了开阳烤烟生产的全部历程,但因为1978年是共和国近半个世纪历史的转折点和开辟新时代的光辉里程碑,所以,以1978年为分水岭的两个时代的烤烟生产,尤其是1978年到1997年的烤烟生产值得大书特书。
(一)1949-1978年。共和国多灾多难的30年,在这30年的漫长岁月中,1949年到1956年的8年里,共和国处于春意盎然奋发向上的时期,社会主义在各条战线都取得了显著的成就,经济建设得到迅速发展。但是从1957到1976年的20年中,以极“左”的路线为特征的一次又一次的政治运动狂暴地席卷着贫穷落后的祖国,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在各条战线都没有得到应有的体现,相反经济建设却濒临崩溃的边沿。上文中论述的1959-1968年,1969-1978年的烤烟发展状况就是经济濒于崩溃边沿的真实写照。现在我们再来综合考察1949-1978年的整个烤烟发展史,更能深切地了解极“左”的路线给苦难岁月中的祖国带来的巨大创伤。
在这30年的漫长历程中,全县农业人口平均每年按207818人计算,他们平均每年生产烤烟33175..2担,仅稍高于建国之初的头十年的水平(担)而远低于建国以来的平均水平(担);他们创造的烤烟产值仅万元,仅为建国以来平均水平(万元)的十分之一;平均均价仅为每担元,仅为建国以来平均水平(元)的二分之一;他们年平均种烟收入元,仅为建国以来平均水平(元)的七分之一;他们创造的年平均烟税为万元,仅为建国以来年平均水平(万元)的九分之一。这些令人心寒的数字啊,分明在祖国大地上拼成这样几个大字:“贫穷、落后”,而被发达国家抛到远远的后头。
(二)1979-1997年。共和国步入中华民族五千年文明史中最辉煌灿烂的年代。1978年中国共产党召开了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在全国性的“真理标准”大讨论热潮中,肯定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严厉批驳了“两个凡是”的错误,全党全国着手纠正危害共和国长达20多年的“左”的错误路线,实现了拨乱反正的目标,在此基础上实现了全党把工作重心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的宏伟计划。从此,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实现“四个现代化”,成为全党全国人民压倒一切的工作重心,共和国从此走上了兴旺繁荣的康庄大道。
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开阳实现了连产承包责任制,调整了农业布局,极大地提高了农民的生产积极性,开阳县委、县政府把烤烟生产列入兴县富民的重要议事日程,从此开阳烤烟生产进入了快速发展的黄金时代,这里应特别指出的是:当时的开阳县委、县政府紧紧抓住了稍纵即逝的发展烤烟生产的大好时机,采取种种措施提高烤烟质量,才奠定了开阳烤烟生产在全省的重要地位。20多年过去了,现在看来,当时及后来的县委、县政府是颇具高瞻远瞩才能的,做了一件功在当今,惠及子孙后代的了不起的大事。
从1979年到1997年的19年里,全县每年的平均农业人口为328023人;他们平均每年生产烤烟担,是1978年前平均年产量(担)的倍,是建国以来平均年产量(担)的倍,在1979年产烟123041担的较高基数上,平均每年以的比例递增;他们创造的年平均产值为万元,是1978年前年平均产值(万元)的倍,是建国以来年平均产值(万元)的倍,在1979年产值万元的基数上,平均每年递增;他们创造的年平均均价为每担元,是1978年前年平均均价(元)的倍,是建国以来年平均均价(元)的倍,在1979年均价每担元的基础上平均每年递增;他们的年平均人均收入为元,是1978年前年平均人均收入(元)的倍;是建国以来年平均人均收入(元)的倍,在1979年人均收入元的基础上,平均每年递增;他们创造的年平均税收为万元,是1978年前年平均税收(万元)的倍;是建国以来年平均税收(万元)的倍,在1979年税收294万元的基数上平均每年以的比例递增。
开阳烤烟产量、质量的高速增长,使开阳迅速成为全省闻名的富裕县。到1997年时,全县农业人口已达358131人,烤烟产量为353473担,几乎达到每个农业人口1担烟,创开阳种烟史的最高水平;实现产值万元,创第二个高效益年(最高效益是1996年,为万元);农业人口人均种烟收入为元,也是第二个高收入年(最高收入年是1996年,为元),均价达到元(1996年为元),税收实现2572万元,创历史最高水平。
51998-2002年,国家实施计划种植、合同收购的年代。这段时期国家给开阳下达的烤烟计划指标先是万担,后是16万担。这个指标对开阳来说是远远不够的,所以开阳烟农每年都要超种烟,开阳不收的烟叶就外流了。根据曾祖荫的调查,得出了这个年代开阳烤烟的真实生产情况:在这五年中,开阳平均农业人口为人,平均每年递增;平均每年产烟叶19526担,平均每年递增;烟叶平均年产值为万元,平均每年递增;烟叶平均均价为元/担,平均每年递增;农业人口人均年种烟收入为元,每年平均递增;平均每年创税万元,平均每年递增。以上的数据说明,除了烟叶均价是上升的外,农民收入和国家税收都大幅度下降了,这从侧面说明了烤烟生产对开阳是多么重要!
毫无疑问,以上数字所展示的成绩是伟大的,这些成绩充分说明中国共产党是伟大、光荣、正确的,充分说明以邓小平理论为指导的中国共产党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的一系列方针、政策是正确的。据此,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在以###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领导下,我们一定能早日实现四个现代化,建成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共和国必将以更加繁荣富强的姿态进入二十一世纪。
伴随着开阳烤烟生产的发展壮大,尤其是烟叶质量的迅速提高,开阳的知名度也相应提高。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的1979年,开阳跨入全国烤烟先进县行业,当年12月,在全省烤烟生产会上,开阳被评为省的优质高产县,且烟叶质量名列全省第一,以后直到1982年,连续四年保持烟叶质量全省第一;1979年开阳成为全省13个基地县之一;1982年又成为全省31个重点产烟县之一;1987年贵州农学院对开阳烟叶进行化验,认为开阳烟叶外观、内在质量好,达到优质烟叶特征;同年在贵州遵义,开阳烟叶受到世界著名烟草专家、美国农业部农业研究署顾问左天觉博士和中国郑州烟科所所长朱尊权高级工程师的赞扬;同年9月,开阳烟叶参加了北京国际博览会,受到中外专家的赞扬;1987年12月,开阳被国家烟草专卖局评为烤烟生产先进单位;1988年开阳再度被国家烟草专卖局评为烤烟生产、收购工作先进县;1989年和1992年开阳两次被贵州省人民政府评为烤烟生产先进县;开阳多次被安顺地区行政公署评为烤烟生产先进县;1997年8月22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特邀美联社记者来开阳参观、考察烤烟生产和收购工作。
二科学技术推动着开阳烟叶质量稳步提高
烤烟生产一靠政策、二靠科技、三靠投入。烟叶质量的提高归根到底靠科学技术,这一基本结论是开阳近六十年种烟实践,尤其是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的种烟实践做出的。
漫长的种烟历史,无休止的科学试验及普及推广,形成了开阳自成体系的科学种烟理论。那就是:要生产出产、质皆优的烟叶,因地制宜、调整布局是基础;选用良种、假植壮苗为先导;适期播栽、单垄精植、经纬成行、空间营养、协调一致、控制株数、适当留叶是前提;施足氮肥、增施磷钾、农肥化肥、经济配用、分层施放、定量到株是核心;加强管理、前期早发、中期稳长、后期增质为保证;成熟采收、优化烤房、科学烘烤是关键。
这一理论在大田实施工程中体现为科学的系统程序:良种良法配套、狠抓育苗假植、主攻大田移栽,精心田间管理,功成采收烘烤。苗、栽、管、烤环环紧扣,良法操作,贯彻始终,不违农时地将科学技术措施落实到烟田与烤房。
以产优质烟而富饶,而闻名的开阳县,正是在坚持自己的科学种烟理论和不断完善大田施工程序中走出来的。然而,这些理论和程序的形成,却有一个漫长的实践和不断学习、引进的过程,它们本身就是历代科学种烟理论及实践与开阳的实际相结合的产物。
1烤烟良种的变迁。开阳早在1943年就从瓮安县引进了美国品种“佛光”和“特字400号”,这两个品种在开阳种植了近30年,到1970年才引进了“红花大金元”,为了适应当时烟厂原料紧缺的需要,1974年又引进了多叶品种“春雷”系列。原料紧缺矛盾解决之后,烟叶品质的优良上升为主要矛盾,于是1980年又引进了美国品种“G-28”,1983年又引进了“G-140”。经多年实践,开阳认定,要发展烤烟生产,必须采用良种,到1986年全县以“红花金元”和“G-140”为当家品种,淘汰了“春雷”系列多叶品种,并严禁种多叶品种,并试种“Nc-82”和“k326”等优良品种。直到今天,“Nc-82”和“k326”仍是开阳的当家品种。近年来开阳积极进行品种试验,并对“云烟85”、“k346”等品种进行中试,以期解决“Nc-82”、“k326”种植多年、品种退化和病虫害加重的矛盾。
2育苗和假植的历程。“秧好一半谷,苗好一半收”,这就是开阳人的培育壮苗观,可见其重视程度之高。1970年前,开阳烤烟是露天裸种育苗,1971年县烟叶站派潘国华同志请来河南技术员2名,在城关进行塑料薄膜育苗,经过6年推广,于1977年实现全县育苗塑料薄膜化。
塑料薄膜育苗在开阳的试验成功并普遍推广,使开阳烟叶质量产生了质的飞跃,使烟叶产量也大幅度提高,这就是1969年-1978年这个灾难深重的“文革”时期开阳烟叶产量和质量得以较大幅度增长的重要原因。这10年的年平均产量是上一个10年年平均产量的2倍;产值是上一个10年的倍;均价是上一个10年的倍;国家税收是上一个10年的5倍。塑料薄膜育苗的成功,大幅度缩短了育苗期,使原先裸种露天育苗的苗龄130天-150天,变成塑料薄膜育苗的70天-90天,变原先的“小满”至“夏至”栽烟为现在的“立夏”至“小满”栽烟,使商品质量好的“伏烟”比例大幅度增加,商品质量差的“秋烟”、“青烟”比例大幅度减少。这就是塑料薄膜育苗大幅度提高烟叶质量的根本原因。
塑料薄膜育苗是科学种烟史上划时代的转折点和里程碑,是科学技术变成生产力和经济效益的光辉典范。
在1987年前,开阳都是实施的“母床”烟苗直栽大田,烟农谓之“栽滑烟”,1987年开阳实施“中美合作改进中国烟叶质量”试验、示范课题后,开始推广“营养块”假植育苗技术,到1990年时已普及全县,1990年开阳人自己发明了“开烟一号制钵器”假植育苗,这项技术已在开阳大部分烟区得以推广。“营养块”育苗和“开烟一号制钵器”假植育苗解决了培育壮苗问题和从根本上解决了适时移栽问题。就培育壮苗论,“开烟一号制钵器”比“营养块”育苗好得多,也比其它各种形式的假植育苗优越,这一结论是专家试验和广大烟农实践经验做出的。
1996年,开阳首次从毕节引进包衣种育苗,当年试种8000亩,1996年从南京引进包衣技术,自己生产包衣种31000包(合3100公斤),供1997年生产用。1997年开阳包衣种面积达31000亩,占种烟面积的;1997年又从南京引进烘干机,为开阳和清镇市、修文县、熄烽县生产包衣种193954包(合公斤),供1998年生产用,1998年开阳烤烟育苗全部实现包衣种化,播种面积达60000亩。
塑料薄膜育苗、“营养块”和“开烟一号制钵器”假植育苗、包衣种育苗是开阳烤烟育苗史上三个转折点和里程碑,它们都在各个历史时期较大幅度地提高了烟叶质量和产量,都把开阳科学种烟水平推向一个新阶段。
2001年开阳引进了漂浮育苗,这是当今国内外最先进的育苗方式。但在开阳必须建大棚,还需要有增温设备,这对千家万户非规模经营的烟农来说是难以做到的。2002年曾祖荫发明了“有氧发酵酿热漂浮育苗”,这种育苗方法不需要大棚和特设增温设备,只需用厩肥发酵酿热升温即可育苗。经过试验,这种育苗方法在开阳海拔1000米的烟区育出了标准的壮苗(本试验于2002年2月28日开始育苗,5月7日移栽,苗龄69天。烟苗茎高厘米,有效叶片,根系发达,无病虫害)。这种成功的育苗方法受到有关专家的高度赞扬,有关文章发表于《贵州农业科学》2003年第31卷第2期上。
3移栽和施肥的历史。移栽是烤烟生产阶段的关键环节。移栽必须解决两个问题:一个是时间问题;一个是移栽质量问题。移栽时间问题是要求必须使烟株的生长发育和成熟采收处于大自然的最佳水热状态,才能使烟株获得最佳的产量和质量;移栽质量包括两个方面:一方面是解决植株地上部的空间营养,务必使每棵植都处于相同的光、热、水、气营养之中,使烟株个体充分发育,群体协调生长;另一方面是解决植株地下部营养,这是施肥问题。烤烟施肥必须保证每棵烟株都能建成尽可能庞大的根系,并且其庞大程度应该相同,还必须保证有足够的各种元素供应烟株生产发育需要,到烟叶成熟时这些营养元素已恰好被烟株吸收完。施肥问题是烤烟移栽质量的核心。
上文的论述就是开阳自成体系的烤烟移栽理论,而这一理论的提出来源于开阳漫长的种烟历史和不断的科学实验。
70年代中期以前,塑料薄膜育苗未普及,开阳烤烟移栽大多在“小满”至“夏至”之间,薄膜育苗、“营养块”和“开烟一号制钵器”假植育苗相继普及后,才从根本解决了及时移栽和壮苗问题。那就是全县实现了“立夏”至“小满”之间的壮苗移栽。确切地说,移栽时间的大体解决在70年代中期以后,而从根本解决和实现壮苗移栽则是在1987年以后。
60年代以前开阳多系平土栽烟,70年代以前移栽密度在每亩1600-2000株之间,1985年以后才基本实现了全县单行起垄栽烟。所以80年代中期以前的烤烟移栽地上部营养问题都解决不好。1987年中美合作试验以后,移栽密度才达到1000-1300株的水平,并普及推广了拉绳定点移栽,这才基本解决了植株的地上营养问题。1991年首先在哨上乡推广高垄品字型移栽,把植株的地上部营养推向更高水平。
高垄品字型移栽,加上控制密度,能使烟株的株、行距一致,更重要的是能使烟株在各个方向上纵横成行,使烟株吸收光、热、水、气一致,即空间营养一致,达到使烟株个体充分发育,群体协调一致,从而获得最佳产量和质量。高垄品字型移栽是目前解决植株空间营养的最佳方式。1998年开阳高垄品字型移栽在许多烟区都得到较大面积的推广。
60年代以前开阳烤烟施肥以厩肥、清水粪、火土灰、草木灰、油饼等农家肥为主,这是造成那个时代开阳烟叶产、质量较低的重要原因之一。70年代以后发展到农肥化肥配合施用,并能注意到氮、磷、钾比例配合施用。这一阶段植株地下部营养较之以前有了质的飞跃,那就是无机化肥的施用,也就是在较大程度上解决了烟株氮素营养不足的问题。这也是70年代开阳烟叶产量、质量有较大幅度增长的重要原因之一。
1987年中美合作试验以后,开阳烤烟施肥水平,即植株的地下部营养水平又产生了质的飞跃,那就是施足氮肥,氮、磷、钾配合施用,重施基肥,早施追肥,并重视烟株长成“肥退劲”的原则。
这一移栽质量的施肥方法在90年代普及推广后,开阳烟叶的产、质量又有了较大幅度的提高。1989-1997年,年平均产量为担,是上个10年年平均产量的倍;年平均产值是万元,是上个10年年平均产值的倍;年平均均价为元,是上个10年的倍。年平均烟税是万元,是上个10年的倍。
以上的数据说明,烤烟移栽质量的核心在地下部营养水平的提高与改善,这一问题的解决,烤烟生产阶段的主要矛盾就解决了。
1991年开阳在哨上乡首次提出并推广“分层施放,定量到株”施肥法。这一理论推广以来因其效益显著而受到烟农普遍欢迎,也受到贵州烟草届专家的高度评价。这一理论的实施极大地提高和改善了植株的地下部营养水平,并显著地提高烟株的成活率。这一理论的提出和实施,是开阳对烟草栽培理论的突出贡献。
70年代后无机化肥的施用,1987年提出的施肥原则的普及,是开阳烟草栽培史上的两大转折点和里程碑,它们都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使开阳烟叶的产量和质量产生了质的飞跃。
4田间管理和成熟采收的演变。田间管理的核心是打顶抹芽和成熟采收,打顶抹芽是烤烟大田后期增质的重要措施,也是促使烟叶成熟的重要措施,成熟采收是形成烟叶优良商品质量的中心因素,甚至是第一要素,所以二者是烤烟田间管理的核心。
开阳70年代前基本没有打顶抹芽,80年代后才开始推广,1987年后才普遍彻底地实施打顶抹芽。彻底的打顶抹芽使开阳烟叶成熟度及单叶重较大幅度地提高,从而使开阳烟叶产量和质量显著提高。这也是90年代后开阳烟叶产值平均每年以,均价以1%,农民人均收入以的高速率递增的重要原因。
60年代烟农是用草木灰、酸汤水、大蒜汁防治所有的病害,用马桑叶、乌豆、茶枯水防虫害,更多情况下是束手无策,任其危害;60年代后才开始了药物防治;80年代后才开始烟地轮作,更换品种,高垄稀植减轻田间湿度,搞好烟地卫生,消灭病株,不用蔬菜地种烟和作苗床,喷施波尔多液等农业和药物的主动防治,主动防治措施的普及使开阳烤烟的植保水平上了一个新台阶,大幅度地提高了烟叶的商品质量。1996年开阳粮食局油化厂研制了药物复合肥,集提供营养和主动防治病虫害于一体,收到了显著的经济效益。1997年和1998年开阳县扩大了试验示范面积。药物复合肥的诞生,使开阳烟草的植保水平又翻开了新的一页。
5烘烤史话的悠久岁月。烘烤是实现烤烟商品质量的最后环节,也是关键环节。科学烘烤包括优化烤房和科学烘烤两个部分。
1947年前开阳实施的是明火烘烤烟叶,1公斤干烟需2公斤木炭;1947年后出现了以土坯铺地而建成三路火的“爬地龙”烤房;60年代后又将爬地的三条龙悬空而建成现代气流上升式烤房的雏形;1972年后开阳引进河南乔庄式烤房及其“三看三定”的科学烘烤新技术。乔庄式烤房是对原气流上升式烤房的改进和完善。1991年开阳县首次在哨上乡引进火管平走式烤房,现在许多地区已基本取代了乔庄式烤房。火管平走式烤房仍属气流上升式烤房。1996年开阳在城关镇顶方首次引进贵州大学农学院黄立栋教授设计的EB-1型气流下降式烤房,并请黄教授亲临指导。该烤房当年烤出的烟叶质量比气流上升式烤房的烟叶质量明显提高,受到烟农欢迎,1997年开阳在全县推广气流下降式烤房325间。1998年曾祖荫引进了“立式炉灶”,李碧宽引进了“热风洞”。曾祖荫将这种新型的气流下降式烤房命名为“L-QX”烤房,即“立式灶炉-气流下降式”烤房,当年在13个乡镇各建一间示范推广。
从1996-2002年,开阳就大规模推广L-QX烤房,累计共推广了12000多间。根据1999-2001年三年试验和大规模调查结果表明:L-QX烤房在节约用煤、节省时间、提高烟叶质量(均价)等方面均优于QS烤房(普通气流上升式烤房)。比QS烤房可节约煤2%,省时,单叶增重,均价增加2%,每100kg烟叶L-QX烤房比QS烤房增创效益元,增效。所以,12000多间L-QX烤房每年可为开阳烟农增创效益1000多万元,为国家增创税收200多万元(按每间烤房每年烤400kg烟叶计算)。(上图为L-QX烤房简单结构图:1炉灶、2火管、3烟囱、4排湿套筒、5排湿地沟、6排湿窗、7烟架、8门、9冷风洞、10主火龙)
开阳县米坪乡2000年全乡烤房实现L-QX化,当年烤烟均价从全县第9位上升到第3位,2001年仍稳居第3位,2002年烤烟均价为元/kg。居全县第1位。
L-QX烤房烤出的烟叶已达到外国优质烟叶的水平。这一点中国烟草总公司在《中国烟叶生产实用技术指南》2003版第48-54页有大量精彩的描述:文章说“开阳的国际型烟叶颜色深黄、光泽鲜明、油润丰满、组织疏松、弹性强、香气质较好、香气量较足(特别是k326的中部叶,香气量较足),吃味尚舒适、杂气、刺激性小、劲头适中、燃烧性强、灰色白色。”运用SPSS统计分析软件对检测数据进行聚类分析,就评吸质量而言,“香气质、香气量已达较高水平,杂气较少,烟气浓度较浓,余味舒适,整体评吸质量相当或接近进口烟叶的评吸质量。”贵州省烟草公司总经理张建华在2003年7月28日的全省烤烟收购工作会议上说:“今年3月,国家局在北京的国外烟叶看样订货会上,通过暗评,只有我省开阳和省外6个县的烟叶能与国外烟叶相媲美。”中国烟草总公司的评价、张建华总经理的讲话所指的烟叶都是L-QX烤房烤出来的。
曾祖荫在L-QX烤房获得巨大成功的基础上得出科学的结论:L-QX烤房与QS烤房相比,具有烘烤技术科学、简单、易学、易懂、易操作,烤出优质烟的保证率高的特点;具有大幅度节能降耗、增产增值、提高经济效益的优势;具有显著增加烟叶香气量,改善烟叶香气质的功能。
经过近一步的科学研究,曾祖荫对所有烤房的功能提出了新的理论:就热气流经过烟层作业时的运行速度来分,可分为A类:作加速运动;B类:作匀速运动;C类:作减速运动。再按热气流经过烟层一次作业耗时来分,可分为A(t-t〞)、B(t)、C(t+t′)三类。L-QX烤房属A类,QS烤房属C类。A类烤房一次作业耗时t-t〞,为烤出一流优质烟叶的必要上限时间;B类烤房热气流作匀速运动,一次作业耗时t,烤房内不会产生冷气团。这类烤房目前不存在,但理论上它烤出的烟叶不会有挂灰烟、倒汗烟、蒸片、糟片,但烟叶不够鲜艳;C类烤房热气流作减速运动,一次作业耗时t+t′,在理论和实践上都做不到“升温灵敏,排湿畅通”,烤房内必然产生冷气团,不可避免地会烤出挂灰烟、倒汗烟、蒸片、糟片。所以开阳的L-QX烤房优于国内大面积使用的QS烤房两个档次。
由于L-QX烤房较之QS烤房作业时节省时间t′+t〞,烟叶非必要消耗少,烟叶内含物相对较多,叶内致香物质相对较多,所以烟叶单叶重增加,烟叶香气质好,香气量足。
曾祖荫由此得出结论:我国要想在短期内赶上外国优质烟叶只有采用我国优质烟栽培理论+L-QX烤房+我国的三段式烘烤理论模式;开阳的能与:“外国烟相媲美”的优质烟叶就是采用这个模式生产出来的。现在大规模使用的QS烤房太落后了,它就是使我国烟叶几十年来总赶不上外国优质烟叶的瓶颈所在。
三后记
时代和科学技术左右着和深深地影响着烤烟生产。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前的漫长岁月,开阳烤烟只能在低水平下徘徊,原因是在“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的荒唐岁月里,科学种烟几乎是一片空白。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在邓小平理论指导下,在以###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领导下,迎来了科学的春天,在现代先进科学理论指导下,开阳烟叶生产当然会扶摇直上。开阳自成体系的烤烟生产理论是丰富的,并在一些领域内有独到的发明和创新,尤其在L-QX烤房的发明和推广上,无疑是对我国烤房改造和科学烘烤的重大突破。曾祖荫关于烤房功能新理论的提出,无疑将深刻影响我国烤房改造和科学烘烤的发展方向;曾祖荫在成功实践基础上的理论研究,指明了我国生产优质烟叶的方向。下面仅就曾祖荫公开发表的文章作一回忆,以领略开阳科学种烟的风彩。
1986年开阳出版了《开阳县烟草志》;1990年曾祖荫的文章《开阳县中美合作改进中国烟叶质量试验示范初报》在《耕作与栽培》上发表;1994年曾祖荫与他人合著的《开阳县优质烤烟模式与效益》在《中国烟草》上发表;1994年曾祖荫的文章《应用开烟一号烤烟育苗制钵器效果好》发表于《耕作与栽培》上。1996年该文又收录于《中国改革经纬录》科学技术文论专卷上;1996年曾祖荫与他人合著的《两种新型叶肥的施用效果好》发表于《中国烟草》上;2002年曾祖荫与李碧宽等合著的文章《L-QX烤房与QS烤房功能比较试验》发表于《贵州农业科学》上;2003曾祖荫与李碧宽等的文章《立式炉灶—气流下降式烤房(L-QX)技术的机理初探》发表于《贵州农业科学》上;2003年曾祖荫与李碧宽等的文章《有氧发酵酿热漂浮育苗试验初报》发表于《贵州农业科学》上。另外还有大量的文章发表于《贵州烟草》上。1998年开阳出版了李碧宽执笔的《开阳县烤烟生产技术手册》,共印3万份发给烟农;1999年开阳出版了曾祖荫审定,李碧宽、曾祖荫编写的《立式炉灶-气流下降式(L-QX)烤房设计及其工作原理》一书,并发给广大烟农。以上发表的文章和手册真实地记录了开阳自成体系的烤烟生产理论和科学种烟的历程,当然也体现了开阳烟草职工的拳拳报国之心。
国家对开阳在烤烟生产上的贡献是肯定的。1987年开阳参与了《中美合作改进中国烟叶质量》试验示范,贵州省烟草公司授予荣誉证书;1994年开阳参与中国烟草总公司的氯化钾肥试验,被中国烟草总公司授予科技进步三等奖;1994年开阳与贵州农学院共同承担的“烤烟三增”试验示范,被贵州省人民政府授予科技进步三等奖;1996年,开阳与贵州农学院合著的《开阳优质烤烟栽培模式研究》被贵阳市人民政府授予科技进步二等奖;〈开阳县烤烟生产技术手册〉一书受到贵州省烟草公司的重视,于1998年请有关专家审定通过,认为该书将进一步提高开阳烤烟生产的科技含量,使烟叶质量大幅度提高。2003年国家烟草专卖局将开阳评为全国优质烤烟生产县;2003年8月14日,国家烟草专卖局姜成康局长到开阳烟区视察,对开阳烤烟生产做出高度评价:“开阳的烤烟生产,田间管理,烤出的烟叶质量都是国内一流的”。
注:本文初稿完成于1998年7月,修改于2004年4月5日


曾祖荫烟草论文集 (2)
第二章开阳县L——QX烤房经济效益
开阳县烟草公司曾祖荫
开阳县烟草公司发明的“立式炉灶——气流下降式烤房”(简称L——QX烤房、下同)、经过1996—2002年大规模实践和1999—2001年的3年严格试验、证明经济效益十分显著、现通报如下:
一、米坪乡烟叶均价由第9名仅3年跃升到第1名
开阳县共14个产烟乡、从1995年到1999年的5年平均值来看、米坪乡烟叶均价名列全县第9名、而主产烟乡的马场镇和宅吉乡分别名列第1、第2名。2000年米坪乡将全部气流上升式烤房(简称QS烤房、下同)改成L——QX烤房、而马场镇、宅吉乡则部分进行了L——QX烤房改造、结果米坪乡当年烟叶均价上升到全县第3名。
米坪乡L——QX烤房经济效益
单位名烟叶均价(元/KG)
5年平均2000年2001年2002年
均价名次均价名次均价名次均价名次
米坪乡7.2297.6238.7539.091
马场镇8.5219.6119.1118.952
宅吉乡8.3629.0128.9128.573
全县7.527.938.198.29
注:5年平均为1995年—1999年。
2001年米平乡仍维持全县第3名、而均价却较上年大幅增长、由2000年的7。62元/KG、增至8。75元/KG、增加1。13元/KG、增加14。8%。2002年米坪乡均价跃升到9。09元/KG、名列全县第一名、比近20年来均价一直雄踞第一名的马场镇还增加0。14元/KG。(见表)
二、2002年全县L——QX烤房新增经济效益显著
据初步统计、到2002年止、全县累计已改造L——QX烤房10000间以上、经1999—2001年三年试验、每100KG烟叶L——QX烤房比QS烤房增收现金253。63元(见曾祖荫等的文章“开阳县L——QX烤房与QS烤房烘烤功能比较”一文)。全县烟农2002年户均产烟叶430KG、10000户L——QX烤房烟农产烟叶4300000KG、那么这10000户烟农2002年一年就新增现金收入10906090元、为国家创农特税2181218元;每100KG烟节约原煤76KG、这10000户烟农就节约原煤3268T、节约煤本392160元。
二00二年十月二十九日


曾祖荫烟草论文集 (2)
第三章烟叶科学采收与L-QX烤房烘烤技术
曾祖荫、李碧宽、杨国文、李金美
世界著名烟草专家左天觉博士指出:烟叶质量、使用价值和经济价值的形成,大田管理占1/3,成熟采收占1/3,适宜的烘烤占1/3。
我国知名烟草专家宫长荣说:目前我国烟叶质量最根本的问题是杂色烟和各种各样烤青烟、挂灰烟居高,上等烟比例低、内在香味不足。之所以有这些问题,除了烟草营养平衡和生长均衡程度等制约外,采收烘烤环节是重要影响因素。
显然科学采收、科学烘烤意义重大。
一烟叶成熟采收
(一)成熟度及其重大意义
烟叶成熟度分为田间生产发育成熟度和烘烤成熟度(分级成熟度)两重意义。烟叶要获得好的质量,既需要田间长熟,还要通过烘烤成熟,二者缺一不可。长熟是基础,采收达到成熟而且成熟一致的叶片,是烘烤成功和生产高质量烟叶的关键。长熟的标志是适时表现出特有的农艺特征;烤熟是对烟叶产品的最终质量要求,标志是不但要烤黄,而且要烤香。
成熟度是烟叶生产全过程的技术中心。真正实现营养平衡的烟田,烟株的个体和群体生长均衡,适时表现出应有的熟相特征,烟叶成熟期相对比较集中,耐成熟,每次采收叶片数量要有3-4片,一株烟能5次采收完毕,烤后具有成熟烟叶特有的香、吃味,
(二)烟叶成熟的外观指标
国内不少专家认为,判断烟叶成熟度最可靠最客观的指标是叶龄。下部烟叶达到成熟的叶龄一般是50-60天,中部烟叶60-70天,上部烟叶70-90天。宫长荣认为:烟叶成熟的客观指标是容易采摘、采摘声音清脆、断面整齐、不带茎皮。津巴布韦把变黄时间作为检验烟叶成熟与否的标准,下部烟叶变黄时间为60-72h,中部为48-60h,上部为36-48h。在以叶龄为主的前提下,还需参考下列调控指标,即烟叶成熟的一般特征:
A叶片由绿色变为黄绿色,厚的叶片常出现淡黄色斑点和凸凹不平状态,叶尖和尖部的叶缘稍变黄;
B主脉变白发亮,质地变脆,易从烟株上摘下,断面整齐,叶尖下垂,叶与茎角度增大;
C茸毛脱落,叶面光滑,粘性减退,顶叶树脂分泌多。
(三)烟叶科学采收原则
根据烟叶田间长势长相,下部叶适时早采,掌握成熟标准宜宽,以绿色稍有消退(绿多黄少)为度;中部叶适熟采收,掌握成熟标准宜严,成熟时要明显落黄,青黄各半;上部叶充分成熟采收,成熟时以黄为主,田间表现为黄灿灿、亮堂堂;顶部4-6片叶宜全成熟后集中一次采收,严禁顶部仅留1-2片叶作最后一次采收。国际型烟叶要求中部叶片明显呈黄色才视为成熟,上部6-8片叶成熟时黄色要更为突出,只有少部份微泛青色。根据以上科学采收原则,进一步明确如下采收规程。
A打顶后清除底脚叶,移栽后60天开始采收下二棚叶,每次采收2-3片,间隔6-7天采收第二次。下部叶采完后停烤10天左右,等中部叶充分成熟后继续采烤,中部叶炕次之间仍间隔6-7天,中部叶采烤结束后,停烤10-15天,然后采烤上部叶。
B上部叶最后4-6片充分成熟后一次性采收。下端的2-3片叶与上端的2-3片叶分别堆放,分别挂杆,下端的2-3片叶挂在上棚,上端的2-3片叶挂在下棚。
C真正营养均衡、发育良好的烟田,烟叶成熟比较集中,每次每株采烤叶数都要在3片和3片以上,完全可以5-6次将烟叶采烤完,这是烟叶生产发展和提高烟叶质量的一个趋势。
二增加烤房容量、落实科学烘烤
要实现科学烘烤,首先要有先进科学的烤房,理论和实践都证明,我县的“立式炉灶-气流下降式烤房”(L-QX烤房,下同)是当代中国比较先进的烤房之一,其效益可增加,不用L-QX烤房烘烤,谈不上科学烘烤,L-QX烤房是开阳烟叶的核心竞争力。
要实现科学烘烤,至关重要的是烤房容量要适宜,然后才是烤房性能要好,即设备齐全、升温灵敏、排湿畅通、保温保湿、平面和垂直温差都要小。
实施以平衡施肥为核心的科学种烟之后,烟叶成熟期更会集中,每次采烟会3片以上,全季烟有可能5-6次就烤完,再加上上部4-6片叶一次成熟采收,烤房容量不足的矛盾就会充分暴露出来。据估计,我国因烤房不足造成的损失有20%左右。所以现在烤房标准化建设的标准是:首先是烤房容量要足并适当增大,其次是性能要优。
烤房容量(装烟量)确定的基本根据是:每次采收烟叶的总数量,即按照实际种烟面积,每亩株数和每次采收的叶片数:
1亩烟每次采收的叶片数:1200株/亩×3-4片/次=3600-4800片;
1亩烟田每次采收的杆数:3600-4800片÷120片/杆=30-40杆;
按照通常装烟密度:杆距保持在22-25cm,面积270cm(尺)×370cm(尺)的L-QX烤房装烟量:
4棚:90-100杆,适于种烟-3亩;
5棚,110-120杆,适于种烟3-亩。
面积300cm(10尺)×400cm(12尺)的L-QX烤房装烟量:
4棚:100-120杆,适于种烟-4亩;
5棚:130-150杆,适于种烟-5亩。
只有按上述标准栽烟、采烟、按上述标准修建烤房,才有可能烤出优质烟来。
三合理编杆、装烟
将分散的烟叶以束为单位绑在烟杆上称为编杆。编杆在鲜烟叶分类的基础上选叶配杆。做到同杆同质。这样才能实现整杆烟叶变化一致,出炕时烟叶质量一致,分级时达到整杆烟叶基本一个级。不仅省工省事,而且可以提高经济效益。
通常米长的标准杆,其适宜的编烟量为100-120片,最多不宜超过150片,尽量做到采烟、编杆、装炕一天完成。
烟叶装炕时强调装杆均匀,务使烟层密度一致,通风均匀。宜将成熟度较高,相对需要“高温、低湿、快烤”的烟叶装在烤房的顶棚;将成熟度较次,相对需要“低温、高湿、慢烤”的烟叶装在底棚;成熟度中等的烟叶装在中间。
一间烤房的装烟量主要由杆距确定。一般情况下,杆距以20cm为宜,最少不能少于16cm,有时可以扩大到25cm。国外要求每杆烟只编120片,杆距要求达到30cm,烤出的烟叶质量较好。
目前普遍存在长得好,烤不好,原烟颜色不鲜,下低等烟多,很大程度上是编烟密,杆距小,装烟挤造成的。
国内外的研究和实践证明:装炕的杆距以各棚相等,上下棚交错装挂为好,这样才能通风均匀,且加强热气流与烟叶之间的湿热交换,避免了上下棚烟挂在垂直的同一平面内,形成上下贯通的气流通道,减少气流与烟叶的接触造成通风不均匀。
在L-QX烤房内,过去上稀下密的装炕法,导致炕内垂直差异增大,顶棚与底棚烟叶烤后更不一致:底棚本来湿度高、温度低,如果再装密一些,必然湿度更高,温度更低,难于脱水定色;而顶棚则相反,湿度更低,温度更高容易烤出青烟和烤红烟。
四L-QX烤房烘烤技术
经过多年努力,我县多数烤房已改造成L-QX烤房,这种烤房的结构与当前大面积使用的气流上升式(QS,下同)烤房差异很大,其理论基础和运作机理有质的区别,现将L-QX烤房烘烤技术作如下说明。
应特别指出的是:L-QX烤房烘烤技术当然遵从于我国的三段式烘烤理论,而且更有力地证明了三段式理论是正确的。
仍将干湿温度计挂在L-QX烤房的第二棚(由下往上数)。
(一)L-QX烤房烘烤模式
三段式烘烤工艺分别为变黄阶段、定色阶段和干筋阶段。通常每个阶段又分为升温阶段和稳温阶段。
A变黄阶段:变黄阶段的技术要领是稳住温度、调整湿度、控制烧火、延长时间、确保烟叶变黄变软。即在保持干球温度34-36℃条件下,主要靠调节湿球温度(通过干湿差调节炕内湿度)掌握烟叶的失水干燥程度;靠控制时间长短掌握烟叶变黄程度。
基本任务:一是促进烟叶叶内物质充分转化,形成丰富的香气前体物,打好烟叶内在质量的基础;二是促进烟叶适量失水变黄,保持变黄程度与失水程度协调,打好烟叶外观质量基础。
在变黄升温阶段,烟叶装炕前要打开冷风洞和热风洞及排湿窗,装满炕后,关闭冷风洞和大部分热风洞,仅留炉膛中部两个对开的热风洞,三个排湿窗大部分关闭,各留5cm宽的缝。点火后以-1℃/h的升温速度将烤房内温度升到34-36℃,保持干湿差2℃左右。此阶段升温不宜过快,以防炕内上下棚之间温差过大使顶棚烟叶烤出青把;但升温也不宜太慢,以防烟叶失水不足,变黄过慢,消耗养分较多。通常在炕内外温差较小的天气,可用1℃/h的速度升温;在炕内外温差较大的地区和天气下,宜用℃/h的速度升温。
变黄稳温阶段是烟叶主要的变黄阶段,香气前体物质将大量形成,并达到转火要求的变黄与失水程度。此期要求干球温度稳定在34-36℃。维持干湿差2℃。温度高低主要靠烧火控制,干湿球差大小靠排湿窗、热风洞调节。
烟叶变化首先应使叶片适度变软,进而是支脉变软,到转火之前主脉1/3左右变软不易折断,叶片达到基本全黄。烟叶变黄程度与失水程度应协调同步,这两项指标中有一项达不到要求,都不宜转火。若发现烟叶失水不足,可开大排湿窗和再打开1-2个热风洞,以降低湿球温度,以此降低炕内湿度,加速烟叶低温脱水,若发现烟叶变黄不足,可持续延长时间,使烟叶达到要求的变黄程度;若发现烟叶脱水过多,变黄不足,应加强保湿,必要时向热风洞口或冷风洞口内适量加水补湿。
在稳温阶段应注意检查烟叶变化情况,若发现装烟过密造成上下气流不通,温差较大,或者上下棚烟叶之间的变黄失水差异过大,可适当开大排湿窗和增开热风洞,促使气流走顺,缩小垂直温湿度差。在这个过程中,既要注意充分发挥排湿窗和热风洞的排湿作用,尽量少用冷风洞;又要防止垂直差异过大,适当增开热风洞,甚至起用冷风洞。
B定色阶段:定色阶段的技术要求是加大烧火,加强排湿,稳住湿球温度,升高干球温度。在保持湿球温度适宜且稳定的前提下,主要靠干球温度升高降低炕内湿度。
定色升温阶段是决定烟叶外观质量的关键阶段,也是影响烟叶内在质量的重要阶段。一方面烟叶要在升温过程中最终完全变黄;另一方面,回青、烤青、挂灰、蒸片、糟片等不良现象易于在此阶段出现,而且部分香气物质正在边升温边干燥过程中发生。所以必须精心操作,不能掉以轻心。
此阶段湿球温度依照鲜烟素质,稳定保持在36-38℃,不可过低过高,也不能忽低忽高。在烟叶勾尖卷边即小卷筒(44-46℃)以前,干球温度以平均℃/h左右的速度升高,之后以-1℃/h的速度升高到52℃。在升温过程中,湿球温度通常按时段来掌握:在干球温度36-40℃时,保持干湿差2-4℃,即湿球温度为34-36℃;在干球温度40-48℃时,保持湿球温度36-38℃;在干球温度48-52℃时,保持湿球温度37-38℃。湿球温度前低后高有利于烟叶烤黄、烤鲜、烤香,且比较安全,不易出现失误。
在干球温度40℃之前,应使叶片充分变黄,二级支脉也大部分变黄,一级支脉也开始变黄。在44℃以前,一级支脉大部分变黄,在46℃以前,一级支脉基本变黄,主脉大部分变黄。与此同时,烟叶的失水程度在40℃达到卷尖,叶边开始干燥卷缩(俗称勾尖卷边)。44℃达到主脉充分发软,不易折断,叶片开始因较多失水而卷缩(俗称软卷筒);48℃时达到叶片2/3左右干燥,只剩靠近主脉的两侧不干,并近一步失水卷缩(俗称小卷筒)。
只要烟叶变黄程度与失水程度中有一个达不到上述标准,温度都不宜超过相应的范围。
升温阶段要精心操作,既要升温,又要大量排湿,必须做到烧火要稳,升温要准,不能猛升,更不能掉火降温。要保持排湿顺畅,进风均匀,使烟叶顺利脱水,均衡干燥。
升温定色并非越快越好,操作上要确保变黄,但最主要的任务还是加速已变黄烟叶的脱水定色。
定色稳温阶段是决定烟叶内在质量和外观质量的关键阶段,因为致香物质主要在此阶段形成。此阶段干球温度稳定保持在52℃,湿球温度稳定保持在37-38℃。主要靠充分延长时间确保致香物质的大量形成,以及全炕烟叶的完全定色。
在达到定色稳温阶段时,顶棚烟叶已基本干燥,下棚烟叶的叶尖、叶边已干燥。
定色稳温阶段必须给予较高的湿球温度和较充分的时间,至少应在16h以上。只有保持足够的时间才能使烟叶在干燥过程中形成丰富的致香物质,提高内在质量。
对多数烟叶而言,湿球温度只有达到38℃左右,才能确保烟叶定色后色泽鲜亮,油份较多。干球温度不可过高,也不能掉火降温;湿球温度不可偏高偏低。偏低时烟叶定色后显得干燥欠油份,色泽欠光泽;偏高时烟叶色深色暗,过高还可能造成烤红或局部烤黑。湿球温度忽高忽低,烟叶烤后色泽不鲜。
C干筋阶段:干筋阶段的技术要领是控制干球,限制湿球,减少通风,适时住火。在保证干球温度不过高,湿球温度不过低的工艺条件下,主要靠时间长短使烟叶实现干筋。基本任务是确保烟叶干筋,防止湿筋湿片,防止烤红,洇筋洇片,香气大量损失等不良现象发生。
干筋升温阶段,干球温度以1℃/h的速度自52℃升到66℃,湿球温度很快自38℃左右上升到40-43℃并保持稳定。
进入干筋稳温阶段,要保持干球温度66℃,湿球温度40-43℃,给以充分而不过量的时间,确保全炕所有烟叶主筋全干,结束炕内调制。
干筋阶段主要在高温低湿条件下加速主筋干燥,要求升温速度不能过快以防没有真正完全定色的烟叶受损。干球温度不能超过66℃,湿球温度不得超过43℃,以防烤红和烟叶香气受损失;不得掉火降温,以防洇筋、洇片;湿球温度不宜低于38℃,以防烟叶烤后色淡、干燥、欠鲜亮和欠油润;通风量不宜过大,湿球温度不宜过低。适当控制热风洞和冷风洞,主要靠排湿窗排湿保主筋干燥。排湿窗的控制程度,以湿球温度在适宜范围内为准。注意及时停火,以节约燃料。停火前后注意关小进风洞和排湿窗(不能关严,要稍留缝隙)以保持炕温。借以利用余热最终将烟叶炕干。
(二)L-QX烤房烘烤技术要点及操作方法
烘烤过程中烟叶变化及温湿度掌握以烤房第二棚(从下往上数)为准。
A变黄期:此期烟叶变化要求必须达到全黄(充分变黄)。变黄时间:下部烟叶为45-50h,中部和上部烟叶为55-60h。具体操作:装炕后将三个排湿窗大部分关闭,每个排湿窗只留5cm宽的缝,仅留炉膛中部2个对开的热风洞,其余热风洞和冷风洞完全关闭。点火后将温度升到30-33℃(下部和上部烟叶为30℃,中部烟叶为33℃)。保持干球温度为33℃(下部叶和上部烟叶为30℃),湿球温度为32℃,下部烟叶烘烤10-15h,中部烟叶烘烤15-20h,上部烟叶烘烤20-25h。当烟叶变软后,将温度升到36℃(下部烟叶为34℃)。保持干球温度为36℃,湿球温度为34℃(下部烟叶为32℃),直到烟叶完全变黄。烟叶完全变黄后,保持干球温度36℃,打开3个排湿窗各1/3,再开下部2个对开的热风洞进行少量排湿(6-10h)。
B定色期:此期要求及时通风排湿,将颜色固定。定色期湿球温度应始终稳定在36-38℃。定色期时间以烟叶的干燥程度而定:通常下部叶为20-25h,中部和上部叶为30-35h。具体操作:在变黄期末少量排湿(6-10h)后,以≧1℃/h的升温速度将温度由36℃升到43℃。升温的同时逐渐打开三个排湿窗和热风洞(必要时打开冷风洞)。当温度升到43℃时,三个排湿窗应各打开到1/2,热风洞(必要时冷风洞)也相应逐步打开(以湿球温度稳定在37-38℃为准)。保持干球温度为43℃,湿球温度为37-38℃烘烤10h,然后将温度升到48℃。当温度升到48℃,三个排湿窗,全部热风洞(必要时部分冷风洞)完全打开。保持干球温度48℃,湿球温度37-38℃,直到烟叶叶片干燥程度达90%以上,然后将温度升到52℃。
C干筋期:此期要求在不太长的时间内将烟叶主筋干燥。烘烤时间根据烟叶主筋干燥程度而定。具体操作:以≧1℃/h的升温速度由52℃升到58℃。在58℃温度下烘烤20h左右(从53℃起算),以后将三个排湿窗各关闭一半,湿球温度稳定在38-43℃内。然后将温度升高到66℃条件下烘烤。当烤房下棚烟叶主筋仅剩3cm长未干时,可将三个排湿窗关闭至仅留3cm宽的缝(不可关严,要稍留缝隙),再烘烤10h后即可停火。
二00二年五月十一日
参考资料:
A宫长荣、陈江华等《烤烟三段式烘烤及其配套技术》
B刘好宝等《烟叶调制与分级图册》
C中国烟草总公司《全国烟叶生产技术研讨会会议材料》(2001年中国海南三亚)


