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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根血剑全文阅读-步步为局全文阅读 作者:魏剑美

发布时间:2018-03-26 所属栏目:严高鸿

一 : 步步为局全文阅读 作者:魏剑美

步步为局全文阅读 作者:魏剑美 《步步为局》由www.61k.com集整理于网络,如文章内容侵犯了您的合法权益或者是侵犯了其他的法律法规,请与我们联系,我们将考虑删除步步为局全文阅读页面。
第1节:步步为局(1)    
今年年初至今,全国共查处参赌党员干部、国家公职人员、国有企事业单位负责人1617名。目前,高法、高检和公安部督办的70起赌博大要案件均已破获,涉案人员被判刑的有1479名,移送起诉的3874名,劳动教养的5115名,治安拘留的10.5万名。今年上半年,全国公安机关共破获赌博案件16.3万起,抓获涉案人员70.2万名,收缴赌资折合人民币23.3亿元;共依法取缔境内涉赌网站1617个。依法取缔境内涉赌网站1617个,成功打掉了境外“宝盈”等赌博公司在北京、广东、辽宁、广西等10多个省、自治区、直辖市设立的代理机构,摧毁了其组织网络,目前,已发现的境内涉赌网站全部被关闭。  
——2005年7月14日 公安部消息  
人生就像赌博,非赢即输,既需要一往无前的勇气,也需要见好就收的智慧。
——本书主人公语

汪大明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这是一个足以彻底改变他人生命运的重大天机,能够帮助他迅速撬开阿里巴巴的宝库,过上此前连想都不敢想的另一种生活。
这个秘密令他一整天都激动不安。白天在单位他楼上楼下地转,晚上在家里他躺下又爬起。他必须一刻不停地折腾,才不至于被内心那个捂得发烫的秘密给烧灼。好在此前老婆赌气带孩子回了娘家,空荡荡的大房子里,任凭他一个人深更半夜无头苍蝇似的窜来窜去和自顾自地嘀咕,也没人前来数落。
“不行,我得找老黑商量商量!”汪大明自言自语道。
老黑大名叫韩佐,是他从初中开始一起玩过来的哥们,现在一家广告公司厮混,做着所谓的策划。用老黑自己的话说,现在的“广告”基本上等于欺诈,而“策划”则差不多就是胡搞。也就是说,通过胡搞来完成欺诈就是老黑的正经工作。
电话通了,响了足足有十几声,这才传出老黑沙哑而粗狠的声音:“狗日的又是三缺一吧?”
“是我,大明。”汪大明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变调了,“你赶快过来一趟吧,到我家里。”
“什么鸟事?深更半夜的。”老黑有点不以为然。
汪大明急不可耐地说:“别问那么多,你马上过来一趟。”
“拜托,都几点了!你小子又不打牌泡吧,这时候叫我能有什么好事!”老黑打着呵欠便要挂电话。
汪大明急了:“别挂别挂,你马上过来!确实有正经事情。”
这下老黑没再笑,返过身去安慰身边极度不满的女人。汪大明心里暗笑,这个王老五身边倒是从来没有缺过女人啊。
半小时后,门铃响了。汪大明立马跳起来,急不可耐地奔过去开门。
“你狗日的莫不是中了六合彩!”还没进门,老黑先咋咋呼呼地嚷起来。这家伙长得五大三粗,一脸横肉,说话做事都有股狠劲。
汪大明二话不说,一把将他拉到桌子前,问道:“老黑你不是去澳门赌过钱吗?”
老黑不以为然地说:“咱那是单位组织去旅游,随便丢几百元试试手气,算什么赌钱啊?人家老板官员富婆们几万几万地拍上去那才叫赌钱呢!”
汪大明不管他说什么,一边用手中的笔在纸上比划一边说:“我不管你赌多少,但关于输赢的道理是一样的。我来给你算个数:假如我第一次押100元输了,第二次我押200元,还是输了,第三次我押400元,结果赢了,你算算我的输赢情况。”
老黑略想了一下,说:“你赢100元。”
“很好,”汪大明接着说,“假如第三次我还是输了,第四次我就押800元,你再算算?”
老黑有些云里雾里,说:“你还是赢100元。”
汪大明眼睛泛光,有些得意地说:“你继续算,就算我第四次、第五次还是输,我下一手坚持翻倍,你算算输赢情况如何?”
老黑拿笔演算了一下,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哪怕输再多次数,只要赢一次,就不但扳回了本钱,还稳赚100元。那么又可以从100元开始赌起,如此周而复始地一直赌下去,岂不稳赚不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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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步步为局(2)    
老黑跳起来擂了汪大明一拳:“看不出你他妈还是个天才!哈哈哈哈,有这秘笈,咱哥俩很快就是千万富翁,狗日的才过现在这窝囊日子!”他脸上绽放出熠熠的光彩,兴奋得挥舞着拳头大喊大叫起来:“面包会有的,房子、车子、妹子,我们统统都会有的!”
“嘘,都深更半夜了,你小声点。”汪大明没有随他一起发飙,继续用笔划拉着:“老黑,我查了资料,澳门最基本的赌法是赌大小,三个骰子总点数在4点到10点之间为小,11点到17点之间为大,无论赌大还是赌小,一次输的概率差不多是1/2,两次都输的概率是1/4,三次是1/8,四次是1/16,五次是1/32,六次是1/64,已越来越接近小概率事件。即便接连六把不胜,第七把也只需6400元。我们总不可能连续七把都赌不中吧,这种概率仅仅只有1/128!”
看来这确实是一个万无一失的发财秘诀。
汪大明识破“赌博天机”纯属偶然。此前别说赌博,就连一度在神州大地风起云涌的彩票热潮他都不屑一顾。这与他少年时期的经历有关,汪大明出生的那个偏远小山村一度有“赌博之乡”的恶名,村里无论男女老少不管认字不认字的一律都会赌钱玩牌。汪大明五六岁时就和其他小孩一样学会了玩纸牌、掷骰宝、开铜钱。那时候村里的传奇人物是“铜钱王”刘大麻子。刘大麻子的父亲是三乡五里都很有名的教书先生,一生为人正派,德高望重,可偏偏生了这么一个顽劣不堪的忤逆儿子。村人传说老先生在刘大麻子身上总共打断了九九八十一根指头粗细的棍子,最后一次刘大麻子干脆跪着不起来了,梗着脖子说:“要不你干脆将我打死,没打死的话我还是会去赌钱。”气得老先生浑身发抖,跪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放声痛哭“前世之过得此孽子”。老先生从此卧床不起,不多久终于含恨西去。其时年方十五的刘大麻子获得了彻底解放,从此早夜不归地四处豪赌,三五年时间就成为当地赫赫有名的“铜钱王”
汪大明小时候亲眼见过刘大麻子酒后的赌技表演。看上去五大三粗的刘大麻子居然生着一双纤巧无比的大手,一对铜钱在他手里像是得了灵通似的,不管开得再怎样滴溜溜地飞转,刘大麻子喊正就正喊反就反。里里外外围着的数十男女无不叹服之至,孩子们的眼里更是泛出崇拜不已的光芒。刘大麻子不仅砌了全乡第一座红砖的两层楼房,还娶回了全乡第一个城里媳妇。而他的两个书呆子哥哥一个在村里小学代课,每个月领40元工资穷得连油盐都成问题;一个去城里帮忙拉泥浆,包工头一看他那副高度近视眼镜马上挥手让他走人,懵懵懂懂地到处窜了十来天,工作没有找到还落了个“疯子”的名声。
要不是后来发生的两件事对汪大明刺激过于强烈,也许至今他也只是村里的一个赌民而已。汪大明11岁那年,赌债缠身的叔父被逼得走投无路,喝下了半瓶“敌敌畏”。收工回来的婶婶进门就骂:“你寻死也不寻个不花钱的,这农药还是赊账来的,被你喝了还要不要杀虫啊!”半年后,婶婶不堪守寡之苦抛下两个年幼的子女偷偷同一个外地货郎走了。另一件事是汪大明的父亲在县城赌钱时被别人耍了手脚,几百块用于买牛的钱输了个精光,心有不服的父亲经过细心观察终于揭穿了他们的伎俩,谁知不但没讨回赌资,反而被人家一顿好打。又气又恨的母亲伤心之下,套上绳子就要上吊,汪大明和妹妹哭天抢地死死抱住母亲的大腿这才没有酿成悲剧。也正是从那一天起,13岁的他在心里发誓终生不再沾一个“赌”字。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让他成了全村第一个大学生,在他之前,别说大学生,连高中生都没有几个,倒是因为抢劫、斗殴、聚赌、盗窃等被判刑的人接二连三,从来就没有断绝过。
大学毕业那年,汪大明侥幸分进了省文化厅。其时机关里已经开始流行“玩点小牌”,同事会餐前固然少不了“经济半小时”,单位集体活动更是轰轰烈烈的“集团大战”。虽然彩头一般都不大,但汪大明还是态度坚决地拒绝,因此慢慢被同事们视为了无情趣、死不开窍的“怪人”。牌瘾很重的丁胜贤副处长因为总是被汪大明扫兴,曾经语重心长地开导他:“一个大男人吃喝嫖赌不可样样全沾,但也不可样样不沾!像你现在这个呆鸟样,就算活一百岁又有什么意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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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步步为局(3)    
旁边一个人马上搭腔:“我说汪大明,只怕你死了的时候去到阎罗殿,阎王问你这一辈子喝了多少酒泡过多少妞,你小子回答说加起来才一杯酒总共才孩子他妈一个妞,那不是成心要让小鬼们笑死去吗!”
周围的人都呵呵大笑,汪大明也憨憨地陪着笑,既不恼羞成怒,也不亡羊补牢。
朋友们也好心地劝他:有时不妨陪领导、同事们“娱乐娱乐”,时代不同了,嫖、赌和吃喝一样,都成了重要的交际手段。有句话说两个人关系铁不铁,就看“有没有一起扛过枪,有没有一起下过乡,有没有一起收过赃,有没有一起嫖过娼”。汪大明只是笑笑,不置可否。下次有人邀他“娱乐娱乐”,他依然客气而坚决地拒绝。一次单位集体会餐后又是三缺一,作为顶头上司的丁副处长恼了,指着汪大明的鼻子骂道:“你他妈的怎么就这么点出息,大不了输几个钱嘛,输了老子借给你怎么样!”说着,就从鼓囊囊的钱包里抽出几张钞票甩了过来。汪大明不气不恼,笑嘻嘻地将钱塞回丁副处长的口袋里去。同时更殷勤地给他们倒茶上水,只是死活不肯上牌桌。
然而,正所谓“憨人自有憨福”,汪大明的怪异表现引起了厅长千金姚冰的注意。在银行上班的姚冰一向心气奇高,不少高官、大款子弟都在她那里碰过壁。都说“爱情是盲目的”,再没有人比汪大明更相信这话的正确性了,当他莫名其妙成为厅长大人的乘龙快婿并被迅速擢升为政法处副处长时,还没弄明白自己一介农家子弟、才不出众、貌不惊人到底有何德何能竟然入了“冷美人”姚冰的法眼。住着岳丈给买的170平米的高档商品房,坐着单位新买的“桑塔纳2000”,汪大明没有理由不在姚冰面前自矮三分。
本来汪大明还有着更为远大光明的前景,组织部门甚至已经明确选调他到某县任副书记,偏偏这时候岳丈鬼迷心窍去争一个全国人大代表名额,结果贿选之事东窗事发,被省纪委“双规”。汪大明的“副书记”自然也没了下文。紧接着新上任的陆厅长大张旗鼓地推行“竞聘上岗”,其对于机构改革、人事制度完善的积极意义被抬到了一个无以复加的高度。然而等尘埃落定时,人们才蓦然明白陆厅长不过是借新名词在玩历任厅长都玩过的老招数——打击前任的心腹,安插自己的干将。
就像当初莫名其妙成为副处长一样,汪大明莫名其妙就不再是副处长了。接任他的是陆厅长的老牌友,叫钱一军,刚刚得了博士学历回来。钱一军以前在文化厅下属的一个皮包公司任总经理,钱总经理与人“合作开发”效益没开发出来倒开发出一大堆问题来,海南几家公司穷追猛打告上门来,最后还是时任副处长的汪大明出面了难,由厅里赔了30多万。而钱总经理趁机跑到北方一所大学读起了经济学博士。当时厅里不少人还议论纷纷,说什么钱某的函授本科文凭就蹊跷得很,怎么一眨眼就成了博士?还有更难听的话说:知道现在博士很烂,但再烂也不应该烂到他钱一军头上去啊,天知道26个英文字母他能不能认得全!
成了副处长的钱博士或者说成了博士的钱副处长偏偏对汪大明客气得很,见面必叫他“汪处长”,还请他“多多关照”,让他这个下岗副处长越发尴尬,恨不能找两片无花果叶子来遮拦自己的脸面。
汪大明莫名其妙丢了官,自己不气愤姚冰气愤。但她毕竟出身名门,见惯了官场沉浮,不像其他几个“靠边站”了的官员家属那样找到厅里大吵大闹甚至摔门砸窗,而是毅然抛下才半岁的儿子,四处活动。她充分利用老爷子在位时结下的残余人缘,想方设法弄了个指标将丈夫送到省委党委去进修。对于仕途中人来说,党校进修要么意味着进入“后备军”队伍,有待提拔重用,算是一种政治待遇;要么就是暂时赋闲的一种去所,无非“学习学习,休息休息,咪西咪西,联系联系”。眼下对汪大明来说,这倒是个逃避尴尬局面、缓冲心理落差的好办法。但姚冰却不这么看,把事情办妥的当天,她对汪大明说:“现在老爷子帮不上你了,有没有出息、会不会被人家踩着全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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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步步为局(4)    
汪大明讪讪地说:“我也不想有什么大出息,只求平平安安守在你和孩子身边就知足了。咱那些山窝子里的兄弟姐妹们可多的是在土里刨食呢!”
姚冰神色凝重地盯着他,一双大眼睛美丽而苍凉:“一个大男人不要受一点点挫折就气馁,我知道你应该不是一个自甘平庸的男人。”
接着,她第一次主动同汪大明谈起了在家族中多少有些神秘色彩的父亲。父亲先前在乡下当生产队长,因为打猎,同当时的公社龙书记颇为投合。两人经常在一起喝老烧,偶尔还一起骂娘发牢骚。一次在深山追踪野猪,龙书记不慎被银环蛇咬了一口,小腿肿得差不多有水桶粗。谁都知道这种毒蛇的厉害,倘若两个时辰内得不到救治那就必死无疑。父亲将心爱的猎枪和其他家什统统扔掉,背起龙书记就跑,咬着牙一口气翻了两座山,跌跌撞撞地好不容易赶到“胡神医”家门口,刚放下龙书记,父亲就瘫在了地上。从那以后,父亲和龙书记成了莫逆之交。后来龙书记调回县里做领导,还经常捎信来让他们一家去城里玩,但父亲从来就没有去过。几年后闹政治运动,龙书记被政治对手整黑材料。几个一脸革命正气的县上干部找到父亲,声色俱厉地要他揭发检举“反革命分子”龙金生。父亲死活不开口,只顾吧嗒吧嗒地吸着旱烟,来人火了,抢过父亲的烟袋摔在地上,训斥道:“谁不知道你们两个经常一起密谋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借口打猎去山上察看地形准备打游击配合国民党反攻大陆。再不老实交代连你一起枪毙!”最后他们将父亲吊在房梁上足足打了一天一夜,打断了三根肋骨,打得内脏大出血,期间父亲晕死了五次,送到乡里卫生院救治不了又立马转送县里医院,经过两天两夜才抢救过来。乡亲们都说父亲“迂”、“蠢”,哪里犯得着为一个不相干的人以性命相抗?后来龙书记听说父亲被打得死去活来都没有诬陷他一个字,十分感动,当众流下了眼泪,说:“那么多说违心话的党员干部,居然抵得上老陆这个庄稼汉子!”艰难渡过政治难关后,龙书记立马坐着吉普车来到小朗村,握着还躺在病床上的父亲的手说:“以后有我龙某人的一口就有你姚振国的一口!”此后不多久,因为挨打而丧失了劳动能力的父亲被推荐去地区参加短期学习,回来就被安排到公社做民政干事。此间,龙书记在仕途上顺风顺水,一路升迁,10余年后竟然成了省里主要领导。父亲自然而然也随之步步升迁,从山区公社一个小小干事一直做到省城的堂堂厅长。父亲本来还有望出任更重要的职务,但由于龙首长退居二线,本身没有多少文化的父亲最后做了文化厅厅长。在官场中人看来自然是屈就,但在姚冰眼里,父亲无疑已经是最了不起的男人了。她见过父亲那些蜗居在老家的兄弟姐妹,一个个衣衫褴褛,脸呈菜色,见到外人一副谦卑不安的模样。先前同样是做农民,父亲成了前呼后拥的堂堂厅长,而他们却在为衣食饱暖而挣扎。正是从那一刻起,她发誓要找一个像父亲一样坚韧不拔、出类卓尔的男人。也正因此,因为与众不同而被传为“怪人”的汪大明才成了她心中的理想人选。
她说:“我相信自己的眼光,第一次看到你我就知道你汪大明不是一个平庸之辈。官场中吃喝嫖赌的男人我见得多了,有点人混上个两三年就学会了吹牛拍马、玩物丧志,别的什么都没有学会。那次丁胜贤那个垃圾那样羞辱你,你都没有丝毫动摇,所以我断定,你将来肯定比我爸更有出息!”
汪大明吃了一惊,他万万没想到在妻子的心中自己竟然被赋予了如此重大的责任。因为他确实自认是一个慵散之人,根本没什么出人头地的雄心壮志。他小时候的理想只是做公社合作社的一个营业员,可以“随时随地有糖吃”。此时听了姚冰的一番话,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婚姻先天就命定了某种危机。
果然,接下去他就被支使去做各种违心的拜访、陪钓、请吃之类的事情。一次,姚冰甚至邀请先前追求过她的一个公子哥一起打保龄球,让汪大明作陪。期间,公子哥言谈举止十分轻薄,还总用嘲讽的口气一再叫他“汪大处长”。汪大明臊得面红耳赤,姚冰不但不气恼,反而极力讨好迎奉,连公子哥一再肉麻地贴着她的脸说话还有事没事地拍她的肩膀也坦然受之,还有些夸张地几次叫汪大明给公子哥拿擦手的毛巾。汪大明实在看不下去,便找个借口提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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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步步为局(5)    
差不多到半夜时分,姚冰才一脸春风地回来。汪大明正有气没处撒,平生第一次冲她发了脾气:“看别人羞辱你老公你很高兴是吗?你姚大美人可真了不起,连领导公子都来亲热你啊!”
姚冰也来了气,把包往沙发上一掼:“汪大明你这是什么话,我这么陪欢卖笑,还不都是为了你!这种狗屎男人我先前看都不看一眼。你逞能你有种就自己去找个门道来给我看看!”
汪大明冷冷地顶了一句:“我窝囊,可没窝囊到不要人格。”
没想到姚冰一下子跳起来,手指差点戳到他的鼻尖上:“姓汪的,你有人格,是我没有人格没有脸皮……”骂着骂着,她突然倒在床上呜呜大哭起来。
汪大明心软了,悄悄去卫生间拧了一把热毛巾递给姚冰。
姚冰僵着,不去接,但神情明显温和了些。汪大明叹一口气,轻柔地为她擦洗,末了顺势将她揽在怀里。姚冰没有反抗,任由汪大明故作温情地爱抚,只是仍然别过脸去,鼻子嘴里还在抽泣着。
争吵过后的恩爱似乎别有一番情趣,忘情的颠鸾倒凤中,汪大明暂时忘却了公子哥带给他的羞辱与不快。一脸汗水的姚冰趴在他的胸脯上柔声说道:“明天晚上我们去陆厅长家一趟,这钱咱不能省的。高金金说了,他给陆厅长打个招呼,给你换一个处,仍旧做你的副处长。”
见妻子又提到那个公子哥“高金金”,汪大明一下子兴味索然,只含含糊糊地答应着,转过身即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大早汪大明爬起来,看看姚冰睡得正香,便偷偷地溜出门去。打电话约上老黑和做记者的朋友耿达,一起到城郊的大雾山游玩去了。大雾山没有手机信号,任姚冰怎么打他的手机也联系不上。次日回到家里,姚冰已带着孩子回了娘家。汪大明心想先前单身那么多年不也过得挺好嘛,所以一开始也没怎么在意,一个人泡方便面应付了几天。到最后实在熬不下去了,才跑去接妻子,谁知妻子没接回,倒受了一肚子的气。丈母娘当着他的面说:“冰冰,我现在才明白,云麓山的那个高人一点也没算错啊!”
“还没算错!就他这死脑筋,还什么‘前途无量’?”姚冰没好气地说。
汪大明也隐隐约约地听说过,当初姚冰看上自己那会儿,一次陪母亲游云麓山,恰遇一能掐会算的高人,围者众多,个个啧啧称奇。一向迷信的姚母当即挤进去报出汪大明的生辰八字请高人一算,高人闭目良久,突然戟指山脚,大叹一声说:“此命殊异,前途无量啊!”再问时,便多一字也不肯说。姚母大喜,丢下两张百元大钞,拉着女儿便走。回家当即同姚父商量促成女儿与汪大明的婚事。而在此之前,他们一直都是坚决反对女儿挑上汪大明这个小小办事员的。
姚母用一种怪怪的口吻问姚冰:“你忘了那人指的是什么地方?”
“山脚呗!”姚冰不解地答道。
“山脚那里是防空洞啊,防空洞里自然是‘前途无亮’了!”姚母只差没捶胸顿足,“造孽啊,当初怎么那么蠢,找谁不好怎么偏就找了这么个扶不起的阿斗,现在要钱没钱要权没权还心高气傲得像是皇帝老子……”
汪大明再也听不下去了,夺门狼狈而逃。
百无聊赖之际,他干脆整天和党校的那批同学厮混。其中一个叫许原原的是下面一个县委办的副主任,不久前刚刚从港澳旅游回来,饭桌上大谈特谈在澳门葡京大酒店赌钱的经历:“妈的,那才叫大场面啊!几十张桌子一圈儿排开,人山人海的,个个都是豪赌客。我亲眼见一个小子出手就是五万六万地往下押,不到半小时就赢了四五十万!那才叫他妈的气派、威风!像我等小小公务员,连腐败的资格都不够,只能小心翼翼地押一百两百,寒碜得像是乡下老太婆打一毛的小麻将,真他妈丢人哦,呵呵!”
一桌的人都来了兴致,围着他打听怎么个赌法。许原原说那里的赌法应有尽有,不过大陆去的人一般玩一种叫“大小”的游戏。庄家放三粒骰子在机子中摇,三粒骰子一样的称为“全骰”大小通吃。其余四到十点为“小”,十一到十七点为“大”。赌一赔一。汪大明不解地问:“既然全骰通吃,那庄家不是稳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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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步步为局(6)    
“也不一定,”许原原说,“我留心看了,通吃的情况是很少出的。只要运气好,闲家照样可以赢大钱。我浏阳一个远房亲戚,去年底带了几万元去澳门,回来居然又买房又买车,好几百万哩!我他妈要是也有他那运气,龟孙子才做这个狗屁副主任,一天到晚看领导的后娘脸。”
当时汪大明淡淡一笑,说:“运气这东西是靠不住的,不晓得有多少人本来既有房又有车的,回来时却只剩一屁股债了!”
“也是,”许原原抠了抠头皮,说:“要是有什么办法包赢不输就好了。听说袁通大师一去,赌大出大,赌小出小,最后葡京大酒店的何鸿燊何老板不得不亲自出面了难,备香茶斟好酒,礼送了十根金条,才恭恭敬敬把他打发走。”
袁通大师汪大明倒是见过一面,粗头大脸的一副莽汉形象,说话瓮声瓮气中气很足的样子。十年前他还在湖南广东一带打拳踢腿卖狗皮膏药,不料短短几年间竟然“老母鸡变鸭”,在香港成了万人追逐的“大师”,再回到内地就一副目中无人财大气粗的派头,动不动数十上百万地捐款。他与本省不少达官显贵往来甚密,汪大明在民政厅办的一本杂志上看过他的照片,长得像只大猩猩的他一左一右搂着书记和省长,很像是一副绑票的架势。邻近某市盛传袁通大师封官居然比市委组织部长还管用。一次某县空缺一个副县长职位,组织部长允诺提拔张某,袁通大师却大大咧咧地收了李某10万元孝敬费,说:“他妈的什么组织不组织,我说是你就是你!”结果上任的果然是李某。该大师还有一大癖好,就是搂着当红女明星照相,哪个女演员刚一走红他立马就想办法找了来,而且还非要挨挨挤挤摆出一副“吃豆腐”的架势来不可。在他捐资修建的一座庙里就挂满了这类让人肉麻的照片。让人吃惊的是,被这粗莽汉子“吃豆腐”了的女人中什么样的明星都有,有“清纯玉女”、“影坛天后”、“歌坛女王”,还有好几个“体坛艳星”。然而说到袁通大师能在葡京大酒店有如此神奇表现,汪大明却是半信半疑。一个简单的道理便是,世界上高手如云,比袁通大师有手段有法术的大有人在,如果一个袁通就让驰名世界的葡京赌场洋相百出的话,那人家哪里还经营得下去?
但世界上到底有没有包赢不输的方法呢?正好老婆赌气在娘家,百无聊赖的汪大明开始寻根刨底地思索起来。记得读大学时,他曾经对俄国大文豪陀思妥耶夫斯基终身沉迷于赌博中难以自拔感到不可思议。天资颖异的一代大文豪何以像个愚夫蠢妇一样沉迷于这种低级活动之中呢?除了胜负转瞬间的戏剧性魅力之外,肯定还有别的什么原因。也正是带着这一疑问,他开始留心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著作、书信和传记,终于在陀氏从欧洲赌城写给哥哥的信中窥出了一丝端倪。在信中,陀氏兴奋难抑地写道:“在这里,我发现了赌博必赢的秘密,我用5000英镑,很快赢了两万,而别的人不懂得这个秘密,所以输的多。后来我违背了自己的赌法,便输掉了这钱。等我再按自己的方法赌,便又赢了两千。”陀氏到底发明了什么赌法呢?他没有透露。但他有自己独到的观察则是可以肯定的。
不知道是出身“赌博之乡”颇具慧根的先天渊源还是因为对数字的特殊敏感,汪大明想着“稳赢不输”的数学概率问题,没想到真像“伟大领袖红太阳”所说“世界上就怕认真二字”,那天深夜他蹲在马桶上半晌没有拉出屎尿,却猛然想出了一个翻倍追加的赌法。为了验证这方法的可行,兴奋之下的他在客厅里掷了大半夜的硬币,结果证实出正反的概率是基本接近的。至此,他才深信自己确实找到了“稳赢不输”的不二法门。
老黑对“必胜秘诀”的出台过程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什么时候动身去掘第一桶金。汪大明说:“这事咱心急也急不来,先要托旅行社办出岸口的签证,还要准备相对充足的资金。”
说到资金,汪大明突然想起一个问题:“老黑,据你那次观察,连续出大或出小的最高记录是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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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步步为局(7)    
老黑想了想,说有八九把吧。两人于是再次趴到桌上去反复计算,到第九把时要赌25600元,第十把则要51200元,万一不得不赌第十一把的话,赌金就要高达十几万了。到哪里去筹这许多赌资?再说,为防万一,至少还得多准备几把。拿不出赌资,这个万无一失的方法仍然是空中楼阁纸上谈兵。想到这里,两人先前的兴奋劲一下子大大消减,一时都沉默着。
“有了!”老黑突然一拍大腿,“我们何不把顾小凯拉上?让这浑小子拿个几十万出来问题不大。”
顾小凯汪大明认识,但却并无多少好感。这个纨绔子弟电大毕业后仗着有个做税务局长的姨父进了电视台。业务上一窍不通的他玩关系倒是在行得很,台里大大小小的领导都被他一一摆平,不多久就被安了个什么“助理制片人”的名份。后来又被任命出任电视台下属的“宏艺影视文化有限公司”总经理。他玩电游、打高尔夫、搓麻将、泡MM一门比一门精通,唯有业务水平一塌糊涂。但公司业绩江河日又不用他来买单,所以他照例只是马不停蹄地更换漂亮女秘书,圈内至今还在流传他老人家的一句名言“凡是还没上过的都是美女,凡是第一次上的都是处女”。
除了对顾小凯的人品不屑之外,汪大明也不想让这么天大的“必胜绝技”多一个人知道。但老黑并不在乎这些,他说现在最紧要的是筹集资金,没有充足的资金作为保障,再伟大的目标都无从谈起,况且,顾小凯虽然是个花花公子,但还算讲义气。
汪大明犹豫很久,这才勉强接受。
看看已是凌晨4点多钟,老黑说:“事不宜迟,现在就打个电话试试,这小子是个夜猫子说不定正在哪里泡妞哩。”
一个电话过去,顾小凯果然正在“白金钱柜”唱歌。听说“有一桩大买卖”,他满不在乎地说:“那还不如给我介绍一个大美女的好。”老黑笑骂道:“没有大买卖你狗日的拿什么泡大美女啊!赶快过来,绝对是捡钱的大好事。”
顾小凯这才开着他那辆有些张扬的红色广本跑了过来。汪大明看他不但油头粉面而且还是一身银光闪亮的明星衣饰,先就有了几分不悦,又见车上还有一个染一蓬金发的妖艳女子,越发不快起来。顾小凯解释说是公司新招的助理,汪大明心里暗暗冷笑。老黑开玩笑说原来助理还有半夜陪顾总私奔的工作内容啊。顾小凯嘿嘿笑着打他一拳,让金发女子去另一个房间等着。女人撇撇嘴角,扭扭捏捏地走开了。
听汪大明简单介绍了“必胜绝技”后,顾小凯也十分兴奋,当即拍着胸脯叫嚷:“我出资30万够不够啊?你哥们看得起我,有钱不赚我他妈的又不是猪!”
老黑哈哈大笑,说:“我看你就是一头公猪,刚才叫你还不肯来呢!”
三人又将方案仔细推敲了一遍,最后决定不是每把都赌,而从第二把或第三把赌起,这样就可以应付十五把以上,确保万无一失。
为了感谢汪大明和老黑看得起自己,顾小凯坚持要请两人去“温柔水乡”洗澡:“新来的几个北方妞那可真叫水灵!”
老黑知道汪大明反感这个,便捅了顾小凯一下,打趣说:“都什么时候了,咱可不打下半场啊!呵呵!你顾总要是诚心请客的话还不如做做你那女助理的工作,让她照顾一下我们这些水深火热的阶级兄弟。”
顾小凯将胸脯拍得山响,豪气地说:“没问题,你和汪哥上的话我要吱个不字就是狗娘养的!”起身真就要去和隔壁的金发女子说。老黑见一旁的汪大明早就黑着一张脸了,赶忙拉住顾小凯说:“开个玩笑罢了,你他妈还真以为到了共产主义社会啊!”
在等旅行社办签证的期间,汪大明又特意打电话向正在北京攻读数学博士的同学请教“一个概率问题”。当然,他换了一种说法,说是一个硬币连续出现15次同面的概率是多少。同学说这叫“条件概率”问题,具体数字汪大明没记住,但反正是一个很小很小小到在他的概念中可以忽略不计的数字。有了“权威论证”,汪大明这才彻底地放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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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步步为局(8)    
出发的头夜,汪大明突然无来由地想起自己13岁时立下的“终生不赌”誓言。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个“名牌大学生”和“省里干部”到底还是没有摆脱“赌博之乡”民众的癖性,最后还是加入到罪恶的赌博行业之中。这到底是一种宿命,还是一种讽刺?但他又实在无法抵制钱财的巨大诱惑,更何况丁副处长、钱一军博士、高金金甚至还有妻子和岳母的嘴脸变化,无不在深深地刺激着他。很多时候,人其实就是为了活给别人看的。汪大明在心里发狠,等自己从澳门背了大把的钱回来,什么正科副处,统统去他妈的,老子就做一个散漫自在目无领导的暴发户又怎么样?他甚至想好了首先买一台比厅长还牛的豪华轿车,天天神气活现地开着去上班。高兴起来就用百元大钞点枝烟卷玩玩。那时候只怕大家又要争着来巴结他这个下岗副处长了罢!
这么一想,汪大明心里又止不住生出悲哀。曾经有过的理想、目标、志向原来都这么不堪一击,最后不得不依靠俗不可耐的金钱来维系可怜的自尊,而且还是从赌场上赢来的金钱。好在他又迅速找到了自我安慰的理由:我这不是赌博!生死未卜的才叫赌博,而我这是十拿九稳的科学投资!科学投资!他这样在心里默念了三遍,便多了些理直气壮。出发那天,他特意穿上“中国人的面子”益鑫泰,打着笔挺的领带,便俨然一副“科学”在握的投资商气派了。

过了珠海拱北口岸,就是那爿被叫做“Macao”的神奇半岛。汪大明心想:赌博真算得上是个奇妙的东西,要不是因为赌博业,这个总面积才20多平方公里、人口才40多万的弹丸小城只怕还是一片荒芜的不毛之地,又何以能吸引来世界各地的大批游客,每年创下数十亿的博彩利税?
三人出了海关大厅,迎面竟是高举纸牌示威的极端政治分子,匆匆而出的人们都懒得去听他们宣传些什么。在日益商业化的时代,对老百姓来说,菜市场肉价变化的重要性要远远高于美国总统的选举、英国女王的交班或者联合国人权报告的出台。
又一群面目黝黑的中年妇人围上来,见游客模样的人就散发花花绿绿的卡片,汪大明他们接过来一看,却是什么“玉女销魂”、“日式推油”、“顶级箫霸”之类的卖春广告,标价称“全套”才168元。
顾小凯立马兴奋起来:“我靠!到底有资本主义的优越性啊。居然比咱们内地还便宜,我在滨湖请客人随便洗个桑拿都要400多。‘温柔水乡’的全套价格更是要688哩!”
老黑不屑地说:“你以为有这么简单,上次我们那个旅游团中就有两个又好色又贪便宜的人,打电话叫了两个小姐过来,完事后人家还要收什么交通费、夜宵费、卫生费,七加八加最后到了千多块一个,那才叫哑巴吃黄连。”
汪大明不解:“广告上不是标明才168元?这不是坑人吗?”
“这些都是没经政府许可的野鸡,”老黑一边伸手招的士,一边解释,“你拒付她们也不会纠缠你,不过很快就会有黑社会的人找上门来,那时候麻烦更大。”
汪大明不由得有些紧张起来,看来这鱼龙混杂的地盘绝不是想象中的那么简单。虽然有“赌博秘笈”在手,也还要小心谨慎才好。
到底是“一百年不动摇”的资本主义,澳门连的士都是清一色的黑色丰田。丰田在宽敞气派的巴波沙大马路上奔驰,径直往他们预订的财神大酒店开去。三个人谁也没吭声,各自在心里揣摸着那个“赌博天机”。
距葡京大酒店仅一箭之隔的财神大酒店大堂中供着一尊捋须微笑的财神,顾小凯和老黑进门就虔诚地合掌礼拜,汪大明心里暗暗发笑:什么财神不财神,我们玩的可是科学!
进了房间,三人匆匆洗漱完毕,顾小凯就嚷嚷着要直奔葡京娱乐场。汪大明说:“还是先休息一下养足精神再说。”
“有了钱自然就精神了,谁不知道钞票才是他妈最好的伟哥啊!”顾小凯早就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了。一旁的老黑也是跃跃欲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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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步步为局(9)    
临出门前,顾小凯和老黑跪在地上又是一顿乱拜,求四方财神保佑。汪大明想笑,老黑严厉训斥道:“别笑,你也拜一下!”汪大明没有理会,自顾推门而出。
三人怀着巨大的憧憬向近在咫尺的葡京娱乐场飞奔而去,他们似乎看到了前方那些花花绿绿的钞票正在微笑着召唤自己。
在窗口兑赌场筹码时,汪大明坚持全部要100元的小筹码,窗口里的小姐立马看出他是个生手,不禁嗤地笑了一声,汪大明心情激动地想:你他妈的尽管笑吧,老子的赌场秘笈马上就要你们何老板吃苦头了。
二楼赌场的过道上到处都是打得乒乒作响的老虎机,每天也不知吞吐着多少人的悲欢哀乐。穿过长长的过道,就是圆形大厅,几十张赌桌环场而设,最外面一层全是大小赌桌,中间还有轮盘赌、百家乐、21点、牌九、番摊、花旗摊等各种赌桌。荷官和叠码仔一律穿着整洁的工作装、打着领结、佩戴胸牌,显得精神十足。
汪大明他们顾不得一一观赏,直奔赌大小的赌桌,选定了由一个五十岁上下、看上去还算面善的大妈级荷官。据老黑称,赌钱也好,做生意也好,都讲究个煞气,最怕碰上比你气足命硬的主,怎么玩怎么克你。他告诉负责下注的汪大明,最忌那种表情严肃、一言不发的小老头,他上次见到连摇八把“大”外加一个全骰杀垮无数赌客的就是这么一个小老头。
荷官把三粒骰子向摇骰机中一丢,右拳“空咚、空咚”地在摇柄上连压三下,开始120秒倒计时。这时围坐四周的赌客开始往标有“大”、“小”、“五点”、“十点”的赌桌上下注,押大小的最低100元,押点数的最低50元。最后5秒机器自动提醒,时间一到荷官击铃禁止下注。骰盅一启,围观者纷纷引颈,胜的一方白灯亮起,一桌子大大小小的筹码在或叹息或欢呼声中进进出出,各归其主。
事实证明汪大明他们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最多三四把,他们就稳胜一把,根本不需要押上几千上万的筹码。喜得负责管利钱的顾小凯恨不得庄家每2秒钟就开一次才好。
到吃晚饭时分,老黑拉汪大明出来,三人到卫生间关上门一数,竟然尽赚三万余元。三人大喜,相拥着去旁边的西餐厅吃晚饭。旁边人看三个大男人从同一个狭小的卫生间里出来很有些诧异,纷纷用打量“基佬”的目光看着他们。但正在兴头上的他们哪里在乎这些。
餐桌旁的他们仍抑止不住内心的狂喜,争相发表发财后的人生享乐计划。老黑说要买一套复式住宅,配备一辆豪华房车。顾小凯说要投资拍电影自己也来当一回张艺谋,到时候去全国各地海选巩俐、章子怡们,尽情玩他妈的“潜规则”。汪大明一时没想好,便说先帮乡下的父母和大哥在县城买套房子,再捐几十万为本村孩子修所小学免得侄儿他们跑十几里山路去上学。他解释说:“发这种财总要做点积德行善的事才不会遭报应。”
顾小凯立马恭维说,到底还是汪哥境界高,怪不得能发现这么天才的赌博秘诀,哥几个都沾光发财。汪大明看着他那张堆满虚假殷勤的奶油小生脸孔,心里直起鸡皮疙瘩。
老黑嘿嘿地说:“咱们在这发财神不知鬼不觉的,人家中了彩票还要什么纳税啦,登记身份证号码啦,不用几天左邻右舍可就全都打上门来借钱了。”老黑记起先前呆在小镇那个破企业时,一个叫青皮的伙计对于足彩中奖始终信心满满,老是扬言说老子中了彩票就立马走人。一个周末他照例骑着破摩托去县城填单,好几天都没见回来。大伙都骂这狗日的肯定是中奖跑掉了,生怕我们这些穷朋友沾他便宜。正巧那期县城还真出来一个二百万的大奖。大伙更坚定了这个猜测,天天骂青皮狗日的不够哥们。没想到半个月后,青皮拄着拐杖回来了,原来那次在去城里的路上翻了车,不得不躺进了医院。
顾小凯哈哈大笑,说:“你那是上个世纪的故事了吧?现在中个一两百万差不多还是贫下中农水平,哪用得着跑啊!住我楼下的建筑老板就中过一次双色球,当时还请我们海喝了一顿,不过那400万随后被他陆陆续续送给彩票店了,还倒贴进去上百万。这在我们那一带可是尽人皆知的笑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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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步步为局(10)    
说说笑笑间就吃完了饭,一结账,乖乖,简单的一顿晚餐,居然要1280元,到底是痛宰冤大头的地方啊。汪大明正在心里唏嘘慨叹,顾小凯早已随手甩出两张千元的港币大钞,对侍应生挥挥手说:“不用找了,小费!”
出来时,顾小凯有点不以为然地说:“汪哥,有句话不知你们听说没听说,有多大的气魄才有多大的财富!这种地方本来就是有钱人的天堂,咱们要显得大气一点,不能让人家小瞧了去!再说那几个小费咱们还是赏得起的嘛!”
汪大明没搭话,心想还轮不到你小子来教训我吧,庙还没搭起,你倒先摆起菩萨的谱来了。
老黑说的买足彩的笑话,倒让汪大明想起一个真实的事情来:某市的四个彩民一直合伙买足彩,每个周末他们都一起守在电视机前等着看结果。终于有一次他们买的13场足球赛全部命中,四人欣喜若狂,哪里还等得到天亮,当即租了一辆车子连夜往省城赶。财大气粗的他们在五星级大酒店开了一间豪华包房,只等着第二天去省体彩中心领奖。谁知道结果让人啼笑皆非,当期开出的居然是一个超级火锅奖。奖金刚够他们支付租车和住宿的费用。现在看顾小凯这副张扬的模样,汪大明很有些担心会不会也出现什么意想不到的情况。再美好的发财梦想在实现之前都只是一个梦想而已,预支梦想总是一件愚蠢的事情。
临进赌厅时,老黑悄悄地说:“大明,我们是不是过于求稳了?我看可以从200元开始押起。”顾小凯马上附合:“是啊是啊,发财就要来快一点,我看就是从500开始也扛得住的,我这儿还有几十万哩,怕它怎的!”
汪大明沉吟了一下,说:“我看着办吧!”
这时,华灯初上,一顿饭的工夫,赌场里早已经挤满了肤色不同的各路赌客。过道上也一下子冒出形形色色的各国妓女,一个个艳丽惊人又风情万种,见人即递送秋波,用生硬的汉语招呼:“Hello,要不要?”赌客要是稍一迟疑,她们马上就娇滴滴地靠上来了。顾小凯看得两眼发直,边走边回头,一个劲地感叹:“啧啧,魔鬼身材啊!都说欧美女人才是人间尤物,老子现在才明白,在滨湖那些灰不溜秋的土鸡身上花钱真他妈浪费!”
汪大明忍不住揶揄道:“像顾总你这样的真是给我们男人挣面子啊,怪不得女人们说男人只有两种,一种是好色的,还有一种是十分好色的。”
“还有人说你们官员一种是假装很正经的,还有一种是干脆不正经的。汪处长你本来还可以假装很正经,现在和我们搅在一起,那也就差不多是干脆不正经了。呵呵!”顾小凯反唇相讥,弄得汪大明好是没趣,幸得老黑过来解围:“顾总这官场规则是从你那当税务局长的姨父那里总结出来的吧?用在大明身上那可不一定熨帖。就他们那清水衙门,想不正经都没有条件哦。嘿嘿!”
与下午冷清的场面不同,赌场晚上生意火爆,要想在赌桌前找个座位都不那么容易了。汪大明他们好不容易挤了进去,只见到处人头攒动,偌大的赌厅里烟雾缭绕,真有些小说中描写赌场时所惯用的“乌烟瘴气”的味道了。汪大明揉了揉生疼的太阳穴,方才看清赌桌上已经接连出了5把“小”,他麻了麻胆子,“啪”地在“大”上押上了500元。
灯亮起,“大!”周围的人酒醉似的狂叫。他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下,才发现别人押在“大”上的都是五千、一万的大筹码,自己那个小筹码夹在其中微不足道到了可怜可笑的地步。
但汪大明不为所动,他要稳坐钓鱼台,一百两百地赢总比孤注一掷地冒险好。因此尽管顾小凯在一旁拼命催促他加码,他仍不急不忙地按部就班。
这样不咸不淡地赌了两三个小时,估计又赢了有三四万。突然顾小凯风风火火地过来拉着他就走,汪大明吓了一跳,以为出了什么事。等到了另外一桌时,他才明白,原来顾小凯发现了一个百猜百中的高人。
“高人”瘦高个儿,一对鼠眼,两撇细胡,正在低声指点一个生意人模样的大陆客,“押大,十四十五点!”果然是十四点大。又一轮开始,“高人”掐指沉吟,说:“押小,八点九点!”果然又是九点小。第三轮开始,“高人”说:“还是小,七点八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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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步步为局(11)    
顾小凯管不了那么多,抢过汪大明手中的五千元,“哗”地一下子押下去。灯亮了,十点小!虽然点数上稍有偏差,但“小”却说对了。
一下子赢了五千,顾小凯笑得合不拢嘴,乐滋滋地对汪大明:“这不比你一百两百地押来得快多了?”
汪大明正要拉顾小凯走,“高人”说话了:“这位老板得了财喜,也不对老夫表示表示?”
顾小凯赶忙毕恭毕敬地递上500元,“高人”却看也不看:“老板你这是打发叫化子吧?”顾小凯傻了眼,只好双手捧着赢来的筹码,任“高人”自己拿。“高人”微微一笑,顺手拿了个千元的筹码,又拍拍顾小凯的肩膀说:“老板,只要照我说的去赌,包准你赚大钱!”
顾小凯忙不迭地点头。汪大明上前拉了他就走,顾小凯死命不肯,直到老黑一同过来喝斥,他这才悻悻作罢。
再回到原来的牌桌,荷官和叠码仔都换成了年轻男子,老黑皱了皱眉头,但汪大明不以为然,他并不信什么煞气,他信奉的是概率。
赌局一如既往地平静,到后来汪大明甚至第一把就敢从500开始下注了,因为眼见离凌晨零点不远,他已经开始盘算今天每人是否可以分到五万元。追加赌注的效果显而易见,老黑的钱包中已经塞满了千元百元的筹码,不得不拿出来同叠码仔换成万元的大筹码——为防止顾小凯单独行动,财政大权改由老黑掌握。
看看临近子夜,汪大明凑过去悄悄问老黑(他们都知道赌场中到处都是摄像镜头和录音设备,所以不得不特别小心):“多少啦?”
老黑的嘴唇几乎贴在了汪大明的耳朵上,声音有些颤抖:“还差两千就是15万,每人可以分得5万元!”
“凑足这个数就撤!”
“行!”
汪大明拈出两个千元的筹码,在手指间拨弄着,等待新的一局开始。
这时,荷官拍拍双手,摊开来对赌客前后一亮,这是按惯例交班。一个看上去蔫蔫的干瘪老头接过骰盘,有气无力地开始摇骰。荷官背后的巡视台上突然围过来两个被称为“红马甲”的高级赌场人员,汪大明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
计时牌显示还有5秒、4秒、3秒……
“啪”地一声,汪大明没有犹豫,2000元打在了“大”的一边。
“慢!”老黑伸手来拉,然而已经来不及了,铃声响起,禁止变注。
揭开盅盖,一、三、四,八点小!
第二局,汪大明运了运神。4000元,还是押“大”。
二、二、五,九点小!
第三局,汪大明明显没有先前下注时的从容镇定了,头脑中开始乱起来。
8000元,继续押“大”。汪大明摸了摸额头,那里什么时候已经开始沁出汗珠来了。
开了,一、二、二,五点小。
身后的老黑也急了,但已经赔了14000元,骑虎难下,只好硬着头皮继续下注。16000元,还是押“大”。
二、三、四,九点小。
汪大明脑袋嗡地一声,一个词跳了出来:出老千!他妈的真出老千了!他手脚不自觉地有些发抖,开始后悔不该起贪心,要是像陀思妥耶夫斯基说的那样“严格按方法去赌”,从100元开始下注,那么现在还悠然得很,根本用不着这么忙乱。
“啪”地一声,他赌气似的又押上32000元。从老黑的钱袋中掏钱时他才发现,先前鼓囊囊的钱袋已经不那么殷实,这更增添了他的慌乱。
揭盅时,汪大明将脸别了过去,他已经没有勇气去看了。
五、五、五,十五点全骰通吃!
糟了,真是出老千了。他气得瞪着荷官看,干瘪的荷官并不看他,照旧面无表情地合上盅盖,按一成不变的节奏开始摇骰。只有刚刚将他的筹码一扫而光的叠码仔笑笑地看着他,汪大明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总疑心那小子在嘲笑他,等着看他的笑话。
汪大明想起老黑关于“煞气”的说法,有些局促不安地打量着干瘪荷官,乡下人有一句话说“脸上无肉做事寡毒”,眼前这个荷官正是脸上无肉之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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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步步为局(12)    
赌,还是不赌?这是一个问题。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此行的绝对发财机会并没有他先前自信的那样可靠了。身后的老黑也慌了,凑过来问他是不是放弃。他犹豫了一分钟,突然在心里骂起自己来:财向险中求,生死自有命,怕他娘!
64000元,豁出去了,押“大”!
豪迈地拍下去之后,他才发现周围已经聚拢了不少关注的目光,他想:原来几万几万地赌也不是他妈的什么了不起的事!然而他的豪迈感没能持续多久,就惊异地发现赌桌后面又围拢来几个“红马甲”,他一下子就心虚了,脊梁上开始冒起冷汗来。此把再输的话他们就被逼到孤注一掷的地步了。他甚至开始盘算一旦输个鸡飞蛋打该如何瞒过姚冰。如此一想,内心掠过一阵冰凉,但他又实在没有勇气在众目睽睽之下去赌桌上往回拿钱。
他闭上眼睛,在心里祈祷:“财神啊,原谅我吧,小子不该心生贪心,更不该不敬神灵,下次决不敢了!”身后的老黑似乎也在低低地向神灵哀求着什么。
截止下注的每一声铃音似乎都敲打在他的心脏上,他几乎窒息了,紧紧地闭着双眼,耳朵却在捕捉着每一个细小的声音。
“啊!”人群中一声惊叫。
“完了,全完了!”汪大明喃喃地说,猛一睁开双眼,天啊!四、五、六,十五点,大!
老黑一下子跳了起来,几乎是扑向台面去往回划拉筹码。那种从地狱到人间的感觉几乎让他们相拥而泣。
失而复得的十多万元让他们第一次体验到什么叫玩得就是心跳。然而这一吓非同小可,两人都无心恋战。老黑边走边抱怨:“我早说过,这种枯木般的老头就是有煞气,你偏不信!”
汪大明心里直冒汗,嘴上却硬:“他不是也没煞住我吗?”
“呵呵!你小子也是现在才敢说这话,当时我看你脸都煞白的。”老黑这时才有心情笑得出来,“我看15万元也凑成了,每人可以分得5万元。叫上小凯咱们回酒店数钱去吧!”
两人在赌场团团找了半天也没见到顾小凯的人影子,正踟躇时,却见小凯急急地过来寻他们。老黑一把抓住他,打着哈哈说:“你小子找那些洋鸡去了吧?”
顾小凯一脸苦相,说:“韩、韩哥……”
老黑和汪大明这才发现顾小凯的身后站着几个衣着怪异、目光凶猛的壮汉。随后闪出一个看上去还算斯文俊秀的年轻男子,轻描淡写地说你们的兄弟找我们借钱了,不多,4万元,加利息也才8万。
老黑这才知道碰上专门在赌场放高利贷的“大耳窿”了。
原来,顾小凯被汪大明和老黑强行拉走并缴去身上筹码后并不甘心,一心想去找那个“高人”。后来终于觑个机会,乘两人陷入僵局之际,偷偷跑去找到了正在那里为另一个大陆客指点迷津的“高人”。他身上没有筹码,便用港币下注,在“高人”的指点下,他第一注不但中了“大”,还中了一赔六的12点。第二局,“高人”鼓动他将全部资金一股脑儿继续押“大”,结果输了个精光。“高人”一拍大腿,说:“糟糕,刚才我按四柱八卦推算时一不留神漏了一格,你看十点‘小’不是仅比十一点‘大’差一格吗?”他拍胸脯向顾小凯保证:“小兄弟,你再拿几万块出来,这次我绝对算仔细了,万无一失,保证你大赚特赚!输了我何老仙赔你双倍!”
顾小凯正犹豫能不能从老黑他们那里拿来钱,一个怎么看都像是斯文书生的小青年凑了上来:“兄弟,赌场上谁没个输输赢赢,胜败乃兵家常事,哥们先借你几万,每把分我15%即可!”
这时,“高人”何老仙已经掐指算定:“七点小,绝对错不了!”
“好!”赌得性起的顾小凯不假思索,从小青年心中接过4万元,想也没想,将35000元押在“小”上,另外5000元押在一赔十二的七点上。正当他盘算稳赚一笔巨款时,叠码仔已经将他的筹码统统扫了进去,六、三、五,十四点大!
小青年贴住了顾小凯,旁边又闪出几个高大凶狠的汉子。顾小凯赶忙回头去找“高人”何老仙,哪里还有他的影子!这下他才急了,只好领着“大耳窿”来找老黑他们,他吃不准万一找不到他们,“大耳窿”会不会废了他。这种恐怖的故事他在小说和电视中可没少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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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节:步步为局(13)    
打架是老黑的强项,但在这种地方他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和对方争辩说既然是15%的利息,连本带息也只要还4.6万元怎么就成8万元了啊。小青年冷冷地说:“我们的规矩是无论输赢每把抽15%,你这位兄弟只一把就输完了,所以我们得按一天的利息计算。”
老黑和汪大明虽然气愤,但也只好如数交付。出来后,两人免不了训斥顾小凯一顿,说无论如何也不能向“大耳窿”借贷。顾小凯唯唯喏喏地连声道歉,说要是没有两位大哥解救自己真就要死得难看了。回到宾馆,三个人都心有余悸,汪大明和老黑为豪赌的惊险后怕,而顾小凯则是为落身“大耳窿”手中叫险,但他始终没明白“高人”先前何以一算一个准,后来却屡屡失误。
汪大明没好气地说:“也只有你这种傻瓜才会上当!你想想,他要是真有什么奇招异功,自己不去赌反来求你那一点点赏钱吗?”接着,他讲了一个欧洲骗子的故事:该骗子在球赛开始前给1000个人发信告诉他们“未卜先知”的结果,给其中500人的结果是胜,给另500人是负。结果出来后,他放弃猜错的那500人,而只给猜对的那500人继续发信预测,给其中250人的是胜,另250人为负。嗣后,再给继续“预测”中了的250人发信,其中125人为胜,另125人为负。自然又有125五人得到了正确答案,接连预测中三次,他们哪能不信服这个绝顶“高人”!这?**呷恕崩葱潘等绻枰绦傅忝越蛞灾嵌那颍杓娜舾稍啤=峁上攵哟蠡穹崾铡?
“哦!”老黑和顾小凯都恍然大悟,“当时看他那么神!原来都他妈瞎猫接连抓了死耗子!呵呵,还是大明厉害,到底是读过名牌大学的。”
尽管有过两场惊险,但总体来说,第一天的战果还是辉煌的,净赚8万多元。胜利是最好的安定剂,分红的愉悦很快取代了他们各自的惊险后怕。
第一天的实战从实践上证明了汪大明的“赌博绝技”是可行的,只要不妄自提高下注标准基本上可以做到稳赢无虞。如此谨小慎微地战斗下去,每天赚上个10多万毫无问题,七天逗留期可净赚七八十万,这样每人就可分得二三十万,抵得上内地一个处级官员七八年的工资。汪大明尤其兴奋,心想他妈的有钱才是硬道理啊,先前听说谁谁谁辞官不做还觉得人家傻逼到家了,现在才明白那人多半是骤得巨款,懒得再在官场看人家的嘴脸。读大学那会儿正流行美国佬安·比尔斯写的《魔鬼词典》,汪大明至今记得关于金钱的词条:“这是世界上惟一的不会有人仇恨和背叛的东西。在它身上,体现了人类最真挚的爱。”他想,也许自己抓不住副处长或者县里副书记的位子,也抓不住厅长女婿的得意和荣耀,甚至还抓不住老婆的心思,但至少可以凭自己的智慧和“科学”抓住这硬梆梆的钞票吧。
汪大明这样想着的时候,老黑早已经鼾声大作。看看窗帘的缝隙中已经透进微曦的亮光来,他这才拉过被子盖住脑袋,不多久就沉沉睡去。稀里糊涂中怎么又来到了赌场,绕着场子四处下注,一时间手风大顺,人家点头哈腰地给他赔花花绿绿的筹码。汪大明定睛一看,奇怪,荷官怎么都是自己单位的同事?有丁胜贤,有钱一军,陆厅长好像也在中间,穿着红马甲。汪大明顾不得那么多,只管大把大把往怀里划拉筹码,没想到突然闪出“大耳窿”来抢了他的钱就走,汪大明急了,要去追,两腿却怎么也抬不起来,他只好大喊“抓强盗”。
老黑和顾小凯被猛然惊醒,一看原来是汪大明在梦呓,便骂骂咧咧地倒下去接着睡觉。