曾祖荫烟草论文集 (4)
第三章烟叶科学采收与L-QX烤房烘烤技术
曾祖荫、李碧宽、杨国文、李金美
世界著名烟草专家左天觉博士指出:烟叶质量、使用价值和经济价值的形成,大田管理占1/3,成熟采收占1/3,适宜的烘烤占1/3。
我国知名烟草专家宫长荣说:目前我国烟叶质量最根本的问题是杂色烟和各种各样烤青烟、挂灰烟居高,上等烟比例低、内在香味不足。之所以有这些问题,除了烟草营养平衡和生长均衡程度等制约外,采收烘烤环节是重要影响因素。
显然科学采收、科学烘烤意义重大。
一烟叶成熟采收
(一)成熟度及其重大意义
烟叶成熟度分为田间生产发育成熟度和烘烤成熟度(分级成熟度)两重意义。烟叶要获得好的质量,既需要田间长熟,还要通过烘烤成熟,二者缺一不可。长熟是基础,采收达到成熟而且成熟一致的叶片,是烘烤成功和生产高质量烟叶的关键。长熟的标志是适时表现出特有的农艺特征;烤熟是对烟叶产品的最终质量要求,标志是不但要烤黄,而且要烤香。
成熟度是烟叶生产全过程的技术中心。真正实现营养平衡的烟田,烟株的个体和群体生长均衡,适时表现出应有的熟相特征,烟叶成熟期相对比较集中,耐成熟,每次采收叶片数量要有3-4片,一株烟能5次采收完毕,烤后具有成熟烟叶特有的香、吃味,
(二)烟叶成熟的外观指标
国内不少专家认为,判断烟叶成熟度最可靠最客观的指标是叶龄。下部烟叶达到成熟的叶龄一般是50-60天,中部烟叶60-70天,上部烟叶70-90天。宫长荣认为:烟叶成熟的客观指标是容易采摘、采摘声音清脆、断面整齐、不带茎皮。津巴布韦把变黄时间作为检验烟叶成熟与否的标准,下部烟叶变黄时间为60-72h,中部为48-60h,上部为36-48h。在以叶龄为主的前提下,还需参考下列调控指标,即烟叶成熟的一般特征:
A叶片由绿色变为黄绿色,厚的叶片常出现淡黄色斑点和凸凹不平状态,叶尖和尖部的叶缘稍变黄;
B主脉变白发亮,质地变脆,易从烟株上摘下,断面整齐,叶尖下垂,叶与茎角度增大;
C茸毛脱落,叶面光滑,粘性减退,顶叶树脂分泌多。
(三)烟叶科学采收原则
根据烟叶田间长势长相,下部叶适时早采,掌握成熟标准宜宽,以绿色稍有消退(绿多黄少)为度;中部叶适熟采收,掌握成熟标准宜严,成熟时要明显落黄,青黄各半;上部叶充分成熟采收,成熟时以黄为主,田间表现为黄灿灿、亮堂堂;顶部4-6片叶宜全成熟后集中一次采收,严禁顶部仅留1-2片叶作最后一次采收。国际型烟叶要求中部叶片明显呈黄色才视为成熟,上部6-8片叶成熟时黄色要更为突出,只有少部份微泛青色。根据以上科学采收原则,进一步明确如下采收规程。
A打顶后清除底脚叶,移栽后60天开始采收下二棚叶,每次采收2-3片,间隔6-7天采收第二次。下部叶采完后停烤10天左右,等中部叶充分成熟后继续采烤,中部叶炕次之间仍间隔6-7天,中部叶采烤结束后,停烤10-15天,然后采烤上部叶。
B上部叶最后4-6片充分成熟后一次性采收。下端的2-3片叶与上端的2-3片叶分别堆放,分别挂杆,下端的2-3片叶挂在上棚,上端的2-3片叶挂在下棚。
C真正营养均衡、发育良好的烟田,烟叶成熟比较集中,每次每株采烤叶数都要在3片和3片以上,完全可以5-6次将烟叶采烤完,这是烟叶生产发展和提高烟叶质量的一个趋势。
二增加烤房容量、落实科学烘烤
要实现科学烘烤,首先要有先进科学的烤房,理论和实践都证明,我县的“立式炉灶-气流下降式烤房”(L-QX烤房,下同)是当代中国比较先进的烤房之一,其效益可增加,不用L-QX烤房烘烤,谈不上科学烘烤,L-QX烤房是开阳烟叶的核心竞争力。
要实现科学烘烤,至关重要的是烤房容量要适宜,然后才是烤房性能要好,即设备齐全、升温灵敏、排湿畅通、保温保湿、平面和垂直温差都要小。
实施以平衡施肥为核心的科学种烟之后,烟叶成熟期更会集中,每次采烟会3片以上,全季烟有可能5-6次就烤完,再加上上部4-6片叶一次成熟采收,烤房容量不足的矛盾就会充分暴露出来。据估计,我国因烤房不足造成的损失有20%左右。所以现在烤房标准化建设的标准是:首先是烤房容量要足并适当增大,其次是性能要优。
烤房容量(装烟量)确定的基本根据是:每次采收烟叶的总数量,即按照实际种烟面积,每亩株数和每次采收的叶片数:
1亩烟每次采收的叶片数:1200株/亩×3-4片/次=3600-4800片;
1亩烟田每次采收的杆数:3600-4800片÷120片/杆=30-40杆;
按照通常装烟密度:杆距保持在22-25cm,面积270cm(尺)×370cm(尺)的L-QX烤房装烟量:
4棚:90-100杆,适于种烟-3亩;
5棚,110-120杆,适于种烟3-亩。
面积300cm(10尺)×400cm(12尺)的L-QX烤房装烟量:
4棚:100-120杆,适于种烟-4亩;
5棚:130-150杆,适于种烟-5亩。
只有按上述标准栽烟、采烟、按上述标准修建烤房,才有可能烤出优质烟来。
三合理编杆、装烟
将分散的烟叶以束为单位绑在烟杆上称为编杆。编杆在鲜烟叶分类的基础上选叶配杆。做到同杆同质。这样才能实现整杆烟叶变化一致,出炕时烟叶质量一致,分级时达到整杆烟叶基本一个级。不仅省工省事,而且可以提高经济效益。
通常米长的标准杆,其适宜的编烟量为100-120片,最多不宜超过150片,尽量做到采烟、编杆、装炕一天完成。
烟叶装炕时强调装杆均匀,务使烟层密度一致,通风均匀。宜将成熟度较高,相对需要“高温、低湿、快烤”的烟叶装在烤房的顶棚;将成熟度较次,相对需要“低温、高湿、慢烤”的烟叶装在底棚;成熟度中等的烟叶装在中间。
一间烤房的装烟量主要由杆距确定。一般情况下,杆距以20cm为宜,最少不能少于16cm,有时可以扩大到25cm。国外要求每杆烟只编120片,杆距要求达到30cm,烤出的烟叶质量较好。
目前普遍存在长得好,烤不好,原烟颜色不鲜,下低等烟多,很大程度上是编烟密,杆距小,装烟挤造成的。
国内外的研究和实践证明:装炕的杆距以各棚相等,上下棚交错装挂为好,这样才能通风均匀,且加强热气流与烟叶之间的湿热交换,避免了上下棚烟挂在垂直的同一平面内,形成上下贯通的气流通道,减少气流与烟叶的接触造成通风不均匀。
在L-QX烤房内,过去上稀下密的装炕法,导致炕内垂直差异增大,顶棚与底棚烟叶烤后更不一致:底棚本来湿度高、温度低,如果再装密一些,必然湿度更高,温度更低,难于脱水定色;而顶棚则相反,湿度更低,温度更高容易烤出青烟和烤红烟。
四L-QX烤房烘烤技术
经过多年努力,我县多数烤房已改造成L-QX烤房,这种烤房的结构与当前大面积使用的气流上升式(QS,下同)烤房差异很大,其理论基础和运作机理有质的区别,现将L-QX烤房烘烤技术作如下说明。
应特别指出的是:L-QX烤房烘烤技术当然遵从于我国的三段式烘烤理论,而且更有力地证明了三段式理论是正确的。
仍将干湿温度计挂在L-QX烤房的第二棚(由下往上数)。
(一)L-QX烤房烘烤模式
三段式烘烤工艺分别为变黄阶段、定色阶段和干筋阶段。通常每个阶段又分为升温阶段和稳温阶段。
A变黄阶段:变黄阶段的技术要领是稳住温度、调整湿度、控制烧火、延长时间、确保烟叶变黄变软。即在保持干球温度34-36℃条件下,主要靠调节湿球温度(通过干湿差调节炕内湿度)掌握烟叶的失水干燥程度;靠控制时间长短掌握烟叶变黄程度。
基本任务:一是促进烟叶叶内物质充分转化,形成丰富的香气前体物,打好烟叶内在质量的基础;二是促进烟叶适量失水变黄,保持变黄程度与失水程度协调,打好烟叶外观质量基础。
在变黄升温阶段,烟叶装炕前要打开冷风洞和热风洞及排湿窗,装满炕后,关闭冷风洞和大部分热风洞,仅留炉膛中部两个对开的热风洞,三个排湿窗大部分关闭,各留5cm宽的缝。点火后以-1℃/h的升温速度将烤房内温度升到34-36℃,保持干湿差2℃左右。此阶段升温不宜过快,以防炕内上下棚之间温差过大使顶棚烟叶烤出青把;但升温也不宜太慢,以防烟叶失水不足,变黄过慢,消耗养分较多。通常在炕内外温差较小的天气,可用1℃/h的速度升温;在炕内外温差较大的地区和天气下,宜用℃/h的速度升温。
变黄稳温阶段是烟叶主要的变黄阶段,香气前体物质将大量形成,并达到转火要求的变黄与失水程度。此期要求干球温度稳定在34-36℃。维持干湿差2℃。温度高低主要靠烧火控制,干湿球差大小靠排湿窗、热风洞调节。
烟叶变化首先应使叶片适度变软,进而是支脉变软,到转火之前主脉1/3左右变软不易折断,叶片达到基本全黄。烟叶变黄程度与失水程度应协调同步,这两项指标中有一项达不到要求,都不宜转火。若发现烟叶失水不足,可开大排湿窗和再打开1-2个热风洞,以降低湿球温度,以此降低炕内湿度,加速烟叶低温脱水,若发现烟叶变黄不足,可持续延长时间,使烟叶达到要求的变黄程度;若发现烟叶脱水过多,变黄不足,应加强保湿,必要时向热风洞口或冷风洞口内适量加水补湿。
在稳温阶段应注意检查烟叶变化情况,若发现装烟过密造成上下气流不通,温差较大,或者上下棚烟叶之间的变黄失水差异过大,可适当开大排湿窗和增开热风洞,促使气流走顺,缩小垂直温湿度差。在这个过程中,既要注意充分发挥排湿窗和热风洞的排湿作用,尽量少用冷风洞;又要防止垂直差异过大,适当增开热风洞,甚至起用冷风洞。
B定色阶段:定色阶段的技术要求是加大烧火,加强排湿,稳住湿球温度,升高干球温度。在保持湿球温度适宜且稳定的前提下,主要靠干球温度升高降低炕内湿度。
定色升温阶段是决定烟叶外观质量的关键阶段,也是影响烟叶内在质量的重要阶段。一方面烟叶要在升温过程中最终完全变黄;另一方面,回青、烤青、挂灰、蒸片、糟片等不良现象易于在此阶段出现,而且部分香气物质正在边升温边干燥过程中发生。所以必须精心操作,不能掉以轻心。
此阶段湿球温度依照鲜烟素质,稳定保持在36-38℃,不可过低过高,也不能忽低忽高。在烟叶勾尖卷边即小卷筒(44-46℃)以前,干球温度以平均℃/h左右的速度升高,之后以-1℃/h的速度升高到52℃。在升温过程中,湿球温度通常按时段来掌握:在干球温度36-40℃时,保持干湿差2-4℃,即湿球温度为34-36℃;在干球温度40-48℃时,保持湿球温度36-38℃;在干球温度48-52℃时,保持湿球温度37-38℃。湿球温度前低后高有利于烟叶烤黄、烤鲜、烤香,且比较安全,不易出现失误。
在干球温度40℃之前,应使叶片充分变黄,二级支脉也大部分变黄,一级支脉也开始变黄。在44℃以前,一级支脉大部分变黄,在46℃以前,一级支脉基本变黄,主脉大部分变黄。与此同时,烟叶的失水程度在40℃达到卷尖,叶边开始干燥卷缩(俗称勾尖卷边)。44℃达到主脉充分发软,不易折断,叶片开始因较多失水而卷缩(俗称软卷筒);48℃时达到叶片2/3左右干燥,只剩靠近主脉的两侧不干,并近一步失水卷缩(俗称小卷筒)。
只要烟叶变黄程度与失水程度中有一个达不到上述标准,温度都不宜超过相应的范围。
升温阶段要精心操作,既要升温,又要大量排湿,必须做到烧火要稳,升温要准,不能猛升,更不能掉火降温。要保持排湿顺畅,进风均匀,使烟叶顺利脱水,均衡干燥。
升温定色并非越快越好,操作上要确保变黄,但最主要的任务还是加速已变黄烟叶的脱水定色。
定色稳温阶段是决定烟叶内在质量和外观质量的关键阶段,因为致香物质主要在此阶段形成。此阶段干球温度稳定保持在52℃,湿球温度稳定保持在37-38℃。主要靠充分延长时间确保致香物质的大量形成,以及全炕烟叶的完全定色。
在达到定色稳温阶段时,顶棚烟叶已基本干燥,下棚烟叶的叶尖、叶边已干燥。
定色稳温阶段必须给予较高的湿球温度和较充分的时间,至少应在16h以上。只有保持足够的时间才能使烟叶在干燥过程中形成丰富的致香物质,提高内在质量。
对多数烟叶而言,湿球温度只有达到38℃左右,才能确保烟叶定色后色泽鲜亮,油份较多。干球温度不可过高,也不能掉火降温;湿球温度不可偏高偏低。偏低时烟叶定色后显得干燥欠油份,色泽欠光泽;偏高时烟叶色深色暗,过高还可能造成烤红或局部烤黑。湿球温度忽高忽低,烟叶烤后色泽不鲜。
C干筋阶段:干筋阶段的技术要领是控制干球,限制湿球,减少通风,适时住火。在保证干球温度不过高,湿球温度不过低的工艺条件下,主要靠时间长短使烟叶实现干筋。基本任务是确保烟叶干筋,防止湿筋湿片,防止烤红,洇筋洇片,香气大量损失等不良现象发生。
干筋升温阶段,干球温度以1℃/h的速度自52℃升到66℃,湿球温度很快自38℃左右上升到40-43℃并保持稳定。
进入干筋稳温阶段,要保持干球温度66℃,湿球温度40-43℃,给以充分而不过量的时间,确保全炕所有烟叶主筋全干,结束炕内调制。
干筋阶段主要在高温低湿条件下加速主筋干燥,要求升温速度不能过快以防没有真正完全定色的烟叶受损。干球温度不能超过66℃,湿球温度不得超过43℃,以防烤红和烟叶香气受损失;不得掉火降温,以防洇筋、洇片;湿球温度不宜低于38℃,以防烟叶烤后色淡、干燥、欠鲜亮和欠油润;通风量不宜过大,湿球温度不宜过低。适当控制热风洞和冷风洞,主要靠排湿窗排湿保主筋干燥。排湿窗的控制程度,以湿球温度在适宜范围内为准。注意及时停火,以节约燃料。停火前后注意关小进风洞和排湿窗(不能关严,要稍留缝隙)以保持炕温。借以利用余热最终将烟叶炕干。
(二)L-QX烤房烘烤技术要点及操作方法
烘烤过程中烟叶变化及温湿度掌握以烤房第二棚(从下往上数)为准。
A变黄期:此期烟叶变化要求必须达到全黄(充分变黄)。变黄时间:下部烟叶为45-50h,中部和上部烟叶为55-60h。具体操作:装炕后将三个排湿窗大部分关闭,每个排湿窗只留5cm宽的缝,仅留炉膛中部2个对开的热风洞,其余热风洞和冷风洞完全关闭。点火后将温度升到30-33℃(下部和上部烟叶为30℃,中部烟叶为33℃)。保持干球温度为33℃(下部叶和上部烟叶为30℃),湿球温度为32℃,下部烟叶烘烤10-15h,中部烟叶烘烤15-20h,上部烟叶烘烤20-25h。当烟叶变软后,将温度升到36℃(下部烟叶为34℃)。保持干球温度为36℃,湿球温度为34℃(下部烟叶为32℃),直到烟叶完全变黄。烟叶完全变黄后,保持干球温度36℃,打开3个排湿窗各1/3,再开下部2个对开的热风洞进行少量排湿(6-10h)。
B定色期:此期要求及时通风排湿,将颜色固定。定色期湿球温度应始终稳定在36-38℃。定色期时间以烟叶的干燥程度而定:通常下部叶为20-25h,中部和上部叶为30-35h。具体操作:在变黄期末少量排湿(6-10h)后,以≧1℃/h的升温速度将温度由36℃升到43℃。升温的同时逐渐打开三个排湿窗和热风洞(必要时打开冷风洞)。当温度升到43℃时,三个排湿窗应各打开到1/2,热风洞(必要时冷风洞)也相应逐步打开(以湿球温度稳定在37-38℃为准)。保持干球温度为43℃,湿球温度为37-38℃烘烤10h,然后将温度升到48℃。当温度升到48℃,三个排湿窗,全部热风洞(必要时部分冷风洞)完全打开。保持干球温度48℃,湿球温度37-38℃,直到烟叶叶片干燥程度达90%以上,然后将温度升到52℃。
C干筋期:此期要求在不太长的时间内将烟叶主筋干燥。烘烤时间根据烟叶主筋干燥程度而定。具体操作:以≧1℃/h的升温速度由52℃升到58℃。在58℃温度下烘烤20h左右(从53℃起算),以后将三个排湿窗各关闭一半,湿球温度稳定在38-43℃内。然后将温度升高到66℃条件下烘烤。当烤房下棚烟叶主筋仅剩3cm长未干时,可将三个排湿窗关闭至仅留3cm宽的缝(不可关严,要稍留缝隙),再烘烤10h后即可停火。
二00二年五月十一日
参考资料:
A宫长荣、陈江华等《烤烟三段式烘烤及其配套技术》
B刘好宝等《烟叶调制与分级图册》
C中国烟草总公司《全国烟叶生产技术研讨会会议材料》(2001年中国海南三亚)


曾祖荫烟草论文集 (5)
第五章中国烤霸的故乡———开阳县
贵州省开阳县是我国著名的优质烟生产县,从上世纪的70年代以来,因所产烟叶质量优良,深受厂家欢迎,多次受到国家烟草专卖局,中国烟草总公司的表杨,表彰和省、市的奖励。上世纪末叶,该县烟草公司副经理,高级农艺师曾祖荫先后发明了“开烟一号育苗制钵器”,“有氧发酵酿热漂浮育苗”、“立式炉灶—气流下降式烤房(L—QX烤房)”、使该县烟叶科技含量不断提高。2003年8月14日,国家烟草专卖局局长姜成康到开阳视察时说:“开阳县的烤烟生产、田间管理、烤出的烟叶质量、都是国内一流的。”贵州省烟草专卖局局长张建华说:“只有我省开阳和省外6个县的烟叶可与国外烟叶相媲美”。国内许多厂家争相到开阳参观。这些发明中尤以被人们誉为“中国烤霸”的L—QX烤房科技含量最高:该烤房比目前国内大面积使用的“普通气流上升式烤房(QS烤房)”节约煤22。2%,省时15。4%,单叶增重克,增8。4%,均价增加1。61元/kg烟,增加23。3%,每100kg烟叶增值253。63元,增效益53。66%,烟叶香气质好,香气量足。开阳县米坪乡2000年全部将QS烤房改造成L—QX烤房后,当年均价从全县第9位上升到第3位,2002年上升到第1位。笔者在大规模推广L—QX烤房基础上发现,所有烤房就其本质——升温排湿性质,亦即热气流一次作业耗时来分,可分成有本质区别的A、B和C三类。L—QX烤房属最优的A类,我国大面积推广的QS烤房属最差的C类。A类烤房一次作业所耗时间,是烤出一流优质烟叶的必要上限时间,多于这个时间的B、C类烤房都难以烤出一流优质烟来。L—QX烤房比QS烤房高出两个档次。开阳的堪与外国烟媲美的优质烟叶就是L—QX烤房烘烤出来的。该烤房的推广运用,必将使我国烟叶早日赶超外国烟叶。
开阳县烟草公司曾祖荫。
二00三年八月二十七日


曾祖荫烟草论文集 (6)
第五章 中国烤霸的故乡———开阳
叶县,从
贵州省开阳县是我国著名的优质烟生产县,从上世纪的70年代以来,因所产烟叶质量优良,深受厂家欢迎,多次受到国家烟草专卖局,中国烟草总公司的表杨,表彰和省、市的奖励。上世纪末叶,该县烟草公司副经理,高级农艺师曾祖荫先后发明了“开烟一号育苗制钵器”,“有氧发酵酿热漂浮育苗”、“立式炉灶—气流下降式烤房(L—QX烤房)”、使该县烟叶科技含量不断提高。2003年8月14日,国家烟草专卖局局长姜成康到开阳视察时说:“开阳县的烤烟生产、田间管理、烤出的烟叶质量、都是国内一流的。”贵州省烟草专卖局局长张建华说:“只有我省开阳和省外6个县的烟叶可与国外烟叶相媲美”。国内许多厂家争相到开阳参观。这些发明中尤以被人们誉为“中国烤霸”的L—QX烤房科技含量最高:该烤房比目前国内大面积使用的“普通气流上升式烤房(QS烤房)”节约煤22。2%,省时15。4%,单叶增重克,增8。4%,均价增加1。61元/kg烟,增加23。3%,每100kg烟叶增值253。63元,增效益53。66%,烟叶香气质好,香气量足。开阳县米坪乡2000年全部将QS烤房改造成L—QX烤房后,当年均价从全县第9位上升到第3位,2002年上升到第1位。笔者在大规模推广L—QX烤房基础上发现,所有烤房就其本质——升温排湿性质,亦即热气流一次作业耗时来分,可分成有本质区别的A、B和C三类。L—QX烤房属最优的A类,我国大面积推广的QS烤房属最差的C类。A类烤房一次作业所耗时间,是烤出一流优质烟叶的必要上限时间,多于这个时间的B、C类烤房都难以烤出一流优质烟来。L—QX烤房比QS烤房高出两个档次。开阳的堪与外国烟媲美的优质烟叶就是L—QX烤房烘烤出来的。该烤房的推广运用,必将使我国烟叶早日赶超外国烟叶。
开阳县烟草公司  曾祖荫。
二00三年八月二十七日


我国烟叶为何长期落后于巴西、津巴布维
第六章我国烟叶质量为何长期落后于巴西、津巴布维
贵州省开阳县烟草公司曾祖荫(高级农艺师)
在中国共产党的正确领导下,在邓小平理论和###重要思想的指导下,我国已成为世界上举足轻重的大国,已成为令人钦佩的太空强国,其国际威望和综合实力已远非巴西、津巴布维可比。但作为烟草大国,恰恰在烟叶质量上我们却远远落后于巴西、津巴布维。我们的品种选育,栽培试验等无不以巴西、津巴布维的烟叶作为对照;烟叶评吸所谓的“达到或接近外国优质烟叶”指的也是巴西、津巴布维的烟叶。至于和世界第一的美国烟叶相比,我国似乎还不敢提及。作为一辈子从事烤烟生产的科技工作者,我感到万分羞愧。
我们搞烤烟栽培的科技工作者,拖了伟大祖国——太空强国的后腿!
是我们搞栽培的科技工作者不努力吗?不是,是小农经济用不起国外的“烤霸”。“烤霸”作为热气流作加速运动的在理论上先进的烤房,比我国现行大面积推广的热气流作减速运动的在理论上落后的气流上升式烤房,要高两个档次(中间还有热气流作匀速运动这一档次)。尽管我国的科技工作者已把气流上升式烤房的功能发挥到了极限,但档次内的改良是不可能有较大作为的,如汽车怎样改良它终究成不了飞机一样。
开阳科技工作者发明的“开阳模式”,在理论和实践上把这一问题解决了,成功地回答并解决了中国烟叶为何长期落后于巴西、津巴布维烟叶这一大难题。
开阳模式作如下表述:
㈠烤好烟叶的必要条件是烤房产生的热气流必须作加速运动。作加速运动的热气流烤好烟叶所需时间是烤好烟叶的必要上限时间。
㈡在我国栽培理论和三段式烘烤理论条件下,干烟叶的单叶重增加,香气量增加、香气质改善。烟叶的香气量增加和香气质改善与石油醚提取物的多少呈高度正相关。
㈢要使干烟叶的单叶重增加,要使烟叶的石油醚提取物增加,在烘烤烟叶时热气流必须作加速运动。
㈣热气流作减速运动的烤房(气流上升式烤房)不能烤好烟叶,热气流作匀速运动的烤房(目前不存在)不能烤鲜烟叶,只有热气流作加速运动的烤房(L-QX烤房)才能烤好、烤鲜和烤香烟叶。
㈤我国生产优质烟叶的充要条件是:我国先进的栽培理论+开阳的L-QX烤房+我国先进的三段式烟叶调制理论。这就是开阳模式的核心。
开阳模式的推论是:
㈠我国的烤烟栽培理论和烟叶烘烤理论是先进的,是世界一流的,但我国现行使用的气流上升式烤房是落后的,落后于开阳的L-QX烤房两个档次。
㈡我国的烟叶香气量不足,香气质较差,长期落后于巴西、津巴布维,其根本原因是用落后的气流上升式烤房烘烤烟叶,导致烟叶烘烤时间太长,使烟叶香气大量散失。
开阳是中国广袤烟区中的普通一员,但开阳模式:我国的栽培理论+L-QX烤房+我国的三段式烟叶调制理论,烤出了堪与外国优质烟相媲美的烟叶。郑州研究院的评吸、化验结果证明了这一点,2004年国家局的姜成康局长到开阳视察时作的高度评价也证明了这一点,开阳烟农将L-QX烤房称为中国的烤霸,也证明了这一点。
目前已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需要象山东诸城、河南洛阳那样系统有序地组织推广,才能为中国烟草做出更大贡献。
开阳的成就是在理论上有重大突破,实践上给国家和人民带来巨大效益的基础上取得的,L—QX烤房的经济效益比我国目前大面积推广的气流上升式烤房增长%,若能在全国推广,其经济效益不会比袁隆平先生的杂交水稻差。
笔者可以断言:我国烟叶不走开阳模式之路,不把落后的气流上升式烤房改成开阳的L-QX烤房(气流下降式烤房),只好长期落后于巴西、津巴布维后面!
为了中国“三农”问题的圆满解决,为了中国烟叶的可持续发展,不再拖太空大国的后腿,请总结推广开阳模式吧!
公元二00五年一月二十五日


曾祖荫烟草论文集 (8)
第七章中国优质烟叶和开阳模式
——记曾祖荫的科技创新和理论创新历程
公元二00五年,国家烟草专卖局、中国烟草总公司公布了全国部分代替进口烟叶评吸结果排名,参加这次评吸活动的有24个单位,其中包括津巴布韦和巴西两个当今世界上最优秀的烤烟生产国,其余的是我国的云南、贵州、湖北、福建、湖南、广东、安徽、四川等8个烤烟大省的22个部分替代进口烟叶生产县,也就是说这22个县都是当今中国最优秀的优质烟叶生产县,它们的奋斗目标就是赶超津巴布韦和巴西烟叶。这次评吸活动拿这两个国家的烟叶来着对照就说明了这一点。
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到来了,津巴布韦名列第一,得分,巴西第二,得分,贵州开阳第三,得分,历来称雄于贵州的优质烟叶大县的余庆和道真则分别位于第十六和第二十三,分别得分和分。这些数字说明了什么呢?说明了开阳烟叶质量已经雄踞全国之冠,已经可以和津巴布韦、巴西等世界名烟相媲美。
这里需要特别说明的是,开阳送去参加评吸的烟叶是从曾祖荫2000年在冯三猫洞办的“高香气”烟叶试验点上选送的。该点一直是按曾祖荫的“开阳模式理论”生产烟叶的。
或许有人会说,就一次得全国第一不能说明问题,有时鸡比鹰还飞得高呢。那就再看事实吧!
2003年7月,贵州省烟草公司总经理张建华在全省烤烟收购工作会议上说:“今年3月,国家局在北京组织的国外烟叶看样订货会上,通过暗评,只有我省开阳和省外6个县的烟叶能与国外烟叶相媲美。龙岩卷烟厂当即预订了开阳县开发的国际型优质烟叶B2F(上桔二)100吨……这充分说明,我省是能够生产出具有国际水平的优质烟叶的。”
同样,这个拿去参加暗评的烟叶也是按曾祖荫的“开阳模式理论”在冯三猫洞生产的。
中国烟草总公司2003年出版的《中国烟叶生产实用技术指南》一书中的《2002年部分烟区优质烟叶开发烟叶质量评吸》中指出:“只有广东的南雄、始兴,云南的陆良、蒙自、禄丰、新平、石林、宾川,贵州的开阳共3个省10个县的烟叶接近进口烟叶吸食品质。”该文把全国所有“烟叶评吸质量接近进口样品的产地”列成表,从表中可以清楚地看出,不管是下部烟叶、中部烟叶还是上部烟叶,开阳的烟叶评吸质量均在贵州省各送样品县之首。
这时的曾祖荫还在管烤烟生产,所送样品烟是曾祖荫亲自主持,在冯三猫洞点上选送的。
如果说以上的成绩是为开阳县争了光,为贵阳市争了光,为贵州省争了光,其最大效应是为贵州烟叶的销售开拓了广阔的市场。那么曾祖荫的“开阳模式理论”又为开阳的经济效益做了什么贡献呢?
请看《贵州日报》2002年11月4日,在“经济新闻”专栏里刊登的该报记者兰伦华的文章“开阳&amp;#8226;科技兴烟富农家”一文。
这年的金秋十月,兰伦华采访了开阳县米坪乡烟农谭兴奎。谭兴奎兴高采烈地说他家今年的烟叶质量好,每公斤烟叶卖了元的好价钱,共收入16480元;兰伦华又走访了米坪乡的种烟状元孔令云,他拿出售烟发票给记者看,说他今年种10亩烟就收入了23360元。谭兴奎和孔令云都异口同声地对记者说:“感谢烟草公司和乡政府带领我们走上了科技兴烟的致富路。”兰伦华了解到2000年,该乡在开阳县烟草公司的大力支持下,将全乡的旧烤房全部改造成先进的L—QX烤房,使当年全乡的烟叶均价从原来全县第9位上升到第3位。2002年全乡共收烟叶万公斤,比去年多收万公斤,每公斤烟叶均价达元,跃居全县14个种烟乡镇烟叶均价之首不说,还比全县烟叶均价高出元。全乡768户烟农种烟,种烟收入达万元,比去年多收万元。全乡实现烟叶农特税万元,比去年增加10多万元。
令人叹服的是在2000年,曾祖荫在动员米坪乡党、政领导改造旧烤房时,从他的“开阳模式理论”出发,就断言:若他们能全部将旧烤房改造成新式的L-QX烤房,他就保证该乡的烤烟生产放一颗“卫星”。果然米坪乡当年就放了一颗烟叶质量由全县第九名上升到第三名的“卫星”,两年以后又放了一颗烟叶质量全县第一名的“卫星”,首次打破了历来由开阳的北部烟区包揽第一、第二名的格局。曾祖荫本人也没有料到五年以后开阳竟在全国放了一颗烟叶质量第一的“卫星”。
在曾祖荫的“开阳模式理论”中,L-QX烤房是开阳烤烟生产的核心竞争力。曾祖荫亲自主持了为期三年的L-QX烤房烘烤试验,论证了该烤房可提高烟叶均价,节约原煤,节约烘烤时间。总的经济效益比老烤房增加,每100公斤烟叶可增收现金元。这一科学结论的正确性,在开阳的各烟区凡是改了烤房的地方都得到了证明,而在米坪乡则以整乡效益大幅度提升放“卫星”的形式得到最精彩最令人信服的证明。开阳烟农高兴地把L-QX烤房赞美成中国的“土烤霸”。
到2002年末,开阳全县已累计推广L-QX烤房10000间以上,按每100公斤烟叶增收现金元计算,则开阳烟农每年相对于过去的旧烤房可增收现金1090万元,增创税收218万元,节约原煤3268吨。
曾祖荫的烤房试验还得出一个至关重要的结论:那就是L-QX烤房烤出的烟叶比旧烤房烤出的烟叶致香物质增加,也就是说新烤房烤出的烟叶比旧烤房烤出烟叶香得多。这就是开阳烟叶的评吸质量雄踞全国第一的理论依据。
曾祖荫的这些已经得到完全证明的科学结论早在2002年就发表在当年的《贵州农业科学》第6期上。
事实雄辩地证明:开阳烟叶确实是因为内在质量优越才登上中国烟叶质量皇冠的宝座的。难怪2004年8月,国家烟草专卖局局长姜成康专程来开阳烟区视察后激动地说:“开阳烟叶质量是国内一流的,种植水平上档次,技术含量高。”并称赞开阳“无愧于全国烟叶生产先进县”的光荣称号。
曾祖荫的“开阳模式理论”是什么呢?其内容很多,也很丰富,其主要内容已发表在2004年的《耕作与栽培》杂志第3期上,但其核心内容则体现在他的“开阳方程”上,即:
中国优质烟叶栽培理论+开阳的L-QX烤房+中国的三段式烘烤理论=优质烟叶
开阳烟叶获得全国评吸质量第一,米坪乡仅三年时间其烟叶质量从原来的全县第九名上升到全县第一名,从而获得巨大的经济效益,就是按“开阳方程”来生产烟叶的。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曾祖荫从实践中发现了“开阳模式理论”,发现了“开阳方程”。在这些理论的基础上曾祖荫得出结论:中国要生产赶超津巴布韦和巴西的优质烟叶,就必须按“开阳方程”来生产,否则中国烟叶将永远落后于外国烟叶。
曾祖荫已将他的“开阳模式理论”抄报国家烟草专卖局和中国烟草总公司,国家局已做出批示要推广开阳的L-QX烤房.。今年国家局组织全国知名烟草专家宫长荣等审定通过:要在全国推广的小型密集式烤房,其核心内容就是开阳的L-QX烤房。这说明他们在行动上已承认了曾祖荫的“开阳模式理论”,这就是曾祖荫对中国烟草事业的贡献,曾祖荫的成就已和中国优质烟叶生产密不可分。
至此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从1996年曾祖荫由贵州农学院引进EB-1型烤房开始,到发明L-QX烤房,到发现生产中国优质烟叶的“开阳模式理论”,开阳的烤烟生产便进入了它的第三个光辉的里程碑,这个里程碑的起点就是1996年。
开阳烤烟生产的第三个里程碑有什么重大意义呢?那就是中国烟叶生产必须走“开阳模式理论”之路,就是开阳烤烟生产引领着中国烟叶生产的前进方向。
开阳烤烟生产的第一个里程碑是在上个世纪的70代,第二个里程碑是1987年。这两个里程碑为第三个里程碑的崛起奠定了丰富的物质基础和坚实的理论基础。而第三个里程碑的建立和那两个里程碑的建立一样,是天时、地利、人和的结晶,是开阳烟草几代人共同努力的结果,归根到底是在伟大的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取得的。
曾祖荫发现“开阳模式理论”并在实践中进行推广应用从而取得显著成就并不是偶然的,是他在16年的烟草生涯中勤奋工作,努力学习,敢于开拓创新的结果。
在曹振岳经理的领导和支持下,曾祖荫主持了以“中美合作改进中国烟叶质量”试验、示范为主要内容的第二个里程碑的建立工作,在这个过程中,曾祖荫于1989年发明了“开烟一号育苗制钵器”。那个时代的专家们用实验论证了这种制钵器育苗是当时中国最好的假植育苗方法,贵州农学院还把它的制作方法和功能编入教材。在以后的岁月里开阳再也没有买过“营养袋”,仅这一发明就为开阳节约100多万元。以后曾祖荫还发明了“分层施放、定量到株”施肥法,这一成果得到贵阳市科技进步二等奖。以后曾祖荫还发明了“有机物酿热漂浮育苗法”,受到专家们的好评。曾祖荫的这些发明、创新和理论研究以数十篇论文的形式发表于国内的许多杂志上。曾祖荫的这些论文和他的辞条还被收录入《中国改革经纬录》、《世界文化名人辞海》、《中国专家大辞典》等大型文库中。在这些辛勤劳动的结晶里,在这些科技创新和理论中,曾祖荫于1997年获得了高级农艺师的荣誉。
显然,没有这些科技创新和理论准备,一个中国烟草史上崭新的,深刻地影响着中国烤烟生产进程的“开阳模式理论”是不可能产生的。
曾祖荫分管烤烟生产,大搞科技兴烟的年代是1986年到2002年,在这16年中,开阳的烤烟生产到底取得多大的成就呢?现在我们就来看这16年的平均值吧!种烟农户平均30522户,种烟面积平均97923亩,烟叶产量平均226143担,烟叶产值平均万元,为国家创造税收平均万元,烟农户均种烟收入元。
前面说过这些成绩主要是党和人民干的,曾祖荫只是其中的一员,但党和人民并没有忘记他,把他选为县人民代表和县政协委员,还评为1996-1998年度贵阳市的优秀共产党员。
2003年曾祖荫就退居二线了,一代烟草人就此完成了他的历史使命。但一个真正的共产党人是不会休息的,他要在另一条战线上为党工作。两年来他学会了电脑操作,已写出了21万字的长篇小说《精忠报国》,尽情地讴歌了伟大的中国共产党的辉煌成就。
江湖上有句话说得好:“政声人去后,民意闲谈中”。曾祖荫从一线退居二线后,广大的开阳人依然怀念着他,对他的评价是:这个人是个好人,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为开阳的烟草事业做出了自己应有的贡献。
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比这个评价更珍贵的了!


曾祖荫烟草论文集 (8)
第八章中国烟草总公司《2002年部分烟区优质烟叶开发烟叶质量评吸》摘录
评吸质量
国内烤烟样品共228个样品,其中下部叶样品有75个,中部叶样品有76个,上部叶样品有77个。228个样品中评吸质量达到中偏上档次以上共有163个样品(其中评吸质量达到较好档次的有6个,达到中偏上档次的157个),占样品数的。75个下部叶中有42个样品评吸质量达到中偏上档次,占总数的56%;76个中部叶有4个样品评吸质量达到较好档次,57个样品达到中偏上档次,评吸质量在中偏上档次以上的样品数占总数的;77个上部叶有1个样品评吸质量达到较好档次,59个样品评吸质量达到中偏上档次,评吸质量在中偏上档次以上的样品数占总数的
.1下列取样点的烟叶评吸质量接近进口样的评吸质量
下列取样点烟叶样品的香气质、香气量已达较高水平,杂气较少、烟气浓度较浓、余味舒适、整体评吸质量相当或接近进口烟叶的评吸质量。
表11烟叶评吸质量接近进口样品的产地
省分下部烟点中部烟点上部烟点
广东南雄、韶关(紫色土)南雄、韶关(紫色土、牛肝土2个点南雄、韶关(紫色土)
福建邵武(2个点)
云南陆良、蒙自(生土、连作2个点)、禄丰、新平、石林、砚山、宾川、昭阳陆良、蒙自(生土、连作2个点)、禄丰、新平、石林、砚山、宾川、昭阳、罗平陆良、蒙自(生土、连作2个点)、禄丰、新平、石林、砚山、宾川、罗平
贵州开阳(云烟85)、长顺、镇远(羊场、金堡2个点)黄平、黔西南金沙、开阳(2个点)、长顺、镇远(羊场、金堡2个点)黄平、黔西南、安顺开阳(云烟85)、长顺、镇远(羊场、金堡2个点)黄平、
四川会东、宜宾、攀枝花会东、会理
重庆彭水、酉阳
湖南宜章、慈利宜章
湖北兴山(1个点)、保康兴山(2个点)、保康、咸丰、咸丰(科技示范园)兴山(2个点)、保康、咸丰、咸丰(科技示范园)
陕西旬阳
河南驻马店(1个点)宝丰、三门峡(2个点)三门峡(2个点)
安徽宜城(k326)宜城(k326)
山东诸城
统计比例21个点占总数75个点的28%42个点占总数76个点的28个点占总数77个点的
(文章在“各地烤烟综合质量评价”一节中指出:只有广东的南雄、始兴;云南的陆良、罗平、蒙自、禄丰、新平、石林、宾川;贵州的开阳共3省10个县的烟叶“接近进口烟叶吸食品质”。)
文章摘自〈中国烟叶生产实用技术指南〉2003版第48-5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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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祖荫烟草论文集 (10)
第九章有氧发酵酿热漂浮育苗试验初报
曾祖荫、李碧宽、王家福、杨国文
(贵州省开阳县烟草公司。开阳550300)
[关键词]有氧发酵酿热物漂浮育苗烤烟育苗
漂浮育苗是当今国内外最先进的烤烟育苗方法,但在初春气温较低的地区必须建大棚,有的还要增温设备。这对千家万户投入不足的烟农是很难推广的。笔者于2002年设计了“有氧发酵酿热漂浮育苗”获得成功,节省了大棚和增温设备的巨额投入,显著降低了成本。
1设计与方法
试验处理
试验设A、B、C,3个处理:A为有氧发酵酿热;B为厌氧发酵酿热;C为对照(不酿热)其中B和C为许多烟区常用的漂浮育苗法。
处理设计
.1A处理苗床制作。苗床分内床和外床。内床净空10m×1m,床高,床底每间隔1m筑1条高的埂。埂宽,两埂切割的内床壁留对开的×的方形孔,埂上铺垫细竹(木)棒,棒上放置厩肥或作物秸秆等酿热物,酿热物层高。在酿热物层中间(处)与埂平行横加等距的8棵竹筒,将竹筒各竹节打通,在竹筒柱面上打尽可能多的孔洞,每棵竹筒伸出内床壁。酿热物上放置农膜制成水池,水池深,水池内盛营养液,液深。围绕内床四周作外床。外床内壁距内床外壁,外床高,在外床埂上设置竹(木)凸架以覆盖农膜。
.2B处理苗床制作苗床净空10m×1m,床高,厩肥或作物秸秆等酿热物置于床底。酿热物层高,其上置农膜制成水池,池内盛深营养液。床埂上置竹(木)凸架以覆盖农膜。
.3C处理苗床制作苗床净空10m×1m,床高。农膜铺于床底制成水池,池中盛深营养液,埂上设置竹(木)凸架以覆盖农膜。
试验方法
试验于2002年2月28日在开阳县冯三镇安坪村猫洞组(海拔1000m左右)实施,除处理不同外,其余育苗管理措施均相同。温度测定:在A、B、和C棚内悬挂温度表测棚内温度,同时测定A、B、和C附近的大气温度(D)。每隔2~3d对A、B、和C棚内温度及大气温度进行一次观察记录。记录凌晨6时,中午13时,傍晚20时的温度。移栽时记录各处理烟苗根长、茎高、有效叶及标准苗率等性状,考察烟苗素质。3月2日到4月10日共观察记录温度22次。
2结果分析
温度效应
由表(一)和表(二)每日观察的温度结果可知:从3月2日到4月10日,大气日均温为℃,处理A日均温达℃,中午达℃,凌晨和傍晚也在℃以上;处理B日均温达14℃,中午达2℃,凌晨和傍晚在℃以上;处理C日均温达℃,凌晨和傍晚温度为~℃。
再从每旬的温度效应(表二)看:处理A的日均温较之处理B和处理C都有明显增加,处理A比B增加℃,比C增加℃,处理B对C则不显著,只增加℃。处理C在3月中旬和下旬这20天里,日均温都比大气温度低。
烟苗素质
从表三可知,从2月28日开始育苗到5月7日移栽,处理A烟苗根系发达,茎高,有效叶片,苗龄69d,全部苗均达到标准苗;处理B烟苗根系较A弱小得多,茎高仅,有效叶片,仅67%达标准苗;处理C烟苗根系极弱,株高仅,有效叶片。以处理A烟苗为标准时,处理C的烟苗完全达不到标准苗。5月7日处理A的烟苗完全移栽后,处理B尚有33%的烟苗1周后才能移栽,而处理C的烟苗2周后才能移栽,实际上处理C已是苗龄过长的僵化苗。
处理效应分析
结果表明:在大气温度12℃以上时,用A处理完全可以育出标准的漂浮苗,而处理B则难以育出标准漂浮苗,处理C基本上不能成功育出漂浮苗。处理A的设计使酿热物能充分有氧发酵,发出的热量能使棚内气温达到烟苗健壮生长所需最低温(15℃)以上,所以处理A的烟苗在整个育苗期间都能健壮生长,从而成为标准苗;处理B的设计使酿热物在缺氧条件下进行厌氧发酵,发出热量少,棚内气温仅14℃,这样烟苗长期在低温下生长,烟苗各农艺性状均较难达到标准苗的标准,苗龄延长;处理C的设计没有酿热物,靠阳光升温育苗,棚内气温仅达℃,几乎等于外界气温(℃),凌晨和傍晚温度在~℃,已接近烟苗停止生长的温度(8℃),所以C处理不能培育漂浮苗。
本试验还说明:在无增温设备条件下,漂浮育苗棚内气温还可能长期低于外界气温,即使外加大棚也难育出漂浮苗。
表一:有氧发酵酿热漂浮育苗试验温度效应(时均温)
ABCDA-BA-CA-DB-CB-DC-D
凌晨6时
中午13时221201
傍晚20时13
平均33333
表二:有氧发酵酿热漂浮育苗试验温度效应(旬均温)
ABCDA-BA-CA-DB-CB-DC-D
3月上旬3
3月中旬1415-1
3月下旬111-
4月上旬3-1
平均15515
表三:有氧发酵酿漂浮育苗试验烟苗素质注:A、有氧发酵酿热,
B、厌氧发酵酿热,C,
调查项目ABCA-BA-CB-C对照(不酿热),D
根大于20cm213018213大气温度。
根小于20cm多较少少
茎高(cm)
有效叶数
标准苗(%)1006703310067
标准苗:苗龄:60-70d,根系发达,茎高10-15cm,有效叶8-10片,无病虫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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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祖荫烟草论文集 (11)
附录贵州省开阳县立式炉灶(L-QX)烤房烘烤技术图表
[贵州省开阳县立式炉灶-气流下降式(L-QX)烤房烘烤技术图表]
各阶段操作规程
项目变黄阶段定色阶段干筋阶段
目标任务一是促进烟叶内含物质充分转化,形成丰富的香气前体物质,打好烟叶内在质量基础;二是促进烟叶适量失水变黄。保持变黄程度与失水程度协调,打好烟叶外观质量基础。一是在升温过程中使烟叶最终完全变黄,并将黄色固定;二是防止回青、烤青、挂灰、蒸片、糟片等发生;三是促使致香物质大量形成。确保烟叶干筋,防止湿筋湿片、防止烤红、洇筋洇片、香气大量损失等不良现象发生。
温度范围30-43℃43-52℃52-66℃
干湿差1-4℃6-13℃14℃以上
操作技术要点装炕后将三个排湿窗大部分关闭。每个排湿窗仅留5cm宽的缝,仅留炉膛中部二个对开的热风洞,其余热风洞和冷风洞完全关闭。点火后将温度升到33℃,保持干球温度33℃,湿球温度32℃,烘烤10-25h,当烟叶变软后将温度升到36℃,保持干球温度36℃,湿球温度34℃,直到烟叶完全变黄。烟叶完全变黄后,保持干球温度36℃,打开三个排湿窗各1/3,再开下部二个对开的热风洞进行少量排湿(6-10h)。在变黄末期少量排湿后,以每小时1℃的升温速度将温度由36℃升到43℃,升温的同时逐渐打开三个排湿窗和热风洞(必要时打开冷风洞),当温度升到43℃时,三个排湿窗应打开到各1/2,热风洞(必要时冷风洞)也应逐步打开(以湿球温度稳定在37-38℃为准)。保持干球温度43℃,湿球温度37-38℃烘烤10h,然后将温度升到48℃。当温度升到48℃时,三个排湿窗和全部热风洞(必要时部分冷风洞)完全打开。保持干球温度48℃湿球温度37-38℃,直到叶片干燥程度达90%以上,然后将温度升到52℃。以每小时1℃的升温速度由52℃升到58℃。在58℃温度下烘烤20h(从53℃起算)以后将三个排湿窗各关闭1/2,湿球温度稳定在38-43℃,然后将温度升高到66℃条件下烘烤。当下棚烟叶的主筋仅剩3cm未干时,可将三个排湿窗关闭至仅留3cm宽的缝(不可关严),再烘烤10h后即可停火。
烘烤操作原则A四看四定:看鲜烟素质定烘烤方案;看烟叶变化定干球、湿球温度高低;看温度高低定烧火大小;看湿度高低定排湿窗、热、冷风洞开关大小。B四严四灵活:确保烘烤方案与鲜烟特性相吻合要严,实施要灵活;确保温度与烟叶变化相适应要严,温度高低和保持时间长短要灵活;确保温度适宜、稳定要严,排湿窗、热、冷风洞开关大小要灵活;确保温度在适宜范围要严,烧火大小要灵活。C三表一计对照:烘烤技术图表、钟表、记录表、干湿度计和烟叶变化互相对照,科学烘烤。D稳湿球、升干球:保持湿球温度稳定适宜,维持干球温度适宜而且随烟叶变化同步上升。