一觉醒来已是上午九点多钟,老黑惋惜地说:“人要是不睡觉就好了,有这个时间咱们又可多赚好几万哩!”
汪大明开玩笑:“还是白求恩说得好:同志们,我是来工作的,不是来休息的!”说完自己也止不住呵呵地笑起来。很多正儿八经的革命名言用在正式场合上怎么听怎么别扭,可用在各种不入流的玩笑上倒是巧夺天工熨帖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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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步步为局(14)    
“就是就是。”顾小凯一边热烈附和,一边忙着帮汪大明和老黑整理床铺,尽管这些事宾馆服务生会上门来做,但顾小凯却想借此以示殷勤,好消除自己头晚闯祸留下的恶劣印象。他讨好地帮汪大明揩拭皮包上的灰尘,说道:“汪哥,你就等着用这皮包往家里背钱吧!”
老黑搭话道:“我靠,这个皮包也太小了,呆会儿咱们上街买个麻袋回来。”说得三人都是一阵哈哈大笑。
他们选择了一家台北人开的餐厅,叫了几盘叉烧包、多士、虾饺和奶茶,美美地饱食了一顿。昨晚原本说好到著名的“四五六餐厅”去吃宵夜的,后来历经惊吓,食欲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经过一夜的蛰伏,直到此时才被诱人的美食逗引出来。
“大明,我看赌法可以改进一下。”快吃完时,老黑突然发话,“像我们这样赌下去进展太慢,碰上复门(即连续大或连续小)时五六把才赢100元,效率实在太低了。咱们的旅游签证只有7天,得充分利用每一分钟才行。”
“你都看到了,加大投注可是要冒风险的。”头晚被惊吓过一回的汪大明不解地问。
老黑故作神秘地笑笑,招手让汪大明和顾小凯移拢过去,这才压低声音说:“我们可以对赌,你押大我就押小。”
顾小凯不解地说:“毛病!那咱们不是白耗神吗?”
汪大明轻蔑地看了顾小凯一眼,对老黑翘起了大拇指:“高!这样一来咱们每把都可以进账一百!”
顾小凯还是云里雾里,老黑得意地解释说:“傻瓜,咱们累计追加的赌法不变,但两人同时在一张赌桌上对赌,输了的按老办法追加,赢了的则仍然赌一百,这样一来不是每把都不落空了吗?”
“真他妈高!”顾小凯夸张地一拍桌子,几乎跳了起来,“看不出老黑你他妈也是个天才啊!”
汪大明赶忙扯住他:“你小子大呼小叫怕别人不知道怎么的!”
老黑当下将筹码分成两半,汪大明和他各领一半。顾小凯观战。三人兴冲冲地往葡京娱乐场赶去。
横过罗理基博士大马路时,他们才留心到葡京大酒店那像个鸟笼状的建筑外形——头天只顾着赶去赢钱,根本来不及正眼打量。这座建成于1966年的著名建筑,使人望之即产生“进得酒店去,即如笼中鸟”的联想。据说其中深含风水玄机,从选址、朝向和建筑形式都大有讲究。大门口的设计也独具匠心,远看颇像老虎张开血盆大口,下颚尚有丝丝血痕,给人以入“虎口”撞大运的诱惑。但也有风水先生指出,这采用的是风水学上的“蝠鼠钓金钱”的格局,蝠鼠张开双翼,“葡京大酒店”五个字刚好在蝠鼠头上,两旁的光管象征蝠鼠的爪,鼠口张开,呈吞吐之状。更独特的,酒店的屋顶赫然矗立着一只铁公鸡,喻为“一毛不拔”。听说都是当年名震濠江的“一代赌王”叶汉亲自设计并监工完成的。
三人走近门庭,但见一首五言绝句跃然壁上:“赌博无必胜,轻注可怡情。闲钱来玩耍,保持娱乐性。”汪大明诵读一遍,不觉莞尔一笑,对两人说:“这分明是自欺欺人,就像医家自撰的对联‘但愿世间人无病,哪怕架上药生尘’一样,原是既大发其财又做道德文章的一种把戏,只可惜一些糊涂人看了去,反拿来批评世人,说你这人真不长进,连人家赌场都劝人娱乐为主的,你怎么反而连身家性命都要拿去赌了呢?其实做这对联的庄家未尝不想让世人钱财都尽入其彀中的!”
老黑呵呵笑道:“大明你倒是一语中的啊!不过等你将来做了厅长,在主席台上大声声讨赌博时,心里头或许正想着我们今日在这里快意豪赌的情景哩!”
见老黑提到官场的事,汪大明一时没了对世情哲学做进一步追问的兴趣。便整一整领带,昂着头从两个衣着鲜艳的门童身边径直走了进去。
虽然已经在里面呆过一天,但他们仍很快就迷失了方向,转了几圈也没有找到赌场入口处的安检门。原来酒店内部也是处处玄机,酒店的大堂是蝠鼠的肚子,地面由100多块云石组成八八六十四卦象。赌客一进入这个八卦阵,就会东西不辨、方寸大乱。大堂的圆拱顶上,由瓷砖砌成大风大浪的壁画,以使赌客时时有置身风浪之中的晕眩感。最后,他们不得不向工作人员问路,谁知安检门居然就在侧边。顾小凯忍不住骂道:“这狗日的赌场,成心是同人捉迷藏怎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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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步步为局(15)    
进得赌场,但见过道上几个白人正红着眼在狂拍老虎机,显然已战斗了一个通宵。大厅周围是贵宾室,专门招待一掷千金的豪赌客,顾小凯探头探脑地想去看看热闹,老黑告诉他:“没有10万以上的筹码,人家根本不让你拢边哩!”
赌场无甲子,在这座雀笼式的赌城里,人们根本感觉不到寒暑易节、昼夜变更,有的只是生死搏杀。
汪大明他们刚踏进人声萦绕的赌博大厅,就见几个保安拖了一个女人出去,他们不禁有些愕然。一问,原来该女子屡赌不中,又不甘心,最后倾其所有,悉数押上,结果又是失手,又气又急地她抢过筹码夺路狂奔,自然很快即被捉住。汪大明注意到,尽管起了这么大的风波,赌场内却似乎什么也没发生,一些近在咫尺的赌客甚至连眼皮都懒得抬,只顾瞄着荷官手中的骰子机和叠码仔手里拍得噼啪作响的大把筹码。汪大明心想,在这里就算是死人倒屋之类的事情恐怕也引不起他们多关注一眼的兴趣,疯狂的金钱游戏居然让人的心变得如此麻木!
对赌果然大大提高了效率,而且还可以坐着舒舒服服地下注了——头晚因为不是每注都押,按赌场规矩只好硬站着,几个小时站下来还真让人吃不消。汪大明和老黑一大一小地对赌,很快各自的钱包都渐渐丰隆起来,顾小凯在一旁看得手足发痒,恨不能也来亲自体验体验从叠码仔手中接钱的幸福感觉。到后来,他实在忍不住,就哀告老黑给他几个小筹码试试手气。结果,一千元在他手中没几分钟就输了个精光。
旁边一个一袭真丝黑衣黑裙的女子斜眼看他笑笑,目光中不无揶揄。
这下顾小凯有点挂不住了,非要老黑给他一万元不可。老黑恼了,说:“你能不能安分点?”顾小凯不依不饶,最后汪大明也来了气,闷着脸甩给他一万元。
顾小凯看也不看,随手就押在“大”上。
灯亮了,四、四、五,十三点大。
顾小凯不动声色,显出一副见过大世面的样子,随手赏给荷官一千元。旁边人不禁啧啧称奇。黑衣女子侧着脸看他,嘴角仍不乏嘲讽的神气。汪大明留心到女子的唇角长有一颗美人痣,衬托得那张脸愈加生动和性感。他不觉又多看了几眼。
顾小凯宠辱不惊,将手头的筹码又一古脑押在“小”上。
灯亮了,二、三、三,八点小。
顾小凯冷笑一声,收起筹码,扬长而去。
汪大明和老黑对视一下,也不去理他,继续对赌。
赌局不咸不淡持续到正午时分,两人已各赢两万多元,于是对个眼色,双双抽身出来,去寻顾小凯,却见他正夹在一堆人中大玩轮盘赌,面前的筹码堆得老高。两人便好奇地站在一旁观看,却见轮盘赌的下注方式更加丰富多样,可以赌赔率很高的数字,也可以赌波色,赌四门,赌八方。顾小凯却只赌单双,采用的仍是汪大明创造的“翻倍追加法”。豪气干云的顾小凯第一把下注就是一千元,说来也怪,他几乎是十赌九中,差不多没见他下注超过一万的。
见顾小凯手风正顺,两人也不去惊动他。直到顾小凯偶尔抬头看到他们,才乐颠颠地挤了出来:“呵呵,汪哥,你们也太胆小了,瞧我,才这么一会儿就赢了10多万哩!”
顾小凯坚持要请他们吃葡国菜,说是由他来买单。在澳门,葡国菜分为正宗葡国菜和澳式葡国菜。400多年前,葡萄牙殖民者来到澳门后,不习惯当地的饮食,渴望吃到葡萄牙的家乡菜,但当时条件做不到,航程太远,如果把做葡萄牙菜的原料用船运往澳门,有的东西在半途上就会坏掉。厨师于是设法在当地寻找替代品,如用椰子汁代替新鲜牛奶,用中国香肠代替葡萄牙香肠,如此这般,经过几代人的探索与改进,澳式葡国菜竟成了融葡萄牙、印度、马来西亚及中国广东各国烹饪技术精华的独特菜系,口感已大异于正宗葡国菜,不少到过澳门的游客都以品尝这独一无二的风味为荣。
三人当即出了赌场,打的直奔久负盛名的小飞象葡国餐厅,据说,港澳不少名人明星都经常在此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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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步步为局(16)    
头天因为借高利贷的事有些心虚气短的顾小凯今天总算大大地风光了一通,言行也就不再那么谦让,当下也不问韩汪二位,咋咋唬唬地点了一大桌菜,什么烧焗乳猪、马加休饼、炭烧特级肉眼扒、葡式咖喱蟹等等,什么名贵什么怪异点什么。等到菜上桌来,他们才发觉有多么可笑——在一大桌名贵而搭配不当的食物面前,他们显得像群刚刚进城的暴发户,地地道道地暴露了自己的狂妄和无知。
一顿饭,汪大明吃得毫无情绪,但顾小凯全然不管这些,乐滋滋地问老黑:“我离开时的样子是不是够派?我就看不得那臭女人的眼神,好像老子是讨饭的。我看她多半是什么人包养的二奶,什么了不起!”
汪大明心想你小子昨天被人家“大耳窿”捉住时怎么不说什么够派不够派。
老黑也有意打击顾小凯:“这种地方你哪敢谈什么派不派?人家大赌客一次打赏就是十万八万的!”
顾小凯不以为然:“韩哥你也别小瞧我,我顾小凯很快也会有那么一天的!到时少不了你和汪哥的那一份。”
饭后,汪大明惦记着去赌场,顾小凯却提出回酒店先商量个事。
回到房间,顾小凯单刀直入,提出三人将利钱分了再分头去赌,盈亏自负。他说:“我30万本钱卷在里面太亏了,再说现在你们也有了足够的本钱,三个人分头行动岂不划算得多!”
汪大明和老黑就算不乐意也不好多说。于是开始算账,本钱顾小凯30万,老黑8万,汪大明5万。红利共25万,留一万出来做日常费用,每人分得8万。只是在关于顾小凯赌轮盘所赢的8万元如何分配时起了点小小的争执,顾小凯提出这是他的个人所得,所以只同意拿两万出来“表示表示”,汪大明来气了,质问他:“那昨晚的高利贷是不是你的个人所得呢?”顾小凯嘟嘟哝哝着这才没有坚持。
分红一事让汪大明心中很是不爽,想到顾小凯今天一早起来还热心帮他收拾床铺、擦拭皮包,一俟赢了钱就人五人六地吆喝着分红,汪大明不无沮丧地想:友谊也好,联盟、承诺也罢,在利益面前都他妈脆弱不堪。怪不得戴高乐说“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这种情绪很快在下午的赌桌上表现了出来。其时,顾小凯一个人去玩轮盘赌,汪大明和老黑仍然对赌大小,但赌着赌着,两人之间的默契就被打破了。先是老黑见汪大明手风顺,一把赌中的机率明显比自己大,便急着加大赌注,从200元开始。这一下轮到汪大明沉不住气了,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暗暗计算着两人收益上的差距。到后来,他甚至乱了秩序,有时同老黑赌到同一边去了。老黑也不吭声,只是下手更加狠了,有一回他见连出了两把“大”,居然一下子在“小”上押了5000元。汪大明见老黑一把就比自己多进账5000,急了,下一手他干脆从200猛然提到8000。
但他很快就意识到这样赌下去凶多吉少,自己手头终究只有13万,经不起什么风浪。于是他冲老黑点点头,假称上卫生间,在赌场转了一圈,然后选了另一桌坐下来安安心心地赌。眼不见,心不烦,他一边看着头顶的电子显示牌一边想道:我怎么就看不得身边的人比自己强哩!他老黑多赢一点我怎么就嫉妒了?何况他还是自己的好兄弟。看来这赌场也跟官场差不多,入了这个圈子你就身不由己地要和别人比长比短,哪方面比人家少了半点心里都会下意识地不舒服。
大约到了下午五点多钟,老黑突然心急火燎地跑过来找到汪大明,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快、快!把钱给我!全都给我!”汪大明也急了,赶忙边掏身上的筹码边跟着他跑,由于两人跑得太快,引来了保安的干预,费了一番口舌才得以脱身。
赶到老黑先前所在的赌桌时,倒计时的提示铃正在响,老黑一边奋力拨开人群,一边声嘶力竭地喊:“我押大!”然而已经晚了,截止下注的铃声响过,叠码仔面无表情地将老黑刚刚押下的一大堆筹码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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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步步为局(17)    
老黑尖利而绝望地喊道:“我抗议我抗议!”然而一切无济于事,他只好失魂落魄而又极不甘心地收回筹码。这时汪大明才看清,记录牌上显示,已经连出12把“小”了,怪不得老黑输了个精光。
骰盖一开,全场尖叫。老黑带着哭腔自言自语道:“妈的,肯定是大,老子亏大了!”
灯亮了,一、一、二,四点!
“好险!”汪大明拍着胸口,“13把小了,差点两个人都全军覆没啊!”
老黑不敢相信似的看了又看,确信不是自己眼花这才大喜过望地连声说:“老天有眼,老天有眼,这叫天不灭我啊!”
又一局开始。这次老黑迫不及待地将手中所有的筹码全押上去,谁知叠码仔一点数,却让他收回6万。
“你们这是怎么了?有钱不让老子赌啊!”急红了眼的老黑几乎是在怒吼。
叠码仔不气不恼,让他自己看桌面,这时他才注意到那上面有一行小字“每注最高赔额不超过8万”。这下,老黑和汪大明都傻眼了,原来人家赌场早就防到了他们这一手,赌注设了上限的。只有贵宾室可以事先另外约定上限。而老黑仅上一注就输了7万多,加上前几把投入,总共在13万元以上,按他们事先想好的“必胜赌技”这一注至少要赌14万才能扳回本来。
万幸的是,并没有出第14把“小”,尽管如此,此一回合下来,老黑净亏6万多。还掉借汪大明的8万元,只剩9万多赌本的老黑越发小心谨慎,再不敢乱加码了。
经此一吓,汪大明也不安起来。这时他才算明白,自己的“必胜赌技”看起来安全系数很大,可一旦失手就会满盘皆输,赢一天的钱很可能只一把就输个精光,更何况人的贪婪本性注定了很少有人能在一赢再赢的赌桌上不疯狂加码,真正应了“越安全的方法越危险”的辩证法。
眼见了老黑的大败,汪大明再下注时就少了先前的气定神闲,以致接连五六把不中,手就抖抖索索起来,心也“怦怦”地跳得厉害。刚刚还在铆着劲比赛谁赢得更多的对手,现在似乎都在坚守谁输得更少了。后来,心神不宁的汪大明干脆一个人跑去喝了杯咖啡。坐在雅致的欧式咖啡厅里,音乐缭绕,头脑稍稍清静些的汪大明这才来得及庆幸:要是刚才自己碰上14把小,肯定早就玩完了。越是他这种平时不争高低不搏胜负的人,事实上内心潜伏的胜负感越强。要不然他也不会在意老黑比他赢多赢少了。
从咖啡馆出来,汪大明没急着上桌,而是绕场观察。不久,他就总结出经验,“复门”出到三至四次时是最容易反向的。于是他就满场绕圈专门挑已出三四个“大”或“小”的桌面下注,几圈下来居然比先前守株待兔效果好得多。在赌场中央的一张赌桌上,汪大明又碰上了上午嘲讽顾小凯的那个黑衣女子,他留心到那女子一般不出手,出手则十分阔绰,少则四五千,多则数万元。他觉得这女子眉宇间有一股清峻之气,但又隐隐透出一种慵懒和哀怨,不禁又多看了她几眼。女人也注意到了他,冲他笑笑,算是熟识了。再后来,他们甚至攀谈了几句。女人操一口纯正的北方腔,声音温温软软的,让汪大明听得心里十分熨帖。
接下来的赌场似乎有点怪,“复门”连出,昨日少见的七把八把现在到处都是。汪大明遛了一圈,见一个地方居然又连出九把“大”。他突然心动了一下,就想赌个8万下去,输赢都痛快点。但他最终理智地克制住了自己,只押了1000,输了。
他又掏出一把筹码,在心里对自己说:只押2000,只押2000。但结果押下去的却是5000。灯亮起,赢了!他在吁一口气的同时,却也隐隐有一丝失落,盘算着如果押上8万就好了。这时他才发现刚刚赢了2万的黑衣女子正在对面冲他微笑。样子十分妩媚,唇角的美人痣像是一朵出水芙蓉,透着鲜嫩的诱惑。汪大明竟有些恋恋地,不舍得离开那张赌桌了。
正在这时,老黑再次急急地寻来,拉了他就走:“他妈的,那边出14把大了!”
有了上次的教训,汪大明只借给老黑8万元,老黑底气十足地将筹码砸到桌上。周围的赌客也蜂拥而上,倾囊下注,“小”的那边桌上都堆成了筹码的小山。这种场面据说只有当年一荷官忘了摇骰时才引发如此暴赌,其结果自然是赌场大放血。肇事的荷官最后以跳楼谢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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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步步为局(18)    
旁边一本地人嘀咕,说是连出十五把“大”的机会一个月都难碰上一次。汪大明恍惚了一会儿,突然明白发财的大好机会来了。他赶忙倒空钱包,急急地跟着押上8万元。
荷官急了,点了点筹码,居然有数百万之巨。他冷冷地环视一圈,发话说赌注过大,请部分赌客减少赌资,但谁也不理他,大伙都等着捡金元宝。
荷官回过身去向巡视台上的“红马甲”求助,一个大胡子“红马甲”发话问有不有愿意收回部分赌金的。
众人恼了,大声喊道:“开了!开了!”一时引来其他赌桌边的人也涌过来层层围观。
荷官无奈,摊开双手,无奈地摇了摇头。
盅盖揭开,上百个脑袋一齐伸长了脖子去看——
二、二、二,全骰通吃!
“轰”地一声,汪大明大脑中立马混沌起来。在骚乱不安的人群中,他像大海中的一片树叶,被席卷,被裹挟,被湮没……

一切都好像做梦一般。短短数天时间,汪大明完成了从巨大憧憬到美妙巅峰再到痛苦深渊的人生涅炏。回到酒店,从不抽烟的他竟和老黑相对猛抽了足足两个小时,谁也不说话。黑暗中,只有两点红红的烟火明明暗暗。
顾小凯大约晚上10点多才回来,把门擂得山响。
老黑恹恹地开了门,顾小凯进门就嚷:“你两个都大发了吧?这么早就归巢了。”
“发个屁!都弹尽粮绝了。”老黑突然来了气,“他妈的,赌场里怎么到处都找不着你的影子?”
“玩完了?”顾小凯吃了一惊,“不是开玩笑吧?”
看汪大明死鱼一般地躺在那儿,顾小凯这才相信他俩是真玩完了。
当时老黑和汪大明发疯似的找顾小凯,企图挽回败局,但找遍了赌场也没找到人影。隔着几张赌桌,听到刚才连出14把“大”外加一个全骰的赌桌上5秒倒计时的催注铃响起,两人愣了,自知无力回天。几秒钟后,那边酒醉似的欢呼,刚才没有被赶尽杀绝的人们终于盼出了“小”,赚了个盆满钵满。
老黑长叹一声:“天亡我也!”浑身乏力的他便想在赌厅入口处的台阶上坐下,一个大胡子保安走过来毫不客气地加以阻止。
这时候,他们才深刻地意识到赌场的势利与无情,刚刚为赌场贡献了几十万元,现在却连个席地而坐的资格都没有。斗志尽失的汪大明仓惶中去兑换身上仅有的几个筹码,以做回家的资费。给他兑换的仍是先前那个嘲笑他的小姐,想到当初要“让他们何老板吃苦头”的念头,汪大明不得不叹服“生活是最好的讽刺”这句至理名言。
“哈哈哈哈!”听完他们的“悲惨经历”,顾小凯不禁大笑起来,“我还以为输了多少呢!几十万算个屁,老大我借给你们。”原来嫌在大厅里赌不过瘾的顾小凯下午径直进了贵宾室,一顿狂赌下来,居然赚了200多万。
老黑喜出望外,赶忙讨好似的说:“到底还是顾总厉害!他妈的,早知道这样,我们就跟你下注好了!这样吧,你借我20万,赢了钱,我付你利息。”
汪大明没有向顾小凯借钱,一则是厌恶顾小凯那份神气,先前恭恭敬敬叫他们“汪哥”、“大佐”的,现在见他们失了势,开口闭口就自称起“老大”来。二则汪大明早已赌虚了胆。赌场也好,职场也罢,最怕的是虚了胆。一虚,则气势殆尽,气势一尽,则人人可欺。所以不少贪官越是临近事发越要大讲场面大摆威风,除了虚张声势借以吓人的考虑之外,更多的却是在为自己壮胆。
“我说老黑你也太没志气了,”趁顾小凯咋咋唬唬着要单独开一间豪华套房之际,汪大明数落老黑,“我最看不得他那副小人得志的面孔,亏你还顾总顾总的不怕肉麻。”
“呵呵,”老黑并不生气,“没办法,有钱就是大爷。现在,只有借助他我们才能东山再起。”
“算了,老黑,我算是想明白了。”汪大明劝道,“怪不得澳门当地人都说何老板不怕你赢钱,就怕你不赌。赌博说到底不是同庄家赌,而是同自己赌。赢了的见钱来得如此容易,哪里肯轻易罢休;输了的则想他妈的我就是一念之差啊,要不现在就身家上百万千万的了,便不惜一切地想扳本。尽管刚开始时也许发过誓说见好就收,但真正扳回本来又有几个会不乘胜追击呢?人性的弱点注定了庄家才是永远的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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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步步为局(19)    
老黑说:“道理是这个道理,但眼下我也别无选择。人生不过一场赌,且不说借你的8万元,我自己那8万元本钱中还有4万元是挪用公司的,我必须把它赢回来,除非我准备回去蹲大牢。”
汪大明没再吱声,一种不安在心中隐隐弥漫开来。
汪大明一身疲倦地回到滨湖的家中,屋子里空无一人,但却窗明几净、井井有条,出发前丢得到处都是的饭盒、茶杯、衣裤、书籍都不见了,客厅里还多了几盆长势不错的花卉,衬得宽敞得近乎无聊的房子里多了几分生气。汪大明一看就知道妻子回来了,原本灰暗的心中便生出了一些暖意。
他胡乱洗了个澡,倒在床上就沉沉睡去。也不知睡了多长时间,直到被孩子的哭声吵醒,他爬起来去寻儿子,却见厨房里冲出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手忙脚乱地去哄躺在摇篮中的儿子。很显然,这是一个刚进城的小女孩,还没有做保姆的经验。
小女孩长得圆头圆脑,脸红扑扑的,裸露在外的小臂又粗又圆,一看就知道是个能做事的。汪大明随便问她几句,得知她叫赵燕,别人都叫她小燕子,是岳父老家一带的,来了才两天。
正说话间,姚冰回来了,见了汪大明也不追问他这几天去哪里了,只淡淡地说:“你还记得有这个家啊!”
汪大明笑嘻嘻地涎着脸上前去接她手里的小菜,一边称赞道:“我家冰冰到底是专业的审美眼光,挑的花草也别有情调,你看这罗汉松……”
姚冰打断了他的话头:“我问你,你是不是有个同学叫郭天宝?”
“郭天宝?”汪大明挠了半天头皮这才想起大学时确实有一个叫郭天宝的同学,湖北潜江人,一副白面书生相,毕业分配在一个小县城工作,听说后来考了人民大学的研究生。只是他不明白,一向不过问他社交圈子的姚冰何以突然提到这个人。
进得卧室,差不多有两三周没同老婆亲热的汪大明有些急不可耐,急吼吼地关上门就去抱住姚冰,三两下就剥掉她的衣裤。姚冰一边挣扎一边说:“人家小燕子还在厨房里哩!”
汪大明没有理会,开始亲吻她的耳垂和颈脖。很快,还在虚张声势抵抗着的姚冰就发出哼哼叽叽的呻吟声,汪大明的头脑中立马回放澳门收费电视中的晴色画面。虽说他以前也在文化稽查处看过收缴来的涩情录像,但那种纯机械性的动作画面很倒他的胃口,相比之下,收费电视播放的xing爱镜头更富技巧,也更有情调。在汪大明看来,前者只是一种运动,后者却是一门艺术。
汪大明显得比任何一次都要亢奋,姚冰显然也有些难以自持了。然而正在汪大明一头汗水地狂飙突进时,姚冰却催促道:“你快点……说好了今天晚上去看老首长的,你回来了正好……”
汪大明没料到这紧要关头妻子还记挂着别的事,不觉有些扫兴,便匆匆了事。
完事后,姚冰才来得及告诉汪大明:父亲的“双规”已经解除,正在等待组织结论,听说问题不大。前几天老首长把父亲找去勉励了大半天,还过问了你的事哩!
“过问我的事?”汪大明有些奇怪,“老首长并不认识我啊!”
姚冰用手指在他的额角点了一下:“傻瓜,关心你其实就是关心我们姚家,要不人家那么大的领导怎么可能过问到你这么一个下岗副处长的头上?”
见姚冰又来戳自己的痛处,汪大明很是不悦,便有意不买她的账:“龙书记自己现在不也只是个离休老干部吗?”
“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姚冰有些气恼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在中国,官员退下去了虽然风光大减,但做那么多年领导的人谁身后没几个当道的亲信?你以为‘老干部是笔重要的财富’这话是说着玩的?”见老公没敢吭声,姚冰又说:“别看在父亲的问题上龙首长帮不上什么大忙,但对你这个级别的干部,他还是说得起话的。”
草草吃完晚饭出来,夫妻俩站在马路边等的士。先前坐惯了单位座骑的汪大明,还没等失去副处长职位,早在岳丈出事的第二天,开“桑塔纳2000”的陈师傅就以“在忙着”为由拒绝了汪大明的派车要求,汪大明只好自己出去打的,这才发现陈师傅在同门卫打牌——果然是“在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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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步步为局(20)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的势利规矩,的士是不能进省委大院的,下车后汪大明提着两小包东西跟着姚冰,也不知拐过了多少厅堂轩榭、小桥怪石,终于远远地看到首长们住的一号园了。此前,汪大明只听党校的同学说过,说是一号园死气沉沉连麻雀叫两声都像经过了深思孰虑似的。有幸前去那儿汇报工作或接受接见的大小官员无不像怀了天大的秘密一般,连走路都尽量控制着响声怕被蚂蚁们听了去。
汪大明一踏进一号园便不自觉地敛了气息,他暗暗地想:这是不是也是老黑所说的“煞气”?看来赌场也好,官场也罢,都有些玄奥难解的奇妙之物。他这才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官场原来如此不可捉摸,就像赌场的规则一样,需要有足够的时间和本金泡进去慢慢揣度、浸淫。
见到龙书记的第一眼,汪大明吃了一惊:先前只在电视上见过的精神饱满、挥斥有力的龙书记,退下来才几年功夫竟变得满头华发、举止迟缓!汪大明暗暗猜想,先前荧屏上那个强悍干练的形象到底是摄像机的效果,还是因为有一种叫官威的东西在支撑着?
就在汪大明胡思乱想的当儿,姚冰差不多是飞一般落进了龙书记的怀里,撒娇道:“龙伯伯,好久不见您,好想您哦!您老人家看上去还是这么硬朗,怪不得爸妈他们常念叨说您当年在小朗村干农活还是一把好手哩!”
迟暮美人伤对镜,寂寞英雄恋当年。一提到小朗村,龙书记灰暗的脸上立马有了神采,他开始饶有兴致地给姚冰讲当年下乡支农“四清”、“社教”的故事。那些陈年旧事姚冰不知听过多少遍了,但她仍是一副第一次听说的样子,扑闪扑闪着大眼睛,神往得不行。龙书记拍着姚冰的手无限慈爱地说:“冰冰,你这孩子就是贴心啊!”
“龙伯伯,前几天老乡们特意给您捎来样东西。”趁龙书记拿杯喝水的空隙,姚冰让汪大明打开随身带来的两个小布袋,汪大明有些迷惑地照办了。
姚冰把一个布袋送到龙书记的鼻子下:“这玉米是在您当年亲自耕种过的那块山坡上摘的,村里还特意在那块地里立了碑纪念您哩。老乡们都说好想您,希望您能抽空回去看看。”
“哈哈哈哈!”龙书记开心地笑起来。在汪大明的印象中,龙书记一向都是不苛言笑的。早在他读大学时,暑假回家看过市报上头版的一幅大照片:高效农业示范区前,市委书记满脸堆笑地凑在龙书记面前请示什么,而龙书记的脸孔却是紧板着的,严肃到近乎严厉。看报时汪大明忍不住笑出声来:这简直就是一幅官场现形记的插图啊!他甚至疑心市报记者在有意丑化他们的市委书记。但市委书记本人似乎并不这么想,好像还引以为荣。多年后,身为文化厅副处长的汪大明在该市的成就展览馆里就看到那幅图片赫然挂在入口处!图片说明文字为:省委龙书记和市委领导亲切交谈,鼓励我市大力发展高效农业。
姚冰接着让汪大明把另一个布袋递过来,她抓出一把稻谷说是采自书记当年亲自主持的“四化红旗田”。汪大明递布袋过去的当儿,龙书记才第一次正眼看他:“呵呵,小伙子不错,姓汪吧?”
汪大明有些受宠若惊,忙点头说:“小姓汪,汪大明,请老首长多多批评。”
龙书记又闲问他几句,便继续兴致勃勃地同姚冰大谈当年如何指导小朗村大树“四化红旗田”的光辉岁月,还谈到同她爸打野兔、捉麻雀的趣事,听得姚冰哈哈哈地笑个不停,连说:“好玩好玩,没想到龙伯伯当年也挺会玩的啊”。
看看时间过去了一个小时,姚冰便劝龙伯伯休息,说是改天陪老爸一起来看龙伯伯。龙书记站起来送客,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冰冰啊,劝你爸多出去走动走动,别在家里给闷坏了。”又侧过身来,拍拍一旁的汪大明,说:“小伙子好好干,这么年轻,大有前途嘛!”汪大明于是再一次受宠若惊,连连请首长留步。
出得门来,晚风一吹,汪大明不禁打了个寒颤。这才意识到还不太冷的天气龙书记家中已经开了很高的空调,出门一时反而不适应了。坐在回家的的士上,姚冰兴奋不已,一路上都在给父亲打电话汇报和老首长见面的细枝末节。而汪大明想到当时自己受宠若惊的样子,不由得在心里生出一点点羞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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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节:步步为局(21)    
一周后,岳父决定去北京“散散心”,让汪大明和姚冰陪同。汪大明帮着将大箱小箱的名家书画、巨幅湘绣和菊花石等往车上搬,他不解地问姚冰:“老爷子这是去参加艺术展?”姚冰一脸神秘地说:“到时你就知道了。”
汪大明这才蓦然明白自己的愚蠢,但凡官场中人,未穷途末路到盖棺论定者,其所从事的活动,无论高雅如写诗作画、填词赋曲、收藏雅鉴,还是平常到迎来送往、喝酒行拳、打嗝放屁,始终都脱离不开权欲的潜在牵引。前些年省会来了个照相师傅出身的市长,结果全市几乎所有的市直机关都大办摄影展,所有市报、市刊都增开“摄影之页”、“新视觉”专栏,开篇无一不是市长大人的新旧作品。不少局长、县长、区长有事没事找上门来讨教摄影艺术、成像技巧,更有一些流浪诗人、落魄艺术家和小报记者时不时来请他题个字、写个序或者毛遂自荐要帮市长大人整理“作品集”、“自选集”。还有一些大学教授、一级作家和学术期刊编辑潜心研究该市长先生作品之思想特质、时代包容性、艺术内动力、人民性、先进性之类的学术课题。
汪大明还曾听在报社做记者的朋友耿达不无调侃地说过一则趣闻:某市委书记偶然心血来潮,检查6岁小孙子的作业,随即对小孙子做了“三个坚持、四个把握、五个突出”的即兴指示。事后,该书记对自己精辟的理论概括不无自得。第二天出席“某某工作会议”时便照搬来这“三个坚持、四个把握、五个突出”,秘书们如获至宝,当即加以整理,于是便成了该书记学习中央某某精神的重要心得,因此而上了省报理论版的头条。由此可见,对于官场中人来说,即便小到检查小孙子作业这么一件鸡毛蒜皮的事儿,其意义也决非停留于检查本身,而与官场荣辱、仕途沉浮有着不可低估的关联。
到北京的当晚,岳父即抱着宾馆的电话四处预约去拜访同乡要人。很快,带来的那一大堆艺术品被汪大明东家三件西家五件地送了出去。也只有在那些要人家里,汪大明才第一次发觉岳父热情、健谈、风趣的一面。在此之前,他只知道岳父在厅里是人人都敬而远之的“马列小老头”,岳父这一点倒是和龙书记十分投缘。在成为姚府乘龙快婿之前,汪大明私下里听不少人谈论过姚厅长的不怒自威。在他身边的人常常倍感威严之外的压抑,厅办公室的徐主任一度十分消沉,甚至有过自贬身价去下属二级机构的念头。据一次他酒后倒苦水:自进入厅办以来,虽然差不多天天与姚厅长见面,但姚厅长似乎从来都没拿正眼瞧过他。向姚厅长请示工作或递送文件,姚厅长总是边做其他事边爱搭不理地说一句“知道了”、“放那”、“再说吧”。但也有人说徐主任是心理作用,姚厅长农民出身其实并不摆架子,他身上的威严之气是与生俱来的。先前和汪大明同办公室的丁副处长一次战战兢兢地汇报回来,进门就高山仰止般地叹服道:“姚厅长到底是姚厅长啊,天生就有领导的神威!”那神情汪大明始终记忆如新,并不禁联想到鲁迅笔下某人的感叹:“到底是官人啊,打我一耳光都这么响亮!”
谭首长是岳父这次北京之行的主要拜访对象,听说省里“姚案领导小组”负责人省委副书记兼省纪委书记贾东生就是谭首长当年在北方某省当书记时一手栽培的。至此,汪大明才明白龙书记让岳父“多出去走动走动”的深远意味。姚冰告诉汪大明,如果没有龙书记的面子,像父亲这样级别的人在北京要见谭首长的秘书都不是件容易的事。姚冰的这一假设还真震住了汪大明,虽说此前也听过“不到北京不知道自己官小”的民谣,但堂堂一个厅长求见首长秘书都不够格的说法才让他真正明白什么叫京城的官。一个笑话说就连天安门守公厕的都统管着全中国守公厕的,这叫皇城的蛤蟆大过乡下的牛。
姚冰的说法果然不虚,汪大明留心到,在谭首长的客厅里,一向老到沉稳威仪十足的岳父居然拘谨得像个刚进城的村干部,只敢屁股浅浅地欠坐在高档真皮沙发上。连保姆送上一杯茶来,他都要客气得近乎谦卑地点头哈腰,连声说“谢谢,谢谢”。待到给首长展示齐白石的《落霞柳鹭图》、徐悲鸿的《逸梅清枝图》、张大千的《仕女图》时,谭首长亲自靠过来,岳父竟紧张得手脚都微微颤抖。但可以明显看出,对这些声名显赫的名作,见多识广的谭首长显然并不上心,只是礼貌性地点点头,偶尔“嗯”上一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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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步步为局(22)    
最后,岳父从一个镶金嵌玉的精致匣子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副画卷来,放在桌子上,展开一看,竟是宋徽宗赵佶手绘的稀世名作《雪江归棹图》!
谭首长的眼神马上为之一亮。
岳父谦恭地说:“宋徽宗的字画虽然久负盛名,但传世较多,亦难称千古罕见。然其好画鸟雀人物,于山水倒并不特别上心,也正因此,坊间也就难得一见,据说独此《雪山归棹图》倒还有值得一藏的可能。”
看得出谭首长是个丹青行家、翰墨里手,待用放大镜细细地鉴别了真伪之后,他显得很兴奋,一个劲地说:“好!好!怪不得老龙说你是此中人物。”
岳父一个劲地说着:“不敢当!不敢当!只是家父喜欢收藏,碰巧又与一些书画名家和收藏名家略有往来,所以偶然也能收藏些尚算入眼的。早就听龙书记说首长您才是真正的鉴赏大家,家父去世后,这些艺术品在我这个粗人手里是被埋汰了,正好这几天我来参加一个艺术交流会,顺便带了来,我想再不让它们被真正的行家所收纳就是我大大的罪过了!”
谭首长爱不释手地摩挲着这幅画卷,又退后几步,边摇头晃脑地仔细观赏,边认真地说:“这些都是稀世珍品,我可不能占你的便宜。”
岳父赶忙解释:“艺术在行家手里才是珍品,在我们这种俗人手里却糟蹋得很。再说当年家父收藏时,行情并不贵,有的还因为友情的缘故根本不曾花费,所以实在不必提什么占便宜的事。”
首长一边呵呵地笑着,一边坚持道:“那不行,钱还是要付的。”
这时,岳父突然变戏法一般掏出一张上等宣纸来,毕恭毕敬地请谭首长题字:“都说首长是当代王羲之黄庭坚,黑市上一个斗方就要卖到好几万,以后还不知会怎样涨。要是首长赏脸给写几个字,那才真正是我姚某人占了大大的便宜呵!”
恭维作家莫过于说他的书有了盗版,恭维书画家莫过于说他的书画形成了黑市。果然,即使是首长也不能免俗,在推让间,首长已经蘸墨提锋:“挥毫当得江山助,不到潇湘岂有诗。”十四个大字清峻奇突,果然别有神韵。岳父带头鼓掌喝彩,汪大明也是赞不绝口。
首长又自我欣赏了一番,随后落款:“录陆放翁诗以赠潇湘墨客姚振国先生”。加盖印鉴,让秘书拿一边去烘烤晾干。似乎是信了他的书法真有个黑市价,首长没再提付岳父画钱的事,同意留下《雪山归棹图》,说是赏玩几天之后再还给他们。其余那几幅则让他们带回去。汪大明松了一口气,心想谁说送礼的人都是逢场作戏,岳父这会儿肯定是诚心诚意地巴望首长收下,即使不指靠人家帮忙,也图一个攀龙附凤心理的自我满足。
果然,岳父自始至终没有谈任何有求之事,只顺着谭首长的话头天南海北地瞎扯。因了书画的关系,岳父没有了一进门时的拘谨和紧张,语言也流畅了许多。
“小贾在你们那儿干得怎么样?”直到他们准备告别时,首长才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岳父眼睛一亮,赶忙说贾书记年轻有为很有政绩,群众反映很好,特别是去年的……岳父还要继续汇报下去,秘书拿了晾好的字幅出来,首长便打断了他的话,也不起身,伸手请他们走好,岳父于是将一大堆涌到了喉头处的好话硬生生给咽回了肚中。
回宾馆的路上,岳父显得格外兴奋,一个劲地说首长到底是见过大世面的,字画好歹立马就鉴别出来了。岳父的脸上满溢着激情,破例和汪大明话多起来,甚至还主动问起汪大明今后的打算。
见了姚冰,汪大明十分不解地问她:“以前怎么没听说你爷爷是个大收藏家啊?”
姚冰愣了愣,说:“我爸都是农民出身,我爷爷哪里会是什么大收藏家?他收藏犁耙锄头还差不多!”
汪大明忍不住哑然失笑,也不说破岳父的谎话,只问:“那你们家哪来那么多名人书画?”
姚冰一下子明白了汪大明所笑为何,打他一拳,自己也止不住笑起来。她告诉汪大明,这次带来的书画、湘绣、菊花石,除了部分是先前别人送的以外,不少都是自己掏钱买的,总花费达350余万元。汪大明吃了一惊,问哪来那么多钱。他知道文化厅是个清水衙门,岳父为官也还算清廉,况且因为在“两规”期间到处托人活动,已经花费不少,家里并没有多少积蓄了。
姚冰叹了一口气,告诉汪大明父母掏空了这么多年所有的积蓄,甚至连母亲的私房钱都全部贡献出来了,她也将和汪大明的存款全部拿了出来,还以房子做抵押在银行贷款55万。
汪大明有些责怪她这么重大的事情怎么也该和自己通个气,再说岳父花这么多钱是不是值得只有天晓得。
“你不知道,这次处分如何定性对父亲实在太重要了。”姚冰幽幽地说,“父亲已经55岁,如果这次仅定性为纪律问题,处分完他还可以换个厅局再干上一届。更关键的是,父亲人在官场不能输掉这口气,一旦给人坐实了,到死都抬不起头来。万一再有人落井下石,上纲上线,父亲的政治前途落空不算,就是判刑坐牢也说不准。所以,这种关键时刻父亲不得不孤注一掷,赌上一把!从你今天说的情况来看,我想,父亲很可能是赌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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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节:步步为局(23)    

汪大明正在省委党校观看“廉政教育”录像,手机骤响,他偷眼去看负责指导他们接受“教育”的年轻教授,却见教授正在一大堆座椅的掩护下埋头“嘿嘿”地看手机短消息。于是他快步走出教室,接通了电话。
“嗬嗬,大明啊,在哪里鬼混?”电话里传出老黑的声音,笑得十分爽朗。
汪大明告诉他正在党校上课,老黑不容分说地叫他20分钟后出来,说是带他出去潇洒潇洒。汪大明正烦上课的枯燥和无趣,巴不得借机开溜。于是一边偷眼看着教授,一边慢慢地往外挪。
到校门口等了十几分钟,却不见老黑的影子。正准备打电话催,身后一台“宝马”对着他就是两声尖利的喇叭,他吓得一跳,正要骂娘,却见老黑从车窗里笑笑地探出脑袋来:“哈哈,汪处长受惊了!”
他又气又恼,冲上去就要踹车头,老黑急了:“别,别,这可花去老子80多万哩,哥们儿!”
“中六合彩了?牛B烘烘的!”汪大明一钻进车内就嚷道。
“托福托福!手气还算可以。”老黑一边嘻嘻地递过来一包“大中华”,一边倒车,“你小子不错嘛,来这里深造后肯定要提拔!”
“提拔个屁,不过是来混日子,好歹比呆在厅里一天到晚看人家的嘴脸强。”汪大明有些忿忿然。
“呵呵,”老黑指着党校那气势恢宏、造价达千余万的门楼说,“这他妈的门楼也太张扬了罢,怪不得有顺口溜说:远看一座庙,近看是党校。不见尼姑和尚来烧香,只见腐败分子来深造。”
汪大明止不住笑起来,说:“我也配叫做腐败分子?你这不是抬举我吗?”
老黑一路上都在对汪大明炫耀着宝马的卓越性能,汪大明打趣说就是因为性能好才杀伤力强啊,前几天的报纸不是还在大炒特炒那个开着宝马一下子就撞倒7个人的富婆吗。现在到处都在流传“防火防盗防宝马”的说法,怕的就是你老黑这种“目中无人心中无谱脑中无法”的“三无牌”暴发户。老黑哈哈大笑,说:“大明你这是恐吓我呢还是嫉妒我?”
来到本市最豪华的天华大酒店美食城,老黑有些夸张地抢过小姐手中的菜谱往汪大明面前一掷,说:“别给老子省钱,咱好不容易做一回暴发户。”
汪大明一看菜价,乖乖,一份最普通的冬苋菜标价居然是68元!心想他妈的天下居然有如此漫天要价的地方!人家纸醉金迷的葡京大酒店也没有这么昂贵啊。
老黑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说:“来这种地方的人有几个用自己的工资买单!这么说吧,来吃的基本上是阿爷,买单的基本上是款爷。”
汪大明不知道何为“阿爷”,老黑笑了起来:“阿爷是澳门人对内地官员的称呼。这些年,在澳门最受欢迎的就是阿爷。听一个赌场老板说:我最喜欢阿爷来赌,他们赌得大方,赌得爽,输再多也不会找我们的麻烦,没有后患。听说湖北一个叫金鉴培的国企老总,一次下注甚至高达七八百万。连拉斯维加斯来的职业赌徒们都望尘莫及,纷纷感叹中国人民确实是站起来了。”
说话间,丰盛的菜肴已经上桌,每人面前还摆了一份昂贵的鲍鱼,汪大明在心里估算了一下,这一餐下来少说也要好几千吧,便开玩笑说:“我可不是什么阿爷啊,你这个款爷请了我我可没办法为你腐败一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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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节:步步为局(24)    
老黑一边招呼他吃菜,一边从随身的包里掏出厚厚的一叠钞票:“哥们儿,上次在澳门借你8万港币,这里是10万人民币,汇率我就懒得去算了。”
汪大明有些吃惊:“你小子还真起死为生了啊?”
老黑嘿嘿地笑:“我看你是做官将胆子做小了。胜败乃兵家常事,只要还在赌桌上,谁他妈输赢还真不一定。”
几杯“人头马”下肚,老黑这才告诉汪大明,汪大明一个人返回内地后,一败涂地的老黑又向顾小凯借了5万元,结果不到半个小时就悉数输掉。又恨又气的他急火攻心,差不多想爬到楼顶一跳了之。最后他在身上东摸西摸好不容易找出了一张面值20元的港币。赌桌上20元根本无法下注,他便换了十个币去打老虎机。结果一个又一个币被无情吃掉,投第九个币时,他心一横干脆把最后一个也塞了进去,然后跳起来用脚后跟去砸按钮。谁知,“咣”地砸下去之后,机器发出一阵“叽哩咕噜”的声音,一开始他傻了,以为把机器给砸坏了。抬头看时,却见显示窗口的计币数字正在疯狂跳动,惹得周围的人都围了过来,他的心顿时狂跳起来:他妈的,该不会中了巨型“金多宝”奖吧?那可是上千万的巨款啊!
机器最后显示他只中了3000个币,计6000元。尽管如此,仍让他在悬崖边抱住了惟一的一棵树。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简直让人难以置信,”老黑一边啧舌一边描述,“我一顿乱赌,居然赌大出大赌小出小。真他妈的有神仙相助啊,后来我干脆在1赔150的全骰3点上连押5把,到第5把时我一下子拍上去500元,结果人家噼呖啪啦地赔了我7万多。那时我猛然预感到今晚要爆发了,于是掉头直扑贵宾室,说起来你肯定不会相信,两个小时不到老子居然就赢100多万呢。”
“你他妈的在编故事吧?”听了老黑20元钱赚100多万元的传奇经历,汪大明将信将疑。此前他不是没做过这样的梦,但赌场潜在规则的冷酷无情早已经让他丧失了再搏一把的勇气。
老黑嘿嘿地扬着手中的车钥匙:“这个总不是编故事编得出来的吧?换在先前,这样的名车老子连看都不敢看一眼啊!我现在总算明白了,人生不过几十年,像我们这样老老实实挣工资,累到死也享受不到该享受的东西。你去公交公司卖IC卡的地方看看,不就是为了一毛钱的折扣,多少人一大早就在那里排着队了。说起来寒心,靠你我单位那点工资,只怕到80岁都未必能买得起一套二环以内的商品房。”
亲历过澳门赌场的翻云覆雨,汪大明仍然心有余悸。但现在眼见老黑的豪华名车和他那副志得意满的神气,他心中又止不住有种蠢蠢欲动。汪大明曾经百思不得其解:明明人人都知道违法的赌博也好,合法的买彩票、炒股票也罢,一般人都是输多赢少,但为什么总有那么多人红着眼参与,甚至不惜以全部身家去奋力一搏。现在他总算明白了,贪婪和侥幸才是人类疯狂的原始动力,怪不得就连科学巨擘牛顿都难以抵制利益的诱惑,他1720年在股市惨败后曾经感叹:“我可以计算天体运行的轨道,却无法计算人性的疯狂。”
但汪大明还是想给老黑泼泼冷水,便说:“你只想到赢钱后的享受,没想过一旦赌败的后果?”事实上汪大明这也是在给自己警告,他很怕自己抵制不住诱惑而再度去赌桌上寻求梦想。
“怎么没想到!正因为在贵宾室豪赌一场我才明白所谓的后果未必非要自己来承担。”老黑神秘兮兮地对汪大明说。
见汪大明不明白他的意思,老黑卖个关子:“你猜我在贵宾室见到谁了?”
“谁?”汪大明问。
老黑让他附耳过去:“我们亲爱的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
“陈伟阳陈副省长?”汪大明吓了一跳,马上正色警告他:“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啊!”
老黑嘴角一撇:“谁同你开玩笑啊!我是看你大明还够哥们儿义气,才特意来告诉你的。对顾小凯那花花公子我可是只字未提。”
“顾小凯胜负如何?”汪大明是聪明人,自然明白了老黑的意思,便把话岔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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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节:步步为局(25)    
“他啊,最多时一夜赢了500多万,但签证到期的那天上午又输了个精光。最后回来的飞机票都是我帮他买的。”老黑习惯性地撇撇嘴角,继续刚才的话题:“陈副省长赌钱那才叫悠闲潇洒,出手都是几万十几万,赢了自己兜着,输了则有旁边的两个老板买单。他妈的,那一刻我才明白,像我们这种拿血汗钱去赌博的真是再傻B没有。正像你说的,运气这东西是靠不住的,但权力就他妈的可靠多了。我看你老兄前途大大的有,无论如何要往上爬爬才是。到时何用为区区十几万之输赢而一夜失眠?”
汪大明打着哈哈,嘴里不说什么,心里却已经在琢磨开了。回家时,他破例给儿子买了一个标价180元的芭比娃娃,姚冰心疼地说:“这玩意伺候起来可费钱了!”
汪大明笑笑,没说什么。
从北京回来一个月后,岳父的处分决定终于下来了:党内严重警告处分。接着,岳父调任省政府巡视员。一开始,全家人都欢欣鼓舞,以为很快就会有新的任命下来。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却无半点重新任用的迹象。最后姚冰急了,让汪大明直接去找老同学郭天宝,看是不是可以套出一点什么内幕。
早在刚从北京回来时,姚冰就告诉汪大明,郭天宝现在是省委易副书记的秘书,而易副书记正好分管人事工作。于是,在姚冰的安排下,汪大明十分“凑巧”地“偶然”碰上了多年不见的老同学,两人惊喜地拍肩膀捶胸脯,一起找了个地方边洗脚边眉飞色舞地聊些大学陈年烂芝麻的旧事。当晚两人又放开肚量好好喝了几杯,到后来连当年偷偷暗恋谁谁谁的秘密都端了出来。
郭天宝是外省人,在滨湖这地方没有什么亲戚朋友,遽然碰上老同学,心底的那份亲热自不必多说。此后他们又你来我往地交往了几回,便熟络得很了。巧合的是,汪大明每次去见郭天宝,姚冰都“碰巧”有家乡人带来黄蟾、白果、蜂王浆之类价值不菲的“土特产”,自然要乐呵呵地让郭天宝“分一份去”。一开始,连汪大明自己都有些奇怪:自从岳父出事以来,家里已经很久没什么人来走动了,怎么还有时新的“土特产”送来呢?后来他忍不住向小燕子打听,这才知道那些“土特产”都是姚冰自己到郊县一个小镇上去买的。
“那两包‘四化红旗田’里采的稻谷和玉米是怎么来的呢?”汪大明又问。
小燕子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四化红旗田’的稻谷、玉米?”
“就是我第一天回来时和姚冰带出门的那两包啊!”汪大明提醒道。
“哦,”小燕子想了起来,“那是我从家里带来给姚伯伯喂鸽子的,怎么了?”
汪大明赶忙支吾过去,心想姚冰可真会信口开河连老首长也敢糊弄。
给郭天宝打了几次电话都说没时间,省里筹备糖酒会的事让他忙得够呛。汪大明便骂道:“你狗日的到底是领导秘书啊,架子大得不行,老同学请你吃顿饭还要预约!”
郭天宝呵呵地笑:“我对谁摆架子也不敢对老同学摆架子啊,这个糖酒会实在太重要了,你应该也听说了现在是特殊时期嘛!”
好不容易约了个周末见面,汪大明见面就问:“现在怎么个特殊时期法?”
郭天宝四周看看,这才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你还不知道啊,黄省长马上就到年龄了,几个副职都在虎视眈眈,所以这次糖酒会的意义实在不同一般,好多人都要争着表现一下的。”
汪大明说:“你们易书记总不会去凑这个热闹吧?谁不知道他是出了名的老革命。你小子算是运气,换早些年时,他做县委书记下乡时还亲自下田帮农民打稻谷,你这个做秘书的小白脸不给累垮了去?”
郭天宝哈哈大笑,说:“就因为他这人原则性强,笔杆子们都不愿意跟,这才轮到我这个外乡人头上。呵呵,不过跟着正直清廉的领导也好,免得像程维高那个大秘李真一样,风光几年却掉了脑袋。”
“就算杀再多的李真,你们这些刀笔吏也不会错过任何一个做大秘的机会,呵呵!”汪大明一边调侃老同学,一边琢磨怎么完成姚冰交代的任务,向他打听岳父工作安排的事情。几杯酒下肚后,汪大明终于遮遮掩掩地说了这意思,没想到郭天宝早就成竹在胸,呵呵地笑道:“大明,咱俩老同学,其实你早就该把话挑明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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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节:步步为局(26)    
汪大明有点不好意思:“我怕给你添麻烦。”
“什么麻烦不麻烦,只要兄弟我帮得上忙的自然会尽力而为,”郭天宝话锋一转,“不过,你岳父的事我可是爱莫能助。一则他这个级别的人事安排不是易书记一个人可以定得了的,再说易书记那脾性你也不是不晓得,人事安排这样的敏感事情连他夫人都不敢多一句嘴的,更何况我这个做秘书的。二则一把手牛书记发了话,出过问题的同志近期原则上不予考虑,十六大召开前稳定是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
汪大明听他这么一说,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失落。看来老丈人这次是彻底赌输了,几百万元押上去,谁想到竟出了个全骰通吃哩!再想其中还有用自己房子抵押的55万元银行贷款,汪大明莫名的有些惆怅起来。
“老同学,实话给你说吧,你岳父那事处理得已经算是很低调的,本来有人还想整他——至于是谁我就不说了,你岳父心里应该也清楚,但纪委贾东生书记发话了,老同志干了一辈子革命,应该看主流。人家这才不好继续揪住不放。再说你岳父都50好几了,作为一个厅级干部来说,差不多已经过气,犯不着再为此押上什么,你难道没有听过‘文凭不可少,年龄是个宝’的说法吗?”郭天宝意味深长地看着汪大明,“大明,你就不为自个的事儿想想?”
汪大明有些不自在起来,讷讷地说:“我既无德又无能,哪个领导会看得上?”
“哈哈哈,”郭天宝大笑着说,“老同学啊老同学,没想到你同我刚毕业时一样还是书呆子一个。毛主席他老人家说得好,‘群众才是真正的英雄’,你没听群众编的民谣‘关系最重要,有钱就更好,政绩做参考,能力算个×!’老实同你说吧,哥们我接触人事工作也算有几年了,完全靠德和能被提拔的还真没有多少。真正有德有能的人,还不照样要四处活动打点!像易书记这样的正派人吧,自己不谋私利,但也架不住方方面面的压力啊。”
汪大明听他这么说,干脆涎着脸说道:“那我只有巴望老同学你早日出人头地,提携提携我这样愚顽的人了。”
郭天宝笑而不答,只顾耐心地用调羹搅动杯中的咖啡,好半天才拍拍汪大明的肩膀,说:“你在厅里的情况我早听说了,放心吧,机会很快就会来了。”
晚上回到家里,还没等汪大明汇报,姚冰现就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了。汪大明有些奇怪:“你知道爸的事情了?”
“还用说吗?”姚冰这会儿压根没有好心情,懒懒地说,“妈妈下午打电话来说人家谭首长将那幅画给退回来了。”
汪大明愣了一下,随即苦笑着说:“其实当初人家说的就只是赏玩几天。是我们自己太一厢情愿了”汪大明心想,岳父的官场下注已经宣告结束,也许,该是自己走向赌桌的时候了。
刚到年底,陆厅长就让从党校学习回来的汪大明去他办公室。汪大明心里有些忐忑,不知道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又有什么招数。没想到陆厅长一见面就热情地招呼他:“小汪啊,学习很有收获吧?年轻干部就是要加强理论学习嘛!毛主席都说,三天不学习赶不上刘少奇。呵呵!”接着他充分肯定汪大明以前做副处长时的成绩,还惜贤重才地说推行机构改革时他原本力荐汪大明出任宣教处处长的,谁知一些同志对老厅长有抵触情绪所以祸及他没能通过。现在汪大明已经从党校深造回来,正好宣教处有个副处长职位。
“小汪啊,好好干。组织对你是了解的,信任的,我个人对你更是欣赏的,期待的!”接着,他压低声音说:“本来应该安排你仍然回法规处,业务也熟悉些嘛,但是你也知道,宣教处处长现在是由徐副厅长兼着的,徐副厅长还有厅里的很多事要忙,你们年轻人可不能偷懒,要多挑重担啊!”
汪大明有些受宠若惊,十分钟前他还在心里骂着陆厅长,现在却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言辞来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
谈话结束时,陆厅长起身送他,又意味深长地拍拍他的肩膀。就在汪大明伸手去开门的当下,陆厅长像刚刚想起来似的问了他一句:“省委办公厅的郭处长和你很熟吧?他人不错,有能力有水平!有时间请他到厅里来走动走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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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节:步步为局(27)    
汪大明一时没反应过来,出了门才想起“郭处长”就是老同学郭天宝。心里顿时明白了八九分,于是躲进卫生间里迫不及待地给他打电话。
“呵呵,汪处长,恭喜你啊!”没等汪大明开口,郭天宝先给他道喜了,显然早就知道了他“官复原职”的事。
汪大明向他道了谢,问他是怎么摆平陆厅长的。郭天宝口气平淡地说,谈不上什么摆平,只是一直压着文化厅报上来的“关于人事制度改革的先进材料”。组织部和人事厅等易副书记的批示等急了,打电话来催,郭天宝拿腔捏调地说,年底了易书记忙得很,对于没理清头绪的汇报材料一律不看。他们没辙了,只好让陆厅长亲自去“理清头绪”。郭天宝同他一顿瞎扯,动不动搬出“易书记强调”、“易书记一再指示”、“易书记反复指出”,让陆厅长在完全没有露面的“易书记”面前一再点头哈腰。最后郭天宝才切中主题:“易书记说了,人事制度改革也好、干部竞聘上岗也好,都是改革的举措,是‘三个代表’重要思想在人事制度领域的体现,要大力支持,给予肯定。但也要注意防止少数人借改革之名行排挤之实,对于党的干部,我们一定要培养、爱护、锻炼,特别是年轻干部。陆厅长啊,你们的汇报材料中也要体现这一方面的内容。听说你们这方面还是有经验的嘛,对于个别年轻、有政绩的同志暂时由于种种原因没有竞聘上,你们就将他送往党校深造以便回来时再做妥善安排,这就是关心同志爱护同志嘛,这么好的经验怎么不在材料中体现出来呢?”陆厅长连连点头哈腰,说事实上他们确实是有妥善安排的,但秘书在整理材料时给忽略了实在不应该,感谢郭处长关心指点。
汪大明听罢,想着陆厅长突然对自己推心置腹的那副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
郭天宝也笑了,说:“大明,我假传圣旨也只敢假传到这个地步。以后的造化就靠你自己了,终究我也只是个副处级干部。”
“汪大明在省委有后台”的说法很快在厅里传播开来。官场原本就是一个杯弓蛇影、风声鹤唳的地方,先前那些有意冷淡、疏远他的人开始以各种借口来他办公室闲聊,有请他吃饭的,有和他讨论足球的,有请他出去卡拉OK的,甚至稽查处的小豆也找上门来问他还要不要看最新缴获的“美国激情大片”,说是“爽着呢!”那个笑嘻嘻的钱一军钱博士刚刚由副处长晋升为“正处级”,还专门单独请他吃了一顿价格不菲的“便饭”,席间一再旁敲侧击他和易副书记的关系。汪大明打着哈哈,不得要领地胡诌几句,愈发显得自己和易副书记的关系不同一般似的。此后钱博士就不再叫他“汪处长”而改叫“汪哥”,透着无穷的热情和亲密。
经过这一番兴衰成败的轮回,汪大明算是看清了官场人物的嘴脸。那些在你得意时第一个喝彩的人往往会在你失意时第一个冷笑。当然,这话反过来说也同样能够得到应验。怪不得做记者的耿达曾经辛辣地讽刺说:“我实在搞不懂变脸为什么会成为一门国宝级的艺术,看如今的机关里哪个不是变脸高手?”
只有老罗算得上是文化厅惟一的例外,50开外还是正科级办事员的他似乎是一台性能良好的机器,永远按一成不变的节奏运行。汪大明进入文化厅的第一天起,就看着老罗每天准时在7点55分的时候走进厅里的大院,然后拖地打开水,整理文件书信,再然后去布置会场,或者在办公桌前像个老学究似的从头至尾翻看当天的报纸。全厅上下从厅长到刚进来的毛头小伙一律叫他“老罗”,既不见他受宠若惊,也不见他视为冒犯。大家都说老罗是单位的“老黄牛”,但真正到了年终评优的时候,就谁也不记得这“老黄牛”了。他也不以为意,仍然该干吗干吗。汪大明贵为厅长女婿的时候,没见老罗来巴结半句。他失势免职的那段,也没见老罗的笑容里包含别的什么。现在汪大明“官复原职”了,老罗还是那副一成不变的笑容。汪大明心里想,这老罗之所以是万年不变的办事员,就是因为这不会看风使舵的秉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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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节:步步为局(28)    
嘴脸变化最现形的要数司机陈师傅。那天,汪大明到门口去寄封信,陈师傅一见马上开了桑塔纳2000追上来,要“顺便送汪处长几步”。汪大明想到他先前对自己的不恭,本想冷言拒绝,但转念一想,就拉开车门钻了进去。也不同陈师傅说话,只用手指指前面不到300米的邮局。陈师傅嘴里咕咕哝哝讨好地说陆厅长在群众心目中远没有以前姚厅长那么高的威望,汪大明并不搭理他。
很快到了邮局,陈师傅小心翼翼地将车停好,又跑下来帮汪大明开门,不料匆忙之中和一个擦皮鞋的妇人撞在一起,陈师傅勃然大怒,冲妇人大吼:“你他妈瞎眼了,撞了咱领导有你的好看!”吓得那妇人仓皇逃去,陈师傅谄媚地请汪大明下车。汪大明也不看他,径直去柜台交寄信件。
从邮局出来,汪大明突然想起找耿达有事,就打他手机。耿达说正在省委招待所采访一个港商,约汪大明半小时后在省委旁边的“醉仙居”碰头。一旁的陈师傅听汪大明同人约在“醉仙居”见面,马上自告奋勇说:“那地方谁不知道!我这就送你去。”
汪大明原本想坐他的车去,听他这么一说,便故作神秘地伸个手指示意他别乱说。陈师傅显出一副深通世故的样子,调皮地吐吐舌头,再不敢乱言语。汪大明便挥挥手,让他先走。眼见陈师傅那副嘴脸,汪大明忍不住在心里想:连机关的一个司机尚且如此深谙人情世故,习惯见风使舵,怪不得有人说整个官场就像一棵爬满猴子的大树,往上看全是屁股,往下看全是笑脸,往左右看则全是耳目。
省委大院外面到处都是豪华宾馆酒肆,一个个都价格贵得离谱,好在但凡出入这里的食客大都是来喝“革命小酒”的,倒还不怎么挑剔它的价格。也因此,酒肆饭馆生意都还红红火火。其中上档次的一是“顺风阁”,汪大明留心到,几乎所有党政机关的附近,大都有名为“顺风楼”、“登高阁”、“一路顺”、“步步高”之类名称的酒店饭庄,想来官场中人也好,商场中人也罢,没有不想图个吉利讨个彩头的,即便挑个吃饭喝酒的地方也要寄寓某种政治理想。据说省委大院流行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凡外放到下面县市的官员,请客也好,饯行也罢,必在“顺风阁”。组织部一个姓伍的干部年轻气盛不信这个,临被放到某县去做副书记时,去了另外一家叫“梅湾”的酒店请客,结果半年后就因一场煤窑事故被就地免职。大家都说他这真正是应了那店名:因为煤(梅)而导致人生拐弯(湾)。
档次最高的则要数“醉仙居”了,去那里的可不是一般科级处级,这些小干部们暂时还没有“醉”的资格,只好先入世地“顺风”着。只有做到“高处不胜寒”的地步,才能飘然出世,可以倚醉卖醉、似神似仙地放浪形骸。汪大明远远望见“醉仙居”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竟出自某位高层的手笔。便不由想起岳父恭维谭首长的书法形成了黑市的话来,忍不住在心里嘿嘿一笑,心想身处云端被人恭维惯了的首长们大约自己也拿自己当书法大家供奉了起来,要不然他们怎么敢到处留墨甚至连怀素碑林、米芾故居、何绍基公园这样的地方都多的是首长们题的匾名或字幅?据说这位高层在此处酒后诗兴大发,高蹈酬情,极目楚天,洋洋兮成屈贾之赋,飘飘然做飞天之势。酒店老板何等精明之人,早已备好纸笔,一片掌声之中,首长半仙半醉,泼墨如飞,“醉仙居”三个大字遂成该店金字招牌。
汪大明正对着招牌胡思乱想,耿达在街对面远远地冲他招手。中等个子的耿达长得倒也五官清秀,背一个鼓囊囊的采访包,胸前挂一台数码相机,看上去十分精神。汪大明穿过马路,两人说说笑笑着拐进旁边一条小巷子,直奔价廉物美的“蒸菜一条街”而去。
刚坐下来,耿达就拿出一个红包来说:“今天咱们也奢侈一回,点几个野味如何?反正是别人请客。”
汪大明笑起来:“港商怎么也兴给记者送这个?”
“狗屁港商!还不是在内地混发了移民过去的?再回来就是他妈的港商,可以享受这样那样投资优惠了。”耿达愤愤地骂道,“还有人在海外甚至根本就没什么资产,办了移民回来就摇身成了地方官员的座上宾,骗吃骗喝不算还尽办假企业坑害老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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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节:步步为局(29)    
“你做记者不是不收人家红包的吗?怎么也不能免俗了?”汪大明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他记得耿达刚做晚报新闻部主任那会儿,曾经组织本部记者发表过“自律宣言”,宣称“坚决拒绝任何形式的有偿新闻”。结果没几天他手下的一名记者就被人举报收了红包,让他尴尬不已。更尴尬的还在后头,此后,接二连三有人写信、打电话、发邮件给报社老总,举报耿达本人在某时某地收了某某的红包、“好处费”、“了难费”,让他百口莫辩。本地网站的“快意江湖”论坛上还有人发帖评选他为“十大有偿新闻记者”。后来他才明白,这是本报的同行们在坑害他,原因是他破坏了“江湖规矩”。从那以后,他绝口不提什么“自律”、“有偿新闻”之类的话了。但汪大明知道,性情愚直的耿达一向都洁身自好,给人感觉老是有点不合时宜。
耿达呵呵地大笑,说:“现在有三类红包我是照收不误,一是贪官的,二是奸商的,三是各类庆典、开业、发布会的。贪官和奸商你不收白不收,他们钱多了反而对国家对人民更有害。第三种情况不收的话就会得罪同行们,好像只有你一个人是屈原似的,举世皆浊而我独清,那就更混不下去。除此之外的红包,我还是坚持原则的。”
汪大明便开玩笑说:“除了这三种情况,哪里还会有别的什么红包!”
耿达摇摇头,说:“在中国,记者确实成了一种非官非民亦官亦民的四不像职业,很多记者出去哪里是采访啊,分明是采购。”
“还采花哩!”汪大明打趣道。
两人一顿闲扯,汪大明便提到官场中的世态炎凉,感叹因为一个高官秘书的一句话居然可以改变他身边的生态环境。对此,耿达也是深有感触,告诉汪大明一件趣事:当初他写的一篇批评报道引起了纠纷,邬总编一怒之下把他叫去痛骂了一顿,并宣布扣他的工资奖金。谁知第二天不但没有扣,反而在会上表扬了他,说报社缺少的就是他这种敢于坚持真理、主持正义的热血记者。不久后还提拔他当了都市新闻部主任。弄得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直到很久以后他才听说,原来邬总编痛骂他的当天下午去省委宣传部开会,在楼梯间迎面碰上省委康秘书长,邬总编热情地上前打招呼,谁知康秘书长只鼻子里冒出一丝冷气,看也没看他一眼就扬长而去。害得邬总编坐在宣传部的会议室里一下午都没理清头绪,心想到底哪里得罪了这位省委大院的总管大人。临散会时他偷偷问身边晨报的颜总康秘书长是哪里人,颜总回答南州人,邬总编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耿达是康秘书长的老乡啊!一定是耿达这小子告了我一状。
汪大明听了哈哈大笑,问他:“他还怕你是秘书长的什么亲戚吧,只恐怕康秘书长其实未必认识你这个小老乡。”
“八竿子都打不着,”耿达说,“虽说同是一个南州,但他是乌沙镇的,我家在大屋嘴,少说也相距两百里路。再说,人家这么大一个领导,我一个小记者,别说攀不上,就算攀得上他也未必肯为这事给一家报纸的总编脸色看啊。”
“那就怪了,不过秘书长这脸色倒是给得恰到好处。”
耿达说:“我猜八成是邬总编在别的什么方面开罪了人家。要不就是秘书长那天肚子不舒服正急着上茅厕,总编自己不识相去自讨了个没趣。”
“你这叫吉人天相,”汪大明打趣道,“想来今后老总还真不敢怎么着你。”
两人又闲扯一通,汪大明这才说出找耿达借微型相机和微型采访机的事,耿达经常用这玩意做批评报道。汪大明曾经见过,那个小小的钮扣型采访机别在胸前,可以将几米内的谈话声录得清清楚楚。相机则更简单,别在袖口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在衣袖里按下快门。
“你又不做记者,借这干嘛?”耿达奇怪地问。
汪大明说:“厅里最近要搞一次大型的打击盗版行动,我这个刚上任的副处长总得拿出点政绩来啊!这事你可千万别跟人说,这次只有我一个人想到了这招,我要他们都不得不对我刮目相看。”汪大明一边编着理由,一边在心里骂自己:看来撒谎并不是什么难事儿,我他妈的骗哥们儿居然都可以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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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节:步步为局(30)    
耿达嘿嘿地笑,说:“看不出你小子现在也懂得追求进步了啊!”
回到家中,姚冰和小燕子正在张罗晚饭。汪大明注意到自从北京回来后,家里的伙食越开越差了,而且给儿子吃的奶粉也由进口的“惠氏”换成了国产的“南山”。汪大明心里涌起了一股悲凉,越发坚定了要彻底改变家庭经济状况的决心。
草草扒拉了几口饭,姚冰把汪大明拉到卧室,问:“咱们什么时候去感谢一下高金金?”
汪大明一时糊涂了,反问道:“哪个高金金?”
“哎呀,你真糊涂,就是高副省长的那位公子爷啊!”姚冰责备道,“人家刚帮你当上副处长你居然就忘了人家。他今天打电话来抱怨我们不够意思。”
汪大明又好气又好笑:“什么?他帮我当上的副处长?就他那骗吃骗喝骗女人的鸟样,笑死人了!”
姚冰莫名其妙地看着丈夫,第一次觉得他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简单到可以一眼看穿。汪大明也不做解释,只顾收拾行装。姚冰问他是不是出差,他说是,去办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姚冰又问他哪天出发,他说不知道,也许明天,也许一个月后,也许要大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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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节:步步为局(31)    