曾祖荫烟草论文集 (12)
第十章中国大型文库眼中的曾祖荫
一“巴蜀书社”出版的《中国百科学者传略》(一)在221页中刊出了曾祖荫的传略:
曾祖荫:1948年5月生,贵州开阳人,大学毕业,贵州省开阳县烟草公司副经理、农艺师。主要学术成果:1990年研制了“开烟一号”育苗制钵器及其应用技术,提高劳动生产率近一倍,降低了烤烟生产成本,避免了营养袋对土壤的白色污染,烟苗素质明显提高。提出了“分层施放,定量到株”施肥法,对促进烟叶产、质量及施肥技术水平的提高作出了贡献。以上成果获贵州省贵阳市科技成果二等奖。发表专业论文十余篇。
二“中国人事出版社”出版的《中国专家大辞典》(-5-)在894页刊出了曾祖荫的条目:
曾祖荫:高级农艺师。男,1948年5月生,贵州开阳人。中###员。毕业于贵州大学农学院。现任开阳县烟草公司副经理,兼贵州省烟草学会理事。
主要贡献:1986年担任开阳县烟草公司副经理,主持全县烤烟生产,到1997年全县烤烟上等烟比例由上升到,为兴县富民做出了突出贡献,被贵阳市评为1996~1998年度优秀共产党员。1987~1988年主持开阳县“中美合作改进中国烟叶质量”试验、示范工程,获贵州省烟草公司荣誉证书;参与了“烤烟施用氯化钾肥研究”,荣获了1994年度中国烟草总公司科学技术进步三等奖;发明了“开烟一号”育苗制钵器并主持大面积推广,首先提出“分层施放,定量到株”施肥法并主持大面积推广,荣获贵阳市1996年科学技术进步二等奖;1996年以来主持推广“立式——气流下降式”烤房,受到国内权威专家高度评价。在国内公开发行书刊上发表论文10余篇,有的被收入《中国改革经纬录》科学技术文论专卷中。
三“世界学术文库出版社”出版的《世界文化名人辞海》华人卷(3)在1341页刊出了曾祖荫的条目:
曾祖荫:1948年5月生,贵州开阳人。1982年毕业于贵州大学(原贵州农学院)。现任贵州省开阳县烟草公司副经理,高级农艺师。贵州省烟草学会理事。主要成果:从1986年调入烟草公司担任副经理主持全县的烤烟生产以来到1997年,为兴县富民做出了突出贡献,被贵阳市评为1996~1998年度优秀共产党员。1987~1988年主持了“中美合作改进中国烟叶质量”试验示范,获省公司荣誉证书;发明了“开烟一号”育苗制钵器并大面积推广;首先提出了“分层施放,定量到株”施肥法并大面积推广,获贵阳市1996年科技进步二等奖;从1996年以来主持并推广“气流下降——立式炉灶”烤房,获显著效益,受到国内权威专家高度评价;参与研究“烤烟施用氯化钾肥”曾获中国烟草总公司科技进步三等奖。在国内公开发行书刊上发表多篇论文,部分被收入“中国改革经纬录”科学技术文论专卷上。事迹入选《中国百科学者传略》。
四“经济日报出版社”出版的《中国改革经纬录》第一分卷上册(科学技术文论专卷)在310页刊出了曾祖荫的文章“应用‘开烟一号’烤烟育苗制钵器效果好”,文章全文如下:
培育壮苗是实现烤烟优质适产的基础。近年来,我省推广营养袋(块)假植育苗,具有根系发达、苗架茁壮、移栽成活率高,大田生长整齐健壮、烟叶产、质量明显提高等优点。但其用工多,成本高。开阳县烟草公司研制的“开烟一号”制钵器,不仅克服了营养袋(块)育苗中的缺点,而且进一步提高了育苗质量,深受烟农欢迎,四年多来,开阳烟区已广泛采用,并推广到安顺地区和省内各地。
1.“开烟一号”制钵器的优越性
提高劳动效率用“开烟一号”制钵器制“开烟块”的速度快,克服了营养袋装袋慢的缺点。据调查“开烟一号”制钵器制作“开烟块”的速度是每人每天1526个,装营养袋每人每天只能装543个,制“开烟块”比装营养袋多983个,制作速度比装营养袋提高功效倍。移栽时“开烟块”比营养块取苗速度提高功效2倍。虽然营养块制作速度快于“开烟块”,但移栽取苗速度“开烟块”又比普通营养块快2倍,总体来说制“开烟块”的速度仍快于营养块。移栽时栽“开烟块”苗的移栽速度也快于栽营养块苗(因要去掉薄膜袋才栽入穴中)的速度。
提高制钵质量“开烟一号”制钵器制成的“开烟块”疏松、透气,烟苗根系发育良好,排列整齐、保水保湿保温性能良好。体积大小一致,确保烟苗都能在相同的营养空间生长,因而烟苗个体发育良好,群体整齐一致。而营养袋体积大小不一,排列错乱,袋间间隙大,保水保湿保温性能差,所以烟苗个体发育差异大,群体参差不齐。常见的营养块一般结构较为板结,相比之下烟苗根系发育较差,个体发育不够良好,其长势明显差于“开烟块”苗。
提高烟苗素质1992年和1993年两年调查“开烟块”与营养块培育烟苗的素质平均数据为:⑴“开烟块”烟苗的自然高度为,比营养苗的高,高度增加;⑵“开烟块”苗长,比营养苗的长,增加,“开烟块苗宽,比营养块的宽,增加;⑶“开烟块”苗的地上部鲜重,比营养块苗的,多g,增加;⑷“开烟块”苗的鲜根重,比营块苗的多,增加100%;⑸“开烟块”苗根长,比营养块苗的长,增加;⑹“开烟块”苗总根数297条,比营养块苗的190条多107条,增加。以上数据充分说明:“开烟一号”制钵器制成的“开烟块”育苗明显提高烟苗素质。
降低育苗成本“开烟一号”制钵器节约功能显著。制一个“开烟一号”制钵器仅需成本8元左右,所用“条带”主要靠回收废旧薄膜,增加了农用薄膜的使用价值,与大量购买营养袋相比,其节约功能十分显著。开阳县常年种烟15万亩,平均每亩种烟1300株,按1元购1000个营养袋计算需万元,应用“开烟一号”制钵器每年可以为开阳烟农节约开支万元。目前全国广大烟区使用营养袋的地方不少,推广应用“开烟一号”制钵器的效益是十分巨大的。
防止白色污染“开烟一号”制钵器所用“条带”是烤烟育苗后老化了的废旧薄膜,这就延伸了农用薄膜的使用价值,变废为宝。“开烟一号”取代了营养袋,又大量回收废旧薄膜,有效防止了白色污染。
开阳县推广运用“开烟一号”制钵器育苗5年来的实践证明:“开烟一号”制钵器具有制作简单、成本低廉、操作快速、育苗水平高、节约功能显著、防止土壤污染等优点,因而受到广大烟区烟农的欢迎,为烤烟生产集约经营做出了贡献。
2“开烟一号”制钵器的制作与使用
“开烟一号”制钵器由木板、铁皮、铁丝、元钉、背丝扣组成。木板需3块,厚度为2cm,宽度分别为7cm、7cm,9cm,长度均为112cm。用铁丝、背丝扣和元钉将这3块木板连成盒状。17块长9cm、宽7cm的长方形薄铁皮分别以7cm的距离固定于其中一块木板上,就组成了16个长、宽、高均为7cm,一方开口且相连的立方体,这样“开烟一号”制钵器就制作成功了。
我们把“开烟一号”制钵器制作成的营养块命名为“开烟块”,以便与普通营养块相区别。制作“开烟块”时,先要准备好用废旧薄膜、或报纸或纸水泥袋制成长350cm、宽6cm的薄膜(或纸)“条带”。制作要把“条带”置于开口的上方,继而将营养土置于“条带”上,营养土的重量自然把“条带”压入制钵器底部。营养土盛满制钵器后,适当加压即可去掉制钵器的活动木板,然后轻轻取出制钵器,这样三方围着“条带”体积343cm3的立方体“开烟块”即制成。接着就可将5片~6片真叶的烟苗假植入“开烟块”内,其管理与营养(袋)块相同。
3“开烟一号”制钵器推广应用情况
1990年初,“开烟一号”制钵器研制成功,当年在原马场区进行试验、示范的面积近500亩。由于该制钵器功效显著,所育烟苗素质显著优于营养块、营养袋育苗,深受广大烟农欢迎。1991年示范推广面积迅速扩大到全县各乡镇的烤烟示范点上,面积8000余亩。当年安顺地区行署在开阳召开的春耕生产督战会上,“开烟一号”首次被推荐给全区10个县市。1992年全县推广面积达20000亩,同时安顺地区一些县市也进行推广。1993年推广面积达30000亩。当年4月19~20日在开阳召开的全省烤烟移栽现场会上,“开烟一号”制钵器现场操作表演,所育壮苗也被介绍、推荐给全省各地、州、县、市的代表,代表们表现了极大的兴趣,当场购买“开烟一号”制钵器70个,这样“开烟一号”逐步在贵州全省推广开来。1994年开阳推广面积达35000亩,占全县总种烟面积的(习惯亩),遍及全县15个乡、镇的广大烟区。
注:《中国改革经纬录》在这篇文章的开头刊登了曾祖荫的照片,并附了简短的作者简介:
曾祖荫,男,48岁,汉族,大学,农艺师,贵州省开阳县烟草公司副经理,已从事烤烟栽培10年。在长期的生产实践中,由于把理论知识与生产实践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卓有成效地指导了开阳的烤烟生产,使开阳县的烟叶质量在贵州、全国都颇有名气,而成为名符其实的烤烟生产大县。在理论上提出了“分层施放,定量到株”施肥法和发明了“开烟一号”制钵器。这些理论和发明已于1996年3月由贵阳市科委组织专家鉴定通过。“开烟一号”制钵器自1990年发明以来,已在全国不少烟区、棉区和西瓜种植区得到推广,创造了巨大的经济效益。


曾祖荫烟草论文集 (13)
第十一章 L-QX烤房与QS烤房功能比较试验
曾祖荫,李碧宽,胡勇,王家福,杨国文,李金美
(贵州省开阳县烟草公司,开阳550300)
[摘要]为了对L-QX烤房节能降耗,增效增香的功能定量,于1999~2001年对开阳的L-QX烤房与QS烤房的烘烤功能进行了比较。结果证明:L-QX烤房在节约用煤、烘烤时间、提高烟叶质量(均价)等方面均优于QS烤房,比QS烤房可节约煤22..2%,省时,单叶增重,均价增加,每100kg烟叶创效益元,增效,烟叶品质好,香气质好,香气量增加。
[关键词]L-QX烤房;节能降耗;增效增香
[中图分类号]S572[文献标识码]A
(英文的摘要简介略)
L-QX烤房(立式炉灶-气流下降式烤房)是贵州省开阳县烟草公司在黄立栋教授的EB-1型烤房基础上,将原卧式炉灶改成立式炉灶并增设热风洞,重新组合而诞生的新式烤房,较QS烤房(普通气流上升式烤房)具有节约用煤,省时,提高烟叶质量等优点。从1996年到2001年开阳已建成L-QX烤房8095间。到2000年止(当时有L-QX烤房5082间),L-QX烤房当年净增效益万元,其中现金增收万元,省煤,为国家净增农业特产税万元。开阳县米坪乡2000年全乡实现烤房L-QX化,当年烤烟均价从全县第9位上升到第3位,2001年仍居第3位,2002年烤烟均价上升到,居全县第1位。L-QX烤房为开阳创造了巨大的经济效益。为了对L-QX烤房节能降耗、增效增香功能定量,笔者从1999~2001年连续3年按同一方案进行了试验(见彩封图片介绍)。
1材料与方法
参试农户的选择
1999年试验在马场镇苏家塘村格寨友组车德刚户(L-QX)和车德云户(QS)进行。两户烟农均种植NC-82,种植水平相似,土壤质地,肥力水平一样。参试的L-QX烤房容量为350cm×270cm,5层烟架,层距80cm,底层高120cm;QS烤房容量为270cm×270cm,5层烟架,层距70cm,底层高150cm。两种烤房均可烤110~120竿烟。
2000年试验在城关镇石头村大块田组兰才林户(QS)和陈定强户(L-QX)进行。两户均种云烟85。植烟土壤肥力、种烟水平均相似。参试的L-QX烤房容量为270cm×350cm,5层烟架,层距70cm,底层高110cm;QS烤房的容量为270cm×270cm,5层烟架,层距70cm,底层高150cm。两种烤房均可烤110~120竿烟。
2001年试验在冯三镇安平村猫洞组林明吉户进行。该户既有1间L-QX烤房,又有1间QS烤房。L-QX烤房容量为330cm×270cm,5层烟架,层距70cm,底层高120cm;QS烤房容量为300cm×270cm,5层烟架,层距为70cm,底层高150cm。两种烤房均可烤110~120竿烟。种植品种为云烟85。
试验方法
试验在L-QX烤房和QS烤房内同时进行:将L-QX烤房户的同一块地,长势整齐,部位相同,成熟一致,绑烟密度、每扣烟片数相同的6竿烟中的3竿烟置于L-QX烤房内,另3竿烟置于QS烤房内。参试烟叶均置于第3层中间位置。参试烟叶入炕时称鲜重,下炕后称干重;记载每炕烟的烘烤时间、用煤量;记载两农户的种烟效益。
2结果比较
虽然3年试验的生态条件、参试农户、种植品种有很大差异,但得到的结果完全一致。
表1 L-QX烤房和QS烤房耗煤与烘烤时间比较
试验年
份L-QX烤房QS烤房
煤/烟(kg/kg)时间/烟(h/kg)单叶重(g/片)均价(元/kg)煤/烟(kg/kg)时间/烟(h/kg)单叶重(g/片)均价(元/kg)
1999
2000
20011.4
平均
△--
△%--20
注:△=(L-QX)-QS△%=△/QS×100%
节约燃料,节约烘烤时间
3年试验结果(表1)表明:L-QX烤房的耗煤量为kg/kg,烟,QS烤房为kg/kg烟,L-QX烤房节省煤kg/kg烟,节省%;L-QX烤房烘烤耗时为h/kg烟,而QS烤房为h/kg烟,L-QX烤房节约烘烤时间h/kg烟,节约。
提高烟叶单叶重及均
3年试验结果(表1)表明:L-QX烤房能提高烟叶单叶重,相对QS烤房而言实现烤房内增产。L-QX烤房烟叶的平均单叶重为g/片,比QS(g/片)的单叶重增加g/片,增加;L-QX烤房的烟叶均价为元/kg,而QS为元/kg,L-QX烤房比QS烤房增加元/kg,增加。
表2 L-QX烤房与QS烤房的经济
试验年份199920002001平均单位烟
L-QX烤房户产烟叶数量(kg)766537352552100
金额(元)
户耗煤数量(kg)76615048801050190
金额(元)9223
烘烤时间数量(kg)460698493550100
金额(元)870
QS烤房户产烟叶数量(kg)598591358516100
金额(元)4384
户耗煤数量(kg)1136195010381375266
金额(元)37
烘烤时间数量(kg)538827537634123
金额(元)670675790
L-QX烤房效益(元)
QS烤房效益(元)

△%
注:原煤价格为元/kg;烘烤耗时工资为10元/8h;效益=烟叶金额-耗煤金额-耗时金额;△、△%的意义同(表1)
提高烟叶经济效益
从(表2)可知:每产100kg烟叶,在L-QX烤房中获现金元,耗煤190kg(折款23元),耗烘烤时间100h(按行业规定:10元/8h,折款元);在QS烤房中可获现金元,耗煤266kg(折款37元),耗烘烤时间123h(折款元)。可以算出,每产100kg烟叶,除去燃煤和费时消耗,L-QX烤房可创经济元,QS烤房创元,L-QX烤房净增效益元,净增。
表3 L-QX烤房与QS烤房烘烤烟叶的化学成成分
烤房年分烟叶化学成分(%)石油醚提取物
总糖还原糖烟碱淀粉蛋白质总氮钾氮
L-QX199920
20004
20019
平均8
QS19992
200048
2001242767
平均2512
注:烟叶的化学成分由贵州大学农学院化验
增加烟叶香气
从表3可知:L-QX烤房烟叶石油醚提取物显著高于QS烤房烟叶石油醚提取物。L-QX烤房平均值为%,QS烤房为%,L-QX烤房烟叶石油醚提取增加2个百分点。也就是说L-QX烤房烟叶致香物质比QS烤房烟叶致香物质增加27%。
3原因分析
L-QX烤房能大幅度节能降耗,增效增香,其原因是:第一,L-QX烤房内的热气流下降作业产生了从上至下依次调制烟叶的机理,这是大幅节能降耗、增效增香的主要原因。热气流下降在理论上克服了QS烤房内难以克服的冷气团滞留其间的现象,使烤房升温灵敏,排湿畅通,所以节能效果好,能节煤,缩短烘烤时间。烘烤时间缩短,必然减少烟叶干物质损失,烟叶单叶重增加,有利于致香物质增加,从而增加烟叶香气量。烟叶从上至下依次调制好,冷气团不能在烟层中滞留并下行排出烤房外,能大幅度减少挂灰烟、倒汗烟、蒸片、糟片,降低了低次烟,提高了上中等烟比例,提高了经济效益。第二,在L-QX烤房内,通过热系统调控、指挥通风排湿系统,实现变温度、湿度两向控制烘烤为温度一向控制烘烤,使烘烤技术科学化、简单化,易学、易懂、易操作。第三,L-QX烤房高度密闭,能很好保温保湿,提高烟叶质量,节能降耗。
注:本文于2002年12月5日发表于《贵州农业科学》


曾祖荫烟草论文集 (14)
第十二章“贵州日报”记者眼中的开阳烟叶
“贵州日报”记者兰伦华于2002年11月4日在“贵州日报”第5版“经济新闻”专拦中,以“开阳科技兴烟富农家”为题,生动地报道了开阳的优质烟叶给开阳农民带来的实惠,文章全文如下:
本报讯 金秋十月,当我们在开阳米坪乡大坪村采访依靠科学种烟致富的谭兴奎时,这个老实巴交的青年农民按捺不住喜悦的心情说:“今年我家种的烤烟质量好,每公斤烟卖出了元的好价,共收入16480元。感谢烟草公司和乡政府带领我们走上科技兴烟的致富路。”
伍寨村干坪组的种烟“状元”孔令云拿出卖烟发票,让我们用计算器算:10亩烤烟共收入23360元。他说:“没有乡领导和烟草部门给我们送来先进技术,我做梦也梦不到这样多钱。”
2000年,该乡在开阳县烟草公司大力支持下,由烟叶收购组组长带领技术人员,将全乡的烤房全部改造成L-QX烤房,使当年全乡烟叶均价从原来全县乡、镇的第9位上升到第3位。今年乡党委、乡政府将“###”重要思想落实到领导农民增收致富中,在烤烟生产各环节狠抓科技投入。全乡共收烟叶万公斤,比去年多收万公斤;每公斤烟均价达元,居全县14个种烟乡镇之首不说,还比全县均价高出元。全乡768户农户种烟,总收入达万元,比去年多收万元;今年乡财政实现烟叶农特税万元,比去年多收10多万元。
(本报记者 兰伦华)


曾祖荫烟草论文集 (15)
第十三章 给宫长荣教授的一封信
宫教授:
尊贵州省烟叶购销分公司之嘱,我们给您寄来C3F、B2F两种等级的烟叶。这两种烟中,气流上升式烤房(QS)和立式炉灶-气流下降式烤房(L-QX)的烟各占一半。这样做的目的是想请宫教授分别将这两种烤房的烟化验和评吸一下,看有多大差异。
1999年我县在2026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改造或新建了540间L-QX烤房,经逐个验收,每间都是成功的,都取得了巨大的经济效益,从而在开阳取得了巨大的轰动效应:开阳烟农个个都要将上升式烤房改造成L-QX烤房,哪怕国家一点投资没有也要改。
L-QX烤房的效益有多大呢?完全与我们寄给你的小册子上说的一样,那上面的数据一点儿也没有夸张。99年540间L-QX烤房的实践就证明了这一点。99年我做了一个正规试验证明:L-QX烤房与QS烤房相比:烘干率增加,单叶重增加,增加%,实现烤房内增产。每炕烟节约时间,节约,节约原煤,节约;这个试验还是在我县QS烤房水平最高的地方作的,在QS烤房水平低的地方,其效益还要高许多,几乎是成倍翻。
最神奇的是由于L-QX烤房变QS烤房的温度、湿度两向控制烘烤为由温度一向控制烘烤,我国的“三段式”烘烤理论在L-QX烤房中变得易学、易懂、易操作。重未种过烟的人也能烘出好烟,关于这一点,已是几万户开阳烟农有口皆碑的共识了。我认为这就实现了您在开阳的学术报告中企盼的“烘烤傻瓜”化。
从1996年-1999年,经过3年几千次不同年分,不同生态环境、不同品种的重复试验,我认为L-QX烤房与QS烤房有本质的不同,不在一个档次上。QS体系无论怎样改,不可能达到L-QX烤房的高度。
省公司专家、黄立栋老师都详细地考察了1999年我县新建的L-QX烤房,他们是十分满意的。黄立栋教授掌握着国家科委给他的200万元的烤房改造专项资金,99年在开阳经三天验收、考察后,他叹服了。当即决定将其中的100万元贷款用于开阳的L-QX烤房改造。试想:倘若我县的L-QX烤房只有可有可无的10~20%的经济效益,黄教授不会作出这个决定吧!开阳烟农也不会产生轰动效应吧!
以上文字没有哗众取宠的动机,也没有万分之一的夸张成分,完全是因理论和实践上突破而产生的活生生的事实。
此致
敬礼
开阳县烟草公司曾祖荫
一九九九年九月二十四日
祝中秋佳节合家安好,五十大庆节日愉快!又及
(注:宫教授是河南农业大学教授,当今中国著名的烟叶调制专家)

曾祖荫烟草论文集 (16)
第十四章给几位领导的信
一给×经理的信:必须毫不犹豫地推广L-QX烤房
×经理:
8月21日开阳金都宾馆的谈话是令人高兴的,因为省公司及时地下决心要推广开阳的L-QX烤房,这意味着贵州烟叶加快了与外国烟叶媲美的步伐:因为张建华总经理说的我省只有开阳县和省外6个县的烟叶可与外国烟媲美的烟和姜成康局长夸奖的开阳烤出的烟叶质量在国内是一流的烟叶,都是我县的L-QX烤房烘烤出来的。两位领导的论断充分地证明了这样一个事实:要想赶超外国烟叶,这样一个模式当前应当是理想的,那就是,我国的优质烟栽培方法+L-QX烤房+科学烘烤。这里我要特别强调的是,不用L-QX烤房烘烤,谈不上科学烘烤,当然,这里的科学烘烤就是我国的三段式烘烤理论。
L-QX烤房到底有多大功能、效益呢?请参考《贵州农业科学》2002年第6期文章:《L-QX烤房与QS烤房烘烤功能比较试验》和贵州日报2002年11月4日兰华伦的文章《科技兴烟富农家》。上面的试验和文章说:L-QX烤房(立式炉灶-气流下降式烤房)在节约用煤、节省时间、提高烟叶质量(均价)等方面,均优于QS烤房(普通气流上升式烤房)。比QS烤房可节约煤,省时,单叶增重,均价增加。每100kg烟叶创效益元,比QS烤房增加元,增效;开阳县米坪乡2000年全乡实现L-QX化后,当年全乡均价从全县第9位猛增到第3位,2002年又上升到第1位(元/kg烟)。全乡2002年共收烟叶万kg,烟农比上年多收入万元,多创税10多万元。总之,开阳的L-QX烤房,广大烟农认可了,香气质、香气量国家局、总公司认可了。河南洛阳地区去年推广1000间L-QX烤房,2003年要推广10000间,山东诸城地区也在大规模推广,他们都是2001年来开阳参观学习的。
×经理,我完全可以这样说,我县的L-QX烤房就是适应中国国情的“土烤霸”,它的主要特点是烤香烟叶,迅速赶上和超过国外烟叶,从而实现前所未有的巨大经济效益。可以断言,谁拥有L-QX烤房,并能应用开阳模式:我国优质烟栽培方法+L-QX烤房+科学烘烤,谁就能迅速赶上和超过外国烟叶。开阳之路证明了这一点。
L-QX烤房——我国的“土烤霸”,烤香、提质和增效的机理在什么地方呢?可以说出很多道理,但核心的,决定性的一条是:它的热气流在烘烤作业过程中,即在烟室的运行中,是作的加速运动,就是这个“加速运动”把“升温灵敏、排湿畅通”提升到QS烤房不可能做到的高度,所以也就烤出QS烤房不可能烤出的优质烟来。
我的研究结论是:所有烤房中的热气流作业,不外有A、B、C,即好、中、差三种模式。A模式,即热气流在一次烘烤作业过程中是作的加速运动;B模式作的是匀速运动;C模式作的是减速运动,这就是我们大面积使用的QS烤房。B模式作为烤房现在不存在,但作为一种运动自然界是存在的。A、B、C,是三种不同质的运动,有不可越愈的档次之差。所以我的研究认为,开阳的L-QX烤房高出普通气流上升式烤房,即QS烤房两个档次。这就很好地证明了为什么L-QX烤房能比QS烤房增效,为什么能烤出“国内一流”的烟叶来。另外,L-QX烤房为什么能烤香烟叶呢?关键是它能使单叶增重,增重。宫长荣说:“烟叶的香吃味是由叶内各种化学成分综合作用的结果。”“烟叶中致香物质的含量对其香吃味形成的作用是很大的。”可见烟叶单叶重增加,各种化学成分增加,致香物质(石油醚提取物)增加,所以烟叶香气质改善,香气量增加。
开阳的L-QX烤房与黄立栋教授的EB-1型烤房是什么关系呢?应当说L-QX烤房来源于EB-1型烤房,但它在理论上、烤房结构上和建造技术上都超过了EB-1型烤房,EB-1型烤房在理论上、烤房结构上和建造技术上尚有许多不足,所以它推不开。而L-QX烤房在理论上、烤房结构上和建造技术上已相对完善,所以能在省内外大量推广。开阳是L-QX的故乡,真经在开阳,要想推广L-QX烤房,不能离开它的设计者和理论奠基人,尤其是大规模推广的一线指挥官。
末了我要特别强调的是L-QX烤房及其理论的诞生,是省公司正确领导的结果,是我省大改烤房的结果。没有省公司和黄果树集团大抓科技创新,根本就不会产生L-QX烤房和开阳的一流烟叶。我要深深地感谢黄果树集团和贵阳烟厂,他们是成就开阳烟叶的功臣。我省的QS烤房改造也是功勋卓著的,而且我省科技工作者已将其潜力发挥到极至,为贵州烟叶质量的提高做出了巨大贡献,只是由于其处于C层次,难以再发挥作用了,或者说应当光荣地退出历史舞台了。
以上意见对否?请批示!
开阳县烟草公司曾祖荫
2003年8月23日
注:×经理系贵州省烟叶购销公司副经理
二给中国烟草总公司的信
目前两会正在胜利召开,全国各族人民正在为我国社会主义建设取得的巨大胜利而欢欣鼓舞,发誓要在中国共产党的英明领导下,高举党的十六大精神伟大旗帜,以邓小平理论、“###”重要思想为指导方针,与时俱进、开拓进取,早日实现全面建设小康社会的宏伟目标而奋勇前进。
朱总理在政府工作报告中十分重视“三农”问题,农民增收趋缓是两会代表关注的热点,科技创新,增加效益也为广大代表们津津乐道。
我本人倍受党恩国惠,时刻不忘为党效力,为国尽力,我确有使农民增收致富的绝技,愿献给两会,献给广大农民朋友。
我的绝技已在不少烟区推广,河南洛阳今年就要推广1万间。问题是这种推广仍处于自发无序状态,若能有组织地推广,效益将十分巨大。
一个单因素,效益增加50%以上,农业上是不多见的。
此致
敬礼
曾祖荫
2003年3月11日
注:随同这封信寄出的还有《贵州农业科学》2002年第6期这本刊物,这期刊物上刊登了本人的文章《L-QX烤房与QS烤房功能比较试验》一文。
三 给×××副总经理的信
您好!久违了,寄上两篇论文,请赐教!
开阳的大规模实践证明:走开阳烤烟生产之路,即:我国优质烟栽培理论+L-QX烤房+三段式烘烤理论,就能大幅度提高烤烟生产效益(提高),并能迅速赶上巴西、津巴布维的优质烟。
早在三年前山东诸城、河南洛阳就开始大面积推广开阳的L-QX烤房,已取得明显的经济效益。贵州为什么不学呢?
以上观点对否?论文观点对否?请赐教!
此致
敬礼
开阳县烟草公司曾祖荫
2004年4月14日
注:该副总经理系贵州省烟草公司副总经理。寄的两篇论文分别是《贵州农业科学》2002年第6期的《开阳县L-QX烤房与QS烤房功能比较试验》和《耕作与栽培》2004年第3期的《开阳县L-QX烤房应用效益及机理》。
四给贵州省委××领导的一封信
××同学:
你好!久违了。寄上资料一分,请审阅。我的发明创新是在我党“###”重要思想指导下取得的,也是在省委、省政府的正确领导下取得的,是中国共产党人先进性的又一体现。
我的发明创新每年可使开阳烟农增收1000万元(对原来的老烤房而言),已使米坪乡烤烟均价从原来的全县第9名上升到第1名(2003年)而烟叶评吸品质已3年(2002-2004)名列全国前茅,2004年则为全国第一。
我的发明创新已为贵州争了光。
我千呼万呼推广我的成果但无结果,只有借助你的影响了,希望你能出面支持推广这一重大成果。诚如此则贵州大幸。
此致
敬礼
同学曾祖荫
2005年4月12日
注:该领导系贵州省委副书记。寄的资料是《贵州农业科学》2002年第6期《开阳县L-QX烤房与QS烤房功能比较试验》一文。
本章小结
经过我多年不懈的呼吁,承蒙有关领导的支持(如早在2003年国家烟草专卖局就批示要推广开阳的L-QX烤房),我的发明创新终于在问世9年后得以正式“确认”和推广。只是他们不再叫L-QX烤房,也不理会是谁发明创新的。想到一个人的业绩绝大多数都只有在其死后才有被承认的机会和我素来就淡薄名利的习惯,心中也就释然了。我最感欣慰的是我的成果终于为中国的“三农”问题出了力,而且深刻地影响了中国的烟叶生产进程。人生能有此成果也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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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祖荫烟草论文集 (17)
第十五章 开阳县质量技术监督局出具的“开阳县立式炉灶-气流下降式(L-QX)烤房效果证明
1999年对开阳县29户立式炉灶-气流下降式(L-QX)烤房(简称L-QX烤房),及19户普通气流上升式烤房(简称QS烤房)进行监控测试,其结果如下:
一L-QX烤房大幅度节约燃煤QS烤房每烤1公斤干烟耗原煤公斤,L-QX烤房每烤1公斤干烟耗原煤公斤。L-QX烤房比QS烤房节约原煤。
二L-QX烤房显著节约烘烤时间QS烤房每烤100公斤干烟耗时小时,L-QX烤房每烤100公斤干烟耗时小时。L-QX烤房节约时间。
三L-QX烤房可提高烟叶单叶重在11个等级烟叶里(X2F、X2L、X3L、X4L、C1L、C1F、C2L、B2F、B1L、B2L、B1K),QS烤房烟叶的平均单叶重为克,L-QX烤房烟叶的平均单叶重为克。L-QX烤房烟叶的平均单叶重增加克。
四L-QX大幅度提高烟叶质量及经济效益
烤房名上等烟(%)中等烟(%)下等烟(%)低等烟(%)均价(元/kg)
L-QX0
QS
(L-QX)-QS
上表证明:L-QX烤房上等烟比QS烤房增加个百分点,中等烟增加个百分点,每公斤均价增加元,增加。
开阳县质量技术监督局(章)
2000年3月19日


开阳县政协眼中的曾祖荫
第十六章 开阳县政协眼中的曾祖荫
2006年9月14日,开阳县政协出版了一本叫《委员风采》的书,书中的第150页以“科技创新带头人”为题,介绍了曾祖荫为祖国烟草事业的贡献,下面全文介绍这篇文章,以飨读者。
2005年,国家烟草专卖局、中国烟草总公司公布了全国部分替代进口烟叶评吸结果排名,参加这次评吸活动的有24个单位,其中包括津巴布韦和巴西两个当今世界上最优秀的烤烟生产国,其余是我国的云南、贵州、湖北、福建、湖南、广东、安徽、四川等8个烤烟生产大省的22个部分替代进口烟叶生产县。评选结果出来后,津巴布韦名列第一,巴西第二,贵州开阳第三,这充分证明了开阳烟叶质量已经跃居全国之冠,可以和津巴布韦、巴西等世界名烟相媲美。
开阳送去参加评吸的烟叶是从县烟草公司副经理曾祖荫2000年在冯三猫洞办的“高香气”烟叶试验点上选送的,该点一直是按他的“开阳模式理论”生产烟叶。
中国烟草总公司2003年出版的《中国烟叶生产实用技术指南》一书在“2002年部分烟区优质烟叶开发质量评吸”中指出:“只有广东的南雄、始兴,云南的陆良、蒙自、禄丰、新平、石林、宾川,贵州的开阳共个3个省10个县的烟叶接近进口烟叶吸食品质。”该文把全国所有“烟叶质量接近进口样品的产地”列成表,表中显示,不管是下部烟叶、中部烟叶还是上部烟叶,开阳的烟叶评吸质量均在贵州省各送样品县之首。这次选送的样品烟叶同样全部是在曾祖荫主持的冯三猫洞点上试验成功后生产的。不仅仅如此,在开阳整个烤烟事业的发展上,曾祖荫做出了显著成绩,特别是他创新的“开阳模式理论”,使开阳烟叶发展实现了质的飞跃。
身为副经理,曾祖荫不但要管好全县烟叶生产,作为高级农艺师,他不忘使命,在烤烟生产上积极探索、大胆创新,创建和实践了“开阳模式理论”,使开阳烟叶质量跃居首位,得到了社会各界的好评。但是,曾祖荫从不因为自己是公司副经理而居高临下,而是身先士卒,长期深入烤烟生产第一线,用他的“开阳模式理论”指导烤烟生产和烤房改造。如2000年,他在米坪乡动员群众改造烤房时,从他的“开阳模式理论”出发,动员全乡将旧烤房改造成新式的L-QX烤房,使米坪乡当年的烟叶质量由全县第九名上升到第三名,两年后烟叶质量上升到全县第一名,打破了历来由开阳北部烟区包揽第一、第二名的格局。后县内烤房逐步改造,到2002年末,全县累计推广L-QX烤房10000间以上,开阳烤烟质量得到大幅度提高。
在曾祖荫的“开阳模式理论”中L-QX烤房是开阳烤烟生产的核心主力,他自己就亲自主持了为期三年的L-QX烤房烘烤试验。通过实践,论证了该烤房可提高烟叶均价,节约原煤,节约烘烤时间,总的经济效益比未改造的老烤房增加%,每100公斤烟叶可增收现金元。这一科学结论在开阳县各烟区得到了有力的证明,而米坪乡则以整乡效益大幅度提升令人心服口服。为此,开阳农民高兴地把L-QX烤房赞美成中国的“土烤霸”。
曾祖荫的烤房试验还得出一个至关重要的结论:就是L-QX烤房烤出的烟叶比旧烤房烤出的烟叶致香物质增加,也就是烤房改造后烤出的烟叶比没有改造烤房烤出的烟叶香得多。
为了将这一理论成果推开,曾祖荫将这一科学结论发表在2002年《贵州农业科学》第6期上,引起了烟叶同行的关注。2004年8月,国家烟草专卖局局长姜成康专程来开阳烟区视察后,对开阳高度赞扬,称赞开阳无愧于“全国烟叶生产先进县”的光荣称号。
曾祖荫的“开阳模式理论”内容是很丰富的,他曾将其主要内容发表在2004年《耕作与栽培》第3期上,其核心内容主要体现在他的“开阳方程”上,就是“中国优质烟叶栽培理论+开阳的L-QX烤房+中国的三段式烘烤理论=优质烟叶”,看似简单,但操作起来很难。通过实践,曾祖荫论证了利用“开阳模式理论”生产优质烟是可行的,先进的,而且得出结论,即中国要生产赶超津巴布韦巴西的优质烟叶,就必须按“开阳模式理论”来生产,否则中国烟叶将永远落后于外国烟叶。
为了巩固这一成果,曾祖荫将他的“开阳模式理论”抄报国家烟草专卖局和中国烟草总公司。2005,国家局组织全国知名烟草专家宫长荣等审定通过后批示,要在全国推广小型密集式烤房,其核心内容就是“开阳模式理论”内容之一的L-QX烤房,说明曾祖荫的“开阳模式理论”已经得到认同。
从1996年曾祖荫从贵州农学院引进EB-1型烤房开始,到发明L-QX烤房,到发现生产中国优质烟的“开阳模式理论”,开阳的烤烟生产便进入了第三个光辉的里程碑。开阳烤烟生产第三个里程碑的意义就是中国烟叶生产必须按照“开阳模式理论”进行,以开阳的优质烤烟生产引领中国烟叶生产的前进方向。
开阳烤烟生产的第一个里程碑是在上世纪70年代,第二个里程碑是1987年,这两个里程碑为第三个里程碑的崛起奠定了丰富的物质基础和坚实的理论基础。而第三个里程碑的建立和那两个里程碑的建立一样,是天时、地利、人和的结晶,是开阳烟草几代人共同努力的结果,也是曾祖荫发现“开阳模式理论”并在实践中进行推广应用而取得的成绩,是他在16年的烟草生涯中勤奋工作,努力学习,敢于开拓创新的结果。
曾祖荫从事烟叶生产16年间,十几年如一日,始终战斗在烟叶生产第一线,积极参与优质烟叶的试验和推广,使开阳烟叶质量再上新台阶。他曾经主持了以“中美合作改进中国烟叶质量”试验、示范为主要内容的第二个里程碑的建立工作,在这个过程中,于1989年发明了“开烟一号育苗制钵器”,贵州农学院把该制作方法和功能编入了教材。后又发明了“分层施放,定量到株”施肥法,这一成果荣获贵阳市科技进步二等奖。以后又发明了“有机物酿热漂浮育苗”法,受到专家们的好评。曾祖荫的这些发明、创新和理论研究皆以论文的形式发表于国内许多杂志上,有的收录入《中国改革经纬录》、《世界文化名人辞海》、《中国专家大辞典》等大型文库中。
在开阳烟叶事业发展中,曾祖荫兢兢业业,大胆创新,得到了社会各界的赞扬和认可。1997年,他获得了高级农艺师的荣誉,同时被评为1996-1998年度贵阳市先进共产党员,并被选为县人大代表,任政协开阳县委员会第四、第五届政协委员。
2003年,曾祖荫从烟草公司副经理位置上退下来,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关心开阳烟草事业的发展,为搞好烟叶生产出谋划策,为开阳烟草事业做出自己应有的贡献。


第十七章 开阳县L-QX烤房功能试验
第十七章 开阳县L-QX烤房功能试验
开阳县L-QX烤房试验(2000年8月)
处理鲜重干重叶片数单叶重烘干率
Kg/杆Kg/杆片/杆G/片%
L-QX
QS

△/%
注:“△”代表(L-QX)-QS的值,“△%”代表△/QS×100%。处理值为5炕烟、15杆烟的平均值。本试验在冯三猫洞林明吉家进行。(林明吉家同时具有“L-QX”烤房和“QS”烤房。烟也是他家的烟。整个烘烤过程也由林明吉本人进行。所以试验应该具有较好的可比性。)试验执行人:王家福。试验设计者:曾祖荫。(本资料摘自《曾祖荫工作笔记》第2000,4——10集)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第十七章 开阳县L-QX烤房功能试验
第十七章 开阳县L-QX烤房功能试验
开阳县L-QX烤房试验(2000年8月)
处理鲜重干重叶片数单叶重烘干率
Kg/杆Kg/杆片/杆G/片%
L-QX
QS

△/%
注:“△”代表(L-QX)-QS的值,“△%”代表△/QS×100%。处理值为5炕烟、15杆烟的平均值。本试验在冯三猫洞林明吉家进行。(林明吉家同时具有“L-QX”烤房和“QS”烤房。烟也是他家的烟。整个烘烤过程也由林明吉本人进行。所以试验应该具有较好的可比性。)试验执行人:王家福。试验设计者:曾祖荫。(本资料摘自《曾祖荫工作笔记》第2000,4——10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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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母系氏家全文阅读 作者:李骏虎

母系氏家全文阅读 作者:李骏虎 《母系氏家》由www.61k.com集整理于网络,如文章内容侵犯了您的合法权益或者是侵犯了其他的法律法规,请与我们联系,我们将考虑删除母系氏家全文阅读页面。
展现北方农村女性社会生态:母系氏家 作者:李骏虎



一个外面来的人,恐怕永远体会不到那个村庄的丢失之美,那种混沌的恹恹迷醉。
从大的地理上来看,这里属于北中国的黄土高原,山西省的南部;小而言之,正处在霍山的断裂带,东西北三面环山。远古洪荒时期,浩大的汾河水流经这里,不舍昼夜,冲积出向南倾斜的广袤平原,从而具有典型的汾河谷地气候特征:南部平原海拔不过四百米,四季分明,灿烂的阳光像温暖的乳防哺育着大地上嗷嗷待哺的生灵;三面环绕的高山却壁立三千米开外,属高寒地区,山顶积雪终年不化,盛产白皮松、五色花、双头蛇、万年灯。有足够的遗址可以证明,尧舜禹的部落都是以这片河谷盆地为国中之国,一直在这片丰饶的平原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直到二三十年前,现代的耕作方式和外来文明还没对这里产生多少影响。
那个村庄,数十年前由汾河的一条支流的势力范围往东方迁移,只是为了躲避不可预期的洪水。初具规模时只有三五家人,其实还是一大家子,一个姓氏。并且最初,还有一家迟迟不肯迁移到东方的高地,可以相望的新的聚居地,在此之前是祖先安息的风水宝地,这造成了这家短期的迟疑,自然,后来他们也跟了过去。五十个年头过去了,这里已经有二三百户人家,近千口的人丁。然而除了不同的年代收留的零落的几家外姓人,其实都还是一大家子。因为是一大家子,都只按辈分称呼,下对上尊称,上对下爱称,同辈称小名的多,大名只有少数在外面上过学的和上过班的人那里被外人记得。也有几位被喊了一辈子大名的,那当然是村里为数不多的有身份的人,需要大家知书达理地去尊敬。一个村庄其实就是那一个家族,于是渐渐都不是很去记那个共同的姓氏了,那个姓和陌生的大名组合在一起的情形,只被书写在身份证上,给外人看,使外人不至于把一村子人搞混。
族谱也是没有的,三代以上的祖先躺在更东方的高地,等待着清明时节的祭扫,再远古些的先人,就不知道在谁家的耕地下成为了庄稼的营养,滋养了后辈的生命。活着跑的那些人,最初还是辈分分明的,长胡子的认真地称呼穿开裆裤的爷爷,只怨上辈子人生育不节制、不规划。族谱是没有的,中堂挂的是寿星托桃或者猛虎下山图,辈分都在人心里记着,不会乱,也不能乱。往后就不行了,观念新了之后,辈分低的人就开始找机会“提辈儿”,本来是侄子的,和你称兄道弟了,你需装个糊涂,放人家一马,这样才是同龄伙伴“应该”有的态度。三代之后呢,一个姓氏的也不能说是一家人了,有了生疏,有了仇恨,甚至,有了姻缘。因此姓氏不能不忘,祖先不能不忘,族谱当然不能修,修了就是“倒行逆施”。
没了姓氏,没了祖先,容易丢失的还有时光。只记得农时,只记得冷了穿、热了扒,春夏不分,夏秋不明,秋冬不解,冬春不知。公元纪年最不必去记,星期更加没用,农历倒是能派些用场:孩子结婚要看八字、定黄道吉日;亡故了亲人,也要看看阴阳。最要紧的是一天里的时间:每晚八点中央一套的连续剧怎么能不看?播什么看什么,好坏都入迷;孩子放学的时间更要牢记,得做饭给学生吃么。最怕的是阴天下雨,一天里昏昏欲睡,时间都挡在乌云之外,——赶上那秋天的淫雨,无边无际地打在翠绿的树叶上,看看对面发呆的人,开口就问:下了半月了吗?
生活只在家的单位里存活,只要还没死,时间就在记忆里存在——记忆是属于一家子的记忆,事情只是院墙里的事情——只要分了家,上面承认有爹妈,下面承认有儿女,其他统统不必放在心上。还有什么可丢失的呢?那就是最后可丢失的东西了:性。人一往年纪上走,都有些中性化了,女人腰身变粗,男人嗓音变细。但也有大的方向,就是女人还像女人,男人也开始像了女人,当爷和爹的越来越婆婆妈妈,当家的就更加“应该”是祖母或者母亲或者儿媳妇了。
至此,没了姓氏,没了先人,没了时光,没了男人,只有些还可说说的女人的传奇,欲说还休。明明,村庄还在那里长着,烟火浓重,鸡犬相闻,孩子哭大人骂,走进去,却有茫然四顾无人之感。
此消失的村庄,有个名字叫南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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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系氏家 第一章(1)
四月末的一个上午,晶莹的光线中流淌着甜丝丝的槐花香气,在南无村唯一的那条南北大街上,七匹好马拉着大车飞奔,胶皮轮腾起的烟尘笼罩了半个村子的屋和树,缰绳如两条飞舞的银蛇,丈余长的鞭子甩出“啪啪”的枪响。车辕上有红漆写的字,右辕杆上书“日行千里路”,左辕杆写着“夜走八百程”。兰英拉着梅子躲到墙根里,眼望着车把势嘉成腾云驾雾地远了,翻翻眼,嗔怪地说:“看跟坦克有什么两样!”梅子调笑道:“你看那两条缰绳不像耍蛇?鞭子甩得像打枪。”兰英看出她眼底那点意味,心领神会地笑了,眼角看着她说:“汉子家就该这样,会开坦克会耍蛇。”梅子逗她:“你可不敢耍嘉成的‘蛇’,小心他打你一枪美死你!”兰英佯怒,骂她:“把你这个婆娘的嘴撕不烂!”
站在路边的人张着嘴看过了大车,拍着身上的尘星星,调过脸笑着望两个叽叽嘎嘎的新媳妇。兰英就拉上梅子往自家的巷子里急走,心里并不怯,脸上也不羞,怕的是听见人议论自己的男人。梅子不情愿地甩脱兰英,急躁地说:“跑什么哩,有人要吃你?”兰英嗔怒道:“你一个人浪吧!”丢下伴儿跑了,绣花裤子“噌噌”地发出好听的声音,拐过巷子口老支书家的茅房。头顶上,老槐树直吊下千万绿莹莹的小“吊死鬼”,头尾曲在一处,悬在一条条透明的银丝上打转转。
隔着两户人家,自家门口正走出一个挑担桶的人,平地上就像在那沟里走,只露出半截儿身子,把两只桶在地上拖着,是兰英的男人七星。都说,“好汉无好妻,孬汉娶仙女。”月下老人也有打瞌睡的时候,把个方圆多少村子挑不出第二个好模样儿的兰英,偏偏嫁给了比土疙瘩多口气儿的矮子七星。“好一块羊肉,倒落在狗嘴里!”说《水浒》的瞎子嘴里这句白话,让南无村的人想起戏台上演的那些风情的古话儿,认定那戏里演的肯定都是过去的真事情。
矮子七星家里成分好,就被村里送去当兵,复员前跟兰英订了婚。矮子个子虽然小,穿上军装还算精神,兰英家是富农成分,能攀上军婚是天大的好事,她爹娘就没太计较女婿的长相,由着媒婆摆布,替女儿把婚事定下了。结婚前,矮子没见过兰英,兰英也没见过矮子。矮子光荣复员后的第三天就敲锣打鼓把喜事办了。两人入了洞房,兰英偷眼从红盖头下打量矮子的脚,看到一双白底黑帮的大脚板,认定是个魁梧的男子汉,羞得坐在炕上不敢动。矮子关键时刻没少聪明,吹了灯爬上炕去才掀盖头,黑灯瞎火把生米做成了熟饭。第二天兰英羞羞答答把公婆的尿盆倒了,又给二老端了碗红糖水喝了,回到自个儿屋里,矮子已经穿戴一新下了床,兰英猛一看,那人个子不及那双脚板子长!做闺女多少年来对如意郎君的憧憬瞬间成了泡影,叫了一声苦:“妈呀,怎么是个武大郎!”心里发急,眼前一黑,就不省人事了。
悠悠醒转,兰英躺在炕上两眼望着房梁,一门心思要寻死,不吃不喝,只是哭她爹娘瞎了眼。矮子自知配不上她,忍气吞声地伺候着,生怕闹出人命。兰英哭了几天,到底是争气惯了的人,心底透亮,竟然想开了,觉得不能把这如花似玉的身子让“武大郎”糟践了,更不能跟他生出一窝蛤蟆老鼠,这辈子都惹人笑,在人前抬不起这张脸。不吃不喝这些天,兰英脑子没闲着,她反复想过了,既然老天爷对她不公平,爹娘不为她做主,她就得做自己的主:身子是自个儿的,自个儿不能把自个儿的身子糟践了,好肉不能让狗吃了,要让人吃,让像模像样的人吃,让自己甘愿让吃的人吃,那人必得是人里面的尖子,这样自个儿心里才熨帖,才会觉得没有白活一世。嫁了个武大郎,这是命,是不能改变的命,注定了要被别人看低,被别人取笑。可嫁人只是半辈子的事,还有半辈子是从生娃娃开始算起,——男男女女在一起快活,也就是二三十年,老了还得靠儿孙撑脸面——“武大郎”最多能算半个男人,跟了他也就搭了前半辈子,真要生下跟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窝崽子,这辈子就全完了。兰英惊恐地预见到了自己把脸装到裤子里的一生,——她不能接受,她必须抗争,嫁的人是脚腕子上坠秤砣也抻不了二寸长了,娃娃还没生啊,只要把生什么样的娃娃、生什么人的种把握在自己手里,就把握了后半生,就不愁扬眉吐气的那一天,不愁翻不过身来的那一天。打定了主意,兰英仿佛已经看到自己人才出众的儿女们在南无村村街上昂着头走路,比别人都要高出一头、俊上三分,自己走在儿女身前,迎受着村里人热羡的目光、讨好的招呼,矮子尾随在儿女屁股后面被遮住了,看不见个人。兰英还看到了人高马大的儿子们娶回了如花似玉的媳妇子,生下了壮得像牛犊子一样的胖孙子,没人再叫她矮子媳妇,她被人尊称为高个子的妈、胖小子的奶奶,她把前半辈子的命攒到了后半辈子,风光而奢侈地享受着自己亲手栽培的后福。书包 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母系氏家 第一章(2)
兰英从床上坐起来了,她对着镜子梳头,叫矮子打盆水来洗脸。洗完脸,兰英又变得头面光鲜,冷冷地对胆怯地望着她的矮子说:“我打小有病,身子经常不好受,以后我不叫你,你再别碰我了。”矮子哪里懂她的心思,犹豫着点了头。矮子也有自己的盘算:只要她不寻短见,肯安生跟自己过一辈子,肉到了碗里,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什么时候吃不是个吃?
兰英嫁了个“武大郎”,满心的委屈,把亲爹娘恨下了,自此娘家也不回。她打定了主意,只说有病,地里也不去,坐在家里当少奶奶,让矮子和公婆伺候她。矮子在部队上学了点文化,退伍后当了小队的会计,大小算个村干部,日子也不愁过,爹娘见他娶了个“潘金莲”,正怕媳妇子出去招蜂引蝶,索性养在家里正好替儿子看着,也不逼她下地去。其实兰英长得并不是十分俊俏,只是胸高腰细腿长,发髻浓密乌黑,脸蛋子像粉团——俗话说一白遮三丑,何况兰英的一对眼睛生就得活泛,看人从眼角看,眼风就很招人。刚过门的新人身上都罩着个把月的风光神采,穿得又鲜亮,就显得人才出众,招惹得男人女人都来家里借东西、串门子,瞧人哩。兰英有自己的主张,大大方方待客,有说有笑,暗地里早把那些年轻小伙打量了个遍,发现都是些二愣子,没一个能入了她的眼。好在矮子那一晚播的种子并没有在她肚子里发芽,还有挽回的余地和时间,她就不急,渐渐地也学会了串门子,留意着那些已经成了家的汉子。她像一只色彩艳丽的蜘蛛,耐心地结着自己的网,等待那些不安分的蝴蝶撞上来,成为自己的猎物。
兰英在娘家的时候就是有名的巧手,绣花炒菜都是一流,嫁过来没有下地劳动过,专在家里洗衣做饭,更是练就了一手的好厨艺。东家西家来个像样的客人,都请她帮厨。她愁的是打发时间,也难安分,就很爽快,一叫即到。别人哪里知道她的心思,都说这个媳妇子是个直肠子的热心人。
前后过门的媳妇子梅子和兰英厮混得很好,梅子公公是村里的支书,公社里的人下来村里,就在支书家吃饭。一回公社又来了人,梅子怀上娃身子笨了,梅子的婆婆金菊就来喊兰英帮厨。兰英听说是公社里的干部,多少有些紧张,对金菊说:“婶子你先回去洗菜备料,我用不惯别人家的炒瓢,你等我把瓢里的菜倒到个碗里就过去。”金菊走后,兰英把自己拾掇了一番,她皮肤好得像煮熟剥开的鸡蛋,也不用搽脂抹粉,用清水洗过,把头发重新盘过,就很光鲜照人了。
兰英提着炊具来到梅子家,门口停着辆绿色的吉普车,院子里公社的干部们正蹲在地上洗手,有三个人:两个中年人,一个年轻人,年轻的瘦高个儿,面庞白净,看上去像是司机。兰英进门时,那个年轻的刚洗过手,没有接金菊递过来的毛巾,把两只手端在胸前甩。兰英知道人家那是嫌金菊的黑毛巾脏,不肯用,宁肯把手上的水甩干净,就掩着嘴笑了。年轻人听见笑声,转过脸来看,见一个新媳妇用黑亮的眼睛打量着自己,赶紧也对人家笑笑,面皮倒先红了。兰英赶紧地进了厨房,忙活的时候眼前老是晃着那个年轻的面孔,一个男人家也不知咋长的,唇红齿白,两道眉毛快插进了鬓角,跟唱戏的小生似的,心里就乱乱的,像是做了贼。炒着菜,忍不住地问金菊公社的干部都是什么官。金菊说那个黑瘦的是主任,那个络腮胡的大胖子是司机,年轻的小伙是秘书。兰英就说,哦,是主任啊。心里想的却是,原来那个小生不是司机,还是个文才子。书包网 www.61k.com

母系氏家 第一章(3)
吃完饭,主任和支书坐着吉普车去河里检查筑坝的情况了,叫秘书留下来写材料。秘书到厨房找火点烟,金菊婆媳跟他惯熟,就说起了话,兰英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低着头收拾,不敢看人家。拾掇完了,兰英说回呀,七星和他爸参加修坝去了,还得回去帮婆婆给他们做好饭送去。金菊说:“赶紧的,你也不用回去做了,这里剩下这么多吃的,不吃也放坏了,你就不用做了,端上几碗送到河里去吧。”兰英推辞了几下,到底是帮了忙的,就拿个篮子装了几碗,又去拿她的炒瓢和箅子,东西多了就显得吃力,金菊要帮她送,兰英笑着说:“算了吧婶子,你小脚不方便,你要摔倒我还得扶你,你还是洗锅吧。”金菊说:“那也得个人帮你送家去,一个人拿不了。”那个秘书看看兰英,笑着说:“要不,我帮这位嫂子送一趟吧。”口音轻轻的,没有底气,却让兰英感到耳鸣。金菊看看大着肚子的梅子,只好说:“那就辛苦你了,耽搁你写文章吗?”秘书说:“不耽搁,不耽搁。”弯腰提起了炒瓢和箅子。兰英嘴上说:“不用了,不用了。”一个人先出了门,走得飞快。
秘书出了大门,兰英已经走出去老远,走到自家门口,又站下来等着他。秘书走进兰英家大门,兰英已经进了厨房,看见婆婆不在,知道已经做好饭送到坝上去了,就有些老天成全的感觉。从窗子里看到那小伙进了院子,想喊他把东西拿进来,转转念头,走了出去,接过他手里的一样东西说:“帮我放到屋里去吧。”说完直盯盯地看着他的眼睛,小伙手里还提着一样,问:“不是往厨房……”看到兰英的眼神,慌了,不会说话了,跟着兰英进了屋。
老屋里光线很暗,兰英把他手里的东西接过去老半天了,小伙才看清屋里的摆设,见家具不多,还都是旧的,却收拾得井井有条,忍不住夸赞道:“嫂子可真是个利落的人。”兰英羞红了脸说:“什么利落不利落,凑合着过吧。”不知为什么,鼻子就有点酸,把一碗炒好的南瓜子端到桌子上说:“你坐下吃吧,昨天刚炒好的。”小伙子说:“不坐了,还得回去写材料。”见兰英已经给他搬了把凳子,只好坐下了。坐下来没话说,只会嗑瓜子。兰英过去把门槛绊住的门帘放好,回头坐到他对面问:“看你的样子,还没结婚吧?”秘书说:“刚中学毕业参加工作,还没顾上找呢。”兰英说:“你是国供(城市户口),还能不找国供?”秘书说:“那倒也不一定,人好就行。”说完看看兰英,目光被她雪白圆润的脖颈吸引着绕不开。兰英眼波流转,露出雪白的碎米牙齿冲他笑着,试探着问:“什么样的算好的,你说说,我给你操个心。”秘书开玩笑说:“行啊,能找下像嫂子这样的吗?”兰英的脸就红了,头也不抬地说:“我好什么,比我好的多呢。你别一口一个嫂子,我未必就比你大。”秘书问:“那你属什么的?”兰英说我属蛇的,你呢?秘书说:“那我比你大两岁,我属兔的。”他皱皱眉头说:“你们这里人结婚早啊,你这么小就结婚了?”兰英飞他一眼说:“我这算是迟的,可有比我小就嫁人的呢。”秘书惊讶地问:“你还算年纪大的?你也就十九啊,她们十六七就结婚?”兰英说:“可不是嘛,村乡里都这样。后面巷子里红平妈,十三岁就嫁给红平爸的。”秘书就瞪大了眼睛表示不敢相信。

母系氏家 第一章(4)
停了停秘书问:“那你怎么耽搁到现在才结婚啊?”兰英红了脸说:“不能跟你说。”秘书说:“有什么不能说,无非是封建迷信那一套吧。”兰英脸更红了,说:“跟那没关系,是我自己把自己耽搁了。”秘书来了兴趣,问:“哦,我倒想听听。”兰英看他一眼,又低下头去,声音细细地说:“你要听,我就给你说说,你别笑我脸皮厚。”秘书尽量口气老到地说:“你说,我是看看有没有什么代表性,将来写文章也许能用上。”兰英就说:“其实我十四五的时候就长成大姑娘了,爹娘就张罗着给我找人家,可是,可是我那个一直没来过,没来过就不能算长成……”秘书不解地问:“谁没来?”兰英扭扭身子说:“就是,女人每月要来的麻烦事。”说完,抬起眼睫毛亮亮地看了小伙一眼。小伙的脸都红到脖子根了,胸口开始起伏。兰英说:“我一直以为自己不正常,见了别的女子总要偷偷跟人家比比,可是什么也不比别人差啊,身子就是不来。”秘书故作镇定,声音粗哑地问:“后来呢?”“后来直到十八岁上,身上才第一次来,我爹娘直叫阿弥陀佛,赶紧给我找人家。可是已经十八了,就不好挑人家,最后嫁了个武大郎。”秘书是读过《水浒传》的,听她抱怨自己男人是个武大郎,又见她眉目含情,就有点气不匀。兰英见他迟疑,勾起了心里的怨,低低地说:“守了十*年的身子,让一个算不上男人的人糟蹋了。”撩起衣角,开始抹脸上的泪,露出衣襟下大红的肚兜。秘书看在眼里,鬼使神差就站起来走过去,一把抱住了她,那手就伸进了兰英的怀里。兰英一下就软了,贴在他身上,哼哼唧唧,脸色像桃花一样红。秘书是个黄毛小伙,哪里受得了这个,一把就扯开了她的衣服。兰英眯缝着眼睛说:“我的屋在里间,把我抱到里间。”小伙抱她到里间,没头没脑一阵乱拱,兰英突然笑了,嗔道:“真是个力巴(生手)!”就引导着他一步一步地来,秘书一头大汗地问:“这会儿没人来吧?”兰英说:“看你那点胆子,还是公社干部呢!”秘书就发了狠,要让她看看自己的男子汉本色。都说力巴出活,年轻人力不亏,凭着蛮劲,把个兰英折腾成了一团软面。
街巷里传来谁家娃娃的哭声,大人们都到河里修坝了,村子里一派空旷安闲。兰英躺在炕上,觉得自己已经化成了水,郁结在心里的疙瘩,也被一点点解开理顺了,感受到快乐像自己在河边洗衣服时,被太阳晒暖的河水一波一波涌来冲刷着河岸上的青草——能活在这世上真美!
事毕,秘书冷静下来,第一个念头是赶紧穿衣服逃跑,兰英搂住不让他走,问他好不好。秘书这会儿想到了前程,求她不要说出去,兰英骂道:“看那点出息,敢作不敢当!蛇盘兔必定福,咱们属相配,真要成了两口子,倒是最合适不过的。”秘书吓得冷汗都出来了,兰英咯咯笑道:“吓死你了!我不害你,不过你要应承我一件事。”秘书脸白白地说:“你说,只要你保密,什么事情我都答应。”兰英说:“要是我怀上娃娃就算了,怀不上,你来一回村里找我一回,直到我怀上。你要不来,我就去公社找你!”秘书疑惑地望着她,兰英明说了:“我不想怀那个半截子人的种,看你人牌面好,就借你的种子了,只要我怀上,咱们两不相干。”秘书松了一口气,穿上衣服,又跟兰英温存了片刻,匆匆回梅子家写材料了。
当月,兰英身上就没来,过些日子就吐酸水,吐得面色发黄,心里却在笑:种子和种子就是不一样,撒上一回就发芽了。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生了个女子,矮子欢天喜地给取名叫秀娟。

母系氏家 第二章(1)
兰英第一眼看到“土匪”长盛时,秀娟已经过了周岁了。生娃娃之前,兰英只是苗条,是胸高腰细屁股大,走起路来很爽利,让人觉得好看;生过孩子后的兰英,就成了另一个样子,人整个胖了一圈,变成了一块发过的面,白了许多,鼓了许多,走起路来老像在琢磨什么事情。琢磨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只觉得身子跟以前不一样了,人变得很酥,仿佛肉里全是眼儿,是会收缩的眼儿,需要什么来填充,是干燥的眼儿,需要水的滋润。她更不知道自己看人的眼神变了,以前是疯看,是大胆地看,眼神像刀子一样爽利;现在刀子钝了,目光变成了一只手掌,会在人的脸上、在裸露的皮肤上抚摩。矮子没有注意到这些,矮子当了爸,小胸脯挺得像鸡胸,人前说话也大声了,很像个村干部的样子。矮子每天就盼着下工,下了工就能跑回家抱自己的闺女。他把脸用香皂洗了,把手在温水里泡软了,才从兰英怀里接过吃饱了奶的闺女,亲个没够,看个没够,总是能从闺女身上发现一些变化,比如小手儿会挠挠了,小嘴儿会嘟嘟了,都把矮子乐得满脸是花。矮子光留心闺女身上的变化了,没察觉发生在婆娘身上的变化,看不出兰英由一块生面变成了一块发面,发面是需要人好好揉搓,然后蒸出好吃的馒头的,不然就会放酸了。矮子还以为兰英只是因为生孩子后发了福,嘱咐爹娘把几颗鸡蛋、几穗青玉米、几斤黄豆都在半夜悄悄煮了让兰英吃,为的是保证闺女的奶水充足。矮子是个实诚人,实诚人不会风情,就算他会风情,也没有那风情的本钱,兰英看他不上眼,他的风情也会变成小丑做怪。
公社的秘书也是个青皮后生,那个书生也不懂风情,他胆子很小,那次以后再没敢在兰英跟前露过面。好在兰英知道自己生的是个闺女的那一刻就打算换人了,看那个小秘书没有骨气的样子,也不像个能生出带把儿的来的人。兰英一心要让自己这块好面蒸出像样的馒头,她又开始思谋找哪个好手艺的蒸馒头的人,只是这回有点不一样了,那个人不但要能蒸出好馒头,还要会揉搓,只有揉搓得好了,面才会筋道,馒头才会香甜。这样的人不好找,拆房挖到宝,可遇不可求,但兰英还是遇到了,第一眼看到他,兰英就知道他就是自己要找的那个人。这个人就是土匪长盛。
土匪长盛不是本地人,他是倒插门到村里来落了户的外乡手艺人。土匪长盛从很远的地方挑着担子一路吆喝着“修盆修锅”出现在南无村村街上时,兰英正在家里坐月子。她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是对过巷子西头桂香的倒插门女婿了。土匪长盛身躯长大,面相活像戏里的武生,眉头那里老是有一道竖纹,不怒而威,显得威风凛凛。他不但是好人材,还是好嘴子,坐在十字路口的井台上,一边叮叮咣咣地修补着烂盆烂锅,一边给人讲他早些年当土匪的传奇故事。村里那些小年轻佩服得两眼放光,为了不让长盛的嘴停下来,他们轮流去供销社给他买五分钱一块的砖头烟丝,细细地掰开揉碎了,给他卷烟抽。其实土匪长盛是在吹牛,他当过土匪不假,可只是个给土匪喂马的小喽啰,那时候他才十几岁,家里人都饿死了,为了一口饭吃上山当了土匪,不到半年那个土匪窝子就被解放军剿灭了,他这个小蟊贼被教育了几天,就“解放”回家了。长盛讲的全是当年听那些老土匪讲给他的事,他在这里卖嘴,就是图个热闹,换几根烟抽。土匪长盛走惯了江湖,十天半月不洗一次脸,衣服也黑油亮,坐在那里像个铁塔,那帮簇拥着他的小后生跟他一比,都成了面有菜色的毛孩子。人材就是比出来的,桂香爹一心想给没娘的闺女找个能顶住门户的好汉子,他熟读《三国》,满脑子龙虎会风云,看村里那些小伙没一个像个英雄的,每日里感叹一辈不如一辈,今人不如古人。那天下工经过十字路口,夕照正透过井亭后面巨大的梧桐树冠的叶隙把红色的余晖箭一般射到对面黄色的土墙上,老汉荷着锄头,觉得自己正是那守长沙的老将黄忠,胡须擦着锄把转过脸,一眼看到长盛,眼前就是一亮,想起一句话来:“人中吕布,马中赤兔”,心道真是天赐佳婿,就不动声色地凑到长盛跟前,拄着锄头跟他攀谈,要调查一下他的底细。长盛看到过来个老汉,收住了嘴,舔舔嘴角的白沫,他是见过世面的人,知道不能在年纪大的人跟前吹牛,他们不比小后生,听上一耳朵就知道你的话有几分真假。老汉假装出一副喜欢扯谈的样子,蹲下来和长盛吸了两支烟,旁敲侧击地问清了他的身世,得知他孤身一人,正中下怀,说声出门在外的不容易啊,晚饭去家里吃吧,老汉家里的锅漏了,正好你给补一补。长盛本来就是个吃百家饭的,心想吃了他的饭,补了锅就不收钱了,收拾收拾,锁了箱子,家伙什还放十字路口,跟上老汉去了家里。书包 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母系氏家 第二章(2)
老汉的锅少一个耳朵,并没有破,把后生领到家里,只是为了让女儿相一相。到了家,让长盛把脸一洗,原来是个红脸膛,这下又像了关云长了,老汉越发喜欢,让长盛搬开院子里的捣衣石,把埋在下面的一坛老酒拿了出来。长盛好酒量,喝好了抡着比刘备还长的胳膊像张飞一样大嗓门说话,老汉看在眼里喜在心头,恨不能当下就让闺女和长盛拜了堂。趁长盛上茅房,老汉低声问闺女的意思,桂香红着脸光笑不说话,老汉心里就有了数。长盛回来老汉就说:“眼下大伙儿都搞建设呢,你虽然靠手艺吃饭,终归是个流窜,有没有想过安个家过安稳日子?”长盛是什么人,早察觉了老汉那点心思,借酒遮脸,眼泪就下来了,说:“是人谁不想过安稳日子啊,可是我二老死得早,从小无依无靠,一副肩膀两只脚板,挑着担子喝西北风,老叔你说,哪里才是恓惶娃娃落脚的地方呢?”老汉说:“我看你小伙好人材,想留下你,只是不知道你肯不肯改姓做上门女婿?”长盛趴地上就给老汉磕了一个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我本来就是个家破人亡的娃,叔肯收留我别说改姓,改了名字都愿意。跑江湖的人不在乎什么门户,叔你给我一个家就是我的再生父母。”说得老汉眼圈也红了,扶起长盛说:“好娃,你要好好对我女子,她从小没妈,你不能委屈了她。”叫过桂香来说:“吃了饭你和长盛跟着我去趟支书家,叫他连夜开证明办结婚证。”
长盛当晚没回借住的队里马房,就住到了桂香家。结了婚,他就不再是修盆修锅的流窜长盛,成了社员长盛。后来桂香爹才听说长盛当过土匪,原来不是刘关张,是个黑山贼,老汉懊悔自己走了眼,可是生米已经做成熟饭,只好这样了。好在长盛还听自己的话,对闺女也好,“出身”问题就不是那么重要了。
长盛身大力不亏,就像那羊群里的骆驼,干什么都显他,往队里的库房装麦子,卸车的时候,别人扛一个麻袋还得人帮把手才能上了肩,长盛一个胳膊下夹一个“噌噌”地走。那天队里的饲养员给牲口铡草料,好铡刀被大队会计借去铡筑墙的麦秸了,剩了一口没刃的铡刀,刀口一沾麦秸就滑到一边,根本干不成活,有人就开玩笑说只有土匪长盛才能用这没刃的刀铡草,别人不信,于是赌一块砖的烟丝,有人就跑去喊长盛。长盛笑呵呵地来了,提起刀把说:“搂草!”搂草的就伸开胳膊结结实实抱了一大捆,按在铡刀下。长盛从丹凤眼的眼角瞟瞟围着看热闹的人,先把右拳端到脸前,朝拳眼里吐口唾沫,又把左拳端到脸前,一样朝拳眼里吐口唾沫,这才握紧了刀把,前腿蹬后腿弓,轻舒猿臂,双肩下沉,刀下的麦秸像一根巨木被齐齐切下圆圆一截,掉到地上,碎成一堆寸把长的麦秸。围观的人都瞪大了眼睛,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连那打赌赢了的都不以为他会切得这么轻松,以为一定要分三步:一压刀问草,二切进一多半,三再补一刀。没想到长盛刀都没先压在草上问一问,“噌”就解决了问题,仿佛用的不是个没刃的破铡刀,而是削铁如泥的神锋,于是一片声地叫好。长盛一时兴起,说:“愣什么,往前送草啊!”一下又一下,轻松得像切韭菜一样,半下午就把一个小山似的麦秸垛铡成了碎末,像座草料山堆在那里。长盛大气不喘,只是鼻尖上微微有层汗,倒把那抽草的、搂草的、抱料的累得没了气骨。兰英正好路过,听见马房院里叫喊得热闹,就从破围墙里走进来,站在一边看,正看到长盛的腰一沉,壮硕的臀部绷展了裤子,心中不由一荡,腿就有些发软。看了一会儿,站不住了,别别扭扭回到家,也没有去公婆那里要孩子来喂奶,躺在床上就是一阵恍惚,好一阵儿清醒过来,觉得大腿上凉凉的,把手伸进裤裆里一摸,湿湿的黏黏的一大片。突然就觉得心里一阵巨大的空洞,没来由的,一口咬住了自己的胳膊,嘴里一阵发咸,尝到了血的味道。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母系氏家 第二章(3)
从那以后,兰英每天把自己收拾得分外精神,抱着秀娟去桂香家串门,长盛一下工回来她就抱上娃娃回家,两个人互相看一眼,打个招呼。一回兰英走后,长盛对桂香说:“矮子七星倒娶了个不赖的媳妇。”桂香说:“各人有各人的福分。”随便地一问,随便地一答,事情就过去了。谁也不知道兰英平静的表情后面焦灼的心思,但她只能等,等着天公来作美,除了长盛她不能让任何人看出她的心思,这很关键。可是就有人窥破了兰英的心思,在这世上,要促成一件美事,有时候靠天公,有时候靠的是贵人相助,天公只有一位,地上的有心人却多得是,天公忙不过来的时候,就显示出人的作用了。
什么事情就怕你心里想,只要时时刻刻念想着,事儿和人都会往那里赶,想想的事儿就变成了真事情,说的是无巧不成书,无巧也不成生活。兰英天天往对过西巷桂香家跑,总要路过东边巷子口支书家的院子,支书老婆金菊吃饱了饭,儿媳妇梅子去洗涮了,她就搬把椅子坐在屋前的阳窝里晒暖暖,眼睛望着每一个走过自家门口的人。兰英每天都要从她的眼皮子底下过一回,老金菊忍不住追出来几次,都看着兰英的背影进了桂香的院门,不免望着已经没人的巷子费了一番琢磨,后来她就一个人“咕咕”地笑了。这天,老支书去县里开会了,儿子和媳妇子抱上娃娃回娘家了,金菊比平常早吃了会儿饭,拾掇利索了,就坐在院子里向门口望,门外前排房子的后山墙上贴着的“出门见禧”,墨色还鲜亮,但大红纸已经被雨水冲刷成了粉白,墙根下的石头缝里长着紫色带银粉的“灰灰菜”,还有几丛纤细的狗尾巴草。婆婆子目不转睛地望着敞开的木板门外,兰英刚要走过,就被她叫住了。
金菊用不高不低的嗓音喊道:“兰英!”
兰英说:“哎,婶子!”收住脚,抱着娃娃侧身向院子里望望,没有进去的打算。
金菊笑眯眯地冲她招手:“你来,婶子跟你说句话。”
兰英心里有些不安,却比平时更自然地走进这两扇木板门。金菊殷勤地给她拉过把椅子招呼:“坐下。”兰英望望厨房,不见梅子在那里忙活,问:“梅子不在?”金菊依旧笑眯眯地说:“不在,都不在,老汉子到县上开‘三干会’去了,媳妇子娘家动工,小汉子和她搂着娃娃去帮忙了,得几天才能回来。”兰英说哦,解开怀奶娃娃,等着金菊书归正传。
金菊却闲扯起来,拉着椅子往跟前凑凑,握着娃娃的小脚问:“你娘家是个大户人家吧?”
兰英头也不抬地说:“不是,一般人家。”
金菊侧脸看着兰英的眼睛说:“我见你嫁过来的那天,手腕子上戴着一副玉镯子,那可不是一般人家能陪嫁得起的。”
兰英看看她说:“婶子你的眼睛真尖啊,别人都看人哩,你看首饰哩。”
金菊说:“看人过后也能看,你还能跑了?看首饰就得那会儿看,不看过了那会儿你就把首饰藏起来了,想看也看不成了。”
两个女人都笑了。兰英说:“那对镯子是我娘当年的陪嫁,人家我娘出身大户人家,要不我家哪会有那么好的东西。我出嫁的时候,我娘舍不得我,就把她那对镯子给了我,叫我出门的时候戴。”说着兰英的眼圈就红了。
金菊直起身来说:“怪不得呢,大户人家出身的就是不一样。我娘家是磨豆腐的,我娘的娘家也是磨豆腐的,一辈子都没见过个好首饰,我出嫁时我娘给了我一对银镯子,轻得跟麦秸编的一样。”想起那久远的往事来,婆婆子的神情很哀伤,语气里充满了幽怨,长长地叹口气说:“这女人一辈子,就是嫁人的时候风光一回,嫁人的时候风光,一辈子都风光,该风光的时候不风光,到死都心里不舒坦。”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母系氏家 第二章(4)
兰英笑道:“没看出来,婶子你还挺在乎这些个。”
金菊有些羞涩地翻她一眼说:“不是我在乎,女人都在乎,你是风光过的,不知道像我这样的心里的滋味。”她又发一个长叹说:“没指望了,我都奔六十的人了,就看死的时候能不能风光一回了,跟你说实话,我到死都想戴个好首饰,活着没戴过死了戴上也行,盼望下辈子托生个好人家。可是现在你看,都社会主义了,不兴戴那些个东西了,我家是真正的贫下中农,我那老汉又是个支书,就是我想戴,他到哪里去给我买?让公社和县上的干部知道了,他的官也当不成了,再说死老汉也没那个心啊。”
兰英给娃娃掉了个头,换了另一个奶吃,笑着说:“婶子,我倒想把那对镯子给你陪葬,可是那是我妈给我的东西,将来我要给我家秀娟当陪嫁啊。”这是句玩笑话,为的是安慰一下面前这个悲伤的老女人。
金菊眼里有一道光闪过,像受了惊,转眼表情又松懈下来,也笑着说:“你想给我,我也不敢要你的,我有什么宝贝跟你换啊?”
兰英猛然抬起头来,望了一眼金菊,婆婆子正笑眯眯地望着她,眼睛深处有很多看不清的东西。兰英又低下头去,莫名其妙有些慌乱,想打打岔,死活找不到话说。
那时几只鸽子正在房檐下的天窗里“咕咕”个不休,茅房里那株老国槐顶上一对喜鹊跳来跳去地吵闹,院子平平展展地沉默着,白白的,光光的,伸展到墙根,那里梧桐树的阴影笼罩出一片铺满苔藓的湿地,地皮已经是黑的。再旁边是猪圈,猪圈的土墙根长着一株蒿草,多少年了也没大长高,也不记得有没有被割过,那么蓬蓬地举着,像个倒立的扫帚,又绿又嫩。有时候人是会羡慕草木的,也没有什么烦心的事熬煎,就那么活着。
金菊又开口了,用长辈的口气问:“你娘也不多来看你?”
兰英眼圈又红了,说:“就没来过,我不让她来。”闪了金菊一眼说:“婶子你光看到她给我陪嫁的镯子,没看到她给我找的好女婿!”
金菊脸上的表情比兰英还不平,还委屈,真心地劝解道:“你不该怪你爹娘,他们也是为了你好。七星可是个好娃娃,我看着他长大的,实诚,后来还当过兵,现在又是你们队里的会计,也算是个村干部,对你又好,这是你的福气呀。”
兰英不吭气了,半晌说:“好人顶什么?顶吃还是顶穿?看着不顺眼,吃好的穿好的心里也不舒坦。也不知道哪辈子的规矩,相亲不让女子相,让爹娘相,要是让我看上七星一眼,打死我也不会跟一个‘武大郎’过一辈子。”被自己的话逗笑了,有些羞涩地看看婆婆子,接着说:“我真不该相信我爹娘,怎么也以为他们要为我想想,早知道这样,我一辈子不嫁人。我就是恨他们,不想见他们,他们就别来,来了我也不让吃饭!”
金菊责怪道:“看你这娃说得什么傻话,你别管这个女婿你看上看不上,你爹娘都是一片好心,我是做娘的,我还不知道?再说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舒坦也是一辈子,难受也是一辈子,你怎么就这样想不开?”
兰英猛一甩头,泪花飞溅了出来:“凭什么就该我认命?我一辈子被人瞧不起,娃娃还要被人瞧不起,我活着不舒坦,死了也不舒坦!婶子你光顾你没戴过好镯子,没风光过,我倒是风光了一回,可是倒要窝囊一辈子。你们都是站着说话腰不疼,看着七星好,怎么不把自己的女子嫁给他?都是说便宜话么!”

母系氏家 第二章(5)
老金菊没想到兰英是这样认死理的一个人,知道这个媳妇子不是块软面,是个有主张的人,就没硬劝下去,又不是自己家的事,闲事还是少管。婆婆子有自己的心思,摸透了这媳妇子的脾气,又知道她的底细,就算她是那最不好调教的小母牛,凭着多吃几把盐,自己这老把势也能让她上套驾辕,——只有本事不济的车把势,哪有不拉车的牲口?——婆婆子知道自己是个有经验的好车把势,心里有底,手上不慌,她把娃娃的小脚放在手心里端详着说:“也不是没有转胎的事,我看你这娃娃就没像了七星,将来一定是个好人样,心想事成啊。”兰英的脸腾就红了,烧得什么似的,把娃娃往怀里搂搂,拉下脸问:“婶子你这话什么意思?”
金菊“嘎”地笑了:“你看你这娃,我能有什么意思?你心里是不是有鬼啊?婶子的意思是这娃像了你,是个好胚子,将来也许还是个文才子。”
金菊笑得很慈祥,但兰英分明从她的笑里看到了鬼气,她僵硬地站起来,说:“我还有事情,先走呀。”快步就往门口走,又气愤又慌乱,心里毛毛草草,只想快点跑掉。
婆婆子却扭着小脚紧赶两步,把她扯住了,用一种类似唱戏的嗓音说:“你看你这女子,你看你这女子,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婶子是那号胡说人的人吗?你的事情婶子从来没有对人说过……”
兰英真就翻了脸,冷冷地望着婆婆子,带着心底的怨毒低低地问:“你知道我什么事情?我有什么事情怕你说?”一股寒气从脚底升到心头,她不由打了个寒颤。
婆婆子看到了她眼里霜一样的冷气,但没有被这个媳妇子的厉害吓住——姜还是老的辣——,她颠着小脚,绕着兰英转了半圈,凑到她耳根子上,神秘地低低地说:“公社那个娃后来来过几回,还向我打听你是不是怀上了,我看娃有什么心事解不开,就趁没人时问过他了,娃胆子小,吓得都哭了,全说了。其实他不说,那天他从你家慌慌张张跑回来,我就从他的脸色上看出来了。”婆婆子身子后仰,推心置腹地说,“你是个要强的人,婶子知道,婶子怎么会坏你的事?”
话说到这里,兰英倒不怕了,寒气渐渐地从身上散去,她换上个笑脸说:“多亏你了,婶子!”
金菊又把她拉到椅子上,这回把手心拍在兰英抱孩子的手背上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人人有件算不清的账,人活着就是活个指望,没指望了还不如两腿一蹬。”看到兰英笑了,她又说:“婶子不是那个糊涂人,知道你不是图人哩,你是图娃娃的将来哩,婶子人老可不是老封建,婶子觉得你做得对着哩,换了婶子,婶子比你还厉害!”
兰英哭了,把脸贴在娃娃脸上,痛痛快快地哭了,她在哭她那狠心的娘:“娘啊,你这是要把我往死里逼!”
金菊也哭了,不停地拍着兰英的手背说:“女子,女子别哭了,有婶子呢,你说,你看上谁了,婶子把这老脸不要了,也要让你生个带把儿的好胚子!”
兰英用袖口把眼泪擦擦,又轻轻地擦着掉在娃娃脸上的泪*说:“婶子,你非要让我自己说出来?”
金菊心疼地望着她说:“你不说,婶子怎么知道你的心思?”
兰英看看自己的脚尖,突然把怀里的娃娃递给金菊说:“婶子你给我看一下娃。”没等婆婆子反应过来,她就起身快步走出了大门。

母系氏家 第二章(6)
娃娃开始哭,婆婆子“哦哦”地摇着哄着,还没把娃娃哄乖,兰英转回来了,接过了孩子哄着。金菊看到兰英藕瓜一样白嫩的腕子上已经多了一对翡翠的玉镯,让眼前这个媳妇子乍然显得高贵起来,好像大户人家的少奶奶。金菊想假装没看见,眼睛却不知道该看哪里了。娃娃一到妈怀里就不哭了,兰英用胳膊搂着娃娃,先用右手抹下左手腕子上的镯子,又用左手抹下右手腕子上的镯子,然后把两个镯子合在一起搭在一根手指上,镯子轻轻相撞,发出一声好听的脆响,这响声让老金菊微微一颤。
兰英把并在一起的两只镯子勾在手指头上,往前伸伸说:“婶子,这是你的了。”金菊呆呆的,想看看这媳妇子的表情,兰英却低头看着怀里的娃。婆婆子好歹反应过来,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教训道:“怎么这么个媳妇子,婆婆子在你眼里再不是人,还能要你的好东西?你这不是打婶子的脸吗?!”
兰英抬起脸来,笑着说:“婶子,你别生气,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不是个好人我还不这样,人心换人心,八两换半斤,婶子我有我的心病,你有你的心病,你治我的病,我就要还报你,这个天经地义。我有事求你,你不要这东西,叫我怎么开口?”
金菊还是一脸责怪地望着兰英,兰英欠起身,把镯子塞到了她的怀里。金菊要往出掏,兰英板起脸,指着院子中间的捣衣石,厉声说:“婶子你要掏出来,我就把它摔到石头上!”
金菊被吓住了,只在嘴里说:“你看你这女子,你看你这女子!”手像鸡爪子一样缩在胸前,不敢动了。
兰英说:“婶子,我娘不心疼我,你心疼我,你就是我亲娘。”说完像个乖女儿一样温柔地望着婆婆子说:“婶子你把镯子戴上,我看看好看不好看。”
金菊尴尬地笑着,无力地把手伸进怀里,把那对镯子拿了出来,手腕子发软,怎么也戴不上。兰英笑着抢过镯子,给她戴上。婆婆子像被上了镣铐,胳膊僵直在膝盖上,看着自己的手腕子,两眼发直。兰英说:“真合适,婶子你将来躺在棺材里,戴着这对镯子,要多风光有多风光。”
金菊这才把一只手放到镯子上,翡翠的冰冷让她倒吸了一口凉气,无限温柔地说:“女子,我怎么能要你陪嫁的东西,这可是你娘传给你的。”
兰英撅起嘴,撒娇地说:“我娘不管我,给个死物算什么,婶子你知道我的心,就算我孝敬你的。”
婆婆子说:“那我就先戴几天,哎呀,我一辈子没戴过个玉镯子,老了修来了福气。我有儿有女,谁也没这么想过我,我那媳妇子……”发现兰英一直望着她,婆婆子不自然地笑了一下,说:“哎呀,说我那媳妇子,人家还嘱咐件事情,跟桂香说好让长盛明天一早来家把漏了的脸盆换个底子,媳妇子今天也回不来,叫我招呼长盛。你看你看我这几天脚疼,也做不了个饭,你要不忙,过来给婶子帮个忙?”说完不看兰英,又去握娃娃的小脚。
兰英没吭气,脸上烧得像火烤,抱着娃娃站起来说:“婶子你有什么事就叫我吧,我先回去给七星做饭。”婆婆子说:“行行,快晌午了,我也做饭啊。”
坐的时间久了,腿麻;说话多了,头晕。兰英深一脚浅一脚回到家里,把娃娃放到床上,想去做饭,人却软到了床上,一阵一阵的恍惚,娃娃尿湿了都没发觉。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母系氏家 第三章(1)
因为是给支书家干活,长盛早早吃了饭就背着工具来了。支书家的大门还没开,长盛不敢叫,就去村街上站了一会儿。看看太阳红红的老高了,又返回去推门,还是不开。长盛估摸该起来了,就在外面叫:“婶子,婶子,我是长盛。”没人答应,长盛就在门口站着,和路过的人说闲话,给支书家帮忙对于他这个倒插门的外来户是很有面子的事情,长盛的嗓门就很高。其实老金菊就在院子里,她故意不开门,一会儿看一下太阳,等半上午呢。老金菊得了兰英的翡翠玉镯,好比那红心的萝卜——心里美啊,一门心思要把兰英的好事撺掇成。婆婆子有自己的盘算:要换底子的盆就一个,七找八找把早不用的盆找来也不过三五个,长盛干活手快,一会儿就利索了,干完活总不能干等着吃饭呐,那长盛肯定要走,走了兰英还来干什么?索性就让他再等等,等到半上午再放他进来,就让他在外面喊吧,婆婆子就是要让兰英听见长盛来了。老金菊不放长盛进来,还有个算盘就是把事情做到明处,矮子每天半上午来自己家挑水,到时候让矮子捎话给兰英过来帮厨,兰英正大光明地来,谁也不会往歪里想,将来出了事情矮子心里明白也只能哑巴吃黄连,怪不到自己头上。拿定主意,婆婆子就该上茅房上茅房,该喂鸡喂鸡,就是不开门,等着那个吉时。
兰英听见长盛在巷子口吼叫,心思早就乱了,以为金菊不在家,恨得骂了不知多少回没心肝的婆婆子。看看半上午了,听不见长盛叫唤了,料想是走了,兰英的心仿佛掉到了夏天的井里,冰凉冰凉的,但那一点心思还是不死,用瓢磕着水瓮骂矮子:“懒死你了,晌午了还不去挑水!”矮子分辩道:“你没听见长盛一直叫门?家里肯定没有人。”说是这么说,早拿起了扁担:“我去看看是不是人回来了,回不来就去别家挑吧。”兰英不吭气,矮子挑上担子迈着短腿去了,两只铁桶晃来晃去“吱吱扭扭”少心没肝地唱着歌儿。
也听不见巷子里有人说话,兰英看了好几回门口,矮子终于出现在那里,肩上的扁担弯成一张弓,两只桶快摸地了,一路水线地进了厨房。矮子脖子上暴着青筋提起水桶给瓮里倒,一边说:“土匪长盛给支书家补盆底子哩,咱婶子这两天脚疼,叫你去帮着做饭哩。”兰英没吭气。矮子最后一担水挑回来又说:“你还不去?”兰英正和面,用手背撩撩脸前的头发说:“急什么,饭时分还早哩,支书家的人是人,咱家的人就不是人?”把饭都准备妥当了,才去洗脸梳头,对矮子说:“都妥当了,一会儿你把面下锅里就是,我让娃吃了奶就走。”矮子说:“赶快去,谁家没个要人帮忙的时候?”兰英去公婆房里抱过秀娟,气定神闲地喂过奶,又送过去,这才出了门。
土匪长盛哪里知道支书老婆和兰英的谋划,手上忙着,看到兰英进了门,调笑道:“好家伙,这辈子还能吃上七星媳妇儿做的饭,做梦都没梦见过。”兰英剜他一眼回敬道:“吃吧,吃上叫你得噎死病哩!”长盛厚着脸皮开玩笑说:“你要能把让娃吃的让我也吃上一口,噎死我十回都行!”兰英的脸红了,过去照长盛腿上踢了一脚。长盛哇哇大叫:“呀呀,婶子你看七星家媳妇儿还是个厉害人哩!”老金菊看在眼里,喜在心里,说:“长盛你可别胡说,兰英是刀子嘴豆腐心,你没福气娶人家,嘴上最好积点德!”说着喜眉笑眼去看兰英,兰英边往厨房走边说:“这号人,不能理,土匪!”长盛说:“我现在要还是土匪,非抢你当压寨夫人。”老金菊一看这阵势,也用不着她敲边鼓了,就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说:“哎呀,忘了件大事,红平妈还让我去剪几副窗花哩,你俩人辛苦,我晌午饭就不回来吃了。”长盛说:“婶子,就快完了,我还是回去吃饭吧。”婆婆子责怪道:“你看你这娃,不要钱还不吃顿饭,让人说支书家就白用人哩!”又对厨房说:“兰英你给长盛炒盘韭菜鸡蛋。”兰英说:“喂狗哩!”婆婆子隔着窗户对她使个眼色,颠着小脚走出门,随手把门带上了,说:“别让野狗跑进去吃了我晒的猪尿脬。”