汪大明一边等旅行社帮他办签证手续,一边留心着本地新闻。他知道一旦哪天没在荧屏上看到陈伟阳副省长的影子,便十有八九是去了澳门。赌博这种事情和偷情差不多,有一辈子从没做过的,但没有一辈子只做一次的。
汪大明先前特别厌恶报纸电视将本地新闻差不多都办成了“领导活动日志”,但现在却巴不得这“日志”的记载能更详尽些,以免漏过一些重要的蛛丝马迹。通过一段时间的细心“观摩”,他发现牛力耕书记但凡讲话开口必是“我讲三点意见”,无论是英模追悼会、扫黄动员会还是招商现场会,他都只讲“三点意见”,也必讲“三点意见”,尽管细心的汪大明注意到他一开口往往刹不住车讲到第十三点意见甚至第三十点意见。黄鉴之省长的口头禅是“一定要高度重视,把××工作当作重中之重,举全省之力切实抓好、抓实、抓透。”被人高度概括为“三抓”原则。于是在黄省长的“高度重视”下,这“全省之力”,被一“举”再“举”,从城市卫生工作、计划生育工作、新婚姻登记条例实施到城运会的申办、管道煤气的开通,似乎就一直被举着没有放下过。而陈伟阳副省长的“为官信条”则是:“金杯银杯不如群众的口碑,金奖银奖不如人民的夸奖。”
为了到时请假开溜,汪大明平时有意识地同徐副厅长套套近乎。也许是先前受姚厅长的压抑太多,当了副厅长的这位前办公室主任自觉不自觉地要将那种压抑转嫁到下属头上,碰上什么人向他请示工作,他明明正端着茶杯发呆出神,也立马要拖一张报纸或者文件过来,边推眼镜边目不斜视地说:“知道了,以后再说吧!”或者是:“把报告放这,我同陆厅长再商量一下。”汪大明去碰了几次壁后,干脆不再去请示,有事只同宣教处另一个副处长董明和办事员小贺打个招呼就走人。如是数次,也未见徐副厅长来找麻烦,他于是更加有恃无恐起来。
终于有一天电视上没见到陈副省长,汪大明马上打电话给老黑,要他做好动身准备。第二天的本地新闻还是没有陈副省长,汪大明心里有谱了,当即叫上老黑一起往火车站赶。次日凌晨五点到了广州,两人等不及坐大巴,雇了一辆桑塔纳当即往珠海拱北口岸狂奔。连奔带赶,他们走进葡京那血盆虎口时才七点半钟。两人顾不上吃早餐,直扑贵宾室,结果寻了一间又一间,始终不见陈伟阳的影子。老黑有些不解,问汪大明:“找他干吗?人家又不会帮我们出赌资。”
汪大明懒得理会他的问题。老黑这才醒悟过来,连连说:“对对对,哥们儿你是有政治前程的,我他妈的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啊!”
又找了两圈,连咖啡厅的卫生间都去看了,还是没见着人影。看看差不多已是10点多钟,老黑突然一拍大腿:“对了,像他这种豪赌客此时多半睡觉去了,要到晚上才会出来。”汪大明想想也是,大半天时间闲着也没事,两人乐得先去试试手气。
汪大明仍去圆形大厅赌大小。有了上次的惨败教训,他不再轻易下注,而是先绕场观察。只瞅准了才偶赌几把,居然屡屡得手。不久,赌场又出现和上次一模一样的情形,复门不断,重骰连出。汪大明灵机一动:既然翻倍追加的赌法风险极大,何不专赌复门?于是他也不追加,只每把一千专跟复门。结果几个小时下来,斩获颇丰。要不是想着此行的真正目的,手风正顺的他还不会就此罢休。
看看临近中午,汪大明起身去贵宾室找老黑。连转了几个房间,突然发现赌桌前一个神情漠然的女子颇为面熟,仔细一看正是上次认识的那个黑衣女子。不过这回打扮更为洋气,染成金色的长发颇为引人注目,脖子上还挂着一颗昂贵的钻坠。她唇上恰到好处的一抹淡淡的口红衬托得唇角的美人痣越加生动活泼。汪大明不由自主地凑过去,看她神情漠然地进钱出钱。后来,那女子也发现了他,脸上掠过一丝惊喜,随即又恢复了一贯淡漠的口气,问道:“上次你们吃亏了吧?”
他很奇怪,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14把大外加一个全骰通吃,全场都轰动了。我当时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你肯定完了,因为我看过你翻倍追加的赌法。”她笑笑,嘴角的美人痣随之鲜活地动了一下,看得汪大明的心也止不住荡漾起来。
汪大明边和她聊天,边随手赌上几把。女子挪挪身子,让他挤着坐,他试探着说:“要不一起吃了饭再来?”她笑了笑,站了起来。
两人来到自助餐厅,各自取好饭菜,边吃边聊。女子说自己叫庄亦敏,人家都叫她小奕,沈阳人,现住珠海,因为工作比较轻松所以有空就过来玩玩。汪大明假称自己是个作家,来赌场体验生活。汪大明话刚说完,小奕就咯咯地笑个不停。汪大明问她笑什么,她说现在人们做什么都喜欢往作家头上推还说是“体验生活”,上次深圳抓了一个嫖客也说是来特区“体验生活”的什么作家。
汪大明不由得脸红了,改口说自己在大学时写过几首歪诗,现在早改做书生意了,不过书生意也需要了解一下特殊行业的,所以说“体验”也并未大错。
小奕也不去追究他的真实职业,只笑笑地催他多吃点高蛋白的牡蛎,说:“看你脸色不太好,一定是头晚没睡足。”
汪大明心中融起一股暖意,讷讷地说头晚在车上是没睡好。又下意识地补了一句:“今晚恐怕也不会睡得好了。”
小奕脸上飞起一团红云。
汪大明立马意识到说漏了嘴,好在小奕并没明白自己的真正意思,便赶忙用调侃的腔调说:“因为想着吃牡蛎啊!”
小奕飞快地瞟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汪大明偷眼去看她粉雕玉砌的脸庞和丰满高隆的胸部,心“突突”地跳得厉害。
饭后,两人交换了手机号码。汪大明本来还想和她一起去“碰碰运气”,突然发现老黑在不远处焦急地冲他使劲打手势,这才恋恋不舍地挥手祝小奕“好运”。小奕微微一笑,也不多问,自顾进了赌场大厅。汪大明还在那里回味她的笑意,老黑已经凑过来笑骂道:“原来你小子是来澳门泡妞的?”
汪大明这才猛然回过神来,说:“你自己到处乱跑,我到哪找你去?”
“嗤,”老黑对他的说法嗤之以鼻,冷笑着说,“我警告你,想赢钱就不要碰女人,万万做不得那事的。不管你信不信,运气这东西就他妈的邪乎。”他告诉汪大明,上次顾小凯本来手气正旺,一路狂赢。临回去的头晚,花花本性的他想不能白来一趟资本主义社会,便不顾劝阻甩出五张千元大钞叫了两个长得像石膏模特一般的白人美女,搂回宾馆翻云覆雨了整整一个通宵。第二天两人本来已经收拾了行李准备返回,顾小凯鬼迷心窍临时又要去赌场“赚点盘缠”。没想到手风大变,赌东出西,赌大出小。偏偏他还不信邪,下注一把比一把疯狂,结果硬生生连输十把,最后他大骂荷官出老千抓了骰子要去打人,被保安不由分说地轰了出去。从坐拥数百万到几乎身无分文,其间才区区两个小时,真正是“须臾间换了人间”。巨大的胜负反差让顾小凯几乎丧失理智,头天还在极力赞美澳门这座“自由天堂”并抱怨大陆政策不够开放的他,这会儿却扬言要投奔本·拉登用一捆炸药将葡京夷为平地。老黑怕他真闹出什么大事来赶忙将他拖上的士直奔海关。过了关口,顾小凯还站在珠海这边久久不肯离去,望着仅一江之隔的澳门,他恨恨地发誓:等着吧,老子还会回来的!直到上了开往机场的大巴,顾小凯还在自言自语:“老子要是军阀就好了,在这边架上百十门大炮,将他妈腐朽堕落的资本主义轰个灰飞烟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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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节:步步为局(32)    
汪大明给老黑一拳:“你想哪去了,我可没心思泡什么女人,不过顺便向她了解一下行情罢了。”
两人继续寻找陈伟阳一行。一个下午过去了,没发现陈伟阳。半个晚上过去了,还是没发现陈伟阳。汪大明急了:“这他妈的陈伟阳会不会是到外地开会或者学习去了?”
“不管是不是,我们来了就得好好搜寻一下,不能放弃最后的一线希望啊!”老黑思考了一会,突然一拍大腿:“对了,全澳门有大小11家赌场共353张赌桌,说不定陈伟阳是去了别的赌场!”
汪大明想想也是,两人当即离开葡京,直奔澳门第二大赌场凯悦大酒店。凯悦大酒店位于澳门环岛凼仔岛上,从跨海大桥上过去还有一二十分钟的车程。与葡京不同的是,凯悦大酒店以老虎机为主,赌桌并不多。因此他们没费多少劲就在凯悦大堂右侧海岛娱乐城的几张赌桌间找到了正在有说有笑下注的陈伟阳。
汪大明先前在省政府的大会议室听过陈伟阳做报告。50出头的陈伟阳是杭州人,架一副金丝眼镜,说话不温不火,吐字迂徐舒缓,一副稳重儒雅、秀外慧中的样子,甚至有人当面恭维说听他做报告的感觉和在湖南岳麓书院听金庸演讲差不多。此刻,“省政府主席台上的金庸”赌兴正浓,面前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筹码。老黑告诉汪大明那种方块形的一块就是10万元,汪大明吃了一惊。老黑说这还不算,据说面值最大的居然高达200万港币,湖北大贪官金鉴培事发前一押就是两三个。
陈伟阳虽然没有金鉴培的豪气,但每次下注也不少于二三十万元。他身边一高一矮两个随从出手也十分阔绰,往桌上丢10万元一块的筹码比汪大明在葡京押100元的还要自在。汪大明注意到矮个子随从与财政厅副厅长余长顺颇为相像,曾经在电视上侃侃而谈“政府采购”、“统一支付”对于规范金融秩序、加强廉政建设的深远意义。高个随从却一丝印象也没有,不知是何方神圣。但从他们频频碰头耳语的情形来看,三人显然不是第一次一起行动。
“怪了!今天他们没有带私企老板却带了个财政大臣来买单啊。”老黑凑在汪大明的耳边说。
老黑凑上去参赌,汪大明则手里捏几个筹码,在老黑的掩护下挤到陈伟阳对面,频频举手去擦额角,就在手袖与陈伟阳的脸成直角的一刹那,他巧妙地按下快门,一张,两张,三张……汪大明的心在狂跳,他知道一旦被人识破后果将不堪设想。赌场里有极为严格的规定,不准提包,不准戴墨镜,不准带铁具,不准拍照,不准录音……身上带着从耿达处借来的器械,汪大明真有一种做间谍的兴奋与惶恐,刚才经过安检门时甚至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看看镜头取得差不多了,汪大明一边往赌桌上下注,一边挨挨挤挤地靠到陈伟阳身边,按下录音按钮。汪大明的心在狂跳,他能感觉到额头上正在接连不断地冒着冷汗。
先前还有说有笑的陈伟阳这会儿却表情严肃起来,连输几把后,他站起来对两个随从说:“不行不行,先去洗个桑拿换换手气!”
汪大明吃了一惊,心想:该不会是被他们看出破绽了吧?他有些紧张地看看老黑,老黑犹豫了一下,然后慢慢靠过来,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在他耳边轻声说:“先看看再说。”
两人没去管陈伟阳他们,只假装兴致勃勃地继续下注。由于心不在焉,汪大明很快就将白天赢的钱输了个精光,还倒贴进去一万多。老黑也是手风不顺,一再受挫。他贴着汪大明的耳朵说:“今天输的这钱,事成后你小子得补偿我。”汪大明嘴里答应着,心里却吃不准这最大的一局是输是赢。上次“赌博天机”的意外受挫使他明白,再高明的必杀绝技都有失手的可能。
看看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两人心里都开始犯嘀咕,不知道陈伟阳他们是不是已经识破了自己的招数。在澳门这种地方,人家花点钱灭掉他俩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
两人心里正七上八下之际,却见陈伟阳三人又闪了进来。汪大明让财大气粗的他们挤进最里层,只听高个子口里嚷着:“老大,这回下手狠点才行。”陈伟阳似笑非笑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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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节:步步为局(33)    
第一把陈伟阳就拍下了100万。
灯亮起,赢了!
第二把陈伟阳仍是面无表情地扔下100万,结果输了。
这下他赌兴大起,第三把时居然一下子堆上去500万!
顿时全场哗然,几个保安闻讯拢了过来,怕有人趁乱下手掠注。
整个赌场空气凝固了,这种情景只有在周润发的赌片中才能见到。围观的人们又兴奋又紧张,一个个攥紧了拳头,张大着嘴巴,等待谜底揭晓。
只有陈伟阳悠闲自得,嘴里嚼着槟榔,右手不急不忙地整整左手腕上的“欧米茄”。也许在他眼里,围观者的助阵就是“群众的口碑”和“人民的夸奖”,已经大大胜过“金杯银杯”和“金奖银奖”了。
荷官抓住的盅盖似乎有千斤重,他沉了好一会儿气,才轻呵一声,猛然启开。
“哇噻!”高矮两个随从同时跳了起来,围观者跟着一阵尖叫。
陈伟阳微微笑了一下,并没表现出有多大的惊喜,只示意两个随从打赏。两人抓起一把百元千元的筹码见人就赏,汪大明和老黑夹在人群中也分得两三百元。待人群静下来时,却已不见了陈伟阳他们三个。汪大明和老黑也无心再赌,出得门来左找右找,还是没有发现三人的影子,于是商量是否就在凼仔住下。老黑分析说陈伟阳他们赢了这一大笔肯定见好就收,而且已近年关,身为常务副省长的陈伟阳不可能在外面一呆就是几天,因此十有八九会打道回府。汪大明想想也是,两人于是招车回葡京附近的总统酒店住下。
熄了灯,汪大明久久难以入睡,他想到曾经贵为厅长千金的老婆现在连进口奶粉都不舍得买了,而陈伟阳他们可以拿着千元百元的筹码天女散花一般地“打赏”,心里就怪不是滋味,有一刻他甚至假想是自己赌赢了那500万。这么想着,他下意识地叹了一口气,却听得旁边的老黑正好也在叹息。
汪大明说:“老黑你说赌场有不有可能控制骰子的点数?”
“从理论上讲无论庄家闲家都有预知点数的可能,”老黑想了想,答道,“当初一个号称‘濠江神赌’的发明了听骰法,根据不同骰面落地时声音的细微差别猜测点数,百赌百中,一时引得千人跟风,让庄家元气大伤,不得不暂时歇业。受此大辱的操盘手叶汉发誓要破解其中奥妙,遂闭门苦练,终于用10天时间洞悉玄机,他更换台面底盘,使落骰之声完全相反。听骰党大吃苦头之后改为按相反方向赌,叶汉则悄悄换回原底盘,又败对方。此后,有人干脆连骰子的质材也加以改变,使听骰党元气大伤,从此退出舞台。经此一役,叶汉大彻大悟:凡赌博,必求公平,有输有赢才可能招徕长期客户,出老千的最终结果是让自己的财源日益萎缩。于是,他索性将赌场的一切伎俩都公诸报端,此举大受欢迎,也让他声望大增。后来他与何鸿關、霍英东、鄢子利四人联手,一举击败盘驻澳门赌场多年的老赌王傅老榕和“典押王”高可宁,取得澳门的专营博彩权,这才让澳门的博彩业真正发扬光大从而成为‘东方的蒙特卡罗’。”
“你小子还蛮了解澳门赌博史的嘛!”汪大明说。
“咱后半辈子就指望澳门这个地方了,能不关心吗?上次回去后,我专门找了这方面的书来看,咱再不能冒冒失失不知深浅,中了人家的招还不知道怎么死的。”老黑干脆开了灯,从包里往外掏各种资料,“现在的澳门政府基本上就是靠博彩吃饭的,赌场之外还有赌狗、体育博彩、各种彩票等等,要是没有一个相对公平的环境,它不是自毁生路吗?因此,澳门政府对出老千者也是严惩不贷的。立法会专门通过了《博彩法》,定义‘凡博彩,其结果系不可预计,且纯粹碰运气者,概称为幸运博彩’。由专门的博彩局负责监督博彩业的公平、公正、公开。因此一般情况下不用担心被庄家暗算,要不今天陈伟阳也不可能那么容易拿走500万。不过,赌场工作人员经验老到,有时凭技巧和手感摇出他想要的骰数或猜出手中的牌色也是可能的,但这是规则允许的,不算出老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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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节:步步为局(34)    
汪大明听老黑说起赌场风云,也来了兴致,追问道:“叶汉既然这么厉害,那后来怎么反而没有何鸿關名头响了?”
“呵呵,”老黑笑道,“这就是赌徒与商人的区别了。做实业出身的何鸿關借助叶汉起家,但不可能长期容忍他散漫、随意、拥名自重的江湖习气,遂借扩大股份之名排挤叶汉。心高气傲的叶汉哪里受得了这窝囊气,于是宣布‘退休’,跑到北欧去考察引进赛马车,结果一再受挫。由于在澳门何鸿關拥有专营赌博权,叶汉无法分他一杯羹,于是急中生智,用‘新东方公主号’将赌客拉到公海去赌,以形成分庭抗礼之势。如今,‘新东方公主号’已占去澳门幸运博彩20%的份额。”
“有趣有趣!”汪大明抚掌赞叹,又深有感触地说:“看来人生的赌博远远不止是在赌场一时一地啊!”
“正是,”老黑接过话头,“我们的场外赌不也才刚刚下注嘛!但愿这一把我们能够赌赢。”
汪大明这才想起应该先听一听录音效果。
第二天的各大赌场中果然再找不到陈伟阳他们的影子。汪大明见事情无法有新的进展,便提出立即离澳返回。老黑说难得出境一次何不尽兴玩玩再说。汪大明想想也是,便在赌场四处蹓跶,每种赌法都玩上几百元。结果半天转下来,不知不觉中又少了好几千元,一摸口袋已经见底了,他这才记起头天已赌掉一万余元。想到老婆在家节衣缩食,还欠着银行的一大笔贷款,不禁又蠢蠢欲动起来。他想这个世界真是不公平,工薪族累死累活干上一年还不够人家在这里随便押上一把,自己乡下的老爸老妈更恐怕一辈子都没见过昨天陈伟阳打赏那么多钱。要是他们知道自己堂堂一个省里干部居然三番五次跑到赌场来,还不知会气成啥样子!头年回去过年,伯父伯母还让自己教育一下嗜赌如命的堂弟大伟,他当仁不让义正辞严地把大伟训斥了一顿。大伟耷头耷脑地挨完训,末了说出一番话差点没把汪大明给气死:“大明哥,我也是为了全家好才去赌的,你想想在我们这穷旮旯地方,累死累活干上十年八年也不一定够砌栋房子娶个老婆。你看我搞养殖没得技术,做生意没得资金,彩票倒是买了好几年却总也中不了,出去打工又被老板拖欠工资,要急了还担心挨揍。想来想去,还不如去县城赌上几把来得痛快。上次要不是我贪心,现在我爸妈他们就不会还在这破房子里过年了!”
汪大明有些懊恼地胡乱转悠,却见两个内地游客模样的人嘻嘻哈哈地过来,其中一个甩给另外一个一大把钞票,口里说:“多亏哥们儿你借给我钱,要不先前那10万块就白白输掉了!”另一个也是眉飞色舞,答道:“呵呵,这就叫否极泰来,有时候手气太差往往意味着大运就要来了!”
汪大明在过道里又来来回回走了几圈,最终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仅剩的两万块钱去窗口换了筹码。重新回到赌桌前的汪大明一方面急着要追回本钱,另一方面又害怕损失更大,患得患失之下一次又一次错过良机。等他好不容易下了决心赌一把大的时,却偏偏失算。结果缺口越拉越大,到晚餐时分他身上只剩下不到一万元了。
老黑喜滋滋地来找他吃饭,他情绪低落胃口全无。刚刚赢了钱的老黑调侃他:“我说你啊,赌场失意就会在官场和情场都得意的,等着吧,你小子的好日子就要来了,当上厅长那天可不要忘记让哥们沾你的光啊!”
汪大明心里乱糟糟的,嘴上说:“他妈的,人家陈伟阳那才叫赌博啊!我们拿着血汗钱分明是在赌命。”
“等你当上厅长市长那天就算廉洁点,弄点赌资总还不成问题的吧!人家慕绥新、马向东哪个不是成百万上千万地赌,眉头都不皱一下。有实权的一个小处长科长的还一次就输赢数百万哩!”老黑拍拍汪大明的肩膀以示勉励。
由于想着输掉的几万块钱,汪大明心绪全无。老黑看出他的心思来了,说:“你就是输十万八万的也合算啊,人家随便买个官都要花掉这个价。现在你有了杀手锏,陈伟阳还不得乖乖地给你官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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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节:步步为局(35)    
饭后,老黑塞给汪大明2000元钱让他去打老虎机消遣消遣,说是人手气差到极点时也许就有转机,一不小心中个几千万也难说。
老黑走后,汪大明在餐厅里又呆坐了一会,心里隐隐盼着匆匆进出的食客中能出现那个有着迷人美人痣的小奕。遗憾的是,直到食客逐渐寥落,也没看到她那高傲而落寞的身影。
他于是百无聊赖地去换银处兑了两大筐硬币,随便找了个空机子就开始投币。这时一个40来岁的矮个子跑过来冲他“哇哇”大叫,他不明白什么意思。服务生过来给他解释,说这台机子已经吞了这位韩国客人七八千元下去,刚才他去兑硬币时却让汪大明抢占了机子,所以发急请汪大明让给他玩。汪大明也不与他争,退了币便准备到一旁的73号机上玩。那位韩国人又一通叽哩呱啦,像是责怪汪大明冲撞了他的运气似的,还掏出手绢去擦刚刚被汪大明拉过的手杆。汪大明一下子来了脾气,冲过去霸住机子,三两下投进币去,就顾自己玩起来,理也不理身后韩国人的大声抱怨。
最后韩国人没辙了,只好骂骂咧咧地去一旁的73号机子上玩。汪大明心中涌出一股快意,偷眼去看,却见那人像个拼命三郎,一下子往机子里塞了两筐硬币,接着就手脚并用地玩将起来。汪大明心想自己玩的这台机子已经吞了他七八千元,好歹总要吐点出来吧。这么一想,更觉自己已经抢去了那人很大的便宜,不觉嘿嘿地笑出声来。
汪大明果然手风很顺,时不时拍出20和40个币的小奖来,机器发出一阵又一阵悦耳的声音。一旁的韩国人却苦着个脸,半天也没拍出一个奖来,见汪大明笑笑地侧脸来看,便很不友好地瞪他一眼,似乎是怪汪大明抢了自己的风水宝地。汪大明心里越发得意,故意把机子弄出很大的声响。
“噼噼啪啪”地连拍带拉,很快就玩了将近两个小时。汪大明居然小有盈余,赚了几百个币,就在他准备退币下机时,突然全场所有的老虎机红灯乱闪、铃声大作,汪大明吓了一跳,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乱子。
赌场工作人员一下子都围了过来,经理也闻声跑了出来。汪大明越发心惊肉跳,不知道他们围住自己干嘛。赶忙四处看看,这才发现身边的韩国人已经呆在那里,73号机器上显示的竟是4个“MEGAGOLD”图案和4个“BAR”!计币数字正在着了魔般地狂蹿!天啊,这个又矮又瘦、其貌不扬的韩国人竟然中了极为罕见的巨型“金多宝”奖!
数字也不知飞蹿了多久,最后终于停了下来,大家看时,竟然高达10188391港币!顿时全场尖叫声不绝,有人大声叫有没有心脏病的药物,还有人当场晕了过去。赌场内骚动起来,保安们紧急出动四处疏散人群。
韩国人的两个同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帮他在胸口后背又拍又打了好一阵,他才猛然惊醒过来,用韩语叽哩哇啦地大叫着给赌场员工打发赏金。
汪大明头脑中乱糟糟地,只听得赌场经理吩咐手下签发巨额支票,派专人护送中奖客人离澳。直到此时,汪大明才听到自己嘴里嘟哝出一句“他妈的,本该是我的啊”,但那声音轻飘飘的,在空气中晃荡几下,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本该是我的……”汪大明又自言自语了一句。
“嗨!”一只手轻轻拍拍汪大明的后背,汪大明回头一看,原来是小奕。她笑笑地说:“我一看那么多人围着你,还以为中奖的是你哩!”
汪大明擦擦头上的汗珠,说:“本来应该是我的,但我却鬼使神差抢占着这个74号机子。”
听汪大明讲了和韩国人争老虎机的事,小奕也顿足大叫:“可惜可惜,要不你现在就是千万富豪了啊!”
汪大明这才从刚才的失态中清醒过来,不好意思地说:“我刚才都有点懵了,感觉做梦一般。”
小奕善解人意地笑笑,说:“上千万的大奖就落在自己身边,换谁都要受点惊吓的。你还算好,要是我恐怕早就晕倒过去了,呵呵!”
两人都无心再赌,便边说边往门口走去。出了门,已经是夜里10点多钟了,但赌城的夜晚永远都是霓虹闪烁、灯火通明。两人在葡京门前的观海大道上信步乱走,海风徐徐吹来,虽说已是深冬,却也不觉寒意。地处亚热带的澳门,几乎没有什么严格意义上的寒冷。身边到处是搂着抱着的红男绿女,尤其财大气粗的美国佬更是张扬,汪大明看一个身材臃肿的美国佬怀里居然拥着两个娇小黝黑的泰国妹,看上去像是一对姐妹,她们的体积加起来还不够美国佬的一半,巨大的反差让人感觉甚是滑稽。汪大明不禁暗暗替“弱小”的她们担心起来,小奕似乎看出了汪大明在杞人忧天,嘻嘻地笑着说:“你倒还蛮怜香惜玉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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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节:步步为局(36)    
两人靠在海边的栏杆上云淡风轻地说着话,小奕告诉他自己4年前从厦门大学英语系毕业后来到珠海一家外资企业工作,向往美好爱情的她在和一个香港男子结婚后才明白“围城”的道理。离婚后无所事事,便来澳门赌博消遣。汪大明撒谎说自己是生意场上失意才来葡京寻求解脱。两人很快就有了惺惺相惜的意思,夜色中,小奕的眼神美丽而迷乱,汪大明止不住心猿意马起来,他试探着说:“其实你我都不是在赌钱,而是在寻找一种什么,盼望一种什么……”
小奕静默地看着他,等待他继续说下去,高耸的胸脯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我能够感觉到你高傲的外表后面掩藏着很深的忧郁,既让人好奇又让人心疼。”
她唇角的美人痣不易察觉地微微动了一下,汪大明的心也随之动了起来。
“太晚了,我得回去!”她像突然惊醒过来似的,从栏杆上直起身子。
汪大明吃不准她话中是否包含某种暗示,便含混地说:“我住财神酒店……”
小奕似乎没有听见,转身招了一辆的士,这才对汪大明说:“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汪大明有点失望地过去帮她开车门,临上车时,小奕轻轻说了一句:“亲亲我……”
她昂着脸,双目微闭,嘴唇像一朵花一样徐徐绽开……
暗香涌动,阵阵熏人。恍惚中,汪大明已分不清置身何时何地,也不知怀中抱着何人,如沙漠中的行客一般,只顾拼命吸吮着花间草丛中的点点滴露。
突然,小奕一把将他推开,坚决地说:“好了,你走吧!”  
汪大明还没反应过来,的士已经一溜烟似的开走了。他傻傻地呆在那里,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只有嘴角的余香犹存。
老黑正躺在床上翻弄一张《澳门日报》,见汪大明进来就嚷:“到处找你不着,是去泡桑拿了吧?葡京到底是国际水准,上次顾小凯请过我一次,都是绝色美女啊!”
汪大明有点心不在焉,也不辩解,倒在床上直唏嘘叹气。短短一个晚上发生的事情实在太离谱了:难得一见的巨型大奖就落在自己身边,这样的概率不亚于自己被提名联合国秘书长。同样离奇的是自己居然被一个素昧平生、来历不明的女子所吸引,并且稀里糊涂地有了婚外的第一个亲吻。他在心里说,汪大明啊汪大明,说到底你也就是一个迷恋钱权的酒色之徒啊,这么失魂落魄还不就是因为那些身外之物吗?正所谓不是风动树动是你的心动。这么一想,他的心里立马充满了厌恶和惶恐,只想尽快地逃离这个充斥着梦幻与泡沫、诱惑与阴谋的离奇之都。
老黑对他的反常表现非常奇怪,正要追问,汪大明的手机响了,一看是个陌生号码。
电话里传来清脆的女声:“你就那么放心我一个人回宾馆,也不送送我啊!”
是小奕!汪大明又惊又喜,说:“那我现在过去看你好吗?”
“傻瓜,”对方嘻嘻地笑起来,“你已经错过了。”
汪大明追悔莫及,嘴上却用一种油滑的口气说:“下次我可不会错过了。”
小奕告诉他没有下次了,这次动身来澳门之前她已经找好了一份工作,她不能任由自己再这么放纵下去。
汪大明心里有些悲哀,赌场这个深潭真是不试还罢,一试就没有几个人可以抽身而出的。现在小奕有勇气断然决别,自己却很可能还只是刚刚开始,也不知道哪一天才能结束那种乍惊乍喜、迷乱无常的赌命生涯。这么一想,汪大明丝毫没有了头天获得陈伟阳证据的兴奋,他开始后悔当初想出的“必胜绝技”将自己拖下了水。
老黑看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便安慰他:“哥们儿,胜败乃兵家常事。你那点钱,回去我补偿你,没什么大不了的。”
汪大明讷讷地说:“我不是为那点钱……”
“呵呵,我明白了,”老黑恍然大悟,“你是为自己堂堂一个国家干部、优秀党员,居然堕落到挤在三教九流当中红着眼睛赌博而自责吧?你这种迂腐的家伙就是有该死的道德焦虑,说到底其实就是一种牌坊情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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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节:步步为局(37)    
两人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话,刚一歇下,居然就听得老黑鼾声大作起来。汪大明却怎么也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了大半夜。先前姚冰总抱怨他无思无想天塌下来也耽误不了做春秋美梦。姚冰说的“天塌下来”,一是岳父的“两规”,二是自己从副处长职位上“下岗”。
“我怎么会这样?”汪大明昏昏沉沉地想,“是因为跟踪陈伟阳?是因为输了钱?是因为韩国人的巨奖?还是因为那个谜一样的妖精女人?”他辗转反侧,始终找不到自己认可的答案,好像都不是,又好像都是。

徐副厅长发那么大脾气是汪大明完全没有料到的。
“这么重要的全省文化系统宣传工作会议,你这个宣教处副处长居然跑得无影无踪!连党组安排你给陆厅长写的会议讲话至今都没见你交来一个字,你眼里还有没有一丁点组织纪律,还有没有最起码的党性原则?”徐副厅长一激动,鼻梁上的眼镜就上上下下地窜跳,颇有些为“组织纪律”和“党性原则”壮威助阵的意思。
汪大明极力挤出一副无辜的表情,一再表明自己完全不知情而且根本没人通知自己。
“你不要辩解了,我特意问了董明和小贺,你上班一贯随意,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拿单位当旅馆还是当餐厅?处里的工作日志显示,你到宣教处才上班32天,倒有5天缺勤,4天早退,还有6次中途非公外出。”徐副厅长边翻手头的笔记边用铅笔敲着。
“我不是向董处长请假了吗?”汪大明不服气地顶了一句。
“你有请假手续吗?有人事处和主管领导的批字吗?”徐副厅长激动起来,一把掀下鼻梁上的眼镜,几乎在冲汪大明怒吼。
汪大明悻悻地退出来,正碰上党组秘书于维先送讲话稿来请徐副厅长审查。于维先不自然地冲汪大明笑笑,似乎是安慰,又似乎是幸灾乐祸,还似乎包含着别的什么意味,让汪大明看了心里更不是滋味。他恨恨地想:他妈的机关真是天下最势利的地方,陆厅长的几句表扬可以让你如众星捧月,而徐副厅长的一顿呵斥又可以将你打回众叛亲离的境地,人间嘴脸的变化甚至无需什么过渡。怪不得耿达说“对于官场而言,友情不过是一种幼稚的冲动”。
经过卫生间时,正碰上司机陈师傅边系皮带边出来,汪大明心想今天恐怕连他也要蔑视我的了,刚才徐副厅长训我的嗓门那么大。谁知,也许是陈师傅刚才蹲在厕所里没听见徐副厅长的怒吼,以致没能及时把握厅里的政治风云时事走向,他居然一如既往地冲汪大明点头哈腰:“汪处长好,汪处长好!”这让汪大明有些受宠若惊,随即回应他:“陈师傅好,陈师傅好!”
走过去后,汪大明才蓦然惊觉,心想他妈的我这是怎么了。
回到办公室,董明不在,只有小贺一边嚼槟榔一边骂骂咧咧地接收各县市参会人员名单的传真。
“小贺,宣教处的工作日志是你负责吗?”汪大明问,他记得自己在法规处时可从来都没听说什么“工作日志”。文化厅是个相对清闲的部门,只要不碰上搞“运动”、“活动”、“五学习”、“六下乡”什么的,一个处室的人都会心照不宣地轮流外出买菜、约会、看牙医、买足彩、逛大街……从来没听说还要办什么“请假手续”和请人事处、主管领导批字。
“什么工作日志,还不是老董吃饱了撑的在那里瞎划拉。”小贺冷笑一声,讨好似对给汪大明递一枚槟榔过来说,“我看老董这人有毛病,自己年纪一大把了,还看不得年轻人追求上进。不像汪处长您,一看就知道是个头脑清醒、思想解放的知识型干部!”
“也不要这么说老董,人家也是为了工作嘛!”汪大明知道小贺在等自己出牌,便故意不动声色。
“什么为了工作!说得好听,我看他八成是有心理障碍。自己没地方去,一天到晚猫在办公室像个老乌龟似的,还不准我们外出。上次我女朋友从西安过来,我要请半天假,他硬是不同意,说什么这规则那检查啦,其实就是因为一次我帮他修洗衣机去晚了两天,你说气人不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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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节:步步为局(38)    
“呵呵,不过得承认老同志就是比我们坐得住。”汪大明嘴里帮董明说话,眼神却在鼓励小贺说下去。
小贺不是傻子,见汪大明那神形,立马靠上来说:“按理不该我来多嘴,但我实在替你抱不平,你不在的这些天老董可没少向徐厅长告你的状……”话说半句,却又引而不发。
“不会吧,老董看上去可是个忠厚人啊!”汪大明故意装傻,心里却在暗笑:你小子也配同我耍心眼儿,看看谁先沉不住气。
果然,小贺被一激就顾不上刚才的卖关子,叫道:“你也信他忠厚?这次你误了给陆厅长写讲话稿就是他成心弄的,目的就是为了等着看你的好戏。”接着,他竹筒倒豆子般向汪大明“告密”:早在汪大明从党校学习回来时,处里就确定了开会日期,在党组会上,董明递交的工作安排上注明由汪大明负责会议材料,但他始终不吭一声让汪大明蒙在鼓里,甚至在汪大明主动问及有什么事要安排时,他也客气地让汪大明先适应适应处里的情况不要急于工作。老董准备在会议即将召开时,才“突然发现”出差上海的小万“忘记”给汪大明一份“会议预备工作安排”。届时时间匆促,以对文字材料要求苛刻著称的徐副厅长一定不会轻易饶了汪大明。董明主意打定,谁知,等他“突然发现”时,却联系不上其时已到澳门的汪大明。他这才急了,为了摆脱“领导干系”,董明连夜炮制出一份“工作日志”,用以证明汪大明一贯“作风懒散”、“目无领导”、“有意逃避工作职责”。结果,徐副厅长来处里检查时果然大发雷霆,说汪大明“丢了宣教处的脸”,扬言要给予“严厉的纪律处分”。
汪大明继续装痴卖傻:“我又没得罪老董,他整我干吗?”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现在处长位子等于空着的,论年龄、论学历、论能力、论社会关系,他老董没一样是你的对手,不用些特别手段他能坐看瞄了好几年的位子让你占去?”
汪大明正要表白自己无意什么处长,却见董明虎着脸走了进来。汪大明吃了一惊,心想刚才的谈话会不会被他听到了。正在琢磨如何化解尴尬,董明先嚷开了:“他妈的宾馆真不像话,死活不肯松口,好不容易将房价砍到100元,他们却提出不提供洗漱用具,100多人的会还得我们自己去买牙刷牙膏和啤酒饮料。”
小贺马上恭维道:“幸亏你亲自出马,要是我们恐怕110元都谈不下来!”
董明极亲切地拍着汪大明的臂膀,说:“大明啊,实在对不起,我还以为小万出差前会给你交代清楚的。小姑娘办事到底不牢靠,害你受冤枉了,这事我帮你到陆厅长和徐厅长那里去说清楚,要批评就批评我好了。我老鼻子老脸的,挨点领导的批评没关系,呵呵。”
汪大明一副笑嘻嘻的表情,连说没什么,“领导嘛,总要找人发发脾气才像领导。呵呵!”
汪大明回到家中,姚冰正在怄气。原来银行有人放出风来,说姚冰很有可能挨整,甚至下岗。刚晋升的雷行长在当副行长时曾向姚冰的父亲提过亲,但姚冰嫌雷行长的儿子雷如鸣不学无术,一天到晚只会玩电游、打麻将,姚冰不但毫不客气地拒绝了,而且还对死缠烂打的雷如鸣冷言相加,斥其为“红漆马桶”中看不中用。大丢颜面的雷如鸣气得跳起来骂道:“总有一天你会后悔自己瞎了眼!”老子晋升为一把手后,雷如鸣掩饰不住心中的得意,特意开了一辆白色宝马来银行招摇,见了姚冰更是神气活现地招呼:“冷美人,带你出去玩玩!”
如今的汪大明再不像先前那样心虚气短只会对老婆陪小心,他放下公文包,往餐桌边一坐,一边大大咧咧地说:“我还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就是一个破行长吗,有什么了不起的!”一边扭过头往厨房里喊:“小燕子啊,开饭吧!”
汪大明的镇定自若让姚冰心中暗暗佩服,从小到大,姚冰见惯了父亲官威十足的作派,潜意识中早把颐指气使、一切尽在掌握的这种大男人派头理解为成功男人的本色。也正因此,那种只会鞍前马后伺候老婆的“新好男人”不但不会让她感觉被宠的幸福,反而会招致她的蔑视与嘲讽。突然之间明白这一点,汪大明不知是该庆幸还是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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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节:步步为局(39)    
“爸妈他们可好?”趁姚冰分盛排骨汤的间隙,汪大明问。
姚冰说:“老爸的腰椎老犯毛病,也不怎么去上班,反正没什么正经事。老妈的身体倒还行,就是有些失眠,血压好像也有点偏高。”
“要不晚饭后我们带儿子去看看外公外婆?”汪大明提议道,心里却在想老岳丈哪里是犯什么腰椎病,心里郁闷恐怕才是真的。他记得几年前岳父椎间盘突出住过院,当时各处室排了队去看望。处长们白天去看了还不够,晚上还偷偷带了价值不菲的礼物单独去看望、陪领导聊天。当时还不是姚家女婿的汪大明在从医院探望回来的车上还同大伙一起戏言现在的领导干部“大会不发言小会不发言前列腺发炎,政绩不突出业务不突出椎间盘突出”。后来在做姚家的候补女婿时,他曾殷勤地对岳丈的腰椎表示过关心,但姚厅长轻描淡写地说医院动过手术后就不碍事了。
吃完饭,儿子凯凯早已经睡了,于是留下小燕子在家照看。两口子出了家口,去楼下的超市挑几样营养品送老人。姚冰左挑右挑,犹犹豫豫,嫌这样东西含激素那样东西添加了保鲜剂,最后干脆只到路边的小摊上称了几斤时新水果,嘴里说“老人家就该多吃点新鲜水果,维生素丰富啊!”汪大明心里明白,妻子哪里是挑剔那些正在电视上狂轰滥炸的营养品含这含那,嫌它们的价格太贵才是真的。想到妻子先前买东西从来不看价格、上千元的衣服一买就是几件,现在给亲生父母买几盒营养品都不舍得了,他心里不免又多了几分凄楚,那种酸酸的感觉很不好受,便将目光投向车窗外面。
窗外灯火通明,昭示着一派喜庆、繁华。近年来省会的最大变化就是“亮”起来了,这是新市长浓墨重彩推行的“亮化工程”,据说是一个城市现代化的重要标志,因此也就成了一种政治举措、政府行为。听说当初在推行“亮化工程”时还颇遭遇了一些政治素质不高、“都会意识”不强的店主抵制,因为相当一部分“亮化工程”都得由临街的店主买单。一个杂货店老板抗议:“我一个月的收入都没有三千,到哪里去寻三千块钱来装什么霓虹灯?再说我又不是发廊按摩院洗浴中心,灯火辉煌又招不来生意!”但抗议归抗议,政府的“办事效率”却是丝毫影响不得的。不多久,省会的主要街道都比赛似的“亮化”起来了。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省会城市“亮化工程”的辐射影响立马见效,周边城市陆陆续续都“亮化”起来了。甚至连汪大明老家那个经常停电的边远小县城在新县长的张罗下也轰轰烈烈地开始了这一“形象工程”、“面子工程”、“政绩工程”。
20多天不见,岳父明显地消瘦了,也颓废了。想起从谭首长家里出来时岳父那踌躇满志的样子,汪大明不禁在心里感叹:官位真他妈是个魔鬼,可以让人在一瞬间振作雄心、指斥江山,也可以在须臾间气丧神销、萎蘼低迷。
姚冰和母亲在客厅里边看电视边唠儿子凯凯的事,小孩子哪怕是一丁点的变化也会让女人们谈起来津津有味。汪大明则跟岳父进了书房,一进门就赫然看见谭首长遒劲雄健的字幅:“挥毫当得江山助,不到潇湘岂有诗。”汪大明心里有些纳闷:这字幅先前挂在客厅里的,现在何以“退让”到书房来了?一抬头看见岳父那张略显黯然的脸,汪大明顿然明白:先前挂在客厅里是向外人张扬一种亲密关系,昭示一种政治前景。现在人家礼物也退了回来,自己又屈居不咸不淡的巡视员,再夸张地挂出去未免多出一层谬托知己和狐假虎威的讽刺意味。
岳父的问话照例云蒸雾罩,他甚至不直接过问任何一个具体问题,但字字句句都包含着更深的意义。汪大明早已习惯了这种“姚厅长”式的对话,也不去挑破任何一个话题,却同样能做到言近旨远、心照不宣。这种独特的对话方式恐怕只有在中国官场中耳濡目染了多年的人才可能心领神会、运用自如。比如,先前汪大明在法规处做副处长时主持一次全省性的文化系统法制考试。阅卷过程中,岳父打电话过来,先大讲了一顿法制考试的重要意义和规范评卷制度的严肃性,然后强调这次考试尽管总体难度偏大,控分程度不应太严,但仍要坚持“突出的不要压制,落后的不要拔高”的原则。末了,他“顺便”提到对考试纪律非常满意,他亲自去几个考场检查了,特别是第三考场,“不错,很严肃,很认真。”放下电话,心领神会的汪大明一查第三考场的名单,原来都是德山县的,姚厅长正好在该县蹲点扶贫。考试结果自然是德山县全体通过,且名列第一。事后的表彰大会上,姚厅长充分肯定了这次考试的组织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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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节:步步为局(40)    
姚厅长不轻不重、不咸不淡地同汪大明扯着厅里的人与事,尽管没有做任何具体的评价,但汪大明已然理清了岳父所要指明的关系网络及背景渊源。更重要的是,他已探清陆厅长的靠山正是陈伟阳副省长,而陈副省长现在“仕途看好”,甚至还有可能升官加爵,这一信息让他欣喜不已。
回家的路上,汪大明牛反刍一般细细咀嚼、回味岳父言谈中的弦外之音,同时心想:官场语言真他妈的是个玄妙之物,置身其中的人如果不明白它的独特表述方式和指代意义还真混不下去。他一中学老师先前做文学讲座时每每书生意气、慷慨陈辞,然而等到调入政府办做秘书,同人谈话就开始隔山隔水起来,待到终于熬成电力局的副局长,简直满口都不是人话了。汪大明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大学刚毕业那年,其时已是“副科级秘书”的那位老师来省里学习,觥筹交错之际,老师不无得意地说每当写了一篇讲话稿被领导表扬时,“心里那感觉不晓得有几多舒服啊!”说那话时,老师眉飞色舞、一副深深陶醉的表情。汪大明立马就在心里瞧不起他了,并联想到列夫·托尔斯泰对谄媚官员的嘲讽,“那种幸福的神情,只有一只刚刚被主人抚摸过的狗才会有。”
汪大明悲哀地意识到,区区数年,自己也已经由一个信奉真理、坚持正义的热血青年堕落为善于揣摩官场语言、醉心升官发财之术的小小官僚了。耿达曾一针见血地指出,中国官员最大的弊病在于毫无政治理想可言,若说有的话,也只是升官发财的理想。卫生局局长从来不会想到如何建立完善的医疗保健体系,只一心想着帮医院介绍各种器材、药品;体育局局长不会去农村看看成千上万的农民根本没有任何运动设施,只醉心搞“奥运工程”、“冠军计划”之类的“政绩”;民政局局长也不会提出任何帮贫扶困的长远或者短期计划,只想着增加福利彩票的发行;教育局局长甚至可以是一个对教育完全不感兴趣也完全不在行的人,看重的只是教师进城指标的掌握和各种教辅读物的发行……对这些官员而言,无论哪个岗位,都只是获取特权的所在,甚至完全没有必要区分做这个局的局长和做那个委的主任、做这个县的县长和做那个区的区长有什么工作性质上的区别。也正因此,一个人可以昨天做工商局局长,今天做税务局局长,明天做法院院长,后天又成了市委秘书长。
“妈让你小心那个董明,前几任处长都被他告过阴状。这种人爸最不喜欢,只经常在大会小会上表扬他,但就是不予提拔,让他在那个副处长位子上一呆就是七八年。”进了卧室,姚冰这才将母亲的忠告说出来。
“当初你爸就该让他靠边站,连副职都不给就彻底断了他的想法。”一提到董明,汪大明心中有气,心想有了他的“工作日志”和积极汇报,自己今后出去“活动”肯定少了很多方便。
“你这就错了,要知道这正是老爸当领导的高明之处,”姚冰不无得意地说,“对于官场中人来说,最惨的不是一下子就打趴他,而是让他时刻看到晋升的希望,好像光明就在眼前,但只有操盘者知道,这光明其实永远都不会予以兑现。而当事人却如那头额前挂着胡萝卜的驴子,还欢快地为你卖命哩。相反,如果你一下子将他废了,他转而就将攻击他人的心术全部运用到你身上来,岂不多出一事?”
汪大明倒吸了一口凉气,心想:现在陆厅长用以对付自己的是不是也是这种“磨驴策略”呢?再回想起陆厅长“让年轻人多挑些重担”的谈话,汪大明越发坚定了自己的猜测。好险!幸亏自己还有招数,否则保不准就成了下一个董明。
宣传工作会议如期召开了。董明上窜下跳地忙得欢快,甚至连腾桌挪椅的事也抢着干。汪大明心想:这老董嘴巴虽讨厌,做事还是挺实在的。谁知,小贺偷空悄悄地告诉他:老董他这是心虚,堵咱们的嘴巴来着。
汪大明一时没反应过来,追问小贺:“他没啥要堵咱们的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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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节:步步为局(41)    
小贺“嘿嘿”地笑,好半天才问:“你知道这次会议的预算是多少吗?”
汪大明的确还不曾关心过预算款项,但瞧小贺的表情,心里便明白了其中的猫腻。
“你什么时候见过老董有现在这么热心?他年纪一大把了,还有什么高血脂、糖尿病、关节炎,但每碰上大型会议、活动,他总将我和小万支派去做些整理材料、落实名单的轻巧活,自己倒屁颠屁颠地去忙会务安排,什么商谈食宿啦,购买奖品、纪念品啦,准备饮料啦,搭建舞台啦。每到这段时间,他对我们都亲切得不行,也破天荒舍得给我们开烟了。”小贺一边数落着董明,一边留心着汪大明的脸色变化。
汪大明轻轻一笑,并不借机损毁董明,也不帮他辩解什么。他偷个空跑到隔壁会务组去找小万要了一份会务预算。见各项开支合计也才8万余元,除去基本开支,所能“操作”的空间其实并不很大,内心就开始抑止不住地厌恶小贺了,心想他哪里是出于什么义愤,多半是没有分得什么好处的缘故。这种人常常为一点蝇头小利就四处宣扬别人的劣迹,生怕全地球人中还有一两个不知道似的。不知内情的人被他一鼓动,兴许还真以为人家贪污占用了多大的好处。前几任处长之所以呆不下去,除了老董想争位子从中使绊外,多半还有小贺在其中撺掇。汪大明暗暗决定,将来自己做了处长一定首先将他排挤出宣教处。
没想到,老董的积极性并没能维持多久,会议还没开到一半,他的脸就黑了下来,主持会议也变得有气无力。汪大明正感到奇怪,忽然隐隐约约听到身后某市文化局的宣教科长在议论:“怪事!宣教工作的通知怎么由党组秘书宣读?”
汪大明这才注意到主席台上宣读全省文化系统“五评五比”通知的竟是党组秘书于维先。再联想这次会议几个领导的讲话稿也出自他的手,汪大明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那天在徐副厅长办公室碰上他时于维先脸上会有那种很不自然的笑。
他的猜测很快得到证实。会议进入尾声时,于维先不仅加入到处理会议善后事宜中来,还开始对小贺和汪大明指手画脚起来。董明气得梗着脖子,最后干脆甩手回了家。汪大明不动声色,仍然有说有笑地收拾着东西,一副全然不关心的样子。小贺几次要同他嘀咕什么,也被他假装不经意地将话题岔开。到后来,小贺干脆撇下他,一心一意去于维先面前忙碌开来,甚至背着汪大明对于维先“于处长”“于处长”地叫得肉麻。而于维先很快坦然接受了小贺的恭维与逢迎,言语中越发多了些神闲气定,完全不似汪大明先前见到的那个在会议室顺着墙跟儿走的“小于”了。低眉顺眼惯了的小秘书一旦熬到可以对别人指手划脚的地步,多半立马就显山露水地自我膨胀起来。也正因此,给做秘书出身的领导当下属更要加倍地殷勤和乖巧,千万玩不得“诤谏”和“腹诽”,这些穷酸文人惯用的伎俩哪里能逃过此类领导的火眼金睛。偏偏中国官场又多的是秘书政治,小领导多半是大领导先前的秘书,而大领导又多曾是更大领导的秘书,更大领导则曾是退休了的更更大领导的秘书。艰苦卓绝的秘书生涯最可锻炼人对世情冷暖、官场春秋的感知神经,不仅能见微知著,且能觑破他人内心九回肠的隐情。怪不得耿达感叹:中国基本上就是一个秘书治国的国度,很多所谓“官场小说”说穿了就是“秘书心理学”,书中人物无论官阶大小,头脑中始终都脱离不了业已定型的秘书思维。
汪大明正在那里胡思乱想,手机响了起来,一看号码,却是董明。汪大明心领神会,赶紧走出宾馆房间,到阳台上去接。
“大明啊,你还呆在那干吗?”老董一上来就火气冲天,“你还嫌狗日的陆援朝耍我们不够!”
汪大明表示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老董气鼓鼓地说:“三岁小孩都看得出,这明摆着是拿咱俩当猴耍。我在宣教处做了八年的副处长,本来你岳父姚厅长答应了提拔我的,没想到换了狗日的陆援朝宁愿空缺这个职位也不让我干。如今倒好,又安插了他的亲信来,小小一个处,三个副处长,我看你老弟也是没有出头之日了。我老董年纪一把了,提不提倒无所谓,我是为你打抱不平啊!好歹你还是老厅长的女婿,打狗还看主人面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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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节:步步为局(42)    
老董“打狗”的比喻令汪大明微微有些不快,便说:“我这个副处长算是下岗再就业,哪里还敢有什么奢望!不像老董你资历老,威望高,你做副处长时他于维先还是个啥事不懂的大学生,如今居然跑来对你指手画脚起来。”
董明本来就是个藏不住事的“气罐子”,这下越发来了脾气,鼓动汪大明和他联手对付于维先,“管叫他灰溜溜地离开宣教处。”汪大明不置可否,心里却在暗笑:这老董如此沉不住气,怪不得老也没有什么长进。
但暗笑归暗笑,平添了一个仕途对手却是不争的事实。事情是明摆着的,三个副处长中,董明已经过气,自己又是边缘人物,只有嫡系出身的于维先最有可能从兼任的徐副厅长手里接过处长的位子。换在从前,汪大明根本不会在意谁上谁下,但眼下他已经彻底了悟:职场也好,赌场也罢,只要涉身其中,便没有旁观者。你要么是输家,要么是赢家。眼前的于维先,其实就是一个刚刚横空杀出的博弈对手,手里握着比自己和老董更多的筹码。但既然是博奕,不到曲终人散、尘埃落定,就不能说谁是最后的输家赢家。对手的强劲反而让汪大明心里平生出一股大赌一把的激情与豪气。其实,所谓的征服世界,更多的时候就是指征服眼前的这个人。
汪大明也不同于维先招呼一声,只对小贺说是家里有急事,就叫个车送自己回去。一路上他都在为自己押下的“赌注”兴奋不已。从澳门回来后,他一直忙于应付开会的事,竟一直没有去整理那些照片和录音。其实,此前他的内心也有些许犹豫,潜意识里不乏不可捉摸、难以预知的那种惶惑与隐忧,所以自觉不自觉地借“忙”来推迟下注的时刻。现在于维先的突然出现,一下子激发起他的胜负心,决心把最后的筹码悉数拍上去。这么想时,头脑中立马闪出陈伟阳一把押下500万时的那份潇洒与从容,心里暗暗佩服他的良好心理素质。
开了防盗门,却见凯凯和小燕子正在好奇地摆弄他的微型相机和钮扣型采访机,汪大明脸色煞白,心里直叫“完了”、“完了”,急忙冲过去一把夺过来,大吼道:“干什么,你?”
一旁的姚冰吓了一跳,生气地说:“你吼什么!不就是随便玩玩吗?”
“有什么好玩的!这也是小孩玩的吗?”又急又气的汪大明差不多跳了起来。
姚冰从来没见他发这么大的火,不敢吱声了,噘着嘴巴进了卧室。小燕子也识趣地哄着被吓哭的凯凯走开了。
汪大明急急地检查一遍,见并没有什么损坏,一颗早已吓飞的心这才又回到胸腔。内心开始庆幸:要是再晚回来一会儿,真要前功尽弃了!
为单独见到陈副省长,汪大明颇费了一番心机。他先是借口邀请陈副省长为一个子虚乌有的画展题词,结果被姓郑的小秘书毫不客气地拒之门外。他后来才知道,原来陈副省长的字在省政府大院是出了名的“蝌蚪文”,据说丑得连大字不识几个的看门老头都要嗤之以鼻。后来汪大明又试图以请示工作为由混进他的办公室,在戒备森严的领导办公楼里,这想法自然也是徒劳——人家厅级干部来还得预约,何况他只是区区一个副处长。最后,汪大明动了心计,给老同学郭天宝打电话说自己有些工作上的事要向陈副省长亲自汇报。郭天宝一副心照不宣的样子,“嘿嘿”地笑了笑,说老同学你终于开窍了。
两天后,汪大明被叫到湖滨大厦,郭天宝递给他一个胸牌,说:“陈副省长住808房,这几天省里开经济工作会议,他不会走,你自个儿瞅个方便向他汇报一下。”汪大明拍拍郭天宝,连说感谢感谢。
汪大明挂上胸牌,冒充与会代表,一刻不敢松懈地留心着陈伟阳的一举一动,但一直找不到单独接触的机会。只见他不是被这个厅长拉着闲扯,就是被那个秘书长凑上来汇报,好不容易觑着他吃完饭边抹嘴巴边往电梯间走去,看来是准备回房间了,却不料斜刺里杀出某市一书记来,在他耳边嘀嘀咕咕了一通,然后两人都大笑起来。继而双双出了大厦,早有一豪华奥迪开过来,载上他们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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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节:步步为局(43)    
汪大明好生没趣,正踌躇着往哪里去,这时,手机响了。
“大明啊,那事怎么样了?”老黑口气很急,“我刚从那边回来,他妈的,这次亏大了,还等哥们你救命哩!”
汪大明没好气地说:“我他妈的现在也是无计可施啊!”
老黑吃了一惊,问:“怎么啦?出事了吗?”
老黑的惊问一下子提醒了汪大明,他顺坡下驴,故作痛心地说:“我回来忙着组织处里的宣传工作会议,没想到东西居然被凯凯和我家的小保姆拆了个稀巴烂,我气得差点没打人!”
“这怎么可能!”老黑真急了,“老子赔了200多万,就等着你那边那根稻草哩!”
汪大明也痛心疾首,叹气连连,说:“要不,我们再拍一次?”
“拍你个头!那要等到猴年马月啊?”老黑骂骂咧咧地挂断了手机。
汪大明微微一笑,心里暗暗佩服起自己的随机应变来。都说赌场无父子,利益最大化是每一个赌徒的惟一选择,能一个人得的铜板绝不让两个人来分。再说谁也保不准哪天老黑就会像自己今天瞄准陈伟阳一样瞄准自己。
呆在大堂里无所事事,汪大明这才想起从澳门回来后好久没和小奕联系了,先前彼此还发几条手机短信。后来被处里乱七八糟的事情一搅和,就忘了给她发消息,不知她是不是生气了。于是,他掏出手机,信手填了一首长短句:
夜已深,人未睡。风过残楼,多少离人泪。咫尺天涯,单襟寒被,生怕佳人梦冷。无怨憔悴,情愿心累。但得今生两不悔,夜夜眠相对。
短信发出后,迟迟不见回音。汪大明不甘心,又发一消息:“懂不懂相思的滋味,有没有彻夜的无睡,愿不愿投入地一醉,怕不怕一生的心碎?”
还是没有回音。汪大明不甘心,干脆拨打过去,通了,却没人接。再拨过去,被人一下子挂断。汪大明心中一片怅惘。
看看挨近11点了,这才见陈伟阳从一辆“奔驰560”里钻出来,送他下来的却不是先前那个市委书记,而换成了一个肥头大耳的老板模样的人。汪大明正感诧异,陈伟阳已经谢绝那人再送,一个人径直往大堂走了进来,很快进了电梯。汪大明赶紧起身,将手机放在耳边,口里胡乱说着:“你好你好!王总啊,我就在大堂里,什么什么,到房间等你啊?好的,好的。”一边装模作样地抬腕看看手表,这才去 电梯边。
汪大明深吸了一口气,强抑住心中的忐忑,按响了808的门铃。
“谁啊?”听得出开门者的声音并不友好。
汪大明定了定神,说:“会务组工作人员,向陈省长请示一个重要问题。”
门开了,正是那张在赌桌前结识的脸孔,他有些惘然地看着汪大明。汪大明也管不得那么多,挤进门去,反手将门锁死,这才说:“这事非常重要,请陈省长务必花10分钟听听!”
陈伟阳有些不自然,偷眼去看桌上的电话。汪大明也紧张起来,生怕他真的去拨报警电话。
但陈伟阳很快镇定下来,恢复了他不怒而威的气派,说:“什么事说吧!我知道你不是什么会务组工作人员。”
汪大明暗暗吃惊,心想怪不得别人说他有金庸风范。他强作镇定,大大咧咧地在沙发上坐下来,说:“恭喜陈省长最近鸿运高照啊!”
“你什么意思?”陈伟阳皱起了眉头。
“没什么意思,作为您的属下表示祝贺而已。”汪大明一边打着哈哈,一边递给陈伟阳几张照片。
陈伟阳一看,愣了几秒钟,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我还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原来是哪位朋友用电脑做出这么一个照片来,有趣有趣!现在的电脑技术真是越来越发达了,上次我的秘书小郑还做了张他和张曼玉的合影哩!”
汪大明冷笑一声,没去搭茬。只去墙角找了个插座,接上电源,就听采访机中传出陈伟阳豪爽的声音:“打赏!打赏!”
这一下,陈伟阳不打哈哈了,他认真看了看汪大明,问:“你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我早就说了,不干什么,是来向领导表示祝贺的。”汪大明不急着开价,淡淡地说,“我嘛,也是一个机关干部,文化厅一个小小的副处长,叫汪大明,今后还请领导多多关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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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节:步步为局(44)    
“怎么个关照法?你说具体点。”陈伟阳仍是不动声色。
这下轮到汪大明打哈哈了,说:“我一个小干部,见识短浅哪能说得具体,还是领导点拨点拨为好。”
陈伟阳摇了摇头,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踱了一圈,又坐了回去。这才双目逼视着汪大明说:“小汪同志,我们都是共产党的干部,我违背了党的纪律,甘愿接受来自同志的批评,也甘愿接受组织的处分。权力是人民给我的,我不能用来做交易为你谋取个人私利啊!”
陈伟阳正气凛然的样子一下子镇住了汪大明,他万万没想到陈伟阳还会这么强硬,看来自己是低估了对手。
“从法律上讲,你的行为已经构成敲诈勒索罪,可以处以三年左右有期徒刑。而我这是违纪问题,纪委调查起来不过是党内警告处分和行政记过处分。”陈伟阳目光更加咄咄逼人。
汪大明事先想过陈伟阳抵赖、哀求、暴跳如雷、讨价还价等种种表现,却完全没料到会出现这种局面,心中一下子慌了,他可不敢想像“三年有期徒刑”会怎样毁灭自己的人生。但他嘴上仍强硬着:“那你也没有什么好日子过,不是听说你快要升官了吗?”
陈伟阳哈哈大笑起来,说:“升不升官那是组织安排和工作需要决定的,我个人从不强求,也从不关心。现在干部中有一股歪风,不将心思花在工作上,却时时刻刻盯着谁上谁下,影响很坏啊!而且也耽误了自己的大好青春。就说小汪你吧,年轻有为的一个干部,应该立足本职,扎实工作,机会还是很多的啊。我就亲眼看过很多年轻同志没有走任何歪门邪道,还不照样被提拔做了处长厅长。毛主席说得好‘世界归根结底还是你们的’嘛!文化厅是个不错的单位,我看你们陆厅长也不是那种不会用人的领导吧!”
汪大明的心一下子又活泛过来,猜想道:他这是暗示我啊!
陈伟阳见汪大明进门时那副成竹在胸的气势已经荡然无存,眼里多出些游离和惶惑,知道自己的攻心战起了作用,当即进卧室拿了一个鼓囊囊的大文件袋出来,丢在茶几上说:“小汪啊,其实那次也是几个商场上的朋友借我的手气去扳本的,说我手气旺能镇住一些歪门邪道,其实我本人倒是不信这个的。也是我这人原则性不强,被他们强架了去。事后他们要分给我几十万酬金。但我一个共产党人吃穿都有国家给了,要那么多钱干什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钱多了反而是祸,你说是不是?最后他们好说歹说硬要我收下这10万元,这几天我正想着将它捐给希望工程哩。你来了正好,就麻烦你代劳帮我把它捐出去吧!今后你工作上要是碰到什么困难,可以去找一找你们陆厅长。要相信组织,相信领导,我印象中,陆援朝还是一个比较开明的同志嘛。呵呵!”