母系氏家 第三章(2)
长盛生就一张贫嘴,一边干活儿一边隔着窗户和兰英调笑。剩下两个人了,兰英倒没了泼辣劲儿,只是“咯咯”地笑,看着长盛门板一样宽的肩背和比女人还灵巧的手,腿就有些软,手上没了轻重,几回差点把碗打了。炒了一盘韭菜鸡蛋,一盘咸菜干扁豆,又往锅里削面,不留神,就把手削破了,赶紧用凉水冲冲,撒了点盐粒子,疼得直钻心,也不好意思出声,就有些怨恨了外面那个嬉皮笑脸的“土匪”。
饭好了,叫长盛进来洗手,长盛早干完了活儿,坐在树阴下卷烟抽,听见叫就摇摇摆摆地进来厨房,看了一眼小桌上的饭菜说:“哎呀呀,过年哩过年哩!”兰英给他剥了头蒜,放到碗边,斜着眼看他:“吃吧,热饭烧不住你的冷屁股!”长盛洗过手坐下来,甩开腮帮子就吃,风卷残云转眼就是两大碗刀削面。吃饱了,抹抹嘴,看到兰英望着他笑,也笑了:“没办法,跑江湖的,就是能吃,你怎么不吃啊?”兰英管不住自己的温柔,笑笑说:“我不饿,给你盛点面汤吧。”伸过手去拿碗,长盛一眼看到她白嫩的手指肚上有道血口子,不由去拿那手。兰英早把手缩回去,沉下脸说:“正经点!”长盛说:“心疼你哩么!”兰英说:“不用,我有人心疼。”长盛是走惯江湖的,知道女人的心思,试探道:“你做的饭真好吃,我怎么就没有福气天天吃。”兰英说:“你家桂香比我做得好吃多了。”长盛一语双关地说:“她那味道和你差远了!”兰英心里很受用,还是拿过碗说:“喝点面汤吧,原汤化原食。”长盛大着胆子说:“喝什么面汤哩,你把让娃喝的让我喝上一口比什么都强。”兰英的脸色就变了,“咣”地把碗搁到灶台上,扭身直撅撅地往出走。长盛一把没拉住,心想坏了,这媳妇子没那份心思,跟出来想赔句好话,看见兰英没往大门走,却进了老金菊的屋子,撩门帘时还回头看了他一眼,长盛身上的血就沸腾起来。
兰英刚歪到炕上,长盛就跟进来了,笑得像个土匪,兰英看到那眼神,就有些喘不上气。长盛察言观色,心里有了底,胆子就壮壮的,像一堵墙朝兰英压下来。兰英翻他一眼说:“等一下。”长盛一愣:“等什么?”兰英不说话,探过身子去拉被子,先放下枕头,再铺好被子,最后把自己*,钻进被子里去。长盛呆呆地看着,不解其意。兰英睡好了才说:“要做夫妻就正儿八经做,别急急火火像做贼。”长盛笑了,心说这媳妇子就是和别人不一样。兰英呵斥道:“你还不脱,等着过年啊?”长盛才反应过来,几下扒光了,钻进被子里去,钻了半截子,不放心地问:“大门呢?”兰英嗔道:“用你操心,金菊早挂上了!”
长盛真是开了眼,这女人跟女人就是不一样,都是个身子,桂香就没有兰英这么白这么滑,就像那头回的面,搂在怀里只感觉有肉没有骨头。长盛感到自己是叫花子捡到了元宝,为了报恩施展浑身解数只怕兰英不快活。兰英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是个一碰就响的物件,怎么都管不住自己的嘴,像麦收后的地牛,看不到在哪里,吼声却一下一下就在耳边。兰英觉得自己太亏了,跟了矮子这么些年,真是把自己葬送了,不知道做女人原来这么快活。跟长盛比,矮子根本就不是个男人,连那个秀气的公社秘书都只能算个二尾子。
歇着的时候,兰英问长盛:“我好不好?”长盛说:“比神仙都好,你就是让我死我都没二话。”兰英满足地笑了,贴在长盛身上说:“明说了吧,我原本是要借你的种的,现在还真舍不得你了,你要愿意咱就好下去。”长盛说:“不愿意的是龟孙子!”兰英闻到长盛身上的汗臭,觉得不如那个秘书身上的香皂味道好闻,就把手在他胸膛上抚摸着说:“你要是个干部就更好了。”长盛急道:“你嫌我当过土匪?嫌我是个流窜哪!”兰英嗔怪地说:“说什么哩呢,我嫌你还跟你这样?我只是喜欢文气点的男人,戴眼镜,穿中山装,一笑露出一圈白牙,又干净又体面。”长盛说:“那还不简单,我明天就戴副眼镜给你看看。”
兰英知道这会儿让长盛把裤子套在头上在村子里走三圈他也愿意,过后就没事了。没想到长盛还真是个有心的,第二天就跑去公社的供销社买了一副水晶石眼镜,还有一把牙刷,舍不得买牙膏,就用盐来代替,只几天就把牙刷得像死人骨头一样惨白。下工后,长盛鼻子上撑着那副没有度数的平镜在村街上走,惹得那些媳妇子“咕咕”鬼笑。村里的长辈看到长盛的装幌样子,当面就骂:“娃,你跟上鬼了?”老会计克敏家的二娃子银娃开长盛的玩笑:“土匪,你升级了么,成了特务了!”长盛就说:“特务就特务,特务总比土匪有文化。”都是玩笑话,玩笑话没人当真,——谁知道,还有把玩笑话当真的那天,只几年后,长盛差点因为这句话把命送掉。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母系氏家 第四章(1)
偷偷摸摸有一次没一次的,长盛让兰英怀上娃娃,用了足足五年的工夫,这五年兰英又有几件首饰进了老金菊的小木匣。
秀娟六岁上,兰英生下了福元,儿女双全了,都是好品种!
生下福元后,兰英对爹娘的仇恨被自身的母爱逐渐消融,开始和矮子一起一人抱着一个娃娃回娘家。矮子人虽然短,干筋子人,还有把子力气,自行车前面横梁上带着闺女,兰英抱着儿子坐在后面车架上,矮子一路狂踩,三十里路不用一个钟头就到了。没生娃娃以前,兰英也回过两次娘家,但都没跟矮子一起进村子,每次,愣是让矮子在村外的庄稼地里等她,主要是嫌两个人走在一起高低太明显,不知道的还以为她领的是个娃娃,丢不起那个人。矮子人短志气也短,在兰英面前从来不敢大声放个屁。有了孩子就不一样了,闺女虽然只有五六岁,人已经出落得像朵花,儿子虎头虎脑惹人爱,矮子就不是那么显眼了,再说还骑着自行车,到了门口才下车,有人来操闲心时,矮子女婿早盘腿坐到了炕头上,看不出个长短来。来的人婆婆妈妈多,都爱看娃娃,娃娃就很给兰英长脸,至于女婿好不好,进大门已经看到了后轮护泥板上写着大红“奖”字的自行车,那可是自行车啊,七匹马拉的胶皮轮大车天天见,两条腿蹬的自行车一个村子能有几辆?骑自行车的不是干部就是劳模,那都是些令人心生艳羡的人,哪里还管骑车的人腿长腿短。因为这,还因为跟土匪长盛的事情,那几年兰英待矮子还不错,毕竟是自己的男人,没有他养着,哪里有工夫偷别人的男人?心里还是有愧的,对他好点图个自己心里安然,兰英甚至还给矮子打了件毛衣。
秀娟姥姥在女儿的婚事上有愧,可这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就一心在外孙女的身上补偿,有好吃的,有好穿的,都尽着给了娃娃,几个舅舅家那几个年龄相仿的姐妹又能玩到一块儿,因此秀娟一年中倒有两三季住在姥姥家。兰英那几年正跟土匪长盛火热,成天跟矮子玩捉迷藏,矮子去娘家看秀娟总是要跟闺女待整整一天,背着闺女去崖头上打酸枣,去野地里灌田鼠,等他天黑回来,兰英也早遂心半天了。再说,闺女不在身边倒少了一双眼睛,毕竟让娃娃看到不是光彩的事情,大人心里能藏事,孩子眼里可从来揉不进沙子。兰英就听凭闺女在娘家那么住着。
都说闺女像爹儿子像妈,秀娟不但模样像了公社秘书,性格也随了亲爸,是个文静腼腆的丫头,要不是被娃娃撞上那种事,兰英这辈子还真有了个贴心的小棉袄,这事兰英想起来就后悔。
那是福元的月子里的事情,兰英生下了儿子,本来已经打定了主意从今后为儿女活着,不再跟土匪长盛有什么瓜葛,怕将来让娃娃们脸上不光彩。谁想到,福元刚过周岁,国家进入了困难时期。都还记得去年秋天满场院的玉米黄灿灿堆得长城似的,路边渠里掉几穗玉米,鸡都不吃,猪也不啃,生生给雨淋霉了;家家墙头上都搭满了火红的高粱穗子,村街上的泥里到处是被鞋底踩扁的大豆,——今年春上突然就没有吃的了,人人面有菜色,眼冒绿光。当妈的吃不饱,奶水就少,娃娃把*嘬得钻心的疼,兰英眼泪汪汪地给*上抹了黑酱,要给福元断奶。看着娃娃哭得要闭过气去,母子连心,当妈的心尖尖疼得发颤,没办法只好躲出去,看不见听不到心里好受些。

母系氏家 第四章(2)
兰英抹着泪出了家门,跑到巷子口梅子家。梅子和娃娃们不在,老金菊正趴在炉膛口从热灰里往外扒拉一个驴粪蛋大小的山药蛋,听见有人进来,赶紧把山药蛋揣到了怀里。兰英自顾哭哭啼啼诉苦,金菊怀里揣个火蛋子烫得坐不住,皱着眉头撂下一句:“娃娃是两个人生的,难受不能你一个受着,不行,我得给你找长盛那个土匪去!”弹起来就往外冲,兰英赶紧去拉,婆婆子已经揪着自己的前襟蹿出门去。
兰英闻到烤山药蛋的味道,翻了没人的门口一眼,冷笑道:“偷吃哩,寒碜!看我不告诉梅子。”想到婆婆子鬼鬼祟祟的样子,忍不住咯咯笑了。兰英知道金菊不是真的去找长盛,她一定找个没人的墙角吃山药蛋去了,回来肯定说没找到人。兰英也不指望她把长盛找来,就算长盛还是个土匪,现在谁家也没个吃的,他到哪里抢粮食去?兰英打算再坐一会儿,等娃娃睡着了就回去。坐着腰困,就歪到婆婆子的炕上躺着。听到门响,就叫了声:“婶子!”没听到答应,睁眼看到进来的是土匪长盛。长盛两只脚交替着把鞋踩掉,就往炕上爬。兰英坐起来从窗户里往外看看,警告长盛:“梅子快回来了!”长盛搂住她说:“不怕,即刻就完了。”兰英握住他正解自己扣子的手说:“吃都吃不饱,你还有心思干这个!”长盛已经把大手伸到了她的怀里,笑着说:“各归各,谁都吃不饱,娃娃也没见少生。”兰英已经没有气力抗拒,本来也没有决心去抗拒,听到说娃娃,红了眼圈说:“你的崽子还饿着呢。”长盛已经顾不上这些,心不在焉地说:“他吃人肉吗?吃人肉把我吃了。”兰英说:“他不吃我吃。”就张口咬长盛肩头壮硕的肌肉,开始一小口一小口轻轻地咬,渐渐咬住了就下狠劲,咬得长盛肩膀上全是牙印印血丝丝。长盛一边使劲一边忍不住叫道:“咬,你咬,叫你再咬!”后来兰英说:“我吃饱了,你咬我吧,不能占你的便宜。”长盛要吃奶,兰英捂住说:“娃还不够吃哩,你还是吃肉吧。”长盛就把兰英翻过来,咬她的脊背和屁股,表情凶恶像个真土匪,把兰英咬得直叫唤。在那样的年月里,他们用狂欢麻木着饥饿,正如死鬼作乐,忘记了活着的忧愁。
正不可开交,听到窗户上“嘭”一声响,吓得两人都抬头看,一只烂布鞋在玻璃上贴了一下,掉到了窗台上。一时掉了魂儿,一个还压着一个,刚要分开,听到炕下“哇”的一声哭,扭过头去看,兰英眼前就是一黑:秀娟小小的身子站在屋门口,乌黑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小嘴张着,脸上全是泪珠。娃娃看到她妈披头散发,光光的被人压在那里咬得直叫,吓坏了。兰英第一个反应就是骂金菊:“这婆婆子死了?怎么能让娃娃进来!”
炕上的一对慌慌张张地穿衣服,娃娃在地下看着他们哭,哭一声,停一下,再哭一声,再停一下,像在打嗝,显然受惊过度了。兰英胡乱穿上衣服,跳下炕,一把抱起秀娟,心疼地哄道:“我娃不哭了,我娃不哭了,你伯伯给妈治病呢,我娃不害怕。”秀娟真就不哭了,直勾勾地望着长盛。长盛笑嘻嘻地去摸她的脸蛋,不提防被一口咬住,咬得长盛皱起了眉头。兰英赶紧去掰秀娟的小嘴:“不敢咬你伯伯,你伯伯是好人。”长盛好不容易抽出了指头,已经咬出了血,吹着伤口尴尬地笑道:“这女子,属狗的,属狗的吧!”兰英白他一眼说:“你还不快走,叫婆婆子进来!”长盛心有余悸地看一眼秀娟,撩起门帘出去了。长盛一走,金菊就进来了,看到兰英脸色不好,哆哆嗦嗦刚要解释,兰英说:“娃在呢,有话以后说。”抱上娃娃直撅撅地出去了。老金菊从窗户里望见兰英抱着娃风快地走出了大门,朝地上吐了一口:“呸,偷人的人还有理了!”

母系氏家 第四章(3)
秀娟被兰英紧紧抱在怀里,从巷子里往回走,那时发生的奇怪天象留在了她最初的记忆里。那个下午天地昏黄,所有的房子、树木,还有人和牛羊都变成了金黄色,天空像是一面镜子反射着黄土的原色,人们都慌乱地跑回家去,不知道要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秀娟更不知道,那是大炼钢铁过后,黄土高原上发生的一次空前巨大的沙尘暴,绵软细密的黄土纷纷扬扬,下雪一样弥漫了整个河谷平原,在她的记忆里,留下了包围着自己的惊恐的金黄色。
秀娟受了惊,回来成了个小哑巴,发高烧,说梦话,病了五六天。兰英后悔得肠子都青了,成天哭哭啼啼。秀娟病,福元哭,矮子不理她,兰英纵然是个心肠硬的,也死的心思都有了。公婆都是老实人,招呼小的,宽慰大的,秀娟病好了,婆婆却病倒了,又吃不上口饱饭,竟然带着一肚子拉不出来的秸秆淀粉撒手西去了。婆婆没发落完,公公在院子里摔了一跤,开始水米不进,七天后追随老伴去了。好在管食堂的鸿福老汉和矮子爸是结拜兄弟,不知用什么名义从食堂拿回一百个驴粪蛋大小的玉米面窝窝头,招待帮忙的、抬杆的、打墓的,好歹把二老的后事给办了。矮子是个孝子,经过这一回,人又黑瘦了一圈,皱纹也上了额头,背也有些驼了,远远地看,就是个老汉。
秀娟病好后,再不肯沾她妈的身子,常常用黑黑的眼珠偷偷盯着她妈看,眼神怪怪的,看得兰英心里寒寒的,从此心里就对秀娟多了一份怯,却对矮子更加恶言恶语了,认定娃娃不会自己跑去金菊屋里找自己,一定是矮子的鬼点子,——“*蛋儿,毒药罐儿!”
过后才问清金菊,那天婆婆子在院门口把风,远远看到矮子抱着福元出来,怕他来自家院子,赶紧迎上去,用闲话把他往回堵。刚从姥姥家回来的秀娟跟在矮子旁边,问婆婆子:“娘娘,我妈在你家吗?”婆婆子心里有鬼,扯住秀娟说:“不在不在,你妈刚走。秀娟从姥姥家回来啦?”秀娟娃娃家眼睛亮,看见婆婆子像哄她,又想她妈,就说:“我不信,我去看看在吗。”挣开就跑。金菊马上要去撵,又怕矮子起了疑心,就说:“哎呀,锅还在火上煮着,别把娃手烫了。”转身匆匆往家撵。进了院子,看到秀娟已经掀门帘钻进了堂屋门,心里急,腿脚反而更慢了,又不能喊,低头瞧见地上有只垫车轴的烂布鞋,拾起来就砸到了窗子上报信——早就迟了半辈子了。
兰英心里苦闷,索性破罐子破摔,把秀娟送到了姥姥家,又跟长盛偷在一处。
从此这秀娟,在姥姥家有说有笑,一回到家就哑巴了,问一句,嗯一下,点头或摇头,没有句囫囵话。兰英要不在家,秀娟和矮子一起逗福元玩,又是个能说会笑的闺女了。矮子亲娃娃,嘴上不说,心里又记了兰英一笔,跟秀娟歪在炕上逗福元,用粗短的手指触摸着儿子的小脸蛋,下巴向前一伸一伸,笑眯眯唱歌似的说:“你妈就不是个人——,你妈就不是个人是不是?笑一笑,你妈就不是个人……”福元瞪着黑黑的大眼睛出神地望着爸爸和姐姐,慢慢张开粉红的小嘴,“嗬儿嗬儿”地笑了,涎水亮晶晶地流淌下来。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母系氏家 第五章(1)
饥饿同样绊住了春天的脚步,已经是四月天了,该是竹竿上绑个铁钩子勾下嫩黄的榆钱,用面粉缠了,蒸滑嫩的“裹乱”吃的时节了,南无村各家院子里那些幸存的大树却连一片叶子也没有,光秃秃张牙舞爪地丑到不能看,就像满天都是作势要取人命的鬼爪子——树叶早在刚一露头的时候就被人搭着梯子掐去吃了。杨树皮太苦,槐树皮太硬,桐树皮都说有毒,还能体面地站在那里,榆树最恓惶,早被剥了个精光,赤条条白花花站在那里,像个脑子有病的女人一样展览自己的身体。村外的树干脆都没影了,早被伐倒拉到西北边的山里去,塞进了炼钢的土高炉。野地里再没能吃的草,味道熏人的洋蒿和阔叶的“刺疙瘩草”披着灰尘倔倔地长得茂盛,浑身毛刺的蛇蔓子一条根就可以长出半亩地的叶蔓,覆盖着所有的沟渠,成为这饥馑的年月里大牲口赖以糊口的草料。
偏偏这个时候,还有人到叫花子门前哭恓惶。大清早,十字路口的井台上就站着三个外乡人——一看就是外乡人,本地人别说大清早出来了,大天白日一家子都把脊梁贴在炕席上不敢动,一动胃里就难受得要命,——一个老汉,一个婆婆子,还有一个大闺女。老汉弓腰驼背,傻子似的站着,旧军装的背上已经晒成了白色,绕着一圈一圈地图一样的汗渍子,两只袖口都烂成了条条缕缕,不知道是荆棘挂的还是遇上过吃人的恶狗,旧军帽的帽圈已经被头油浸成了黑色,帽檐像一片干枯的梧桐树叶一样向下卷曲成筒状,看不见眼睛和鼻子,帽檐下就是几层褶子,褶子接着是一蓬浓密的胡子,胡子里布满了不知道是虱子还是草籽的星星点点,胡子下是上翘的尖下巴,明显还是个“地包天”。婆婆子在地上坐着,头埋在肘弯里,看不见脸,头上包着棕色的头巾,那头巾的包法,是河南人才会的样式。大闺女蹲在她妈身后,脸上全是黑垢,看不见模样好坏,只见胸脯饱满把衣服前面的扣子都要撑开了,肥满的屁股下压着的大腿也很壮硕,在土地上所有的东西都干瘪灰暗的年月,她的健壮让人觉得触目惊心。
他们一家三口在南无村的井台上一直站到太阳把身上晒得燥热发痒,才看到一个小娃娃慢腾腾从空荡荡的村街上走来,在阒无人迹的村落里比夜晚坟地里的鬼影还瘆人。那女娃子瞪着眼睛盯着那身影越来越近,到了跟前一看,不是个娃娃,是个矮子,她忍不住“嘎”一声就笑了,这笑声惊醒了她的父母,两个老的都睁开了眼睛,老汉像诈了尸,径直迎上去搭话。也是他运气好,矮子七星在部队当过兵,战友里河南人很多,河南话还能听个七七八八,仰着头眨巴了半天眼睛,听出来这个老汉是逃难过来的,要找村里的“干部”落户。矮子是个热心人,这要搁在平常年月,他肯定会告诉老汉自己就是“干部”,还会亲自领着他去找老支书,可是现在自家炕上两个娃娃还在饿得哭,媳妇子兰英旗杆高的人硬是挤不出一滴奶来,矮子是硬从炕上爬起来,拖着两条软绵绵的腿,心急火燎地要去河边的土圪塄上挖芦苇根,——这个季节有种小个子的旱地苇草的根鲜嫩甜蜜,回来捣成糊糊娃娃很爱吃。实在是心里有事情,矮子就把自家住的那条巷子指给老汉,告诉他老支书就是巷子口第一家。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母系氏家 第五章(2)
河圪塄上早被挖满了坑,让矮子想起在部队的时候拉练时挖的单兵掩体,矮子没有真正上过战场,现在走在遍地是坑的河沿上,就觉得这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却比枪炮轰鸣的战场更瘆人。挖出的土堆上被太阳晒出了白色的盐碱花,他弯下腰,几乎把脸贴到了土上,寻找着带刺的灌木下可能漏网的草芽。这时他听到背后的水面上“啪”地响了一声,赶紧直起腰回过头去朝下面望,一层鸡皮疙瘩从后背直滚到黝黑的两颊,那些不能吃的苇草站在河底,用锋利的叶子划开柔软的水面,阳光在水波上跳跃,跳进人的眼睛里生疼生疼,岸边漂浮着墨绿色的“蛤蟆被子”——腐烂的藻类。矮子知道那些饿死的小娃娃都被裹个油布扔到了河里,他们已经死了,更加没有力气在河面上跳跃。他把脑海里浮起的一个侥幸的念头摇了出去,又弯下腰来。还没低下头,他又听到一声,这声音在空旷无风的河谷里被放大了几万倍,冲击得矮子鼓膜发疼,他再次回过头去朝下望,同时听到一连串“啵啵啵”的泡沫破裂的声音。矮子的心快从嘴里跳出来了,他连滚带爬地从十几米高的土圪塄上溜到了河滩上,刚刚站起来,就借助阳光的反射看到了那条正在稀疏尖锐的苇草叶子下的黑色淤泥上拼命向河水跳跃的白鲢,同时他闻到了浓得呛鼻子的鱼腥味。矮子扑过去,向那条白鲢伸出两只爪子,把它和一把淤泥一起抓起来,死命地摁到胸前的衣襟上。那一刻阳光寂静明亮,矮子觉得这条鱼就是一个没穿衣服的女人,不由全身都起满了鸡皮疙瘩。他看到脚下不远处有一个面盆大小的深水坑,里面的水在冒着细密的白泡。小时候的捉鱼经验告诉他,这条白鲢不是老天爷给的,它原本藏在这个水坑里逃过了饥饿的人们对这条河的洗劫,可是时间长了,坑里的水被雨水带来的泥土和草叶弄得浑浊不堪,它无法呼吸,就想跳出来回到河里去,没想到劫数难逃,让矮子捡了个便宜。矮子知道白鲢一般都是一对一对的,就把脚上的鞋踢掉,光脚在泥里踩了个窝窝,把这条不足一拃长的白鲢放进去,拾起鞋来反扣住。矮子蹲在温暖的淤泥里,脚指头无比舒服的感觉让他想到跟兰英结婚第一天晚上的美好经验,他已经记不得自己有多久没碰过她了,好在土匪长盛也饿得贴在炕上动不了窝,他俩有阵子没在一起鬼混了,矮子觉得兰英还算有些良心。他重重地叹口气,似乎原谅了她带给他难以言说的羞辱。他蹲下来,把两只袖子挽到肩窝,双臂都伸进深水坑里,给家里那三个命比自己金贵的人打捞着活下去的希望。
坑并不太深,可矮子的胳膊太短,他摸不到另外那条白鲢,太阳晒得头发上像着了火,矮子怕家里等得心急,索性脱下另一只鞋,用鞋壳往外淘水,直到那条白鲢露出刀刃一样的脊背,他把头钻进坑里去,捉住了它。就在准备起来时,脚下一滑,把半个人都栽了进去,世界一下子变得黑暗而狭窄,阳光仿佛只是刚才梦中的事情,矮子心说坏了,这回要跟着去地下孝顺爹妈了。知道叫人也没用,只能拼命挣扎,心里感到了绝望带来的无比巨大的寂静,浑身的血都向脑袋上灌,眼珠子都要憋出来了,心里咒骂着:“日你妈我还不能死,家里好几口子哩!”好在还有一只手在外面,坑也不是太宽,半只膀子卡在外面,在坑里转了不知多少圈,矮子就势翻了个身,竟然出来了。躺在那里,背上单薄的衣服被草尖刺透了,像针扎一样,但是接着淤泥就传递来阳光的温暖,淤泥里死鱼化成的银色鱼油花泛着紫光,像扭动的光环围绕着矮子的身体,他手里死死地捏着那条扭动的白鲢,望着浅蓝的天空,那里正有一片云,像是两条巨大的白鲢头尾相连在无边无际的水里游着。巨大的河谷在蓝天下壁立千仞,两岸被挖得千疮百孔、伤痕累累,让矮子领略到它原始的宏阔和苍凉。从小到大,矮子都没在人前觉得自己多么渺小,他的心里其实是很自尊的,但是此刻躺在这数百米宽数十米深更不知多么长的河谷里,矮子觉得自己比一粒尘土还要轻,还要小。

母系氏家 第五章(3)
矮子人短脚长鞋够大,把两条白鲢都塞鞋壳里,捂在胸前,光着脚从小路飞奔回村,饥饿和虚弱让他眼冒金星,脑子里怎么也甩不脱白鲢那圆鼓鼓的绝望的死鱼眼,心里却是压抑不住的兴奋。路上并没有碰见人,家门还是他出来时虚掩着的,他轻轻用膀子推开门,先跑回屋里叫兰英赶快给脸盆里舀凉水:“快着快着,摸下两条鱼,这下你娘们三个有吃的了!”又跟着兰英跑到厨房里,看着她舀了半盆凉水,就把鞋壳翻过来把那两条白鲢倒进去。兰英掠着耳际的散发惊叫道:“你从哪里变出来的?”矮子一头虚汗,喘着说:“别问了,我去关大门,你赶紧烧火,等下先把一条鱼熬了汤,你和秀娟喝了,后晌让福元也吃口奶。”兰英经过短暂的惊愕,又恢复了瞧他不起的脸孔,叱道:“把你成了南无村的光棍了,大天白日谁家的烟囱敢冒烟?”矮子说:“有办法,就在这屋里立两块土坯,架上那个小铝锅烧水就行——大铁锅炼钢了,小铝锅你还藏着啊。”兰英说:“村里人看不见咱院子里冒烟?闻不着香味?人都是瞎子,没鼻子呀!”矮子愣了下,跑了出去,从腌咸菜的瓮后面掏出几只陈年的烂布鞋,“嘭嘭”扔到院当中,荡起一阵呛鼻子的老尘土味道。他低声对跟出来的兰英说:“把这个点着,谁看见烟了要问,我就说烧烂布鞋熏蚊子哩——这臭味还盖不住鱼的香味?”兰英翻他一眼,忍不住笑了:“还说你是个老实人!”转身进了厨房。矮子回味着兰英刚才的笑容,觉得胸腔在膨胀,个子也在“噌噌”地拔节,——自己真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矮子关了大门,把烂布鞋点着,回屋找出兰英做活儿的剪刀,蹲在院子里的梨树下把鱼鳍、鱼尾都剪掉,挑开鱼肚,把肠子和鱼鳔拽出来,再把杀好的鱼放在铅铁盆里用清水涮干净,正忙活,兰英一掀门帘又出来了,端着一盆水浇到烂布鞋上,“哧——”一声灭了火,回头指着矮子低声骂:“你就是个没苦胆的,自己在河里滚了一身泥,不知怎么瞎猫碰上死老鼠抓了两条烂鱼,又不是偷他队里的,烧火冒烟怕他谁?!”矮子不敢看她那双斜瞪着的眼睛,只觉得两条膀子往胸口抽,眼前一阵发黑,等他的眼睛恢复明亮,瞅见厨房的烟囱冒起烟来了。毕竟巷子口就是支书家,矮子心里没底,把杀好的鱼拿到厨房交给兰英,出来走到屋檐下,一手提起扁担,一手拎起两只水桶,悄悄溜出大门去到支书家挑水,打算着站在支书家院子里看看是不是能望见自家烟囱里冒出的烟。
矮子把大门反锁上,先站在巷子里抻着脖子望望自家的烟囱,烟很轻,不专门看看不见,放心地走到支书家门口,就听见老支书在院子里发火。矮子心直,从来不避麻烦事,径直走了进去。院子里正立着早上在十字路口井台碰见的那一家三口,老支书赶不走他们,气得正在那里跺脚:“跟你们说过多少遍了,怎么这个理儿也醒不下?村里这几百口子我都养不活,你们来凑什么热闹?这不是笑话吗?!”那老两口仗着脸上的一层脏垢遮脸,缠着老支书喋喋个不休。支书婆娘金菊气鼓鼓地怒视着他们,不说话,偶尔把眼珠子朝那大闺女瞟上一眼。矮子凑过来,被那女娃子看见,像找到了救星,一把拉住,那意思要让他和支书说句好话。矮子赶紧挣开,叫了老支书一声叔,再不敢说话。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母系氏家 第五章(4)
老金菊看在眼里,眼前就是一亮,对老支书说:“他爸,你也别着急,人家也不是讨饭的,立在这里半上午了,我去倒碗水让女子喝上口。”又对那两个老的说,“你俩也先坐下。”那两个早没气力了,听了这话立马就坐到了土地上,老汉抱着膝盖,婆婆子盘起了腿。老金菊进了厨房,把老支书也叫了进去,半晌出来,端着一碗白水,递给女娃子说:“女子,你端上到那边喝口去,我和你妈说句话。”把婆婆子拉起来,一直走到茅房口那里去,先看她一眼,又把手在她手上轻轻搭了一下,才说:“老妹子,你要是真不想把娃饿死,我教你一个办法。”那婆婆子脸上的眼皮和嘴皮一起张开,一把捉住她的手:“老姐姐,你说,你开恩!”金菊说:“在这村里给娃找个婆家。”怕婆婆子翻脸,警惕地望着她嘴角上边的黑痦子,那婆婆子却很痛快:“老姐姐,你做主,人不饿死,在哪里不是扎个根。”金菊有点怀疑,扭头看看远处坐在地上的老汉,低声问:“你不和你掌柜的商量商量?”婆婆子咧开满嘴稀疏的黄牙说:“闺女的事情他不管,他只和男娃亲。”金菊瞪大了眼睛:“你还有儿啊?”婆婆子不以为然地说:“我四个儿,一个闺女,——老姐姐你放心,他们都没跟来——,要不是黄河发大水,我们一家倒还能过活。”老金菊听了,不由忐忑地望了一眼正披着衣服和矮子说话的自家老汉,她似乎也预见到了将来会有没完没了的麻烦。
农村最不缺的就是光棍汉,人家儿后晌就找下了,金菊把女娃子照顾了和自家老汉搭过班子的老会计克敏家的老二银娃。银娃妈要来看看人样儿,金菊舀了小半盆水让那女娃子洗洗脸,洗下的脏水能上二亩地的肥,洗完脸把一院子的人都惊了——黑灰下竟然掩盖着一张满月般的大白脸,浓眉俏眼,好像年画儿上走下来的人儿——,老金菊瞅着“啧啧”不绝:“怪不得,怪不得呢,怪不得她妈要给她脸上抹锅底灰,这女子就跟那画儿上的一样,这可真是便宜了银娃了,也不知道*娃几辈子修下这福分!”那时兰英也在场,心里就有些酸酸的,自信不比这女娃子差,可是到底生了两个娃了,年纪比人家大上一把,连饿带娃娃吸咂,脸皮早黄了,不比人家黄花闺女奶膘美。不知怎么的,她总觉得这个女子和矮子那两条没来由的白鲢一样让人心里怪没个底,她不知道,就是这样一个外乡女娃子,几十年后,却在南无村里称了王,这是后话了。现在,这一家三口暂时在队里磨房院的两间空屋里安顿下来,等着办过喜事再找房子。
就算是饿死人的年月,新鲜事儿也长了腿似的,没半天就跑遍了南无村的百十个家户,于是就有人说出不好听的话来,自然是说吃饭问题,没有理由在这样人命关天的年月从半天空里掉下三张嘴来吃大伙那点塞牙缝的粮食。来找麻烦的人多了,老支书又火了,埋怨了金菊几句,婆婆子不受这个,跟老汉吵,老汉跑到大队部去,打开扩大器喊人:“全体干部注意啦,全体干部注意啦,马上到大队部来开会,全体支委,各生产队队长、会计都参加!”连喊三遍,架在光秃秃的梧桐树杈上的高音喇叭发出尖利的哨音,关上了。
矮子支着耳朵在院子里听过广播,就要去开会,兰英说:“可把你也算个人了!”矮子没骨气地说:“不去不好,肯定是讨论那三口人的落户问题。”兰英看也不看他:“你拉下的屎你自己舔,金菊说是你把人领进她家的,我看你有什么本事收拾!”矮子说:“去了再看,现在说什么也迟了。”不等兰英回答,逃也似的出了家门。

母系氏家 第五章(5)
进了会场,矮子找个角落蹲下,生怕有人说破是他招来的人。老支书拧着眉头站在主席、总理画像下面,褂子披在肩头,打着手势讲话:“现在开会,咱们今天集体处理河南那一家三口的问题,大家说落户就落后,落了户谁也别再闲话淡歌地说;大家说撵走,那就撵走,又不是谁家的亲戚!就这事,大家发表意见。”生产大队队长柱儿烦躁地嚷嚷:“不用讨论,讨论个什么?山东棒槌河南贼,留下来肯定是个祸害,不信都看着!”有几个人跟着起哄。一队队长金娃是银娃哥,不想让弟弟风里来的媳妇水里去,脸色难看地说:“我是银娃哥,也是干部,我看女子和银娃结婚后,就是咱村的人,户口问题自然就不存在了;那两个老的不能留,不能给集体增加负担,叫他们回河南去算了。”三队队长反对:“金娃你想得美,你把人家女子的父母撵走,人家女子肯定不跟银娃了,不信你走着瞧。”金娃不吭气了。二队会计是个没结婚的光棍儿,说落户就落户,反正是个吃不饱,也不在乎多个三两张嘴。马上就有人拆穿他:“你小伙儿是看见人家女子长得好了吧,我跟你说,你想也白想,你当你是土匪长盛啊,天底下哪来那么多的好事情!再说,银娃也不是七……”大概意识到矮子七星在场,赶紧吐吐舌头,住了嘴。矮子的脸已经烧成了火上的鏊子,恨不得把脸装裤裆里去,往下别人说什么,他都听不见了。上过高中的二队队长眨巴着眼睛一本正经地说:“我说两句,不一定对。”他分析来分析去,听起来头头是道,大家听得很认真,可是分析了半天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老支书碍于和老会计的老交情,不好自己决定让他到手的儿媳妇飞了,见讨论不出个眉目,就用烟袋锅子敲敲桌子说:“行啦,时分也不早了,表决吧,少数服从多数,都利索点。”同意落户的先举手,有六个人举手,大都是和银娃沾亲带故的;不同意的举手,依然是六个人。老支书有点懵,明明在场只有十一个人,怎么同意的和不同意的加起来十二个人?正要骂人,三队队长揭发:“*七星举了两回手。”笑着问七星,“你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矮子的脸红得像个鸡冠,刚才晕头耷脑举了两次手,现在被人问到当面,没主意的人心里越发慌了,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眼下成了那定盘的星——他说同意,同意的人就是六个,反之,不同意的人就是六个,那一家三口的命运再次和他产生了关系。一屋子的人都望着矮子,老支书不耐烦了:“七星,人就是你*引到我家里的,装什么蒜哩!你也是个带把儿的,说话利索点,同意还是不同意,说句话,就看你这一票了。”矮子的后晌饭偷偷让闺女秀娟吃了,现在只觉得饿得前心贴后背,支书一问,他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只觉得眼冒金星,眼前升腾起一圈黑黄色的雾气,那雾气形成一个圆圈,把老支书黑瘦的马脸套在里面,矮子赶紧拿手扶了扶墙,没有底气地说:“能留就留下吧,恓惶人。”老支书提高嗓音问:“你说话利索点,留还是不留?”矮子说:“留,留么。”
方圆村里都说南无村是个“善人村”,那些年把各村放狗咬出来的人都收留了,不只是那个叫荷花的河南女子一家三口。那一家三口是矮子七星一句话指引到老支书家的,也是他一句话才落了户的,这事情人人都知道,但那个时候到后来的几十年日月里,矮子没有得到过他们一句感谢的话。那一家人从开始就装作不知道这件事,并且很快就像村里其他人一样把矮子不放在眼里。矮子嘴上不说,心里很不痛快,尤其后来发生的事情,让他挺后悔留下这一家人。

母系氏家 第六章(1)
五月端午,青黄不接的日子就要过去,南无村的田野像斑秃的脑袋,黄一片绿一片,低矮的麦子仿佛受过了大惊吓,毛发直竖,麦穗很小麦芒老长。已经有那手脚不老实的人干活儿的时候假装到麦地里去拉屎,蹲下来把连着麦秆的麦穗放掌心里,另一只手掌压上去搓,搓出几颗麦粒来,把麦壳吹掉,一粒粒捻起来放到嘴里去嚼,吃完了一放手,麦子秆又直了起来,麦穗还在,只是没麦粒了,看上去就像是被鸟啄了。
银娃的媳妇荷花和妇女们拿着用“八号铁丝”砸成的小镰刀,去麦地里拔“甜韭菜”——那是一种灰色的开着小黄花的植物,花茎却是几近透明的紫色的空管,这种锯齿叶子的野菜吃起来水甜中夹带着苦涩——,准备交给集体食堂,用开水焯过后撒上盐给全村人当菜吃。荷花跟人说去尿尿,跳过那道水渠,钻进那一排新栽的小树林子后面,四顾无人,脱了裤子蹲下来,拉过麦穗就在手掌里搓,搓出来麦粒吹干净放嘴里。正嚼巴得高兴,听见背后有人“哧哧”地笑,回头一看,一个身胚高大的男人正蹲在自己身后打量自己的屁股,银娃媳妇认得他是兰英的相好土匪长盛。长盛正蹲在那里拉屎,嘿嘿地笑着问:“荷花,这么大地方,你哪里也不去,非要和我蹲成一排?”长盛已经满嘴南无村土话,银娃媳妇听不出他也是外乡人,翻他一眼笑了起来:“我图这树下凉快哩,你还不是一样?”
长盛准备着她会像当地妇女一样提起裤子大呼小叫地笑骂着跑开,没想到她跟没事一样,他是个走过江湖的人,知道有些山里人不开化,男女之间的事情一点也不避讳*,跟猴子没什么分别,就放心了,用一只嘴角笑着说:“我是屙哩,你是吃哩,怎么能一样?”
荷花又翻他一个白眼问:“你不给队里打我的小报告吧?”
长盛眨眨眼:“那可不一定!”
荷花手里没停,嘴里也吃着问:“你能不能别打报告,行吗?”
“行,怎么不行?”长盛的眼里盛满了笑,望着她的眼睛:“你让我弄一下,我就当什么也没看见。”
银娃媳妇蹲着转过来,一翻身躺下,压倒了几垄麦子,把黑白分明的*很鲜艳地呈现在长盛眼前。她不慌不忙从身下拽出几个麦穗放在眼前搓着说:“你慢慢弄,我多吃一会儿。我吃我的,你弄你的,两不耽搁。”
长盛深吸一口气,捡起个土疙瘩,放到屁股后面擦了擦,双膝跪地往前爬了几步,两只手就把她的裤子扒到了脚腕。那个时候,兰英正和老支书的儿媳妇梅子朝这边望,她们在说荷花的闲话,生怕她这会儿返回来。
梅子“咕咕”地笑着告诉兰英,银娃媳妇大白天在院子里给银娃洗衣服,只穿条裤子,上身不穿衣服,两个圆滚滚的*晃荡晃荡,招惹得南无村的男人有事没事从银娃家门口过,银娃爸吓得也顾不上银娃妈了,一个人搬到村头老院子里住去了。兰英评判道:“不够数,辱没人!”梅子赶紧辩解:“不是不是,听人说她们老家的女子都是这样,天气热了下地干活,和男人一样光着脊梁,干完活男男女女都到一个泊池里*了洗澡。”兰英吓得张大了嘴,半晌恨恨地说:“畜生!”梅子说:“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风俗,你少见多怪。”两个媳妇子叽叽咕咕着,一会儿看见她们正讨论的那媳妇子从树林子里出来,跳过水渠,一扭一扭地回来了,这才住了口。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母系氏家 第六章(2)
荷花走到近前,兰英觉得她的脸红得蹊跷,心里不知怎么的就有些不安,朝她刚才去的地方望了一眼,远处麦地里那两排杨树苗的叶子在五月的风中纷纷翻动,也看不见有什么。
兰英弯下腰,看到紧贴着一株麦子长着一棵麦石榴草,就把它拔了出来,夹在腋下,她腋下已经有一小把麦石榴,这种生长在麦地里的叶面粗糙的草,枝杈上都举着一个葫芦状的小果实,里面是细密的小籽,娃娃们喜欢连“葫芦”一起放进嘴里,是土地赐予他们的香甜的零嘴。兰英这一把麦石榴准备带回去给秀娟吃,但是她在望着荷花的时候,已经揪着吃了好几颗了自己也不知道。
车把势嘉成赶着胶皮轮大车去西山给村里拉炭,驾辕的枣红马下的那头八个月大的骡驹跟着车跑,嘉成也是想让骡驹跟上练练腿,熟悉下它将来少不了要跑的这条路。装炭正忙的当口儿,骡驹撒欢儿乱跑,被矿上的解放卡车压断了一只前蹄。结果,矿上派那辆解放卡车把买的炭送回来了,第二天,嘉成才用大车拉着骡驹回来。接下来的几天里,那头骡驹右前腿上打着石膏,垂头丧气地被拴在马房院里的木桩边。车把势嘉成心里烦躁,就想让银娃去帮自己赶几天车。
嘉成背着手仰着下巴走过街巷,进了银娃家的大门,在院子里喊了一声,也没听见人答应,就撩门帘进去了。堂屋里很昏暗,先撩开东间银娃妈住的屋门帘,看见婆婆子正盘腿靠在被子垛上打盹,嘉成叫了几声婶子,银娃妈是个聋子,听不见,就转头去了西间银娃的屋。窗帘没有拉,阳光把窗户外面石榴树的影子照进炕上,嘉成看到银娃媳妇白花花地躺在炕上歇晌,赤条条*,两只鼓鼓的大奶一只立着,另一只咧在一边垂在炕席上,媳妇子双臂伸展,一条腿曲起来立着,另一条腿伸着,脚后跟在炕沿外面。嘉成让媳妇子身上的汗息熏得只想打喷嚏,他揉揉鼻子强忍住,站在炕下笑眯眯地看个没完。正美着,听见堂屋门帘底下挂的木棍打得门框响,以为银娃回来了,赶紧转身往外走,迎面撞上一个大个子,抬头一看,是土匪长盛。嘉成骂道:“土匪,吓死我了,你个吃*的货!”长盛笑模笑样地扒着门框探头朝里屋望了一眼。
嘉成问:“你干什么来啦?”
长盛笑道:“你能来我就不能来?你比我头上多只角?”
嘉成说走走走,把长盛往门外推,长盛不愿意,两个人就在堂屋里摔起跤来。长盛身大力不亏,把嘉成压在身下,膝盖顶住他的胸脯,两个人喘得像两头上坡的老牛。嘉成喝道:“长盛,你孙子放开我!”
长盛说:“不放!”
嘉成没办法,只好说:“你还不抓紧时间进去看看,等那媳妇子醒来想看也看不上了,——快着,没穿裤衩儿。”
长盛得意地说:“有个屁的看头儿,早睡过了。”
嘉成瞪大了眼睛:“你就吹吧!”
长盛说:“儿子才吹,不信打个赌。”
嘉成说:“今天你就睡睡,让我看看你们的‘稀古景儿’,你娃要真有那本事,说啥就是啥。”
长盛放开嘉成,坐在他身边说:“我今天就让你看看,看完了,你黑夜把那头蹄子断了的骡驹杀了,让全村人吃了。”看着嘉成的眼睛,见他半晌不吭气,站起来说:“不行算了,我走呀。”嘉成一骨碌爬起来说:“日你妈,我今天还就不信你的本事,你真敢睡,我就杀骡驹,反正三条腿的牲口也不能留着白吃草料!”长盛二话没说就进了西间,嘉成跟在后面。长盛一把握住媳妇子的一只脚腕子,回头对眼珠子快瞪出来的嘉成说:“别光顾看,放着哨!”嘉成催促着:“你快着弄吧,一会儿银娃回来弄不成了!”

母系氏家 第六章(3)
媳妇子眯眯瞪瞪一睁眼,看见长盛站在炕下,她脸朝天,没看见嘉成,嘴里嘟囔着问:“带吃的了没有?”长盛把她的两条脚腕子都捉住,像拖猪一样把她肥壮的屁股拖到炕沿,边解裤带边说:“弄完了黑夜让你吃骡驹肉。”
嘉成看了半晌,顶不住,捂着裆蹲在地下,强忍着不笑出来,脸都憋成了猪肝。就听那媳妇子哼哼唧唧问长盛:“哥唉,我好还是兰英好?”长盛忙着说:“肯定是你好!”媳妇子还问:“我哪里比她好?”长盛随口说:“你比她肥实。”嘉成憋不住,“扑哧”笑出声来,捂着裆弯着腰一溜烟跑了出去。
这年月,再好的牲口断了腿也只有一个下场,何况是头还没上过笼头的骡驹。老支书和生产队长柱儿都同意杀了,指派民兵连长双锁带着人去驻军炊事班借来两口褪猪毛的大锅,就在打麦场上用几块大石头上支起来烧火。金娃带着另一拨人套上牛车,把骡驹拉到六里外曾经以屠宰出名的迎里庄杀好,按规矩把全套下水留给人家,把肉和骡皮赶天黑前拉回了打麦场上,连夜煮熟了,每家分了六两肉。
娃娃们天没黑就帮着来拾柴火,追逐、打架、哭闹,煮肉的时候,全村男女老少能跑动的都来了,围着两口大锅里三圈外三圈坐满了打麦场,锅底熊熊的火光让每个人脸上都跳跃着兴奋的阴影,越来越浓的肉味把人们心里搅得不安,全村的人都聚在一起拉呱更夸大了这种亢奋的氛围,人人都像喝上酒一样忘乎所以。车把势嘉成自然成为中心人物,他高高坐在一个青石碌碡上,低声地给围着他的几个光棍儿讲述中午看到的“稀古景儿”。恰好那边矮子七星正和银娃蹲在一起说话,光棍们就冲他们喊:“喂,你俩‘连襟儿’真亲热啊!”矮子是老实人,软弱,不惹人,银娃二杆子,却搞不清怎么回事,就都没理他们。光棍儿们又喊长盛:“土匪,土匪你过来!”长盛假装板着脸走过来呵斥他们:“再胡叫唤,把你们的*都割了!”光棍们指指矮子和银娃,问长盛:“那俩人叫你哩,你不过去?”长盛装糊涂:“多会儿叫我呢?我过去干啥?”光棍们说:“你们三个是挑担啊,交流交流经验么!”起哄要把长盛往那边推,长盛抬起脚作势要踢,吓退他们,看嘉成一眼说:“别胡说,这可不是开玩笑的,闹不好要出人命!”
娃娃们争抢着把捡到的树枝、秸秆都丢到火里去,熊熊的火光把头顶的夜空都烤红了,锅底的火星纷飞,慢慢地飘上天空,变成了满天星斗。部队营房吹熄灯号前,前几年管食堂的鸿福老汉迈着罗圈腿过来,把烧着的两根大劈柴抽出来,塞到死灰里面去。木杆子上挑起了两盏马灯,要分肉了,说闲话的人都站了起来,向着两口大锅和剁肉的木墩聚拢,各人带的五花八门的家伙什儿,锅碗瓢盆,都叮叮当当地敲成一片。汉子家保持身份,除了锅边帮忙的,都远远地站着,排队的都是妇女和娃娃,梅子后面是兰英,兰英后面是银娃的媳妇荷花。梅子是老支书的儿媳妇,端上肉盆不走,小声叮嘱鸿福老汉:“叔,兰英家里有奶娃娃,肉里别有骨头啊,汤汤从锅底舀。”鸿福老汉没吭气,但是照做了,——他原本就和矮子的爹是结拜兄弟。荷花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兰英还没转身,她就把一只铅铁盆戳到鸿福老汉脸前,用半生不熟的当地话说:“我和她一样!”鸿福老汉嘴上说:“一样?你要奶谁家的娃娃?”一疙瘩肉扔到她端的盆子里,锅里撇勺汤叫她快走。荷花一眼看到肉里有块骨头碴子,就势一反手,“咣当”又倒回锅里去,汤水溅了鸿福老汉一脸,老汉一下直起了驼背,吹着胡子瞪着眼骂:“哪里来的外乡蛮子,跑到南无村来撒野,想吃吃,不想吃爬得远远去!”老汉用手里的马勺把大铁锅的锅边敲得“当当”响。那媳妇子一着急,当地话也不会说了,家乡话也不会说了,扔下盆子就去解裤带。暗地里冲过个人来,一把推倒她,骑在身下一手揪起头发,一手“噼噼啪啪”抽起了耳光,媳妇子像杀猪一样嘶叫起来。大伙儿看清是银娃打媳妇,七手八脚把他拉起来,银娃不依不饶地骂自家媳妇:“日你妈就知道解裤带,就知道脱裤子,老子娶了你个南蛮子,跟上你把先人都丢尽了!”