于维先正式来宣教处上班了,老董从办公桌旁站起来,一边呵欠连天,一边不阴不阳地说着“欢迎欢迎”。身兼宣教处处长的徐副厅长并没有一同来,说是感冒了,只有人事处处长陪同来,说了几句陈词滥调的套话,见老董那副不阴不阳的样子也没有留他吃饭的意思,便很没趣地走了。
老董这才拿腔捏调地安排小贺去订一席接风酒。小贺献媚似的说:“去‘玉风酒家’如何?那里的生意现在是越来越好了!”
老董瞪他一眼:“那是什么档次!给于处长接风少说也得去‘顺风阁’。”
于维先有些受宠若惊,一再表示不要客气就“玉风酒家”已经很不错了。但见老董执意要去“顺风阁”,他也就不再坚持。
汪大明心里暗暗奇怪,老董几天前还邀自己联手对付于维先,何以一眨眼就献起殷勤来?再联想到自己上任时,连上“玉风酒家”老董还有些嫌贵的意思,点菜尽挑便宜的,心中不禁生出了几分没趣。
菜上来时,汪大明更加吃惊,几乎全是名贵菜肴,一桌菜再加上酒水,少说也在两三千以上。但老董却若无其事地只顾招呼大家吃菜喝酒。除老董因身体缘故只喝奶外,其余人一律上的“五粮液”。酒过三巡,老董发话了:“于处长是青年才俊,陆厅长的红人,能来宣教处工作,是我们大家的荣幸。只可惜宣教处池窄水浅,难藏蛟龙,将来于处长高升之时,还要多多提携我们这些平庸之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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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节:步步为局(45)    
于维先第一次被人如此恭维,不免有些飘飘然,口里说着“不敢当,不敢当”,言行却已有些自大起来。汪大明的不快越发膨胀,又被老董一再用言语相激,便忍不住站起来说:“早听说于处长是厅里的酒仙,专门代领导喝酒的,所以很得领导看重。不过今天在座的没有什么领导,你的酒量存着可就没有用武之地了呵。”说完,自己先呵呵地笑起来,干了一杯,夸张地冲于维先亮亮酒杯。
于维先自然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也嘻嘻地笑着回敬道:“汪处长是名门快婿,自然经常有人来敬酒的,这杯就算我于某敬你了。”说罢,也是一饮而尽。
汪大明脾气上来了,又和于维先对干数杯。老董见势,用言语鼓动小贺和小万“用实际行动欢迎于处长”。小贺正要趁机同于维先套套近乎,于是左一杯右一杯地表达着自己的“感情深”。小万虽是一姑娘,但她的特点是“一般不喝酒,不喝一般酒,喝酒不一般”,真正是巾帼不让须眉,曾创下过灌倒三个大汉的辉煌记录。一番客套下来,眼看着于维先慢慢舌头发硬、谈吐不清起来,老董这才叫服务生拿大杯过来。
两杯满满的白酒斟好了,老董站起来端上一杯,大声说:“酒逢知己饮,诗向会人吟。我董明三年来滴酒不沾,但难得今天大家如此尽兴,于处长又是性情中人,所以我破例敬于处长一杯,希望今后我们精诚团结,共同努力!”
一番慷慨陈辞,引来满座掌声。于维先于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边说着:“中!够朋友!够兄弟!”一边仰脖喝了下去。然后丢下杯子,跌跌撞撞地去上卫生间。
于维先出去后,小万担心地说:“他不会有事吧?”
老董嘴角浮上一丝笑,对小万说:“你明天拿发票让他去找徐厅长签字。”
小万迟疑着,说:“这标准太高,徐厅长那里肯定通不过。我看是不是算在上次的会议开支中一起冲抵?”
“那怎么行啊?”老董一下子严肃起来,教训她道:“小万同志,财务上必须一是一,二是二,怎么可以算在别的开支中!你报不了的账,并不等于人家于处长也报不了,他是厅长大人的红人,可有的是办法!”
汪大明这才明白一向老抠的董明何以突然决定要来这儿大吃大喝,心里暗暗发笑。为避嫌疑他借口上卫生间走开了。从卫生间出来,他想绕到大堂的另外一侧打个电话,却远远地看见于维先正在走廊尽头的窗台边打电话,不仅口齿清楚,一只脚还翘在窗台上开心地抖动着,丝毫没有刚才的醉态。
汪大明轻手轻脚地退了回去,回到包厢里,老董他们正在碗盘狼藉的餐桌边低声讨论着头年的那笔报刊回扣款怎么分成,见汪大明进去这才改换话题。汪大明装作没有听见,只一个劲嚷着头晕。
不一会,于维先蹒跚着闯了进来,口里含糊不清地嚷道:“老、老董,大、大明,你们都够、够、够他妈的朋友!下、下次我请、请你们……”
汪大明看着他的表演,心里直冷笑,嘴上却客气着要搀扶他上车。
看着年关近了,汪大明盘算着带妻儿回乡下过年。这在往年根本算不上一件事儿,岳丈早安排好了车,小半天工夫就可以直接开到老家屋门口,一村老小都会围过来,议论送他回来的那个“乌龟壳子” 据说值一栋楼,人人都夸奖“汪家的小子有出息”。现在让厅里派车显然已不现实,区区一个副处长根本轮不上号。但一家大小的洗换衣物再加上小孩的用具还真不好带。
汪大明拨通老黑的电话看是不是可以搭他的顺风车一起回去,谁知还没开口老黑先就叫起苦来,说他妈的再不想想办法这年都过不下去,现在工作丢了车也卖了房也抵押了只是没老婆可以出售了,过了年无论如何也要弄笔资金去澳门扳回本来从此金盆洗手,他还说现在才明白祸由贪起的道理,早知道这样哪怕只赢上10万也应该趁早收手啊。
汪大明又打耿达的手机,问他们报社最近会不会派车去竺山县采访。耿达说平时大家都只想着在大城市里泡点有偿新闻,何况这年关了谁还下基层去喝西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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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节:步步为局(46)    
姚冰提醒他,年关了不少县市都会来省里“朝贡”,何不搭搭他们的顺风车。汪大明心想有理,当即给厅办公室主任刘长洲打电话,询问东山市文化局是否有车来厅里。刘主任也是东山市人,与汪大明算是老乡,不过不是竺山县而是邻边秀水县的。刘主任说来是来了,不过已经有人搭了顺风车。也不等汪大明再问,便挂断了电话。
汪大明最后才想到郭天宝,一个电话过去,郭天宝轻描淡写地说:“这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嘛!正巧你们东山市政府的一个车才走个把小时,我打电话叫他们返回就是了!”汪大明很觉过意不去,说人家既然走了那就算了不好太麻烦。郭天宝哈哈大笑:“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别说才走个把小时,就是已经到家,我只要吭一声,他们照样赶过来接你!”
郭天宝的派头让汪大明暗暗钦服,心想他妈的有权有势到底不一样。
刚吃完午饭,一辆崭新的丰田面包车已停在了楼下。一个油头粉面的胖子操着一口东山味十足的塑料普通话问:“请问是汪处长家里吗?”
胖子叫吴永存,是东山市政府的副秘书长,来给省委省政府各部门送东山特产柚子的。一口金牙的吴秘书长见人就点头哈腰地笑,一笑起来星光灿烂,让汪大明觉得格外刺眼。
得知汪大明在文化厅上班,吴秘书长便提到文化厅的刘主任,说前面市文化局的车上就坐着刘主任家的保姆。汪大明这才知道刘长洲所说搭顺风车的“有人”是谁。吴秘书长十分健谈,一路上有一茬没一茬地闲扯。汪大明第一次听说东山市委、市政府每年都来省城摆一次“同乡宴”,宴请的都是省直机关中正处级以上干部。今年东山机场开通民航,市委、市政府还特意出台政策:凡原籍东山的正处级省官回乡省亲,均可享受两张免费机票。偏偏吴秘书长很不识时务地问汪大明怎么不坐免费飞机回去,见汪大明王顾左右、支吾其辞,吴秘书长突然明白了什么,谈话的热情顿时少了许多。车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很少出远门的凯凯在兴奋地吵着要摇下玻璃来看窗外的巍巍青山。
除了父母更显苍老了一些、背更见驼了一些之外,家里并没有别的什么变化。大哥一家耿耿于怀的还是只生了两个女儿那事,指望着大明出人头地时可以帮他们到乡上去说说,再生个儿子;小妹的丈夫在广东打工被砖头砸断了一根手指,老板只给了他200元钱还说“便宜了你小子,人家断一只胳膊也才赔1000”;父死母走的两个堂妹一个在浙江卖袜子,一个在东莞电子厂,但村里人都传她们其实在发廊“做事”。惟一的喜事是堂弟大伟正忙着盖房子,地基都取好了,河沙、水泥、红砖、钢筋拉了好几车。大伟见了大明就笑嘻嘻地凑上来,弹出一支“三五”烟给大明。
大明没接,说:“好小子,你还行嘛,最近是不是赢钱了?”
大伟不好意思地笑笑:“乡下人,没别的收入。呵呵,不过有了新窝我就收手,要不谁家姑娘会看上个好吃懒做的赌棍啊!”
汪大明也笑起来,没再说他什么。
谁也想不到,就在大年除夕的那天下午,“突突”地开来两部小四轮,见了大伟门口的钢筋、水泥就往车上搬。大伟的父母急了,冲出来大喊:“干什么?你们!”
搬东西的人头也不抬,答道:“干什么问你们家汪大伟好了!”
这时,汪大伟蔫蔫地出现在小四轮旁边,耷拉着脑袋。他娘什么都明白了,操了根扁担就要去打他。
汪大明责备大伟:“你自己都说过收手的,现在好了,房子盖不成了,年也过不安了!”
大伟挠挠头皮,说:“大明哥,你没赌过钱哪里明白赌钱人的心思,我也发过誓收手的,可哪里收得住……再说,我抓一手同花顺能不要牌吗,谁知道他狗日的曾老七抓了三条五!啧啧!”大伟似乎还沉浸在昨晚的精彩战局中,猛一抬头见汪大明怒视着自己,这才将声音低下去:“其实我只想赢台彩电回来,让老人家过年热热闹闹开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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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幼鲸全文阅读 作者:剑语龙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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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鲸 作者:剑语龙心


第一章 海之虎1
不可能确定的未来。
日本海军参谋本部由东京都暂时迁至横须贺已有五年,暂时迁址成了永久。对于此次海军指挥机构大举迁移,外界猜测颇多。有人认为日本海军指挥机构与美国海军驻太平洋指挥机构合为一体,标志着日本海军与美国海军完全融合,对该地区的危胁陡然增强;也有军事观察员持有与之完全相反的见解,他们认为,日本海军正在借机重建大国海军威望,暂时向美国海军学习与借鉴,终将使日本海军成为太平洋地区不可小觑的威胁,甚至对美国海军而言,亦是如此。
对此,山本健太郎海军上校没有太多的个人想法和评论,服从是军人的天职。然而,离开熟悉的繁华都市,参谋本部内总会有人心存不满,这种不满也并未随着逐渐适应当地生活而有丝毫的减弱。
与之相反,山本健太郎很喜欢这座城市。他喜欢早起时听到海浪声,喜欢听到军舰进出港的鸣笛声,更喜欢步行三十分钟去观看日本鲸保护组织特别建立的一座小型海洋馆——“幼鲸馆”。那里有从海洋里拯救回来的幼小的鲸,供游客们观赏,待它们长大后,会将它们放生,重回太平洋。山本健太郎非常喜欢幼鲸,他每周至少要去一次,有时甚至两三次。作为海军参谋本部作战司的资深军官和首席火力配置顾问,山本健太郎没有什么行政实权,也就不会有太多的“日常事务”要去处理,因而,他就有了充足的时间去照顾幼鲸。
同时,他也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去考虑他所感兴趣的工作问题——日本海军未来战略突袭方案。他很清楚海军的优势与劣势,这些是显而易见的。海军的优势在于机动性强,战略纵深大,控制的范围大,它的劣势同样明显,舰船速度慢,目标明显,作战意图明显,以至于火力攻击效果会大打折扣。特别是在各军事强国早期预警体系基本建立,天基武器、中远程精确制导武器、有限当量的核武器等甚至成了它的“天敌”。
更为严重的是日本海军固有的问题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有丝毫的改善——舰船吨位小,续航能力差,远洋作战能力弱,火力打击能力不足。与世界海军诸强相比,虽然在制造技术、微电子技术和金属材料学等方面或有可取之处,但未来与某假想的海军强国开战,仅凭现有的海军力量和作战模式仍是不足以取胜的。
唯一可行的方法是在战争之初,甚至在战争爆发之前即给强大的对手以致命一击,然而谈何容易。毕竟,时过境迁,随着军事技术的突飞猛进,昔日日本联合舰队成功偷袭珍珠港的经典战例已不可仿效,想重建大国海军威望,必须另择他路。
今天,对他而言是个大日子,他的“海之虎计划书”正在海军本部由海军总司令等关键人物最终审定,然而此刻他却只身来到“幼鲸馆”。
面前五座深水池呈花瓣形排列,正有虎鲸、灰鲸、白鲸、露脊鲸、独角鲸分别在各自的水池中游弋。
山本健太郎径直走到灰鲸的水池边,端坐在长椅正中。
一见到他,一头五米多长的小灰鲸径直向他游来,水花四溅,然后灵巧地转身,迅捷无比地游走了。
山本健太郎由衷地笑了,他冲小灰鲸挥挥手,亲切地叫了声“虎”!小灰鲸似乎听到了他的话,咧开嘴,洁白的牙齿间发出“咔嗒、咔嗒、咔嗒”声,似乎在打招呼。
对山本健太郎而言,眼前的小灰鲸“虎”就像自己的女儿一样。
他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人,喜欢海,喜欢大洋,喜欢将海军军官作为终身职业,可他怕水,不会游泳;他喜欢孩子,可却不想结婚;他喜欢预想未来战争中的任何细节,却极端厌恶战争中面目可憎的人!
他看见水池中熟悉的身影,“虎”游回来了。
整个“海之虎计划书”与眼前的“虎”息息相关,紧密相连。
在今天,在各国早期预警体系基本完备的前提下,想达成战略突袭,给敌以重创,无异于痴人说梦。
仔细探究起来,思路无非是:
第一种思路 动于九天之上,藏于九地之下,以逸待劳,一击即中。以天基武器为主,以海军综合火力为辅,出其不意,一招致敌。然而这需要庞大的财政支持。海军参谋本部作战司火力配置综合课课长小笠原白朗所提出的“天雷行动计划书”即以此为蓝本设置,非常全面,切实可行,然而完成它需要十五年时间,耗资3400亿美元。纵使他的岳父是现任首相的幕僚长,最终还是被议会否决。
第二种思路 以海军现有舰船为武器平台,以武器的高速度和高精度取胜。从技术角度讲,现有中远程导弹武器的速度和精度几乎都达到极限,除非在技术上有根本性突破,否则很难大幅度提升现有攻击武器的速度与精度。即便能够实现这一目标,随着天基武器的建设与装备,将有能力摧毁并拦截在任何空域飞行的导弹和飞机。在未来实战中,攻击武器即使没有全部被拦截,战略突袭的效果也将大大折扣。
第三种思路 隐真示伪。在敌主力无法察觉的情况下,给其致命一击。
山本健太郎向悠然自得的“虎”摆摆手,这次“虎”以哨鸣声回应。要知道,“海之虎计划书”来之不易,“虎”功不可没!
“虎”是一条小灰鲸,它的族群有一种自然特性,并且一直保持着世界纪录。
灰鲸分布于北太平洋、北大西洋、北美洲沿海、鄂霍次克海、白令海、日本海和中国的黄海、东海、南海等温带海域附近。它是海洋哺乳动物中迁移距离最长的一种,迁移距离可长达22000公里。在太平洋的北美洲一侧,灰鲸从5月下旬到10月末穿过白令海峡和白令海西北部,到水温、光照都较适宜的北极圈内索饵,然后开始南移,穿过阿留申群岛,沿着北美洲大陆沿岸南下,平均每天行进大约185公里,在水温较高、光照充分的加里福尼亚半岛的西侧以及加里福尼亚湾的南侧繁殖。2月份以后再次开始北进,但路线与南下时不同,从夏季的索饵场所到冬季的繁殖场所之间的往返距离大约为18000多公里。在太平洋的亚洲一侧,灰鲸从鄂霍次克海穿过宗谷海峡进入日本海,再沿着朝鲜东海岸到达中国的南海,其中还有一部分穿过对马海峡后北上进入中国黄海。
对灰鲸来讲,这是一种自然习性,对军事战略分析师山本健太郎而言,这是一张能在全球发动海军战略突袭的网,从网中任何一点发动战略突袭都可以,并且这张网恰巧包含了全部可能的“敌对”目标国家。
美中不足的是,灰鲸体型太小。成年的灰鲸体长在10-15米之间,体重35吨,肤色为棕灰-浅灰,夹杂白色或橘色的斑点,腹部的颜色较淡,身体后部皮肤凹凸不平,主要是被岩石或砂擦伤以及藤壶等寄生动物附着后留下的伤疤所形成的赖皮状皮肤。
一般情况下,灰鲸在浅潜水的时候呼吸数次以后,就接着进行一次时间较长的深潜水,潜水的深度约为100米左右,在水下前进的距离约为1000米,持续时间18分钟左右。它的游速很慢,一般为每小时3-4海里,最快也不超过7一8海里。奇特的是,灰鲸特别喜欢发出一种“哼哼”声,无论何时何地,每小时大约发出50次左右,每次历时2秒钟,频率范围在20-200赫兹之间,强度可达160分贝,象是在叹息或者嘟囔。
仔细研究过灰鲸的特点以后,山本健太郎曾经非常失望。灰鲸最长不过15米,如何建造成武器系统,作成潜水艇,实在太小了,武器系统、动力系统、维生系统如何配置?
现在,这些不再是困扰他的问题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微型潜水艇,一种全新的武器投放形式被设计出来,不同于传统的弹舱发射或者垂直发射,它被称为“集中-分散”式发射,采用全新的微电子技术和生物仿生学相接合,让这艘微型潜水艇在任何声纳体系上显示出来的都是灰鲸。
在极秘密的情况下,这种被设计师们戏称为“深海坦克”的微型潜水艇总长米,完全仿照成年灰鲸体型,腹部至背部最大半径米,成员四名,携带“集中—分散”式鱼雷八枚,即可搭载常规弹头,又可搭载小当量战术级核弹头。所谓集中,就是指平时通过电磁特性,将鱼雷绑缚在艇身主干上,发射前解除电磁装置,鱼雷自行与艇体分离,独立动力系统启动,攻击预定目标。“深海坦克”动力系统采用水喷射系统,满载八枚鱼雷时,最大航速10节,鱼雷全部发射,艇主体最大航速28节。
一种用于发动战争的秘密武器在不经意间被设计出来。

第一章 海之虎2
清脆的女士高跟鞋有节奏的踏地声由远及近,不用抬头看,山本健太郎也知道来者是谁。
一个清脆的声音说:“山本君,又能见到您,真是太好了。您四天没有来,小虎都想您了。”
“您好,”山本健太郎起身鞠躬,说:“百合子小姐,又来打扰您,真是对不起。”
站在他面前的正是日本鲸保护组织横须贺幼鲸馆的馆长汲川百合子。她是个漂亮的女人,三十岁出头,身材苗条匀称,一张标准的瓜子脸上,长着一双乌黑的杏核眼,小巧红润的嘴唇轻启,露出满口整齐洁白的牙齿。
两人并排坐在长椅上,山本健太郎轻声问:“您的父亲身体还好吗?”
“很好,”汲川百合子说:“昨天他还和我说起您。您知道,他一直为您主动放弃作战司火力综合配置课课长的职位而耿耿于怀,现在,反而要为日本海军感到惋惜了。”
山本健太郎淡淡地说:“这没有什么啊。我的同窗小笠原白朗是一位出色的军人,他会成为未来日本海军的骄傲。就让他放手去干吧,我会支持他!”
汲川百合子说:“我清楚您的为人,可是官场上……”
她没有把话说完。做为汲川俊勇的独生女,她很了解日本海军,更了解日本海军参谋本部的官僚体制,事实上,她非常厌恶日本海军参谋本部,在她眼里那是一个丑陋不堪的地方,人性中全部的恶都在那里聚集蔓延,到处充满着伪善的面孔,人与人之间互不信任,人对人极端轻视和互相倾轧,就是日本海军参谋本部的全部的内涵。正因为如此,在陌生人面前,她绝口不提父亲是汲川俊勇,一年半以前刚刚退役的日本海军司令官。
山本健太郎曾经是汲川俊勇的秘书。对百合子而言,山本健太郎更像是一位处处体贴、关爱她的兄长,而不仅仅是父亲最为欣赏的年轻军官。她还清楚地记得刚上大学的那一年,父亲结束了与美军太平洋舰队一起搞的例行年度军事演习回来,才知道宝贝女儿以优异的成绩考进了东京都大学,大喜过望,立刻吩咐秘书山本健太郎去大学里接她,一家团圆。第一眼看见出现在大学校园里一身笔挺戎装的男人,她的心就被深深打动了,那个英俊、坚毅、勇敢、正直的伟岸身影永远印刻在了她的心里。
山本健太郎喜欢幼鲸,喜欢步行三十分钟来幼鲸馆,难道只是来看望他喜欢的“虎”的吗?
他很喜欢百合子,然而巨大的身份差异却像无法逾越的高山一样把他们永远阻隔开。当年,百合子只不过是在父母面前轻描淡写地说喜欢山本健太郎,就遭到父母的坚决反对。汲川俊勇把山本健太郎大骂一顿后,赶到了作战司。
那段时期,山本健太郎像是跌到了人生的谷底,再也爬不起来。汲川俊勇看到心腹爱将如此消沉,特地派他去美国海军学习三年。山本健太郎以他特有的智慧、勤奋和耐心赢得了全优的毕业成绩,也赢得了美国海军同行们的尊敬。在美日海军互换军官互相学习的行动中,他甚至破例被邀请到美国海军太平洋舰队司令官詹姆斯沃克的指挥班子。
工作半年后,山本健太郎以优异的才能使自己跻身于詹姆斯沃克上将的智囊团。在一次年度例行演习中,詹姆斯沃克上将对一名巡洋舰舰长大光其火,盛怒之下,立时裁撤,竟然命令山本健太郎去出任那艘巡洋舰的舰长。当场的美军参谋人员和山本健太郎本人无不瞠目结舌。良久,詹姆斯沃克上将才搞明白,“哦,原来你是日本人。”
这件事成了美国海军太平洋舰队的笑话,每次一提起,詹姆斯沃克上将都要不无惋惜地说:“你不是日本人多好!”
山本健太郎带着美国海军给予的全部荣誉返回日本海军参谋本部。行将离任的汲川俊勇把他大大褒奖一番。然而,参谋本部的同僚们却对他敬而远之,利用一切时机和场合,极尽诋毁之能事,一时间各种谣言满天飞,有人甚至给他起了诸如“鬼才”,“假美国鬼子”的外号。山本健太郎不仅被孤立起来,在作战司火力综合配置课也基本毫无正事可做。孤独、苦闷油然而生。他曾几次来到汲川家所住的别墅外,却没有进去,他也并不是来找汲川俊勇诉苦或是恳请帮助的,远远地看到那个熟悉的天使般的身影,山本健太郎就会黯然神伤,孤单却又有些许满足地离开。
这一切随着汲川俊勇的退役和挟着“无限权威”的小笠原白朗的到来,都终结了。
小笠原白朗和山本健太郎是日本海军指挥大学的同班同学,优等生。毕业后,山本健太郎一直在参谋本部任职,小笠原白朗则进入了日本海军第一舰队,长久以来一直默默无闻,期间遭到顶头上司的无端压制,一气之下差点退役,可就在一年前,却一跃成为第一舰队重装驱逐舰的舰长。这种级别的重装驱逐舰是日本海军舰只中吨位最大,火力最强的,当之无愧的王牌。而这一切的原因很简单,他的岳父大人成了日本首相的幕僚长,一下子,他就变成了日本海军的风云人物,海军的一切部门都为他敞开了大门,甚至其他军种也发来了明确的邀请。就在这时,小笠原白朗却做出一件出人意料的举动,作为海军主力舰的舰长,他已经是上校军衔,但他却选择了一个平级的职位——日本海军参谋本部作战司火力综合配置课课长。谁都知道,火力综合配置课课长,职位不高,权力却无限大,他掌握着日本海军每一艘军舰的部署和调配。长远看起来,更是前途无限,因为历任的日本海军司令官中,有九位在这个职位上任过职。
骤然间,昔日的同学成为争夺同一个职位的竞争者。论个人实力,山本健太郎无可挑剔,他有刚刚离任的汲川俊勇司令官和现任副司令官铃木广田的全力支持。然而,小笠原白朗却拥有无限的权威啊!
为了这个职位,为了这两个人,刚刚接任汲川俊勇出任日本海军司令官的宫本胜雄一筹莫展,两股势力,两个出类拔萃的人,如何抉择?双方他都得罪不得。
他以海军司令官之尊亲自找小笠原白朗谈话,甚至提出委任其为作战司次长。然而,小笠原白朗态度异常坚决,毫不退让。
无奈之下,宫本胜雄又找到山本健太郎。虽然没有委任其为作战司次长的承诺,却答应他日后虽然以资深顾问任职作战司,却可以得到一项足以影响日本海军历史的战略突袭计划的制定和执行的权力。对于山本健太郎而言,这个许诺是一个极大的诱惑,甚至远远超过一个课长的职位。
他选择了做一名资深顾问。小笠原白朗则顺理成章地成为火力综合配置课课长。一场势均力敌的官场争斗才算化上句号。
这之后不久,当汲川俊勇又一次见到山本健太郎时,愤怒地瞪了他足有十分钟,一言未发。
心情平静之后,山本健太郎就一直在运筹宫本胜雄司令官允诺的战略突袭计划。于是,《海之虎计划书》被正式提了出来。
“您怎么了?” 汲川百合子看着一直发愣的善本健太郎,忍不住问。
“没什么,”山本健太郎正要继续说,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突然响了起来,一个人猛冲过来。
海军上尉吉田远志大声喊:“顾问阁下,批下来了!”
山本健太郎瞪了他一眼,一摆手,示意他闭嘴。
吉田远志立刻安静下去。
“我先告辞了,百合子小姐。”
“再见,山本君。”
两个人互相鞠躬置礼。
一出幼鲸馆,吉田远志又来了精神,压低声音说:“批下来了,司令官要召见您。”
山本健太郎点点头,两人驱车赶往日本海军参谋本部。

第一章 海之虎3
日本海军司令官的专用会议室内只有四个人:宫本胜雄上将司令官,铃木广田中将副司令官,作战司司长大岛枭少将,火力综合配置课课长小笠原白朗上校。
看到山本健太郎,宫本胜雄司令官说:“你好悠闲啊!”
山本健太郎说:“我正在等您的决定。”
铃木广田副司令官一边轻轻敲着面前长达128页的《海之虎计划书》,一边说:“很好的计划啊,不愧是我们大日本海军的‘鬼才’啊!”
山本健太郎笑了笑,不置可否。
作战司司长大岛枭少将轻轻合上《海之虎计划书》,说:“你的《海之虎计划书》很详尽,很好,但是,要想在最短的时间内,令你所设想的‘海之虎联队’为日本海军效力,任重而道远啊,还有不少地方需要落实。第一,未来战略突袭的关键——片式鱼雷的“集中-分散”式发射方式是否行得通,我持怀疑态度,毕竟这是新生事物,刚刚才通过设计认证,究竟会怎样,现在还不好说。第二,‘海之虎’潜水艇过于狭小,人员如何操控、战斗甚至生活,还值得讨论,要知道第一眼看见‘海之虎’潜水艇,立刻联想到了当年的‘神风特攻队’,虽然我相信我们的官兵早已抱定为国捐躯的决心,但是,现在是讲人权的年代,我们没有权利无缘无故牺牲任何人的生命。更何况,现在连一艘原形艇都没有,如何训练?第三,按照构想,未来的‘海之虎’联队将配备至少150艘这种潜水艇,那么从设计、生产、试验一直到部队日常训练、实装训练,以及未来将要参与的协同军事演习和所担负的日常巡游突袭任务,诸多环节,诸多参与人员,你打算怎么做才能保证我们日本海军的核心机密不会外泄?”
铃木广田副司令官听罢,几乎笑出声,他正要将讲话,宫本胜雄司令官直接说:“作战司是不是顾虑太多了!谁让他们参与协同演习了,这是我们的镇山之宝,焉能随便示人!更何况,技术日臻完善,试生产业已开始,原形艇两个月后即可造出,你们着什么急?日本海军人才济济,还愁找不到人员吗?我同意山本顾问的意见,每艘‘海之虎’潜艇上的两名操作/维修技师,直接从兵工厂征召,艇长和枪炮手由海军选拔。倒是大岛司长担心的保密问题,我也很担心这一点,山本君,你是否有行之有效的好办法?”
山本健太郎侃侃而谈,“任何战略突袭计划,保密问题都至关重要,是首要考虑的问题,一旦失密,整个计划都将付之东流。我认为‘海之虎’的设计、试验、生产、训练以及未来的作战基地必须是一体的,只有这样才能从根本上确保保密问题不出纰漏!”
山本健太郎看了看铃木广田和大岛枭,继续说:“至于人员选拔,‘海之虎’每一艘战艇上将配置4人,按照司令官要求,两名操作/维修技师由生产厂选拔征召,目前,大规模生产尚未展开,暂不考虑征召,倒是艇长和枪炮员必须遴选那些业务熟练、战斗意志顽强,有高度忍耐力的海军精英,征召行动将在原形艇下水前开始,日常训练将依托在废置生产厂房内搭建的水泥模型中进行。”
“好!大日本海军又多了一件制胜法宝!”宫本胜雄很高兴,他环视全场,说:“小笠原课长,你还有什么意见吗?”
“我没有意见,倒是……”小笠原白朗直言不讳地说:“我要恭喜我的老同学完成了‘海之虎’战略突袭计划,更要恭喜我的老同学终于要开始营建自己的独立王国!”
一言出口,会议室里的气氛瞬时凝重起来。
铃木广田说:“什么独立王国?小笠原课长,请注意你的用词!不要含沙射影,动不动就给别人扣上大帽子。”
宫本胜雄板着脸说:“好了,按照各自职责,诸位分头准备,下周,我要看到‘海之虎计划’的实施细则。从现在起,山本健太郎以督导长的职务负责运作此计划。我再重申一遍,兹事体大,整个日本海军只有我们五人知道详情,任何人透露一丝半点,绝不宽待!散会!”
山本健太郎回到办公室,并没有理会小笠原白朗令人厌恶的态度和赤裸裸的人身攻击,他重新整理思路,准备上报“海之虎计划实施细则”。
沉思良久,慢慢地,未来有可能发生的一场大规模海战图景展现在脑海:
日本海军主力舰只组成的联合舰队正在太平洋上疾驰,两支潜水艇大队在舰队侧翼防护,若隐若现的两个巨大的阴影出现在舰队中,可转瞬即逝。那是山本健太郎一直幻想着的日本海军自己的航空母舰。
在整个舰队之前1200海里外的深海,‘海之虎联队’正在以10节的最高速前进,前面敌人的主力舰只正在海面上集结,巡洋舰、驱逐舰、护卫舰紧密保护着航空母舰。山本健太郎隐约看见美国太平洋舰队指挥官詹姆斯沃克上将正在航空母舰上指挥,他所熟悉的美国海军参谋人员正在各自的战位上紧张地忙碌着。敌海军的潜水艇从‘海之虎’身边滑过,却毫无察觉。
三十个“海之虎”作战分队都已经抵达攻击阵位,距离目标不足300米,随着督导长,不,“海之虎”联队联队长山本健太郎的一声令下,1200枚片式鱼雷解体,高速冲向各自目标,片式鱼雷在水中悄然滑行,海面上并没有留下明显的航迹。在敌声纳监控室,声纳监视员正在对战友们说,“快看,一大群鲸正冲向我们,怪了,这些幼鲸直奔航空母舰去了。”他的话音未落,“弹式片式鱼雷”已经冲出水面,在水面上做最后的冲刺,30米、20米、10米,5米、1米,巨大的爆炸声打破了宁静,几秒钟后,水下传来连续不断的沉闷的爆炸声,航空母舰底部被彻底撕裂,海水涌入,船身下沉,紧接着,海水又涌进吃水线上方“弹式片式鱼雷”炸开的大洞,航空母舰迅速侧翻,完全失去了战斗力,甲板上的作战飞机煮饺子般跌进海水中,被汹涌的海浪吞没。不远处,巡洋舰、驱逐舰、护卫舰,几乎全部大型水面舰只都难逃厄运。
敌潜艇返航开始搜寻攻击突袭者。只剩下主干的“海之虎”潜水艇以28节的高速度四散逃逸。完成了战略突袭计划,下一步能逃生就是胜利!
敌潜艇已经发现了突袭者,释放鱼雷,然而“海之虎”潜水艇凭借其高速度和高机动性,灵巧躲开,鱼雷无一命中目标。
接下来的问题就在于安全返航,即使极为先进的“海之虎”潜水艇也不能长时间保持在高速度,已经有两艘潜艇由于技术故障无法修复,永远滑进了深海,八名官兵葬身海底。山本健太郎联队长命令联队按分队建制分散迂回奔向联合舰队,寻求保护。因为,敌军的预警机、加油机已经升空,可实施远程打击的战斗轰炸机在制空战斗机的护航下,正在大范围搜索神出鬼没的“海之虎”联队。
然而,那无异于大海捞针,毫无效果可言。
除了又有五艘“海之虎”潜水艇由于技术故障和不可预见的原因失事,剩余的143艘“海之虎”潜水艇与联合舰队会合,安全返航。
如果“海之虎”在未来海战中,能如此发挥作用,还需要什么保障呢?山本健太郎忍不住想,“海之虎”是一次性武器,片式鱼雷发射后,绝不可能在茫茫大海上补给。突袭一旦完成,它能做的只有逃跑,没有任何其它武器系统的“海之虎”只能依赖其高速度和隐蔽性躲过敌军的疯狂反扑和海空联合猎杀。
至于维修技术保障几乎没有,“海之虎”潜水艇总长不过米,非常窄小,根本没有多余的空间储存零备件和维修专用工具。因此,除了一般性故障外,中等以上技术故障均无法修复,“海之虎”潜水艇或许不会被敌人消灭,但一旦出现故障,将会毫无办法。这也是山本健太郎一直冥思苦想的难题,他曾设想过将传统的潜水艇改造成综合补给艇,然而很快被他自己否决了。这种补给艇无疑在向敌人昭示“海之虎”联队的位置和所要突袭的目标,像暗夜灯塔一样准确。无奈之下,山本健太郎只得暗下决心,切实加强设计与生产相关环节的监督,确保“海之虎”的可靠性。
还有人员,最早的构想中,人员食宿及大小便等将采取航天站中的保障模式,这样做的直接结果是导致了预算大大超支。目前仍属于日本海军“自掏腰包”的“海之虎”项目实在不可能筹措到更多的经费。只得采取折中措施,将航天站和现有潜水艇的保障模式合二为一,勉强度过了预算这一关。
此外,还有人员遴选,日常训练等,但更为重要的是未来“海之虎”联队基地选址问题。第一设想是“海之虎”联队未来要与现有潜艇部队配合作战,因此,只有两种选择,要么与第一潜水队群同驻吴港,要么与第二潜水队群同驻横须贺。这样安排最大的劣势就是易于暴露。日本海军潜艇部队非常强大,特别是随着采用磁流体无桨推进技术的新一代大吨位潜艇下水,位于吴港和横须贺的海军潜艇部队早就成了关注的焦点,被间谍、记者们盯得死死的。
如果考虑到未来作战中需要海军现有护卫队群的保护和配合,那么只能选址在横须贺、吴港、鹤舞和佐世保,同样的原因,都被山本健太郎自己否定了。
最终,山本健太郎把目光停留在神户。
神户曾经是日本海军潜水艇的诞生地,大部分现役潜水艇都是在这里建造的。随着三菱重工船舶海洋事业部向长崎、下关转移,神户的厂区就越来越萧条,现在只是作为零配件生产厂而勉强存在。如果要藏好一棵树还是藏进森林里最稳妥,把“海之虎”藏在它诞生的地方,把“海之虎”联队藏在工厂的废弃厂房里,不是最安全吗?日本海军第二舰船维修研究中心恰巧设在姬路,为什么它不能有个分支机构设在神户呢?
对!就是神户!
山本健太郎整整在办公室里呆了五天五夜,困了就趴在办公桌上睡一会,饿了,助手吉田远志会送他喜欢的食物来。关于“海之虎”潜水艇,关于“海之虎”联队的全部细节,他都考虑到了,一份长达892页的“海之虎计划实施细则”就这样诞生了。
第七天,“海之虎计划”实施细则批了回来。
铃木广田的批语是:“优秀的人能够创造奇迹!大日本海军需要能够创造奇迹的‘鬼才’!”
宫本胜雄的批语是:“此细则翔实、周到、稳妥,可照此办理!”
临行前,山本健太郎又独自步行三十分钟,来到幼鲸馆。
汲川百合子看上去很忧伤。
山本健太郎关切地问:“出什么事了吗?”
“是啊,”汲川百合子说:“前天晚上,一头小虎鲸蹿进‘虎’的水池,把它咬伤了。”
山本健太郎来不及细问,猛地向幼鲸馆里跑。
只见活泼的“虎”毫无精神地飘在水中,一看到他,缓慢地游了过来,张开嘴,不停地哼哼着。
山本健太郎看到了它背上的伤,齿痕清晰可见,甚至在背部左侧还有一道两米多长的口子,伤口没有完全愈合,白色的肉隐约可见。他怜爱地抚摸着“虎”的脊背。
刚刚走过来的汲川百合子说:“你还是喜欢‘虎’啊!”
“是啊,是啊!”
山本健太郎一直抚摸着“虎”,一直陪在它身边,久久不愿离去。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第一章 海之虎4
三个月后,日本神户。
傍晚,夕阳正浓,红霞满天。
督导长山本健太郎海军上校走在营区里,颇为得意,“海之虎”联队主架构在短短百天内搭建起来,紧张忙碌却井然有序。
从三菱重工废弃的厂区步入杂乱无章的营区大门,正对面是一排三幢废弃的厂房,后面还有两幢,破烂不堪,岌岌可危,整个大院里长满了杂草,无人铲除,反而刻意增加植被密度,眼下成了各种昆虫的家园。这里就是毫不起眼一片狼藉的日本海军第二舰艇维修研究中心神户分部。
每一幢厂房内部早已经整饬一新,不计成本重新铺就的钢筋水泥把五座厂房变成了五座战斗堡垒,光是最外侧的水泥墙就有四米厚。地上两层分别为办公区、作战预警指挥中心、情报分析室、宿舍、备件区、军械库等,地下三层为战艇库、军火库、装配维修中心及转运中心,地下三层有隐密可注水通道连接起五幢厂房及五条出海口。作为日本海军战区火力的保护重点,神户营区从此列入一级防护网。自身的防卫力量仅限于重装驱逐舰防护级别,即每幢厂房顶部隐秘装备四联装防空导弹发射架两座,八管速射近卫阵拦截炮四座。
矗立在“Y01”号厂房门前,山本健太郎禁不住内心激荡,脑海中无限憧憬。他着意整理好笔挺制服,推开破旧的木门,走进待命室。两名全副武装的士兵仔细验证身份识别卡后敬礼放行。
山本健太郎微笑示意,缓缓走到金属门边划卡、输入密码,一尺厚铁门悄无声息地滑开,一条长长的漆着灰白相间油漆的水泥甬道赫然呈现。
位于甬道尽头的作战预警指挥中心里传出上尉吉田远志的喝斥声:“笨蛋!告诉过你要仔细复核标注信息,竟然错了三处!你是不懂还是做不来!要我把你赶回太平洋海底吗?”新上任的指挥预警中心主任吉田远志狠狠地批评新来的作战参谋们,不遗余力。山本健太郎轻声笑着走下楼梯,走进地下一层,到装配维修中心察看原型艇装配进展情况。
总装进入末期,偌大的装配维修中心里一片沉寂,“幼鲸”计划总工程师只带领着两名助手和三名熟练技工在做各分系统调试及全系统联调。
聚精会神地瞅着面前昂首挺立的原型艇,山本健太郎几乎不能呼吸,完美的半球形前舱一直将优美的弧形曲线延伸至主艇体,八座长椭圆形光滑洁净的凹槽安静地等待安装能给敌人致命一击的片式鱼雷。沿圆型艇体分四组排列的十六个液体喷射导流槽喷口刀削斧凿搬齐整。满载武器状态,艇体主干上的两组八个喷射口无法使用,只能以头、尾两组保证十节最高巡航航速,空载十六具喷射口全开时,可以达到最高航速。
“督导长,”总工程师的呼唤中断了山本健太郎的思绪,他大声问:“小野君,进展如何?”
“岸上总装联调已经完成,只是……”总工程师小野真三郎犹豫不决地说:“武器投放系统模拟多次均获成功,然而在海洋中在实战中表现如何,没有实践不能下定论。”
山本健太郎说:“这是决定‘幼鲸’计划及未来战略打击成败的关键,绝不容有任何闪失。”
“我知道,可是……”小野真三郎争辩说:“原型艇只是武器设计蓝本,大规模生产时可以调整设计。”
“不!”山本健太郎坚定地说:“原型艇与未来主战艇状态保持一致,这是海军早已明确的设计思路,不容更改。还有,原型艇全武器系统可靠性究竟有多高,你必须如实回答我。”
小野真三郎说:“全武器系统设计可靠性高达95%,这是技战术指标明确要求的。”
“我不管设计要求,”山本健太郎说:“我只关心实际情况。”
“从我们联调情况看,”小野真三郎笑逐颜开地说:“可以达到98%以上。”
“此言非虚?”山本健太郎追问道:“有没有可能进一步提高?”
“督导长,任何机械电子产品的可靠性都不可能达到100%,这您是清楚的。”小野真三郎说:“对集各种前瞻性技术于一体的‘幼鲸’原型艇而言,能达到98%已经远远高于设计要求。”
山本健太郎说:“你知道全武器系统可靠性将决定未来实战中作战人员的生死,绝不能等闲视之。有没有可能达到以上?”
小野真三郎哑然失笑,说:“我完全理解您的心情。如此高的技术指标没有任何一个设计人员能保证。不过,为了日本海军官兵生命,我们将不遗余力严格控制设计、生产各个环节。”
“很好!”山本健太郎说:“但全武器系统可靠性绝对不能低于99%。”
就在两个人热烈讨论的时候,作战预警指挥中心主任吉田远志上尉急匆匆跑进来报告说:“督导长,第一批由海军参谋本部选拔的五名军官刚刚抵达,受命指挥‘幼鲸’第一作战分队的指挥官正在待命室等您命令。”
“你答应我了,我听到99%的可靠性指标了。”匆匆辞别总工程师小野真三郎,山本健太郎大步流星地往外走,边走边问道:“新任命的第一作战分队指挥官是谁?我们认识吗?”
吉田远志脸上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神秘微笑,说:“您马上就知道了。”
待命室里,一名身着制服配少校军衔的军官正紧张地踱着步,刚刚走出铁门的山本健太郎不禁大吃一惊,“次郎?怎么是你?”
山本健次郎回过身,立正敬礼。“大哥,您还好吗?”
“次郎?”山本健太郎惊喜过后,不禁皱起眉头,问:“你不在吴港,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山本健次郎说:“我主动申请调职获得批准。”
作为第一潜水队群某潜艇二副的胞弟绝对是指挥潜艇作战的好手,问题是兄弟同在一支作战部队,不会遭人非议?何况以鲁莽闻名于吴港的次郎不是乐意听命于人的“硬汉”,在一支新组建的部队中不会惹出事端?
将“幼鲸”原型艇生产总装及部队组建情况上报后不久,由日本海军司令官宫本胜雄亲自签发下达的绝密命令传到。出乎山本健太郎的意料,他所接到的第一份命令竟然是指挥原型艇参加半个月后日本海军单独组织的代号“劲风”的近岸联合反潜演习,旨在检验“幼鲸”特攻潜艇的战略突破效果。
根据“劲风”演习蓝本,山本健太郎牵头起草了《“幼鲸”特攻突袭计划书》,雄心勃勃地准备一展身手。
敬请关注第二章《风之舞》。

第二章 风之舞1
夜已深,山本健太郎毫无睡意,安静地躺在床上思考。“劲风”演习在即,“幼鲸”原型艇能否经得起近似实战的检验?更何况艇长、枪炮手、两名操作/维修技师还没有着落。直接参与实装演习,会不会失密?“海之虎”联队组建不久,整个运作能否顺畅高效?
一想到正在筹组之中的联队,他立刻想到了弟弟次郎。海军参谋本部内三五知己好友纷纷致电告知其内隐情,不出所料,次郎调动全凭小笠原白朗从中斡旋。特攻联队还没有眉目,老同学已经准备暗施冷箭。之所以调次郎来,无非是日后给人诸多口实,特别是一旦鲁莽的弟弟犯错,做兄长的难辞其咎,只能一并接受处罚。
山本健太郎觉得厌恶烦躁,然而忧心忡忡地坐起身也不能排解掉任何愤懑不安的情绪。突然,一阵猛烈的敲门声打断他的思绪。他怒气冲冲地问道:“是谁?”
“督导长!有紧急命令!”
山本健太郎打开门,吉田远志低着头双手捧着文件夹等候训斥。
“什么事如此急迫?”
“参谋本部作战司转发各参加演习部队计划更改命令书。”吉田远志准确地汇报说:“‘劲风’演习由海军单独组织,变成日本海军与美国海军太平洋舰队共同组织实施,演习期间,美国海军将派出隶属于‘小鹰号’航空母舰战斗群的两艘提康得罗加级导弹巡洋舰,与我方共同实施综合反潜演练。”
山本健太郎眉头紧锁,果断地说:“去指挥中心,用加密线路找铃木广田副司令官和大岛枭司长。”
大岛枭司长明确地告诉他,目前不仅仅海军在秘密生产“幼鲸”原型艇,筹组“海之虎”联队,空军已经为其新理念的制空战斗机筹措了足够的研制经费,陆军的新型主战坦克和中远程巡航导弹都完成了实验定型。海军反倒落在后面,必须迎头赶上,宫本胜雄司令官指示作战司,“幼鲸”原型艇必须参加联合演习,事关海军荣誉必须成功!
毫无周旋余地,山本健太郎放弃了与铃木广田副司令官通电话的打算,再次研究起“劲风”演习脚本。
“劲风”演习方式明确,由美国海军两艘提康得罗加级导弹巡洋舰与日本海军两支“八八”舰队一起组成两支特混舰队,对抗来自西方和北方的第一、二潜水队群,旨在检验日本海军近岸反潜作战能力,验证采用磁流体无桨推进技术的新一代大吨位潜艇实战能力及大型水面舰艇编队的协同作战和快速反应能力。
而山本健太郎考虑良多的问题是如何完成宫本胜雄司令官的命令,又不至于使“幼鲸”原型艇过于张扬以致大白于天下。他在找演习双方部署的空档,分析双方的应变策略及可能采取的后续进攻方向及打击手段。终于,趁虚而入,近距离突袭的作战思路笃定。
向吉田远志言明此思路,命令他草拟新的《“幼鲸”特攻突袭计划书》,山本健太郎在凌晨三时拨通了总工程师小野真三郎家的电话,把他从床上拉进了装配维修中心,连夜确定操作/维修技师及艇长、枪炮长,安排试航计划及配重片式鱼雷实弹发射。
“如果你不能推荐合适的人选,”山本健太郎对睡眼惺松的小野真三郎说:“我只能把你拉上原型艇亲自操作。”
“我是这样想的,”小野真三郎说:“如果你肯做艇长。”
山本健太郎说:“还缺两人,枪炮手我来找,另一名操作/维修技师你去物色。”
“不必了,”大野真三郎说:“我的助手阪本胜一完全能胜任。”
“好!明天下水试航。”山本健太郎兴奋地说:“后天起满载实装训练。”
小野真三郎说:“且慢。我至少需要两天时间运行一次分系统及全武器系统故障诊断,不能带任何隐患下水。”
山本健太郎点了点头,说:“最多给你一天时间,明天起全员实装训练。”接着,两个人热烈地讨论起实装试航的有关问题,方方面面都做出充分的预想,对于有可能出现的问题,特别是对在航行过程中可能遇到的无法维修故障等恶劣问题深入交换了意见。
“拜托您了,小野君!”对技术问题做到心中有数后,山本健太郎匆匆返回作战预警指挥中心,吉田远志还在草拟突袭计划,督导长让他暂停,先行起草会议纪要,下发联队到职的全部军官审阅,同时通知八时十五分第一次联队军官会议在“Y01”号厂房会议室举行。
包括吉田远志在内,山本健太郎从作战司带来了六名军官,昨天第一批外调五名军官到职,此刻看着眼前十一张年轻的生机勃勃的面孔,他倍感欣慰。
“诸位,我们正在一起创造历史!”山本健太郎克制住满腔豪情,说:“在组建之初便能以一艘‘幼鲸’原型艇参加日美海军联合军事演习,无尚光荣!对于我们的主战武器——‘幼鲸’战斗艇,我相信诸位仔细研习过备忘录后一定会非常熟悉。在这次联合军事演习中,我们不仅要取得前所未有的胜利,检验‘幼鲸’战斗艇的战略突袭效果和全武器系统可靠性,还要利用大好时机检验整个作战流程,完善各类操作细则。”
“按照作战预想,未来‘海之虎’联队将担负日本海军战略突袭任务,为达成此目的。‘幼鲸’战斗艇将有三种作战模式,一是战略巡航任务,常年沿既定航线巡回,一经受命即可就近奔赴目标实施攻击;二是,受领任务后,由舰船、运输机等搭载至目标区域附近,再装配实施突袭任务;三是,跟随水面舰船或由其搭载,配合完成战役级突袭任务。”山本健太郎问:“诸位,在此三种模式中,如何保障作战指挥信息链条顺畅,请各抒己见,作战预警指挥中心负责记录汇总。”

第二章 风之舞2
“显而易见的是在第二、三种作战模式中,都可以借助舰船、运输机等搭载通信系统进行信息上传下达,”作战预警指挥中心主任吉田远志犹豫不决地说:“但在第一种模式中,保障作战指挥信息链条顺畅着实不易。参与战略巡航任务的战斗艇至少四至六个月漂泊在外,虽然安装有舰载卫星通信系统,但战斗艇长时间处于潜航状态,无法接收发送,不可能保障指挥通道畅通。”
第一作战分队山本健次郎指挥官轻声笑着说:“别说‘幼鲸’这样的微型潜水艇,就连美俄等国常年担负战略巡航任务的超大型核动力潜水艇也没有解决此类问题,与其说这是通信手段问题,还不如说这是潜艇部队作战方式所决定的。要想妥善解决,无非是将预想战区划分成块,在块内水面上部署通信信标代为转发,但如此一来,易于暴露行踪,对‘海之虎’联队的影响将是致命的。我倒建议仿效大型核潜艇的方式,授予艇长临机决断之权。另一方面,‘海之虎’联队任务明确,未来海战中实施战略突袭,是否有必要执行日常战略巡航任务,我建议慎重考虑。”
督导长山本健太郎频频点头,说:“吉田主任、山本指挥官分析详尽,言之有理。对于参与日常战略巡航任务,我也有所保留。一旦执行起来,会给指挥通信、技术支持、联勤保障等带来诸多不便,损耗战斗艇设计寿命,增大维修保障强度,降低全武器系统可靠性,特别是易于暴露行踪,造成失密。至于今后是否由‘幼鲸’战斗艇及作战分队担负日常战略巡航任务,我们将意见上报参谋本部,按批示办理。”
环顾全场,山本健太郎说:“下面针对本次‘劲风’演习,由吉田远志主任向大家介绍‘幼鲸’原型艇的作战计划设想。”
吉田远志翻开厚厚的文册站起身,朗声说道:“按演习脚本部署,第一阶段将由美国海军两艘提康得罗加级导弹巡洋舰分别与两支‘八八’舰队旗舰组成核心防护圈,其他布雷舰船将在主要航道及可能进攻方向实施大面积快速布雷,迟滞延缓水面舰船部队航行速度,限制进攻方向,检验参演部队扫雷能力。在第二阶段,大型水面舰艇编队将主动寻找潜艇战斗群,伺机歼灭。按参谋本部作战司命令,‘幼鲸’原型艇将隐秘独立全程参加西线演习,不需与第一、二潜水队群配合协同行动。”
“按照演习脚本要求,第一、二潜水队群将抽调主力舰艇参与此次演习。其战法是分别组成四支潜艇分队,每支分队2—4艘潜艇,双方向两个梯次迂回包抄,袭扰歼灭水面舰艇编队。”吉田远志说:“有鉴于此,我们的作战预想是,脱离潜艇部队独立行动,选择空档穿插预伏,趁潜艇部队攻击时一并参与攻击,混淆攻击效果以达到不使美国海军发觉‘幼鲸’原型艇的目的。此次演习仍旧沿用电子图上作业,因此,我们的配重片式鱼雷就成了唯一的‘真枪实弹’,在有效距离内发射,可以造成一声巨响,最多被袭目标舰体局部凹陷。”
听到这里,军官们都笑出声。山本建次郎却扳着面孔,沉思片刻后,说:“按照‘幼鲸’原型艇的作战方式和技术性能,此预想将难以实现。”
吉田远志不禁一愣,连忙问:“什么原因呢?”
山本建次郎说:“目前,演习脚本只能提供布雷区的范围及水面舰艇编队、潜艇部队的初始位置。如果为了保密,最终选择预伏协同攻击,请问怎么确定预伏地点?满载状态下的‘幼鲸’原型艇最大航速只有十节,不足现役常规潜艇一半,一旦判断失误,根本来不及更换设伏点,战机稍纵即逝,只能无功而返。所以我才认为此预想难以实现。”
吉田远志正要辩解,山本健太郎训斥说:“这不是指挥机关考虑的问题,而是身处前线的分队指挥官的职责。你曾做过主战常规潜艇的二副,应该清楚受限于指挥通信手段,潜艇指挥官往往不能及时获取命令,危机关头只能当机立断!”
环顾众人,督导长山本健太郎说:“现在我宣布,第一作战分队指挥官山本建次郎少校将暂代‘幼鲸’原型艇艇长,带队参加‘劲风’联合军事演习,枪炮手暂时空缺。接下来,诸位必须打起精神,已到职军官和中高级士官全部参与未来‘海之虎’联队作战指挥流程拟定及各类操作实施细则文书编写,由作战预警指挥中心负责监督汇总,演习结束后立刻上报参谋本部审定核准签发。”
军官会议刚一结束,把次郎扔给总工程师小野真三郎,告诫他要认真参加全武器系统联调,尽快熟悉“幼鲸”原型艇后,山本健太郎返回办公室,通过加密线路直接拨通作战司司长大岛枭少将,汇报了演习相关准备情况。
听到刚到职的山本建次郎将担任艇长带队参加演习,大岛枭司长不禁问:“让一个生手指挥,能行吗?你要知道‘幼鲸’原型艇的成败将直接关系到后续‘海之虎’联队的筹组工作。”
“我明白,”山本健太郎说:“让作战分队指挥官直接指挥第一次行动有利于部队建设,为确保万无一失,我准备作为枪炮手一同登艇。”
大岛枭司长这才笑逐颜开地说:“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山本健太郎试探着问:“如果演习获得成功,能否请您准许一件事?”
“什么事?”
山本健太郎直截了当地说:“演习结束后,请将舍弟山本建次郎调回原单位任职。”
“你是不是太谨慎?据我所知,令弟是第一潜水队群中的佼佼者,小笠原课长为了向你示好,特意将他送给你。” 大岛枭司长沉吟片刻,说:“目前演习事大,一切等演习结束之后再说。我同意你们的突袭设想,在批复命令中将会特别点名要你以枪炮手之职上艇,全程监管。”
“多谢司长体谅下情。”山本健太郎迫不得已只能出此下策,让胞弟次郎任艇长,演习成功受褒奖后即刻返回吴港,既能堵住小笠原白朗等别有用心人的嘴,又不至于伤害兄弟感情,一举两得。
忽然,走廊里传来吵闹声,山本健太郎赶紧打开房门,见吉田远志正竭力劝阻满面怒容的小野真三郎。
小野真三郎激动地说:“督导长,言而无信可不是日本海军军官所为!”
看着走廊里怒冲冲的总工程师和六名年轻军官,山本健太郎笑着说:“诸位,刚刚接到参谋本部作战司命令,我将以枪炮手一职上艇参加演习。小野君,我是不会将你一人置于九死一生之地而不顾的。”
小野真三郎总算放心,说:“原型艇首航可不能随便派个生手指挥,你能上艇就行。顺便向督导长报告,全武器系统联调进展顺利,今晚九点以前可以结束。”
“很好!”山本健太郎说:“明晨八时出发,全员实装试航。”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二章 风之舞3
数十名没有执勤任务的军官、士官和士兵们聚拢在“幼鲸”战斗艇四周,争相抚摸坚硬的黑色外壳,拍打与战斗艇主体紧密相扣的配重片式鱼雷。
“把你的脏爪子从片式鱼雷上拿开!”山本建次郎少校呵斥说:“如果因为你抽风式的拍打影响了它的作战使用效果,看我不把你绑在艇身上发射出去!”吓得一名二等兵惊慌失措地逃进人群中藏匿起来,生怕分队长拿他出气。
参与首航的山本健太郎、小野真三郎、山本健次郎、坂本胜一按次序登上舷梯从顶端舱口进入前舱,随之封闭舱口。
“幼鲸”战斗艇在一片欢呼声中静静地等待着处女航。不需要叉车推移,也不需要顶棚上巨大的行吊吊装,数十人喊着号子推动平板滑车,将硕大的钢铁巨兽推进升降梯,注视着“幼鲸”战斗艇逐渐下降。
从高悬在墙壁上的硕大监视器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幼鲸”战斗艇被转移到转运中心,维修装配技师们用叉车将它运送到厂房另一端,由行吊将其从平板滑车上高高吊起缓缓放入深水槽正中。
缆索被摘除,“幼鲸”战斗艇悄无声息地下潜到注水通道入口。
控制舱内,随着艇长山本建次郎发出起航命令,小野真三郎按下按钮启动,尾段四个液体喷射导流槽喷口立刻发出汩汩声,水流激射。“幼鲸”战斗艇缓缓进入注水通道。
完全密封的控制舱内,正前方舱壁上的监视器里显示出声光传感器传回的外界图像,注水通道里每隔五米架设的大功率探照灯将本应混浊的海水照射得晶莹剔透、波光闪闪。
山本健次郎异常兴奋地盯着面前的监视器,赞叹说:“太棒了,简直一览无遗!”
“你还没打开全圆周监视反馈系统,那个更棒!”担任动力监控和紧急故障抢修任务的坂本胜一显然无所事事,凑到艇长旁边指指点点。
轻轻触动按纽,面前的四十二寸监视器突然被分成六个区块。“看,‘幼鲸’战斗艇前后左右上下六方向全圆周监控,这才叫一览无遗!”
山本建次郎忍不住欢呼起来,大声叫道:“太棒了!”
“保持秩序!”山本健太郎呵斥说:“注意军容,保持试验进程严肃有序。”
小野真三郎也附和说:“坂本,快回到岗位上记录试验数据,你知道它的重要性,是难得的第一手资料。”
坂本胜一灰溜溜地返回岗位,见自动监测记录程序正在运转,打开监视器开始分析已记录数据。
山本健次郎恢复常态,按全员实装试航实施细则要求,按部就班地发布命令。
“开启前端喷水口。”
“下潜至‘绿色通道’,航速八节。”所谓绿色通道是指水面之下五十米的安全通道,可以有效避免往来舰船,也是潜艇部队多年摸索保留下来的既定航线。
“航速十节,航向011。”
“幼鲸”战斗艇安静地驶离内海,进入波涛汹涌洋流湍急的太平洋,能明显感到微型潜水艇上下颠簸,左右晃动。
“航向212,保持航速,距目标区域28海里。”下达完命令,山本健次郎不禁问道:“这种颠簸对‘幼鲸’战斗艇会不会有影响?有没有改进措施?”
总工程师小野真三郎摇摇头,说:“‘幼鲸’太过狭小,没有空间添置必要设备,深水区会好一些。至于有多大影响,需要日久观察裁定。”
“可以下潜吗?”山本健次郎回头征询兄长意见。
“你是艇长,”山本健太郎说:“全凭你指挥决断。”
山本健次郎命令说:“减速,下潜至二百米。到位后恢复航速十节。”
小野真三郎按照艇长指令操作一丝不苟,坂本胜一仔细察看动力系统记录面露喜色,山本健太郎身兼枪炮手和声纳员,此刻正带着耳机仔细查看监视器。

第二章 风之舞4
首次全员实装试航终点近在眼前,距离不足二海里。目标区即深水靶场,主要试验武器系统发射流程控制、航行过程中配重鱼雷导航控制及精度等。
“模拟发射流程开始,倒计时5,4,3,2,1。”随着艇长山本健次郎下达完口令,枪炮手开始启动模拟发射程序,从目标坐标设定,片式鱼雷解锁,自主发动机启动等控制程序自动模拟运行,毫无瑕疵。
枪炮手山本健太郎报告说:“模拟运行程序完毕。目标已校准,距离一千八百四十米,请示发射!”
“设定实弹发射程序。距离八百米时,左一号、右一号鱼雷发射。距离六百米时左四号、右四号鱼雷发射。距离四百米时,左二、三号、右二、三号鱼雷齐射!”山本健次郎依次下达作战命令:“航速保持10节,全部发射完毕后递减至6节,同时完成小半径回旋,撤离目标区。二号位操作/维修技师进入艇主体鱼雷舱待命,一旦电磁锁无法启动,改用手动方式解锁发射。”
按命令,二号操作/维修技师坂本胜一钻进半径三十五厘米的艇主体舱,向前匍匐行进四米,打开手动鱼雷控制舱盖,时刻准备应急处理。费力地翻了个身,坂本胜一仰面躺在狭小的圆形通道里。
这条近十米长的通道日后被“海之虎”联队的官兵们戏称为“生命线”。一旦“幼鲸”战斗艇发生技术故障,只能通过此通道内的三十二个手动舱口进行抢修。如果抢修不及时或者故障无法修复,四名官兵只能随战斗艇一起葬身海底。即便战斗艇上配有潜水服及氧气瓶,但下沉速度过快,根本没有足够时间穿戴,封闭的顶舱盖甚至将由于压力过大无法打开。更何况,“海之虎”联队执行的是战略突袭任务,距离敌人的主力咫尺之遥,就算能逃生到海面,日本海军决不会有力量实施救援。
“发射程序设置校准完毕!”
听到枪炮手的报告,艇长命令说:“全艇进入临战发射程序,距离目标九百米,各战位注意,防止碰撞!听我口令,80米,60米,30米,10米,发射。”
位于“幼鲸”战斗艇顶部的两枚片式鱼雷解锁,自主发动机启动搅起一串水泡,片式鱼雷划开海水风驰电掣般疾冲而去。艇体重量骤然减轻,潜水艇猛地向前窜起,控制舱内三人抓牢扶手安然无恙。正蜷缩在艇主体通道内的坂本胜一被抛起来,整个身体撞到四周金属壁上,所幸通道狭窄,几乎没造成任何伤害。
“注意!第二轮撞击!”
“幼鲸”战斗艇航速自动递减,顺利完成第二轮发射及第三轮四枚片式鱼雷齐射。目标是一座海面之下三百米的海底山峰,先后被八枚配重片式鱼雷撞击,淤泥碎石夹裹着沉重的“铁疙瘩”沉入深海。
发射完毕后,战斗艇在海中回旋,迅速脱离目标区,速递依次递增,直到达到28节最高航速,航行二十分钟后,逐渐减到18节的巡航速度胜利返航。
钻出主通道的坂本胜一揉着头说:“我建议在主通道内安装防撞衬里或者扶手,否则发射瞬间的‘撞击’绝对让人吃不消。”其余三人笑吟吟地商量采取什么方式减小艇主体通道内的“碰撞”。
返航途中,“幼鲸”战斗艇重点进行了“躲避”训练,也就是高速度及灵活性验证。事实表明,也正如艇长山本健次郎所说:“凭借如此优异的技战术性能,现役主战潜艇及其主战武器鱼雷,几乎不可能对‘幼鲸’战斗艇产生任何威胁。”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第二章 风之舞5
午夜时分,作战预警指挥中心主任吉田远志上尉在地下三层转运中心里焦急地等待着。首航归来的“幼鲸”原型艇缓缓从深水槽中升起停靠在一旁,顶端舱盖打开,四个人鱼贯而出。
“督导长!”吉田远志大声报告说:“接到作战司紧急命令!”
山本健太郎瞪了他一眼,回过头对总工程师小野真三郎说:“小野君,这里就拜托您了。我和艇长要先离开一下。”
一进作战预警指挥中心,山本健太郎就训斥道:“吉田!这不是第一次了!绝不要在厂区谈论军事秘密,难道你不懂吗?”
吉田远志委屈地说:“督导长,参谋本部关于‘劲风’演习第二次更改的命令今天下午四时就已经传达到了。我在作战司的同学告诉我各参演部队修订的演习计划今晚十时前都已经上报完毕。”
“又要改?”山本健太郎不禁皱起眉头。
山本健次郎不满地说:“美国佬把我们日本海军当成什么?三番五次的朝令夕改!”
“哪些方面做了更改?”山本健太郎追问道:“大岛司长来过电话吗?”
吉田远志摇摇头说:“司长没有亲自来电,参谋本部的命令非常明确。”紧接着,他详细汇报了“劲风”演习第二次更改情况。
“隶属于‘小鹰号’航母战斗群的两艘提康得罗加级导弹巡洋舰返回原建制编组,已经奔赴海湾地区执行常规巡逻任务。”吉田远志说:“刚刚结束在阿拉伯海巡逻任务的‘卡尔.文森’号航母战斗群昨日凌晨穿越马六甲海峡。应日本自卫军军部和海军司令官之邀,五角大楼同意由该航母战斗群参加此次‘劲风’近岸反潜综合演练。’”
“什么?”山本健太郎大吃一惊,赶紧问:“日本海军如何应对?”
“部分扫雷舰船将暂时编入美国海军序列,以补所缺。”吉田远志说:“取消北线演习方案,参加演习的两支‘八八’舰队编组不变,将余下两支‘八八’舰队中4艘防空驱逐舰暂时编入参演部队。从第一、二潜水队群抽调16艘主战潜艇组成6支作战分队。上述参演部队一并对抗‘卡尔.文森’号航母战斗群。”
山本健太郎精神为之一振,在他看来这已经不是“近岸联合反潜综合演练”,而是日本海军与美国海军第一次真正实力的较量!
“我们的任务是什么?”
吉田远志既激动又有些犹豫不决地回答说:“宫本司令官阁下和铃木副司令官阁下一致下达演习作战命令——‘击沉’卡尔.文森号!”
闻听此言,山本健太郎激动地来回踱起步,瞥见五名作战参谋在各自位置上立正聆听训示,低声喝问道:“杜边中尉!‘卡尔.文森’号航空母舰的技战术性能!”
杜边中尉响亮地回答说:“‘卡尔.文森’号是美国海军‘尼米兹’级核动力航空母舰的第三艘,1982年3月13日服役,弦号CVN70,全长330米,满载排水量95000吨,可搭载包括E-2C预警机、F-14、F-18战机、S-3反潜机和EA-6B电战机等作战飞机66架,全舰官兵3500人,航速……”
山本健太郎一摆手,又喝问道:“横路中尉!‘卡尔.文森’号航母战斗群的典型编组!”
横路中尉响亮地回答说:“航空母舰1艘、巡洋舰2艘、防空/反潜驱逐舰3艘、防空/反潜护卫舰2艘、核动力攻击潜艇2艘、综合补给舰1艘,根据任务需求,还可增调两栖攻击舰、扫雷舰、布雷舰等加入编组行动。”
“吉田远志!”山本健太郎问道:“我们的任务是什么!”
吉田远志说:“‘击沉’卡尔.文森’号。”
“我听不清!”山本健太郎大声呵斥说:“大声些!”
吉田远志声嘶力竭地大呼道:“‘击沉’卡尔.文森号!”
“对!”山本健太郎斗志激昂地说:“凭日本海军现有实力挑战世界顶级航母战斗群,我们的任务就是凭借技战术性能优异的‘幼鲸’原型艇,千里穿插,‘击沉’卡尔.文森号核动力航空母舰,打出‘海之虎’联队的威风和气势!遵照宫本司令官批示,此一役事关海军荣誉必须成功!”
整个作战预警指挥中心在无声地燃烧,军官们在低声复诵着“‘击沉’卡尔.文森号核动力航空母舰!”山本健太郎踌躇满志,一场波澜壮阔的海战近在眼前,他却仿佛看到了当年山本五十六大将指挥特混舰队突袭珍珠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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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刀之锋1
从凌晨一时一直到十九时,总工程师小野真三郎亲自遴选出来的十五名工程师和技工才算将“幼鲸”原型艇彻底检测装配完毕。就连坂本胜一要求在艇主体中心舱内安装扶手的建议也得到了满足,一根几乎与“生命线”长度相等的黄铜管被焊接在舱顶,充当扶手。
小野真三郎、坂本胜一等人总算有机会能喘口气,回到厂区宿舍好好休息一番,养精蓄锐。再见到他时,刚刚步入装配维修中心的山本健太郎不禁笑出声,总工程师小野真三郎身着海军迷彩战斗服,背后斜插着一把弧线优雅的日本传统长刀。
“不要阻拦我,”小野真三郎说:“现在我是伊贺的服部半藏!”
山本健太郎笑着说:“你是设计、生产先进武器系统的总工程师,还想要苦练忍术?”
“我是刺客!随时准备牺牲自己,只要能成功行刺目标!”小野真三郎接过工程师递过来的检测装配分析报告,一边审阅一边恳切地说:“第一次执行作战任务,请督导长允许我戴上宝刀。”
“如果能对你的心理产生良好的影响,尽管带着。”山本健太郎关切地问:“测试装配结果如何?”
“完全没问题。”小野真三郎果断地签字,交还给工程师,说:“我们随时可以出发。”
山本健太郎看了看新装上去的八枚片式鱼雷,问:“你按我早晨说的装配配重鱼雷了,是不是?”
“军无戏言,我怎敢不遵从!”小野真三郎低声说:“两枚末端自制导配重鱼雷,六枚线控手动制导鱼雷,线长1200米。”他不禁轻声笑着说:“看起来你真要给‘卡尔.文森’号一个难以忘怀的痛苦记忆。”
“好!”山本健太郎说:“要的就是它!”他低声附耳说:“请告诫工程师和技工们,任何人不得擅自离开,直至演习结束。”
小野真三郎认真地说:“我会逐个告知,他们能够理解。”
就在这时,坂本胜一出现在两人面前,小野真三郎忍不住大笑说:“年轻人,你比我还要夸张。”只见他也身着海军迷彩战斗服,戴着摩托车手专用的黑色头盔,护膝护肘护腕一应俱全。
坂本胜一苦笑着说:“督导长,我也没有办法,工作环境恶劣。”
山本健太郎说:“正好通过你检验一下在恶劣环境下工作的二号操作/维修技师还需要装备什么样的器材。”
一直待在前舱里和工程师们一起检测的艇长山本健次郎钻出舱盖,大声问:“督导长,何时出发?”
山本健太郎说:“遵照参谋本部命令,二十时准点出发!”
“只剩十五分钟了。”山本健次郎说:“我都等不及了。”
按照山本健太郎的命令,“海之虎”联队官兵们并没有出现在维修装配中心和转运中心,在工程师和技工们的注视下,“幼鲸”原型战斗艇悄无声息地沉入深水槽,钻进注水通道,沿“绿色通道”进入太平洋,先向南再折向西,开始了它第一次,也是十日后令美、日海军无比震惊的战斗航程。书包网 www.61k.com

第三章 刀之锋2
日本海军参谋本部办公大楼地下五层的作战指挥中心内一片忙碌,作战参谋们在各自战位上一丝不苟地紧张工作着。各类实时信息被更新核准汇总,从各舰艇位置、集结状态,一直到武器弹药、各种联勤器材和物资的补充数量及进一步补充计划,都被准确无误地标注在数字地图上,综合参谋们正在拿着电话催问补给舰延迟的原因、新列入参演舰队的四艘防空驱逐舰为什么还没抵达指定位置集结等情况。
在密闭办公室里看着作战指挥军官们一如既往有条不紊地工作,司长大岛枭少将倍感欣慰,这些毛头小伙子们迟早是要来接班的。
火力综合配置课课长小笠原白朗急匆匆走到他身边,报告说:“司长,‘卡尔.文森’号航母战斗群指挥官亨利.格鲁曼中将致电,称已到达预定海域,催问所配属的扫雷舰、布雷舰何时能抵达?”
“我们的航程是他们的四倍!着什么急?”大岛枭司长不耐烦地说:“通知他们等待,补充舰艇会在预定时间到达。”
“这可不是对待盟友应有的态度。”刚走进门的演习总指挥官铃木广田命令说:“通知格鲁曼中将,补充舰队将以最快速度抵达,会为他们留出协同训练时间。”
“是!”小笠原白朗返回战位将此命令及时转达给“卡尔.文森”号航母战斗群作战指挥中心。
“‘海之虎’有什么动静?”铃木广田副司令官急切地问道:“有报告吗?”
大岛枭司长说:“没有。不过……”他有些犹豫不决,没有把话讲完。
“有话直说,不要吞吞吐吐的。”铃木广田说:“你是不是也在担心健太郎此举过于莽撞?”
“他的原意是暗中部署训练‘海之虎’,上次会议上司令官也答应‘幼鲸’战斗艇不会参加常规演习,更别说是多国综合演练。”大岛枭叹了口气,说:“眼下我不担心在山本指挥下‘幼鲸’原型艇完不成演习任务或是完全暴露在美国海军面前,我反倒担心如此一来会激怒盟军彻查此事,还有他们竟然携带六枚线控制导鱼雷,难道想要用配重鱼雷把‘卡尔.文森’号凿穿吗?”
“这是由我直接授意的。”铃木广田说:“既然无法阻拦宫本司令官的决心,非要‘幼鲸’参加演习不可,索性我们干得更好些。”
“您……”大岛枭司长低声说:“近来,参谋本部内谣言满天飞,说宫本司令官盯住了自卫军司令官的职位,正私下积极活动,特别是通过小笠原白朗直接向首相官邸疏通,此次联合演习正是建立功勋以博取高层信任的大好时机。”
铃木广田说:“谣言止于智者,身为高级军官绝不能以讹传讹。”他看了一眼坐在指挥大厅里的小笠原白朗说:“有他在,健太郎今后的日子会很难,不趁机依托‘海之虎’树立声望,前途堪舆,我不得不考虑。”
大岛枭无可奈何地点点头,说:“我倒希望‘卡尔.文森’号足够结实。”
“K124潜艇就位了吗?”铃木广田说:“它成功的行动将是我们极好的托词,行动方案你仔细斟酌过吗?还有没有漏洞?。”
“卫星侦察显示,昨天下午,俄罗斯海军的‘台风级’S286号核动力战略导弹巡航潜艇起航,驶入‘红星水道’。今天上午,中国海军‘战龙’级C028号潜艇也已经离开了驻地。一如往常,他们都将监视此次日美联合演习。”大岛枭司长汇报说:“K124号潜艇预先抵达指定位置,将诱使这两艘潜艇中的任何一艘进入‘黑谷’方块之中。预计九、十日后,当‘幼鲸’发动攻击时,‘卡尔.文森’号一定是在‘黑谷’方块中,美军将能及时发现俄罗斯或中国的潜艇,我们也就达到了混淆视听的目的。我认为此方案稳妥,没有任何漏洞,只需静待‘引狼入室’。”
“从现在起你给我时刻盯牢‘卡尔.文森’号!”铃木广田说:“我们绝不能出现任何失误。”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三章 刀之锋3
K124号潜艇拔锚起航,离开吴港第一潜水队群驻地。对于此次特殊任务,艇长苍山建吾海军中校颇感意外,各国潜艇在茫茫大海之下常年进行“猫抓耗子”的把戏司空见惯,如同家常便饭一样,偶尔兴起甚至以真枪实弹相加,因为几乎没有艇毁人亡事件发生,各国政府及军方对此多草率从事,尝使调查无疾而终,不了了之。但要将别国潜艇诱骗到某一特定区域还是第一次,这么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他百思不得其解,特别是在演习期间,将俄罗斯或者中国潜艇诱骗到演习海域,是要趁乱实弹歼灭?
然而,命令就是命令,必须不折不扣执行。他将目光转移到电子海图上,筹划着向谁下手。中国“战龙”级常规柴电攻击型潜艇,他再熟悉不过,特别是C028号潜艇,在前两次“猫抓耗子”的游戏中双方一比一战平,苍山建吾一直想找机会技压对手,或许这一次就是好机会?他摇了摇头,中国海军行事向来谨慎,特别是C028号潜艇艇长张潮东决不会脱离“东兴水道”300多海里贸然进入“黑谷”方块。
还是专心对付俄罗斯黑熊吧。“台风”级核动力战略导弹巡航潜艇是世界上首屈一指的超级潜水艇,巡航范围大,持续时间长,载弹量惊人,当它首次露面时,美国和北约的军事战略家们甚至难以相信前苏联竟然能造出技战术性能如此先进的战略级潜水艇。S286号潜艇艇长彼得洛维奇海军上校没有传奇般的个人经历和能使他平步青云的庞大关系网,却以沉稳和按部就班著称,一步一个脚印走到今天的职位。看起来想要诱骗他上当,似乎也不太可能。
苍山建吾不禁皱起了眉头。仔细权衡利弊后,他决心挑战俄罗斯黑熊,就算用鱼雷攻击,也要把“台风”级S286号潜艇逼进“黑谷”方块。更何况,不需要正面攻击。他计划按两步实施行动,首先靠近袭扰,如果对手上当,则直奔目标区,如果不上当,K124号潜艇则直奔“红星水道”北端最窄处——芬克斯海沟出口处预伏,直接攻击,逼迫对手兴起直追。
K124号常规柴电攻击型潜艇是日本“亲潮级”潜艇系列的第五艘,标准排水量2700吨,水下排水量3000吨,水面航速12节,水下航速20节。配备二十枚潜射“鱼叉”反舰导弹及日制89式重型线导鱼雷。
正是凭借对心爱战艇的无比信赖,苍山建吾海军中校决定险中求胜。
在全球诸军事强国的严密监视下,日美联合“劲风”军事演习紧锣密鼓地开始了。
各增配两艘防空驱逐舰的两支“八八”舰队间隔三百海里,从南北两个主攻方向呈钳形向正西急进。六艘常规潜艇分别在其左右两翼突前防护,其余九艘潜艇分成3支战斗分队,按照演习脚本要求前进到指定位置,准备突入“卡尔.文森”号航母战斗群的防护圈,至于神秘的K124号潜艇作为独立分队正独自执行任务。
预警飞机首先从“卡尔.文森”号航空母舰上起飞,在两架制空战斗机的护航下驾临万里碧波之上,战区级预警指挥体系被建立。此次联合演习中,日本海军没有任何空中优势,美军完全可以凭借空中力量一鼓作气完胜水面舰艇编队,但隐没在茫茫大洋之下的十六艘潜艇却不得不防,稍不留神将蒙受沉重打击。担负防护任务的舰只所搭载的全部反潜直升机升空,在划定区域内搜寻敌潜艇。
“卡尔.文森”号航空母舰正前方260海里处,日本第一潜艇分队的三艘“春潮级”常规柴电攻击型潜艇在水下500米悄然前行,已经突破了由一艘巡洋舰和一艘护卫舰构筑成的前卫防线,它们并没有贸然攻击,而是暗中将成捆的不锈钢缆从鱼雷发射管中弹射出去,在长宽各50海里的“黑谷”方块中布置下大量高强度不锈钢缆。部署这种可悬浮水中的钢缆只有一个目的,被大型水面舰只及潜艇的推进器搅动缠绕,可以完全瘫痪其动力系统,从而迟滞其行动。
完成任务后,三艘潜艇折向正南,在设伏水域安静等候航空母舰到来。

第三章 刀之锋4
艇长山本健次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曾作为“亲潮级”第二艘潜艇的二副,他从没想过竟然能与美国“洛杉矶级”核动力攻击型潜艇如此接近,此刻,“幼鲸”原型艇在隶属于“卡尔.文森”航母战斗群的U370号潜艇正上方二十米处缓缓驶过。
“它不惜越过航母战斗群外围防护圈200海里,急于搜寻我们的十六艘潜艇。”山本健次郎兴奋地说:“可惜他们做梦都想不到,‘幼鲸’能如此接近,凭借一支手枪都能赢得战斗胜利。”
“不要得意忘形。”山本健太郎说:“接下来我们将面临严峻的考验。按计划在‘黑谷’方块内投放的钢缆虽然不会对我们的动力系统产生任何影响,但我担心钩挂在艇体上影响片式鱼雷的发射。小野君,一旦钢缆被片式鱼雷钩住,会产生恶劣影响吗?”
“影响会有一些,”小野真三郎不假思索地说:“但还不至于影响发射。”
“听到你这样说,我们就放心了。”山本健太郎继续说道:“艇长,前方海域内敌我形势复杂,请多加注意!”
“是!我会的!”山本健次郎也忍不住问:“不过,我们的配重鱼雷作战使用效果会怎样?”
坂本胜一回答说:“攻击模拟效果测算已经完成,我们的配重鱼雷将在‘卡尔.文森’号外壳体上间隔四米造成两处最深五厘米,横向一米,宽约二十八厘米的椭圆形凹陷。”
山本健太郎不由自主地追问道:“如果造成的痕迹如此明显,能不能反推出是何种武器所伤?”
坂本胜一沉思片刻,说:“据我所知,世界上并没有其它任何一个国家使用片式鱼雷,它甚至不属于任何现役或在研的武器系统。仅凭两处凹陷,美军很难推断出是什么武器所伤,更别说进而推导出是什么样的武器平台所发射。”
“但愿如此!”山本健太郎内心担忧,一旦“幼鲸”原型艇完成突袭任务,将难以判定恼羞成怒的美国海军的侦查行动力度和成果。至关重要的是会不会直接致使“幼鲸”战斗艇和“海之虎”联队大白于天下?想到这里,他反而责怪起自己过于鲁莽。
筹组之初的“海之虎”联队或许根本就不该参与此次联合军事演习,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不禁随口而出说:“原射击方案不变!”其余三人面面相觑,纷纷扭过脸盯着他。
俄罗斯“台风级”S286号潜艇艇长彼得洛维奇海军上校忍俊不禁笑出声来。几百米外,日本潜艇K124号就像一只准备吸人血的蚊子一样,在目标附近上窜下跳左右迂回,努力寻找一切可乘之机。对于这些好勇斗狠的东方小个子,他一贯的态度是置之不理。根本不在同一数量级上,何必去玩“猫抓耗子”的无聊游戏。
彼得洛维奇大声命令说:“不必理会它,半速驶入‘红星水道’。”
身形无比巨大的S286号潜艇调整航向缓缓驶入“红星水道”,正式开始新一轮为期九个月的战略巡航任务。
日本“亲潮级”K124号潜艇艇长苍山建吾眼瞅着巨大的身影消失在“红星水道”内,立刻命令说:“航向东南,全速前进,迂回到芬克斯海沟出口外侧一海里设伏区。记录S286号艇进入水道时间,预计它将在4小时46分后抵达预伏地点。全体注意,进入战斗状态!”
“卡尔.文森”号航母战斗群作战指挥中心,作战参谋们将日本海军二十艘主战水面舰艇、八艘布雷舰、四艘扫雷舰及已发现准确行踪的七艘潜艇位置在电子地图上明确标注出来。
审视完更新后的作战信息,亨利.格鲁曼中将命令说:“第一飞行大队即刻起飞,全力攻击南侧水面编队,我要把隐藏在南线待机的潜水艇全部轰赶出来。通知前卫舰,扩大搜索范围,加强打击力度,一旦发现‘敌’潜艇行踪立刻消灭。”
这时,担任二线防卫的驱逐舰报告说:“发现大量浮动钢缆,主推进器卡死无法运转,请求撤出演习,拖拽返港。”
亨利.格鲁曼轻蔑地说:“又来这一套。告诉他原地待命,继续执行反潜任务。通知第171飞行中队加大搜索防护范围,将其囊括在内。”

第三章 刀之锋5
日本海军大型水面舰艇编队在海面上完成二次重组,摆出成“品”字形排列的多梯次火力编成样式,昭示着决战将至。编队全速前进,突破航母战斗群800海里外围防线,一路畅通无阻。
“靠近些,让它们再靠近些。”亨利.克鲁曼中将问:“十六艘潜艇我们发现了多少?”
“十三艘!”
亨利.克鲁曼中将说:“比上次演习强了一些,在决战前多发现2艘。通知‘飞行甲板’全力反潜,瘫痪已知全部潜水艇,内核防卫线全面提升警戒等级至最高。”
芬克斯海沟静寂幽深绵延曲折,K124号潜艇关闭了全部能被“敌军潜艇”侦测到的系统,在出口一海里外守候猎物出现。
艇长苍山建吾心里七上八下,这是最后一次机会,圆满完成任务的机会。严守纪律和各项规章的彼得洛维奇会不会一时兴起?
时间记录仪归于时统零秒,显示S286号潜艇已经抵达海沟出口,在声纳系统没有打开根本无法确认的情况下,苍山建吾下达鱼雷舱注水命令,之后两枚鱼雷发射,直奔左、右两侧山峰,巨大的爆炸导致山体破裂,大大小小的碎石滚滚而落。
就在苍山建吾还在心里盘算目标是否遭到碎石打击时,声纳系统明确显示S286号潜艇正在狭窄的海沟内左闪右避,无数碎石搞得它狼狈不堪,艇体不断传来响亮的撞击声,苍山建吾喜出望外,下达进一步作战命令,“掉转航向,目标‘黑谷’方块,航速15节!”
愤怒的俄罗斯黑熊冲出海沟,直奔K124号潜艇追去,此时它正以最高速度向西南方向逃窜。
日美海军联合军事演习却因日本、俄罗斯海军之间的“第一声枪响”拉开了最终决战的序幕。
亨利.格鲁曼中将手捧转自北美联合防空指挥部的紧急电文大惑不解,该电文称:接获太平洋沿线预埋深海声纳系统侦测数据,担负战略巡航任务的俄罗斯“台风级”S286号核动力潜艇脱离“红星水道”,正以24节航速赶往“卡尔.文森”航空母舰所在地。
“俄罗斯‘台风级’潜艇?”亨利.格鲁曼中将果断下达命令,担负左侧防卫的“洛杉矶级”攻击型核潜艇U378号迅速调整航向,实施拦截。
终于抵达“黑谷”方块东南侧,本想好好休息一番,养精蓄锐准备决战的山本健次郎看到全圆周控制监示器中显示出来的纵横交错的钢缆,不禁大失所望。根据实测距离,他小心翼翼地下达着航行命令,驾驶员小野真三郎依据艇长命令和距离数据立体显示系统谨慎地操作,不让一条钢缆刮蹭到艇体,特别是片式配重鱼雷。
忽然,远程预警系统报警灯闪烁不停,三艘潜艇风驰电掣般袭来,正前方刚进入侦测范围的美国海军U378号潜艇、右后方日本海军K124号潜艇及紧随其后的S286号潜艇将“幼鲸”原型艇包夹其中。
见状,山本健次郎艇长斩钉截铁地命令道:“全速出击!目标‘卡尔.文森’号!”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三章 刀之锋6
决战之初,美军开始大范围不遗余力的反潜行动,舰载直升机、从航母上起飞的反潜机以及各类舰船大量释放深水炸弹、声波回馈自导反潜鱼雷以及更加高效的反潜导弹。当然,并非真枪实弹,一切都是电子图上作业。按综合指标分析,首轮全方位火力攻击,已经击沉了被发现行踪的日本海军十三艘潜艇中的四艘,击伤六艘。
与此同时,在电子战飞机强大的电磁压制下,舰载攻击机开始远距离奔袭水面舰艇编队,就连制空战斗机也更换上反舰导弹加入空袭行列,以增强打击强度和摧毁效果。
相应地,日本海军潜艇发射的鱼雷、反舰导弹等也已经瘫痪了一艘驱逐舰,一艘护卫舰,击伤一艘巡洋舰。
而刚刚驶入“黑谷”方块内的“卡尔.文森”号航空母舰还不可能知道波澜不兴的水面之下暗藏无限杀机,锋利的武士刀将直刺它的宝甲!
此刻,“幼鲸”原型艇毫不轻松,左闪右避疲于应付成团的钢缆。
互在对方射程之内的三艘高速航行的潜水艇全部进入临战状态,鱼雷舱注水,随时准备发射。
恼羞成怒的彼得洛维奇紧盯着声纳监视器,刚一进入有效射程立刻下达发射命令,二号舱鱼雷发射,直奔全速溃逃中的K124号潜艇。
“90秒后撞击!”值班二副声嘶力竭地高喊着。
艇长苍山建吾正在兴头上,说:“让我们给俄国人来个漂亮的闪避。鱼雷诱饵准备,释放!”
潜艇尾端升腾起一团闪亮的金属屑,回波诱饵将这一团正在形成的雾状体明确地描述为潜艇,然而,技术性能先进的俄罗斯鱼雷并未上当,越过诱饵咬住真正目标不放。
“60秒后撞击!”值班二副又喊道:“即将进入钢缆障碍区!”
苍山建吾命令道:“全速直航!”
“30秒后撞击!”
“关闭全部引擎,紧急下潜!”随着艇长命令,潜艇快速俯冲。鱼雷紧挨着螺旋桨叶向前冲去,一头钻进钢缆障碍区,柔韧的钢缆缠绕住发动机,高速鱼雷逐渐失去速度,最终在几十根钢缆的夹裹下沉入深海。
值班二副刚松了口气,声纳监视器上清楚地显示出,俄罗斯S286号潜艇第三、六号舱鱼雷相继发射,同时,美国海军“洛杉矶级”U378号核动力攻击型潜艇全速冲来。
不等二副报告,苍山建吾果断地命令道:“动力系统全开,迎向U378号潜艇!”两枚鱼雷尾随着K124号潜艇一起冲向美国海军核潜艇。直到这时,彼得洛维奇上校才如梦方醒,上了日本人的当,误入演习区。
距离U378号潜艇180米,正对着它的日本潜艇忽然向左上方蹿去,两枚俄罗斯鱼雷找错目标直奔“洛杉矶级”核潜艇而去。
盯着声纳监视器上的鱼雷和美国潜艇,直冒冷汗的彼得洛维奇艇长果断下令:“鱼雷自爆!”
距离U378号潜艇不足百米两枚俄罗斯鱼雷自行引爆,巨大的冲击波将美国潜艇摇晃得像暴风雨中的小舢板。骄傲的美国海军立刻实施反击,两枚鱼雷齐射。完成回旋的K124号潜艇兴奋地掺合进来,瞄准正在向左回旋的S286号潜艇的拦截航线相继发射了两枚鱼雷。
四枚鱼雷来袭,彼得洛维奇艇长下令放弃战斗,从五百米深海全速急升!六枚鱼雷诱饵相继发射,与柔韧的钢缆搅在一起,诱导效果显然被放大增强,三枚鱼雷击中诱饵,另有一枚鱼雷被钢缆缠绕失去速度,滑落深海。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第三章 刀之锋7
艇长山本健次郎难以抑制内心的兴奋,全圆周监视系统清楚地显示出正前方逐渐出现一个巨大的黑影。他激动地命令道:“距离‘卡尔.文森’号1800米,设定发射程序!二号操作/维修技师就位!”
几乎武装到牙齿的坂本胜一毫不迟疑地钻进中心通道,时刻准备应急抢修。
枪炮手山本健太郎报告说:“发射程序设定完毕!基准发射距离900米,可矫正初始发射距离800米,间隔100米分三次发射!”
艇长命令道:“设定580米为回转初始点,右回旋最高航速逃逸。”
一号操作/维修技师小野真三郎报告说:“自动驾驶程序设定完毕。”
“距离1000米,各战位预备!”艇长山本健次郎沉稳而果断地命令道:“进入发射程序,发射!”
左一、右一两枚自导配重片式鱼雷解锁,高速奔向目标。随即左二、右二两枚线控配重片式鱼雷发射,枪炮手矫正航线保持与前两枚完全一致。不久,监视系统显示“卡尔.文森”号左舷吃水线下方三米处发生间隔四米的两处撞击。
就在这时,发射系统发出警报,左三、右三鱼雷无法按预定发射程序自动解锁发射。驾驶舱内三人正分头察看各系统,忽然一股浓烈的胶糊味从中心通道内传出来。
离得最近的枪炮手山本健太郎询问道:“坂本,出什么事了?”
“一根钢缆卡在左三、左四鱼雷之间,电磁锁无法启动。”坂本胜一报告说:“正在手动排除!”
胶糊味越来越浓,山本健太郎急切地问:“我在问胶糊味是从哪里来的!”
“附联回路故障起火,”小野真三郎说:“火势正在蔓延!”
艇长命令道:“坂本,立刻停止操作!撤出通道!”
“手动解锁系统可以启动。”坂本胜一坚定地说:“艇长、督导长,不要管我!击沉‘卡尔.文森’号!”
山本健次郎把心一横命令道:“手动解锁,全程线控制导。取消580米自动驾驶模式,全部手动进行!”
枪炮手手动解锁,四枚鱼雷呼啸而出,通过监视器全程跟踪制导,确保目标点一致。与先前模拟完全一样,六枚线控配重片式鱼雷分别击中两处目标点,造成部分凹陷。
坂本胜一剧烈地咳嗽着钻出中心通道,浑身上下烟雾缭绕,气喘吁吁地说:“火不大,已经扑灭了。结果怎么样?”
山本健太郎亲自把他搀回座位,说:“与你先前模拟结果如出一辙,完全成功!”
坂本胜一兴奋地大叫一声,回到座位休息,同时专司动力系统监控的本职工作。
美日两国海军“劲风”联合军事演习在一片惊叹声中结束。
尽管美国海军凭借强大的空中优势毫无悬念地取得了最终的胜利,然而发自“卡尔.文森”号左舷的巨响以及潜水员发现的两处明显凹陷,却令亨利.格鲁曼中将和其他获悉实情的中高级军官们无法高兴起来,究竟是意外?还是不明攻击所致?俄罗斯海军所为?日本海军所为?
应美国海军申请,中央情报局亚洲军事情报信息中心全面介入调查,不久调查便初露端倪,然而随着调查的逐步深入和日本海军的全力阻止却最终导致了“幼鲸”战斗艇在全世界范围内掀起一场各方都始料未及的巨大波澜,直接导致美国本土告急,美日关系危机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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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突如其来1
能在兰利拥有一间独立的办公室和令人艳羡不已的女秘书,现年三十八岁的亚洲军事情报信息中心副主任弗雷明.林肯颇为满足,要不是两年前突然暴露间谍身份,此刻他恐怕还在日本海滨游荡呢。
曾作为派驻日本的海军军事信息侦搜组组长,弗雷明.林肯在横须贺住过三年,通过监视、监听、收买、胁迫等各种手段获取近可能多的情报信息。他的工作异常出色,以至于当他和整个情报组被迫撤出日本以后,中央情报局两年来在侦测日本海军方面没有取得任何实质性进展。至于被迫撤离的原因和整个情报组是如何暴露的,弗雷明.林肯从来都是三缄其口。
“林肯先生,刚到的急件。”苗条性感的女秘书苏珊.米切尔将一个贴有红色加急标签的公文袋放到他的办公桌上,莞尔一笑转身离开。
弗雷明.林肯拆开公文袋取出一摞文件,粗略观瞧后不由得大吃一惊。
“乖乖,会有这种事?”他几乎不能相信,在刚结束的“劲风”演习中,“卡尔.文森”号核动力航空母舰竟然出现两处原因不明的凹陷。
残留在凹陷里的外来金属微粒金相组织分析表明,材质与日本海军刚装备不久的重装线导鱼雷外壳金属材料一致。可俄罗斯“台风级”核潜艇为什么会突然出现?日本海军使用的障眼法?
“米切尔,”弗雷明.林肯唤来坐在外间的女秘书,说:“请将两年来所有调出日本海军参谋本部的上校以上军衔军官名单给我。”
“请叫我苏珊。”苏珊.米切尔说:“十分钟以后给你。”
“谢谢,密切儿。”弗雷明.林肯赶忙改口说:“不,要谢谢苏珊才是。”
但当他十分钟以后拿到名单时却没有现在的好心情。名单上只有一个人,原日本海军参谋本部作战司资深顾问山本健太郎,半年前调任第二舰船维修研究中心神户分部负责人。
弗雷明.林肯熟悉日本海军参谋本部及整个海军的管理运作,这显然不是一次能令人愉快的调动。从风光无限的权力机关平级调任到下层一个基础研究机构,简直就是不近人情的谪贬。
对于山本健太郎本人,弗雷明.林肯略有耳闻,日本海军中的后起之秀,参谋本部的“鬼才”,难道得罪了人遭贬?
“苏珊,”弗雷明.林肯说:“我需要日本神户三菱重工造船厂半年来的全部卫星照片,能搞到吗?”
“恐怕不行,我无能为力,有关日本的卫星照片必须有副局长以上官员同意才能调阅。”苏珊.密切尔说:“不过,你的一个老部下现在恰好就是卫片资料室的主任。”
“谢谢苏珊,没有你提醒我倒忘了杰克也调回兰利了。”弗雷明.林肯叮嘱苏珊搜寻一切与山本健太郎有关的资料,自己乘电梯下到地下室,去找以前的下属杰克.肯星顿帮忙调阅卫星照片。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四章 突如其来2
属于绝密级防护的卫星图片资料室在地下四层,设置指纹扫描、瞳孔识别、多重密码防护等措施只有一个目的,告诫人们不得擅入。
弗雷明.林肯用身份识别卡和今天的密码过了外围安全门,进入待命区,面前的指纹扫描与瞳孔识别系统却将他拒于门外,很明显他并不在允许进入的人员名单里。
就在他一筹莫展进退两难之际,厚重的金属门缓缓滑开,“快进来,弗雷明,好久不见!你总算来看我了。真见鬼,我已经报到半个月了!”杰克.肯星顿热情地请他进入禁区,一进狭小的资料中心,立刻关好门,问:“找我有事?”
弗雷明.林肯点点头,说:“我需要半年内三菱重工神户厂区的全部卫星照片。”
“日本?”杰克.肯星顿摆了摆手,说:“绝对不行!你不能再和日本有任何瓜葛,我不会帮助你一雪前耻,虽然他们的所作所为的确可恶!然而美国政府高层也决定要为他们的愚蠢行为遮掩,简直不能容忍。”
“嘿!”弗雷明.林肯笑着说:“你想到哪里去了,有个急件需要尽快处理。相信我,仅此而已。”
仔细检查过苏珊.密切尔摘录的任务概要,杰克.肯星顿总算放心,说:“没问题,只要是我能得到的你尽管查阅,但仅限于这间屋子。”
“非常感谢,不过识图方面还需要你的专长。”弗雷明.林肯说:“我还记得以前你能连续工作72个小时,只是为了跟踪核对一艘船的航迹。”
“很难忘记那样的日子,一群充满活力的年轻人。”杰克.肯星顿说:“让我们来看看神户的废弃工厂里隐藏着什么秘密吧!”
两个人一言不发地开始仔细辩别卫星图片,不放过任何可疑之处,就像几年前驻守在横须贺时所做的一样,可是连续工作了三个小时,竟未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狡猾的东方人!”杰克.肯星顿说:“掩藏一切证据从来都是他们最拿手的。”
弗雷明.林肯说:“或许是我搞错方向了。”
“我相信你的直觉。并且,我有办法查明真相。”杰克.肯星顿说:“你知道,我们聪明的盟友找到了我们监控体系的漏洞,就是趁卫星临空时在外围做好充分准备,卫星一离开迅速行动,隐藏一切痕迹。可他们不知道的是,现在我们可以侦测到外围准备工作。”
“真的吗?怎么做?”弗雷明.林肯说:“这是新技术吗?”
“不是,只是一些新的辨识方法。比如说对比某段公路的车辆密度,可以知道何时突然增加。”杰克.肯星顿进一步解释说:“当然,这是在已知侦测对象具体地点和任务性质的基础上,恰如此次。你看,我刚用周边环境综合分析系统进行了比较,半年内周边公路网载重卡车数量增加了十五倍,神户厂区十六号库区人员增加了四倍,并且持续增加。日本海军正在建设一个新的秘密基地吗?”
“‘幽灵潜艇’的基地。”弗雷明.林肯说:“看起来规模并不大,五座厂房,部分宿舍仍在废弃的厂区,粗略估算也就一千人上下。战斗潜艇能有多少呢?现有数据量不足,难以判断。”
“至少五艘。”杰克.肯星顿指着五座硕大的库房说:“可为什么要把秘密基地建在工厂区内呢?”
弗雷明.林肯说:“在最短的时间内形成规模,或许还考虑到训练、保密和作战时的技术保障问题。”
“难道你认定是这支新组建的海军作战联队使用秘密武器攻击了‘卡尔.文森’号?”杰克.肯星顿皱着眉头说:“缺乏关键性证据,很难令人信服。”
弗雷明.林肯说:“嗨!杰克!我们在万余公里外搜寻日本海军的‘新宠’,能指望得到什么实证?”他压低声音说:“在庞大的官僚体制内,行文含糊不负责任从来都是自保的首选。”
杰克.肯星顿无可奈何地笑了笑,目送着原本生龙活虎的前上司离开。
返回办公室,弗雷明.林肯并没有急于起草报告,而是吩咐秘书苏珊.密切尔查阅山本健太郎的个人档案,准备从这位日本海军上校身上打开突破口,而不是告诉上司私自查阅卫星照片得到相关佐证。
下班前,一份简短的报告由苏珊.密切尔上报。在报告中,弗雷明.林肯大胆猜测一位日本“鬼才”军官正在监督执行一项秘密计划,制造、装备某种技战术性能先进的微型潜水艇,旨在完成未来的海军突袭任务。当然,也客观的言明缺乏相关证据,需要海外派遣组缜密调查取证。就这样,看似棘手的急件一天之内就踢给了别人。

第四章 突如其来3
与此同时,“海之虎”联队在日本海军高层,甚至自卫军本部高层的全力支持下,筹组步伐明显加快。只滞后“幼鲸”原形艇两个月进入批量生产状态的首批十五艘战斗艇即将下线,联队满编率100%,军官178名、士官及士兵836名全部到职。
在铃木广田副司令官陪同下,日本自卫军参谋本部作战司司长田中义荣中将秘密抵达神户,宣布“海之虎”联队由原直属于海军参谋本部升格为海军直属,山本健太郎就任联队长。同时透露,自卫军本部正加紧研究将陆海空各军种单独组建的未来担负战略突袭任务的作战联队合并重组,建成日本战略突袭力量。此议后遭到各军种司令官一致反对,自卫军本部只得以时机尚不成熟为由暂时搁置。
“海之虎”联队象被注射了强劲的兴奋剂,从上到下、从各级军官到普通一兵团结一心,各类训练及日常勤务正如火如荼地展开。
联队长山本健太郎在大岛枭司长的劝说下,彻底打消了将弟弟次郎赶回吴港的想法,反而按海军参谋本部指示任命其为“海之虎”联队北方战斗群指挥官,将统帅十支战斗分队——50艘“幼鲸”战斗艇担负北方巡逻突袭任务。
在突袭“卡尔.文森”任务中功勋卓著的小野真三郎欣然接受日本海军伸出的橄榄枝,就任“海之虎”联队总工程师,文职领上校薪金,坂本胜一就任维修技师训练队总领队,文职领少校薪金。
实装训练一月后,按海军参谋本部作战司部署,刚晋升为中校的山本健次郎北方战斗群指挥官率领首批十五艘战斗艇拔锚起航,开始第一次北线巡航,同时也要根据水下地形、洋流变化、敌侦测动向等检验已划定的“幼鲸通道”的安全性,为今后的巡逻任务查找出切实可行的诸如俄罗斯“红星水道”、中国“东兴水道”的“幼鲸”战斗艇巡逻航道。
然而,让人始料不及的是“幼鲸”战斗艇第一次实弹巡逻任务却最终演变成第一次猎杀行动!

第四章 突如其来4
弗雷明.林肯步履矫健地走进办公室,一进门就笑着问:“苏珊,周末过得好吗?不会又是一个人闷在家里吧?”
苏珊.密切尔赶紧连连摆手,努嘴示意,弗雷明.林肯不禁一愣,一大早就有人找上门?
正坐在里间办公室沙发上的一名海军少校军官见弗雷明.林肯走进来,起身说:“早晨好!林肯副主任,我是海军情报部的汤姆逊.伯明翰少校。”
不等他开口,汤姆逊.伯明翰连珠炮似地说道:“先前你关于日本海军正在神户筹组秘密部队,并在‘劲风’演习中成功突袭‘卡尔.文森’号航母的报告得到初步证实。此次受海军情报部派遣,我将参与由你领导的特别小组,彻底清查此秘密部队,并协调海军力量全面配合。”
“特别小组?”弗雷明.林肯尴尬地笑了笑,说:“我可不知道将要领导一个特别小组。苏珊,你知道吗?”
“没有。今天还没有文件送来。”
弗雷明.林肯笑着说:“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你要知道连我自己都很难相信上面会再派遣我展开针对日本的调查行动。”
“‘海神丸’事件?”汤姆逊.伯明翰说:“我佩服你们在那次行动中的所做作为,并且相信只有你们的参与才能洗刷美国海军的耻辱。至于命令,不久一定会到,我听说高层还在物色最终人选。”
弗雷明.林肯忍不住赞叹说:“你的消息很灵通啊。”
汤姆逊.伯明翰尴尬地笑了笑,说:“仅限与此次行动有关。”
就在这时,外间办公室传来苏珊.密切尔的喊叫声:“林肯先生,黑色行动令刚发布!”
弗雷明.林肯输入密码,显示器上出现黑红相间的最高等级绝密文件——“黑色行动令”,代号“飓风”,具体内容及人员并未在内部网络上发布,只是称特别行动组即刻组建,九时三十分到地下五层专用会议室受领任务。
弗雷明.林肯看了一眼手表,说:“只剩七分钟,我们走。”两个人一起离开办公室,乘电梯直奔地下五层。
一出电梯门即被荷枪实弹警卫告知,“逐一而入。”这次弗雷明.林肯畅通无阻,一直进入核心会议室,中央情报局副局长鲁宾.威廉姆斯正在仔细审阅文件。
“弗雷明、汤姆逊,过来坐。”鲁宾.威廉姆斯热情地招呼着,“嘿,杰克,你也过来坐。我们还要再等几分钟,特勤组安德森.格鲁曼队长的直升机刚到。”
见杰克.肯星顿坐到会议桌末端,弗雷明.林肯心里感到些许安慰,然而对于此次特别调查,却有种不好的感觉令他隐隐不安,但愿不是上次事件的延续。
随着人高马大的安德森.格鲁曼队长的到来,厚重的金属门完全封闭,会议正式开始。
“先生们,”副局长鲁宾.威廉姆斯环顾全场,说:“特别调查组即刻成立,代号‘飓风’,由我直接负责,成员四人——组长弗雷明.林肯、杰克.肯星顿、安德森.格鲁曼,协调员汤姆逊.伯明翰,可动用中情局、海军所有的任何资源,必要时可向五角大楼提出全面支援申请。”
“各位都清楚‘卡尔.文森’号航母在‘劲风’联合演习中的遭遇,经过缜密调查我们有理由怀疑日本海军正在神户秘密组建一支使用‘幽灵潜水艇’的部队。此举将打破该地区的军事平衡,破坏美日安全条约,我们不能等闲视之。为尽快查清该部队建制编成及所用秘密武器系统技战术性能,各位必须全力以赴。”副局长鲁宾.威廉姆斯说:“我期待各位能尽快给我带来好消息。”
会议很快结束,特别行动组在地下五层的办公地点展开工作,应弗雷明.林肯的请求,苏珊.密切尔临时调职帮助处理文件等日常事宜。书包网 www.61k.com

第四章 突如其来5
从全圆周显示器里观察波澜不兴的白令海,“海之虎”联队北方战斗群指挥官山本健次郎中校的精神有些涣散,连续数十日的巡航足以把人彻底拖垮。他核实了一下中远程预警系统设置,见毫无异状,索性闭上双目小憩。
临出发前,兄长健太郎特意将刚放回大海的小灰鲸“虎”的照片送给他,并且讲述了与“虎”的不解之缘,特别叮嘱如果巡航期间在茫茫大海上偶遇小灰鲸“虎”,一定要把全部画面记录下来,悉心整理后他要亲手交给百合子小姐。
山本健次郎不禁想到兄长坎坷的军旅生涯和与百合子小姐曲折的恋爱历程,他轻轻叹息一声。
忽然,声纳系统传出一阵尖利的啸声,山本健次郎本能地仔细察看,一群灰鲸出现在监视器画面中,他一眼就看见背上有醒目伤痕的“虎”,精神为之一阵,大呼道:“坂本!快来看!是‘虎’!”
处在半梦半醒之间的坂本胜一被粗暴地揪离座位,正要发火,可一看到在海中轻灵游动的灰鲸忍不住惊叹一声,说:“那就是‘虎’吗?它究竟是整个联队的吉祥物,还是你们兄弟的宠物。”
“当然是联队的象征,你看她游在最前面,还是首领呢。”山本健次郎自豪地说:“能干的‘姑娘’!我为你自豪!”
“我们为你自豪!”
坂本胜一话音未落,一枚硕大的捕鲸叉入水,直奔“虎”后面一头成年灰鲸,那头鲸笨拙地闪避,虽然没遭到致命一击,身体左侧却被划伤,本能地向深海游去。
远程预警系统发出警报,两艘捕鲸船一东一西高速冲来,高耸在前甲板上的传统捕鲸叉和装有火箭助推器的新型捕鲸叉都已准备完毕,看着远处快速游动的鲸群船长和水手们都兴奋不已。
山本健次郎向战艇队下达了“自由闪避,急速下潜”的命令。十五艘“幼鲸”战斗艇快速注水下潜,与鲸群一起躲避“从天而降”的十几枚捕鲸叉,在入水前自行脱落的火箭助推器助长了新型捕鲸叉的威力和速度,“YJ007”、“YJ013”号战斗艇和游窜在它们旁边的两条灰鲸被击中,锋利的叉头扎进灰鲸厚厚的脂肪层,也刺进了战斗艇的钢铁外壳。
“007、013号艇遭到攻击,情况不明!”枪炮手佐藤申请说:“请示攻击!”
山本健次郎看着四散奔逃的鲸群和惊慌失措的“虎”,命令道:“003、011号艇分头攻击,彻底歼灭!”
“YJ003”、“YJ011”号战斗艇调整航向,脱离队列直奔目标,随着四枚片式鱼雷相继发射,海面上传来巨大的爆炸声。分别属于美国和俄罗斯的捕鲸船被炸得四分五裂,迅速下沉。
毫无疑问,此次无从追查的攻击在国际社会激荡起巨大的涟漪。绿色和平组织和鲸保护组织宣称上帝终于出手拯救濒临绝迹的物种,包括日本政府在内的各国政府都在忙着谴责这种攻击民用船只的野蛮行径。美国、俄罗斯军方派遣舰船前往出事地点打捞,一定要搞清始末缘由。
出乎意料的是结束北线巡航返回神户驻地,山本健次郎与其下属并未遭到任何处罚,袭击两艘捕鲸船并未引起日本海军的高度重视,只是在一次例行会议上,宫本胜雄司令官说:“我们的‘幼鲸’令人无法分辨,或许在一段时期内不再担负巡航任务必较好。”但并未以命令形式传达,“海之虎”联队按计划继续执行长距离战略巡航任务。

第四章 突如其来6
从白令海风尘仆仆地赶回华盛顿特区,弗雷明.林肯一筹莫展,调查另一起疑似“日本幽灵潜水艇”所为的攻击事件,并未能驱散阴霾,曙光尽现。相反地,更令人觉得扑朔迷离匪夷所思。
在和平时期,军用潜艇为什么会主动攻击捕鲸船?难道想要故意暴露形迹,威慑天下吗?对于一种秘密设计制造装备的武器系统而言,这种猜测显然有失偏颇。究竟什么原因使得它必须消灭捕鲸船呢?通过对被炸成碎块的沉船残骸分析,每一艘船至少遭到两枚鱼雷攻击,对于千吨级别的民用船只而言,一枚鱼雷不足以使其沉没吗?难以置信地非要使用两枚大当量鱼雷,有什么迫不得已的原因吗?
弗雷明.林肯步入地下五层特别调查组办公区时一言不发,直接走进识图室。杰克.肯星顿懒散地斜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碰到难题了?”弗雷明.林肯问:“还是找不到任何线索?”
“你回来了。白令海清新的海风有没有令你茅塞顿开?”杰克.肯星顿耸耸肩说:“我们可是毫无进展。”
“一头雾水。”弗雷明.林肯说:“除了一堆钢铁碎块,白令海一无所有,也没能给我任何启迪。”
“我们调查的究竟是什么?一种装备不久的秘密武器?”杰克.肯星顿说:“是某种新型‘幽灵潜水艇’?”
“肯定是新型‘幽灵潜水艇’?”弗雷明.林肯若有所思地说:“它有多大?会是什么样子?”
杰克.肯星顿猜测说:“类似俄罗斯‘台风级’的巨无霸,可以巡航一年以上,或许像二战期间日本制造的‘潜水艇母舰’,设计精巧、制造工艺技术精湛,几乎无法侦测。会是这样吗?”
“不会!”弗雷明.林肯说:“我一直在考虑‘卡尔.文森’号上的两个椭圆形凹坑,专家们画出了草图,一种前所未见的片形鱼雷,丑陋不堪却很实用。可究竟为什么要采用这种形状?”
“毫无疑问,栽弹量将因此大幅增加。”杰克.肯星顿说:“发射舱口也会相应增加,可想而知攻击力被成倍提升,未来战争中必然会出现的一种可怕武器。”
弗雷明.林肯说:“它的可怕并不在于拥有强大的攻击力,而是无法侦测。‘卡尔.文森’号航母战斗群拥有美国海军现役全部侦查装备器材,而对于它的大胆闯入却浑然不觉,甚至在遭到鱼雷攻击后都不能发现对手的存在。”

第四章 突如其来7
“战略上的僵局抑或逆转?”杰克.肯星顿讥讽地说:“美国海军不可一世的地位终于被取代?第二次成功偷袭珍珠港我们将指日可待?”
“还没到那一步,但是我们必须尽快查清真相。”弗雷明.林肯皱着眉头说:“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要攻击捕鲸船?能有什么原因呢?”
杰克.肯星顿笑着说:“很好解释啊。他们被误当做鲸遭到猎杀,迫不得已只能还击。”
“你以为捕鲸船将日本海军最新型‘隐型潜水艇’当做鲸来猎杀?”弗雷明.林肯说:“嗨!伙计!这次没准你的直觉准确无误!我需要‘卡尔.文森’号遇袭时侦查监控系统所发现的一切。”
当两个人核对完全部声纳资料后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杰克.肯星顿使劲搓着手,说:“没错,就是它!鱼雷行进轨迹与‘卡尔.文森’号扫描到的鲸的位置完全重合。乖乖,狡猾的东方人竟把‘隐型潜水艇’模拟成鲸。我们能发现它,只是无法判定。”
“很明显这是一种与成年鲸体形相若的微型潜水艇。”弗雷明.林肯说:“随之而来的问题就是这种潜艇内部空间狭小,无法满足携带大量物资的需求,在茫茫大海上它是如何补给的呢?”
“定点发送?”杰克.肯星顿说:“只有这种方式符合它的技战术特点。”
“在偏僻海域定点预先投放,由军用舰艇自行补给,采取此方法可以避过卫星侦察等,对于执行特种任务的舰船或许可行,然而对于这种‘隐型战斗艇’而言,不行!”弗雷明.林肯说:“这种战斗艇只有一个任务,在战争发动之初先发制人,给敌人致命一击,可想而知在它长途奔袭中定点发送次数会有很多,一两次投放或许不会被卫星发现,随着补给次数的增多,被发现的几率将大幅度提升,对于以隐秘取胜的微型战斗艇而言绝不是上佳之选。”
“你认为会是与当年‘海神丸’号采取相同手法——海上二传手?”杰克.肯星顿猜测说:“考虑到实际情况,在和平时期可行,在战争时期将很难保证。”
弗雷明.林肯说:“为什么不去查查卫星图片,看看有没有形迹可疑的日本货船呢?”
“北线可不是繁忙的航线汇集区,应该比较好查。”杰克.肯星顿说:“按你推测会是什么船只呢?油轮?军用补给舰?散装货轮?悬挂别国旗帜的不定期客/货轮?”
“能够直接由日本海军控制的不定期散装货轮,或许装备有重型武器。”弗雷明.林肯说:“至于吨位,不会太大,二至三千吨足够,既能满足任务需求,又不至惹人注意。”
“甄别起来要花费些时间,”杰克.肯星顿善意地提醒说:“你不需要和那位海军联络官交换一下看法吗?”
“还不到时候。”弗雷明.林肯话锋一转问:“我们的客人到了吗?”
“昨天晚上抵达华盛顿特区,今天凌晨独自乘火车南下。安德森.格鲁曼队长正带人重点关照。”杰克.肯星顿忍不住问:“难道你认为能从他身上突破?”
弗雷明.林肯说:“或许我们能从他身上得到意外收获。”
杰克.肯星顿担忧地说:“我越来越觉得这一次调查会像上次一样令我们无功而返铩羽而归,或许还会更严重些。”
“我能说什么呢?”弗雷明.林肯笑着说:“你的直觉总是错误的。”

第四章 突如其来8
刺眼的阳光透过宽大的玻璃窗照射进火车包厢,小笠原白朗烦躁地扯过窗帘遮挡,包厢里光线暗淡下去。他躺在舒适的床铺上静静思索参谋本部的“斗争形势”和不可小觑迅速崛起的“海之虎”联队。凭借“幼鲸”战斗艇,老同学山本健太郎一飞冲天,造就了今天风头正盛的大好局面。
他轻轻“哼”了一声,暗自盘算着采取什么方法搅局。此次,作为日美海军交换学习的军官,小笠原白朗上校有一个月时间滞留华盛顿,之所以选择报道后独自一人旅行一周,原因很简单,在内心深处他一直想仿效当年山本五十六大将私下考察美国大陆。
在另一节车厢的包厢内,安德森.格鲁曼队长紧盯着监视器,画面上中等身材的日本男人站起身穿好外套,走出豪华包厢。
列车缓缓停靠在里士满车站站台上,小笠原白朗一边吸烟一边在站台上闲逛,顺便买了一袋美国甜橙。
“你是日本人吗?”两位身材性感青春靓丽的金发美女主动和他攀谈起来。
安德森.格鲁曼队长站在车厢门口用眼睛示意唯一参与监视的情报员贴身跟进目标,就在这时,一辆在站台上行使的电动车牵引着十二节装满箱包的平板货车阻隔开情报员和正与美女们畅谈的小笠原白朗。
当视线恢复通畅时,情报员看到一位与目标人物个头相仿的东方人手捧一袋水果走进车厢,这才放心地向队长打了个手势,报告一切尽在掌握。
列车离开站台,速度梯次提升。安德鲁.格鲁曼安静地坐在监视器前等候东方人进入包厢,一分钟后他已经感到事有蹊跷,果断地带领情报员搜寻目标,二十分钟后他彻底放弃了希望,无可奈何地向总部报称,目标在里士满车站失踪。
一名日本海军上校在美国大陆独自旅游时“失踪”并未引起足够重视,甚至没有安排当地情报员调查,只有三小时后安德森.格鲁曼在下一站匆匆下车赶回里士满搜寻。
事实上,小笠原白朗本人并没有感觉到任何危险。在两位美女的劝说下,他欣然坐上电动车离开站台,至于存放在包厢内装有日常用品的行李,已经被妥善放在平板拖车上。
在郊野一幢二层别墅内,他度过了放纵的一天,两名性感的金发美女令他醉生梦死。突如其来的艳遇令他体力耗尽、精力全消,以至于事后呼呼大睡,几乎不省人事。
当他醒来的时候,闻到一股浓烈的薰天臭气,睁眼一看,他并没有躺在豪华卧室柔软宽大的床上,而是躺在一间阴暗的水泥房里,地面上污秽不堪,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臭味,墙上涂满了各种文字和符号。
小笠原白朗如梦方醒,显然中了别人的奸计。他猛地站起身,冲到铁门边大叫道:“来人!”
“亲爱的,这么快就醒了,还是你体力好。”一名金发美女出现在铁栏杆外,俏皮的眨眨眼睛。
小笠原白朗还记得她左臀上刺着一朵娇艳的红玫瑰,竭力克制住恐慌和急迫的情绪,他问道:“我怎么会在这?”
“但愿你能认清形势,”金发美女笑着说:“据我所知,不答应我们条件的人还从未活着离开过。”
“什么条件?”小笠原白朗不禁问道:“与钱有关?我想这不会是问题。”

第四章 突如其来9
金发美女莞尔一笑,说:“不是,不过你很快就会知道,并且很容易办到。”
不远处响起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金发美女匆忙离开,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白人出现在铁门外,开门见山地说:“小笠原白朗先生,我们关注你很久了。”
小笠原白朗不置可否,平静地瞅着对方。
“请允许我自我介绍,我的名字是赫伯.薛尔登。我们有一事相求,希望你能应允。”
“哦,是什么事呢?”
赫伯.薛尔登说:“我们需要‘海之虎’联队下一次执行战略巡航任务的准确时间表和航线设置。顺便说一句,近来‘幼鲸’战斗艇的出色表现远远超出我们的期待,不过正因为如此,连我们也无法进行准确定位,只得向你寻求帮助,能够应允吗?”
“什么‘海之虎’联队?什么又是‘幼鲸’战斗艇呢?”小笠原白朗眉头紧锁,连连摇头说:“我不明白。”
“被你的老同学抢尽风头,心里不好受?”赫伯.薛尔登直截了当地说:“毫无疑问的是一旦得到我们的帮助,你将如虎添翼,而我们也期待着与你建立长期友好卓有成效的合作伙伴关系。”
“你们是什么人呢?”小笠原白朗说:“既然要长期合作互惠互利,总该开诚布公坦诚相待吧。”
“现在还不到时候。如果你应允刚才的事,你将可以选择日后长期合作或者一刀两断行同陌路,”赫伯.薛尔登说:“如果你不肯应允,我们将有至少三种方法对付你,一是直接在这里杀掉你,二是将你的床上表演公布天下,三是联络我们在东京的代理人,令你身败名裂前程尽毁。”
“你们的代理人?很有权势?”小笠原白朗满脸轻蔑的表情,而内心却七上八下左右两难。
“我很愿意将他介绍给你,在这一点上我们能够开诚布公坦诚相待。”赫伯.薛尔登从兜里掏出一张光盘放在铁门前,说:“这里面有你需要的信息和联系方式,恕我俗务缠身不能奉陪。”
临走前,他指了指悬挂在铁门对面墙上的液晶显示器,说:“由衷希望你看后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随着脚步声远去,显示器上出现画面,小笠原白朗注目观瞧,不禁瞠目结舌,画面上垂垂老矣的日本人或与金发美女们肌肤相亲翻云覆雨或与赫伯.薛尔登把酒言欢亲密无间,而那名老人赫然是他的岳父!
难道这是他能在官场平步青云扶摇直上的真正原因和强大原动力?
思忖许久,小笠原白朗捡起地上的光盘收好,面前的铁门随之打开。
两小时后,远在华盛顿的弗雷明.林肯接到安德森.格罗曼队长的报告,失踪二十四小时的目标人物继续乘坐火车南下,详情待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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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鬼子来了(1)
民国二十六年初冬,青岛。日本纱厂遭雷劈。宪兵队翻译吉永次郎。徐传灯大闹宪兵队。北野武打死了鹰爪张。
民国二十六年初冬,青岛地界发生了一件蹊跷事儿。城里的几家日本纱厂接二连三地遭了雷劈,浓烟与云彩连接在一起,天空跟罩了棉被似的黑。一时间,人心惶惶,以为来了灾年。那些日子,城里涌出来的人蚂蚁一样多,一群一群拖家带口,沿着黑黢黢的地平线,风卷残云一般,一路向北。沧口以北空旷的原野上,北风呼啸,枯枝摇曳,黑色的天幕更显得萧瑟与沉寂。
不久,日本人要打过来的消息风一般传出来,大家这才明白,原来传闻中遭了雷劈的纱厂是国民政府派人用炸弹炸的。
天空中的浓烟刚一散去,海面上就漂来了一层白花花的死鱼。
下街西边的海滩被海浪送上来的鱼尤其多,退潮时远远望去就像倒了米罐子。
那些天忙坏了顺丰大车店老板徐正义,因为大车店院子大,大家伙儿捞上来的鱼都送来存着,预备城里解除封锁以后拿去卖。
老辈人说,下街最早是个小港湾,明朝万历年来了一支守护海域的军队,老军们留恋这个地方,在这里建起一些简易房,以捕鱼捞虾为生。光绪二十七年,德国人修建铁路,附近的难民闻风聚过来了。由于地势低,加上靠近后海,这里又脏又潮,城里住的人很少过来。后来就不一样了,日本人建了“太阳胶皮株式会社”,招来一大批工人,下街开始繁荣,徐老爷子瞅准空当,从城里迁来这里开起了大车店。
如果你是一只鸟,从天上往下看,下街就像一条头大尾巴小的虫子趴在海湾边,顺丰大车店就在虫子的中间位置。
国民政府的守备军一撤走,日本军队就从山东头海滩那边开进了市区,刚刚清亮一些的天空接着就得了痨病,雾蒙蒙一片。那时节,街头肃静,人气萧条,不是偶尔飞过一两架肚皮上画着膏药旗的飞机,整个天空就跟死了一般。飞机把天幕豁开一条大口子,雪片似的传单接着便飘摇下来,上面写着“欢庆共荣”什么的。乡亲们大都不识字,收了传单当厕纸,不几天,阴沟里漂着的满是花花绿绿的纸。
市区那边不时有零星的枪炮声传来,消停之后便是“ ”的军乐声,听上去有些瘆人。
不长时间,一辆接一辆的军用卡车就开进了下街,从车上涌下来的日本兵蝗虫一般多,军哨声、口令声乱做一团。
下街人本以为日本军队来了,进城的封锁也就开了,谁知道更厉害了,板桥坊卡子门到下街以南全部*,里面的出不来,外面的进不去,就像下了“绝户网”。好在天冷,顺丰大车店大院里堆着的鱼全都冻成了冰橛子,有人想来拿条鱼吃,还得用铲子铲上老半天。
过了几天,街面上热闹起来,到处都是扛着大枪跑步的日本兵,嘴里噗噗地吐着白气,就跟吹着棉花糖似的,惹得孩子们看耍猴儿似的跟着闹嚷。那天下雪,街东老孙家的傻小子拿雪球砸一个扛着膏药旗的日本兵,被那个兵一枪托打歪脖子,转天死了。老孙家不乐意了,抬着棺材满大街走,哭天抢地要那个日本兵偿命,一些乡亲也跟着闹嚷。这一折腾,下街的“治安维持会”就成立了。维持会招的全是附近村庄的泼皮,打人,下手还狠,街上出来的人更少了,跟那年闹霍乱一样。
冬至那天一早,徐家闯进来几个维持会的人,他们是来找徐家大儿子徐汉兴的。徐汉兴是前年从礼贤中学毕业的,在大车店对面开了家杂货铺子,专卖日本玩意儿。维持会的人请徐汉兴去宪兵队当翻译,汉兴不去,维持会的人憋不住,要动手,徐老爷子横在中间不让,维持会的人不敢造次但又不想走。双方正在僵持,门外进来一个眉目清秀的日本人。那个日本人给徐老爷子打了个敬礼,留下一包点心走了,弄得维持会的几个混混面面相觑,走得灰溜溜的。没过几天,这个叫吉永次郎的日本人就去宪兵队当了翻译。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第一章 鬼子来了(2)
那些天总下雪,大街小巷白茫茫一片,大车店门楼上的冰凌被人一碰,掉在地上叮当响。
这天清早,在码头上扛大包的徐家老二徐传灯回来了,身后吆五喝六地跟着一大帮拿着铁锨和筐子的半大小子,进门就奔了鱼堆。
徐老爷子撵过来喊:“你们这是做什么?”
徐传灯摔了棉袄,抄起一张铁锨铲鱼:“卡子门开了,板桥坊那边赶集,小哥儿几个整点过年钱去!”
徐老爷子退到堂屋门口,远远地望着铁墩一样结实的徐传灯,摇摇头:“别毛愣,仔细着点儿,当心卖鱼杂。”
传灯说声“好嘞”,脱了汗衫,嘿咻嘿咻地挥舞铁锨,溅起来的冰屑在他身上冒出来的白气里横冲直撞。
徐汉兴从杂货铺里跑过来,从铲下来的鱼里挑了几条大的,用篮子装了,转身出门。
传灯在后面喊:“又去孝敬维持会那帮孙子是不是?软蛋!”
一个叫栓子的小子擦一把汗,冲传灯咧着嘴笑:“落后了不是?咱哥攀高枝了,不是去孝敬维持会,是去孝敬吉永次郎呢。”
传灯丢下铁锨,忿忿地蹲下,抓起一条鱼摔了几下,跳起来猛踹栓子一脚,又蹲下了。
装了十几筐鱼,传灯站起来招呼那帮半大小子将筐子抬到门口停着的一架马车上,跳上马车,呼哨一声往卡子门那边奔去。
马车刚一离开,徐家大院就热闹起来,一群接一群的乡亲拿锨提篮地涌了进来,噼里啪啦的铲鱼声响彻云霄。
大院子热闹到中午才消停下来,三座鱼山只剩下了一座,院子顿时显得大了许多。
吃饭的时候,徐传灯回来了,浑身鱼腥气。
徐老爷子问,卖鱼的钱呢?传灯咕咚咕咚灌了半天水,愣头愣脑地说:“给大家分了。”
徐汉兴说:“不给自己留点儿?”
传灯剜他一眼,抓起一块苞米饼子堵住了自己的嘴。
传灯的一口饼子还没咽进嗓子,外面就响起栓子挨了砖头似的喊声:“不好啦!日本人又封了卡子门,乡亲们的鱼被鬼子抢去宪兵队啦!”
传灯吐了饼子,一膀子撞出门去:“咋了?”
栓子的脸扭曲得像抹布:“刚才我看见卡子门那边乱哄哄地跑人,过去一看才知道,日本人发疯了,抢了乡亲们的鱼,还打伤了好几个乡亲……鱼都被装上卡车,拉去了宪兵队……”话音刚落,门外就泼水似的闯进来一群灰头土脸的人。这群人二话不说,呼啦呼啦涌进了徐家的堂屋。传灯跟进去,没人理他,大家七嘴八舌地跟徐老爷子吵吵:“老掌柜的,你得出面,这事儿没人管得了……”
传灯冲出门,抄起门口的一张铁锨,冲还傻愣着站在当院的栓子大吼一声:“喊上兄弟们,跟我走!”
门口冲进来的一群半大小子被传灯撞开,呼啦啦聚拢起来,举着铁锨锄头,一路高喊“跟小鬼子拼了”,潮水一般涌上了大街。
传灯当街挥舞几下铁锨,取一个关公倒拖青龙偃月刀的姿势,挺着胸脯,大步往街西口的日本宪兵队方向奔。
堂屋里,徐老爷子冲满屋子的人压了压手,沉声道:“各位乡亲,不要着急,听我说两句。难得大家这么看得起我徐正义,这份心情我领了。请大家各自回家,我这就去帮大家说和说和,无论是要回鱼还是要回钱,我一定给大家一个说法。”
一个满头癞痢的胖子哼唧道:“说得轻巧,你要是没给大家讨个说法回来呢?”
徐老爷子笑道:“那你就去维持会找栾会长。”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一章 鬼子来了(3)
癞痢头瞅瞅徐汉兴,酸溜溜地说:“你弟弟这是想要把事儿闹大呢……可也是,你们家有日本亲戚,不怕。”
这话被徐老爷子听见了,边推大家出门边冲癞痢头笑:“老周,话不是这么说的。”
癞痢头还想说句什么,被一个人一把拽了出去。
徐老爷子让汉兴给他把棉袍拿来,面无表情地穿上,伸手接过汉兴递过来的毡帽,在手上摔两下,颤颤巍巍地出了大门。
街西口,徐传灯横端着铁锨大步流星地往宪兵队方向赶,突然被一帮穿维持会衣裳的人拦住了。传灯不停脚,扬起铁锨冲后面一摆,大伙儿暴吼一声:“中国人不打中国人!”聚拢起来,拥着徐传灯呼啦啦继续往前冲。维持会的人不说话,抡起手里的棍子就往人群里冲。有个小子冲得快了点儿,被传灯当头一铁锨拍在地上。旁边的几个家伙没等反应过来,就被这群半大小子用铁锨锄头赶得四散而逃。
这群半大小子风风火火地冲到宪兵队门口,打头的徐传灯推开一个上前阻拦的鬼子兵,扬手招呼大家进院。
院子里停着两辆卡车,车上满载盛鱼的筐子,车下零零散散地撒着一些已经被阳光晒软了的鱼。
徐传灯闷声不响地丢掉铁锨,蹿上卡车,怒气冲冲地往下掀鱼筐。大伙儿呼哨一声,上车的上车,在下面接着的接着,院子里一片嘈杂。
院门口跟过来一群男女老少,大家站在门口愣怔片刻,接着便乱了营,潮水一样涌了进来。
南边的房子里呼啦一下冲出几个端着大枪的鬼子兵。徐传灯扫他们一眼,将手里一只鱼筐里的鱼扬了个满天飞。
一个鬼子兵瞄准徐传灯刚要开枪,被后面走出来的一个面目清秀的鬼子兵推到了一边。
“二哥,你看,吉永次郎!”栓子拽一下传灯的裤腿,冲走过来的吉永次郎努嘴。
“不管他!”传灯闷哼一声,索性打开挡板,坐在一只鱼筐上,一脚一脚地往下蹬身边的那些鱼筐。
“你下来,有话好好说。”吉永次郎站在车下,面无表情地瞪着徐传灯。
“我跟你说不着!”传灯的脚蹬住一只鱼筐,一用力,鱼筐蹭过吉永次郎的肩膀,哗地砸在地上。
“对!咱中国爷们儿跟小日本儿没什么好说的……”栓子的这句话还没说利索,就被身后冲过来的一个鬼子兵一枪托抡在地上。
刚刚涌进来的乡亲们一下子又退了出去,院子里剩下的半大小子们不知所措地望着徐传灯。
徐传灯撸起袄袖子,大叫一声:“弟兄们,小鬼子抢咱们的东西,还撒野,咱们跟小鬼子拼啦!”横身跳下卡车,接过一个兄弟当空递过来的铁锨,扯掉棉袄,怪叫着冲向那个打人的鬼子兵。鬼子兵倒退几步,砰地冲天开了一枪。这一枪把正在抄家伙的半大小子们吓蒙了,一个个被人使了定身法似的愣在那里。传灯一怔,丢了铁锨,转身朝吉永次郎那边走:“要杀人是吧?来,让你的人朝我来……”话音未落,旁边窜过来一个狗熊长相的鬼子兵:“巴格牙路!”传灯刚想回骂一句,脑袋一凉,一把手枪硬硬地顶在传灯的太阳穴上。
整个院子鸦雀无声。传灯摊摊手,不敢动,眼睛慢慢转向了冷笑着看他的吉永次郎:“让他开枪呀。”
吉永次郎嘬一下嘴唇,示意狗熊长相的鬼子兵把枪挪开,冲旁边站着的几个鬼子一歪头。那几个鬼子嗷的一声扑上来,传灯接着就被用拳头和脚做成的漩涡包围了……等漩涡散开,鼻青脸肿的徐传灯懵懂着四下打量时,院子里已经没有了自己的那帮兄弟。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一章 鬼子来了(4)
有人低声说话的声音传来,传灯张眼一看,徐老爷子冷冷地站在院门口,对面是垂头站立的吉永次郎。
院子里的卡车没有了,整个院子十分清静,零散的几条鱼躺在地上,被阳光一照,闪着惨白的光。
顺丰大车店的院子同样清静。徐汉兴孤零零地蹲在门槛上看眼前那些弯弯曲曲的风。
日本鬼子也太欺负人了……汉兴望着那些白色的风,鼻孔一掀一掀地喘气,打从他们来了下街,下街就变了模样,以前的生活尽管也艰难,可是大伙儿总归没怎么憋屈,现在不一样了,大伙儿似乎是活在什么东西的阴影下,喘气都不顺溜了。
汉兴的腿蹲麻了,坐到门槛上,看着那些风一缕一缕地走过鱼堆,走过院子,爬上墙头走远了……
外面传来一阵摩托车驶来的声音,少顷,摩托车声在大车店大门口停下了。
徐汉兴纳闷着站起来,张眼一望,大门外走进来硬挺着脖颈的徐传灯。汉兴心中的石头落了地,刚要过去拉传灯进来,门后稳稳地转出一个身穿日本军装的人来。汉兴一怔:“次郎?”吉永次郎的脸上没有表情,默默地将木头一样杵在那里的传灯往前一推:“人我给你送回来了。请你告诉他,以后不要再做那些危害共荣的事情。”汉兴尴尬地笑笑,想要上前拉传灯,传灯晃一下身子,迈步进了堂屋。
汉兴回头望望传灯硬硬的背影,再回头时,吉永次郎不见了,街门口传来嗡嗡的摩托车发动声。
汉兴甩甩手,冲天一笑,背着手进了堂屋。
横一眼哥哥,传灯肿胀的脸阴得像鞋底子:“你倒老实……咱爹去了宪兵队,你咋不去?”
汉兴不接话茬儿,嘿嘿地笑:“挨揍了是吧?”
传灯冲门口翻个白眼,从怀里摸出一沓钞票,啪地摔在炕上:“值!”
汉兴扒拉着那沓钱,笑道:“值?你能囫囵着回来,恐怕不是这个原因吧。”
传灯的脸红了一下:“咱爹低声下气地去求一个白眼狼……”
汉兴知道传灯说的白眼狼是谁。下街人都知道,民国十一年冬天,日本侨民走得凄惶,失散了两个孩子,被赶车送货的徐老爷子从街上捡回来了,这两个孩子就是吉永次郎和他的妹妹。有一年秋天,徐家来了几个日本人,次郎兄妹低眉顺眼地跟着走了。街面上的人都说那是两个白眼狼,走的时候连头都没磕一个。因为这事儿,徐传灯跟徐老爷子闹了好长时间别扭,说他爹窝囊得像古时候的那个东郭先生。
下半晌的时候,徐老爷子回来了,站在门口默默地脱棉袍,铁青的脸色和微微颤抖的手,看得两个儿子一阵心悸。
老人家不言语,两个儿子也不敢说话。
待徐老爷子回屋躺下,汉兴冲门外努了努嘴,传灯摇摇头,提着气走了出去。
传灯走出大门,正好碰见一脸晦气的栓子,传灯气不打一处来,当*了他一把:“我挨打的时候你去了哪里?”
栓子缩着脖子,声音小得像蚊子:“吓死人了……鬼子开枪了,谁敢靠前?”传灯哼一声,大步往码头那边走。栓子跟上来,期期艾艾地说:“你还是不要去码头了,刚才我看见宪兵队的几个鬼子喝得烂醉,正摇晃着往那边走呢,里面有拿枪顶着你的那个大狗熊……”传灯顿了顿,晃开他,继续走。栓子跑到前面张开胳膊挡:“晚上西北仓库赌拳,大狗熊要是看见你,拉你上台过招咋办?你敢跟他打?”
传灯闷闷地吐出一个字:“敢。”继续走。
栓子拦不住传灯,转头冲拎着一挂肉往胡同里走的癞痢头喊:“周大叔,快帮我劝劝传灯。”
“滚一边去!”传灯把一根指头横向癞痢头,“当心身上溅了血。”癞痢头哼哼两声,甩着肉进了胡同。
“那好,既然你不怕,我也不怕,”栓子跟上,讪讪地嘟囔,“反正我老实‘看眼儿’,没人打我……”
天擦黑,码头西北角的一个仓库门前冷冷清清,不见几个人走动。传灯轻车熟路地绕着一只只大箱子,不几步就赶到了门口。一个把门的汉子伸手接过传灯递过去的几张角子钱,偏头让他进去。后面跟上来的栓子趁那汉子不注意,嗖地跟了进来。
外面冷清,里面就不一样了,熙熙攘攘全是攒动的人头。
传灯贴着墙根走到最南头,扒着一只箱子跳上墙面的一个风扇窝子,一提裤腿蹲下了。
仓库里的货物全被堆到了四周,中间留出一块很大的空地,地上铺着一块巨大的帆布,一个精瘦汉子绕着帆布四个角在冲四周抱拳。
跟着传灯跳上来的栓子用胳膊肘拐拐传灯,冲那汉子努嘴:“鹰爪张。三天没人赢他了,咱们押他赢?”
传灯不接茬儿,乜了栓子一眼:“大狗熊在哪里,我怎么没看见?”
栓子刚要开口,眼睛一下子直了:“快看,他上场了!”
传灯转回头来,定睛一看,果然,那个曾经用枪顶他脑袋的狗熊长相的鬼子正光着膀子晃到帆布中央,胸口浓密的黑毛随着肌肉的动弹,一张一张地扎煞。人群开始骚动,有些胆小的,三五成群蹑手蹑脚地踅出了仓库。就在那些留下的人开始吵吵着押哪个赢的时候,大狗熊怪叫一声,冷不丁扑向鹰爪张。鹰爪张猝不及防,一下子被抓在半空,一声“哎哟”还没喊出来,就被重重地摔了出去,棍子似的扎向对面的一只铁箱,脑袋嘭的一声撞上箱子角,随着四溅的鲜血,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眼见得没了气息。
有人喊叫:“日本鬼子打死人啦!”人群潮水般涌向了大门。
传灯捏着拳头想要往下跳,手腕被栓子一把攥住了:“汉兴哥来了!”
传灯顺着他的目光一看,徐汉兴站在对面的一只箱子上,冷冷地看着他。
传灯跟汉兴对视片刻,横一下脖子,怏怏地钻出风扇洞,纵身跳了下去。
仓库外面惊兔般跑着四散的人群。