母系氏家 第六章(4)
那媳妇子滚来滚去撒泼,弄到浑身是土,头发里缠着麦秸梗,突然止住了哭声,一骨碌坐起来指着兰英叫:“你看什么热闹,你们干部家的穿一条裤子,汤都要比别人喝得稠一些,不是我你们谁能吃上这肉?!”嘉成和长盛听见媳妇子要*,紧着从人群里往后缩,幸好大伙都听不明白荷花的河南话是个什么意思。兰英压根没想到她会冲着自己来,一时觉得脑袋里一片空白,“嗡嗡”作响,她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荷花质问:“你说谁是干部家的?我要也算干部家的,你大伯子金娃是不是干部?”荷花站起来,冷笑道:“不是干部家的,搞什么特殊化!”梅子帮腔骂她:“你有良心吗,干部怎么惹你了,不是人家七星,你们这些流窜能留到这村里?!”荷花到底理亏,也不敢太招惹支书儿媳妇,却无理强三分,指着兰英说:“拔麦蒿那天你偷麦穗了,我看到你了,你偷着搓麦穗吃,还在胳肢窝下夹了一把回去,——你敢说没有吗?”她这一溜儿话完全是家乡方言,但是这回在场的人都听懂了,兰英哪里受过这样污蔑,瞪着她说不出话来,抱着汤盆只是发抖。梅子抱住她骂荷花:“你别胡放屁,兰英那天夹的是麦石榴,给秀娟带的。我一直和她在一起,我没看见她搓麦穗吃,你在什么鬼窝子里看见的?你哪只眼睛看见的?”这时兰英缓过劲来了,挣开梅子,把那一盆连汤带肉都给荷花身上扣了过去,荷花鬼叫着蹿起来就跑,兰英闷着声在后面追。
众人拦不住,眼看要追上荷花,银娃赶上来,一拳头砸在兰英背上,兰英毕竟是个妇道,哪里能吃住这一下,站在那里手弯回来摸着背,身子后仰发不出声音。矮子七星滚过来抱住银娃的腿,被他压在身下朝头上猛抽,矮子双手抱着头“呜呜”叫。银娃把矮子打到不会动弹,又骂骂咧咧地冲向兰英。这个时候谁也不知道人高马大的土匪长盛躲在什么角落,梅子喊了几声长盛,不见人,恨声骂了句:“没种!”看到银娃哥金娃也冲上来,两个男人打兰英一个女人,那么多人都拉不开,梅子一时发急,瞥见肉墩上的剔骨刀,冲过去掂在手里,从人墙里挤进去,眼前撅着两个男人的大屁股,也不管它是金娃的银娃的,一下就扎了进去。金娃一声哀嚎,热闹的打麦场顿时恢复了夜晚应该有的寂静,四野的虫鸣和远处河水的声音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北边部队营房里响起了悠扬的熄灯号。
一灯如豆,兰英披散着头发,围着被子靠在炕上的条柜上,福元在旁边睡得很香,秀娟昨晚在家里看着弟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依偎在妈的身边,看见妈不停地擦眼泪,也哭个不住,问:“妈你怎么了?”兰英怕吓着娃,笑笑说:“妈病了。”想起受的这气,又勾起心病来,长盛真要是自己的男人,谁敢这样欺负到头上?偏偏自己就嫁了个半截子人,老天爷真是瞎了眼!
矮子端着熬好的药进来,偷偷在昏暗的灯光里看看兰英的脸色,说:“喝药吧!”兰英接过药来喝了,哑着嗓子说:“不是你个没种的操好心,那年他们一家能留下?”话没说完,眼泪又滚滚而下。矮子懊悔地站在那里说:“好心没好报,我瞎了眼了!”兰英说:“要不是人家梅子,我早被那俩龟孙打死了,看你怎么养育我这俩娃。”拉住秀娟的手,泪流满面。矮子由衷地说:“真看不出来,梅子真行!”
从此,兰英一家和金娃、银娃一家结了仇,金娃有个老生子妹妹叫银银,只比秀娟大两岁,本来在一个年级,自从两家打了架,秀娟和银银也不再说话。
梅子把金娃的屁股上钻了一个窟窿,再没睬这件事,金娃养好了伤跑到老支书家来说事,见了梅子笑着说:“嫂,你又给我捅出一个*来,以后屙着更方便了。”梅子“嘎嘎”地笑:“没捅死你个死娃娃,便宜你了!”一件事就像没发生过,来看兰英的时候,梅子还是说:“我见了那一家子,理都不理!”兰英笑笑,知道当不得真,金娃、银娃敢打自己,全是因为矮子不算个男人。这件事之后,她也不那么把长盛当自己人了,一心巴望着福元快长大,顶起门户来。
长盛没脸见兰英,等到秋庄稼起来,在一个民兵巡秋田的晚上,找了个茬子把另一组巡田的银娃按在水渠里打了一顿,第二天金娃在村街上拦住他算账,又被长盛骑在身下打得直喊他妈。长盛打完这两架,算是暗暗给“娃他妈”出了口气,就此再不和银娃媳妇有瓜葛。兰英没和他计较,毕竟是福元娃的亲爸,无论如何,心里对他比对矮子要宽容很多。
荷花和兰英不一样,压根没把长盛当一回事。后来和车把势嘉成在马房里鬼混,被银娃知道了,差点没把她的皮剥下来。之后就得了一种怪病,多少年躺在床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三十多年后又出来走动,不知怎么就成了一个什么土教会在南无村的“教母”,人称“娘娘”,每到她们认为很重要的那些节日,南无村日子最艰难的几个婆娘,就会去她家帮着洗衣服、扫院子,她自己坐在那里闭目养神,活儿都干完后,就领着那些恓惶女人拉着悠扬的调子“唱经”。这也是后话。

第七章(1)
有一年秋天,金娃来找老支书,说:“叔,银娃丈人家在磨房住了好几年了,也不是个长远办法,村里给他们批块地基盖几间房吧!”老汉抽着旱烟说:“这事情要早些办就好了,公社刚刚开会传达了上级精神,叫学大寨,建设新农村,集体建房哩。”金娃一摊手:“那也行,就让集体建吧,建好了分给他们几间就行。”老汉笑笑:“好我的侄子哩,你也是队长,你还不清楚,大队里穷得叮当响,别说盖房子,集体连个羊圈也垒不起啊。”金娃就有点恼:“反正银娃丈人一家现在也是咱村户口了,不批地基不合理,叔你给想个办法吧。”老汉说:“让他们先住你家老院子不行?”金娃摆手:“那不行,他们住上,让我爸去哪里?再说,老院子是留给我妹子银银的,不是给银娃的,他丈人怎么能住?”老汉笑呵呵地说:“不难,我和你爸说,让他跟你们两口子住,把老院子先让老二丈人家住上,盖下房子再让他们搬出来就是。”金娃急赤白脸地说:“不行不行,叔,我爸和我婆娘处不来……”老支书拧起眉头,批评金娃:“你就是个不孝顺,你娃要后悔的!”金娃闷头不响。老汉叹口气,琢磨琢磨,在鞋底上磕掉烟锅里的灰,低声对金娃说:“看来只能这么办了,以建集体房的名义批下地基,再以这个名义把房子盖起来,先让他们住进去再说,你看呢?”老汉瞅着金娃,等他回答,金娃瞅瞅老汉说:“叔,你就是有办法,从来把你难不住。”金娃出来去找银娃说这事去了。
老支书来到大队部,打开了扩大器,召集开全体社员大会,传达了全公社大会精神,具体到两件事,一是推广大寨的玉米丰产经验,玉米棒子成熟后不能像往常那样急着往回掰,要等霜降后玉米棒子自己垂下来再掰,这样才能把秸秆里的营养充分吸收,达到增产的目的;二是学习大寨模式,批出一块地基来,盖集体房,建设新农村。这两件大事老支书是总负责,大队长柱儿具体负责秋收的事情,一队队长金娃负责集体建房的事情。有社员问:“盖集体房,是不是要拆自家的房子?”老支书大声说:“两回事,好好的房子拆什么!根据我们村的实际情况,盖下集体房,先给没房子的人住。”大家就吵吵开了:这分明是给河南那一家子盖嘛。因此二队、三队的社员都不愿意参加,盖房子又成了一队队长金娃和他弟弟银娃,还有他们那一大家子人的事情。
八月十五一过,社员们都沉不住气了,眼见得玉米棒子早就熟了,挂在地里不让收秋,个个心里像揣着块火炭。最关键的是,收了秋要赶紧赶上牲口扶着犁把土地翻过耙磨好,拌上农药摇耧播种冬小麦。大家伙儿吵吵半天,都来找队长柱儿,柱儿也正在自家院子里打磨剜玉米秸秆的头哩,二话没说领着一群人到了老支书家,进门就喊:“好我的叔哩,你种了一辈子庄稼,怎么能死搬硬套?人家大寨收了秋不种冬小麦,咱还要种一季麦子哩,这让玉米棒子在地里挂着,把地耽搁上一季子,明年咱吃个啥呀!”老汉不吭气,抽了半天旱烟,才说:“这个理我比你们明白,可是公社张书记专门强调了的,必须学习推广大寨经验,哪个村子也不能在霜降前掰棒子,等着全公社大会战。”社员们嚷嚷:“听他的!等到霜降后,吃屎也赶不上热的了。”老汉看看大家,在鞋底上磕掉烟锅里的灰,低声对柱儿说:“看来只能这么办了,晚上你带着人,把离公路远的地块先收了,凡是公路和村里大路两边的地块,都别动,这样不耽搁种麦子,也不会被公社抓了反面典型。”社员们都夸奖老支书办法多,柱儿当下安排了分工,大伙儿都嘻嘻哈哈地回去准备农具和车辆了。

第七章(2)
矮子回来对兰英说:“老支书就是有办法,怪不得村里那些光棍儿都害怕他。”兰英鼻子哼一声说:“还不是照样被那家人耍得团团转,他迟早要吃他们的亏!”矮子知道她说的是谁家,就不吭气了。吃过晚饭,扛上小头,和大伙儿一起趁着月色下地去收玉米。从各家门里出来的人,从巷子里汇聚到村街上,出了村子又分散开,跟着队长到各自生产队的地里去,不像往常在地里干活儿那样大声说笑,只听一片“嗵嗵”的小头砍在玉米根上的响声,女人们跟在后面,跪在放倒的玉米秸秆上,“吱吱嘎嘎”掰下玉米棒子,扔到边上的空地,就有人提着麻袋往进装,装好麻袋等着后半夜把车赶进来拉走。虫鸣和蛙鼓此起彼伏,一轮满月被云彩托着,刚刚从东方的果园里升起来,夜风抚在皮肤上,一股热,又一股凉。
老支书没有下地,点着马灯在大队部里思谋盖集体房的事情,社员们都不愿参加,靠金娃一家子打土坯,猴年马月才能打够三间房子的土坯,再说,那也不能体现是集体建房啊。直到月上中天,老支书还在队部里想事情,社员们连夜收秋,老汉也不好自己回家去睡觉。毕竟人老了,倦意一阵一阵袭来,电话铃猛然响了,抓起来一听,是公社紧急通知,张书记连夜召开各村干部大会,要求支书和生产队长都参加。老汉把马灯挂在自行车把上,披着褂子骑上去,一片昏黄的灯光晃晃悠悠来到了地里。队长柱儿正挥汗如雨地抡着小头剜玉米,屁股后面婆娘喊他,指着那边小路上低声说:“你看,有鬼火飘过来了。”柱儿扭头一看,也吓了一跳,幸亏干活的人多,还不是很害怕,杵在那里看着那团飘飘悠悠的火光近了,原来是老支书,柱儿心里就是“咯噔”一下:怎么月光明晃晃,就看不清他个人?路上连个草叶都能看见,老汉点个马灯干什么?他心里觉得怪,可没有吭气。老支书下了车说:“快,柱儿,公社紧急开会。”柱儿二话不说,披上衣服,接过车把来骑上,老汉坐在后面车架上,车子歪歪扭扭,向着公社驶去。
进了公社大门,通讯员说会场在露天舞台院子里,两个人又赶到那里,一看各村的支书、队长都到了,张书记和公社的领导已经坐在了舞台上。舞台顶上点着几盏电石灯,这种尖嘴铁壳子的灯,把几块电石泡进水里去,就从尖嘴喷出“嘶嘶”的白光,味道比化肥还刺鼻,像焊光一样亮,照得一片雪白。他俩刚找条板凳坐下来,主席台上的扩大器就发出尖利的哨音,张书记连个开场白也没说,先厉声喊着老支书的名字,叫他上台去。老支书没听清,问左右的人:“叫谁呢?”柱儿赶紧推推他说:“张书记点名叫你上去哩!”老汉就觉得大事不好,抖抖肩头披的褂子,走上舞台。雪亮的电石灯刺得他的老花眼睁不开,只听张书记大声喝道:“站好,说,你想干什么?”没等老汉明白过来,一阵下雹子似的批评劈头盖脸砸下来,夹杂着电闪雷鸣。老汉羞愤难当,咬紧牙关把头低下来。原来南无村的社员趁夜收秋,被邻村巡田的民兵发现了,回去给本村一汇报,那个村也组织社员连夜收秋,南无村的人以为很秘密的事情,小半夜时间方圆几个村庄都开始照猫画虎。有人向公社打了小报告,张书记一听雷霆震怒,竟敢破坏全公社“学大寨大会战”,这还了得!马上通知紧急召开各村干部大会,要杀一儆百,抓南无村的反面典型。张书记把火气发完,天就亮了,散会后,老支书站在台上连腿都迈不开了,柱儿上去搀他,小伙子哭着说:“他们这是干什么呢,理由也不让说,这不是开批判会哩嘛!”老汉闭起眼睛说:“先回,先回吧。这一夜秋也收差不多了,只要不耽搁种麦子,死了也值得。”

第七章(3)
连气带累,老汉躺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一早矮子来挑水,老支书披着褂子站在屋门口说:“七星,你去趟柱儿家,把他叫来我有事。”矮子刚把桶挂在辘轳上,搁井台上就去了。柱儿腿长,先来了,老支书说:“咱俩去趟部队,跟团长、政委说件事情。”柱儿说:“你歇歇,有啥事我去跑。”老汉说:“你骑车子,带上我就行。”
从部队回来,两人又去了大队部,老汉让人把金娃叫来说:“盖集体房之前,先要把土坯弄下,知道你们人手不够,我和柱儿找过团长和政委了,人家同意把营房外那个顶子漏了的大库房叫咱拆了,木料、土坯都还能用;反正眼下嘉成他们几个人赶着牲口翻地,劳力都闲着,咱抽空盖集体房吧,你回去召集人,咱们今天就去卸仓库的土坯墙。”金娃走后,柱儿说:“叔,你回去歇着吧,我和金娃带人去就行。”老汉抽着旱烟锅摇摇头:“我跟上去看看,你们娃娃家没经验,怕出什么事情。”
银娃带着人搭着梯子爬上去,先顺着两根长竹竿把仓库顶上的瓦片都溜下来,再把椽子都撺下来,把木料堆在一边,又提着铁镐去挖山墙根,打算刨出一道凹槽来,站一排人过去推住墙悠,用巧劲儿让墙倒那边去,再把完整的土坯一块块垒起来。银娃提着铁镐刨出凹槽,几个人扶住墙悠着,老支书在一边指挥,看到他们人手不够,老汉就过去帮把手。也许是库房山墙太高了,正悠着,下半堵墙向外倒去,上半堵墙却弯了回来,有人大喊一声:“塌啦,快跑!”大伙儿都跳开去,老支书腿脚不好,只见一片阴影像捉鸡的鹞子翅膀从天而降。
“轰隆”一声巨响,腾起漫天烟尘,等尘埃落定,露出灰头土脸的一群人,柱儿发现不见了老支书,叫声“哎呀”,就坐到了地上。
老支书的死,成为南无村前后一百年来,最令大伙儿震惊的事件。
老支书死后,公社提议生产队长柱儿接任,没想到柱儿夜里中风成了个憨憨,最后一队队长金娃出任了南无村新的党支部书记。
后来,南无村流传着一个老支书的聪明故事。说是合作化之前,老支书和金娃他爸老会计克敏到自家的田里干活。晌午,两个老汉都没回家,聚在地头就着大叶茶水吃带来的干粮。老支书带来的是金黄色的窝窝头,老会计带来的是油炸麻花。两个人都没急于开吃。喝了半天茶,老会计嚅动了嚅动牙齿松动的嘴,望望老支书碗里的窝头说:“我看,你吃我的麻花吧,我吃你的窝头算了。”
老支书一口钢牙,爽快地说:“行,吃饱为原则。”
老支书把麻花吃完了,看着老会计把窝头掰成小块块往嘴角塞。
到底也吃完了,老会计自我解嘲地说:“这牙,没口福。”
老支书说:“克敏,要是我,就不和你换,把麻花在茶水里泡软了一样吃。”
老会计一声没言语,站起来,扛起锄头下地干活了。
来年夏天,屋顶漏雨,矮子叫了几个村里人帮忙给房子换新瓦。兰英给他们烧好茶水,坐在院子里用碎布给福元拼接准备上幼儿班的书包,就听到村街上一阵闹哄哄的人声。房子上的人站得高,就看到村街上一队红卫兵拥进对过的巷子去了,叫一声:“抓‘黑五类’啦!”都跳下来跑出去看热闹。兰英仰头问矮子:“又抓谁呢?”矮子边顺着梯子往下爬边说:“我个子低,看不着。”下来对兰英说:“走,看看去。”兰英没来由得一阵心慌,扔下手里的活儿,手按在心口,跟在矮子脑袋后面出了门。

第七章(4)
远远看到红卫兵们捆着一个人从对过巷子咋咋呼呼上了村街,那个人低着头弯着腰,胸前挂着一个写着大字的马粪纸牌子,只看见牌子上打着血红的大八叉,看不清是个谁。兰英胆子不算小,毕竟是个妇道人家,见不得这样的场面,一阵腿软坐到了前排屋檐下埋的磨盘上。矮子小碎步走走,一回头不见兰英跟着,就自己跑去村街上看,一会儿又跑了回来,气喘吁吁地站在兰英面前,有点眉飞色舞的意思。兰英看矮子的表情古怪,就问:“抓的谁?”矮子卖关子说:“你猜。”兰英说:“不说拉倒。”站起来往回走。矮子赶上两步,吞吞吐吐地说:“人太多我挤不进去,没看太清,听别人说是土匪长盛。”兰英脑子里“嗡”一声,扭脸盯着矮子问:“抓他干什么?”矮子笑嘻嘻地说:“抓就抓了,抓他他就该抓……”兰英轻蔑地看看他说:“抓了人家,把你高兴的,人家捆成了个双曲,也比你高些,你张狂什么?”矮子顿时哑了炮,蔫蔫地跟在兰英屁股后头往回走。
一会儿帮忙的那几个回来了,对他两口子说:“原来长盛真是个特务,真没看出来,这土匪!”有意无意地看看兰英的脸色。兰英不动声色地问:“凭什么说他是特务?”矮子突然两眉倒竖嚷道:“还能冤枉了他?没有文化还戴个眼镜?一看就是个‘黑五类’,不是特务也是土匪!”兰英看都没看他,说:“谁问你了!”
帮忙的里面有个年纪大些的说:“这狗日的刚到咱村时不戴眼镜,说他当过土匪,后来戴上了眼镜,还天天刷牙,又说他是特务,都是他自己说的。现在被银娃告发了,自讨苦吃。”又一个说:“到底是不是咱也拿不准,长盛是外来户,咱不知道根底。银娃告他,也许是报私仇,他们打过架。”有个年轻娃说:“呀,会不会崩了他啊?”年纪大的那个成心在兰英跟前替矮子打抱不平,故意说:“说不下个样样,崩就崩了,特务还有好下场?”兰英听不下去了,扭身进了厨房,手抖得端不住水瓢,眼睛都直了。她想豁出脸去不要,把长盛为什么戴眼镜刷牙都跟红卫兵说了,不能把人命害了啊!又没有这个勇气。正犯难,福元从外面玩回来了,兴奋地嚷嚷:“妈,妈,抓了个特务,我跑到大队看去了,是小生他爸!”兰英看着崽子没心没肝的样子,真想告诉他:“别美了,特务就是你亲爸!”不能说,甩手给了福元脑袋上一巴掌,呵斥:“跑,跑,一天到晚不在家,野死你个小龟孙!”矮子在房顶子上听见,嚷道:“你有气冲我撒,打娃娃算什么本事!”矮子今天很气粗,脸上像当年戴着红花光荣复员一样英气勃发。
吃饭的时候,大队部的高音喇叭里传出支书金娃试音的“喂喂,喂——”估摸一村子人都支棱起耳朵了,金娃在喇叭里清清嗓子,开始广播:“全体社员注意啦,全体社员注意啦,吃了饭,都到大队里来开会,家家都要来,人人都得来,男人女人都得来,娃娃家从今天开始放假,也得来。今天的会很重要,是咱村第一回开批斗大会,公社革委会梁主任要来参加咱的大会,指导我村开展‘*’的工作,谁要不来参加的,就是反对‘*’,下一个就批斗他……全体社员注意啦……”
矮子对兰英说:“看来,你还得去?”兰英骂道:“放屁哩,我和别人不一样?”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第七章(5)
福元娃娃家玩儿心重,早早跟上矮子去了,兰英洗涮过,把自己拾掇了拾掇,拉上秀娟来到大队院里。全村人乱哄哄挤在这里,嘻嘻哈哈说闲话,批斗会还没开始,革命气氛就不太高。
一到会场兰英就发现自己还是跟别人不一样,总有人拿眼睛偷偷瞟她,脑袋碰脑袋地嘀咕,见她朝这边看,马上就不说了,心虚地冲她笑。兰英脑子里马上冒出一句话:“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这些雪亮的眼睛像探照灯照在她身上,太阳一下子毒起来,晒得兰英冒了汗,脑袋有些发懵。她拉拉秀娟的手,想回去,就见一辆绿色的吉普车开进了会场,从车里钻出来一个穿草绿军装、戴眼镜的瘦高男人,红卫兵们带头鼓掌,革命群众就跟着鼓掌。
穿军装戴眼镜的上台子上坐好后,金娃支书说:“大家欢迎公社革委会梁主任讲话。”革命群众拍完巴掌,那个梁主任扶扶眼镜,就对着扩音器开始讲话。兰英在台下人群里打量打量梁主任,只觉得心里一阵晃悠。那会儿这个人一下车,兰英就看见他眉眼熟悉,现在他一张口,一个人就在兰英心里复活了,他虽然瘦了些,喜欢皱眉头打手势了,兰英还是认出来他就是十几年前的公社秘书,秀娟的亲爸。认出这个人来,兰英不出汗了,身上开始发冷,真是冤家路窄啊,自己好过的两个男人,两个娃的亲爸,碰到了一起,一个是干部,一个是特务,这不是冤家是什么?老天爷让他们在台上一个批斗另一个,让自己和两个娃在台下看,还要喊口号,这是惩罚自己造的孽啊。兰英怎么也想不通自己怎么就造了孽,她手里握着秀娟柔软的小手,以为自己会后悔,感觉了一下自己的心,却一点儿也不后悔。然后,一个念头就让兰英打了个寒颤,她想拉着秀娟从人缝里钻到吉普车那里去,偷偷藏在车后面,叫司机把那个人叫过来,让他看看秀娟,再向他说明白长盛戴眼镜刷牙就是自己让学他的,长盛不是特务,是他亲闺女秀娟的弟弟福元的亲爸,求他看在秀娟的面上放了长盛。兰英想他不管多大的官,总是个人吧,是人就不能不认自己的亲闺女,可是兰英又怕他万一要带秀娟走可怎么办?因此犹豫不决,迈不动腿,一个女人家在场面上还是没胆子,实在没那个胆量去找人家。这个时候她又想起了老金菊,如果婆婆子在这里,或许能给她拿个主意,可是自从老支书被砸死后,婆婆子就再也不出自家大门了。偏偏自己也来迟了,寻不见梅子在什么地方,这也是病急乱投医,梅子这几年也不是那么和她贴心了,从金娃当了支书,梅子就和银娃媳妇荷花好得不行,虽然和自己也不赖,总是脚踩两只船。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盯着台上那个人看,那个人,让她觉得又亲切又陌生,说不出来的滋味。
梁主任拧着眉毛做了三个指示,一是分析了挖出潜伏在革命群众中间的敌特分子的重要意义;二是指出批斗“黑五类”的革命行动还要进一步推向深入,最好当场再揭发一名出来批斗,哪怕向一些工作做得好的村学习,再抓一名破鞋呢;三是强调开批斗大会时要注意革命热情高涨,喊口号要大声,尤其妇女同志不能在会场上纳鞋底子,更不能解开怀奶娃娃。做完指示,梁主任带领革命群众喊了几句口号,说还要去另一个村讲话,大家就鼓掌欢送。兰英眼睁睁看着那个人上了吉普车走了,心里倒松了一口气,也寻思过来,当干部的经见的女人多了,有些人“村村都有丈母娘”,不能保险人家还记得自己,还是没找他好,不能因为自己的私事给领导脸上抹黑啊。后来兰英就再没见过那个人,也许升官到兰英去不了的地方了,也许死了,反正再没见过。

第七章(6)
公社革委会梁主任一走,台子上就推出了特务长盛。长盛先是嬉皮笑脸,他个子本来就高,戴个纸糊的高帽子活像个无常鬼,台下笑成一片,连兰英都憋不住笑了。红卫兵叫他交代反革命行动计划,怎么跟海外联络,潜伏的特务头子是谁。长盛骂道:“老子是特务,你爷爷也是老特务,你爷爷戴着老花镜,他就是特务头子,你不信问他去。”红卫兵见他不老实,就给他开“开飞机”,长盛火了,人被按着,屁股撅起老高,还挣扎着用脚朝后踢人。支书金娃火了,喊一声:“还尥蹶子哩,把狗特务‘法办’了!”
法办就是拿细麻绳五花大绑,绑起来一提背后的绳子头,坏人就低头弯腰认罪服法了。别看一根细细的麻绳,一绳子捆下去身体弱的就剩半条命,身体壮的也像剥层皮。“法办”后,长盛就软下来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他冤枉,说戴眼镜刷牙都是为了妆晃,为了勾引小媳妇,不是当特务,自己那年确实对银娃说过“当特务比当土匪有文化”的话,可那是吹牛哩。金娃想想长盛的鸟样子也不像那电影里演的特务,可是既然抓了就不能轻易放了他,再说梁主任指示叫现场抓个破鞋,都是一个村的邻居,肯定没人出来得罪人,干脆让长盛揭发个破鞋,这样天天晚上就有两个被批斗的,也显得热闹。想到这里,支书手里提着长盛背上的绳子说:“不是特务也是土匪,你娃说戴眼镜刷牙是为了勾引小媳妇,好媳妇谁上你的钩?一定是破鞋才跟你胡搞哩,你说,谁是破鞋,说了就解开绳,不说难受死你个狗日的!”
台下就开始起哄,显然大家对斗破鞋比斗特务更有热情。长盛龇牙咧嘴地笑着说:“我睡过银娃家媳妇,这事嘉成最清楚。”他冲台下的嘉成喊,“嘉成,你看过我的‘稀古景儿’,你得给我做证。”这些事情南无村的人心里都有底,于是“哄哄”地笑成一片,银娃媳妇自己也笑,一边朝长盛吐口水。嘉成望望身边怒视着他的银娃,皱皱眉头说:“我不知道,没见过。”银娃蹿上台去一脚把长盛踢了个趔趄:“我日你妈,狗特务打击报复贫下中农!”金娃见长盛出弟媳妇的丑,厉声喝道:“再胡说把你牙拔了,谁还不知道你和谁?老实说,不要嘴不给皮做主!”
长盛就拿眼睛往台下的媳妇子、女子身上扫,年轻的媳妇子都红着脸低下头骂长盛,连那些半老太太也嘟嘟囔囔不敢抬头。兰英心里在打鼓,看到长盛这副样子像条准备咬人的狗,一点过去的男人样儿都没有了,不让人心疼,只让人恶心。兰英对秀娟说:“咱回娃,不看了。”拉起秀娟往出挤,挤出来忍不住回头看,却看到很多双眼睛扭过来望着她,兰英心里骂:“瞎了你们的窟窿子吧!”拽着秀娟急急地往回走。
金娃看见兰英走了,就提提手里的绳子头儿,长盛鬼叫一声:“啊——那不是走了!”台下革命群众“哄”一声笑了。金娃说声:“抓回来!”几个红卫兵跳下台子来追兰英,很多人跑着跟在后面瞧热闹。
长盛说的那句话,通过高音喇叭传到兰英耳朵里,兰英恨得牙都快咬碎了,听见金娃让抓人,背后脚步又急又乱,脸也吓白了,拉上秀娟往家跑。进了屋,把门插上,抱着秀娟直发抖,又不敢哭,怕吓坏娃娃。红卫兵“咚咚”地踢门,兰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打算好了,只要敢把自己拉到台上去斗,就从台上倒栽下来撞死算了。秀娟吓得直哭,兰英左右看看,想找把菜刀豁出来拼了,正情急间,只听房顶上有人高声骂道:“日你们先人哩,欺负到地头儿了,老子是真当过兵、杀过人的,谁不怕死再踢一脚门试试!”嗓音因为激动而变调,听不出来是谁。
红卫兵们后退几步,抬头看见矮子七星手里握着一把瓦刀,凶神恶煞地站在房顶上。原来矮子见红卫兵追兰英母女,气不打一处来,抄近路紧跟兰英进了大门,见兰英、秀娟进了屋,他就顺着梯子爬上了房顶。红卫兵们看清了人,都笑了,看热闹的也笑了,银娃嘲笑道:“哟,七星啊,你什么时候成有种的了!”那几个穿绿军装的小伙更是笑得七扭八歪,围观的革命群众也嘻嘻哈哈等着看热闹。矮子大叉着腿,擎着瓦刀的手剧烈抖动,脸涨成了猪肝色,突然间大吼一声,像鹞子扑鸡,从天而降。谁也想不到他来这手,银娃和几个红卫兵都傻了眼,抱着脑袋就跑,围观的革命群众嘴巴张开合不上:真小看矮子了!
矮子从房顶跳下来,斜斜地跌倒,又爬起来,眼珠子血红,挥着瓦刀“呜里哇啦”一阵乱砍。矮子疯了,谁也怕被他砍上,纷纷夺路逃命。
听不见院子里有人声了,兰英从门缝里瞄瞄,阳光白花花,不见一个人毛儿,想不通发生了什么事。打开屋门一看,地下躺着一个人,正傻眼,秀娟早从身后扑过去喊爸了。矮子侧躺在地上,手里握着瓦刀,口吐白沫,浑身抽搐,像发了羊角风。
矮子腿摔断了,怕再有人来抓兰英,也不去看病,每天坐在大门口的椅子上,手握瓦刀,像个门神。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兰英到底没被抓了破鞋,矮子却耽搁了治疗,一辈子成了跛子。兰英心里过不去,顿顿给矮子做好吃的。矮子平静地说:“你不用巴结我,我这么做不是为了面子,我是为了娃们有个像人样的妈。”兰英盯着这个更加不像个人样的男人,才发现他早把自己看扁了,但兰英没有因此恨矮子,她把长盛恨了,一恨就恨了二十多年。


第八章(1)
福元只上到七年级(初二)就辍学了,成天和一群猴娃蛋子们疯玩,爬到村口最高的树上去折树丫,绑上剪成条的车内胎做成弹弓打鸟;番强跳到驻地部队营房里,在垃圾堆上捡烟盒,叠成长条往地下甩,翻过就算赢,赢回一子弹箱烟盒来。滚铁环、打陀螺,他都是好把势,大些了又开始眼馋大城市来的知青们穿的军装,勾结上一伙子人跑到公社的集市上去闲逛,趁人家不注意,跳起来抢上头上的军帽就跑。也到部队营房去偷晾晒的军装,看到窗户开着,就把窗纱掏开个洞,伸进手去偷桌子上的钢笔,好些回被人家捉住关在黑屋子里不让回来。为这没少挨兰英的打,一打他就跑,天黑了才回来,几天不让吃饭,也没改变了他顽劣的性格,当妈的心里就犯嘀咕:难道真是个“土匪种”的过?因为这帮半大小子,村里和部队的关系变得紧张,后来两个新兵偷村里的西瓜被捉住,被村里人打得鼻青脸肿,公社武装部出面交涉才让部队把人领回去。
一次福元和海峰把部队营房的墙掏了个洞,钻进去打量有什么可顺手牵羊的东西,碰见一个年龄相仿的家属小男孩,小男孩骂他们,两个人就把人家给打了一顿。挨打的是副团长的儿子,部队上不答应,来了一个排的战士到村里来要人,福元和海峰不敢回家,钻进村头知青程和平住的磨房里避难——银娃丈人一家搬走后,磨房院的两间偏房就空着,后来就给知青们住,这两年就只住北京知青程和平一个人了。当兵的找人没找到,村里谁也不承认是自己的娃娃打了人,排长把支书金娃和民兵连长双锁批评了一顿,叫他们管住村里的小孩,不要老是到部队上搞破坏,就撤走了。村里哪些娃娃爱到部队上去闯祸,金娃心里很清楚,要不是因为有本家的娃娃海峰,他就把福元交给部队了。把当兵的打发走,金娃让双锁捎话给兰英和跛子,说福元再要闯祸,村里就不管了,部队上想咋就咋吧。兰英是个要脸面的人,被仇家金娃说到脸上,很挂不住,双锁一走,她就满村子找福元。福元不敢回家,让海峰捎话给姐姐秀娟,告诉他自己在磨房里。
晚饭时秀娟悄悄剩下两块煮熟的红薯,衣兜里装了,打着去问梅子婶借鞋样子的幌子,来到村头的磨房。这两年,村里年龄相仿的女子都嫁出去了,秀娟除了上工,不怎么出来,跟知青们更不熟,正在门外犹豫,听见身后有人问:“你是福元姐姐吧,快进去。”知青程和平刚从别的知青那里回来,望见有个身影站在门口,猜想是福元的姐姐。秀娟有点慌乱,进了门回头问:“福元在里吗?”程和平笑着说:“在我这里一天了,进来说吧。”星光下打量了一眼秀娟,程和平心里就是一动,几年来光听说这村里最美的姑娘是矮子七星的闺女秀娟,平时碰上只见她低头拉车,看不清楚脸,又听说这姑娘有点古怪,不愿意嫁人,没想到竟然真是这样的美:秀娟穿着土布衣服,梳着剪发头,鹅蛋脸,大眼睛,长睫毛,挺直的鼻子,圆润的下巴,神态安闲,宛然处子,丝毫没有一般乡村姑娘的粗笨和作张作势,静静的像一泓山泉水。程和平发现,这不正是自己心目中《第二次握手》里丁洁琼的美好形象吗?他的心第一次乱了。
秀娟本想让程和平把红薯给福元捎进去,心里又想看一眼福元才放心,就站在外面喊:“福元,福元你出来。”福元把门开了一道缝,张望一眼问:“姐,你和谁呢,不是咱妈吧?”程和平抢着说:“你姐和我,你妈没来。”福元这才钻出来,嘿嘿笑着说:“姐,你不敢告诉咱妈我在这里啊,她要剥我的皮!”秀娟心疼地骂:“你真不要脸,让全家跟上败兴!”她掏出红薯来,塞给福元,转身要走。福元在后面嚷嚷:“你别害怕,咱妈明天气就消了。”秀娟转回头说:“你跟我回去,我保证妈不打你。你别老在这里麻烦人家。”程和平赶紧说:“不麻烦,不麻烦,我俩关系好,福元正好和我做个伴。”秀娟这才望了一眼程和平,看到他眼睛亮亮的,两条眉毛立着挑到鬓角去,比福元要高出半头,身上散发着部队上那些人才有的香皂的味道,而且人也笑模笑样的,不像人们说的那样不合群。秀娟早就听说过这个姓程的知青,她那些女伴嫁人前经常谈论他,说那个北京娃人长得精干,就是不合群,别的知青都住老乡家,他非要一个人住磨房院里的偏房,也不嫌钢磨响得聒噪。秀娟脸上有点发热,还好天黑看不出来,对他笑笑,不知道该说什么,就瞪了福元一眼说:“迟早妈要收拾你!”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八章(2)
秀娟从磨房出来,迎面碰上银娃的老妹子银银。自从当年兰英和金娃、银娃打了架,秀娟和银银就再没说过话。银银是晚饭后来磨房淘洗明天要上磨的麦子的,看到秀娟从里面出来,愣了一下,冷笑一声。秀娟没搭理她,径直踩着月色回家去。
进了门,不见妈在,问她爸,跛子说去海峰家找福元了。秀娟知道海峰一定会把福元招出来,赶紧也去了海峰家,在巷子口看到一个人影从海峰家出来,秀娟站在那里等她过来,果然是兰英,叫了声妈。兰英对闺女说:“走,到磨房找那小龟孙去!”秀娟怕兰英在磨房打福元,就说:“妈,我看到银银在那里磨面,你别去了,我去把福元叫回来就是。”兰英听见银银在磨房,就说:“我还怕她个小母货啊?谁不知道她对那个知青娃的心思!”秀娟说:“妈,你别胡说人家行不行!”硬把兰英推得转了身,自己又去了磨房,想到又要去和程和平说话,心下也有些难为情。
程和平见秀娟又回来了,喜出望外,叫她进屋坐。秀娟看到机房里亮了灯,知道银银在那里,就对程和平说:“你让福元出来,我妈已经知道他在这里了,要来找他,我给拦住了。”福元听见了大叫:“*海峰,叛徒!”福元害怕挨打,死活不跟秀娟回去,和秀娟在梧桐树下绕圈圈。秀娟抓不住他,急得要死。程和平拦住福元说:“福元,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要不我陪你回去,和你妈说说?”秀娟看他一眼,程和平不好意思地说:“我想有外人在,你妈不至于打你吧?”福元见没有好办法,只能这样了。秀娟不想麻烦人家,又心疼福元受皮肉之苦,只得前面先走。
兰英早准备好了笤帚疙瘩,坐在院子里等着福元回来,和跛子商量,福元一回来,跛子就关大门,非把这小龟孙打折一条腿不可。听见脚步声响,一看秀娟进来了,黑夜里后面跟着一个人,两口子都站了起来,跛子准备关门,兰英把手里的笤帚疙瘩甩了出去,正砸在后面那人身上。兰英正要发作,听见“哎哟”喊疼的声音不对,再一看,是那个住在磨房里的知青娃。兰英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哎呀,娃,怎么是你,我还寻思是福元哩,快过来坐下,坐下。”程和平揉着肩膀说:“大婶,你扔得真准。”巷子里有“踏踏”的跑步声,福元听见声音不对,三十六计走为上了。
几个人在院子里的小桌边坐下来,兰英是个明理的人,不再说福元的事情,只问程和平家里还有什么人,今年回去看望父母没有,表示着一个女性长辈应该有的关心,同时借着罩子灯灯光打量着小伙子的人材相貌。程和平礼貌地微笑着,一一回答,最后他劝导兰英和坐在一边的跛子:“大叔大婶,男孩子都有这么一个不听话的阶段,过了这两年就懂事了,你们也别着急,更不要打他,有时候体罚会增加他的逆反心理,会起到反作用的。”兰英说:“咱这村乡里的娃,不能跟你们城里人比,就是皮痒痒哩,不打不记心!”程和平被逗笑了:“大婶,城里娃和村里娃一样的,该淘气的年龄都淘气,我在家的时候也是老惹爸妈生气。”秀娟拉个小板凳凑着一盏小油灯,坐在堂屋门口纳鞋底,程和平不时打量一下她的剪影。福元偷偷摸摸地进来了,兰英假装没看见,继续和程和平拉呱。秀娟给福元使个眼色,福元箭一般蹿到他住的角屋里,从里面插上了门。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第八章(3)
程和平看见问题解决了,时候也不早了,就起身告辞,临走又看了秀娟一眼。兰英是个什么人,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里既喜且忧,喜的是程和平人材好,要是秀娟也愿意,倒是去了她当妈的心里的一块病;忧的是程和平是个知青,都知道这些城里娃娃迟早要回去,到时候怕把秀娟甩下。送走程和平,和跛子坐在那里说闲话,夸这个娃仁义,真会说话,其实是要给秀娟听,看她的反应。跛子不解风情,煞风景地说:“我听说克敏家的银银和这个娃有心思,就是为了他到现在都不嫁人。”兰英冷哼一声说:“她那是剃头挑子一头热!”跛子说:“不清楚,反正克敏和金娃、银娃都不愿意,说女子不能嫁外乡人……”兰英打断他:“你别和我提这一家子!”秀娟坐在那里一直不吭气。兰英就站到福元门外去,隔着门把崽子骂了一顿了事。
第二天,福元为了报答程和平,很义气地把秀娟给自己纳的一副鞋垫送给了他,谎称是他姐姐让送给的。程和平激动得头发晕,他像个要下蛋找不见窝的老母鸡,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不知道该拿什么回赠秀娟,最后,找到一个新的“为人民服务”的军挎包,让福元捎给他姐姐。结果,福元自己藏起来了,他娃娃家图个高兴,哪里知道,他那一双鞋垫,带给程和平的是福还是祸。
正在这段时间里,下来两个招工指标,程和平被莫须有的幸福冲昏了头脑,让给了其他知青,他打定主意要留下来,跟农村“丁洁琼”发展他们纯洁美好的爱情。因为秀娟除了上工一般不出门,程和平上工的时候利用自己记分员的身份,跑去和秀娟说几句话,晚上又借口找福元,来家里坐一会儿。秀娟心无芥蒂,更不会伤害人,她不多说话,只是静静地对他笑。程和平第一次体验到爱情的滋味,都要燃烧了,要疯狂了,她也不知道,热心地给他倒碗水喝。程和平和这一家混得熟稔,有时候兰英或者秀娟会给他补缀衣服上掉了的扣子,他都视作这是丈母娘和爱人的关怀,自己幸福得发抖。兰英从年轻时就喜欢人样好的小伙子,并不反对程和平这样有事没事来家里。虽然因为程和平的严词拒绝,银银把秀娟恨到了骨头里,在村子里散播她和程和平的闲话,兰英听到了只当猫放屁——她从来就不是个怕闲话的人,相反,她觉得秀娟打败了银银,多少给她出了一口气。
每天黄昏队里的菜地分蔬菜,各家一堆儿,都摆在打麦场上,下工的时候拿回家。程和平一个人吃不了,就给兰英家送来。那天他来送菜,跛子和福元不在家,兰英在茅房,秀娟在厨房里烧火。和平把菜放到灶台上,转身看到秀娟正在水瓮里舀水,苗条丰满的腰身暴露无遗,他的心跳得像悬挂在胸膛外面,鬼使神差就走到了她身后。秀娟直起身来,正好贴在程和平的怀抱里,程和平喉头滚动着,发出一声呓语,伸出手臂把那柔软的身体抱在了怀里,一刹那,他觉得自己像风中的灰烬一样飘散了。秀娟吃了一惊,水瓢“咣当”掉进了水瓮里,她挣了挣没挣开,回头哀求程和平:“我妈……”这时兰英听见响动,叫了一声,程和平低声说:“吃完饭你到磨房来,我有话和你说……”放开秀娟,踉踉跄跄地走了。
兰英出来,看到秀娟脸色煞白,问刚才谁来了,秀娟慢慢地说:“和平。”兰英瞅她一眼,没再问下去。
晚饭秀娟一点也没吃,早早回屋去睡了。跛子问兰英:“你女子怎么了?病了?”兰英说:“着上鬼了!”跛子问:“你嫂子给说的那个人家怎么样?”兰英不耐烦地说:“你女子什么时候让媒人进过门?”跛子暗暗哼了一声,显然他把秀娟的不愿嫁人这笔账记在兰英头上,他对兰英的怨气在骨子里。
程和平也没吃晚饭,天一黑他就把耳朵支棱了起来,听见外面有脚步声,赶紧就跳了起来,梧桐树的叶子掉地上,也把他惊得心“突突”地跳。秀娟来还是不来,这个困扰着哈姆雷特的问题一直煎熬着他,直到后半夜,他才长叹着倒在铺盖上昏昏睡去。
第二天程和平没去上工,他告了病假。福元替他领回了菜送到磨房,程和平满眼血丝地把他叫进屋里,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封信,叫福元捎给秀娟。福元不太敢干这事,听程和平嗓子都哑了,恓惶得不行,出于义气,他把信带了回去。本来他想拆开看看这小子究竟写的什么,不要闯下什么祸,让妈再剥了自己的皮,想想算了,肯定写的是些酸倒牙的话,不看也罢,就趁秀娟不在的时候扔到了她枕头上。秀娟看了信,知道福元是跑腿的,把他叫进来让还回去,福元死不承认:“不是我放的,我什么也不知道。”秀娟怕被兰英看见,生火的时候悄悄烧了。程和平盼着她回信,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在她的心里,确实有很多话想对人说,可她已经习惯了不说话,虽然只有二十出头的年纪,她的内心已经像人们看到她的表面一样平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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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1)
程和平问福元催要秀娟的回信,福元大咧咧地胡说:“咱村里不兴城里那酸不拉唧的一套,我姐说了,让你该去家里还去,有话当面说。”可是秀娟再没给过程和平两个人独处的机会,两个人见了面,秀娟以前怎么对他。现在还怎么对他。程和平像自己和自己打架,想哭都找不见个地方,更加摸不透她的心思,寝食不安,一个秋天过去,人瘦得眼睛都大了。
那年冬天,大雪不止,南无村的人连续吃了两个月的土豆,把胃都吃坏了,一张嘴就顺着嗓子眼往外冒酸水儿。程和平一心要让秀娟吃顿肉,他决定去打只兔子。晚上,程和平冒雪去了民兵连长双锁家,借出了一支半自动步枪。秋天的时候,程和平曾被抽去看青,跟双锁一个组,在黑漆漆的庄稼地里巡逻,两人对脾气,混得很熟稔。双锁受过部队军训,能打飞行中的野鸡和奔跑中的兔子,程和平得他真传,枪法精进不少。程和平来借枪打兔子,双锁就给枪里压满黄澄澄的子弹,又抓了一把给程和平装兜里说:“凭你的枪法,这些子弹不会全放空的,够用了;这段日子雪没停过,兔娃子肯定饿坏了,它们会去啃草根,你往河滩上灌木多的地方找;兔子耳朵长,听见脚步声就会人立起来,你要在它的眼睛露出灌木前就开枪,打耳朵根子,叫它看见你,就晚了。”
这都是双锁作为民兵连长的经验之谈,程和平牢记在心,第二天一早,就抱着枪出了村子。
连日的大雪,让南无村空荡荡的野外变得笼统,一切都不易分辨。程和平抱着枪走了一阵,回头看看,脚印已经被大雪抹得浅浅的,再远一些的,已经消失了。足迹的消失,让程和平忽有隔世之感,仿佛自己是个天外来客,雪光让他产生了幻视,看哪里都是秀娟的脸,呆立了半晌,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后来雪渐渐小了,视野开阔了些,程和平继续往前走,凭着往日的经验,他还是到了河滩上,望见了被雪覆盖的灌木丛。再往前走,就看到被雪雕琢成浪花般的灌木正在扑簌簌地抖动,程和平轻轻地站下来,听到自己沉重的心跳声,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他看到一团灰黄色的短尾巴,那个不知死期已至的家伙正翘着屁股挖灌木的嫩根呢。程和平举起枪,等待着它探出两只长耳朵,从灌木抖动的幅度来判断,他确定那家伙一定是个老得黄了毛的老兔精。兔子老了肉会糙,但煮出来的肉汤一样香喷喷的,让人垂涎欲滴。老兔精可能老得耳朵都背了,一门心思地埋头苦干,没有朝四面看看的意思。程和平有点坚持不住了,不是因为冷,也不是枪的分量越来越重,是因为馋,他的肚子开始“咕咕”地沸腾酸水,这声音在清晨空旷的雪野显得异常夸张,无疑向老兔精发出了警报。它太精了,没有像傻小子们一样竖起耳朵,后腿蹬地前爪并拢在胸前给人当靶子瞄准,它直接挺起屁股,准备逃之夭夭。程和平识破了它的阴谋,没有再等它的长耳朵出来,直接冲屁股开了枪。老兔精应声倒下。清脆的枪声在雪野上回荡了好久,待余音散尽,程和平兴奋地大叫一声,一歪一斜地向战利品跑去。他的眼前,已经晃动着喷香的兔肉和兰英热情的招呼了。
一脚踏进灌木丛,程和平觉得自己深深地陷了下去。原来这片灌木丛后面全是土坑,是困难时期南无村的人挖芦苇根挖出来的,程和平来到的这个地方,正是十几年前矮子七星捉那两条白鲢的地方。程和平仰面朝天摔倒在灌木丛中,望着一条条被震落雪后在灰蒙蒙的天空织成网的灌木,一阵不祥之感袭上心头。接着,他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呻吟,是人发出的声音。程和平刹那间浑身冰冷,他挣扎着爬起来,看到曾经借给他水烟袋抽的老会计克敏躺在一片黑红的雪上,头上的兔皮帽子被穿了个洞,冒着缕缕青烟。程和平嘟囔道:“妈呀,我是在做梦吧?!”在他茫然的注视之下,老会计的面色越来越黄,最后变得金灿灿的,像刚蒸出的窝头。程和平费劲地爬到他身边,发现老头已蹬了腿,骨节粗大的手里握着一把砍刀,身边不远处是一捆荆条。程和平不甘心地摘下老会计的兔皮帽子,看到那颗干巴的光脑壳上有一个深深的黑洞,脑袋底下,正缓缓地涌出白色的流体,在黑红的雪上冒着腾腾的热气。程和平一屁股坐到雪上,扬手把那顶逼真的兔皮帽子抛向天空,破口大骂:“我操你妈的兔子!”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九章(2)
程和平觉得天都塌下来了,老会计可是支书金娃的亲爸,就算金娃不孝顺,那也是他亲爸啊!在雪地里躺了不知道多长时间,程和平头脑冷静下来,首先想到的是跑,到公社扒火车回城里,要不就上霍山去躲一躲,——他有一条枪和二三十发子弹,可以防身和取得食物。他站起来走了几步,又想到,我和老会计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相信别人不会认为我谋杀他,这只是误伤人命,顶多判几年刑,总比当逃犯和野人的日子好过吧。出于这种侥幸心理,他把老会计留在河滩上,背起那捆荆柴回到了村里。
程和平先去找双锁还枪。双锁见他面色发灰,背着一捆荆条,笑道:“你娃兔子没打下,倒砍下一捆柴?来来,给我放下半捆,正没烧的哩。”程和平放下柴火,木然地说道:“双锁哥,我误杀了老会计。”双锁先是愣怔了一下,然后一把攥住程和平的膀子,瞪着眼睛喊:“什么呀?你再说一遍!你杀了谁啦?”
程和平说:“我打死了老会计。”
双锁提着程和平喊:“你怎么能弄下这送事情哩?!”
程和平喃喃:“他戴着顶兔皮帽子。”
“嗨——”双锁放开程和平:“哎呀哎呀,你怎么能弄下这事情哩?!”
程和平说:“不关你的事,就说枪和子弹是我从你家里偷的。”
双锁咬着牙说:“那顶个球事,人命关天,你打死的是金娃他爸啊,他能饶了你?!”
程和平说:“我是误杀,他钻在灌木里砍柴,我把他戴的帽子看成了野兔子。”
双锁说:“那也不行,打死人就不是小事情,我得先把你捆上,送派出所去。我去跟金娃说这事,要不,金娃见了你直接就把你崩了!”
程和平乖乖地背过手去,让他捆上。双锁端着枪在雪地里连滚带爬地叫起来两个民兵,看着他们押着程和平出了村子,转身赶紧去了支书金娃家。
天还早,雪又大,路上不见人走,梅子早起倒尿盆,提着裤子瞄见村街上跑过一个面粉捏成的雪人,也瞅不清是怎么回事。到了支书家,双锁喘得像个火车头,推开栅栏门,拍门叫道:“金娃哥,金娃哥你快起来!”
金娃隔着窗户问:“谁呢,这么早?”
双锁说:“我,你起来,有事哩。”
金娃问:“下雪哩,什么球事这么早来搅人的觉?”
双锁说:“你快起来,人命事。”
金娃说:“人命个球哩,你要了我的命吧。”
支书金娃披着褂子拉开门,看见双锁提着枪,笑道:“这个球娃,提个枪吓唬谁呢?”双锁说:“这是凶器,有人拿它打死了人。”金娃一下来了精神:“谁,谁打死人了?”双锁满脸懊丧地说:“金娃哥你别太着急啊,是知青程和平打兔子误伤了老会计。”金娃瞪起眼睛问:“哪个老会计?”民兵连长说:“就是我伯伯。”
“死了?”
“说是死了……”
金娃瞅着他愣了半晌,劈手夺过枪来喊:“那*娃在哪,我一枪毙了狗日的!”双锁拼命抱住他:“金娃哥你别着急啊,我已经派人把他押到公社派出所去了,眼下我伯伯还在河滩里,咱得赶紧给他老人家准备后事啊!”金娃“哇”一声哀嚎起来。
死在外面的人是野鬼,丧事不能在村里办,双锁带着人把老会计抬到打麦场。死人已经冻得硬邦邦的了。他女子银银哭得昏死过去,银娃更是哭嚎着要一枪打死程和平。噩耗很快传遍全村,梅子跑到门口大呼小叫说老会计死了,叫兰英快去看。跛子和福元都跟着跑去了,秀娟不爱凑热闹,坐在家里只觉得心惊肉跳。