第二章 飞来横祸(1)
崂山道士拧断三个日本兵的脖子。北野武死在徐传灯眼皮底下。徐传灯被抓进宪兵队。治安维持会会长栾凤山。扒手喇嘛遭遇崂山道士元澄。
阳历年那天一大早,天上突然出了太阳,上了冻的鱼堆开始化冻,到了晌午,大车店四周弥漫出熏天的臭气。
徐老爷子买来两大车盐粒子,把汉兴从杂货铺子喊回来,吩咐他去找几个人把鱼腌起来,免得让乡亲们说他保管不周。
大街上到处都是巡逻的日本兵,汉兴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一个街坊,要过年了日本人也不消停?那个街坊歪着嘴唇说,*硬起来一时半会儿能软下去?然后悄悄告诉他,昨天晚上火车站那边又出事儿了。一个大汉抢了卡子门岗哨里的枪,边跑边跟追赶他的日本兵交火,跑到火车站大桥上的时候,大汉的枪里没有子弹了,日本兵眼看就要围住他,恰好桥下驶来一列火车,桥上全是火车冒出来的白雾。白雾散去,大汉不见了。日本兵以为他跳桥跑了,留下几个人守桥,其余的人追了下去。结果,等这几个日本兵空着手回来的时候,桥面上躺着三具日本兵的尸体,脖子全断了。据说这条汉子是一个从崂山下来的道士。汉兴听得心里发紧,轻飘飘地上了大街。
街南头有几个看上去像是码头工人的年轻人被几个日本兵拦住搜身。
汉兴认出其中的一个是自己的弟弟徐传灯,上前跟那几个日本兵嘀咕了几句,传灯就被汉兴拉了出来。
兄弟两个站在街口说了几句话,呼啦一下跳开,接着就当街推搡起来。
汉兴被传灯推了几个趔趄,摇摇手说:“好,我说不动你,有人能说动了你,你等着。”一甩头回了家,街门被摔出闷雷般的一声响。
徐老爷子问他这是跟谁生气?汉兴把脸转向门外,眼圈跟着就红了:“爹,现在外面这么乱,老二这当口又想出去惹祸。”
徐老爷子抓起一把笤帚赶出门去,正好碰见一头撞进院子的传灯,丢了笤帚,脱下鞋子扬手就打。
传灯的眼睛瞪得像螃蟹,脖子一横:“爹你先别动手!我要打鬼子,我哥不乐意了,他是个汉奸!”
徐老爷子一顿,当头抡了他一鞋底,支着鼻孔问汉兴:“你又去找次郎了?”
汉兴噙着眼泪说:“没有。老二说他那天在宪兵队被日本人打了,拿着把锥子要去找人家拼命呢……”
徐老爷子提溜着鞋子转回头来再找徐传灯的时候,传灯已经不见了。
外面的阳光很强烈,走在街上的传灯不得不眯着眼睛。本来传灯不想出来,平白挨了一鞋底子,他的心里不好受,这一鞋底挨得窝囊,这是替汉兴挨的呢……徐汉兴,你还算是个中国爷们儿吗?其实传灯生气还不全是因为这个,他的气主要是生在那个狗熊长相名字叫北野武的日本浪人身上。今天一早,传灯的腰里别着一把锥子刚走上大街,栓子就追上来告诉他,北野武知道传灯扬言要跟他拼命,放出话来说,上次看在吉永次郎的面子上放了他,这次要是被他抓到,一定要拧断他的脖子。传灯问,这话是谁传出去的?栓子说,还有谁?卖肉的疤瘌周呗,这小子一直想看你家的笑话呢。传灯说,爱咋的咋的吧,反正老子咽不下这口气去。转身就走。
妈的,传灯从后腰摸出锥子,一把摔了,拧断我的脖子?老子还想找个脖子拧着玩呢。
一群小孩蹦跳着在街南头唱歌:“日本鬼儿,喝凉水儿,坐汽车,压断腿儿,到青岛,吃炮子儿,沉了船,没了底儿……”

第二章 飞来横祸(2)
传灯知道现在这些小曲儿唱不得,弄不好就被抓去宪兵队了,日本兵可不管你是大人孩子,一旦被他们抓进去,不死也得去层皮。
传灯有心过去轰孩子们走,一想自己在宪兵队的遭遇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关我屁事!闷走几步,抬头看见了一张告示。
传灯多少认识几个字,走过去一看,是悬赏抓一个从崂山下来的道士,告示上说,大胆恶道目无王法,破坏共荣,到处杀人放火。
传灯不相信那上面的话,他知道日本鬼子的话不能信,没准儿这个道士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
大街的墙壁上贴满花花绿绿的标语,传灯的心中憋闷不堪,稀里糊涂地走进了一条胡同,这条胡同很清冷,弥漫着一股霉味。
有个女人在捏着嗓子咳嗽,传灯站住了,他看见窑姐三嫚儿正斜靠在胡同中央的春园茶楼门框上冲他吐瓜子皮。
三嫚儿的脸抹得比石灰还白,一笑,脸上掉白渣儿,然后就露出火车道一样的皱纹来:“小二,进来跟大姐耍耍呗,不要钱。”
传灯撇一下嘴巴想要躲开,犹豫一下又站住了:“三姑,我听说有个日本浪人前几天来睡过,有这事儿?”
三嫚儿冲天翻了个白眼:“哦,你是说那个在‘太阳胶皮’当把头的日本混子吧,来过,没睡,来找人的……对了,他叫北野武是吧?人家现在当宪兵了呢。这个人可真够吓人的,把客人撵出去,扇了老娘好几个耳光,非要问我见没见过一个崂山下来的野道士。老娘哪认识那么多人?睡过就忘。怎么,你找他?”说着,嬉皮笑脸地凑过来,嘴巴伸得比猪嘴还长,“来来来,跟三姑‘嘴儿’一个,三姑帮你去找。”
传灯抓过她的手绢,抬手戳进她的嘴巴,转身就走。
三嫚儿吐了手绢,紧撵两步,一把揪住传灯的裤腰:“灯,要过年了,你爹咋还不找个暖被窝的呢?你回家跟他说说,就说你三姑操心这事儿……”嗓子被一个瓜子呛住了,撒了手,捧着脖子,在一串咳嗽声中,遭了夹子的老鼠似的回了茶楼。
传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天忽然就阴了。
墙缝里嵌着棉絮样的积雪,里面冒出来的茅草被风一吹,簌簌乱动,胡同中间的积雪化得差不多了,泥泞不堪。
一个刺猬长相的小炉匠挑着担子吆喝一声“锔锅啦”,冲走过来的传灯龇了龇满嘴的黄牙:“二少爷,你爹让你回家干活儿呢。”
传灯没搭腔,耷拉着脑袋走上大街,一时竟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迟疑着刚刚站定,就被惊兔也似撞过来的一群人冲了个趔趄,那帮人边跑边回头,一脸惊恐。随着一声撂挑子的声音,小炉匠不见了,几只破碗满地乱滚。
传灯纳闷,顺着那帮人的目光一看,一下子呆住了,迎面晃过来的竟是穿着一身日本军装的北野武!
这小子一定是来找我的!好吧,老子正想找你呢。传灯前后看了看,没有一个人影,悄悄捏紧了拳头。
就在传灯准备迎上去的时候,大步走着的北野武突然定住身子,双眼闪过一丝迷惘,两腿一软,扑通跪在了地上。
怎么回事?传灯突然之间慌了神,是谁撂倒了北野武?四下一看,哪里有个人影?
躺在地上的北野武像一条巨大的豆虫,软软地蠕动几下,两腿一蹬,身体一下子僵硬起来。
传灯这才看清楚,北野武的身下压着一滩沥青色的血,海胆一样四处延伸。
四周没有一丝声响,一阵风悄无声息地掠过北野武看似冰凉的尸体。
传灯感觉不好,松开拳头刚想跑,蓦地呆住了,胡同两头全是端着大枪的日本兵!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二章 飞来横祸(3)
乌云像挂了铅坠,呼啦一下压了下来。
传灯摇着手退到墙根,胸口空得就像灌满了风。
日本兵不说话,扇面一般把他围在了当中。
满街都是鬼叫似的警笛声,路人听到枪响的兔子一般四处乱窜,一个人跌倒在雪地里,爬起来,一头撞在墙壁上,懵懂着望天。
茫然不知所措的徐传灯被那帮日本兵推搡着朝街西口的宪兵队方向走,一步一个趔趄。
满胡同乱窜的路人被一阵枪声吓住了,战战兢兢地涌回大街,瞪着惊恐的眼睛望着这边。
胡同里冲出脸色焦黄的徐汉兴,汉兴挡在路中央用日本话声嘶力竭地喊:“皇军,你们误会了!请放开他,他什么也没做!”
日本兵不理他,依旧推搡挣扎着想要靠近汉兴的徐传灯。
汉兴躲闪着横过来的枪刺,声音就像压瘪了的喇叭:“我是礼贤中学日语系毕业的学生!这是我弟弟,他没有做破坏共荣的事情……”一个日本兵猛地一拉枪栓,冲汉兴嚷了一句什么,汉兴的脸刷地一下白了,不认识似的看着弟弟:“你,你杀人了?”人群呼啦一下散开了。
“胡说,胡说!”传灯脖子上的青筋凸得像筷子,“哥,你快告诉他们,我没有杀人!”
“这下子你惹大祸害了……”汉兴一步一步倒退着,突然转身,撒腿往大车店的方向跑。
“老子没有杀人!”传灯借着一个踉跄劲儿,猛地一挺脖子,“哥,救我呀——”
刚刚散开的人群涨潮似的聚拢回来,一个个抻长脖子,待宰的鸭子一般望着被日本兵押着渐渐远去的徐传灯,喉咙里发出一片唏嘘。
胡同口,北野武的尸体被一条军用床单盖着,几个维持会的人贼眉鼠目地在一旁溜达。
徐汉兴将长衫下摆掖在腰里,疾步出了大车店的大门。徐老爷子追出来喊:“记着,先找次郎再找栾凤山,千万别慌!”
汉兴没有回头,踉踉跄跄,一头撞进了杂货店。
杂货店里的伙计刘禄正在收拾架口上的货物,听见动静一回头,龇开大门牙笑了:“刚才我听小炉匠说小二被鬼子给抓了?活该,这小子性子太野,也该遭点儿折腾长长记性了……哎,掌柜的,这个年我就不在你这儿过了,我把兄弟‘疤瘌周’要带我去济南闯荡呢,他说他爹在那边发了大财……”汉兴没有理他,甩开门帘进了里间,三两下从一只柜子里拽出一个包裹,哗啦哗啦抓了几把银元,用手绢包了,揣进长衫口袋,风一般冲出了店门。刘禄转出柜台,公鸡打鸣似地喊:“掌柜的,下半晌儿我关铺子啊,兄弟闯济南府发大财去!”
汉兴贴着墙根一路闷走。太阳出来一会儿又没了,天彻底阴了下来。
汉兴没有朝宪兵队的方向走,他在一个路口顿了顿,转身进了长味烟馆的那条胡同,他知道,栾凤山这当口一定在那里躺着过烟瘾。
栾凤山是沧口地区“治安维持会”的会长,年轻的时候是方圆十几里出名的混混,折腾了不小的家产。后来抽上大烟了,几乎倾家荡产,四处打零工维持生计。传说他在“太阳胶皮”扛活儿的时候犯了烟瘾,难受得撞墙,一个日本浪人逗引他说,你要是把裤裆里的毛儿拔干净,我给你买烟。栾凤山二话没说,当场脱了裤子……烟瘾过了,毛儿没了,栾凤山因此得了个外号:栾光杆儿。
长味烟馆的大门闪着一条缝,汉兴刚要推门,里面嗖地闪出一个人影。汉兴错身让过这个人,迈步进了烟馆。
打听过门客,栾凤山果然在这里,汉兴直接进了栾凤山躺着的那屋。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二章 飞来横祸(4)
栾凤山没在抽烟,他四仰八叉地横在炕上,嘴上撅着一根牙签,咿咿呀呀地哼哼肘鼓戏:
适才书童对我云,
有人背后论爹尊,
放下屠刀成不了佛,
莫非我父杀过人?
杀人者应偿命,
你叫儿怎审怎样问?
孩儿来照大律断,
苦了居家一满门……
“栾爷,烦请您老歇歇嗓子,小侄有事儿跟您商量。”汉兴摘下狗皮帽子冲炕上哈了哈腰。
“这话里有话呀?这……”栾凤山没有抬眼,继续哼唧。
“栾爷,瞧您这话说的,我哪里敢跟您话里有话?”汉兴明知他是在念叨戏词,故意逗他说话。
栾凤山瞥汉兴一眼,继续唱:“杀人者应偿命,爹爹呀……”
“哎,”汉兴故意沾了一下便宜,见栾凤山有些恼怒,慌忙赔笑,“栾爷,要过年了,小侄也没有什么好孝敬的,这点儿小意思……”说着,伸手来摸自己的口袋,一怔,坏了,钱呢?
栾凤山乜一眼汉兴,一蹬腿坐起来,张张手,用肘鼓戏念白腔调叫道:“我儿,待我看来。”
汉兴不说话,猴子挠痒似的上下折腾自己的几个口袋……没了,钱真的没了。
栾凤山见汉兴自顾忙活,眼珠子慢慢竖了起来:“怎么个意思这是?”
汉兴尴尬得直冒冷汗,下意识地将自己的口袋一个一个翻了出来:“栾爷,你不知道,刚才我给您准备了几块大洋,这一转眼的工夫竟然没了……”栾凤山一仰脑袋笑了:“你喝‘彪子’(傻瓜)尿了吧,老子缺你这点儿银子?”一眼瞥见汉兴挂在胸前口袋上的怀表链子,声音立马轻柔起来,“大侄子呀,不是当叔的埋怨你,你也太拿我这当叔的不当叔待了。明明想给叔送点儿过年礼物,说什么大洋不大洋的?这不是耍我还是啥?”
看着栾凤山直突突瞪着自己胸口的眼睛,汉兴一下子明白过来,摘下怀表,双手捧到栾凤山的跟前:“叔,我错了。一点儿小意思,不成敬意。”
栾凤山抓过怀表,吐一口气道:“就这一次啊,以后不许这样,乡里乡亲的,有话直说。”
汉兴一顿,张口就来:“我兄弟徐传灯被宪兵队抓了。那个人不是我兄弟杀的,他刚好路过那里,赶巧了……”
栾凤山轻挑一下眉毛:“赶巧了?这么轻巧的话儿?”
汉兴通过他的眼神看出来,这事有门儿,笑笑说:“叔,你看着办。”
栾凤山嘟囔一声“赶巧了”,呱嗒一声躺倒:“你回吧,一会儿我去宪兵队看看。”
汉兴丢了钱,又把上学时候就用着的怀表被人“滚”了去,心里不痛快,说声“拜托栾爷了”,转身就走。
外面在下雪,雪花飘飘摇摇地荡在胡同里。汉兴想要将帽檐拉下来遮住雪花,刚一抬手,胳膊肘就被人撞了一下。
一个瘦小的人影蹭过汉兴,一步跨到街南头,贴着墙面噌噌噌上了一堵三米多高的墙,身体轻巧得像壁虎。
好家伙,难道我遇上了传说中的飞贼?汉兴正在发愣,那个人突然从墙的那头扎了回来。
一个铁塔似的汉子不知从哪里闪出来,老鹰抓小鸡似的提溜起躺在地上的瘦小汉子,扬手掼在一棵树下的雪堆里。
雪堆刚被砸了一个坑,又像被丢进去一个炸弹,哗啦一下,雪花四溅,瘦小汉子腾在半空,单脚一蹬树杈,横身飘向刚才的那堵墙。
地上蓦地起了一阵风,刚才还稳稳地站在地上的壮实汉子忽然不见,半空中一声惨叫,瘦小汉子重新跌回了雪堆。
好利落的身手!汉兴不由得赞叹了一声。
这个光着脑袋的壮实汉子看上去一点儿也不面熟,像是从外地过来的。
汉兴站住不动了,没来由地怀疑是这个人杀了北野武。
光头汉子似乎没有发现这边还站着一个人,缓步走近萎靡在雪堆里的瘦小汉子,抬起一只脚踩住他的脖子,一条胳膊的胳膊肘支在弯起来的膝盖上,用一根指头点着他的眉心,一字一顿地说:“把东西拿出来。”瘦小汉子被他踩得说不出话来,一只手抠在雪堆里,一只手患了鸡爪疯似的往春园茶楼方向点。光头汉子松开脚,就势一勾他的脖子,瘦小汉子嗷的一声坐起来,甩着满脑袋雪花,放声大哭:“咳咳,老子行走江湖十多年,第一次栽得这么没有面子啊……”抬起头,拧一把鼻涕,眼泪汪汪地望着眼前的光头大汉,“这位老大,我知道今天我是跑不掉了,那就不跑了……我不瞒你,兄弟名叫喇嘛,也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你可以打听打听。我还不是跟你吹,佛爷(扒手)行咱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
汉兴打了一个激灵,我说这个瘦得像螳螂的家伙怎么这么面熟呢,敢情刚才进烟馆的时候擦身过去的人就是他,他偷了我的钱!
这位自称喇嘛的瘦小汉子还在絮叨,光头汉子咳嗽一声,冲他歪歪头,转身就走。
喇嘛以为自己刚才的话起了作用,一骨碌爬起来,跳到光头汉子前面,朗声道:“知道爷们儿是谁了吧?来吧,跟兄弟过过‘码头’。”
光头汉子停住脚步,盯着他看了半晌,一笑:“元澄。”
元澄?汉兴吃了一惊,这不就是宪兵队到处通缉的那个道士吗?冷不丁出了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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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1)
喇嘛被元澄当猴耍。维持会的混混拿徐传灯练习拳脚。徐传灯感化所遇张彪。张彪描述结拜兄弟关成羽(元澄),徐传灯笑:“你说的那是关老爷嘛!”关成羽与小山斗法。
这边,喇嘛像千年老妖中了孙悟空的定身法似的呆立在元澄的面前,嘴巴张得像是能塞进一只脚去。
元澄居高临下扫了他一眼,喇嘛这才回过神来,打个哆嗦,一嘟噜屁似的粘在了元澄的身后:“澄哥……不,澄,澄爷!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今日相见,三生有幸……澄爷,不对呀,我跟你走干什么?你应该跟着我走才对呀,我‘顺’你的那样东西放在我妈那里。春园茶楼,我妈是那里的头牌……”猛抬头看见直勾勾盯着他看的汉兴,刷地拉下脸来,“看什么看?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贼?”
汉兴刚要张嘴就被元澄的一句话噎了回去:“你是徐家老大吧,这儿没你什么事儿。”
汉兴吃了一惊,他怎么知道我?更说不出话来了。
喇嘛看看元澄再看看汉兴,眼珠子一转,哇呀跳了起来:“四海兄弟一家人!走,哥儿仨一起吃碗相识酒去!”
汉兴早就听说三嫚儿有个不知道哪个是亲爹的儿子,从小就在窑子里厮混,徐家搬来下街之前他走了,据说他因为跟一个欺负他妈的嫖客拼命,捅了那个人一刀,警察抓他,他跟着一个江湖老贼闯荡江湖去了,没想到现在他回来了。这家伙的眉眼跟他妈十分相似,也是顶着一张刀条子似的驴脸,脸上有着与年龄极不般配的皱纹,跟拆散了的火车道一样。
喇嘛见徐汉兴看着他不言不语,说声“不敞亮”,拉一把元澄,嗖地蹿到了前面:“我先让我妈炒几个菜去。”
话音刚落,整个身子又皮筋似的被元澄拽了回来。
喇嘛一下子瘪了气,笑得比哭还难看:“澄爷这么喜欢动手?”
元澄不理他,偏过脑袋横了汉兴一眼:“你还在等什么?”
汉兴回过神来,抬手指指喇嘛,哼道:“他拿了我的东西。”
喇嘛翻个白眼,装模作样地拍了一把脑门:“哦,对对……”从腰里摸出包着钱的手绢来,一把甩给汉兴,“拿上赶紧走,你这个‘嘎杂子’(吝啬鬼)。”
捧着自己的钱,汉兴感觉有些别扭,哦,和着我遭了贼偷,还外带着挨贼数落的?刚想反腔,元澄过来,伸出双手压了压汉兴的肩膀:“不要告诉别人你见过我。改天我登门拜访令尊大人。”
“兄长认识家父?”汉兴感觉元澄刚才的话文质彬彬,跟他的形象很不相称,不由得问道。
“有些渊源,”元澄抽回手,盯着汉兴的眼睛点点头,“请回吧。”
汉兴没有走远,他蔽在一个草垛后面悄悄地瞅着这边。
喇嘛的手上高擎着一枚杯口大小的紫铜棋子,单腿跪在元澄的跟前:“澄爷,物归原主!”元澄搓两下手,掂起那枚棋子,冲天挥舞两下胳膊,猛地戳进裤腰,转身就走。喇嘛似乎是在等待元澄将他扶起来,半晌不见动静,抬头一看,元澄已经闪进了另一条胡同。喇嘛怪叫一声追了上去:“大哥,就这么走了,不怕我去宪兵队领赏?”刚追进胡同,一片落叶似的又飘回了刚才的地方。
汉兴笑了,这一定又是被元澄给打回来的。
前方响起一阵锣声,有人扯着嗓子喊:“皇军有令,各家各户关紧大门啦!屋里的不许出来,敲门的一律不开……”
汉兴快步往家赶,他害怕元澄走不脱,冷不丁去敲他家的门。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三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2)
雪片直溜溜地往下掉,雪幕中,汉兴看见对面急促地走来一群日本兵,日本兵的中间夹着一个高大的光头汉子,那汉子声嘶力竭地喊:“皇军,我是良民,你们不能抓我,我家里有八十多岁的老母……”声音戛然而止,汉兴定睛一看,那汉子的左肋被一个日本兵结结实实地捅了一刺刀,鲜血瞬间染红了棉袄。那汉子立时矮了不少,佝偻着身子往前踉跄几步,随即被两个日本兵倒架着胳膊往前拖去,雪地上留下一溜斑驳的血迹。这个人不会是元澄吧?汉兴闪到路边,偷眼打量,一时放下心来,那个人不是元澄……元澄,赶紧走吧,下街太危险。
“大哥,等,等我一下……”喇嘛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他的行姿很特别,像个被人打了一闷棍的娘们儿。
汉兴止住脚步,想笑,好歹忍住了:“你比我年纪大,别喊我大哥,我没那福气承受。”
“大哥别闹了……”喇嘛攀住汉兴的肩膀,歪嘴斜眼,一脸媚相,“还是你大呀,我知道你的。”
“那你长得可真够显老,”汉兴将他的手从自己的肩膀上拿开,“你怎么会认识我?”
“我妈经常念叨你们家,我妈想跟你爹……”
“你不回家陪你妈,跟着我干什么?”
“大哥……”喇嘛咽了一口唾沫,“兄弟想求你一件事儿。”
汉兴明白喇嘛的意思,不就是听说元澄要“登门拜访令尊大人”,想套近乎嘛。轻咳一声,矜持地笑了笑:“想结识江湖好汉?”喇嘛一愣神,鸡啄米似的点头:“正是正是!大哥帮忙挑个门帘。别的不说,就说他敢在鬼子的眼皮底下杀人就让我高看一眼……”汉兴一下子明白过来,北野武是元澄杀的,昨天夜里在桥上跟鬼子玩命的也是元澄,传说中那个从崂山下来专杀鬼子的人一定也是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好胆魄呀,这是一个真正的爷们儿……可是汉兴实在是瞧不起喇嘛这样的人,敷衍道:“兄弟放心,有机会我一定帮你美言几句。”
喇嘛嗷的一声跳起来:“好啊!大哥,就这么定了,明天我去你家等着。”
汉兴说声“那就等着”,倒退几步,撒腿就跑,心中全是弟弟的影子,传灯这工夫在哪儿?
此刻,徐传灯正被五花大绑着在宪兵队接受惩戒,打他的不是日本人,是维持会的几个混混,他们在拿他练习拳脚呢,传灯甚至看出其中一个家伙用的是八卦门的招式,打在*的身上,一掌一个紫印子。传灯这里正忍着怒火遭罪,小山来了。小山以前是“太阳胶皮”那帮日本浪人的头儿,现在当了宪兵队的小队长,这家伙强壮得像头大猩猩。传灯亲眼看见他在北湾码头赌拳时一腿扫断了南渠出名的“练家子”黑拳李的腰。
小山不说话,抓过传灯的胳膊,一个大背将他摔到墙角,随即进来几个日本兵,连拖带拉地将他架上了停在外面的一辆卡车。
车上押着的全是被五花大绑的中国爷们儿。
这是要把我送到哪里去?传灯懵了,拉我出去枪毙?传灯不想死,尤其是不想这样不明不白的死。
传灯一直以为自己是个真爷们儿,幻想着将来成为武松那样的好汉,行走江湖,替那些被官府和恶人欺压的百姓伸张正义。难道我就这么完蛋了?传灯的心中一阵阵地茫然,我没有做该死的事情啊,该死的是日本鬼子。鬼子刚开进下街的时候,传灯亲眼看见一个鬼子兵当街枪杀了一个喊口号的学生,鲜血从他的前胸喷出来,眼前一片红色,那个学生一声没吭,直挺挺地扑倒在洁白的雪地里……小日本儿欠下了中国人的血债呢,总有一天我要替中国人报仇,我要当武松那样的好汉……这样胡思乱想着,卡车就在十几里外的李村“感化所”门前停下了。书包 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第三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3)
车上的人被推下车,连成一串进了一个阴森森的大院。
四周静悄悄的,就像一座坟场……传灯偷眼一看,四周全是端着大枪的日本兵,高墙电网赫然在目。
清冷的月光洒在墙边的一棵树上,刚淋过雨的树叶在滴水,吧嗒吧嗒,一声比一声脆。
一群人被日本兵赶猪似的赶进了一个深如山洞的走廊,在一排铁栅栏前面停下了。
传灯刚刚站定就被一个鬼子从后面推了一把,一个趔趄撞进了一间黑得像煤窑的牢房。
里面隐约有喘息的声音,就像野兽在觅食……传灯紧着胸口,惶然呆在墙根,脑子空得像是被一把勺子给挖走了。
牢房里静了一会儿,突然响起一个低沉如老牛的声音:“娘的,这身行头真不赖。弟兄们,把他的衣裳给我扒了,麻溜的!”
传灯的魂儿好似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上,顺着说话的声音一看,对面的大通铺上斜躺着一个看不清眉眼的汉子,凭感觉,传灯知道这是一个长相凶恶的大个子,不由得哈了哈腰:“老大,不用麻烦大伙儿了,我自己来。”边脱棉袄边扫了旁边一眼。旁边或躺或坐着五六个同样看不清面目的人,身上都散发出一股奇异的煞气。传灯估计这些人都是犯了什么案子进来的,不然不会这样对待一个落难兄弟。在这之前,传灯就听一起在码头扛大包的兄弟说过,牢房里讲不得二十四孝,谁拳头硬谁说了算,传灯稳稳精神,当下打定了主意。
对面的汉子见传灯还在磨蹭,忽地跳过来,兜胸就是一脚。
这一脚很瓷实,传灯冷不防挨上,“咣当”一声,倒驴似的倒在墙根下的一堆乱草里。
大家以为传灯吃这一脚一时半会儿肯定爬不起来,发声喊,恶狗扑食一般抢向传灯,哪知道各自的手还没碰到传灯的棉袄就丢麻袋似的被一个一个丢了回来。大个子吃了一惊,拦住还想往上冲的几条汉子,冷眼看着硬生生立在墙角的传灯,闷声道:“兄弟哪个码头的?”
“下街西北角三号码头。”传灯自忖在这个地方不能过于逞强,故意将声音放低了一些。
“哈,彪子嘛,”旁边的一个瘦长汉子扑哧一声笑了,“没问你在哪干活儿,问你混哪路堂口呢。”
“堂口?”传灯更加茫然,“什么堂口?”
“罢了,”大个子摇摇手,冲传灯一皱眉头,“兄弟是下街人?”
“是,以前住在‘街里’,五年前搬到那儿的。”
“哦,”大个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周五常你认识?”
“认识,”传灯知道,周五常就是跟汉兴的伙计刘禄拜过把子的那个癞痢头,“他在我们下街卖肉,大哥认识他?”
“不认识,随便问问。”大个子悻悻地坐回了大通铺。
头顶上亮着一盏黄灯,像挂着一泡屎。借着灯光,传灯看清楚了,对面坐着的大个子是个满脸络腮胡子的胖子,他的脸上有一道蚯蚓似的刀疤,横跨鼻梁,这道刀疤让他看上去十分凶恶。这就结束了?他们也太熊蛋点儿了吧?
见传灯发愣,大个子横了他一眼:“傻站着干什么?坐呀。”
传灯哈了哈腰:“大哥,刚才我有点儿毛愣,您担待着点儿。”大个子摸一把脸,笑得有些尴尬:“没什么,刚才兄弟走眼了。和着你是个落在麻雀架子上的老鹰……”冲左右一摆头,“都他娘的看什么看?给我兄弟腾个位置!”
瘦长汉子扒拉扒拉屁股下的稻草,将身边的一个枕头搁到上面,随手一拍:“兄弟,过来坐。”

第三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4)
传灯刚想过去坐下,大个子冲他勾了勾指头:“到我这儿来。”
传灯瞅他一眼,感觉他似乎没有什么恶意,直接坐了过去。
大个子将身体倚到墙面上,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咂巴一下嘴,问:“兄弟怎么个称呼?”
传灯刚说出自己的名字,大个子就坐直了身子:“你家老爷子叫徐正义?”
传灯点了点头:“大哥认识我爹?”
大个子左右看了看,一捏传灯的胳膊:“待会儿说话。”
等大伙儿都睡下,大个子拉拉传灯,悄声道:“来,认识一下……”接下来,传灯知道了大个子的来路。大个子名叫张彪,家住下街东边的李村镇河北村,以前在“街里”拉洋车。民国二十二年,一起拉洋车的兄弟卫澄海“起局”当了土匪,张彪害怕受到牵连,回到李村参加了红枪会。红枪会被取缔以后,张彪拉起一帮兄弟干起了吃大户兼绑票的勾当。“其实我并不认识你家老爷子,”张彪喘口气,接着说,“今年秋上,我救了一个被鬼子兵追捕的道士……他快要死了,浑身是伤。他醒过来的时候,让我赶紧去一趟白云洞,他说他答应过师父,要把一个师兄留在那儿的一把刀送到该送的地方去。我去了,白云洞成了一片废墟,我扒拉了好长时间才找到那把刀……后来我知道这个道士叫元澄。在我家养伤期间,我发现这是一个真爷们儿,就跟他结拜了。过了几天他要走,说是要去下街找一个叫徐正义的老人家。”
“他要去找我爹?”传灯有些茫然。
“对,他是这么说的。你爹好像跟他的师父关系不错……”
“大哥你不会是因为救元澄这事儿被抓进来的吧?”
“跟他没有关系,跟周五常有关系,这次绑票‘失风’(走漏消息)了,是他给我‘递叶子’(传递信息)的……”
“没绑成功就进来了?这事儿有点冤呢……对了,周五常怎么没进来?”
“江湖上讲究的是‘牙口’二字,我是不会连累到他的。”
“好家伙,原来疤瘌周也不是个善人。”传灯感觉好笑,周五常一个丢进人堆得扒拉好几天才能找出来的主儿,竟然干这样的事情。
沉默片刻,张彪叹了一口气:“以后不能干这种事儿了,刀口舔血,不定什么时候就掉了脑袋。日本人来了,要共荣,讲究治安呢。你知道吗?刚抓我进来的时候,日本人动员我当汉奸呢,咱们这一带要成立什么侦缉队,让我参加。我参加个屁!当汉奸比当强盗还他娘的杂碎……我估计咱们很快就能出去,日本人现在会玩着呢,我听一个维持会的兄弟说,日本鬼子在咱们这一带捣鼓什么‘绥靖政策’,一般不会乱抓人。对待别的地方就不一样了,你没听说吗?前几天日本鬼子的*队去即墨灵山卫扫荡,又抢财物又杀人,还糟蹋了四十多个娘们儿呢。他奶奶的,这帮畜生不得好死!等老子出去……”
“嘘……”传灯推了他一把,“这种话可千万别瞎说,指不定还没出去就死在这里了。”
“知道,”张彪眨巴两下眼睛,嘶啦嘶啦地笑,“说着玩儿呢,别当真。”
“元澄从你那儿走了多长时间了?”传灯对元澄这个人充满好奇,不禁问道。
“十多天了吧,”张彪正起了脸色,“对了,你没看见有个陌生人去过你家?”
“没见过,”传灯摇了摇头,“他长什么模样?”
“大个子,红脸膛,丹凤眼,身材很结实,二十七八岁。从我那儿走的时候剃了头,一身短打扮,很利索,很精明的样子。”

第三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5)
“哦……”传灯看了一脸崇敬的张彪一眼,扑哧笑了,“你说的那是关老爷嘛!”
还真让徐传灯给说对了,元澄的俗家姓名还真是与关老爷搭边儿。“元澄”这个道号是白云洞道长康清阳给他起的,他的真名叫关成羽。两岁的时候,他的父亲没了,他娘告诉他,那年爹跟几个本家叔叔去青岛找活儿干,被日本人拉上了去日本的小火轮,后来他知道,那正是日本人第一次占据青岛的时候。爹是被抓了做劳工,现在死活不知。八岁的时候,娘也去了,是被痨病生生给憋死的。村里的一个教书先生收留了他。十多岁的时候,关成羽辞别先生,只身流浪到了青岛,他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找到自己的父亲。当这个愿望成了泡影,关成羽破罐子破摔,自称关大炮,浪迹在前海、大窑沟一带,逞凶斗勇,成了一个街头浪子。有一年,关成羽跟人打斗,伤得不轻,进城讲道的康清阳发现了奄奄一息的他……
徐传灯跟张彪在“感化所”谈起关成羽的时候,关成羽正跟踪小山的摩托队到了下街。
在日本宪兵队门口,小山下了摩托车,指挥一队鬼子兵进了宪兵队大门。
关成羽闪身躲到一堵矮墙后面,瞪着血红的眼睛盯着他。
此时,月明星稀,大街小巷没有一个人影,小山来回看了几眼,只身进了宪兵队旁边一条僻静的胡同。
关成羽绕出矮墙,从后腰掂出暗器,悄悄跟了上去。
一只蝙蝠悄没声息地从胡同上空滑过。
就在关成羽即将出手的刹那,小山猛然回身,手里的盒子炮火光一闪,随着两声枪响,小山不见了。
关成羽在地上翻滚一下,身子腾空跃起,箭一般扎回了刚才藏身的地方。
矮墙边,手里提着盒子炮的小山突然现身,枪管直指刚刚站起身来的关成羽:“我等你好久了。起来,跟我走。”
关成羽歪歪脑袋,举起双手,不说话,眯着眼睛看小山和从四面围过来的鬼子宪兵,脸上闪出一丝怪异的笑容。
小山将枪管戳到身边的墙面上,轻轻一撅,一只泛着冷光的金钱镖掉在结了冰的地面上,发出咔嗒一声轻响。
关成羽一怔,笑容一下子凝固在了脸上。
小山挺枪指着关成羽,用一只鞋底搓一下金钱镖,起脚,劈空抓在手里,冲左右一摆头,那帮鬼子呼啦一下扑向关成羽。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鬼子兵即将接近关成羽的刹那,关成羽旋风一般跳起来,两脚在墙壁上轻点几下,身子飘到小山的头顶,弯曲起来的一条胳膊当空向小山的脑袋砸下来。小山仰身躲过这致命的一击,双臂倒撑在地上,两条腿呈铰剪之势绞住了关成羽的腰。关成羽冷不防被摔向墙面,借着一股撞击的力量,一条腿蹬住墙面,一条腿横空踢向小山的后脑。小山偏头躲过,甩手一枪,随着一声清脆的枪响,手里的枪已经被关成羽跟上来的一脚踢飞了。关成羽的身子刚一落地,小山的腿就跟了过来,猛地踢中关成羽的腿弯,关成羽轰然跌倒。
就在小山老鹰一般即将扑住关成羽的时候,关成羽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双掌同时击出,小山受伤的野兽一样怪叫着撞向墙壁,墙头上的积雪被震落,扑啦啦将他盖住。关成羽错步上前,刚一出手就愣住了,乱雪之中的小山手里赫然多了一把闪着冷光的手枪。
双方正在僵持,小山的脖子猛然被什么东西砸中了,愣神的工夫,关成羽已经不见了。
胡同里响起一阵喧哗,旁边的鬼子仿佛刚刚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
胡同口,关成羽腾身越过矮墙,蜻蜓点水也似跨过大街,跃上墙头,纵身上了一户人家的房顶,眨眼不见。
与此同时,从胡同口的黑影里跳起一个人,这个人夜行的蝙蝠一般跟着关成羽上了屋脊,前后一打量,顺着房瓦溜了下去。
月光下,这个人一把抱住站在黑影里的关成羽:“澄爷,我救了你!”


第四章 少年英雄(1)
关成羽到徐家当起了伙计。徐汉兴去警备队当翻译。喇嘛救了关成羽。关成羽与徐老爷子对弈。紫铜棋子和豁口大刀。
腊八那天上午,徐传灯回家了。进门的时候,徐老爷子正吆五喝六地指挥几个精壮汉子往外抬装成一筐一筐的腌鱼,抬头看见傻站在那里的传灯,脸一沉,甩手进了堂屋。传灯跟进来,扑通一声跪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徐老爷子摸出烟荷包挖了一锅旱烟,打着火镰点上,不声不响地嘬了几口,在鞋底上磕灭烟,说声“起来吧”,转身又出了门。
传灯在地上跪了一阵,摸着锅台站起来,软着腿进了自己那屋,找出一套干净衣裳换了,怏怏地蹲到门口。
徐汉兴过来,用膝盖碰碰传灯的肩膀,抬腿进了堂屋。传灯跟进来,未曾开口先红了眼圈:“哥,多亏了你……”汉兴撇了撇嘴:“跟我用不着这么客气。以后出门的时候把眼瞪起来。要知道,这事儿要不是次郎出面,你怕是要在里面过这个年了。”
传灯吸溜两下鼻子,脖梗子一挺:“他那是应该的。”
汉兴横了他一眼:“应该的?我看你应该多在里面住几天才是。”
传灯被噎了一下,胡乱打岔:“快要过年了,我不来家待着,还能去哪里?哥,是栾光杆儿接我出来的。”
汉兴说:“他卖了个干巴人情。”
传灯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猜出自己这次倒霉,家里一定为他花了不少钱,没准儿还受过栾光杆儿的一顿“刺挠”。
汉兴见传灯不言语,明白他的心里在想些什么,捏捏他的胳膊,安慰道:“别再去想这事儿了,囫囵着回来就算咱赢了。”
“这也算赢了?”传灯哼了一声,耳朵边蓦地响起八卦掌打在身上的噼啪声……摸摸胳膊,疼,那是小山使大背的时候扳的。小山这小子到底什么意思?传灯记得自己走出感化所的时候,小山摸着他的肩膀说,我了解过了,你们家是大日本帝国的朋友,以后要跟皇军搞好亲善,甚至还伸出两条猩猩一样粗壮的胳膊抱了抱他,把他搞得晕头胀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妈的,狐狸哭兔子?
外面响起一阵马车行走的咔嚓声,传灯问:“要去城里卖鱼?”
汉兴说:“不是。次郎给联系的买卖,送去即墨呢,那边的皇协军要,是过年的年货。”
传灯笑了:“好买卖,二鬼子也就凑合着吃点儿臭鱼烂虾了。”
汉兴刚跟着笑了几声,徐老爷子进来了,用烟袋一横传灯:“来家了就别闲着,帮你哥收拾铺子去,他的铺子关张了。”
传灯吃了一惊:“关张了?为什么,不是干得挺好吗?”
汉兴拽了传灯的衣袖一把:“回头我跟你说。”
传灯跟着汉兴走到门口,徐老爷子的一声暴吼让他打了一个哆嗦:“汉兴,替我好好开导开导这头犟驴!”
院子里的鱼山不见了,阳光照在院子里,敞亮得像场院。
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背对着兄弟俩,将一个拴马用的石头碾子单手拎起来,往墙角轻轻一丢。
传灯一下子愣住了,这家伙好大的力气!今年秋上,传灯遵照他爹的吩咐,曾经想要把那个已经没有用处的碾子挪到墙角,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有挪动它,徐老爷子出来帮忙也不管用,只是将陷进地里的那半截松了松。
这个人莫非就是……传灯猛然打了一个激灵,掩口惊叫:“元澄?”
汉兴慌乱地推了他一把:“你不想要命了?告示上悬赏着的人,你提他做什么?”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四章 少年英雄(2)
传灯被汉兴推了个趔趄,身子已经到了门口:“咋了,你慌什么?”
汉兴搂着他的肩膀过街:“要过年了,说话注意着点儿。”
传灯眨巴了两下眼睛:“你肯定心里有事儿。说,刚才在咱家天井里搬碾子的那个伙计是不是元澄?”
汉兴张张嘴:“什么元澄啊,人家叫关成羽……别乱说话啊。”
传灯明白了,关成羽就是元澄!传灯记得在感化所的时候,张彪告诉过他,他跟元澄结拜的时候,元澄报的名号就是关成羽。当时传灯还在心里想,关成羽,关成羽,这个名字好响亮,元澄要成为关云长呢。张彪嘱咐他,千万不要把元澄的真名说出去,传灯说,说出去不是江湖好汉。张彪踌躇满志地说,将来出去,一定要找到关成羽,跟他一起打天下。传灯问,打什么样的天下?张彪说,混江湖,杀鬼子。传灯说,你跟鬼子有仇吗?张彪说,鬼子跟我把兄弟有仇就是跟我有仇。
栾凤山去接传灯出来的时候,张彪隔着铁栅栏问栾凤山,我什么时候出去?栾凤山说,你出不去啦,皇军优待你们这些江湖毛贼,去关东下煤窑。张彪大喊一声:“老天杀人不眨眼!”铁栅栏被他拍得像打雷。
回家的路上,栾凤山说,张彪外号大刀,是个扰乱共荣的匪首,皇军不杀他就算他赚大发了,还想出去?等着做苦力去吧。
“买卖好好的,怎么说关张就关张了?”收拾铺子的时候,传灯随口问汉兴。
“我告诉了你,你可别发毛啊……我找了个好活儿。”
“什么好活儿?”传灯估计汉兴这是要当汉奸了,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咱爹让我去警备队当翻译……”汉兴瞥传灯一眼,声音小得像蚊子,“这事儿是栾凤山提的,咱爹答应了。”
“你果然是当了汉奸!”传灯停了手,“呼哧”一下蹲到地上,鼻孔张得气死牛,“汉兴汉兴,汉奸汉奸,就差一个字儿呢。”
“我有中国人的良心,”汉兴跟着蹲下了,“再说,咱爹有咱爹的打算。”
“咱爹的心思我不知道,反正你要是去了警备队,街面上的人会说,老徐家出了一个汉奸。”
“老徐家不出汉奸!”汉兴冷不丁站起来,脸涨得通红,“你还记得咱俩上面有个大哥吗?他在南京当国军,杀鬼子!你知道不?咱们有两个娘,大哥的娘在民国三年死了,当时她在日本人开的丝厂上班,因为出了一批残品,被日本把头给活活打死了。那时候大哥才九岁。咱爹没有声张这事儿,让大哥去了崂山白云洞。大哥跟着康清阳学了一身武艺,日本人进山海关的时候,咱爹让大哥回来了,在家住了没几天就把他送去了军队,跟着王耀武将军。后来咱爹娶了咱妈,谁知道那年闹霍乱,咱娘又去世了……”
传灯听傻了眼,一时不知道自己该说点儿什么,傻呼呼地瞪着汉兴的嘴。
汉兴摸一把传灯的肩膀,接着说:“事到如今我就跟你说实话吧,你看见的那个人就是元澄!他一直没停止复仇……白云洞出事儿之前,跟大哥一起当兵的一个兄弟找到那里,把大哥用过的一把大刀放下,什么也没说就走了……那把刀是当年咱爹杀洋鬼子的时候用过的,大哥当兵前,咱爹传给了他……大哥在南京拿着这把刀杀鬼子,可是现在他死了,他被鬼子的炮弹给炸死了……”
传灯摇摇手不让汉兴说了,他的心乱得像麻,我竟然还有一个大哥,我竟然还有一个这么英雄的大哥,我大哥杀鬼子,我大哥是个真爷们儿……我大哥应该是关成羽的师兄。传灯感觉关成羽的做法有些不可理喻,既然你跟咱老徐家有这么一层关系,天上下刀子也应该先来照个面儿呀……忽然一想他曾经受过伤,心里稍微平静了一下。难道北野武是关成羽杀的?传灯的心猛然一抽,他下手可真够利落的!在感化所的时候,传灯听说,北野武中的是江湖暗器金钱镖,那只镖穿透北野武的心脏,生生卡在胸前的骨头里,费了好大的劲才抠下来。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第四章 少年英雄(3)
汉兴见传灯呆望着门口一言不发,抬脚勾了勾他的屁股:“别瞎琢磨了,干活儿。”
传灯的心怦怦跳着,话都说不利索了:“元澄杀人了……他为什么不躲起来?我看见路上到处都是鬼子……”
汉兴莞尔一笑:“他一直在跟鬼子周旋。不用担心,鬼子是抓不着他的。”
传灯还是很紧张:“从李村到沧口的路上到处都是鬼子,他们拿着元澄的画像,逢人就搜身。”
汉兴说:“他们那是虚张声势呢,关大哥的眼睛像鹰,警醒着呢,没事儿。”
两个人将最后一麻袋洋火堆到墙根,汉兴直起腰说:“以后无论咱爹说什么,你都不要犟嘴,惹老爷子生气当心挨鞋底子。”
一听这话,传灯下意识地摸了摸脸。
传灯打小就经常挨徐老爷子的鞋底子,刘禄笑话他的脸比汉兴的脸大,气死猪八戒吓死牛魔王。
一想起刘禄,传灯不禁问道:“刘二彪子呢?他怎么不来干活儿?”
汉兴说:“走啦,走好几天了。跟着疤瘌周闯济南府去了,说是要去发大财,工钱都没来得及拿。”
“跟着疤瘌周?”传灯瞪大了眼睛,“疤瘌周是个汉……”想起张彪说过的不能随便传江湖上的话,传灯猛然打住。
汉兴没有听清传灯在说什么,歪着脑袋问:“刚才你说啥?”
传灯笑道:“没什么,我说你不是汉奸,你是大大的良民,老徐家就等着你光宗耀祖呢。”
汉兴瞪眼看着转身出门的传灯,咕咚咽了一口唾沫:“没有我这个汉奸,你死在大牢里拉倒……”
传灯听见了汉兴嘟囔的是什么,站在街口,冲汉兴驴叫一声:“巴格牙路!”
汉兴兄弟俩一前一后进到大车店院子的时候,正碰见一溜小跑贼笑着从屋里出来的喇嘛,汉兴一怔:“你怎么来了?”喇嘛晃晃手里提着的一把酒壶,冲汉兴蛇一样地吐了一下舌头:“打酒去!干爹吩咐了,今天过节,打好的,东北老干烧!”晃过汉兴,看见正在打量他的徐传灯,冷不丁把两只枣核一样的眼珠子竖了起来,“看什么看?不认识了?我是这家的三公子!”
传灯让过他,问汉兴:“这小子谁呀?怎么跟个贼似的?”
汉兴笑了笑:“还真叫你说对了,他就是一个贼。三嫚儿家的,刚闯江湖回来,巴结咱家呢。”
传灯骂声杂种,拉拉汉兴的手,说:“刚才他说什么干爹,什么意思?是不是咱爹让他给‘黏糊’上了?”
汉兴打开传灯的手,笑道:“咱爹挺喜欢他的,好像还真有收他做干儿子的意思呢。”
传灯把鼻孔支得像两孔煤窑:“咱爹是咋想的?谁不知道三嫚儿家这个杂种是个什么玩意儿?他爹好像是个喇嘛……”
汉兴打断他道:“你了解他吗?咱家打从搬到下街就没见过他,别听街面上的人瞎传。”
传灯哼了一声:“反正我不想跟一个连自己的亲爹是谁都不知道的人做兄弟。”
汉兴将传灯拉到门后,小声说:“是关成羽带他过来拜见咱爹的。那天夜里,关成羽跟小山打斗,紧要关头喇嘛救了他。喇嘛说,他用自己拉的一泡屎砸中了小山的脖子。关成羽把旧伤勾起来了,喇嘛架着他走到咱家门口,晕倒了,喇嘛就敲开了咱家的门,喇嘛知道咱家跟次郎的关系……这小子挺仗义的,他亲眼看见关成羽杀了北野武,如果他真像别人说的那样是个杂碎,早就跑到宪兵队领赏去了。”
“关成羽要杀小山?”传灯倒吸了一口凉气,“能成吗?小山可不是个‘善茬子’,三个北野武也比不过一个小山。”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四章 少年英雄(4)
“是这话。那天关成羽差点儿被小山抓了……”汉兴皱了皱眉头。
传灯尽管替关成羽捏了一把汗,心里还是感觉痛快,关成羽在他的心目中就像一座山,让他感觉不快的是,关成羽这样的好汉,怎么会跟喇嘛这样一个江湖毛贼成了哥们儿呢?心里正毛糙着,肩膀冷不丁被人拍了一巴掌:“闪开闪开,本公子打酒回来啦!”
传灯侧过身子,抬腿就是一脚,踢空了,身子滴溜溜转了一个圈儿。
喇嘛取一个骑驴姿势,远远地站在屋檐下,直勾勾地看徐汉兴:“二哥,啥意思这是?这小子谁呀,这么愣?”
传灯颠个步还想上去踢他,汉兴拽住了他,冲喇嘛一瞪眼:“喊谁二哥?这才是二哥!”
喇嘛愣怔一下,将手里的酒壶往腋下一夹,风摆杨柳一般扭过来,前腿弓后退蹬,双手抱拳往肩膀后一倾:“小弟徐喇嘛参见二哥!”
传灯一下子被他气笑了,抬脚蹬住他的肩膀,猛一用力:“你也配姓徐?”
喇嘛直接躺倒了,那壶酒骨碌骨碌滚到了汉兴的脚下,汉兴捡起酒壶,摇着头进了堂屋。
里间的炕上,徐老爷子正盘腿坐在炕桌旁跟关成羽下象棋,脸色凝重得像诊病的郎中。
关成羽坐在徐老爷子的对面,眼睛瞅着棋盘,老僧入定一般安静。
传灯进门,拖一个凳子坐在炕下。
徐老爷子掂起一枚棋子,筛箩似的来回晃悠,传灯看得眼晕,抓住他的手,一下子摁在对方的“车”前面:“拱卒啊你倒是。”
关成羽抬头看了看传灯:“那就和棋了。”
传灯这才看清关成羽的长相。这是一张稍显秀长的脸,鼻梁高挺,眼睛细长,两道浓眉直插双鬓,整个脸庞棱角分明,下巴斧劈刀削般硬朗,如果不是刮得溜光的脑袋,这完全是画像里的关公。
徐老爷子走完一步棋,捻着胡须笑。
传灯发现关成羽的一只手在颤抖,手中紧紧地攥着一枚紫铜色的棋子。
徐老爷子捻了一阵胡子,惬意地打了个哈欠:“好好琢磨着啊年轻人,我先睡一觉等你。”
关成羽红了脸,咬咬牙,猛地亮出手里的那枚棋子。传灯看清楚了,那上面刻的字是“炮”。
徐老爷子一怔,忽地坐直了身子。
关成羽稍一迟疑,当的一声将紫铜棋子拍了下去。
徐老爷子愣了片刻,手捻胡子哈哈大笑:“还是我输了……好棋!”
关成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将紫铜棋子掖进腰里,脸上呈现出愧疚的笑容:“师叔是在让我呢……”
徐老爷子将山羊胡子卷上去,用力一弹:“这脾气我喜欢!只要还有希望,就永远不要服输!少年英雄,少年英雄啊……我以前听你师父说过,你小子有这个习惯,一动真格的就摸那个棋子。来,拿来我看。”
关成羽拿出棋子等徐老爷子看完,将棋子掖回后腰,语气一下子沉重起来:“这是我爹留给我的唯一一样东西。”
徐老爷子瞄一眼挂在墙上的那把豁口参差的大刀,点点头:“祖上留下的东西不能丢,他们在保佑后代呢。”
关成羽回了回头:“这把刀的来历我师父对我说过,是您祖上留给您的。”
徐老爷子叹了一口气:“是啊……不是你冒死带回来,怕是要让日本人给毁了呢。”
传灯忍不住插话道:“爹,这把刀什么时候传给我?”
徐老爷子侧过脸,盯着传灯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等你成人的时候,它就是你的。”
我已经十八岁了,还不算成人?传灯感觉有些不自在,讪讪地说:“关大哥,在感化所里我见过张彪……”
接下来,传灯将感化所里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关成羽。
关成羽扑拉几下刮得铁青的脑袋,轻声道:“他终于还是出事儿了。”
传灯说:“张大哥还不知道你杀人了呢。”
关成羽没接这个话茬儿,兀自自语:“我是不会丢下他不管的。”
传灯说:“你最好不要随便出门,鬼子到处抓你。”
关成羽笑笑,没有说话。
传灯瞅着关成羽,点点头,说:“对。鬼子也不一定想到你还会在下街呆着。”
关成羽挑一下眉毛,问传灯:“码头上还招人不?”
“招什么人呀,全是短工,去了就有活儿干。”传灯歪着一边嘴唇说,“日本人能干着呢,拼了命地从咱们这边往满洲里运货,什么都有,棉布,海货,粮食……穷哥们儿都需要钱啊,白天出大力,晚上赌拳。拳场上不论死活,签了生死文书的,死就死了。日本人没来的时候,政府还管,现在没人管了,死个把穷哥们儿谁还当回事?以前‘太阳胶皮’的那帮日本浪人也有去赌的,北野武和小山就经常去。还有一个叫山口敬一的,这家伙更狠,逮着个对手就下‘死把儿’。去年因为即墨那边过来的一个‘教场子的’(武师)赢了一个鬼子,这小子恼火了,跟那伙计过招的时候,冷不丁一拳下去,胸腔子都被他给打透了。”
关成羽将牙齿咬得咯咯响,腮帮子凸起筷子似的条条棱子:“明天去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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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码头风云(1)
北湾码头改名元仓码头。鬼子血洗白云洞。马脸汉子盯上关成羽。杨武挫败马脸汉子。栾凤山要杨武给面子。
下街西北角码头以前叫北湾码头,日本人来后改了名字,现在叫元仓码头。元仓码头在下街的西北方向,靠近“太阳胶皮”株式会社,往西一看,全是白茫茫的一片海。从这里运过来的货物有的被运往沧口火车站,有的直接转火轮去了日本,平时人声嘈杂,异常热闹。
戴一顶破毡帽,一身劳工打扮的关成羽扒拉着人群朝一个站在一只大铁箱上擎着木头牌子吆喝的马脸汉子走去,后面跟着贼眉鼠眼的喇嘛。
一群海鸥贴着海面低飞,海面上扑来的风夹杂着带腥味的雾水摔在脸上,刀割一样疼。
靠近被一群人围住的马脸汉子,关成羽摸一把湿漉漉的脸,回头问道:“传灯呢?”
喇嘛指指左边一个仓库模样的房子:“进去登记了。这小子是个跑堂的托生的,登什么记呀,别人都是自己找活儿干。”
关成羽横了他一眼:“喊他过来。”
喇嘛叫声“得令”,马戏团大变活人似的不见了踪影。
关成羽将破毡帽往下拉了拉,静听马脸汉子吆喝:“父老乡亲们,发财啦!大日本皇军优待咱穷哥们儿,去前湾码头扛活儿!想必大家都知道,前湾码头有干不完的活儿,以前国民政府欺负人,不让咱们这边的穷哥们儿过去抢饭碗;现在不一样啦,日本老爷打破了这个规矩,凡是来到青岛地面儿的穷哥们儿都可以去那里‘打食儿’!我可以毫不客气地告诉大家,那边的活儿油水大大的,只要你肯下力气,一天挣它三个大子儿不成问题!有了银子,你就等着快活去吧。有老有少的可以孝敬父母拉扯孩子,光棍一根的可以揣着银子逛窑子去!你连逛上它十天半月忙断家伙谁管你?老子腰里有货呀……来来来,赶紧报名,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啦……别挤别挤,一个一个来。”
关成羽明白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不是扛活儿,转念一想,也好,下街这边太危险,小山已经注意到他了,即便是隐藏得再深,也难免某一天不暴露在他的面前。目前收拾小山的机会似乎还不太成熟,应该一个一个地来,北野武死了,下一个应该是山口……不能再继续这样盲目地行事了。关成羽听说过北野武死后下街发生的情况,他知道因为这件事情,鬼子抓了不少人,有几个当天就死在了宪兵队。
早在北野武毙命之前,关成羽就知道洗劫白云洞的是下街的这帮鬼子宪兵,领头的是小山、北野武、山口敬一,带路的是一个满头癞痢的胖子。这个胖子很狡猾,关成羽费尽力气也没能打听出来他住在哪里,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他领了赏钱就消失在茫茫人海里。
白云洞遭劫的那天上午,关成羽在清风岭采药,突然看见白云洞上空腾起滚滚浓烟,翻山越岭赶过去的时候,白云洞成了一片火海。几个师兄横七竖八地躺在道观门口,师父被绑着站在天井中央,小山踹他的腿,让他跪下,师父不屈地昂着头。北野武在旁边一闪,随着一道军刀的亮光,师父的头颅飞出去,血如喷泉一样从肩膀中间喷射出来,阳光下灿烂如花。关成羽发疯一般冲了过去,刚接近道观,枪响了,关成羽轰然跌倒。山口单手挺着一杆三八步枪,狞笑着扑了过来,关成羽就地一滚,纵身跃下山涧……
畜生们,等着吧,我是不会放过你们的!关成羽的胸膛都要胀破了。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五章 码头风云(2)
“哎,那个大个子,你还在发什么愣?”马脸汉子点着人头,腾出一只手指着关成羽吆喝,“麻溜地报名啊,不想发财了?”
“报……报报报,”喇嘛拖着传灯挤了过来,一拉关成羽,“大哥,赶紧的呀,这买卖不错。”
“别急,”传灯征询地望了关成羽一眼,“快要过年了,咱们是不是先在这边干几天再说?”
关成羽不说话,冲马脸汉子举了举手。
“这兄弟是个爽快人!”马脸汉子跳下铁箱子,把身边的人往后一扒拉,“你们几个?”
传灯拉着喇嘛,凑到马脸汉子的跟前,指指关成羽:“三个。”
马脸汉子扫了关成羽一眼,脸上泛出一股不屑:“做苦力还拿架子?来,报一下名号。”
关成羽没有回头:“关成羽。”
马脸汉子皱了皱眉头:“关羽?我他妈还是张飞呢。”
“我是刘备,刘皇叔,”喇嘛嬉皮笑脸地往前凑了凑,“老大,他真的叫关羽啊,不信你问问他。”说着,将传灯往这边一拉。传灯刚要冲马脸汉子笑笑,马脸汉子当*了他一把:“我不管你们是哪路英豪,到这儿我说了算!”乜一眼关成羽,得意洋洋地说,“得罪了老子,没他的好活儿干。”见关成羽没听见似的盯着海面上的几只海鸥看,怏怏地横了一下脖子,“得,今天晦气,碰上个吃生米的……”挑着眉毛瞅喇嘛,嘴巴撅得像鸭子。喇嘛明白,慌忙掏出一根烟给他戳进嘴巴:“别嫌弃,哈德门。麻烦老大以后照应着点儿。”
马脸汉子抬抬下巴,鼻孔里哼出一溜烟:“嗯,好好干,爷们儿会照应你的。”回头望了望,“再没人了吧?没人点名走啦!”
点名的时候,马脸汉子不时瞟一眼关成羽,脸色忿忿的。
关成羽比别人高了足有半个头,站在人群当中,鹤立鸡群。
海风骤起,海浪咆哮。一群人吵吵嚷嚷地跟在马脸汉子后面出了码头。
关成羽抬头看了看天,乌云密布,零星的雪花飘飘摇摇地落下来。
传灯拽了拽关成羽的袖口:“天要晌午了呢,是不是那边的码头上管饭?”
关成羽说:“应该是吧。”
喇嘛一蹦三尺高:“嘿!小日本儿就是大手,要请咱哥们儿吃日本料理呢!”
马脸汉子晃过来,一指喇嘛:“小日本儿?想进局子是不是?大日本皇军!还请你吃日本料理呢,再这么‘慌慌’,老子请你吃棒子。”话像是说给喇嘛听的,眼睛却瞄着关成羽。关成羽漠然一笑,重新把脸转向了天空,天上有几只落单的海鸟在飞。
马脸汉子没趣地甩一下手里提溜着的那根用来举牌子的棍子:“你们都给我听好了,以后说话注意着点儿,不许小日本儿小日本儿地叫,要叫皇军,皇军!皇军对待咱们青岛地面上的人有恩,没见皇军怕咱们得病,还给父老乡亲们打预防针吗?这要是在外边……”“你干脆喊日本人爹得了。”前面蹲着的一个驼背汉子轻声嘟囔了一句。马脸汉子猛地抡起了棍子:“谁说的?站出来!”
人群里的嗡嗡声没有了,大家惊慌失措地互相碰几下眼光,全都垂下了脑袋。
马脸汉子偏着头望一个猴子一般蹲在地上的尖嘴汉子,尖嘴汉子拿眼轻轻一瞟对面的驼背汉子,蔫蔫地笑了。马脸汉子明白,挥舞几下棍子,直接奔那个驼背汉子去了:“*长在脸上,专戳老子的眼睛是不是?你当老子是聋汉?叫你骂我,叫你骂我!”驼背汉子在一阵噼里啪啦的棍棒声中蜷在了地上,头上的鲜血汩汩地淌在地上,瞬间结成了冰溜子。

第五章 码头风云(3)
传灯的双眼布满血丝,定定地瞅着关成羽。
关成羽依旧望着天,冷冷地摇了摇头。
突然,马脸汉子高擎着的胳膊被一只大手攥住了,马脸汉子遭了雷劈似的僵住身子,一脸惊恐。
这个攥着马脸汉子手腕的大汉长着一张狮子脸,鼻孔大张,脸上坑坑洼洼全是粉刺留下的疤痕,小琉璃球一样的眼睛寒气逼人。这双眼睛逼视着马脸汉子惊恐的脸,里面仿佛射出两支冷箭:“你不是中国人?”马脸汉子惨叫一声“大哥饶命”,手上的棍子不见了,那只手眼见得泛出紫青色,软软地垂了下来。大汉嗤一下鼻子,慢慢松开了手:“我不操你娘,你是不会管我叫爹的。”
马脸汉子疼得直吸气,面目扭曲得像抹布,跳一下脚,两眼弹球似的找寻刚才帮他指人的尖嘴汉子。
尖嘴汉子已经站到人群后面,坏笑一声蹲下了。
马脸汉子用左手捏着右手腕子,一步一步倒退着,突然转身:“你给我等着!”撞开人群,跌跌撞撞地过了马路。
大汉哈哈一笑:“等你娘来夹我呀,操。”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畅快的笑。
大汉弯腰拉起血人一般的驼背汉子,捏捏他的肩膀,板着脸说:“做人要有点儿血性,别这么窝囊。”
关成羽冷眼看着大汉,冲傻愣在那里的喇嘛努努嘴。
喇嘛凑到大汉身边,一抱拳:“好汉,过一下码头!”
大汉上下打量打量喇嘛,刚抱起来的拳又松开了:“哪路佛爷?”
喇嘛愣怔一下,竖起右手大拇指在鼻子上蹭蹭,大汉笑了:“哈哈,‘滑’(流窜或者逃跑)着?”
喇嘛红了脸:“嗯,‘滑’着。大哥高姓大名,在哪儿‘挂柱’(入伙)?”
大汉轻蔑地抬了抬下巴:“杨武。‘浪飞’(一个人干)。”
一直在旁边看着大汉的传灯一下子愣住了,杨武?这可是一条好汉!
早在徐家没搬来下街之前,传灯就听说过这个人。
一起混街头的兄弟传说,下街东面大马路那边出了两条好汉,是亲哥儿俩,老大叫杨文,老二叫杨武。兄弟俩老早就没了父母,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早先,兄弟俩跟着螳螂拳传人李昆山习武。李昆山行走江湖之后,兄弟俩没了管束,仗着一身武艺,到处“踢馆”(砸武场)扬名,最终得罪了台东警察署长乔立荣的小舅子,被抓进大牢待了几年。出来之后,兄弟俩破罐子破摔,索性上了崂山,投靠“青山保”大当家的胡占山,当了土匪。因为兄弟俩性子太直,又不喜欢下山折腾百姓,在山上吃不开,前几年回了家。杨文凑钱开了个铁匠铺,杨武在大马路那边拉洋车。日本人没来下街之前,下街人传说,杨武拉洋车拉了一个喝醉酒的日本浪人,日本浪人不给钱,被杨武直接拉到后海丢进了大海池子。警察抓他,他跑了,据说是又上了崂山……现在日本人可是回来了,难道他不怕日本人抓他?
这边,杨武看见了远远地打量他的关成羽,目光一下子直了。关成羽也愣了一下,两眼放出诧异的光来。
喇嘛好像看出了门道,拽一把杨武的胳膊,转身走向关成羽:“老大,找个地方说话?”
话音刚落,杨武已经冲过来了,一把抱住关成羽:“大炮,是你吗?”
关成羽用力搂了搂杨武:“是我。”
杨武松开关成羽,大嘴咧成了一只巨大的蛤蜊:“我日!真是山不转水转,咱哥们儿又凑到一起来啦。”
喇嘛兴奋如醉酒的猴子,攀着两个大个子的肩膀,尖声嚷嚷:“天下英雄一家人!走,吃酒去!”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第五章 码头风云(4)
关成羽眯着眼睛看杨武,杨武皱了皱眉头:“不急。我走了,怕这帮哥们儿有麻烦。”
旁边有几个人眼睛瞄着这边,悄悄挤出人群不见了踪影。传灯笑了,呵,这些家伙的胆子也太小了,关你们什么事儿?正要靠过来跟杨武打声招呼,人群突然骚动起来。传灯回头一看,马路对过呼啦啦冲过一群穿着维持会衣裳的人来,里面竟然还有拿他练八卦掌的那个斜眼混混。马脸汉子打足了气的皮球一般趾高气扬地跟在这帮人后面,咋咋呼呼地嚷:“别让他跑了!我就不信他不知道马王爷长了三只眼!哪儿去了,哪儿去了?那个破坏皇军劳务政策的反动分子哪儿去了?”他的胳膊用一条裹腿吊在脖子下面,就像半截烧火棍子。
杨武分开人群,乐呵呵地向他走了过去:“孙子,你找我是吧?来呀,爷爷等着你呢。”
那帮人从他的身边呼啦一下跳开,他们似乎不相信还有这么胆大包天的人,一个个瞪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斜眼混混对旁边的人说声“我撒泡尿去”,斜起身子,磨磨蹭蹭地溜出了人群。
马脸汉子左右看了看,脸色有些慌张:“哥儿几个,你们都怎么了?上呀,抓人呀……”
杨武歪着脖子哼了一声:“他们没那本事,还是你来吧,你行。”
马脸汉子大张着嘴巴,后退两步,转身想跑,还没挪动脚步,就被提着盒子炮赶过来的栾凤山撞了个趔趄。
马脸汉子遇到救星似的闪到栾凤山身后,手指簌簌地点晃过来的杨武:“就,就是这个不识好歹的*分子煽动闹事儿……”
栾凤山定睛一看笑眯眯看着他的杨武,将抬起来的枪垂下了:“武子,给个面子,跟我去一趟维持会。”
杨武轻蔑地嘬了一下牙花子:“你有这个面子吗?”
栾凤山将马脸汉子从身后拎出来:“他也去。解释清楚了你们就回来,该去码头扛活儿还去码头扛活儿。”
杨武微微一笑:“栾光杆儿,本来我可以跟着你去,可是现在不行,老子不跟汉奸打交道。”
栾凤山的脸上有些挂不住,抬腿踢了马脸汉子一脚:“瞎凑合什么!”冲杨武耸了耸肩膀,“面子要互相给,你不是不明白,江湖上讲究这个,凡事要适可而止,过了就不好。要知道,前年那事儿还没完呢。”
杨武伸出舌头舔舔嘴唇,一仰脑袋,放肆地笑了:“没完?没完你接着来呀……哈,栾光杆儿,告诉我,你究竟吞了我哥多少银子?我要让你乖乖地给老子吐出来。”
栾凤山怔了怔:“那事儿已经完了。刚才跟你开玩笑呢……武子,咱爷们儿在这一带混江湖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你说这事儿我要是不管,码头上的治安还怎么办……”说着,拿眼冲左右一瞟,“该怎么办还得怎么办!要知道,我的这帮兄弟也得吃饭,如果你不配合,我的兄弟就算失职,他们以后就没饭吃了,这个道理大家都明白。”
旁边的几个维持会混混领悟栾凤山的意思,对望一眼,哗啦亮出家伙,炸了蜂窝似的扑了上来。
杨武腾身跳到一块宽敞的地方,一把扯下自己的棉袄,露出一疙瘩一疙瘩的腱子肉来:“来吧,让爷爷痛痛快快地跟你们练一把!”
一个愣头愣脑的家伙端着长枪冲上来,嘴里大叫:“你不让哥们儿吃饭,哥们儿就对不住啦!”刚一接近杨武,身子就平空摔了出去,落在一堆陈雪上,砸出哗啦的一声脆响。杨武的脸上依然挂着微笑,后腿扎稳地面,前腿虚晃着,一条胳膊在上一条胳膊在下,悠悠地摆动:“不错,再来。”五个维持会互相一点头,抡着棍子扑了上来。杨武将一条胳膊穿过近前那个人的腋窝,另一条胳膊迅速插到左侧那个人的腰下,双肩一摇,粘住右侧那个人,迎面踢出两脚,五个人同时被摔进十几步远的一个大坑,哎哟声此起彼伏。
杨武的动作没变,依旧是那个螳螂捕蝉的架势:“不痛快,不痛快!栾光杆儿,你怎么不开枪?”
栾凤山似乎是看傻了,脸色焦黄,拴驴橛子一般撅着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马脸汉子急了,抓起栾凤山倒提着盒子炮的手,拽出枪来,猛地指向杨武。
杨武伸出一根指头朝他一下一下地勾:“来,靠近一点儿,打我的脑袋。”
马脸汉子的枪口歪了,回头看那帮维持会的人,一句“还不动手”还没说利索,肩胛骨上就挨了一枪托——吉永次郎赫然站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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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吉永太郎回来了(1)
徐传灯求吉永次郎放了杨武。吉永次郎向徐传灯表白自己有良心。吉永百惠去了礼贤中学教日语。次郎兄妹失散的大哥在长野联队第五混成旅当少佐。吉永太郎拜访徐老爷子。
马脸汉子回头一看,丢了枪,抬手一横已经站直了身子的杨武:“报告太君,这个暴民煽动闹事,扰乱共荣……”
吉永次郎皱着眉头转到他的前面,抬手给了他一个大嘴巴子:“扰乱共荣的是你!”
栾凤山凑上来,点头哈腰:“对,皇军说得对,是这个小子先打人的。太君,我们接到报警,迅速赶来处理事件……”
吉永次郎冲后面跟着的几个日本兵摆摆手,说了一句日本话,几个日本兵冲上来,将杨武团团围住。
马脸汉子顶着一脸紫青色的掌印,羊叫唤似的请示次郎:“太君,码头上活儿紧,我先带人走着?”
次郎挥挥手:“开路!”
马脸汉子如逢大赦,扬手喊叫:“老少爷们儿,上路啦——”
栾凤山站在一旁继续絮叨:“事情我已经处理完了。根据我的调查……”
传灯直直地瞪着次郎,心情复杂。
关成羽跟着人群走了几步,回头对传灯说:“救杨武,你有这个能耐。”
杨武已经被几个日本兵推搡着上了对面的马路牙子。
传灯把心一横,疾步走到次郎身边,瓮声道:“求你放了他,闹事儿的不是他。”
次郎将讪笑着望传灯的栾凤山扒拉到一边,瞥一眼传灯,问:“他是什么人?”
传灯的倔脾气又上来了:“不用你管,反正是那个把头先打人的,他破坏共荣,这事儿你得公平处理。”
次郎沉默片刻,开口说:“我可以放了他。希望你以后不要再做无聊的事情,那样对你,对大家都不好。”
传灯张了张嘴,想说“你们日本人更无聊”,看看正望着这边的杨武,不说话了。
栾凤山见状,慌忙圆场:“对,对对……小二你就是不懂事儿,以后可不能做伤感情的事儿了。次郎太君对你多好?太君打小生活在你们家,跟你们像亲兄弟一样。你爹老徐大哥经常出来讲,别看我这个儿子是个小日本儿……呸,呸呸,你瞧我这张嘴!老徐大哥说,次郎太君心肠软,对咱下街人好着呢。太君是个大大的好人……”
次郎伸出一根指头戳着栾凤山的胸口,一字一顿地说:“听着,维持会的职责不是起哄,是维持正常秩序。”
栾凤山连连点头:“幺西,幺西,我的明白。”冲提着裤子凑过来的斜眼混混一瞪眼,“带队滚蛋!”
斜眼混混刚要转身,传灯跳过去,当胸一脚:“还认识老子吧?”
斜眼混混似乎已经明白传灯跟次郎的关系,不敢回话,一步跳开,赶猪似的赶着那帮维持会的人过了马路。
栾凤山取一个锄头姿势杵在次郎对面,等候吩咐。
次郎冲围住杨武的日本兵喊了一句什么,回头对栾凤山说:“你可以走了。”
栾凤山说声“哈依”,紧着屁股走到晃过来的杨武身边,笑得十分尴尬:“武子,别怪我,兄弟也是为了你好。”
杨武没理他,走几步,转身加入到劳工队伍里,回头朝传灯这边打了一声口哨。
次郎想伸手摸摸传灯的肩膀,见传灯冷眼看着他,垂下手笑了笑:“要去前湾码头?”见传灯不说话,次郎收起了笑容,犹豫一下,垂下来的手还是摸上了传灯的肩膀,轻轻一按:“我们是好兄弟。”传灯拿开他的手,脸竟然红了:“是……百惠还好吧?”

第六章 吉永太郎回来了(2)
次郎点了点头:“她很好,去了礼贤中学,在中学教日语,是我大哥安排的……”舒一口气,默然垂下了眼皮,“我们找到大哥了。他从日本回来了,在长野联队第五混成旅当少佐……他知道我跟百惠这几年的遭遇,过几天要来拜会咱父亲。传灯,我知道你对我有些看法,可是我不想跟你解释,我们想的不一样。我只想请你相信,我吉永次郎有良心,我不会做出伤害大家的事情来,请你,也请乡亲们相信我。”
传灯定定地注视着次郎有些泛红的眼睛,突然不想说话了,心乱得像被人突然塞进去一把茅草。
次郎看看等在那边的劳工队伍,推一把传灯,反手挥了挥。
传灯转身向劳工队伍走去,脑子竟然有些晕。次郎找到大哥了,他的大哥是日本兵,我也曾经有过一个大哥,他当的是打日本兵的中国兵,可是他却死了。传灯恍惚看见次郎的大哥满手都是鲜血,他举着日本军刀,哇呀叫着在杀人,自己的大哥舞动大刀片子,迎着次郎的大哥扑上去,随即轰然倒地……你的大哥活着,我的大哥死了,这不公平!
传灯回头望着带队离开的次郎,眼睛瞪得生疼,心又硬了起来。
天快要晌午了,徐老爷子吩咐汉兴去街上买菜,中午要跟几个孩子好好喝一壶。
汉兴出门不长时间,门就被推开了,一个穿一身和服,长相清秀,上唇留一撮仁丹胡的精壮汉子垂头立在门口。
日本人?徐老爷子一怔:“请问先生找谁?”
精壮汉子抬起头来,一脸肃穆:“我是吉永次郎的哥哥,我叫吉永太郎,专程过来看望您老人家。”
徐老爷子连忙将他拉了进来:“稀客,稀客!早就听说你回来了……次郎和百惠怎么没一起来?”
吉永太郎将手里提的一包日本点心搁到炕桌上,把徐老爷子让到炕上,站在炕下又垂下了头:“我没让他们知道。”
徐老爷子“哦哦”两声,仔细打量眼前站着的这个三十来岁的日本人,目光闪过一丝沉郁:“哦,那样也好……太郎,民国十一年日本侨民回国的时候,你的年纪也不大是吧?”太郎矜持地点了点头:“不大,十五岁,一个坚强的大和少年。在海上,我的父母故去了。父母临终前嘱咐我,时局好了一定要回中国,一定要找到弟弟妹妹。我回国后参加了少年军,后来考入帝国陆军士官学校,再后来跟着长野荣二大佐登陆中国大陆。一踏上中国大陆的土地我就没有忘记寻找我的弟弟妹妹……”目光炯炯地扫了一眼窗外的天空,“现在我回来了,我终于找到他们了。”
“找到就好,找到就好,”徐老爷子有些伤感,拉他坐到炕上,添了一杯茶水递给他,“听说你也是在咱们中国出生的?”
“我是日本人,”吉永太郎弹到炕下,两腿一并,“我是光荣的帝国军人!我最重要的目的不是来找亲人,我肩负着建设大东亚共荣圈的光荣使命!当然,我感谢您收留过我的亲人,我感谢所有*人对我们一家的关照。可是我想说,我们的民族不同,我们的信仰也不同,我们是永远走不到一起的……您明白我的意思?请原谅。”
徐老爷子用手把玩着一只杯子,微笑着看他:“你称呼我们中国人是什么?”
吉永太郎的眼睛盯着天空中的一抹云彩,一动不动:“*人。”
徐老爷子的脸转向了窗外,山羊胡子微微颤动,眼睛望上了那一抹更高的云彩,半晌没有说话。
吉永太郎保持笔直的姿态,猛地一垂头:“我请求您放过我的弟弟,希望您和您的儿子以后不要再打扰他了,拜托。”
话音刚落,汉兴提着一篮子菜进来了,一抬头:“呦!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位就是次郎的大哥吧?”
吉永太郎没有抬头,冲徐老爷子又是一哈腰:“拜托了!”
徐老爷子将手里的杯子轻轻放下,冲汉兴点点头:“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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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风起云涌(1)
前湾码头,马脸汉子黄沙和尖嘴汉子韩仲春。徐老爷子预言汉兴与吉永百惠成不了。徐老爷子对刀落泪。吉永次郎告诉徐汉兴宪兵队要抓杨武。
前湾码头一派繁忙景象,劳工们在把头的呵斥声中往来穿梭,不时有号子声传来,显得十分嘈杂。
马脸汉子指挥刚来的这帮人在一个空地上停下,挥舞胳膊驴鸣般的吆喝:“老少爷们儿,工地到啦!我先自我介绍一下。兄弟姓黄,单名沙,以后你们可以叫我黄沙,也可以叫我黄头儿,我是你们这帮人的大掌柜!刚才在沧口那边,我没有跟各位讲清楚,其实这次你们来是给长野大佐扛活儿的!长野大佐你们知道是谁吗?皇军驻守青岛的最高司令长官长野荣二!是咱们青岛地区最大的官儿……好了,不跟你们啰唆啦,反正给长野老爷扛活儿是没有亏吃的,只要把活儿给我干好了,长野老爷大大有赏!有力气你就撒猛地出吧,用力气换洋钱,买卖公道!来,我给大家分分组,”指指正在跟杨武低语的关成羽,“哎,那个跟关老爷重名的大个子,你带着你旁边的伙计站到南边……”见杨武冷眼盯着他,一慌,转身走到尖嘴汉子身边,“老韩,你带你旁边的八个人去北边……”跳上一只木头箱子,继续分组。
关成羽点着身边的人:“杨武,传灯,喇嘛……旁边那几位,麻烦你们报一下名字。”
旁边的几个汉子拥上来,兴奋得脸都黄了:“太好了,我们哥儿几个不用怕被人欺负了,咱们组全是‘起闯’(牛气)爷们儿……”
几个汉子报完姓名,关成羽指着一个矮墩墩的胖子问:“你怎么不说话?”那汉子茫然地摇了摇头。
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凑上来说,这是个哑巴。
关成羽看了看他,感觉这个哑巴有些奇怪,看上去不太像是出过大力的,面色红润,两只手细皮嫩肉,像刮过毛的猪蹄。
哑巴见关成羽在看他,憨笑两声,紧着屁股闪到了一边。
关成羽收回目光,招呼大家往北边走。
杨武边走边扫了站在远处的尖嘴汉子一眼,将舌头顶在嘴唇上,啵地打了一下:“嚯,原来是他。好嘛,这下子码头上有戏可看了。”
喇嘛也在踅摸那个尖嘴汉子,闻声,连忙接话:“那伙计是谁呀,我怎么端详着他不是一般人呢?”
杨武微微一笑:“你说对了,他是‘合胜堂’(当地黑帮)的人,家住武胜街,离咱们那儿不远……”杨武拉过关成羽,眼睛斜着尖嘴汉子,低声说,这个尖嘴猴腮的家伙叫韩仲春,年少的时候跟着跤王杜三练过几年摔跤,因为性格怪僻,下手又黑,被杜三赶出了师门,后来他加入了一贯道,靠逞凶斗狠混事儿,一贯道被红枪会搅了局以后,这小子投靠了合胜堂总瓢把子王魁声,性子收敛了不少,据说他除了依旧心狠手辣以外,还很有心计,这几年竟然当上了合胜堂三当家的。
“他这样的人怎么会来码头扛活儿?”关成羽问。
“肯定有他的打算,”杨武说,“合胜堂是个什么底子谁不清楚?苍蝇一样,哪儿有血往哪儿飞。我估计他们这是打听到前湾码头有油水,想来控制这帮穷哥们儿,然后‘抽头’。不过他没有胆量对咱哥们儿咋样……”一看身边愣神的传灯,笑着撞了他一膀子,“刚才那事儿谢谢你啊。我听说你家收留过一个小日本儿,是不是就是刚才跟你说话的那个小白脸儿?”没等传灯回话,喇嘛高声嚷道:“我们老徐家不但收养过一个男小日本儿,还收养过一个女小日本儿!啧啧,那个女小日本儿长得真他娘的俊……”传灯猛地推了他一把:“滚蛋!”

第七章 风起云涌(2)
关成羽把几个伙计扒拉成一排,拉过杨武和传灯,对喇嘛说:“你去问一下姓黄的,咱们去哪边干。”
喇嘛一走,关成羽伸出一根指头,猛地戳了传灯的胸口一下:“以后不要对喇嘛这样,他是咱们的兄弟。”
传灯挨这一指头,感觉有些委屈,撇撇嘴:“我没对他咋样啊!他调戏百惠……不是,他说百惠长得俊……”
杨武一怔,仰起脖子哇啦哇啦地笑:“这也算调戏!”扭回头,冲传灯眨巴两下眼,一脸*,“那个小日本娘们儿真的很俊?”
传灯咽了一口唾沫:“武哥,你咋也这样?”
杨武嘬起大嘴,左右一晃,刚要说话,关成羽发话了:“你的脾气没改。”
杨武觍着脸装傻:“我没说什么吧?许小日本儿睡咱中国娘们儿,就不许咱中国爷们儿睡睡日本娘们儿?”
见关成羽不理他,杨武拉拉传灯,开始絮叨:“兄弟你知道沧口宪兵队有个叫山口的家伙吧?那家伙外号叫五十六,是个标准的色鬼。我们那边一个维持会的哥们儿说,这小子懂日本‘房道’,嫖窑姐儿的时候讲究着呢,每回都先干五十六下,然后再抱着人家的*折腾,这叫一个猛子五十六,歇口气再滚绣球。”“嘿嘿,有点儿意思哎……”喇嘛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这小子内行!”
关成羽摇着头笑了笑,问喇嘛:“那边怎么说的?”
喇嘛回过神来:“咳!黄沙被咱武哥给吓傻了,不敢过来呢。他说了,让你带人直接上三号库,那边有把头分活儿。”
关成羽轻蔑地瞄了正往这边踅摸的黄沙一眼:“再没别的了?”
喇嘛说:“有啊。他说,先干活后吃饭,晚上发工钱。愿意住下的有大铺,不愿意住的可以回家,别忘了每天清早上工,咱们可是登记过的,要是随便就不来了,皇军去家里抓,那就不是在这儿干了,得去东北下煤窑……吓唬谁呀,咱们家住哪里他都不知道呢,登记个名字有屁用?下煤窑,下煤窑,老子又不是没下过,当年老子在奉天干‘老荣’(扒手)‘失风’了,被鬼子罚去海林煤矿干了好几个月呢,幸亏……”
关成羽将他推进队伍里,招手示意大家向南边的三号仓库走,“下煤窑”三个字一直在脑子里盘桓。张彪现在去了哪里?不会是真的被鬼子押去关东煤窑了吧?想起当初张彪救他的往事,关成羽的心骤然抽紧了……兄弟,我一定要救你出来,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
下半晌了,关成羽他们还没回来,汉兴有些着急,对皱着眉头瞅挂在墙上的大刀的徐老爷子说:“菜都凉了,他们怎么还不回来呢?要不我去码头看看?”徐老爷子答非所问:“汉倭势不两立,这话自古就没错……”汉兴穿上棉袍,偷眼瞅瞅脸色凝重的徐老爷子,轻声道:“爹,太郎的事儿你不要太生气,他也是为次郎好,怕咱们接触他……”徐老爷子摇摇手,不住地咳嗽:“走吧,我知道是咋回事儿……见了成羽和传灯不要提这事儿,尤其是别跟喇嘛说。”汉兴点点头,刚要出门,徐老爷子喊住了他:“听说前几天次郎请你吃饭,百惠也在场?”
汉兴的脸刷地红了:“在……没说几句话呢。”
徐老爷子叹口气,垂下眼皮,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她应该有十九岁了吧?”
汉兴说:“是,她比次郎小了两岁,十九了,在礼贤中学教书呢。”
徐老爷子嗯了一声,语焉不详地说:“转眼成大姑娘了,那年从这儿走的时候还扎俩小辫儿呢。你们俩打小就好,快,真快啊……”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第七章 风起云涌(3)
汉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走也不是站也不是,忽悠忽悠地晃荡身子。
徐老爷子眯着眼睛瞅了汉兴半晌,无力地摇了摇手:“去吧。你不要有过分的想法,这事儿成不了。”
汉兴出门,徐老爷子摸着胸口在炕沿上倚了一阵,起身将挂在墙上的大刀拿下来,横在大腿上一下一下地摸,那些参差的豁口蹭过手指,沙沙响,就像有人在沙土下面说话。摸着摸着,徐老爷子的眼圈就红了,一颗豆大的眼泪砸在大刀片子上,发出铮的一声轻响。徐老爷子一激灵,轻叹一声,打开炕里头的一只红木箱,双手捧着大刀,轻轻放了进去。刚关上箱盖,天井里就响起喇嘛挨了夹子的老鼠一样的尖叫:“干爹,我回来啦!”徐老爷子抬起袖口擦了擦眼睛,退回炕沿,正襟危坐。
喇嘛一步闯进来,打手抓起一棵葱,上口就咬,辣得嘶啦嘶啦地吸溜嘴:“干,干爹……我们找到好活儿啦!给长野荣二扛活儿,一天三个大子儿,还不来赊账的……”
“慢点儿吃,”徐老爷子丢给他一块饼子,“你关大哥和传灯呢?”
“在码头上开始干啦,”喇嘛接过饼子,来回看两眼,随手丢回了炕桌,“我们不在元仓码头,去了前湾,那边好,活儿多得很。”
“你不在那边干活儿,回来干啥?”
“老爷子,别没有数啦,这是孝敬您呐,”喇嘛忙不迭地找筷子,“关老大怕你担心,让我先回来报个平安。”
徐老爷子往里挪了挪,招呼喇嘛上炕,顺手递给他一双筷子:“这些年你在外面闯荡,没给自己取个大号?”喇嘛嘿嘿一笑:“没来得及……不过这次有了,在码头上刚起的,叫刘备。关老大叫关羽,就差个张飞了,要不让传灯叫张飞?那可就齐活儿了。”
徐老爷子被他逗笑了,抬手摸摸他的脑袋:“你呀……我琢磨着你应该取个大号呢。”
喇嘛的眼珠子一转:“我也姓徐好不好?”
徐老爷子捻着胡须不说话。
喇嘛有些着急:“给个痛快话吧老爷子……那天汉兴说,如果我也姓徐,就叫徐汉杰好了。咋样?”
徐老爷子答非所问:“徐家的名字都是按辈分来的,传灯以前叫汉英,小时候痞,我送他去了湛山寺,是那里的和尚给他起的法号,后来再也没改。”喇嘛念叨几声传灯,咧开大嘴笑了:“好嘛,一个和尚一个喇嘛,这下子扯平了……秃驴,再让你欺负我。”
喇嘛刚笑完,汉兴一步闯了进来:“爹,刚才我碰上次郎了,次郎说宪兵队要去码头抓一个叫杨武的人,这个杨武认识传灯,次郎让传灯躲一下,别受连累。”徐老爷子不动声色:“这件事情牵扯不到传灯,那个叫杨武的犯那事儿我知道,”顿了顿,自言自语,“奇怪,那事儿不是早已经压下了吗?听说杨武他哥花了不少钱,连自家老屋和铁匠铺子都搭进去了呢……”汉兴插话说:“好像是杨武得罪了栾凤山,没准儿是栾凤山使的坏。”徐老爷子没有搭腔,兀自自言自语:“传灯怎么会认识他?”抬头一看,喇嘛不见了。
徐老爷子笑笑,问汉兴:“你遇见次郎的时候有没有别人看见?”
汉兴摇了摇头。
徐老爷子叹了一口气:“以后没有什么大事不要去接触他,时局不一样了……百惠已经回学校了吧?”
汉兴的脸又是一红:“回了,次郎送她走的。”
外面响起一阵摩托车驶过的声音,徐老爷子喃喃地嘟囔:“国破了,家亡了……咱中国人咋就这么苦呢……青岛地面先前是德国人,如今竟然被日本这个弹丸小国凌辱欺压……咱中国人活得窝囊呢,”仰起脖子灌了一盅酒,用手背擦着胡子上的酒渍,拿眼一瞪低头不语的汉兴,“挺起胸膛!你是个中国人,堂堂正正的中国爷们儿!你明白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你爷爷杀过洋人,你爹杀过洋人,你大哥也是,咱们徐家人不窝囊,要挺起腰杆子来!”


第八章 有汉奸(1)
韩仲春出了两趟码头。关成羽给杨武指道。喇嘛送走杨武。韩仲春的城府让喇嘛倒吸了一口凉气。杨武教训斜眼混混谷子。书生也走出了码头。黄沙向韩仲春发难。
前湾码头。关成羽卸下肩上的麻袋,用一根指头勾下额头上的汗水,用力甩一下手,接过传灯肩膀上的麻袋往火轮甲板上一丢,瞥一眼背着手在海堤上溜达的黄沙,对传灯说:“我走以后你不要随便跟这个人发生冲突,有事儿就躲着。”
“我倒没什么,武哥那个脾气能压得住?”
“我会嘱咐他的。”关成羽冲扛着麻袋过来的杨武勾手。
杨武从肩膀将麻袋滑到腿上,一用力,麻袋稳稳地落到了货堆上:“有事儿?”
关成羽扳过他的肩膀,小声说:“刚才我观察到韩仲春一直在打量你,他好像有什么心事,你当心着点儿。”
杨武笑得有些赖皮:“我当心他?他当心我才对。我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想砸我一家伙又没那胆量,想‘舔摸’我呢。”
关成羽皱了皱眉头:“没那么简单。刚才我看见他出了码头一趟,我怀疑这小子要‘闹妖’(捣鬼)。”
杨武哈哈大笑:“闹个鬼妖他?砸不死他才怪!大哥这事儿你别管,看我怎么收拾驴操的。”
关成羽伸出双手按了按杨武的肩膀:“别逞能,咱们的目的不在这里。”
“你来这里扛大包还有目的?”
“你小子净瞎寻思……”关成羽搂着杨武的脖子走到货堆后面,“听我说,我来这里扛包还真的有目的……”接下来,关成羽将自己这些年的遭遇对杨武叙说了一番,最后道:“所以,我要复仇!这事儿搁你身上你也会这么办。你不是也跟鬼子有仇吗?听说你爹娘都是那年被鬼子炮弹给炸死的。”
杨武打了一个寒战:“对,那是民国三年。”
“那么咱们就应该抱成一团跟鬼子干!”关成羽接着说,“我打算这几天先去找一个叫张彪的兄弟,不管找不找得到,我都会回来,也许回来的时候,年也就过了。你跟传灯和喇嘛好好待在这里,只要你还拿我当大哥对待,以后我关成羽就带着大家走另外一条道……”
杨武的牙齿咬得咯咯响,他似乎没在听关成羽后面的话,眼睛一直瞄着一个方向,鼻孔大张,白色的雾气从鼻孔里冲出来,飘散在眼前,让他的脸看上去就像一头暴怒的狮子。
海堤下面传来一阵汽艇靠岸的声音,不多时候,海堤上就站满了头戴钢盔手持三八大枪的鬼子兵。鬼子兵在海堤上站了片刻,呼啦呼啦跳下海堤,蚂蚁一样沿着码头西面的那条水泥路往北走,好像是在搜索什么人。不一会儿,北边就响起一阵炒豆般的枪声,刺鼻的硝烟味道夹杂在海风里扑向码头。码头上干活儿的人似乎对此司空见惯,几乎没有抬头观望的,这样的景象让关成羽感觉有些没趣。
杨武还在瞪着远处沉思。关成羽喘一口粗气,继续说:“这条道是什么样的道你应该明白,那就是把脑袋别在裤腰上,杀鬼子。”
“杀鬼子”这三个字杨武听清楚了,猛地一拳砸向货堆:“杀鬼子!”几只麻袋噼里啪啦滚到了甲板上。
关成羽点点头:“杀鬼子。”话锋一转,“中国人不打中国人,韩仲春只要不投靠日本鬼子,随他去,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杨武捏着下巴喘了一阵气,一挺脖颈:“听你的!不跟这个杂碎一般见识了……不对,要是他蹬鼻子上脸呢?咱哥们儿不吃这个呀。”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八章 有汉奸(2)
关成羽瞟瞟偷眼往这边看的韩仲春,笑道:“他是个‘角儿’,先让他唱,总有拉幕的人。”
杨武一怔:“谁来拉幕?你不是说中国人不打中国人吗?”
关成羽收起了笑容:“那得看他有没有中国种。”
“老少爷们儿,开饭啦——”站在海堤上的黄沙刚喊完这一嗓子,猛然看见正在说话的关成羽和杨武,嚷声“磨洋工”,跺一下脚刚要发怒,冷不丁瞅见杨武用一根指头在点他,踩碎的皮球一般萎靡下来,瘪着嗓子又吆喝了一声:“父老乡亲,开饭……”声音破得像窜稀。
等在一边的传灯靠过来,拉拉关成羽的胳膊,悄声说:“刚才我看见韩仲春又出去了一趟。”
关成羽刚要说话,就见喇嘛踩着滑轮似的奔了过来,心头一紧。
喇嘛冲过来,一把揪住杨武的裤腰,扯身就走。
杨武懵懂着踉跄几步,回头望望关成羽,关成羽料定发生了什么事情,轻轻点了点头。
杨武被喇嘛拉着,转瞬消失在人群当中。
关成羽退到一只箱子边,反身跳了上去。
杨武和喇嘛不见了,关成羽舒一口气,跳下箱子,拉着传灯向正在咋呼着维持秩序的黄沙走去:“哥儿几个没有饭碗,怎么吃?”
黄沙一见关成羽的身边没了杨武,口气一下子硬起来:“怎么吃?难道还让老子喂你不成?”见关成羽威风凛凛,有些胆怯,麻雀既然上了老鹰架子又不想下来,只好继续装,“老子也没有饭碗呢。一人俩馒头,咸菜自己抓,要喝稀饭这儿有瓢,轮流着过来舀……”见关成羽还在定定地瞅他,紧着屁股往后退了退,“赶紧吃啊,吃完还有干不完的活儿等着呢……三老四少,第一次吃饭都担待着点儿啊,皇军没预备吃饭家伙。”
传灯见关成羽直勾勾地盯着黄沙看,以为他在发怒,小声说:“大哥,不值得。”
关成羽“哦”了一声,眼睛突然闪过一丝冷光,他看见韩仲春从码头北边溜达过来,尽管貌似悠闲,但关成羽依然瞧出了端倪,他的脸上明显泛着一丝沮丧……这事儿跟这小子有关!关成羽下意识地摸了摸裤腰,裤腰里别着的紫铜棋子碰在他的手上,让他的心蓦然一硬。
“老大,我回来了。”喇嘛突然出现在关成羽的跟前,气不喘汗没出,一脸轻松。
“杨武走远了?”关成羽盯着喇嘛的眼睛问。
“飞了,鬼都抓不着他……”喇嘛惬意地眯着枣核眼,说话就像唱戏,“娘的,抓咱爷们儿?没门儿。”张眼朝向传灯,一晃脑袋,“咱爹说了,以后咱们就是亲兄弟!咱爹连名字都给我起好了,你猜叫什么?徐汉杰!多么威风的名字呀。”
传灯看出来喇嘛是在撒谎,皮笑肉不笑地搂了搂他的肩膀:“汉杰,你是我的亲兄弟,你也姓徐。”
喇嘛心说,不用烦,早晚我得姓徐……怏怏地退到了关成羽的身后。
关成羽笑笑,转身就走。
传灯跟在关成羽的身后往货堆那边走,喇嘛在后面顿了顿,一横脖子向蹲在那边喝稀饭的韩仲春走去。
韩仲春用眼角的余光看见了一步三晃走过来的喇嘛,没有抬头,继续吸溜吸溜地跟饭碗较劲。
喇嘛在韩仲春的跟前站了片刻,一跺脚:“乡亲,停一下,哥们儿有话问你。”
韩仲春没有抬头:“有话就说。”
喇嘛吆喝一声,感觉有些伤自尊,抬脚踩住了韩仲春的肩膀:“跟老子拿架子是不是?”
韩仲春将饭碗轻轻放到地上,把两只手插到袖管里,继续蹲着,样子就像半截木头。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八章 有汉奸(3)
这么一来,喇嘛感觉更加没有面子,脚上一使劲,韩仲春直接躺到了地上。
喇嘛提起另一只脚,刚要踢他的脑袋,传灯窜上来,拽着他就走。
喇嘛忿忿地嘟囔:“他娘!三弟你别拉我,看老子给他放上三升血再说!跟咱哥们儿叫板?看他长了几个蛋子……”走出去老远,猛一回头,韩仲春还在那边静静地躺着,身边两个面相凶恶的汉子往这边倾着身子,模样有些古怪。喇嘛怔了怔,发现这两条汉子的脚分别被韩仲春的两只脚勾着,动弹不得。喇嘛明白,那两个人是韩仲春的人,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好家伙,韩尖嘴儿好大的城府。传灯使劲拽一把愣在那里的喇嘛,喇嘛一个趔趄冲到了前面,传灯回过头,韩仲春已经站起来了,一手一个搂着两条汉子的肩膀走向自己的货堆,旁边的人呼啦一下围了过去。传灯明白了,韩仲春那个组的人全是他的兄弟。
码头西边的那条水泥路上快步跑来一队鬼子兵,等这队鬼子兵跳下海堤,喇嘛才发现,他们的后面用绳子倒拖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那个人已经死了,一扇肉似的被绳子扯进了大海。汽艇开动的声音从海堤下面冒上来,幽灵喘息一般瘆人。
杨武没有回家,他躲在大马路南头的一条胡同口,张着两眼冲一家小饭馆踅摸,身后有细雪飘落下来。
不一会儿,饭馆里晃出几个维持会的人来,打头的是拿传灯练过八卦掌的斜眼混混。斜眼混混嘴巴上撅着一根牙签,冲左右摆摆头,几个人散去。斜眼混混吐了牙签,摇摇晃晃地沿着大马路往北走,杨武将毡帽往下拉拉,绕出胡同跟了上去。
斜眼混混走到一条胡同口,犹豫一下,转身进了胡同。
杨武跳过马路,翻身越过一道矮墙,直接进了胡同。
斜眼混混站在一户人家的门口,淫邪地一笑,将敞开的黑绸褂子的扣子系上,扭扭裤腰掸掸袖口,抬手拍门:“三嫂开门,我来啦。”
等了一会儿,里面没有动静,斜眼混混有些着急,退到墙边,跳着脚往里看:“三嫂,三嫂,开门啦!呕……”脖子被一双大手猛地掐住了。杨武捏着他的脖子,将他顶在墙面上,笑眯眯地看着他:“谷子,还认识我吗?”谷子说不出话来,一个劲地扎煞手。
杨武把手松了:“说话。”
谷子吼地喘了一口气,捧着脖子蹲下了:“二,二哥……哎哟,掐死我了……”抬起憋成茄子色的脸,样子像刚死了爹又被人打了一闷棍似的,“二……二哥,你不是去了前湾码头吗,咋又回来了?二哥哎,上午那事儿真的不关我的事儿啊……兄弟一看是你,直接走了……二哥,别笑了,你一笑我就知道没好事儿……二,二哥,真的不关我的事儿呀,是栾会长……不,是栾光杆儿让我们去的。”
杨武嘬一下嘴巴,慢慢收起了笑容:“你知道刚才宪兵队的鬼子去码头抓过我吗?”
谷子一愣,头摇得拨浪鼓一般:“不知道,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啊……我一个打杂的,什么事情人家点着我?”
杨武偏过脑袋,斜着眼睛定定地瞅他的脸:“你们回去以后直接回了维持会?”
谷子的声音像哭:“可不是咋的?一回去老栾就火了,拿棍子挨个抽我们,说他养了一群白吃饭的猪……”一伸脖子,“你看看,你看看他把我给打的……”
杨武的手又掐上了他的脖子:“吃饭之前,栾光杆儿没出去过?”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第八章 有汉奸(4)
谷子又说不出话来了,只顾摇手。杨武撒了手,就势捏住了他的腮帮子:“我的脾气你是知道的,跟我撒谎就是一个死。”“真的,真的,”谷子这次是真的哭出了声音,“二哥,我敢跟你撒谎吗?我有几个脑袋让你割?老栾真的没出去,不信你去看看,这工夫他正在维持会跟几个兄弟喝酒呢……二哥,你是知道的,别看我练过几年‘三间’(武术),其实胆子小得跟蚂蚁一样,我敢跟你‘耍油壶’(斗心眼)?我上有老下有小,我不想留着腚眼儿攒粪了我?”
“那我就相信你一把,”杨武摸着下巴冲这户人家的大门一瞥,“这是谁家?”
谷子黄了脸,舌头舔得蛇信子一般:“是……是我的一个‘轧伙’(姘头),他男人去关东闯荡了,家里困难,我没事儿就过来接济接济她……”
“有你这么接济的吗?”杨武哼了一声,“人家男人回来不割了你的*才怪。”
“没事儿没事儿,”谷子觍着脸说,“他男人是个‘囊汤糟’(窝囊废),回来也拉倒……二哥,我可以走了吗?”
“慢着,”杨武的眼珠子一转,撅着嘴冲大门口顶,“这个娘们儿长得咋样?”
“咳!”谷子咧开大嘴笑了,“二哥你也整这玩意儿?好,这娘们儿长得好!除了屁股大点儿,跟画儿上画的似的。”
“他男人叫什么名字?”
“叫什么来着?让我想想……对,叫王老三,外号王麻子,老实得三棍子砸不出个屁来。二哥,兄弟仗义一把,给你们……”
“滚!”杨武猛地扇了他的脖颈子一把,“老子还需要你来牵线?滚蛋!”
谷子回头望一下那户人家的大门,恋恋不舍地眨巴两下眼睛,转身要走,杨武喊住了他:“回去以后不要跟别人说你见到过我。”
谷子连连哈腰:“不敢,不敢……二哥,你这么东躲西藏的不是个事儿呀,不如去找找老栾……”
杨武暴吼一声:“老子不当汉奸!”
谷子遭了雷劈似的哆嗦一下,撒腿就跑,墙头上的草被带起来的风摇动,簌簌地掉雪渣。
杨武追上去,拎着脖领将他拽了回来:“别着急走,帮我办件事儿再说。”
谷子巴不得赶紧离开这个活阎王,颤着嗓子说:“有事儿您尽管吩咐,兄弟上刀山下火海也帮你去办。”
“你先不要回维持会,”杨武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首先我得警告你,以后不许做伤害乡亲的事情,听见了没有?”
谷子蔫蔫地嘟囔:“我没做伤害乡亲的事情啊,也就是跟着栾光杆儿去抓过几个不听嚷嚷的刁民……哦,二哥你是说我找王麻子家的吧?实话跟你说啊二哥,兄弟一直没有得手呢,这个小娘们儿尽管*,可她的裤腰紧得很,我猜她这是故意的,我都来十几趟了,银子花了不少,她连手都没让我摸。有一次我借着酒劲想给她来个霸王硬上弓,你猜咋了?小娘们儿直接下了爪子,当场把我挠成了柳条筐……哎,二哥,这事儿您可别笑话我,您不也惦记着她呢嘛。”
杨武抬腿踢了他一脚:“你耳朵聋了?不是不让你提这事儿了吗?”扳过他的脖子,嘿嘿笑了一声,“这事儿别告诉别人啊……这样,你暂时先别回维持会,去我家找找我哥。注意,好好看着我家外面有没有鬼子汉奸什么的,如果感觉不对,你就回来告诉我,如果没什么异常,你喊我哥过来一趟,我有事儿跟他说。”
谷子说:“那你就在这儿等我?”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第八章 有汉奸(5)
杨武点点头:“就在这儿。”
谷子说声“那好”,挪动几步又站下了:“二哥,外面冷,要不我叫开门,你进去等着?屋里暖和。”
杨武摘了帽子,搔两把头皮:“也好。你叫门……对了,别说我是谁呀,就说我是你乡下来的表哥,记住喽。”
谷子一步跳到门口:“我知道,”抬手拍门,“三嫂,三嫂!三嫂你啥意思呀?我都叫一百遍门啦……”
墙头上响起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再叫一百遍俺也不开……哟,这是谁呀?长得真丑。”
谷子回头乜一眼杨武,刚想说话,杨武蔫蔫地开了腔:“我丑吗?你什么眼神啊。”
天色有些擦黑,纸灯笼般朦胧的月亮一点一点冒了出来。
关成羽用棉袄下摆擦着脸上的汗,招呼刚卸完最后一只麻袋的传灯过来,低声说:“你带喇嘛先回家,明天一早再来上工。回去以后不要跟老爷子提这边发生的事情,老人家容易有心事。还有,你打听一下杨武家住在哪里,想办法跟他联系上,嘱咐他先不要毛愣,在外面好好躲几天,需要他的时候我会找他的。”
传灯点点头,伸手想拉站在甲板上的喇嘛,喇嘛嗖的一下跳下来,身体轻快得像只麻雀。
关成羽拍拍喇嘛的肩膀,沉声道:“晚上没事儿你去探听一下合胜堂的底细,搞明白最近他们的活动情况,明天告诉我。”
喇嘛抬手打了一个响指:“这活儿我在行,放心。”
传灯丢给喇嘛一条脏兮兮的毛巾,眯着眼睛笑:“擦把汗,别乱了形象。”
喇嘛将毛巾摔了回去:“我有汗吗?空心汉子才有汗,兄弟我番强越脊健步如飞,从来就不知道汗长啥模样。”
关成羽摸了摸自己的脸:“哈,我有汗,我是空心汉子。”
喇嘛将耷拉到脸上的一缕头发甩上去,一脸不屑:“我是说传灯这个秃驴呢。”
传灯飞起一脚,不想半条腿被喇嘛抱在了怀里,心一慌,反手扯住喇嘛的一只胳膊,喇嘛的一声“功夫不到家”还没说利索,身子就飞了出去,呱唧一声砸在对面的一只木头箱子上。喇嘛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四下乱看,似乎是怕人笑话。传灯跟上去,当*了他一把:“谁告诉你我是秃驴的?”喇嘛一指西面的人群,说声“你看那是谁”,趁传灯转头的机会,猛然就是一个扫堂腿,随着一声“哎哟”,喇嘛抱着腿蜷在了地上:“三弟呀,你好硬的腿啊……”传灯的腿也被喇嘛扫疼了,跳几下脚,回头冲笑眯眯看他们的关成羽喊:“大哥,你说我该不该收拾他?”关成羽依旧笑:“按说应该,这小子嘴太碎,不过这次看在我的面子上就饶他一把,谁让他比你大呢。”
喇嘛伸出一只胳膊想让传灯把他拉起来,见传灯不理他,悻悻地爬起来,躲到了关成羽的身后。
关成羽拉过传灯,将喇嘛拽出来,把两个人的脑袋往起一碰:“好了,以后别这样闹了,咱们都是亲兄弟。”
黄沙站在一个高处嘟嘟地吹哨子,关成羽拉着传灯和喇嘛凑了过去。
黄沙咣啷咣啷提了几下手里的钱袋子:“大伙儿听着啊,领完了工钱,愿意在这儿住的就在这儿住下,皇军给安排住处……”
关成羽发现,不远处站着的韩仲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黄沙手里提着的钱袋子,表情十分晦涩。
关成羽跟在韩仲春后面过去领工钱,韩仲春有意无意地回了一下头:“天黑了。”
关成羽说:“嗯,天黑了,真快。”
随着一阵海风吹过,天果然一下子黑下来,就像打了一个黑闪。
韩仲春往前让让关成羽,一张手:“兄弟,你先来。”
关成羽做了个请的动作:“别客气,你来。”
韩仲春边报自己那帮人的名字边望天,刚刚出来的月亮没了,繁星密布,整个天空就像一只巨大的筛子。
关成羽将自己这个组的工钱领回来,招呼大家过来分钱。
一个浑身狐臭的汉子捻着几张票子嘟囔:“不是说好给三块现大洋的吗?这不是洋票嘛,在我们老家,这玩意儿不好使呢。”
那个书生模样的年轻汉子用肩膀碰碰他:“老哥你可以在这边把它换成苞米,回家不是一样换银元?老实说,咱们的工钱不低。”
狐臭汉子仿佛刚刚明白过来,张着大嘴笑了。
哑巴望着狐臭汉子,似笑非笑,目光中有一丝说不出来的冷意。
书生领过自己的钱,冲关成羽笑了笑:“你的两个兄弟走了。”
关成羽用胳膊将他往旁边一隔:“下一位。”
书生讪讪地摇摇头,捻着自己的工钱挤出了人群。关成羽发现,他直接走出了码头,头都没回,心中不觉一顿。
关成羽一帮人走到码头南门,正碰上站在一堆货物旁边嘀咕的黄沙和韩仲春,关成羽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
两个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黄沙几乎是在咧着嗓子喊:“你少跟老子来这一套!前天你是怎么跟我说的?老黄,没事儿,码头上哪个混账敢跟你顶牛,全看兄弟我的……我他妈看见你啥了?我他妈看见你个屌毛灰了!我被那个狮子头‘忙活’,你他娘的去了哪里?还跟老子在这儿装……”韩仲春的一只手貌似无意地捏着黄沙那只没受伤的胳膊,声音不高,但充满力度:“我说过的话是给自己做主的,麻烦你说话不要带上爹娘。”灯影下,黄沙的脸色突然僵硬起来,身子一抽一抽地想要把自己的胳膊从韩仲春的手里抽出来,可是不管用。
韩仲春看见了关成羽,撒开手,冲关成羽笑了笑:“兄弟,晚上你也住这儿?”
关成羽回笑一下,点点头:“也住这里。”
韩仲春侧脸对黄沙说声“以后你会明白的”,踱过来,冲关成羽伸出了一只手:“兄弟韩仲春。”
关成羽跟他握了握手:“关成羽。”
韩仲春抽回手,跟着关成羽走了两步,开口说:“还是住这里好,身上带着钱,走夜路不方便啊。”
关成羽附和道:“是啊,当心着点儿没坏处。”
韩仲春沉默片刻,歪头一瞥关成羽:“兄弟不面熟,哪儿的?”
关成羽指指前面走着的一群人:“你的兄弟在等你呢。”说完,大步上了马路牙子。
韩仲春站在当地愣怔片刻,仰面朝天,鸟叫似的哈哈几声,远处站着的黄沙冷不丁打了一个冷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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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喇嘛还是一个贼(1)
喇嘛借与徐传灯玩闹偷人钱财。喇嘛在东北当土匪时参加过抗联。杨文、杨武夜袭鬼子兵。在三嫚儿茶楼下撞见山口。喇嘛强调他妈不接待日本人。杨武和徐传灯打起喇嘛的歪主意。
路上除了三五成群巡逻的鬼子兵,见不到几个人,喇嘛紧撵几步追上闷头疾走的传灯:“我踅摸着,咱们这边跟东北差不多,一到晚上,中国人就不敢出来了……”冲迎面走过来的几个鬼子兵哈哈腰,“哈依,幺西!”见那几个鬼子不理他,低声嘟囔,“妈的,听不懂东京话?三弟,刚才我想明白了,武哥那档子事儿就是韩尖嘴儿捣鼓的。他干这事儿不一定是想当汉奸,他那是害怕武哥挡他的财路。”
“这个谁都明白,”传灯回了一下头,“武哥去了哪里?”
喇嘛说:“我把他送到大窑沟一个高丽窑子后门就走了,走的时候我看见武哥上了一辆洋车,往北走了。”
传灯停下脚步,站在一棵法国梧桐下来回瞅了两眼,对凑过来的喇嘛说:“咱们先不要回家,你办你的事儿,我办我的事儿。”
喇嘛点点头:“也好。那我先走了,一个小时以后咱们回家见。”
传灯故作不解地问:“回家?回哪个家?”
喇嘛噎了一下,嘿嘿地笑:“还有哪个家?咱家呗。”
传灯哧一下鼻子:“你自己没有家?”
喇嘛嬉皮笑脸地用肩膀碰了碰传灯:“那还算个家?在那边我睡不安稳觉,一宿哼哼唧唧的。”
“以前你怎么能睡着?”传灯逗他道。喇嘛张了张嘴:“那时候小,不明白事儿……咳,三弟你别说这样的话好不好?你还小,等你明白那是咋回事儿,你比我还睡不着呢……”猛地推了传灯的胸口一把,“你敢再跟我啰唆一遍试试?看我不抽你个半身不遂!”
传灯一愣,这小子什么意思?怎么冷不丁就上火了?刚想问他个明白,就见喇嘛捏着绿豆大的拳头奔他的面门来了,传灯一低身子,就势起脚,喇嘛被风吹着的纸片一样飘到了马路边,一下子撞在一个戴酱色礼帽,样子像是商人的中年人身上。
中年人往旁边闪了闪:“年轻人,走路别冒失。”
喇嘛冲他打了一个敬礼:“YES!”一踮脚上了马路牙子。
传灯上来拽住他的头发,用力一拉:“你他娘的发什么神经?”
喇嘛反着脑袋嘿嘿:“谁让你刺激我的?”
传灯撒了手,推一把他的脑袋:“你他妈还挺爱面子呢……好了,以后不提这事儿了。哎,刚才你说的是哪国话?喊谁爷爷?”喇嘛整理几下头发,洋洋自得:“英国话,‘老爷吉祥’的意思。你不懂,想学的话以后好好伺候着,我慢慢教你。你二哥不但懂英国话、日本话,还懂法兰西话、美国话、印度波兰话……”眼睛一下子直了,前面,刚才被他撞了一下的那个中年人被几个鬼子兵团团围住,中年人左冲右突出不来,凄厉地喊了一声:“你们谁懂日本话呀!告诉他们,快告诉他们,我不是坏人……”话音未落,身子软软地萎到了地上。
雪在飘。
一个日本兵从中年人的身上拔出枪刺,冲喇嘛这边一横枪杆:“开路!”
喇嘛缩紧脖子,拖着傻愣在那里的传灯撒腿就跑。
传灯的脑子懵得像一盆浆糊,眼前一片模糊。
冲到一条胡同口,喇嘛捂着胸口大口地喘了几口气,弯下腰使劲地呕吐。
传灯拍打几下他的后背,方才有些清醒,抬腿给了他一脚:“你不是懂日本话吗,刚才怎么不救那个人?”