第九章(3)
兰英回来后眼睛红红的,秀娟赶紧问怎么回事,兰英铁青着脸说:“说的是和平用枪把老会计打死的,这娃这是怎么了?”秀娟问:“那和平呢?”兰英说:“绑着送到公社里了。”秀娟就定定地望着她妈不说话了。
金娃、银娃停尸不办丧事,弟兄俩跑到公社去,一心要让毙了程和平。因为案情重大,派出所把程和平押送到县公安局,两人又跟到县里去,找门子哭诉,死活要程和平的命。县公安局经过详细审问,传讯了提供枪械的民兵连长双锁,收缴了枪支证据,派法医到现场进行了鉴定,认定确系误杀致人死亡,把程和平移交到县法院。法院判了程和平有期徒刑16年。
后来兰英听人讲,金娃兄弟到县里告状前,聋子妈把两个儿子叫到跟前说:“你爸属兔,今年又逢九,该着是个劫数年,人已经死球了,能给活着的人赚点什么才是正事。我看那个知青娃人材不丑,你妹子年纪也不小了,你弟兄托人问问那娃,他要愿意和银银结婚,咱就不告他了,也算一命换一命。”兄弟俩知道这是妹子银银的主意,正在气头上,就顶撞了亲妈:“你糊涂了,杀人偿命,国有国法,你寻思咱不追究了国法能饶了他啊,他照样得死,照样枪毙!”在这件事情上,兄妹之间就有了隔阂。
程和平一口咬定枪是自己从民兵连长家里偷的,法庭就没有追究双锁的法律责任。双锁回村时设法探望了程和平,问他去监狱服刑前还有什么没了的心思。程和平沉默了半天才说想见见秀娟,要是秀娟不想来,能带封她写的信也行。双锁回村后,硬着头皮来到兰英家,说了程和平的意思,秀娟低着头不说话,兰英翻了脸,冷生生地说:“他见我们女子干什么?我们和他有什么瓜葛?我见这娃恓惶,才让他经常上门,早知道他对秀娟安着心思,就不让他进门了!”双锁点着头笑,转脸问秀娟:“你能给和平写封信吗?他要在监牢里过半辈子,恓惶哩。”秀娟还没说话,兰英说:“不写,我女子不识字!”
南无村最后一名知青就是这样离开的,带着他美好的爱情梦想去服刑。然而,金娃、银娃不服宣判,向中院提起上诉,被驳回维持原判,不得再提起上诉。为了讨个说法,兄弟俩给老人办过丧事,不下葬,就在自家的老院子里垒了个砖窖,把死了的亲爸丘了起来,又跑到省里去告状,还找人给中央写信,要求重新审判,枪毙杀人犯程和平。信批回省里,省里派人调查后,认为判决合理,就批示县革委会做好上访者的思想工作,安心抓革命促生产,不要扰乱社会秩序。县革委会主任给公社革委会主任打电话,公社主任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工作组。工作组的老王胖墩墩,是个秃顶,逢人三分笑,不笑不说话,凡他待过的村子,男女老少都很喜欢谈论他。
老王在金娃家吃过早饭,提出去看望金娃妈。金娃很激动,觉得很有面子,腰杆很壮,领着老王到了银娃家。进了门,金娃妈正和银娃家的女子在院子里听广播,听的是刘兰芳播讲的评书《岳飞传》。婆婆子坐在屋门口的广播下,还是听不见,见金娃进了门,就说:“金娃,你到水瓮里舀碗水,浇到喇叭的地线上。”金娃不耐烦地说:“浇了水你也听不见!”拧着眉头去了厨房。老王把黑瘦的小女子抱起来,亲热地叫“小人儿”,圪蹴到婆婆子跟前和她说话。婆婆子耳朵聋,把手掌围在耳朵后面,嘴巴张得像城门,好像用嘴听。老王蹲在那里,把婆婆子的脸看了又看,看得婆婆子用手直在脸前扇,嘟囔着:“你这个人,我一个婆婆子有什么看头!”老王就站起来,把端着空碗的金娃拉到一边,神神秘秘地说:“你妈和这个小女子的印堂都发黑,家里怕是有什么不好的东西,你最好找个风水先生看看。”金娃扭头看看他妈,又看看侄女,忧心地说:“我不懂这些。”老王说:“我在董村驻村的时候,认得一个会看的先生,他教了我点本事,路远,今天不行了,明天你就赶紧到董村把这个人接过来看看。”金娃送走老王,回来和自己婆娘一说,婆娘就慌了。
第二天,金娃骑着“永久牌”自行车,揣了两瓶酒一条烟去了董村。
进了村,问十字路口晒暖暖的老人们打听到先生家里,进门放下烟酒,先生打量打量他说:“你家老院子里有亲鬼。”金娃的头发就竖起来了,问先生:“你还没去怎么能知道?”先生哼哼两声说:“你脸上写着哩。你爸不是善终,到现在不能入土为安,天天黑夜到你弟兄俩家里打看,多亏你家还有个老人挡着,要不你弟兄俩肯定有一个要出事。”金娃点头像鸡啄米:“对对,我妈还在哩。”先生说:“多亏你妈是耳朵背,要不你爸早把她的魂叫走了。”金娃没想到先生连他妈是聋子都能算出来,连连说:“先生真神,就是神!”问先生该怎么办,先生说:“你来得及时,七天内你爸不下葬,你弟兄俩都有血光之灾。”金娃说:“我回去就埋。”先生拿出一张黄表纸来,用毛笔在上面画了个图,交给金娃:“这是你们南无村的风水图,你把你爸葬在我画圈的地方,老人家就安然了。”金娃接过来一看,先生画的那个土山正是村里的坟地,有一棵大酸枣树的地方,可不就是他家那片祖坟?金娃觉得真是遇到了神仙,后悔没有捉只老母鸡来孝敬先生,就要让先生跟他回村里吃顿饭。先生摆摆手说:“你的面相上有官气,我知道你是官身子,管得起我饭,可我今天还有大事要办。你只记住我一句话,你妈在一天,你弟兄俩最好不要出村子,出了事情可别怪我话没说到。”金娃还想再问点事,先生闭上眼睛入了定。先生的婆娘就打手势示意金娃快走,金娃慌慌张张地出了门,才发现出了一身的汗,里面的衣服都贴到了肉上。
金娃回到村里找到银娃,把事情一说,弟兄俩赶紧找人打下墓穴,赶在七天内把亲爸埋了。从此金娃再不出村子,公社开会,他就叫主任代替去。公社主任不见金娃来告状了,问老王用了什么法子,老王笑眯眯地说:“我能有什么法子,那是人家金娃觉悟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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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1)
村子里的女人朴素,名字也朴素。光阴流水一般过去了,“梅、兰、竹、菊”和“叶”们渐渐熬成了婆婆,“霞、玉、芳、红”和“雪”们就从黄毛丫头出落得有模有样儿,出嫁后自然成了人家的媳妇。两辈子女人不同,修饰“梅兰竹菊”和“霞玉芳红”的前缀或后缀可都是“英、翠、灵、秀”和“香”,“凤、琴、萍、花”和“娟”们更是混迹于两代女人之中成为通用。
秀娟还是不愿找婆家,眼看三十岁的老女子了,成了兰英的心病。福元结婚了,兰英也就成了婆婆,媳妇子叫红芳。红芳嫁过来只有半年,还没能生出一半个叠声叠韵的“慧慧”或“艳艳”,当然,兰英更想抱的是“刚刚”或“强强”,她不放过一切机会偷瞧媳妇子的腰身和走路的姿势,试图早日看出些端倪。但红芳自己一点儿也不急,她还没过够新媳妇的瘾,每天打扮得簇新,跟一帮差不多同时过门的新媳妇骑着自行车,像群鸟雀一样在村子里飞进飞出,赶集、洗澡、剪头发;要么就在雨天里聚在谁家的门楼下,手里织着毛活叽叽咕咕嘻嘻哈哈。兰英看不惯红芳的做派,经常在门口或村街上撇着嘴跟“梅兰竹菊”们说媳妇子的闲话:“看人家今天的这些张狂,没见过,真是没见过,咱们那时候,看不被汉子家打死!”“梅兰竹菊”和“叶”们就轮番声讨各家的“霞玉芳红”和“雪”们,——不过嘴上过过瘾,因为都知道儿子一准是娶了媳妇就忘了娘的,这个家要人家小两口当了,人家的光景人家过,咱们也就吃口闲饭说句闲话,闲(咸)吃萝卜淡操心罢了。
兰英对红芳有宿怨,早在过门前就看她不惯:刚相过亲,还没订婚就三天两头骑着自行车来,一来钻到福元屋里,两个人关上门半天不出来;订婚后更是天天来,今天穿件风雪衣,明天又烫了头发,说不尽的*和招摇。红芳一来,兰英就反锁了大门出去串门子,邻居免不了要问:“刚才门口飞过去的是你家没过门的媳妇子吧?”兰英就“扑哧”笑了,眼珠翻到眼角去,做出厌恶的表情来,从牙缝里说:“呼扇扇,呼扇扇,一天扇一趟,她不脸红,我都觉得没法子见人!”口气恶狠狠的,脸上却藏不住的笑意,可见并不是怎样深恶痛绝,似乎还有些对儿子魅力的炫耀。坐在邻居院子里一张嘴说着闲话,两只耳朵却支棱着捕捉自家院子里的动静,一听见那边清脆地喊一声:“姨,我走呀!”赶紧答应着小跑去开门。邻居分明听见她用亲热到*的语调说:“娃你走呀,路上慢点,让福元送送你,明天再来啊,姨给你包饺子。”
福元骑着自行车带着红芳从邻居门口一闪而过,兰英又从门口进来了,笑得弯下腰来,爆发出几声响亮的“哈哈”,又赶紧捂住嘴,冲审视着她的邻居翻翻白眼,小声说:“有什么办法呢,还得装瞎子,装聋子,装孙子!将来落到人家手里,怕不好过哦!”邻居理解地笑着附和道:“对着哩,该管的管,不该管的别管,睁只眼闭只眼,社会不同了,谁家都一样。”邻居所谓的“社会不同了”是拿封建礼教与现在的新社会比,“谁家都一样”是个省略句,补充完整就是“现在谁家的女子和媳妇子都一样的开放。”兰英就满足了,说:“和我家秀娟那样本分的你说还有吗?没有了,没有啦!都是些张里张狂的,家里装不下!”再说笑几句,就说回家做饭了。笑脸告辞,一背过身,马上晴转多云,情知人家暗暗看她的笑话呢,在说她女子嫁不出去、媳妇子张里张狂的呢,心里就恨恨地,恨邻居,恨红芳,更恨秀娟。

第十章(2)
红芳五月端午前过的门,九九重阳了还是那么苗条,前后嫁过来的媳妇子们都显怀了,兰英就有些沉不住气了。做婆婆的却不能问到媳妇子的脸上去,就在背后试探着问儿子:“福元,那什么你们还不要啊?”
福元正给小四轮拖拉机加水,端着脸盆反问:“要什么呢?”
“你说要什么,你们结婚都快一年了,红芳还不见动静么?”
福元无声地笑了,没有回答。少时顽劣的福元,现在已经成了个略显笨拙的庄稼汉,身胚子活脱脱就是当年的土匪长盛,除了脾气暴躁,为人处事却越来越像了跛子,正应了那句老话:生的不像养的像。
“那,你们是不是采取‘措施’了?”兰英说出个从电视上学来的新词,打量着人高马大的崽子,想从他脸上读出秘密。
“什么措施?”福元还在笑。
“什么措施!不愿要娃娃啊,真不知道你们一对儿脑子里装的什么!”
福元没有看自己的妈,忙活着说:“还采取什么措施,要怀早怀上了。”
“没采取措施?快一年了还没影儿?”兰英的脸色凝重了,眼神更加深入地研究着儿子。
“什么快一年了!我们什么时候订婚的?!”福元的语气有些不屑。
兰英小心翼翼地问道:“这么说,你们早就……”
福元更加不屑了,哼一声说:“你装什么糊涂!”
兰英突然被剔去了骨头,嗫嚅道:“那就不是一年半载了,看来红芳真有问题,——这样的事怎么就让我们家碰上了?”埋怨道:“都是你们以前胡来弄的,该怀的时候怀不上了。”
福元火了:“那你怨谁,你早干什么来?她每回来门还不是你反锁的?”
兰英没话了,悄悄翻崽子一个白眼,压低了声音说:“你赶快带红芳去医院看看啊,有问题早早治,我就你一个儿,咱耽搁不起。”
福元说:“她不想去,我有什么办法?”
“你说什么?”兰英终于翻了亲妈的脸,教训起来:“你说这话也不怕把先人丢干净,还没怎么呢就怕媳妇子怕成这样,这个家还轮不上她当尖呢!早知道你这么没用,当初不如在尿盆子里溺死你个死娃娃!真没有种,不像个带把儿的说的话!你今天句句话听她的,明天就把我和你爸撵出家门算了,我看我们也没什么指望,没什么活路了!”
福元脾气暴躁,可是个孝子,从小被他妈打骂怕了,兰英真发了火,他就乱了方寸,站起来满脸委屈地说:“过几天不行吗,我这几天忙着跑车,白天哪里有时间啊。”
兰英翻儿子一眼,满意地笑了:“我是心疼你呢,你不能让红芳压住,媳妇子都是属核桃的,要经常敲打敲打,看你把她惯成什么样子了,传出去不怕让人家笑话!”兰英在儿子跟前从不添媳妇的好话,像所有的“梅兰竹菊”和“霞玉芳红”们一样,天生是冤家,能不摆婆婆的架子,通过儿子调教媳妇,已经很明智,很能适应这个时代了。
红芳也知道婆婆常在福元和外人面前编派自己,但她是个没多少心计的人,不会记人的仇,有人翻话给她说你婆婆怎么怎么说你的不是,当下听了生气,一路走回去就想开了,觉得没必要计较,看到婆婆也恨不起来,依然热热脆脆地喊:“妈,我回来了!”兰英也笑脸相迎:“回来啦,快洗脸吃饭。”红芳兴冲冲地从她身边走过,兰英扭头剜她的背影一眼,心里咬牙切齿:“看你那少心没肺的样子,早知道让我娃打光棍儿也不要你!”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十章(3)
吃饭的时候,兰英丢给福元个眼色,福元假装没看见,只顾扒饭。兰英剜崽子一眼,只得自己开口:“红芳,我听说彩霞也有了,你到她家去了没有?”红芳正在跟秀娟讨论昨天晚上的电视连续剧《水浒传》,听见问她,兴高采烈地回答:“去了,彩霞也怀上快三个月了。嘿嘿,我们前后结婚的差不多都怀上了,就我没动静。”兰英心里骂道,真是个没心肝的货,也不把话在肚子里想想就往出冒泡儿,脸上依然带着笑说:“是吗?都有啦。哎呀,怪不得她婆凤仙见了我总问什么时候抱孙子,还不知道能不能生下个带把的,就这么显摆。”红芳劝道:“妈,你别理她,她就是那么个世上装不下的人,爱妆晃,彩霞一点都见不得她,还不知道将来让不让她照看娃娃呢。”兰英见红芳还是理解不了她的意思,急得鼻子里冒青烟,知道她是个鹅肠子,听不懂弯弯话,索性直说了:“人家都怀上了,我看你和福元也不着急。”红芳这回听明白了,但也只明白了表面的意思,羞红了脸,笑起来,看看福元说:“急有什么用,怀不上干着急。”兰英到底松了口气:“怀不上就是有问题,掏空儿你和福元去城里看看,迟看不如早看。”红芳却说:“也不用太急,还是先把光景过好,光景比不过别人,有了娃也是个累。”兰英一口饭没咽利索,差点噎住,红芳的真心话无可指责,却让她气饱了肚子,脸跟松花蛋一样黑里透着青,不咸不淡地说:“看你说的,你不过门前我们还要不过日子了呢!”红芳像个小女孩一样撒娇地说:“妈呀,你可不敢这么说,我哪里有那么大的本事!”兰英仿佛一头摔到棉花垛上,疼也不疼,把自己给栽晕了,简直要七窍生烟,怒目望向坐在对面的老汉七星——自打摔断腿,二十多年来矮子七星就被喊成了跛子七星,——七星干瘪的小脸儿上两个水泡眼笑眯眯的,正把饭吃得津津有味。兰英气不打一处来,“啪”地把筷子架在碗上,指着老汉骂:“你这个死人,就知道吃吃吃,吃死你个绝户!”老汉惊恐地端着碗站起来说:“不关我的事,我什么也不管,我管不了。”拖着一条残腿一跛一跛地躲开去了。
兰英没有了出气筒,干瞪着面前的空碗发怔,秀娟把半碗饭搁到桌子上,抱怨道:“看你们可笑不可笑,人家要不要娃娃是人家的事,你急什么啊妈!”她嘴上说可笑,眼里却闪着泪花。兰英盯着空空的饭碗说:“我急得断子绝孙呢!”忽地站起身,直撅撅地走出大门去了。院子里的人大眼瞪着小眼,又听她在门口笑着跟别人搭话,声音却像平日一样欢快响亮。
那棵梨树已经很粗壮,这时节正开着雪白色的花,如满树飞舞的蛱蝶。有一片儿花瓣被兰英的笑声震落,飘飘悠悠落到秀娟的碗里,她也没看见。
老汉这才回到饭桌上,低声宣布:“你妈就不是个人!”语气表达着他长达几十年的无奈、压抑、畏惧和仇恨,还有对媳妇子的安慰。红芳终于明白过来了,望着福元,脸上挂着尴尬,眼神内疚而不安。福元皱着眉头说:“麻球烦,连顿饭都吃不安然!”搁下碗,抹抹嘴去茅房了。红芳和秀娟一起收拾了碗筷,摞起来拿到厨房去洗。红芳心里藏不住事,洗涮着问秀娟:“姐,咱妈放着清福不享,非要看娃娃干啥?”秀娟手上不停,面无表情地说:“我不管你们的事,你和福元商量吧。”红芳碰了个软钉子,再也找不到话说。

第十章(4)
兰英气火火地出了大门,跟个过路邻居说笑了两句,气儿消了些,寻思往哪里去坐坐,想起后天是她爹的散岁生日,要打寿糕,就往巷子口上的梅子家去借寿糕模子。
梅子家大门敞着,堂屋门也敞着,却寻不见个人毛儿,兰英叫了两声梅子,听不见答应,就从屋里出来,走到梅子婆婆金菊住的厢房。厢房挂着碎布头拼成的门帘儿,兰英刚要撩开门帘喊婶子,听见金菊在里面念念叨叨,声音怪怪的,阴森森的,便收住脚,把门帘扒开个缝儿往里瞧,只看一眼吓得心揪得紧紧的。只见八十多岁的婆婆子跪在灶台前,一颗蓬草般的白头正给灶神爷磕得“嗵嗵”响,嗓音粗哑地念叨道:“灶爷爷啊,快点把我收了吧,我活了八十多岁,也活腻了,我一辈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为把儿女拉扯大,受的不是罪啊,灶爷爷!现在儿女过得好啦,孙子也娶媳妇啦,老汉早早死球了,我也老得没用啦,成了拖累啦,灶爷爷!儿孙一家子热热火火,我成了多余的,让人家看见眼窝里长刺呢,你老人家行行好,把我收了吧,灶爷爷!活着白吃人家、白喝人家,被媳妇子骂到脸上,不如死了舒坦啊!”
兰英听得背上直冒冷气,拔腿想走,转念又撩起门帘冲进去,声音打颤说:“婶子,你这是干什么呀,儿好女好的!”把婆婆子搀起来,扶到跟灶台相连的炕上去。婆婆子坐稳当了,拿鸡爪似的枯手擦脸上的老泪,额头上沾满了灰土,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兰英手忙脚乱地拽过条毛巾在脸盆里摆湿了,帮她把脸上的灰土和鼻涕眼泪擦干净,倒了碗热水给她喝,心里依然不能平静,失声问道:“婶子,你这是为了什么?”婆婆子像个小女娃一样赌着气说:“还有什么,媳妇子厉害么!”兰英劝道:“人家梅子不是对你挺好么,你有吃有喝的,少说几句就没事了。”婆婆子慢慢抬起头来,用青色的眼珠怨怒地盯了兰英一眼,兰英觉得那眼光像一把刀子,冷冷地插进了自己心里,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婆婆子面色平静,用粗哑的嗓音慢条斯理地说:“还不都是为了你呀,为了你年轻时做下的那些事!”兰英的脸腾地红了,像点着了一把麦秸一样烧灼,不知所措地望着老得脱了人形的金菊。婆婆子反倒用枯瘦的手拉住她,安慰道:“福元妈,你别害怕,早百十年的事了,梅子也是听外人传的,她不是很清楚;我能告诉她吗?”兰英有些怒了,手被婆婆子抓得生痛,感觉像鹰爪下的兔子,问道:“那你怎么说是为了我呢?”婆婆子说:“她不知道听谁说当年你和长盛那土匪在我炕上睡的,我还给你们坐在门口看人,冲冲地回来骂我是老不要脸,是下贱的王婆子,让儿女跟上没脸出去见人;福元妈,你说,她当媳妇子的骂我先造孽,还叫我王婆子,我娘家姓高,夫家姓梁,她凭什么给我改姓,叫我王婆子,我是姓王的生的吗?”
兰英这些天也在看电视连续剧《水浒传》,知道梅子把老金菊比成给西门庆和潘金莲拉皮条的王婆,心里觉得还真是那么回事,想笑,却哭了出来。婆婆子不看她,浑浊的眼珠盯着灶台碗柜上的灶神画像说:“福元妈你别哭,我求灶爷爷早早把我收走,就没人知道你的事啦。”兰英撩起衣襟擦擦眼角,红着眼对婆婆子说:“婶子,你也别想死,我不怕,敢做我就敢担着,谁要敢翻闲话捣鬼话,我先让福元把她的嘴扯了!”完了也没忘向婆婆子打听梅子的寿糕模子在哪里放着,拿上走了。婆婆子还和她聊了几句她爹过寿的事情。
从梅子家出来,兰英夹着寿糕模子往回走,摸摸脸,还有些烫,像当年从婆婆子的炕上跑出来一样,脚步匆忙,怕被人瞧出有什么不对劲。偏村街上拐过来一个高大的男人,宽阔的脸膛,梳着背头,戴着一副玳瑁眼镜,两鬓斑白,穿着打扮像个大学教授,眉宇间却没有读书人的文气,透露着他农民的粗糙本质。兰英转眼瞥见,不由得叫一声苦:“说曹操曹操到,真是冤家路窄!”抽身急步往家赶,脚步轻飘趔趄。那人赶上两步,问:“兰英,咱快有孙子了吧?”兰英扭头一口唾沫吐到地上:“呸!真是出门撞见鬼!”那人也不恼,笑嘻嘻地跟着她直到家门口,兰英软下来,低声求饶:“冤家,你饶了我,让媳妇子看见我就没脸活了,得上吊!”那人赶紧摆手:“行行行,我马上走,你告诉我媳妇子怀上了吗?”兰英说:“要绝户了!”那人提高嗓音说:“这怎么行,我就说串门,跟你进去看看怎么回事。”兰英恨声道:“你走不走?!”那人故意耍赖道:“你先进去,我后头进行不行?”兰英眼珠子要瞪出来了,咬牙切齿道:“好,我进去让福元提把菜刀出来,把你个狗头劈了!”那人也急了,恳切道:“福元妈,他怎么能劈我,我是他……”兰英抡起寿糕模子作势打过去,那人闪身躲过,悻悻地离去了。
兰英左看右看,巷子里连条狗也没有,闪身进了自家院子里。
回到家,不见福元和红芳,秀娟坐在梨树树阴下织毛活,头上落着两片花瓣。兰英把寿糕模子放到厨房里,惊魂甫定,从窗户里探出头来问女儿:“那两个呢?”秀娟专心着手里的活儿,不抬头说:“红芳拽着福元去城里了。”兰英眼睛一亮,心里终究不是很踏实,问:“去城里干什么?”秀娟随口说:“看病。”
“看什么病?”兰英追出来站在女儿面前,俯视着她。秀娟不耐烦地说:“你说什么病!”兰英看见女儿在冷笑,心头却乐开了花:“早该看去了,女人有不生娃的吗?”秀娟冷哼了一声,兰英的脸上又聚积起了乌云,终于骂道:“你织什么毛衣呢,你给哪个男人织毛衣呢,你就会给你自己织,织了死的时候好穿!我把你个独户!”秀娟不动声色,仿佛是个聋子。兰英站在她面前气得浑身发抖,扭头瞥见屋门口探出一只核桃般干瘪瘦小的脑壳,闪了一下,像只受惊的老鼠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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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1)
同为“霞玉芳红”,闺女和媳妇子在“梅兰竹菊”们心目中的地位是不同的。八十多岁的老妪金菊,儿媳妇梅子也当上婆婆了,还每天坐在巷子口的阳窝里跟一帮老汉汉和婆婆子编派闺女和媳妇子的是非,闺女十天半月来看她一次也是好的,媳妇一天三顿端上也不觉心里妥帖。婆婆子敞着怀,干瘪的奶袋像漏完气的猪尿脬贴在胸前,手里握着拐棍在地下划拉,说起闺女的好,说一项轻轻画一个小圆圈,排列整齐,像算盘珠子——心里有数;说起媳妇子的歹,拿拐棍狠狠地在地上戳,戳出一片小坑来,满地白麻子。闺女和媳妇在妈或婆那里变得可圈可点,泾渭分明地图解在大地上。
闺女秀娟是妈妈兰英的心头肉,也是兰英心上的一块疮,脸上的一条疤。秀娟是福元的姐姐,就是红芳的大姑子。小姑子厉害,厉害在任性,仗着自己年纪小就可以不讲理,只知道一味地跟妈站在一起对付哥嫂;大姑子不同,大姑子厉害,厉害得要做家里的主,妈还得听她的,弟弟、弟媳更得听她的。大姑子比小姑子还要难对付。当初媒人提亲的时候,红芳妈一听那边还有个大姑子没出嫁,头摇得像拨浪鼓。还是红芳自己打听到这位大姑子性格虽然孤僻,人却比绵羊还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打定了主意一辈子不嫁,要老在家里真的当“姑子”。红芳妈听了撇撇嘴说:“人善就好,只是哪能不出嫁呢,女子家家的,迟早要嫁的。”
红芳过门后,也见过两次媒人来给秀娟说婆家。秀娟在院子里来来去去,又晒棉花又摘花生,该干啥干啥,就像没看见,问她句话,像把牛毛扔到井里,连个回音都没有。媒人走后,兰英把秀娟拖拽到屋里,红芳只听见笤帚把子打在肉上的声音,却听不见秀娟哼哼一声。红芳吓得大气不敢出,良久,才听见兰英一个人的哭声,哭她造了孽,还是听不见秀娟的声音。第二天,秀娟走路就有点跛,兰英会做些偏饭给她吃,红芳注意到母女俩该说啥说啥,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常有人悄悄向红芳打听秀娟的究竟,红芳眨巴眨巴眼睛说:“我真的不知道,不骗你,一点也不知道。”这话听来像哄鬼,却是真的。
后来红芳在枕头上悄悄问过福元,福元说:“我姐胆子小,不敢结婚。”再问多了,福元也不知道,只说记得十年前,媒人来给秀娟提亲,秀娟把屋门关得紧紧的,怎么叫也不开,逼急了就披头散发地破门而出,挥着鞋底子追打媒人,后来就很少有媒人敢上门了。福元说他妈为了劝秀娟出嫁,把能请来说话的亲戚长辈都请遍了,还请过神汉在秀娟房里作法驱赶狐狸精,最后都白忙活了。秀娟和父母谈判过一次,说只要不让她出嫁,愿意在家里当牛作马,伺候父母一辈子。兰英当时哭道:“我有儿有靠的,靠你啊!你要真的一辈子不出门,我死了都不让你披麻戴孝!”跛子老汉只是垂泪,没有一句话说。
红芳听了眨巴眨巴眼睛问:“哎,你说咱姐会不会心里有人?”福元也眨巴眨巴眼睛说:“不会吧,我记得我小时候,磨房院里住着一个知青,叫程和平,和我处得好,和我们一家也挺惯,他给咱姐写过信,咱姐也没给他回。”红芳眼睛一亮:“后来呢?”“后来,”福元努力回忆着,“那人打兔子把银娃爸打死了,判了刑,不知道现在出来没有。”红芳问:“就是和咱家不说话的那个银娃吧?”福元不耐烦地“嗯嗯”着转过身去:“睡吧睡吧,早八百年的事情了!”红芳不甘心地摇着男人的膀子问:“哎、哎,你说他们俩会不会偷偷地好过,咱姐一直在等这个人?”福元骂道:“神经!”

第十一章(2)
没人把事情往秀娟小时候想,很多年连兰英也没转过这个弯来。红芳过门后,除了那两次媒人上门,再听不到兰英和秀娟母女讨论这件事情。每次回到娘家,红芳妈都要问:“你大姑子说下婆家没有?我倒有一家合适的,想说给她。”红芳都要呛一句:“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别操这份心了,你就是不听,真是闲吃萝卜淡操心,皇帝不急太监急!”听红芳说了秀娟打媒人的事,婆婆子就吸着凉气瞎猜:“莫非是个石女子?要真是,这女子的命太苦了。”红芳说:“现在石女也能动手术治好了,人家不想嫁就是不稀罕男人,这世界上还能没尼姑了?”她妈说:“你套套她的话,看能不能套出个道道儿来。”红芳跳了起来:“我可不敢,让福元妈知道了非扒我的皮!”她妈皱皱眉:“你婆就那么厉害?”红芳说:“就是,听人说我公公的腿就是被她打断的!”她妈就笑了:“死女子,就是嘴不好!”
红芳虽然没心机,一肚子的问号,却小心翼翼不敢在兰英面前提秀娟的婚事,更不敢问秀娟本人。
论长相,秀娟比红芳排场多了,个头也高,皮肤也白,只是从来不打扮自己,说话做事像个男人。秀娟从来也不去镇上的理发店,头发乱了都是兰英给她披个围裙剪剪,何况现在又来了红芳。有一回红芳帮她剪头发,拔了好几根白头发,秀娟也没问一声。红芳无心地在近处看了看秀娟的脸,发现她的眼角已经有了很多细细的纹路。
晚上红芳就偷偷问福元:“咱姐属什么的?”
福元问:“问这干啥?”
红芳说:“没事,就问问。”
福元想了半天说:“我记得她比我大六岁,小时候都说她属狗的,可是咱妈后来一直跟人说她属虎,我也搞不清了。”
红芳心算了一下,属狗的比福元大六岁,今年三十四了,属虎的话正好三十岁。哎呀,不管怎么算秀娟都有三十没二十了,想嫁也不容易嫁出去了,毕竟都是女人,红芳忍不住叹了口气,心里挺不是个滋味。
福元问:“怎么了?”红芳不吭气,福元就往她身上爬,红芳抱怨道:“你干什么?”福元说:“你说干什么?”接着干他该干的,正忙活,红芳突然说:“傻子,你看看咱姐的身份证不就知道她属啥的了。”福元不满地说:“操你的正经心吧,她还不知道有没有身份证!”红芳“哦”了一声,闭上了眼睛,专心地配合福元。
第二天看到秀娟,红芳不由得要可怜她,想对她好些。可是又觉得她不应该赖在这个家里不走,就算什么都干,也觉得碍手碍脚的,就有了分家另灶的想法,只是不敢说出来。兰英敢把公公的腿打折,就敢把自己的腿打折。公公经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你妈就不是个人!”
薄暮低垂,此起彼伏的呼儿唤女后,村子归入晚炊的安详。鸡都回窝上架了,福元和红芳才从城里回来,兰英和跛子坐在院子里等了一下午,兰英不知把那一对儿骂了千万遍,老汉只是喝茶、赔上几个谨慎的笑脸。
那一对儿一进门,兰英就站起来去了厨房,把灶里的火捅开,火光冲破编织得还不太严密的黑暗,在她沉郁的脸上跳跃。老汉在跟儿子和媳妇打招呼:“回来啦?能早回就早回,别让我和你妈操心。”红芳亮着嗓子回答:“啊,爸,现在回来不错了,医院今天人真多,光排队就排了一两个钟头!”兰英突然呵斥道:“说话不能低点声,怕别人听不见?!”红芳吐吐舌头,进了厨房,掏出药来让兰英看。兰英缓和了脸色说:“我又不识字,这些药是治什么的?你有问题吗?”红芳低声说:“妈,我有点盆腔炎,这都是消炎的药。”兰英翻媳妇子一眼说:“叫你看不怀娃娃的病哩,你消炎干什么?”红芳嘻嘻笑了:“就是因为有盆腔炎才怀不上娃,必须消炎。”兰英睁大了眼睛问:“是吗?你怎么会有盆腔炎?”红芳不好意思地说:“都是福元平时不注意卫生!”兰英就笑了,神秘地问:“能治好吗?”红芳说:“能,得半年吧。”兰英下决心似的说:“半年就半年,你也和福元说说,叫他睡觉前洗一洗。”婆媳俩都悄悄笑了,两张脸在火光映照下显得很生动,一种红黄变幻的暖色调。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第十一章(3)
福元进来了,说:“怎么不开灯?”“啪”地打开了灯说:“给我舀点热水洗洗脸。”明亮的灯光下,婆媳俩听见个“洗”字,又“咕咕”笑了一顿。福元跟着也笑了,问:“你俩神经了?”兰英斜着崽子嗔道:“怎么跟你妈说话呢!”
吃晚饭时,电视里插播广告,那对在婚礼录像里唱主题歌的歌星夫妻在电视里用好听的嗓音说:“洗洗更健康!”婆媳俩对视一眼,又笑,福元看她们一眼,不知究竟,也跟上笑。红芳白他一眼说:“傻样子!你笑什么,好好看看这广告吧!”福元不屑地说:“广告有什么看头儿?都是骗人哩!”
兰英和老汉七星的房里,是两张单人床,都靠着墙,中间是过道,原本两张床是合在一起当双人床用的。七星自从过了六十大寿,就管不住自己的肛门,睡梦中会遗矢,兰英嫌他脏,把两张床拉开了。老汉认定这辈子都上不了兰英的床了,晚饭后一个人在院子里喝茶,蹲了好几趟茅坑,估计夜里不会出什么问题了,就拖拖拉拉回到房里。
兰英破天荒地没睡,坐在那里嗑瓜子,见他进来就低声说:“你也端盆水洗洗。”老汉愕然道:“我洗过了。”兰英不耐烦地说:“你洗过什么了?”老汉问:“你让我洗什么?”兰英吐出两片瓜子皮,突然斜睨着他笑道:“洗你的老鼠尾巴!”满以为老汉会受宠若惊,屁颠屁颠地去,老汉却来了个倔脾气,小眼睛瞪得老大,两撇干黄的胡须一翘一翘地教训道:“你以为你还年轻呀!”兰英热脸贴了个冷屁股,又羞又气,扑到一个针线笸箩上在里面乱翻。老汉惊疑地问道:“你找什么呢?”兰英已找出一把王麻子剪刀,举在手里恨恨地说:“我把你那个老鼠尾巴剪了!”老汉大惊失色,异常灵活地夺门而出,抱头鼠窜。
兰英直追出去,非要出这口恶气。院门已经锁上,老汉无路可逃,只好绕着院子边跑边回头,兰英手里的剪刀在月光下寒光闪闪,老两口在院子里兜圈子,玩猫鼠游戏,闷着声,不让儿女听见。亏得兰英是“解放脚”,才没追上可怜的跛子。老汉急中生智,两手抱起残腿,攀上鸡窝,灵巧地番强逃到邻居家去了。兰英不会番强,踩在鸡窝上冲墙那边得意忘形的老汉恨声道:“你就在人家院子里站一夜吧。”从鸡窝上下来,边走边偷笑,回去把屋门插上了,绝了老汉回来的路。
跛子也没胆回来,又怕弄出动静让人当贼抓了,就摸到邻居家的牛屋里,蜷缩在草料堆上睡了一夜。
熬到天放亮,邻居开了大门,来给牛添草料,发现跛子老汉正站在槽头拿根棍子给牛拌草呢,惊讶地问:“七星哥,你来得这么早?”跛子说:“人老了觉少,见你开了门,帮你来喂喂牛。”邻居正惊疑,老婆从屋里出来,边梳头边说:“好我的七星哥哩,马不吃夜草不肥,牛也要半夜里喂呀?”跛子脸上挂不住,赶紧说:“回呀回呀。”逃出来,听见人家两口子在背后“哧哧”笑。
进了自家大门,媳妇红芳正在扫院子,笑着问:“爸,刚才听你在隔壁说话,这么早起来干啥呀!”跛子昂起小脑袋,正经八百地说:“我出去河边跑步了。”媳妇赞赏道:“爸,你也跟上城里人学着锻炼了!”老汉瞥见兰英正在厨房的窗户里偷偷笑,提着的心放到了肚里,说声:“跑累了,早饭我不吃了。”钻回屋里补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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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 墨脱是佛的一朵全文阅读 作者:邢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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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脱是佛的一朵 作者:邢环中


缘起 逃开去吧
很久以前的一天,我决定离开这个忙碌的世界去一个安静的偏僻之所,我能在那里进入深深的沉思,摆脱所有想象,那里谁也看不到我。我开始进入空虚的空间的一个遥远的角落,在那里,我用我的瑜珈功和我的想象,创造了一个小茅屋,我住在那里,坐在莲花中央,宛如我进入了一种深度睡眠。一百年过去就像只不过一刻,然而即使如此我也没有摆脱自我的幽魂。在我的冥思中,我看到数千个环环相套的宇宙,甚至在最小的石头粒子内也是如此。
——摘自印度《婆喜史多瑜伽》
在美国,一九一二年的一个下午,已经成为一家小型油漆厂经理的舍伍德·安德森在给女秘书口授一封商业信件时,忽然心血来潮,住了口,把金钱和事业丢在脑后,匆匆出门去了——“我要出去流浪”,他说。三十六岁的安德森彻底改变了自己的人生。他在回忆录《一个讲故事人的故事》讲述了一个厌倦日常人生的人如何下定决心,义无反顾与社会决裂,最终走上了一条孤独的路——“沿着一条铁路线走去,走过一座桥,出了镇,走出我生活里的那种日子。”
当年,我是不是也是这样,经过一番挣扎,走出了一成不变的日常生活,走进了西藏,走进了雅鲁藏布大峡谷?
谁没有读过陶渊明的《桃花源记》?谁又不曾被英国作家希尔顿笔下的香格里拉深深吸引过呢?但究竟有多少人知道,香格里拉的原型本是西藏民间传说中的人间天堂香巴拉?相信没有多少人知道,那个隐藏在地球之巅的人间天堂香巴拉,正是莲花圣地白玛岗——墨脱——全国唯一不通公路的县。
欲前往那里,先要翻越一座海拔四千多米的雪山,然后穿过古木参天、阴森恐怖、毒蛇藏身、猛兽出没的原始森林。途中要攀断崖、过危桥、涉急流,遭受蚂蟥噬血、蚊虫叮咬之苦,历雪崩、滑坡、泥石流之险。四天之内,要徒步跋涉一百二十公里崎岖陡峭的山路。以压缩干粮裹腹,路边山洞石窟里栖身,一路之上风餐风露宿,艰辛异常。
走,去墨脱!走向雅鲁藏布大峡谷,走向墨脱,我要去寻找我心中的香巴拉。我要去经受精神和肉体上的双重洗礼,争取从此变成一个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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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香巴拉并不遥远
七千万年前,青藏高原南部喜马拉雅山一带是一片叫特提斯海的汪洋大海。
四千万年前,印度板块与欧亚大陆相接的地方发生碰撞,特提斯海消失,喜马拉雅山开始形成。
三百万年前,青藏高原地区为低海拔区,气候温热,森林茂密。
二百万年前,青藏高原开始崛起。
时至今日,青藏高原南起喜马拉雅山,北至昆仑山,西自帕米尔,东到横断山,面积两百多万平方公里,平均海拔四千米以上。
在青藏高原的南部,横亘着绵延两千多公里的地球上最高的山脉喜玛拉雅山。喜马拉雅山西起克什米尔境内的南迦帕尔巴特峰,东止藏南墨脱县境内的南迦巴瓦峰,中部高高耸立着世界第一高峰珠穆朗玛峰,其东西两座高峰的外侧分别是印度河大峡谷和世界第一大峡谷雅鲁藏布大峡谷。地质学家将这两个U字形的峡谷形象地比喻为喜马拉雅山两端的两个“地结”,像两颗巨大的钉子,在印度板块和欧亚板块的结合处,将一条高大的山脉牢牢地钉在地球第三极上。此项地质构造上的奇观深为世人尤其地质界所关注。
不唯如此,似乎连西天净土的诸佛菩萨对青藏高原和喜马拉雅山地区也特别垂青。
传说,在恒河之沙不可计数的无量劫以前,释迦牟尼在竹园林中由众阿罗汉围绕静坐,忽然他的眉间白毫毛放射出一道彩虹般的五色光芒,射到北方雪域。释迦牟尼微笑而道:“北方雪域是三世佛都未曾教化过的地方,是布满魔怪的边荒。将来,佛教会像太阳升起一样在那里弘扬光大,雪域有情众生将走上获得解脱的菩提之道。这个调伏边地的善业者就是圣者观世音菩萨。”
彼时,无量光佛(即阿弥陀佛)国的桑布乔法王,欲献花给佛,遂遣人去莲花海边采花。忽然海上出现一侏巨大莲花,茎粗如轭木,叶大如盾牌,在千片莲叶的中央,大瓮般大的花苞散发着各色光辉。法王闻讯,忙与随从携带各样供品,到莲花荫下供养,祈福祝愿。一日,花苞绽开,裂成四瓣,花蕊中坐着调伏边地的神变化身。他双腿成金刚跏趺,一张脸四只手,两只手在胸前合掌,另外两只手的右手拿着白水晶念珠,左手拿着白色莲花朝向耳际。相貌端庄,装饰着各种珍宝,穿着绸缎衣服,肤色如雪山日出,左肩披黑羚羊皮,掩住乳际。梳着五束发髻,发髻上有珍宝,脸上露出温暖的微笑,光芒照射十方。
从莲花中诞生的正是无量光佛的弟子观世音菩萨。端坐花蕊中的观世音菩萨其时已具足诸行,等解万法,等持众生。
观世音菩萨在佛前发下了一个伟大的誓愿:“尽我形寿,遍度一切雪域众生,若有一众生不得度者,我誓不取正觉。若我于众生未尽度之时,自弃此宏誓者,则我之脑裂为千片。”
立下这个誓愿后,观世音菩萨就来到北方雪域,应现各种神通,悲智双运度脱雪域众生。经过无量劫以后,他所度的众生已像恒河沙一样多得无法计算。但是,他环顾雪域,看到生者无量,而因为愚痴堕落,受各种痛苦;而正在造恶业的众生也是无量无边,如此轮回下去,众生的痛苦将永远不能断绝,而众生也就永远不能度尽。想到这里,观世音菩萨就起了大烦恼,心想:“众生之苦,乃与众生之生以俱来;世间既存,苦何能已?苦苦不已,度何能尽?昔年之誓,徒然自苦,而于众生亦无有益;无益之行,何必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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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香巴拉并不遥远(2)
观世音菩萨心里起了一丝退转之念,这个念头才升起,他的誓言已然应验。观世音菩萨的脑袋忽然自行裂成千片,犹如一朵千叶莲花。这时,无量光佛从裂成千片的脑中现身,对观世音菩萨说:
善哉观世音!
宏誓不可弃,弃誓为大恶;
昔所造诸善,一切皆成妄。
汝但勤精进,誓愿必成就。
三世共十方,一切佛菩萨;
必定加护汝,助汝功成就。
说罢,无量光佛向观世音菩萨传授了六字真言。观世音菩萨听到六字真言,得大智慧,生大觉悟,复持旧誓,永不退转。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具有千手千眼救苦救难的伟大力量,他的力量就是成就于无量光佛传授六字真言的那一刻。从此,观世音菩萨有了十一个头和一千只手,每一个手掌心都有一只眼睛,象征智慧和善巧的结合。他的这个法相远比以前要灿烂亮丽和威武有力,可助一切众生。当他再次在诸佛前发愿时,他的慈悲就越来越大,他发的愿是:“一切众生未觉悟,誓不成佛。”
随后,无量光佛为观世音菩萨开示六字真言的奥秘与功德:
“善哉!善哉!
边地雪域的有情众生,看见圣者你的身体,听见六字真言,就会立刻脱离三恶趣,获得善趣界之身;
边地雪域的厉鬼恶魔,肉食罗刹等伤生害命的精灵,看见圣者你的身体,听见六字真言,将熄灭邪恶之念,生利乐慈悲之心;
边地雪域的虎豹熊罴等发声恐怖、食肉饮血的凶顽野兽,看见圣者你的身体,听见六字真言,将熄灭互相毒害之心;
边地雪域为饥渴所苦、倍受灾难折磨的众生,看见圣者你的身体,听见六字真言,将象获得甘露美食,诸愿满足,苦厄皆除;
边地雪域的有情众生,看见圣者你的身体,听见六字真言,临死的将延长寿命,染病的将诸病痊愈,无靠的得依靠,无助的得帮助。
边地雪域众生的本尊神是你观世音菩萨!
边地雪域的佛法善根是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此六字真言,乃是诸佛智慧之聚集,八万四千经论的精华,五部佛主与秘密主之心要。
此六字真言,只要看见一次,就可成为脱离轮回的尊者;
此六字真言,只要思念一次,就可断除苦根魔障,转生极乐世界;
此六字真言,只要触摸一次,就如同受到诸佛、菩萨的灌顶;
此六字真言,只要修习一次,就会眼前现法身,世间宝藏开;
此六字真言,只要佩戴在身,就可免除四百零四种病患,火、水、毒、兵刃、上下诸魔不能加害;
此六字真言,只要写于珍宝、布帛、树皮,乃至土块石头上,就与写八万四千部经典的功德相等,今生今世可得佛果。
据说,当观世音菩萨为雪域众生沉沦轮回之苦而感到忧伤时,两滴泪珠从眼睛里掉了下来。在诸佛加持之下,两滴眼泪在落地之前化成了两尊度母。一尊度母现白色,幻化为神山岗仁波钦;一尊度母现绿色,幻化为净土白玛岗。
从此,雪域西藏有了两处自然景观中最为殊胜的圣地神山岗仁波钦与净土白玛岗。前者岗仁波钦是岗底斯山脉主峰,意为“雪山之宝”,乃白度母端坐此处化身而成。岗仁波钦为印度教、耆那教、苯教、和佛教四大宗教共同信仰的世界中心。佛经上所说的须弥山即指此峰,此峰“在一个山结正中,四面八方耸矗着著名山脉的顶峰主峰。它并不高于那些群峰,但它却浑圆怪异地从那山结央心升起,像一万只茫茫白羊中蜷卧着一头漆黑的驹犊。群峰都披冰肩雪,只有它如黑玻璃黑水晶,刻着坚硬光滑的纹理线。群峰峥嵘如吼,只有它静若处子。群峰组成一片山的狂涛骇浪,拥戴着神秘肃穆的这异情异色的它。(佚名)”后者白玛岗,意为“隐密的莲花”,乃是绿度母仰卧此处,化身而成的一朵莲花。此莲花绽开十六枚花瓣,十六枚花瓣即为十六座晶莹的雪峰。藏经《甘珠尔》誉之为“佛之净土白玛岗,隐秘圣地最殊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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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香巴拉并不遥远(3)
且说这位绿度母,她性情温柔,善良聪慧,能解脱狮、象、火、蛇、水、牢狱、贼、非人难等八种苦难。在逆境中,绿度母能消除灾难,解除痛苦;在顺境中,绿度母能带来祥瑞,增长福寿。绿度母具有广泛的慈悲、无畏的精神和救世度人的伟大宏愿,因此西藏民间将她视作雪域的守护神而膜拜崇敬。绿度母的形象亦是藏传佛教绘画艺术中最美丽动人的——她头戴花冠,高耸发髻,双耳坠着大环。上身袒露,斜披络腋,身绿,左手拿着一朵莲花。左腿单盘,右腿向下舒展,脚踏在一朵莲花之上。
多么美丽的传说和象征啊!
一滴观世音菩萨的眼泪,变成一尊慈悲的绿度母;
一尊慈悲智慧的绿度母,幻化成一朵纯洁的莲花。
谁会知道在这个美丽的传说背后,还蕴藏着另一个美好圣洁的传说呢?
当雪域众生把绿度母的化身白玛岗视为人间天堂的时候,一个关于“香巴拉”的传说诞生了。
雪域的救主观世音菩萨携佛法之宝六字真言重临雪域之时,一座人间福地在雪域最隐密的峡谷深处出现了。佛经将之命名为“香巴拉”,意为“心中的日月”,“日”代表法力无边的释迦牟尼佛,“月”代表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
于是,流传着以下的传说就不足为奇了。
当时,人们纷纷走上寻访香巴拉的朝圣之途。但是,凡前往香巴拉的人,沿途要经历无数艰难险阻,穿越人迹罕至的雪山、原始森林、急流险滩、沟壑峡谷,遭受风霜雷电和瘟瘴魔境的侵袭。前后共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
下面,按照神话的叙事方式,该是不畏艰险的英雄出场了。
两个满腔热血、心怀虔诚的年轻人踏上了寻找香巴拉的险途。在雪山脚下,绿度母扮作凡人向来者馈赠黄金珠宝,其中一人接受了,却因负重加大,体力不支,步履艰难,不慎坠入万丈深渊,死于非命。另一位勇敢的年轻人拒绝了黄金珠宝的诱惑,历经八十一难,九死一生,终于到达了人间天堂香巴拉。
千百年来,雪域千千万万虔诚的佛教信徒都为香巴拉深深诱惑。
甚至连最早进入西藏的西方人,对此也着了迷。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初,英国作家希尔顿·詹姆斯穿行于喜马拉雅山南麓的深山峡谷,苦苦寻觅着香巴拉的踪影。几年后希尔顿返回英国,声称自己已找到了传说中的香巴拉(又译香格里拉),并于一九三三年出版了一部纪实小说《失去的地平线》。希尔顿用他优美的文笔向世人描绘了一个隐藏在喜玛拉雅山深处,神奇而美丽的世外桃源——香格里拉。书中香格里拉神秘的峡谷、巍峨的雪峰、美丽的湖泊、茂密的森林、散落在山间的木屋、房前屋后盛开的桃花李花、与自然和谐相处与世无争的居民,深深吸引了大萧条时期生活艰难精神空虚的西方人的心灵。《失去的地平线》一书出版后受到广大读者的亲睐,半个世纪以来一直畅销不衰。一九四四年,好莱坞将小说改编后搬上银幕,主题歌《美丽的香格里拉》从此传唱世界各地。二战结束后,面对战争带来的废墟,西方人对人类的前景和现代文明产生了深刻的怀疑。一时之间,西方世界刮起了一股寻找精神家园的热潮——去印度,去尼泊尔,去西藏,去远在东方的神秘国家和地区,去寻找古老的信仰和人类已经遗失的精神文明。
顺应这股潮流,印度、尼泊尔、不丹等国的旅游业开始兴旺起来。一九五六年,印度国家旅游局宣布喜马拉雅山雪峰上的小镇巴帝斯旦为希尔顿笔下的香格里拉;一九九二年,尼泊尔不甘示弱,自称本国喜马拉雅山南麓的莫斯唐小镇才是正宗的香格里拉。
相对而言,香格里拉(香巴拉)真正的故乡中国却显得过分迟钝了。一九九七年九月,云南省向外界正式宣布,香格里拉在迪庆藏族自治州中甸。紧接着,烽烟骤起,云南怒江、丽江、四川稻城与云南迪庆同室操戈,纷纷展开类似宣传。
毫无疑问,“香格里拉”们手中都握有大量证明香格里拉非我莫属的“证据”。可惜它们有意无意都把最至关重要的一点给忽略了。那就是香格里拉首先是一个佛教圣地,而那些地方在自称“香格里拉”之前,几乎都是寂寂无名。此外,很重要的一点,无论是希尔顿所写的香格里拉在“thewildsofTibet(西藏蛮荒之地)”,还是根据佛教典籍记载或民间传说,都明白无误地表明,香格里拉与荒寒的高原紧密相接。其实也正是因为如此,香巴拉才会被饱受高原严酷寒冷气候折磨的雪域居民视为人间乐土。
想像一下,当从小生长在冬季长达半年以上的寒冷高原,整日面对漫无边际的荒漠和空茫苍凉的冰天雪地的雪域居民,一旦他翻越过喜马拉雅山的一个丫口,只须向前行走二三十公里,就来到了一个四季如春、遍地花开,野果满山、森林密布的热带地区,眼前的景象对他而言,当然已完全超出了理智所能到达的范围。时间在惊慑过度的心灵里留下了一段空白。当渐渐恢复了一部分神识,他的口中喃喃着的,唯有那一个梦幻般的词语:香巴拉!香巴拉!
这样的地方,西藏乃至整个藏区只有一处,没有更多。它正是我们前面提到过的,位于喜马拉雅山南麓、雅鲁藏布大峡谷深处,传说是观世音菩萨的一滴眼泪绿度母幻化的一朵白色莲花——佛之净土白玛岗,今称墨脱县。


第一章 香巴拉并不遥远(4)
令人遗憾或者应该庆幸的是,在市声喧哗人心浮躁的时代里,这一朵美丽的莲花,仍沉静如独在深闺的处子,含羞开放在雪域秘境之中,尚不为世间众耳所闻。
在西方人的眼里,中国是远在东方的神秘国度。美国人每遇到棘手之事,会感叹“如果我在中国就好了!”当听不懂别人的话时,会说“你说的大概是中国话吧!”。在中国人的眼里,西藏是远在西部的神秘雪域。一曲《青藏高原》风靡大江南北。“走,去西藏!”已成为勇者的宣言。在西藏人的眼里,墨脱是远在南方的神秘净土香巴拉。虔信的佛教徒把去墨脱朝圣一次视为终生之幸,而一般人则畏于险途,“今生只能向往了”!
清代史料中留下了有关信徒前往墨脱朝圣之盛的记录。当时,噶厦政府向全藏发出了阻止信徒前往南方秘境白玛岗朝圣的布告:“近闻民间盛传,南方宗教圣地白玛岗有吃不完的糌粑山,喝不完的牛奶湖。川西藏东一带百姓因之变卖家产、抛家舍业,举家前往朝圣。许多人死在了路上,许多人一去不回。”
这个多少年来,让千千万万虔诚的信徒魂牵梦萦甚至不惜生命,千里迢迢前来朝圣的莲花净土,究竟是怎样一个地方呢?
如果你有幸亲临,目睹此地之群山堆砌雪峰皑皑,恰如白色莲花层层绽放,就会相信传言不虚。除去宗教和传说给墨脱蒙上的一道亮丽的光环,独言其境内固有的自然景观,如已被确认为世界第一大峡谷的雅鲁藏布大峡谷,视觉上的世界最高峰海拔七千七百八十二米的南迦巴瓦峰,四十公里范围内极地、寒带、温带、亚热带、热带气候兼备举世独一无二的垂直自然带等,任意拈出其一,亦足令世人叹服。
然而,由于雪山阻隔,墨脱每年有###个月时间与外界完全隔绝,更兼路途艰险,至今未通公路,因此很少有外人进入。墨脱既是一方未遭污染的净土,也是一个难以涉足的秘境。
如此一个风格独具令人神往的地方,难道真的完全躲开了人类好奇的目光和某些人贪婪的天性而安然无恙地遗世独立着吗?不然!
大约两百年前,本来世居门隅的几个门巴族部落,因无法忍受当时藏族统治者的欺凌压迫,为寻找传说中的香巴拉,举族东迁。由于沿途受到堵截追杀,又遭疾病饥饿侵袭,死伤大半。最后,剩下的人们逃进了这个道路艰险异常、山高谷深却又四季花香、物产丰富,虽有猛兽毒蛇但无苛政赋税的佛之净土白玛岗。门巴族类人进入白玛岗后,受到当地土著珞巴族类人的排斥,导致双方刀兵相见,史称“门珞之战”。文明程度较高的门巴族最终打败了尚处在原始阶段的珞巴族类人,成为白玛岗的新主人。
一百年后,西方的探险家、传教士和间谍怀着不同的目的,“以死为侣”开始闯入神秘雪域。他们大多装扮成佛教徒,在转经筒里藏着测绘用的棱镜罗盘,带着只有一百颗珠子的念珠,用珠子数步测量距离。这些人大部分病死在了途中或神秘地失了踪。在少数完成指派使命的人当中,以一个叫基塔普的锡金人成果最为丰硕。基塔普本是英国所派遣情报人员的仆人,主人失踪之后,他独自流浪于西藏各地,花了四年时间最终完成了由其主人承担的任务。他的最大成果之一,就是一八七八年在墨脱县境内的雅鲁藏布大峡谷中发现了一处高约一百五十英尺的江中瀑布(大跌水),其规模可与尼亚加拉瀑布相提并论。
一九一三年,情报官贝得受英国外交大臣麦克马洪爵士派遣,秘密潜入西藏,勘测地形以备侵略之用。贝利在他有名的《无护照西藏之行》一书中这样描述:“从申格宗(今墨脱县格当乡)到白玛岗宗(今墨脱县墨脱镇)的路上,我找到了一条通往雅鲁藏布江的小路。在路的尽头,我看见了云雾般溅散的浪花。那里的江水从宽约四十五米的峡谷中咆哮而过。江心有落差约九米的瀑布,倾泻而下的激流在江面上溅起层层浪花,浪花之上又形成一层云雾,云雾高出瀑布顶端约六米。在阳光照射下,云雾里出现一条横跨两岸的巨大彩虹。”贝利将其命名为“彩虹瀑布”,还拍摄了照片,从而留下了珍贵的记录。
一九六二年,中印边境战争爆发。人民解放军为反击印度侵略军,首次开进墨脱县,墨脱县成为大陆地区解放军最晚进入的一个县。
一九七三年,中科院青藏高原综合考察队大峡谷水利资源考察分队首次进入墨脱,展开科学考察活动。
一九九八年,中科院雅鲁藏布江科学探险考察队首次徒步穿越雅鲁藏布大峡谷。此次活动证实“彩色瀑布”已不复存在,其遗址处仅余四处跌水向人们诉说着昔日的壮丽辉煌。学者分析,“彩色瀑布”可能毁于一九五零年八月十五是那声里氏八点五级的“墨脱—察隅大地震”。那次地震,曾使雅鲁藏布江江道阻塞,同时造成大面积山体滑波,墨脱县一个临近江岸的村子被滑落的山体吞没。
不独科学家们,自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以来,昔日的白玛岗今日的墨脱县,开始倍受国内外探险家和旅行者的亲睐。几乎每年都有他们中的一些勇敢者翻越喜马拉雅山口,来到此地寻找“世外桃源”——香巴拉。
在朝圣者的心目中,墨脱是他们梦寐以求的人间天堂;
在探险家的心目中,墨脱是他们魂牵梦萦的雪域圣地。
这篇故事所要讲述的,是一个曾经心怀梦想的人,一个曾经欲在墨脱解开沉埋心灵深处的“桃花源”情结的人。
岁月的指针要拨回到一九九二年八月。那时,受援藏的感召,我志愿进了藏;接着或许是受命运的驱使,我神差鬼使选择了墨脱。一路火车、汽车,风尘仆仆多日。此刻,我终于来到了墨脱的门户多雄拉山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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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如一珠露滴入莲花心(1)
佛教里有个神话:有一位国王,穿越印度所有的王国,走遍高山峡谷,大河南北,历经千辛万苦,只是为了寻找如意宝珠。他因此荒废了政事,疏远了群臣,冷落了妃嫔,抛弃了国王的尊荣,也远离了人生的欢乐。遗憾的是,一直到死他仍没有找到那颗如意宝珠。可怜的国王做梦也没有想到,如意宝珠一直在他头顶的王冠上闪闪发着光呢!
莫非这个故事在说,如意宝珠其实不在别处,而是在每个人自己身上?
假如事实的确如此,天底下恐怕也没有几个人会真正相信。
果然,我就是不信者之一。否则,我也不会走进梦想之中的香巴拉了。
在想像中,我的西藏之行似乎应该以这样的场景开始——像《爱情故事》续集《奥利弗的故事》的最后一幕:他们两人的人生观如此格格不入,毕竟,男女之间光有爱是不够的。在香港太平山的山顶上,奥利弗与玛西诀绝时说道:“我根本没有能力改造这个世界,但是我可以不去同流合污。”
一首英文歌也吟唱着类似的处境:“Ifyoucan’tchangetheworld,’tchangeyourself,then,changetheworld.(假如你改变不了世界,改变你自己;假如你改变不了自己,那么就改变世界。)”社会与个体不相适应时,总得要有一个改变才行。问题是,不同的人会做出不同的选择。
社会在进步,这一点毋庸置疑。只是,这个结构越来越复杂,分工越来越细,把个体局限在某一狭小领域内从事单调琐屑工作的社会,是否已不适于个体的发展和成长了呢?
我们每一个过着平凡生活的人,难道从来都没有对自己的生存状态做过一丝反醒吗?
事实上,法国作家加缪已为我们代劳了——星期一早晨,他(她)六点半起床,上厕所,洗澡,更衣,吃早点。再花一个钟头乘车上班。他(她)的工作完全没有意义,不是为了那点微薄的薪水,没有人会去做这种事。然后,回家,坐在一个没头没脑的娱乐盒子前面。然后,上床睡觉。这部连续剧重复在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上映,总共持续四十年,直到他(她)退休,老得无法再发掘另一种较好的生活方式。星期六,他(她)设法恢复自己在另外五天耗去的精神。到了星期天,他(她)也许会去亲戚或朋友家里,如果他(她)不太敏感,就可以享受没有营养的聊天,闲扯些关于食物、天气或足球比赛的话题。偶尔,他(她)会喝醉酒,来一场云雨之欢,纾解自己紧张的荷尔蒙。他(她)唯一的目标,是赚取足够的金钱,抚养及教育下一代,让他们能够成长,以重复同样愚蠢的游戏。
加缪要求我们在这个人(也就是我们每一个人)的生活里,找出一些恒久的价值。也许有一天,他(她)或许在醒来之后,发觉自己一无所有。
从这个意义上说,当年的我,算不算一个不甘如此沉睡的人呢?


第二章 如一珠露滴入莲花心(2)
广阔的草原、浩瀚的沙漠、苍莽的雪山,才是我的向往和追求。我将开始过完全不同的生活了。
随着岁月的流逝,当一层层帷幕被揭开,我愈来愈清晰地看到了——在命运的雾里,其内核不再像初见时那般模糊、虚幻,而是显得真实、晶莹,它放射出耀眼的光芒,伸出手臂向我召唤着。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总感到心中淤积了浓浓的厌倦之情,一直挥之不去。或许,这种厌倦之情每一个人人或迟或早都会沾染一点。在一生中的某些时候,他突然对一潭死水般单调的日常生活产生了极度的厌倦,而对一切新鲜事物都跃跃欲试。他很想去异域他乡,去探险,去流浪,去过一种崭新的生活……总之,他渴望着某种偶然的机缘会给自己的生活带来料想不到的变化。事实上,大部分人都这么想过,不过只是想想而已。想过之后,他们仍然会一如既往地生活下去。只有少数的人,他们不只是想,而且付诸行动。因为当他们清楚地了解了自己的处境后,再也无法继续忍受他们视作苦役的日常生活。结果是,他们远离人群,变成了游离于社会秩序之外的人。
透过车窗,看着远处绵延千里的苍茫群山,我有一种解脱之感。群山中星星点点散布着无数牛羊,骑着骏马的牧人在引吭高歌。我多么想成为游牧民族的一员啊!蓝天白云青草地,逐草而居,在大地母亲的怀抱里流浪一生一世。
翻越多雄拉山,步行四天,饥饿、寒冷、孤单……终于抵达这座村庄般遗世独立的边境小城——墨脱。
四十天,几乎整整四十天,我如何料到自己竟会到这种地方呢?我想,也许这是命中注定。是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部分命运是外界强加于我的,部分命运是我选择的!无论外界强加还是我自己选择,都同样是命中注定。我不在这个点上反抗命运,而是跟着它走。因为落在我手中的是一个死结。我只有顺着绳头走进去,当从另一端走出时,结会自然而然地解开吧。
远处,山顶的积雪与白云连在一起,不可分辨。山腰盛开着一树树火红的杜鹃花,远远望去,红绿相间,美丽如画。“山水相连,云树相依,花草相拥,自然界里万事万物都是如此亲密无间、融洽和睦。为什么,为什么只有人心是分离的呢?”我问自己。但是,答案在哪里呢?眼前这幅景象,我将永远铭记。也许有朝一日,它会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一切。
墨脱的山水、树木、云彩以及空气中混杂的淡淡野花香味,这一切,都使我感到格外亲切。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前世的乡愁”吗?仿佛自己应该生于斯长于斯老于斯死于斯似的。这种“此地我曾来过”的感觉,就像源于心中某种古老的记忆,沉睡多年后突然被唤醒。第一次见到喜玛拉雅山和雅鲁藏布江,我并不感到惊异或兴奋,只觉得重游故地一般,心中竟涌起怀念与眷恋的情感。我当然不相信前生后世的那套佛教理论,但我也绝不否认世界上尚有许多无法解释的现象和事物。譬如当前的经历,明明在现实中自己清醒着,却又分明像在梦里。
神奇诡谲的这片覆满森林的大地,就是我的第二故乡了。墨脱,终将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对它的感情,也终将成为实实在在的今生的眷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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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如一珠露滴入莲花心(3)
在开山的几个月里,也偏偏是阴雨连绵的雨季,墨脱秀美的风光大大地打了折扣。一路之上艰辛异常,行路的人们无暇顾及两边的景致。这也许正是我初进墨脱时略微有些失望的缘由吧。
雨点节奏有致地滴落下来,水面上泛起一个个水泡。每一个水泡出现和消逝的位置事先均无法预知。微风吹过,水面上起了涟漪,水泡也随之破碎消失了。嗅着混合花香和泥土气息的潮湿空气,我隐约感觉到了花枝上花瓣的轻微颤动。我情不自禁伸出了手,檐水自指缝间滑落。突然,我感到从未有过的疲惫袭上心头。手指竟是如此脆弱,甚至握不住一颗水滴。多少年来,自己执著追求着的究竟是些什么呢?
在墨脱,花的开落,已不能代表时序。墨脱的气候不像别的地方有春夏秋冬四季,而是以干湿之别分为两季,干季湿季各约半年。每年###月间,为湿季的极致。阴雨连绵往往一半个月不见阳光,千山万壑都笼罩在重重迷雾中了。或者对于当地的干部和百姓,这是一个最苦闷的时期,但在一个过客的眼里,竟如置身在仙境一般了。只是,如果他稍微多呆上几日,心中也免不了要惆怅起来。刚到墨脱的头几天,我完全被不间断的雨困在屋子里不得外出了。雨在滴落,细微的声音敲打着耳膜,撞击着心灵,无声有声间透悟永恒与瞬间的秘密关联。此刻,我正呆呆立在招待所的门边,望着雨幕发着愁呢。人的命运与雨滴的命运何其相似啊——落在屋顶上,滴成檐水;落在山间,汇成溪水,落入花草,凝成露珠……
几乎是平生第一遭,我感到肩头压着如此巨大的重负。怕是没有几人有过这样的感受和经历吧。孤身一人,贸然闯进被人称为“地球上最后一个秘境”的异域,来寻找传说中的乐土香巴拉。简直像是传奇小说里的情节,我担心的正是这一点。我希望自己不虚此行,有所发现,有所收获。但我心里清楚,如果一部小说有一个圆满的结尾,那就不会是一部完美的小说。有一个悖论隐匿在这里。
走过繁花满枝的地方,我顺手弹落一朵桃花,五枚花瓣飘然坠落。凡寻找桃花源的人,无一例外都将失败——仿佛有个声音在说。望着一树树艳丽逼人的桃花,我不禁摇摇头。
看啊,树上的花朵,有缘的,聚在一起开落;无缘的,各据一枝,遥遥相望。但待到凋谢之后,先前在一起的,大半会分离;先前分离的,反而会聚在一起。正如停在枝头“唧唧”叫着的两只色彩斑斓的小鸟,在明媚的春光里,它们来到花间嬉戏玩耍,尽情享受阳光、花香和爱情,至于将来的事谁也不去想它。无奈的是,一阵风雨过后,满园的花将凋零殆尽。果然起风了,微风,如情人的纤指,抚过面颊。抬头看时,两只小鸟已经飞走了,花瓣纷纷飘落。而我,静静看着眼前的景象,思绪联翩……刹那之前,鸟在树梢,花在枝头;刹那之后,鸟飞逝无踪,花随风飘落;但是,就在这刹那之间,我看到了天空的飞鸟,风中的落花。
世间万物确乎变动不居,永不止息。鸟和花是如此,那么人呢?自出生始,从婴儿到儿童、少年,直到现在,我一直处于变化成长之中。过去的我已不存在,未来的我还未出现,而对于现在的我,又如何给他下一个定义呢?“我是……”或者“……是我”?
如果有人此刻看到我的一举一动,一定会深感迷惑。我缓步行去,似乎在找寻什么。莫非我从前到过这里,且丢失了某物?在树林里面,一花一草,一鸟一虫,都变成了我的朋友。我仔细地察看着,哪一朵蓓蕾刚刚绽放?哪一颗芽正在吐绿?在我未来之前,林中发生的一切事件我都想知道——多少花瓣在风中飘落,多少露珠在晨曦中逝去。树上有一只小鸟,我吹起了口哨,模仿它的叫声,它并不飞走。起初,它歪着头好奇地看着我,继而又在枝间上下跳跃,“啾啾”叫个不停,仿佛在与我对唱,又像是老师教授学生学习新的语言。与鸟儿游戏的我,似乎也变成了一只鸟,身体轻盈,两肋生出了双翼。翱翔云天,无拘无束,鸟儿的自由,才是真正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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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如一珠露滴入莲花心(4)
左边,两株绿树枝条繁密纤细,姿态优美,镶嵌在蓝色的背景上,给人恬淡宁静的感受。我独自沿着县城边上杂草丛生的公路向前走着。正前方出现一条湍急的溪流,两侧是如翼张开的翠绿山坡,山坡上,各色野花竞相开放。一匹白马安闲地吃着草。蔚蓝的天空飘浮着几缕淡淡的云彩。来到林间,我紧靠着一棵不知名的大树坐在了地上。环顾四周,阳光从树叶间隙透射下来,在地上形成的光斑杂乱地跳动着。溪水流过之处,一块青石上长满新生的嫩草和苔藓,出露的片片云母在阳光下闪耀着银光。
四周树木种类繁多,高矮不一,浅绿色、橙黄色、红色……不同色彩的树叶昭示着时序的变迁。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究竟是哪一种或几种野花散发的香味,我却无从分辨。微风轻拂,树叶哗哗,水声潺潺,鸟鸣啾啾……组成了一首春天奏鸣曲。此时此刻,眼、耳、鼻诸感官都陶醉在融融春意之中了。真想画下此处的景致,录下此刻的声音,写下此刻的感受。但这一切,都无法代替置身于大自然的心灵触动。一个人只有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耳朵去听,用自己的心灵去感应,自然的美才会真正向他呈现。
远离了溪水,周围显得异常安静,但绝不是没有一点声音。凝神细听,远处灌丛里时而传出的几声清脆的鸟鸣,耳际轻微的风声,隐约的人语,潺潺的水声……乍听之下,各种声音皆不相同。实际上,鸟鸣人语,风声水声,其本质并无不同。它们都是不同事物用自己的语言倾诉的心声。欲领会其中的含义,则需要用心灵去聆听。享受这美妙的一刻吧,不要再期待将来,真正的自我只存在于思维处于最清醒状态的瞬间。刹那即永恒,我所能拥有的也只是这眼前的一刹,连这一刹也在不停地流逝……
时间无法逆转
只有你能回首
我正凝神注视眼前的一刹
呀它已夭亡
在我的凝神注视之下,世界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当我闭上眼睛,我忽然迷惑了——眼睑内外的两个世界,究竟哪一个才真正发生了变化呢?
每一次走进大自然,总会有所收获,绝少空手而回。世间万物都有其存在的意义,而最深刻的真理常常就包含在最平凡的事物中——哪怕只是一束光、一缕风、一叶草、一滴水、一粒沙,也都能向我们传达造物的讯息,昭示高深的智慧和无上的真理。也许,当一个人真正了解了一瓣花的涵义,他也就真正了解了解自己、了解了世界。
飘渺的歌声从某个方向传来,又倏然消逝。它带来了什么讯息?一种神秘的力量,强大的力量,使凡人变成了神灵,使冰雪化为火焰……
感谢上天赐予我感悟的一刻,在朝阳升起的刹那,我得到了至高无上的启示——
当第一缕阳光照在我脸上的时候
我将绽放一个亘古未解的微笑
当第一缕阳光照进我心扉的时候
我欲洞开一个冰雪严封的世纪
我远不是第一个游历此地的外来人,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不同的人的眼光和行为之差异真是令人惊讶。他们匆匆而过,带走了一些照片和标本。而我,只想踩遍每一寸草地,抚遍每一朵野花。我与他们之间,永远架不起联接的桥梁。现代的人们惯于用显微镜一类的科学仪器观察自然界,用数字、字母、符号和算式描绘自然的特征和变化,却往往忽略了大自然的主要特性即生命力及美感。我们从一片叶、一瓣花上看到的应是旺盛的生命力和极致的自然之美,而不是组织、细胞、分子或原子。试想,我们知道了某株植物属于某纲某科,并了解了它的生长过程及用途,难道就能使我们更深刻地发掘心灵深处的情感吗?能使我们与大自然更加亲密无间吗?恰恰相反,随着科学的发展,人类与大自然渐渐变得生疏隔阂了,甚至彼此之间产生了敌意。举目四望,千百种花草树木、飞鸟鸣虫,除了极少数外,我均不知其名。但是,因为看见了它们,而使我的内心产生了真挚美好的情感,对此,我除了感激,更有何求?
走过雨后的小径,我偶尔弯下腰,摘一片草叶、撷一枚花瓣放进手心。恍惚间,我觉得自己也变作了生长在路边的一根草、一株花,承受阳光的恩泽、春风的抚慰、雨露的滋润。
人生固然短暂,也绝不是没有喘息休憩的时刻,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人们行色匆匆,甚至来不及采撷一朵路边的野花?
人类文明日益进步,人类自身的感官却日渐退化了。难道不是如此吗?我们往往先看见了花朵,才闻到花香;先看见了溪水,才听到水声。在紧张的生活节奏压迫之下,我们的视、听、嗅、触种种感官已不能协调一致地进行有效的工作。诗人伊奥内斯库曾经写道:“我们已经忘却了什么是默想。我们不再能观察,也不再能够仰望天空。我们既看不见世界之近,也看不见世界之远。”


第三章 你生命中封闭的墨脱
今天,1993年9月25日,第一辆汽车开进了县里。我亲眼看到了墨脱历史新的一页已经翻开,一个空白从此填补了。
下乡途中,惊闻汽车鸣笛,在雅鲁藏布江河谷里回旋。过了一会儿,几匹马疯狂奔来。它们从未见过庞然大物的汽车,必是以为猛兽来了。车开过来,司机是墨脱驻林芝八一镇办事处的,有些醉意,说是喝酒壮胆。果然,半个月后他跑第二趟车时,一座木桥塌陷,同车驾驶室坐的乘客被飞起的石头击中头部而死,他虽连车跌落溪中,却侥幸逃得一命。
一年后,当我走出墨脱,来到扎墨公路起点时,我看到了兀立在丁字路口的通车纪念碑。碑上用藏汉两种文字镌刻着如下碑文:“墨脱县是全国唯一不通公路的县……北起波密县扎木镇,南至墨脱县城,全长142公里。翻越嘎龙拉山,穿越嘎龙藏布江、金珠藏布河谷,沿线山高沟深,年降雨量2500毫米,泥石流、山洪滑坡、雪崩等灾害十分严重……1994年2月1日”。读完碑文,我立在碑旁,愣了好一会儿,也许我真的太疲惫了。当时我并不知道,十多年后,墨脱公路依旧只是镜花水月。在那一刻,我忽然想到了一个关于“蛇”的譬喻——不断向前推进的公路像一条蛇,蜿蜒游向莲花的心。
我曾经想像,在墨脱这样的边境小城里,必定有许多温馨美丽的故事。但在进入墨脱之前,我的心中已不无忐忑。大学时读华顿的《天真时代》,我曾产生过类似的感受——阿切尔对埃伦说:“我要想个什么办法和你一起到一个绝对不存在的地方去。在那个世界,我们只是两个相爱的人,相依为命,把世间的其它一切都置之度外。”埃伦回答:“哦,亲爱的——哪里有那样的国家?你可曾去过?我认识许多人,他们都曾想找到这样一个地方。结果呢,请相信我,他们全都错误地在小站下了车。在像哥伦,或者比萨,或者蒙特卡罗一类的地方——和他们离开的旧世界没有什么两样,只不过要小得多,脏得多,而且更加混乱不堪。”
清晨,鸡鸣犬吠之声传来,好不热闹,简直与生活在乡村无异。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位于雅鲁藏布江左岸一座小山包上的墨脱县城,不禁让人想用“袖珍”一词形容它。坐落在山包顶部的东西南北四排木屋,是墨脱县各机关所在地。因为是木板房,最大的麻烦是鼠患和漏雨。我的宿舍就在其中一排木板房里,10平米大小的半间木屋,卧室、客厅、伙房三合一。条件所限,只好在门口摆放一只用青油筒改装的火炉,在门口煮饭炒菜,雨天檐水滴下来,常会淋湿柴禾,浇灭炉火。
交通不便所致,县里的物资极其紧缺,基本上实行配给制。其实也就是逢年过节配给一点生活必需品,一年也就两三次而已。下午我领回了专为春节供应的物品——两听红烧猪肉罐头,两斤腊肉,一小袋香肠,一斤白糖,一斤水果糖,一盒一号电池,两包蜡烛,一条黄果树牌香烟,两瓶沱牌酒,两双解放牌胶鞋。由于县里的小水电站每天仅晚上七点至十二点供电,所以电池和蜡烛是重要的必需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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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你生命中封闭的墨脱(2)
我不来西藏,不进墨脱,又能挽回什么?在梦魇中挣扎,企图甩掉黑暗奔向光明世界。然而梦是如此深,睡眠是如此沉。我一心寻找的香巴拉是不是就是这里?我一心向往的世外桃源是不是就是这里?为什么现实与理想相差竟是这么远?
坐在林间的一块青石上,我想理清杂乱的思绪。必须承认,在岁月的河里,没有人能够逆水行舟。自然地,一个人也不应该总是沉溺于对往事的追忆之中。但是,若只面对枯燥乏味的现实生活,岂不有些太过无聊?况且,与扑朔迷离的现在和飘渺虚幻的未来相比,那些过去已成定局的往事能以其真实、清晰给予人们特殊的安慰。
这就是我的一生了吗?没有人能看出我心底淤积的悲伤。他忽地说道:“你不是一个普通的人。”说话之时,他目光望定远处,神情有些古怪。直到另一个战士暗地里告诉我,才知他近些天因环境太过压抑,导致精神分裂,连队已准备派人送他回四川原籍。
从德兴乡回来,充满劫后余生的心悸。我又吃了一回单枪匹马的苦头。前年第一次进墨脱县,在无人带路的情况下,竟独自一人闯进来,同样也迷了路,费尽周折。
去德兴乡,对一件故意伤害致死案进行补充侦查,重新进行尸体鉴定。同行的有县公安局副局长高东升和县医院副院长。战战兢兢地过了藤网桥,我们先来到德兴乡政府。不幸当晚我没抵挡住乡里干部的热情好客,一会儿黄酒,一会儿白酒,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早晨,我头痛欲裂。为了不打乱定好的计划,我用冷水冲了头,然后跟着他们三人上路了。发案的村子距乡里有三十多公里,途中要翻越两座大山。出发不到一小时,酒劲发作,我全身颤栗不止,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两手不停抖动,却无法控制。同行的乡党委书记只好带我们到了近处的一个村子,大家决定先稍事休息。我在一户村民家中,逼着自己吃了一点东西,才慢慢恢复过来。出门继续前行,不料这时天却下起雨来了。在雨中走了十多个小时,大家全身上下都被淋得湿透。走进被害人的家,我们立时被凄惨的哭声包围了。经过反复解释,终于得到被害人亲属的谅解,得以重新验尸。
第二天上午,大家来到村边,埋葬被害人的地方用树枝围了一个圈。他们动手挖掘时,我躲在远远的地方,欣赏着一树树艳丽的桃花和一朵朵飘过山腰的云雾。
下午两点,我们踏上了返回的路程。毕竟是要回家了,精神也好了许多。于是开始为“私利”奔忙了。一路之上,有多处竹林。竹林之中,生满了各种兰花。大部分还未开花,叶间垂下一串串花蕾。我挑选枝叶最好的,用手挖出来。天快黑时,我背上的小藤筐里,已塞满了兰花。
满心欢喜的我并不知道劫难即将来临。他们三人都是门巴族,边走边用门巴话聊天,怕我走丢,便一直让我走在前面。天逐渐暗了下来,已经快看不到崎岖的路面了。我绝对没有料到,就在天将黑即黑的十多分钟时间里,我走上了当地群众种玉米的岔道。
渐行渐远,在一个小瀑布处,没了去路,天也彻底黑了。起初,我还在不慌不忙地等待着,半小时、一小时、两小时过去了。七、八个小时没吃饭,天上又飘起了雨,又冷又饿的我逐渐慌了神。附近的瀑布撞击岩石发出种种怪异的声响,周围云雾缭绕,光影憧憧。我的心被深深的恐惧攫住了。困倦已极,却不敢睡着。听乡书记讲,这一带已有狗熊出没。脑子里一幕幕放电影似的过着往事,甚至本来以为忘了的事,也忽然都回忆了起来。偶尔抬头,天空飘动的暗暗的云彩,竟像是一具具浮在空中的尸体,说不出的恐怖。
这一夜,长过几个世纪。我终于熬过来了。天亮了,我发现自己还好好地活着。只是两只鞋上渗出许多血来,昨晚不知有多少蚂蟥把我当作了美餐。
顺路返回,来到岔路口,才知自己的确走错了路。原来这里到乡里,大约只有两小时路程。路过乡政府旁边的学校,教室外站着的数十名小学生见了我,呼啦啦欢呼着围了上来。走进乡政府,一眼看见院子里齐整地站着一排人,乡书记等人迎了上来,激动地问候着。
他们告诉我,昨晚我“失踪”后,他们先回到乡里,召集了民兵和乡干部,共十五人连夜在我“失踪”那一带搜寻。县医院副院长和乡卫生员则准备好了手术器械和急救药品。因为他们分析我很可能不小心从陡滑的路边摔了下去。近两年,那里已摔下去过两个人,一死一伤。所以即使我被找到了,也必是非死即伤。尤其西藏迷信“有二必有三”,所以他们都往坏处想了。因此,偏偏忽略了我走上的那条岔道,结果自然是找了好几个小时,也没有发现我的踪影。早晨乡里集合民兵,大家穿了长雨靴,原准备去雅鲁藏布江边打捞我的“尸体”。
高东升说的更为惊心。他昨晚梦见有人敲门,打开门,我站在门口满头是血。他把这看作恶兆,于是一大早给县里写了一封信,要求县里派人增援搜寻工作。只是送信的人还未出发,我已经活着回来了。
提及这位公安局副局长,还有一段听来的传奇。大约四、五年前,高东升和县商粮局干部索朗群培受命看守八十K仓库。当时二人都是二十岁上下。时值冬季来临,那年气候异常,八十K一带大雪不断。县里几次派去接应的人都被厚厚的积雪挡回。直到六个月后,随着春季到来积雪逐渐融化,县里再度派人去八十K。这次派去的人踏着积雪艰难前行,到达八十K时,双腿也已被冻伤。另他们惊诧不已的是,大家估计已经遇难的高东升、索朗群培二人,竟活生生地出现在了他们面前。在与世隔绝的六个月里,二人生活的具体细节,没有人知道,他们自己也很少谈起。大家只是知道,在他们看守的仓库里,有成吨的大米、各类罐头和大量白酒。索朗群培曾有一次提到,为防频繁出没的野兽袭击,他们二人每晚都是轮流睡觉,保持炉火不熄。


第三章 你生命中封闭的墨脱(3)
雨夜连着雨天,雨天连着雨夜,人仿佛都要发霉了。开山季节已来临,人们恢复了活力,为长途跋涉做着准备。
墨脱地势四面高,中心低,像一口井。生活在里面的人,自然就像是一只只井底的蛙了。翻越高高的雪山,一路下行,无论是谁,心里都会有种说不出的压抑。县里的干部彼此寒暄时,最常用的问候语是“什么时候进来,什么时候出去”,好象大家都是呆在监狱里的囚犯似的。其实,我们的生活饮食条件,的确比许多监狱的犯人还要差。农牧局的达娃诉苦说,上次翻嘎龙拉去波密县,那里的小孩看见他们头发蓬松、满身污迹,直呼“野人”、“野人”。穿着脏兮兮的解放鞋,走在扎木镇的水泥路面上,觉得特别寒酸。莫非正如习惯了监狱生活的人,反倒惧怕墙外的自由和喧嚷了吗?
我天生是一个散漫的人,自小就不愿接受任何约束,但我现在已经成了一个典型的小公务员了。在这循规蹈矩按部就班的生活中,我根本看不到任何希望。无论是学校还是机关,都是“象牙塔”,它们只造就“贫血者”和“软骨病”。我只想早日做一个真正的自由人,不再受条条框框的约束,自由自在做自己想做的事,说自己想说的话。
溪水底下铺满了光滑的圆石。在漫长的岁月里,它们遭受了流水的不断冲击,已完全失去了本来的面目。与流水相似,磨灭个性,正是人类社会的第一功能。有些人在我面前以“成熟”自诩,但我发现,他们的声音干涩,语言粗陋,思想浅薄。其实,他们只是因虫啮噬而提前凋落的绿果,在污泥中虽变成了红色,内心却早已腐烂。我以为的“成熟”,不是水中的圆石。
在加拉莎至甘甸乡的一个藏珞杂居的部落式村寨里,我平生头一遭亲眼目睹了一场驱鬼仪式。驱鬼仪式一大早就开始了。全村的男性不论长幼都手持砍柴刀或短木棒,在村内和附近山林里四处挥舞,作砍杀状,且口中不停大声吆喝着什么,大概是在吓唬鬼怪。村里的女人们则忙着准备饭菜。据村长讲,这项活动每年都要进行,即是一次驱鬼的活动,也是一个全村男女老幼聚会的节日。村里还请了甘甸乡寺庙里的五个喇嘛念经,有点土洋结合的意思。来到村子边上,喇嘛念经的声音与谷底传上来的江流声混杂在一起,是那么的和谐、自然。
草地、瀑布、雪峰,格当乡曲那通村的风光宜人,这里的流水却害人匪浅。那条瀑布的水从村子中间穿过,村里人说夏天时会有好多鱼儿在水渠里活蹦乱跳,伸手可捉。不过他们都笃信佛教,不吃鱼类。村里的人喝了瀑布流下来的水,不少人得了关节肥大症,手足畸形,面貌奇特,智力也受了影响。八十年前,他们的祖辈为躲避战乱,从昌都搬迁到这里,未料却贻害于子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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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标题:佛祖的舅母全文阅读-而秋全文阅读 作者:塔佛利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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