第九章 喇嘛还是一个贼(2)
喇嘛直起腰,满嘴喷唾沫:“我……我懂个屁日本话啊我?吓死我了……小鬼子可真狠啊……”
传灯擦着脸上的冷汗,嘴里不住地嘟囔:“可不是咋的,可不是咋的?说杀人就杀人,说杀人就杀人……那个人是干什么的呢?”
喇嘛抻长脖子往刚才的那个地方瞅了两眼,那边已经没人了,喇嘛憋一口气,呼地吐了:“八成是抗联的……这边也有抗联?”
传灯问:“什么是抗联?”
喇嘛说:“抗联就是抗日*联军,是打鬼子的部队,他们在东北呢,头儿是一个叫杨靖宇的好汉,手下的人多着呢,成千上万,个个都是英雄好汉……”伸一下舌头,斜眼瞄着传灯说,“你别笑话我啊,那年我师父被奉天警察抓了,后来死在大牢里,没办法我就去了东北,在东北闯荡的时候当过几天胡子(土匪),后来我们那个‘绺子’(匪帮)的兄弟参加了抗联,我吃不了那个苦,就跑回来了……实话告诉你,我这次就是从东北跑回来的。本来我以为咱们这边能够太平一些,谁知道……唉,啥也不说了。你知道我为什么非要结识关大哥吗?你想,我一个江湖浪子,想要回下街过安生日子,没有个有能耐的大哥罩着能行吗?所以……”
传灯打断他道:“咱们还是别在这里晃荡了,赶紧办事儿,完事儿以后去我家碰头,有什么事情明天跟关大哥说。”
喇嘛想了想,开口说:“我没事儿,你当心着点儿。”
传灯一走,喇嘛出溜一下钻进胡同,从腰里拽出一个钱包,借着月光打开,匆匆将里面的钱抓出来,丢掉钱包,转身出了胡同。
西边高处的火车道亮起一溜灯光,接着传来隆隆的火车声,传灯穿过马路,快步跳上火车道,一步蹿上了刚好开过来的一列火车。
喇嘛站在胡同口呆了一阵,甩甩头,翻身上了对面的一堵石头墙。野猫似的蹲在墙头往刚才站的地方看了一会儿,喇嘛跳下墙,一溜小跑奔到了静静地躺在那里的中年人旁边。
冷风飕飕,枯枝摇摆,四周静悄悄一个人也没有。
喇嘛跪下来 磕了两个头,掏出那沓钱,掰出一半掖进那个人的脖领,站起来高声喊:“哪位好心人帮忙收尸?高酬劳啦!”
从街口的一只垃圾箱里冒出一个乱蓬蓬的脑袋,喇嘛冲他招招手:“兄弟帮个忙,这边有钱——”
那个人钻出垃圾箱,摇晃着往这边跑,喇嘛低头说声“大哥你好好睡吧”,转身隐入茫茫夜色。
传灯在下街南边的水清沟跳下那辆运煤的火车,犹豫片刻,一头扎进了通往大马路的那条小路。
小路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传灯仿佛是走在一条死寂的墓道里,天上的星星就像一只只鬼火。
日本鬼子是不是发疯了?大步走着的传灯闷闷地想,打从他们来了青岛就没干一件好事儿。传灯记得自己还小的时候,亲眼看见几个喝了酒的日本人在街上拦住一个女学生,麻袋似的来回推搡,那个女学生吓得哇哇大叫,裤子都尿湿了,一个挑着担子的小贩过去拉那几个日本人,被一个日本人用棍子活活打死在街头,鲜血染红了他的棉袄……他奶奶的,日本鬼子不得好死!传灯狠狠地咬着牙,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等着吧,总有一天,家仇国恨一起报!传灯猛地挺起了胸膛。
大马路这边同样沉静,整个街区就像一个阴森森的坟场。
敲了几户人家的门,没有人应答,传灯知道自己想要打听到杨武的家住在哪里几乎是不可能的,转身向下街走去。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第九章 喇嘛还是一个贼(3)
传灯打定了主意,明天暂时不去码头了,先找到杨武再说。
夜幕下的沧口火车站没有一丝动静,就像一头静静地趴在那儿的巨兽。
传灯没有从火车站下面的那个桥洞子走,他抄近路直接上了铁轨,沿着铁轨走了一阵,突然被几声清脆的枪响惊了一个趔趄。
传灯趴在铁轨上,张眼往枪响的地方瞅。
三个骑着脚踏车的汉子风驰电掣般冲进了夹在“太阳胶皮”与火车站中间的那个漆黑的桥洞子。
枪声又起,西边亮起一道道手电光,手电光交叉在一起,渔网一般乱。
随着一阵疯狂的犬吠声,手电光越来越近,传灯看见十几个牵着狼狗的鬼子兵野兽一般冲进了桥洞子。
桥洞里面顿时枪声大作……
传灯不敢在铁轨上趴了,他害怕鬼子兵直接将这一带包围,他害怕再一次被送进“感化所”。
就在传灯刚刚从铁轨上跳下来的时候,桥洞口传来一声尖利的口哨,三个手提匣子枪的汉子骑在脚踏车上,单手扶着车把,从传灯的身边呼啸而过。借着月光,传灯忽然发觉前面的那个人的背影有些熟悉……
桥洞那边除了偶尔响起一两声狼狗的呻吟,一片死寂。
骑车跑在前面的那个人是谁呢?传灯总觉得那个背影他见过,好像不是很远的人。
闷着头刚走近大车店,传灯就感觉有些不对头,大车店旁边的那条胡同里似乎有一个人在探头探脑地踅摸他。
传灯的胸口一紧,莫非是鬼子要来抓我?我也没干“破坏共荣”的事情呀……不怕,要是逃跑的话那就更麻烦了。
硬着头皮刚想叫门,肩膀上突然被一块坷垃打了一下,传灯回头一看,黑影里冒出一个模糊的人头。
杨武?传灯的胸口一松,猛然撑开的雨伞一般敞亮,哈!你在这儿等我呢,早知道这样,我费那么大的劲干啥。贴着墙根呼啦一下冲了过去。
杨武嘿嘿笑着,一把将传灯拉进了胡同:“兄弟,你回来得可真及时,我刚过来呢。怎么样,码头那边有什么动静?”传灯拉他往里凑了凑:“什么动静也没有。武哥,你没事儿吧?”杨武大大咧咧地摇了摇手:“我能有啥事儿?想让老子有事儿的还没生出来呢。关大炮呢,怎么没见他回来?”传灯说:“他今晚住那儿了,想摸摸韩尖嘴儿的情况,他说那是个畜生。”
杨武不说话了,默默地在嘴里咕唧唾沫,传灯打下一个贴在他鼻尖上的唾沫泡儿,问:“武哥有什么打算?”
杨武嘬嘬嘴唇,哈哈笑道:“暂时还没有什么打算,现在我入了关大炮的‘码头帮’,一切听他的吩咐。”
传灯跟着笑了:“武哥跟我想的一样哎……哈哈,我不知道关大哥是什么想法,反正我想杀鬼子。”
杨武收起了笑容:“你跟鬼子有仇?”
传灯说:“咱中国人跟鬼子都有仇,咱中国人都应该杀鬼子当英雄,我大哥就是杀鬼子的英雄。”
杨武顿了顿,又笑了:“我当不了英雄,我就想当个真爷们儿。”
传灯的一句“那还不是一样”还没说利索,眼睛一下子直了:“有人!”
对面稳稳地踱过来一个高大的人影。
杨武拉一把传灯,微微一笑:“别怕,那是我哥。”
那个人走到传灯的对面,阴着脸问:“大炮呢?”
传灯顾不上回答,直勾勾地望着眼前这个比自己高出一个头来的大汉:“大哥,你就是杨文吧?”
大汉嗯了一声:“关大炮呢?”
没等传灯说话,杨武接口道:“在码头有事儿,不回来了。哥,嫂子咋样?”

第九章 喇嘛还是一个贼(4)
“生了,是个小子。”杨文闷声道,“大炮好端端的下山做什么?”
杨武说:“这事儿我没来得及跟你说,白云洞遭难了……”接下来,杨武把白云洞遭了鬼子洗劫的事情对杨文说了一遍。
杨文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闷声道:“以后你不要去王寡妇家了,伤天理。”
杨武想说什么,被杨文拦住了:“别跟我犟嘴。”
杨武撇几下嘴不说话了。
杨文直直地盯着传灯看了一会儿,沉声说:“好好跟着关大炮,没错。”
不知因为什么,传灯竟然有些害怕杨文,脊背冷飕飕的,头都点不利索了:“那是那是……”
沉默一会儿,杨文叹了一口气,抬手摸了摸杨武的肩膀:“老二,别怪我说你,以后把性子稍微收敛一点儿,没坏处。”
杨武嗫嚅道:“什么性子?一个破鞋,谁穿不是穿?”
杨文拿开了手:“我不是说这个……想想你今天的事儿。”
杨武耸耸肩膀说:“这事儿怨不得我,谁见了也得出手,那小子太欺负人了……哥,不说这些了,你回吧。”
杨文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对传灯说:“明天你见了大炮,告诉他让他安稳活着,他的仇我帮他报,如果哪天他回来,你去告诉我一声,我来见他。”转头看了看低头不语的杨武,“老二,我知道你现在没有合适的地方躲,王寡妇那事儿你自己酌量着来,我希望你不要上人家的炕,这事儿传出去不好听。等事情消停下去我找你,哥有个打算,到时候跟你商量。放心,这次我不花冤枉钱了,我也没有钱打发他们。还有,你不要去找栾凤山的事儿,那事儿不怨他,钱是我自愿给的,他也帮了咱们,事情就算过去了。你还有别的事吗?”
杨武摇了摇头:“没了。你走吧,好好照顾嫂子和我侄儿。”
杨文点点头,大步过了马路。
传灯舒了一口气,摸着脖颈子说:“武哥,我怎么觉得文哥跟关大哥一样,浑身煞气呢?”
杨武笑道:“这都是被人给逼的。”左右一看,“喇嘛呢?”
刚问完这话,街西口就野猫一样窜过一条黑影,杨武捏着下巴笑了:“哈,说曹操曹操就到,那不是来了?”
传灯刚一回头,喇嘛就站在了他的跟前:“三弟,我回来啦!”猛抬头看见杨武,咧开蛤蟆大的嘴巴笑了,“好家伙,刚才我还在想,如果武哥在就好了,兄弟三个好好喝上一场,”展开双臂,一边一个搂住了传灯和杨武,“走吧哥儿俩,兄弟徐汉杰请你们下馆子去!”
传灯抽着身子不走:“你哪来的钱下馆子?”
喇嘛将手里攥着的一卷子钞票当空一晃:“小意思,喇嘛要是没钱就跟大海里没有水一样。”
三个人刚走了几步,就看见胡同口有人影一晃,杨武一手一个将喇嘛和传灯拉到墙根,悄悄蹲下了。
胡同口响起一阵唱歌声,咿里哇啦狼嚎一般。
喇嘛呸呸吐了两口痰:“妈了个巴子的,小日本儿报丧呢。”
杨武嘘了一声:“别说话,”拉拉传灯的胳膊,“你看前面晃荡的那个胖子是不是山口?”
传灯定睛一看,咕咚将嘴里的一口唾沫咽了下去:“没错,是他!”
胡同口摇摇晃晃地站了五六个敞着军装的鬼子,身材壮实得像只碌碡滚子的山口挥舞着胳膊,驴鸣一样地唱歌。一个鬼子跌跌撞撞地钻到他的前面,掏一把他的裤裆,狂呼“幺西”。杨武的眼睛像是冒出了火,牙齿咬得咯咯响:“这帮畜生又过瘾了!喇嘛,你娘咋干这种活儿呢?妈的,老子恨不得一把火烧了茶楼……”“武哥,我妈从来不接待日本人,”喇嘛的声音软得像风,“我妈最恨日本人了,小的时候我妈对我说,日本人的钱脏,身子也脏,跟他们干那事儿下辈子托生成猪。武哥,咱们还是走吧,换个地方,我的心里不好受。”
“换啥地方?老子非要去茶楼!”杨武攥紧了拳头,“我倒要看看在咱们中国人的地盘上,中国人到底怕他们什么!”
“那就……那就去?”喇嘛的声音越发小,“等他们走了再说吧。”
“我怕他们个鸟!”杨武说着就要站起来,传灯一把拽住了他:“他们有枪,忍一忍,关大哥等着咱们呢。”
“管我是吧?”杨武尽管硬着脖子,身子还是软了下来,“妈的,先饶你们一把,账早晚要算清。”
几个鬼子在胡同口嚎丧了一阵,搂在一起,打闹着朝宪兵队的方向走去。
杨武站起来,冲他们做了个下流动作,一脚勾起木呆呆蹲在地上的喇嘛:“吓破胆了?”
喇嘛勉强挺了挺胸脯:“没,没呢。三弟,你的事情比我办得好,你找到武哥了。”
传灯问:“你去过合胜堂了吗?”喇嘛蔫蔫地晃了一下脑袋:“去了,里面阴森森的,我没敢进去……以后再说吧。武哥,我不是害怕日本鬼子,我是心里窝囊……你说,你说我娘干点儿什么不好?可也是,我娘要是不干这个,我从哪儿来的?武哥,你得相信我的话,我娘真的没伺候过鬼子。在码头上你说,山口是把逛窑子的好手,这我信,可是我娘决不会跟他玩‘五十六滚绣球’那一套。”
“你娘的,”杨武扑哧一下笑了,“你真不愧是窑子铺里长大的,这都什么话呀。不过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一件事儿来,”将正阴着脸望天的传灯往跟前一拉,“兄弟,你说咱们这么办好不好?”捏着传灯的耳朵嘀咕了几句,“怎么样?这么一来,咱们不但出了一口恶气,还帮关大炮报了仇,多好?”传灯撅嘴指指一脸茫然的喇嘛:“他能同意?”
杨武搂过喇嘛的脖子,小声说:“汉杰,刚才传灯说你长得比我丑,我扇了他一巴掌,我说你长得比我俊,打扮起来娘们儿不换。”
喇嘛一下子来了精神,伸出舌头在两只巴掌上嗖嗖舔了几下,贴着两鬓刷地一抹:“真的?我真的有那么俊?”
杨武说:“真的真的,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还纳闷呢,这是谁家的姑娘女扮男装出来扛活儿?原来是你。”
喇嘛忿忿地乜了一旁正襟危站的传灯一眼:“反正比他强……”一怔,“你们俩不是想编个‘筐儿’让我往里钻吧?”
杨武咳嗽一声,正色道:“你想哪儿去了,亲兄弟能干那样的事儿?走吧走吧,喝酒去。”
看着勾肩搭背走在前面的杨武和传灯,喇嘛眯着眼睛想,杨武是条狼,徐传灯是个狐狸,这俩家伙一定想给我下个什么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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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血色高原全文阅读 作者:高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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揭露20世纪中国农村的沧桑巨变:血色高原 作者:高鸿


《血色高原》第一章(1)
早晨天刚麻麻亮,外公便离开了党庄,开始往徐州赶。听说日本鬼子已经占领了枣庄,离党庄不过两天路程。天空集结着一群黑色云霾,舒展筋骨,气势汹汹像要扑下来。远处的村庄已渐渐模糊,几缕细细的炊烟扶摇直上,像点燃的导火索,随时都有可能引爆那黑色的阴霾。路边的池塘里浮着一层薄雾,隐隐约约,透着一股春意。谁家的两头猪正在地里打架,发出“嗷嗷”的叫声,公猪兴奋地舔着母猪的脊背,一副非常满意的样子——骚货。外公不知怎么便骂了一句,心里却哑然失笑。想起女人晚上疯狂的样子,外公有一种被*了的感觉——这骚婆娘!外公又骂了一句,隐隐地觉得下面不舒服,好像有点痛,胀胀的,肿得难受。站住了想撒尿,却又尿不出来。女人25岁,比外公小10岁,人长得顺溜,手脚也麻利,把外公伺候得很舒坦。女人是外公娶回来的第二个婆娘,外婆在生母亲的时候难产,死于大出血。母亲于是一生下来便没了娘,靠一只大山羊把她喂活。外公现在有两个孩子,儿子已快10岁了,比母亲大5岁。那时,外公的家底是比较殷实的,家里除了北边的大瓦房,东西两边还盖了厢房,南面的厢房里喂着几口剽悍的牲口,有两头骡子,一头牛。骡子已被外公卖掉,兵荒马乱的,留着都是祸害,因此外公决定将这头犍牛也拉到徐州,趁现在日本人还没来,先处理掉。外公是见识卓远的那种人,不像庄里其他的几户,把牲畜看得比命还金贵——唉,眼看人都活不下去了,留牲畜有啥用?
外公在心里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外公是在妻子死后的第二年娶了现在的女人。女人叫张艳艳,那时已20多岁,像一棵熟透了的柿蛋,等待着采摘。她的母亲眼头有些高,挑花了眼,使她错过了美妙年华。外公那时虽已30多岁,并且还拖了两个孩子,但光景不错,人长得又壮实,又魁梧,很有男子汉的味道。女人对外公一见钟情,并认定这就是自己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因此在见过第一面后,便将自己奉献了出来。外公还记得那是一个春日的正午,他们在集上相遇了。阳光稀薄地映在女人的脸上,她的表情丰富而张扬,一半是扭捏,一半是期待,欲说还休的样子,令人生出无限遐想。外公把女人弄到铺子里吃了点东西,问女人是否愿意跟他回去?女人拿眼睨斜着看他,见外公热辣辣的目光
正在自己的胸部巡视,就倏地红了脸,低了头,白白嫩嫩的脸上像扑了一层花粉,弥漫着一股欲望的气息。外公说话的时候太阳在云端跳跃了一下,发出“沙沙”的爆响。外公站起来,抓住女人的手。女人没有挣扎,随着外公一阵风尘仆仆,来到了郊外的小山上。小山上树林茂密,人迹罕至,一缕春日的阳光透过树隙洒了下来,懒洋洋地透着一丝暧昧。外公不费什么事便剥光了女人,轻车熟路地进入了一番领域。一年多没近女人了,外公觉得特别兴奋,因此他气喘吁吁,热汗淋漓。树影斑驳地涂抹在女人的身上,女人白花花的身子一耸一耸地抖擞,发出不知是痛苦还是兴奋的叫声,双手紧紧地抓了外公的脊背,抓得很紧很紧。完事后外公才觉得脊背上疼痛,用手一摸,竟全是血……
女人到家后干活很踏实,饭做得也不错,但在对待孩子的问题上让外公很恼火。她常常在外公不在的时候让母亲兄妹饿肚子,有时宁愿把多余饭菜倒掉喂狗,也不让他们吃。她满以为只要伺候好外公,自己便在家里有了位置,没想到招来外公的拳脚,女人因此从心里对两个孩子充满了仇恨。于是,她便开始期盼着自己的孩子。可是过门一年多了,工作没少做,肚子却昧着良心,没一点反应,这让她有些失望。她因此花费了更多心思在外公身上,几乎每晚都拼着身子让他快乐。渐渐地,她感觉外公已经没有原来的激情了,有时下地回来,吃完饭倒头就睡。劳作了一天,外公一挨枕头就开始打呼噜。女人辗转反侧,一双手便在男人的身上探索,外公迷迷糊糊地给了她一肘,女人悻悻地把手缩了回去,眼泪就下来了。

《血色高原》第一章(2)
那天晚上时辰还早,外公早早便上了床。女人收拾完家什后洗了个澡,悄悄地钻到外公被窝里,浑身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胰子味(农村人用猪的胰腺做的肥皂)。外公狠狠地打了个喷嚏,便觉得有一只手伸了过来,在他的胸部游走。外公佯装已经睡着,轻轻地打起了鼾声,那只柔软的手便向他的腹窝伸去,并做出了一些手段。外公很反感,他觉得这女人太骚!记得外婆在的时候夫妻俩晚上也做事,但永远都是外公主动,外婆非常被动地应付着。她从来不在外公面前主动裸露身体,让外公总有一些神秘的感觉。男人意犹未尽,便会牵挂着女人,相反则厌,感觉稀松平常了。这时女人的手已经得寸进尺,外公的心情一团糟,他转身一伸腿将女人蹬到了床下。月光下,女人抖得缩成了一团。黑暗中,一阵压抑的哭声浮了上来,丝丝缕缕地在房间弥漫。外公吼了一声: 你娘又没死,哭丧啥?女人便忍气吞声,悄悄地爬到床边睡了下来,身子一耸一耸地抖擞……
2.
结婚3年后,女人的肚子还是不见动静,她有些着急了。眼见得外公对她一天天地瞧不起,两个孩子的眼里也根本没她,她唯一的希望便是早日生个儿子,这样不用说话,自己在家里便会赢得一席之地。可无论她采取什么办法,甚至要求外公按她打听来的方法做事,肚子却还是没有反应。后来,外公对她产生了反感情绪。她一遍遍地哀求外公给她一个孩子,但外公觉得自己好像已无能为力——这让他多少有些沮丧。
女人对外公的能力也发生了怀疑,她于是暗地和一个相好在外面进行过几次活动,眼见得春种夏收,女人的身子却月月见红,如约不爽,肚子还是没有起色。
外公对女人的厌恶除了觉得她有些骚外,他觉得这个女人也很歹毒。外公是个善良的人,相貌上虽然凶一些,却一辈子连只鸡也没杀过。女人不同,女人除了会杀鸡,还敢杀猪,杀狗!她看着猪在痛苦地嚎叫的时候,脸上往往会浮现出一丝惬意的微笑,让外公心里一颤。女人在一次被外公暴打后几天不吃不喝,寻死觅活,甚至瞪着血红的眼睛要杀了母亲和他的哥哥——如果外公还那样待她的话,这让外公从心底倒吸了一口冷气,有些不寒而栗。那天他用绳子把女人吊在了房梁上,打得她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才能下地。有一件事情让外公至今耿耿于怀: 家里喂的几只鸡刨吃了园子里的菜,女人把鸡捉住后用刀把爪子全剁了,看着鸡们在院子中间站立不稳的样子,她哈哈大笑……
女人为了想要孩子,想尽了她能够想的办法。后来外公请郎中给她看病,郎中说女人血凉,还有一些妇科方面的毛病需要调理。女人调理了一段时间,脸上有了起色,变得滋润了许多,身子也比原来更加丰盈,走起路来胸部和臀部都在颤动,晃晃悠悠。外公觉得自己很累。
那段时间,女人把心思几乎全用在生孩子的事上。是啊,来家一晃都快5年了,要生也早该生下一堆了。她于是到处打听偏方,甚至去了寺庙里求菩萨保佑,回来的时候同相好又做了一回,但肚子还是没啥动静。她甚至有些气馁,想在用尽最后几招“密方”后,听天由命吧。
外公在这方面不能说是袖手旁观,他曾一度密切配合,却发现成效不大,便劝妻子收了这门心思,好好地待自己的两个孩子。女人嘴上应允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咬了咬嘴唇把眼睛眯起来,在心底狠狠地诅咒着他们,特别是我的舅舅,眼看着就成了10岁的翩翩少年了,聪明又白净,每天在她的眼前晃悠,晃得她心颤,让她从心里嫉妒得发狂,恨不能即刻吃了他。

《血色高原》第一章(3)
3
对舅舅的记忆,母亲很模糊,因为那一年她才5岁,不可能记住太多的事儿。但有一点她是知道的——舅舅是外公的命根子!舅舅眉清目秀,皮肤白皙,胖乎乎的脸蛋上永远有两朵褪不去的红云。他爱笑,一笑两个酒窝,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母亲也很喜欢哥哥,因为他从不倚大欺负她。舅舅很听话,从小没娘的孩子过早便明白了许多事情,他对女人虽然不满,但从不跟她顶嘴拌牙,处处让着她,让外公心里好生感动。那时舅舅已经上了一所私塾小学,会写很多字,把《百家姓》和《三字经》、《千字文》能一字不落地背下来。母亲经常缠着哥哥讲故事,舅舅讲着讲着母亲就睡着了,睡梦中她似乎看见自己的母亲在冲着她笑——尽管她一生下来就没了娘。梦中的外婆慈眉善目,笑靥如花,不是现在女人的样子。女人整日恶狠狠的,很少看到笑容。
舅舅在学校上课,外公整日在外面忙活,屋里就剩了母亲和那个女人。女人经常支使母亲干活,母亲太小干不了,女人便又打又骂,还恶狠狠地警告她不能告诉外公。外公有几次看到母亲脸上有伤,问母亲怎么回事?母亲支支吾吾,说自己不小心碰的。
然而这个女人并没有因此放过母亲。母亲经常吃不饱,趁女人不在的时候从馍篮子里拿馒头,女人发现后很生气,悄悄给几个馍里夹了打碎的瓷片,然后放在篮子里。上午女人不在,母亲饿了,于是伸手从篮子里抓了一个馍头就咬,结果两颗门牙被瓷片崩掉了,鲜血直流,疼得不能吃饭。外公很诧异,询问母亲怎么回事?母亲看见女人恶狠狠地盯着自己,“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外公似乎明白了什么,操起一根木棍向女人摞了下去。女人尖叫一声,抱头鼠窜。那以后,她对母亲更是变本加厉,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听说有户人家想要女孩,女人于是背着外公悄悄地把母亲卖了。
母亲被卖的那天吃到了几年来最好的一顿饭。那天女人给母亲做了很多好吃的东西,并说要带她去母亲的姥姥家。母亲很高兴。自从这个女人到家后,母亲就很少吃过像样的饭食。母亲曾经跟外公去过几次姥姥家,姥姥见到母亲很兴奋,尽量做一些好吃的东西,并留她住一些日子。
女人把母亲带到一个很远的地方,然后交给一个老女人,让她喊那个女人叫娘。母亲说你就是俺的娘啊,为什么还要喊她?女人说叫你喊你就喊,要不我就不带你去姥姥家了。母亲很害怕,于是就怯生生地喊了那个老女人一声娘。老女人很激动,一把将母亲搂在怀里,拿出一件崭新的衣裳,让母亲穿上。母亲穿上了新衣裳,大家都说好看,母亲的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颜。女人说,英子,你先在这里跟你娘待着,我去办点事儿,然后再来接你去姥姥家。母亲见她口气严厉,没有商量的余地,于是就点了点头。
太阳渐渐地落山了,母亲盼望着女人早点来接自己,可左盼右盼就是不见女人的身影,于是就问那个老女人。母亲说,妈,俺娘怎么还不来接俺?老女人说乖孩子,你娘今天大概有事,没有忙完,人家不让她走,明天她一定会来接你的。
母亲将信将疑,眼泪却悄悄地流了下来。尽管那个女人待母亲一直不好,但她毕竟是母亲的娘啊!没有她引路,母亲就不可能找到姥姥的家。那天晚上母亲一直睡不着,凉凉的月光透过窗棂走了进来,照在她的身上。一只黑猫懒洋洋地伸了个长腰,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翘着尾巴从她的身旁踱过。它弓弓身子,慵懒地趴在笤帚上睡着了。母亲睡不着。她一直坚信女人会来接自己,大概真的路上有了什么事儿,一时走不脱。母亲看着黑猫,一直在耐心地等着,等到月亮西移,屋里黑得什么也看不见,她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血色高原》第一章(4)
第二天,母亲又问老女人: 妈,俺娘为什么还不来接俺呢?老女人又用同样的话骗母亲。接下来的几天都是这样,母亲很失望,于是就再也不相信老女人的话了,哭着闹着要回去。老女人起初还温柔地哄母亲,可母亲越闹越凶,老女人被闹烦了,就直言相告: ——你娘不要你了,把你卖给我们了。以后,你别再问我要你娘了!母亲怎么也不信老女人的话,冲出门闹着要回家去。老女人扯着母亲的胳膊往回拉,母亲力气太小,怎么能拉得过她?情急之下母亲张嘴狠狠地咬了老女人一口,老女人被咬得“嗷嗷”直叫,她气急败坏,扯着母亲黄黄的小辫儿劈头盖脸打下去,打得母亲满脸是血,直到她不敢再闹了。
母亲被打得鼻青脸肿,晕头转向,那只黑猫看见她“喵呜”一声,远远地逃了。
经过老女人几个月的调教,母亲不再闹着回家找姥姥了。母亲恨透了把她卖掉的那个女人,她想外公总会有一天来找她的,于是就默默地等待。这期间,黑猫成了她最好的朋友,有啥事情她都会向它倾诉,黑猫也会很专注地听着,有时还会同情地舔舔母亲的手,并望着她的脸“喵喵”地叫几声。
老女人渐渐露出了狰狞面目。她整天让母亲干活,母亲太小,干不了她就打。她还不准母亲再用过去的名字,为母亲起了个新名字。过去那个活泼可爱的女孩英子不见了,一个被老女人叫做香香的女孩,天天被老女人呼来唤去。然而,表面听话的母亲,总找借口站在门口偷偷向街道张望,母亲嘴上不敢说,心里却期盼外公身影的出现,母亲希望有一天外公来接自己回家。睡梦中母亲经常喊着: 爹,快来接俺。爹,快点来接俺啊。醒来后,除了满脸的泪痕,陪伴她的只有黑猫。
就这样,一晃两年过去,母亲每天都有做不完的活。天还不亮,母亲就要起床倒尿盆、挑水、劈柴、烧水、扫院子。中午母亲还要给有午睡习惯的老女人打扇,下午,母亲要打扫家里的卫生。晚饭后,老女人要出去,这时的母亲要洗一家人换下的衣服,直到很晚才能休息。
一天之中,要数中午是母亲最难熬的时间。夏日炎炎,中午更加酷热难耐,老女人午睡时,要母亲站在她的床前打扇。这时,母亲也困得两只眼睛打仗,可是只要她的扇子不摇,老女人的拳头巴掌就会打过来。午休之后,老女人喜欢吃些零食,如花生、核桃、瓜子之类,母亲就要为她扒壳。看着老女人吃着香喷喷的零食,母亲在嘴里不停地咽唾沫,却只能强忍着自己,不露一点痕迹。当零食掉到地上时,老女人就会用脚点着零食说: 香香,捡起来吃了!母亲心想: 俺是个人,不是狗。馋死也不吃老女人掉在地上的东西。但是母亲不捡就要挨打,无奈的母亲只好将零食捡起放在桌角边上,说: 俺过一会儿吃。等到老女人吃够了,打扫果壳时,母亲背着老女人将捡到的零食用脚跺了一遍又一遍,她边跺边说: 俺不吃,不吃,就是不吃!
母亲挨打是家常便饭。挑水时,由于母亲个子矮力气小,挑不起成人用的长长的颤悠悠的扁担,每次挑水时,水桶总是前后碰地。回到家老女人看到水桶里的水被洒得剩下一半,便边打边骂: 香香,你这个懒虫,一分钱一担水你怎么只挑半担,老娘白养你了!母亲不敢顶嘴,只好忍着让老女人打个够,因为解释会被老女人认为是反嘴,反嘴的结果是被打得更狠。后来,老女人找人专门为母亲做了一副又硬又短的小扁担,让母亲挑水。然而母亲还是挑不动,水还是向外撒,于是她便只有继续挨打。
最让母亲痛苦的是她的左手,至今手背上有一处骨肉不分的连骨肉。由于母亲每天都要洗衣服,寒冬腊月,母亲的手被刺骨的凉水冰出了许多冻疮,冻疮疙瘩一个连一个,一块冰碴刺破了左手的冻疮,泡有火碱的污水使伤口严重感染,手疼得不敢动。母亲向老女人哀求: 妈,俺的手让冰刺破了,很疼。老女人不屑一顾地说: 懒就是懒,别给自己找不干活的理由。母亲不敢再说,再说又要挨打,每天还是忍着疼痛继续洗衣服。然而,伤口在泡有火碱的污水里一天天加重,母亲的整个左手已变成黑色,肿得像面包,并且,再下污水时已没有了疼痛感。
天可怜见,母亲的遭遇终于被人发现。一天,来镇子给人做法事的女法师发现了母亲严重感染的左手。她气愤地说: 这孩子的手已经腐烂,如不及时治疗就会残废,而且不仅是手,连左臂也难保。女法师说你太不像话了,对孩子太歹毒了。老女人嫌她多管闲事,没好气地说: 你好心你去给她治疗,俺可没钱。于是法师便带着母亲去诊所看手。医生看到母亲的左手,诧异地问法师: 她的手怎么会烂成这样?法师无奈地摇摇头,说这孩子很可怜,给她好好治治吧,需要多少钱,俺来出。医生用剪刀剪母亲左手的腐肉时没打麻药,大家都觉得不忍心。法师一遍遍地问母亲: 孩子,你疼吗?疼就说话。母亲始终没说一句疼,可是望着自己左手的手背手心腐肉被剪掉,露着白花花的骨头,母亲吓哭了。母亲边哭边焦急地问医生: 大夫,俺的手还能干活吗?
医生将一盘纱布塞进母亲左手的肉皮下后,告诉法师: 你保证天天带她来换药,不然,她的手真会残废的。女法师于是每天带领母亲去诊所换药。老女人见母亲成了残废,不能干活,也不要她了。母亲的左手用了半年之久才算痊愈,可手背上有一块铜钱般大的肉却始终没有长出,肉皮相连,这块肉皮紧紧地贴在了骨头上,不能动。后来,母亲的这只手很敏感,每当天气寒冷就会感觉疼痛。
母亲的手痊愈后,女法师便带着她回家去。母亲太想念自己的亲人了。外公,还有舅舅,他们还认识她吗?她被那个女人卖掉后,他们肯定很着急。这下好了,母亲终于可以见到日思夜想的亲人了。那种归心似箭的心情是如此地强烈,以至于都有些迫不及待了。
母亲娘家村子的名字叫党庄,虽时隔几年,母亲并没有忘记。这个村子女法师做法事的时候曾去过,因此比较熟悉。
第二天,母亲便回到了那个令她梦魂萦绕的地方。然而母亲怎么也没想到,等待她的是一声霹雳!——村里的人告诉她,舅舅和外公已经在一年前就去世了!


《血色高原》第二章(1)
母亲的突然离去令外公很诧异。晚上吃饭的时候母亲还没回来,外公于是问女人怎么回事?女人说她把母亲送到她姥姥家去了。母亲因为在家里受女人欺负,经常会去姥姥家待,外公没有怀疑。可是过了很长时间母亲还没有回来,外公便去了那里。母亲的姥姥说这闺女一直都没来啊!外公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回去后再问,女人坚持说自己把母亲送去了姥姥家,可能她路上走丢了。再问,还是这话。外公于是一路打问,可惜直到出事的那天仍没有找到母亲。
那天早晨,外公离开了党庄,赶着牛往徐州走。中午时分,天晴了,阳光燥哄哄地洒了一地,一根火柴都能点燃。外公与人谈好了价格,准备把犍牛出手。看着养了3年的犍牛,皮光毛顺,膘悍雄壮,油汪汪地泛着红光,浑身充满了力气,外公真有些舍不得卖掉它。这时,犍牛突然显得狂躁不安,只见它用力挣脱缰绳,扭头就跑。外公紧紧地跟在牛后,看它朝着来时的方向奔去,且越跑越快,外公都有些跟不上了。犍牛一路狂奔,进村后便直接往宅子奔去。宅子的大门紧闭着,里面好像顶上了什么东西,红犍牛顶了一下,没有顶开,于是奋力一顶,厚厚的木门插被顶坏了,里面向外压着的一块石磨轰然倒地,掀起一层尘雾。外公正诧异不已,只见红犍牛竟直奔北面的上厢房而去。上厢房的门好像也从里面插上了,被红犍牛一头就撞了开来,一扇门“哐”的一声倒了下来,砸在屋里的砖地上。阳光乘虚而入,白晃晃地耀眼。
屋里的一幕情景让外公目瞪口呆: 只见儿子被剥得精光,捆在一把椅子上,口里塞着一块烂布,双目紧闭,头向右耷拉着,双腿之间一片血肉模糊。血顺着分开的大腿流了下来,椅子下面一滩血水已经凝固……外公叫了一声: 建儿!便扑了上去,一时却怎么也解不开他身上的绳索。女人看见外公进来,大吃一惊,手里的碗“咣当”一声掉在地上,碗里一堆血糊糊的东西,像一团烂肉。外公一边呼唤着舅舅的乳名,一边拼命地摇晃着他的身子。儿子的脸上已经没有血色,嘴里的血水顺着烂布流了出来。外公说建儿,你醒醒呀!我是你爹!我是你爹呀,儿子!回转身,见女人还愣在那里,便一脚踢翻了,抽了捆舅舅的绳子绑在她的手上,一用劲便甩上了房檀,女人霎时间便晃在了半空。外公说狗日的你为啥杀我儿子?女人像一只被逼到墙角的猫,毛发倒竖,哆嗦得说不成话。原来她听一个老道士说女人吃了男孩的睾丸便可以生育,为了生孩子,她就对舅舅下了黑手,不想在割舅舅阴囊的时候他拼命挣扎,就连根砍了下来,结果流了好多血……
外公抱起浑身是血的儿子跨出屋门。门外,那头红犍牛累倒在地上,眼睛瞪得溜圆,口里吐着白沫。外公对着惨白的太阳吼了一声: 老天爷啊!我造了什么孽!?喊完后便哈哈大笑起来。他边笑边抱着儿子走了出去。舅舅的身体软得像面条,轻轻地挂在外公的胳膊上,晃来晃去。外公走到村子的中央时,已经围了好多村民,大家惊恐万分地看着浑身是血的舅舅,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外公对着太阳又大叫了一声,双膝匍然着地。声音凄厉无比,刺破中午的宁静,搅得人心颤不已。外公喊第二声的时候嘴里喷出了粘稠的东西,血水像火红的玫瑰一样在石板上恣意绽放,绚烂夺目。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血色高原》第二章(2)
外公眼前一黑,身子往前一倾,迎面倒在了儿子的身上……
2
女人升天的那天享受了一些特殊待遇: 她被族人用白布裹着,然后缠上厚厚的一层白绫。村子的中央架起一大堆柴火,女人身上被浸上了油,架在高高的柴堆上面。那天来了好多人看“点天灯”的仪式。族长宣读了女人的万恶罪状,村里的人们齐声怒吼: 烧死她!烧死她!!声音震耳欲聋,排山倒海般地滚过。女人眼里流露出求生的欲望,她惊恐万状,但嘴巴紧闭,什么也没说。白绫在点燃的一瞬间女人便成了团火球,顷刻间人们就听到了凄厉的喊叫。女人像杀猪般地嚎叫着,恐怖森然。年龄大一点的人纷纷闭上了眼睛,不忍再看。叫声歇斯底里地吼了一会,声音渐渐微弱,到后来只有“噼噼啪啪”的声响,整个广场被一股焦臭的浓烟所笼罩。火光冲天,烧了足足一个时辰!
儿子死后,外公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喝酒,喝醉了就跑到村里大喊大叫,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大冷天把自己剥得*,终于在一个寒冷的冬夜一头跌进了村边的水池里,等到人们发现的时候身体已经硬得像冰棍一样,浑身弓成一条大虾。村里的自家人(家族中的近亲)把外公同儿子安葬在一起,并竖了一块石碑。大家在感叹生命无常的同时,尤其感叹这一家人的命运凄苦。外公一生活得坦荡,最终却被一个女人弄得家破人亡,落得如此下场。不知阳世间未了的孽债,在阴间会不会得到偿还?
女法师的家在河南,孤身一人,无牵无挂。她带领母亲来到党庄,却发现母亲的家里已经没有人了,于是深叹这孩子命苦。村里的人都劝她收养母亲。母亲也觉得女法师心好,不愿再离开她了。
这个女法师便成了我的外婆。
外婆说她在遇见母亲之前的那段时间老是梦见玉兔,一只洁白的小兔子,楚楚怜怜地向她作揖,眼里含着泪花。外婆遇到母亲后,这个梦就不再出现了。原来母亲的属相是兔,外婆说这一切都是天意的安排啊,她们娘俩的缘分,是前世就定了的。
自从收养了母亲,外婆领母亲便回到了故乡,只在附近的地方做法事。外婆一直未嫁,她父母早亡,是靠了伯伯的抚养才长大成人的。孤儿的凄苦她最清楚,因此外婆在第一眼看见母亲的时候便落了泪,她觉得自己有责任把这个孤儿抚养成人,也给自己的后半生一个归宿。外婆这些年在外面做法事,已经有一些积蓄,她给母亲从头换到脚,里里外外都是绸缎,让她成为村里最耀眼的姑娘。那时虽然政府已倡导妇女放脚,但是农村很多人还是讲究缠脚的。母亲见过村里很多人缠脚,只有少数穷苦人家的闺女才会长一双大脚,这样的姑娘无论相貌多么美丽,长大后都不可能找到像样的人家,甚至只能做人家的填房。有些女子相貌平平,但因为有一双三寸金莲,就可以找到心仪的人家,因此大多数人家的闺女从五六岁就开始裹脚了。外婆小时候曾经缠过一段时间。裹的时候,裹脚布缠得很紧,整个力量又特别着力在小趾跟的部位,往往因为血液循环不畅,造成小趾跟部也就是外把骨的位置压疮溃烂。缠的时候要把小趾骨用劲向下推,四个脚趾也顺着向脚掌内缘再推进去,然后再使劲把裹脚布缠紧。缠好以后两只脚可能痛得半天不能走路,要勉强挣扎着,才能用脚后跟垫着走,走一步痛一下。坐下时更是一阵阵抽痛,睡觉时也会又胀又痛,抽得整个下半身都扭曲了。如果脚上溃烂化脓了,那胀得更难受,得把脚用枕头被子垫高,有时得把脚跟搁在床栏上压得神经发麻才好受一点。天气热时足内发烧痛得更厉害。痛得轻时睡了觉,两脚还在抽筋,或一夜频频痛醒,饮食无味。女孩受了这种残酷的折磨,往往会昼夜啼哭,痛不欲生,但还是得裹,不然长大了就会没有人要,就嫁不出去了。解开裹布,往往溃烂的部位和裹布紧紧粘着,勉强撕下来,便是一片血肉模糊,差不多得用6个月的时间,强忍痛苦挨到脚趾头都抄到脚内侧边,由脚内缘能摸到脚趾头。有的人为了让脚更小,缠的时候还给女孩的脚底塞瓷片,然后用裹脚布缠紧,逼着她走路,瓷片深深地刺进了脚里,鲜血直流,撕心裂肺地疼。然而大人要的就是这种结果,伤口缠在里面发炎化脓,最后让里面的肉烂掉,脚便变得很小了。溃烂的伤口处理不当往往愈来愈严重,到最后甚至会导致小趾腐烂脱落形成慢性骨髓炎,多年不愈。由此可知,要缠得一双小脚,真是得历尽千辛万苦,无怪乎缠足妇女对其小脚的呵护,胜于一切。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血色高原》第二章(3)
母亲那时已经错过了裹脚的最佳时机,但还不算太迟。有的姑娘10多岁才开始缠脚,自然会更痛苦。外婆小的时候家里穷,需要她干活,所以缠了一段时间就放弃了,外婆没有遭受太大的罪。但是大脚女人的社会地位很低,因此虽然外婆很宠爱母亲,还是要让她缠脚。母亲的脚白天被裹上,晚上她就偷偷地放开了。外婆发现后又给她缠上,双脚火辣辣地胀痛,火烧火燎,痛彻心骨。母亲实在受不了那样的刑法,央求外婆不要让她缠脚。外婆也觉得太残酷,于是在白天的时候给她缠上,晚上就给她松了开来,母亲的脚至今像常人一样,同其他同龄的老太婆颇有些不同。解放后,缠脚的陋习被政府明文禁止,所有的女人都非常羡慕母亲的那双大脚,母亲说她一辈子都感激外婆的英明。
3
日本鬼子说来就来了。听说县城里来了许多骑洋马的,每天到处巡逻,并且在县城的周围设置了一些岗楼。城里边有钱的人家早就跑掉了,跑不掉的是他们的房子,于是便全成了日本鬼子的住所。东洋鬼子一路烧杀掠抢,无恶不作,老百姓闻风丧胆,纷纷离开了村子,向西边方向逃去。黑夜里,外婆拉着母亲的手,背了一个包裹跟着村人匆匆地上路,母亲不知道外婆要带她到哪里去。一些年纪大的人没有走,他们死也不愿意离开故土。
两天后他们来到了祝村。祝村离县城较远,鬼子还没有来。他们边寻找人家住下,边惊魂未定地打听东边传来的消息。听说有几个村子都让鬼子放火烧掉了,但外婆他们的村子尚没动静。母亲暗暗地长舒了一口气,见房东家的少爷拿了一个球状的东西邀她去玩,于是就准备去,结果遭到外婆的反对。房东家是村子里少有的富裕人家,对人却很和善,一大早就端来了热气腾腾的米饭,要母亲她们趁热吃掉。母亲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很饿。她看了看外婆,见外婆的眼里是不同意的神色,于是便不敢吃。东家说兵荒马乱的,他婶你不要客气。外婆说给你家添的麻烦够多了,我们自己带有干粮呢,只求东家给一碗水就行了。东家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敬佩的目光,回去后烧了一壶水让儿子提过来。母亲跟外婆被安排在一间厢房里,厢房收拾得很干净,被子也很暖和。外婆坚持要用自己的铺盖。那天晚上她怎么也睡不着,睁着眼到天亮,拿了一把扫帚,把里里外外拾掇得干干净净。
太阳出来了,这一天和平常没什么区别,当人们还在惶惶不安地议论着什么,鬼子就进村了。鬼子进村后并没有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开始放火。仔细看,也不过四五个人,扛着枪,嘴里叽哩哇啦地说着什么,抓了几只鸡就走了。人们龟缩在屋里,大气不敢出,生怕鬼子捣门,没想到他们就那样哼着曲子,刺刀上挑着鸡,大摇大摆地走了。外婆在心里长吁了一口气,嘴里念着“阿弥陀佛”,把母亲从怀里放了出来。一直想象中的事情突然成为现实,与现实又有些不符,村里的人在如释重负的同时,又有一些不真实的感觉。难道那些传言都是假的吗?这几个日本人为啥只对鸡感兴趣?
外婆没准备再走,因为现在外面全是鬼子,走到哪里都一样。她们甚至想回到原来的村子里去。夜幕降临的时候,从村子外传来的消息让外婆打消了再回去的念头。消息说杨村的人想往西边跑,被晚上巡岗的日本人撞见了,不问青红皂白便一阵机枪扫射,死了几十号人!隔天,又一条消息把他们震得不敢相信: 一个鬼子跑到北庄找姑娘,结果撞上了一个媳妇儿,拖到屋里便*。完事后又逼着丈夫当着儿子的面跟妻子*,丈夫一怒之下便杀了这个畜生,拖到村外掩埋了。第二天,鬼子找上门来,在荒地找到日本人的尸体,他们*大发,把一村的人全杀了!一时整个村子阴风嗖嗖,鬼气森森,令人毛骨悚然!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血色高原》第二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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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人烧了北庄后的第三天早上,有两个鬼子又悄悄地进村了,像幽灵一样,鬼鬼祟祟。因为那段时期村子加紧了戒备,有专门的人在村外放哨,只要发现有什么动静便会回来报告。有闺女的人家赶快把闺女藏起来,免遭祸害。可这两个鬼子不知从啥地方冒了出来,没有给放哨的人一点时间。鬼子进村后便径直来到外婆住的院子,他们进来时母亲正在跟东家少爷玩。一个鬼子叫了起来: 花姑娘的么希!外婆一把拉了母亲,揽在怀里,说她还是个孩子,不懂事,求皇军放过她。高个的鬼子一脸坏笑地在母亲的脸上拧了一下,母亲疼得哭了起来。东家的三太太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掀起门帘往院里瞅了一眼。这一瞅不要紧,日本人放开了母亲,直奔三太太去。矮个的日本人看了外婆一眼,发现她长得很丑,便狠狠地在外婆的脸上抽了一个巴掌,气哼哼地也进屋去了。接着便听见三太太的喊叫声,初时很用力,渐渐地便没了声响,只听见男人粗重的喘息声。房东的儿子想要进去,被外婆拉了回来,老爷和太太在上厢房还没起来,等他们前来时,两个日本兵已经心满意足地走了,留下了衣衫不整,披头散发要死要活的三太太坐在那里有气没力地哭泣。
那时母亲虽然已经懂事,但对男女之事一知半解,朦朦胧胧,只知道那不是什么好事儿,女孩子要是被人坏了身子,这辈子就嫁不出去了。看见三太太狼狈的样子,母亲很庆幸自己逃过这一劫,从此外婆便在她的脸上涂上了锅底煤黑,剪去了她的一头长发,从东家借了两件男孩的衣服给她穿上,直到她们离开这个村子,许多人还不知道母亲是女儿身呢。
高个的日本兵几天后又来了。这次他带来了许多糖果,见小孩就发,大家躲得远远的,不敢靠近。日本兵一来就直奔厢房而去。三太太显然没想到他还会来,于是又叫了起来,就听见“啪啪”两声脆响,像死灰复燃的鞭炮。叫声停止了,屋里静悄悄的,只听见几声闷响,好像是谁的气憋住了,呼吸很不畅。过了一会儿,日本兵出来了,他笑嘻嘻地在母亲的头上摸了一把,显然并没认出她,然后拿出一把糖,塞到母亲手里,嘴里依然哼着上次来的那首歌,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外婆见鬼子走远,一把夺了母亲手里的糖撒向猪圈,然后把母亲关在屋里,到厢房看三太太去了。
有了北庄的惨痛教训,房东老爷敢怒不敢言,他怕连累了整个村子。好在遭殃的是小老婆,平日里老跟大太太争风吃醋,这下让太太更从心里瞧不起她了。老爷明白目前的处境,他没什么好的法子,只好睁只眼闭只眼。唯一的办法是让三太太自己了断,他又觉得不忍。毕竟这女人跟自己多年,要说没感情是假的。三太太向他哭诉,他不理,骂她是贱货,败了祝家的门风。三太太的悲哀深厚而绵长,幽幽不绝。她匍匐着来到井沿前,回望一家人漠然的神态,把身子慢慢地探了下去。井底黑乎乎的,像一条巨蟒张开了大嘴,喷出一股森森的阴气。外婆惊呼一声奔了过去,女人扭扯着身子往井里钻,哭得辽阔雄壮悲戚无比。老爷说你放开她,让她跳!外婆松了手,三太太却不往前扑了。她擦了一把眼泪,忽地站了起来,说我不死,我死了便宜你们了。我就是不死,我让你们一家人都不好受!
后来,祝老爷便出去了,说是去了县城。高个的日本兵还来,来了便径直地到老爷家,直奔东厢房。母亲被外婆藏了起来,一般情况下不允许她出去,生怕惹事。村里人渐渐地便不再害怕这个鬼子,他们知道日本人只是喜欢上了三太太,与其他人无关。于是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外婆也渐渐地放松了警惕,允许母亲跟房东的儿子一起玩。一身小子打扮的母亲似乎也忘记了自己的性别,同房东的儿子玩得有些过火,这让外婆有些不爽。但她从心里感激这一家人,也很喜欢这个胖乎乎的男孩子。
外婆做法师的时候攒了一些钱,在祝家住得太久,干粮早吃完了,她于是便拿出几块银元来给房东。房东说你见外了,我不缺你那几块银元,兵荒马乱的,家里有的是地方,你们娘俩能吃多少?你别多心啊。外婆讪讪地把手缩了回来,说俺心里可真过意不去啊。祝老爷笑着说: 你要是真过意不去就让你闺女给我儿做媳妇吧,这样咱就是一家人了——还见外吗?外婆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心里暖烘烘的,说俺那闺女咋能配上少爷呢?——门不当户不对的,实在不敢当。因为两个孩子都还小,外婆以为老爷只是说说而已,并没有放在心上。
祝老爷一去便是许多天,只是在一日深夜回来过。他敲开了外婆的门,说我这段时间不在,家里太太身体不好,孩子又不懂事,下人多靠不住,有劳你多担待些啊。外婆很感动,觉得他真的没把自己当外人看,当时便含着泪点了点头,说你放心去吧,孩子和太太不会有事的。外婆犹记得那晚的月光很亮,祝老爷的脸上挂着一层薄霜,白得凄惨。
祝老爷的儿子祝俊比母亲大两岁,那时刚10岁。他后来成了母亲的第一任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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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高原》第三章(1)
1 .
村里一同逃出来的人,陆陆续续都回去了,只有外婆和母亲没走。到处鬼子都是,死人的事儿每天都在发生,大家已不觉得奇怪。那个高个头的鬼子叫川口佑二,来得次数多了,大家都不再怕他。有时三太太还会冲他发脾气,他似乎也能够忍受,默不做声地站在院子里,一站就是一个时辰。如果三太太依了他,他便会眉飞色舞地在院子里手舞足蹈,嘴里哼着不知名的曲子。川口佑二跟母亲和祝俊已经很熟,外婆也不介意他后来带来的东西,睁只眼闭只眼地看他们在院子里胡闹。川口佑二顶多20出头的样子,白白净净,一脸的稚气写在脸上,看见外婆便深深地鞠一躬,嘴里“嗨!”地一声,头低得很下。后来,川口佑二已经能说简单的中国话。川口佑二说他在日本已经有女朋友了,女朋友跟三太太一样漂亮,俩人特别像。川口佑二有时还会带来一些白米和罐头之类的食品。那时天正大旱,家家没啥吃的,祝俊家的储粮也已不多,于是便收下了这些东西。
太太平时很少说话,但所有的下人都很怕她。她现在唯一能谈得来的便是外婆了。女人在一起无话不说,因此经常也会提到关于三太太的事情,眼神是那样的不屑。外婆虽然一直未婚,但对男女间的事情却看得很重。太太说人都被鬼子作贱成这样了,还活个啥?要是她,一头就碰死了,也省去给乡亲们惹麻烦。附近的日本兵也来过几次,但多是干些捉鸡摸狗的事儿,没怎么跟村里人起冲突,倒是宋村那边不断传来消息,说日本人烧杀奸淫,干了许多坏事儿。等川口佑二再来时,外婆便用陌生的眼光看他,却怎么也看不出他有什么地方像日本人。
老爷回来了。老爷是在一个大雪的晚上悄悄地摸回到村子的,还带回了一个人。天亮的时候,外婆发现祝老爷回来了,跟他一起回来的那个人像是受了伤,被老爷藏在后院的窝棚里。老爷告诉外婆,让她不要对外人说起,包括孩子在内。第二天晚上,老爷便又悄悄地离开了村子。外婆一直觉得老爷很神秘,好像在外面干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但却绝对不是做生意。
那人伤得不轻,显然是老爷背他回来的。外婆的心“嗵嗵”直跳,因为她知道外面的情况,鬼子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老爷是怎样把伤员弄回来的?家里的药也不多,外婆在外面做法师时,还学了几招止血疗伤的方子,于是便配了一些药给伤员。伤员恢复得很快,第三天的时候人已经完全清醒,他以为外婆是祝老爷的妻子,便要翻身下床,给外婆磕头,被外婆扶住了。
受伤的游击队员姓吴,30来岁的样子,跟外婆年纪相仿,他让外婆叫他老吴。老吴长得很魁梧,方正的脸上一双锐利的眼睛仿佛能把人洞穿。外婆在看见他的第一眼不知怎么心里 “咚”地一下,晃悠悠地直颤,这在以前是没有过的事儿。老吴的伤在头部和腹部的右下侧,一条腿也伤得不轻。但好在都是硬伤,肚里没啥毛病,吃东西不妨事儿,于是外婆精心地护理。开始时,老吴还不好意思,毕竟是一个陌生的女人,伤的部位让男人的隐私一览无余。外婆也有些紧张,不敢去看,但伤口必须要用盐水消毒,捣碎的药也要敷在上面才管用。看老吴笨拙地弄了半天,只会把自己搞得更疼,外婆于是就顾不了那么多,开始给他清理伤口了。

《血色高原》第三章(2)
这是外婆第一次面对一个成年男性的身体。一开始她脸羞得通红,尽量不让自己去乱想,一心一意地给他敷药。老吴的伤势一天天地好了起来,人也精神了很多,已经能下地走路。外婆那几天像是着了什么魔,整天脑子里都是老吴的影子,心扑扑直跳,像是有一排细细的牙齿在轻轻地撕咬。地窖里好像有块磁铁石吸引着她,人被牵动得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外婆看老吴的眼神是热辣辣的,老吴是过来人,怎么会不明白?于是在一个午后,在外婆把药换完后准备离开的时候,老吴抓住了她的手。外婆浑身一颤,拿在手里的碗也摔在地上,碎成两半。她忙蹲下来,心“嗵嗵”直跳,捡了碗便匆匆地离去了。
回到下厢房的时候,外婆一下午都感觉晃晃惚惚,不由地抚摸手被摸过的部位,一遍遍地回想刚才的情景。30多年了,外婆从没对任何男人动过心思,她选择了做法师,当年对师傅也非常崇拜,但绝对没有动过男女方面的心思。外婆把自己的情感深深地锁进了灵魂的铁箱子。如今,这些情感在黑暗和苦闷中开始发芽,它们渗出那些铜墙铁壁的牢狱,在她的血管里蠢蠢欲动,横冲直闯……也许是三太太和日本兵的事情让外婆有些触动,她一方面非常痛恨那种下贱的行为,却又愿意听三太太讲她与老爷之间的夫妻情事。三太太说老爷一开始非常疼她,只是太太在中间作梗,妒嫉她年轻漂亮,使老爷冷落了她。而有意无意间,外婆也不止一次地听见过三太太与川口佑二之间的那些事,好像很痛苦,又好像很诱人,有几次她甚至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厢房里传出粗重的喘息和娇嗔的呻吟,女人身体的深处有一种原始的欲望在渐渐地被唤醒。外婆很惊诧。
三太太说,一个女人如果一辈子没嫁过男人,那她就在这人世上白走了一遭。她不明白外婆为什么一辈子不嫁,那不是白白浪费了上天赐予的一次做女人的机会么?川口佑二给她带来了一些雪花膏之类的东西,她让外婆试试,外婆闻了一下,皱着眉头走开了。
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的。那天,从外面传回了游击队胜利的消息,说打死了几十个鬼子,上次通风报信的汉奸也被打死了。老吴非常激动,不知为什么一把将外婆揽在了怀里。外婆想挣扎,却没有动,闭上眼任老吴把她箍得很紧。外婆突然觉得有些害怕,她觉得这是不合适的行为,起码现在不合适。草棚在后院的角落里,草棚的后面有一个门,很隐蔽,通往地下的菜窖。老吴就住在菜窖里。外婆突然觉得身子有些冷,一双男人的大手在她的身上开始移动,痒酥酥的,让她从心底开始颤栗。她没有动,闭上眼睛任由老吴的手在她的身上游走。男人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外婆觉得自己快要虚脱,虚弱得像一张薄纸在轻轻地漂浮。外婆的身体空空的,感觉很难受,她渴望着什么东西来填满它……
当老吴进入外婆身体的时候她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外婆咬紧牙关,才不致身子剧烈地颤抖,身体却冰凉得像一具死尸。老吴慢慢地便进入了状态,并不住地做出一些手段,身子像热铁一样熨烫着,下面的身体便有了反应,渐渐地开始膨胀,并逐渐地温热起来,做出一些积极的配合。30多岁的外婆第一次尝到了做女人的滋味,有一刻她真后悔自己白白浪费了几十年的青春!一辈子给一个莫明其妙的理由坚守贞操,太不值得!外婆在老吴最疯狂的时候紧紧地揽住了他的腰,像是生怕他会从自己的身上溜走,并把两排牙印深深地留在了老吴的肩膀上……书包网 www.61k.com

《血色高原》第三章(3)
云雨后外婆的浑身都被汗水浸湿,她问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那时村里人都盛传祝老爷在城里做汉奸,外婆一直不信,老吴便向她叙说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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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祝老爷参加了一个抗日游击队组织,在北面的山里与鬼子周旋,已经消灭了几十个日本人。那天鬼子突然进山搜查,在汉奸的带领下,偷偷地包围了他们。结果一场围歼,几百号人死伤过半,老吴被鬼子的枪射中,祝老爷背着他钻在一个草堆里才躲过一死,他们在那里又躲了一夜,第二天晚上冒着大雪偷偷地跑了回来。他准备再过两天就出去联系其他兄弟,决心要与小日本拼了!
其实祝老爷也知道那个日本人还一直来他家,把伤员放在家里可谓最危险的举动了。但往往最危险的地方也最安全,日本人怎么也不会想到在他的家里会有游击队员。
可意想不到的事情最后还是发生了,发生得非常突兀,谁也没想到。
那天外婆去村里的一户人家做法事,母亲同祝俊出去玩,来到村外的开阔地上。开阔地中间有一道铁丝网,几个鬼子在那里放哨。母亲一看见鬼子扭头就跑,不想被追来的鬼子逮住了。鬼子把他俩拦在铁丝网前,问是否认识川口佑二?母亲摇了摇头,装着听不懂。一个长相极凶的鬼子便上来抓了母亲的头发往铁丝网上缠。铁丝网上满是钉刺,母亲的脸一下子就被划烂了,她哇哇地哭了起来。母亲的哭声暴露了自己的身份,鬼子发现她是个女孩子,惊诧地瞪大了双眼,把祝俊撂在一边,就去剥母亲的衣服。那时母亲才刚刚8岁,还没开始发育,扁平的胸脯像男孩一样平坦。祝俊挺身走了过来,被一个鬼子一掌打得跌出好远,磕掉了两颗门牙。鬼子狞笑着用刺刀往母亲的裤腰处一挑,宽松的裤子便掉在了地上,母亲忙蹲下来,吓得抱头痛哭。鬼子得意极了,狞笑着围了母亲,就要开始施暴。正在这时,村头上一阵尘土飞扬,几辆摩托车飞驰而来,车子上坐满了鬼子。一个鬼子向这里大声地喊着,叽哩哇啦的,几个日本兵一愣,急忙整理衣服,顾不得瘫在地上的母亲和躺在那里满嘴是血的祝俊,一溜小跑地向村子奔去。
鬼子包围了祝老爷的宅子,要屋里的人全部出来。那时川口佑二正在屋子里与三太太亲热,惊慌失措,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提了裤子就跑出来,被一个军官模样的人狠狠地打了一个巴掌。川口佑二“嗨!”了一声,站直了,一个手仍提着裤子。家里面只有太太和三姨太在,下人们都去地里干活了,外婆也没回来。鬼子命令他们交出*兵,否则死了死了的,统统地枪毙!太太一直在痛恨这群日本兵,扬了头望着别处,被那个凶狠的军官一枪托就砸得趴在地上,半天不能动。三姨太当然不知道有游击队员藏在这里,一个劲地说没“*兵”——不信你们可以问问他!她扭头看着川口佑二,希望他能够作证。川口佑二“叽哩哇啦”地向日本军官说着什么,从他的表情上可以看出,他是说这里确实没有什么游击队员,但话没说完便被军官又狠狠地掌了一掴,站在那里不敢再说。凶狠的军官用刀指着太太的脖子,要她站起来说话,太太挣扎着爬了起来,一脸的血污。鬼子又冲着她大喊大叫,太太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她拒绝开口。凶狠的军官用刺刀一挑,就听见太太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凶狠军官狞笑着走近三太太,三太太只觉得腿间有一股湿热的东西流了出来,她浑身哆嗦,尿了一裤子,瘫在那里了。凶狠军官命令士兵上去剥她的衣服,三太太大声地哀嚎着,望着川口佑二,希望他能够保护自己。川口佑二往前移了一步,想要制止他们,被凶狠的军官狠狠地抽了耳光,便站在那里不动,眼睁睁地看着三太太被拖进了厢房,里面传来阵阵惨叫声……

《血色高原》第三章(4)
三太太被折磨了足有两个时辰,凶狠军官带领其他士兵把院子翻了个底朝天,在地窖里找到了老吴。老吴被押出门外的时候腿还有些不灵便,走路一瘸一瘸的。鬼子把全村的人都赶到村外的开阔地上,把受了伤的游击队员扒光了衣服,绑在树上。
风硬硬地扫了过来,扬起满天黄尘,老吴瘦骨嶙嶙的身子在黄风里显得非常单薄。日本人挥舞着战刀歇斯底里地喊叫着,要老吴说出其他人的下落。老吴高声地叫骂着,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日本人用刀子在他的肚子上一划,血喷了他一脸,白花花的肠子冒了出来,像条蛇似的来回扭动。大家闭上眼睛,不敢再看。外婆睁开眼睛,与老吴的目光相遇,那目光热热地,坚定而刚毅,没一丝恐惧的神色。外婆的心猛地紧缩了起来,像要从胸膛里跳出来,绷得生疼。老吴依然在高声地叫骂,声音却渐渐地微弱,不一会头便耷在肩上,没有了气息,唯有腿间的阳物却傲然高耸,一副不屈不挠的样子。
那时太太已经气绝,饱受日本兵蹂躏的三姨太被拖了过来,浑身白得像张纸,腿中间流着血。鬼子狞笑着从人群里拉出一个男人,要他同地上的女人*,男人不从,便被一刀刺死。鬼子又拉了一个,还不是从,又被杀了。接着又连着杀了几个人,鬼子大开杀戒,一时腥风血雨,鬼哭狼嚎,平静的小村霎时成了人间炼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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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醒来的时候已是晚上,月亮把空旷的草地照得如同白昼,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母亲睁开眼睛,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活着。她用力动了动身子,发现有什么东西压在身上,一点也动不了。这时母亲听到外婆轻微的呼唤声。外婆操着微微发颤的声音,声音极小极小,像蚊子在哼哼,但母亲却听得异常清晰。母亲叫了一声: ——娘!母亲说娘啊,我在这里。就听见另外的一些呻吟,极压抑的那种,像鬼的哀嚎一样,令人毛骨悚然!
原来鬼子在大屠杀后,把尸体拖进了一个坑里,准备浇上汽油点燃。一些尸体被填进了井里,井水都溢出来了。母亲能够活下来的原因是凶恶军官突然接到命令,要部队急速离开,他们还没来得及检查尸体便匆匆地撤走了,因此那天有十几个人活了下来,这其中便有外婆和母亲。祝俊的腰上被戳了一刀,但没伤及要害,保住了一条性命。
多少年后,母亲回忆起那恐怖的一幕,仍仿佛如昨,历历在目!
外婆在经历了这场生死大劫后,整天晃晃惚惚,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什么。她整夜整夜地做恶梦,白天一闭眼,仿佛还是那杀人的场面。老吴的影子在她的脑海里再也挥之不去,特别是那最后的一瞥,让她惊心动魄——那可是她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呀!
村子是不能再回去了,鬼子一把火就烧成了灰烬。外婆于是决定带着两个孩子回到原来的地方去,那里离这儿有两天的路程,一路上要经过许多鬼子的岗楼,这一点外婆知道,但现在她别无选择。
外婆选择了在白天走路,因为夜里会更加危险。与他们同行的还有另外一个妇女,同样带着一个孩子。女人的丈夫已经死了,公公婆婆也不见踪影,她央求外婆带她逃命。
祝俊的伤让外婆很头疼。伤口已经感染,腰肿得像桶一样粗。外婆看着双目紧闭的他,脸上没一点血丝,头烫得像火炉一样,让人担心他还能否再醒来。老爷临走前把家交给了她,现在家已经没了,这孩子便是祝家的命脉,他也是母亲未来的丈夫呀!外婆自祝老爷那天说过让母亲给自己儿子当媳妇的话,便在心里把祝俊当成了自己的孩子。祝俊长得很端正,人也机灵,能说会道,有段时间他甚至教母亲识字,母亲说她现在认识有限的那几个字都是那时候学会的。母亲叫贾张英,是随了外婆的姓。她原来的父亲姓张,但现在已经不在了。母亲没有权利决定自己的姓氏。

《血色高原》第三章(5)
漫长的作战战线使日本鬼子陷入了天罗地网,疲于奔命。惨烈的大扫荡并不能浇灭熊熊的抗日烈火。鬼子除了与国军正面的大会战外,八路军的后方游击战术也使他们一筹莫展,靠汉奸组成的维护治安纵队从根本上解决不了问题,而汉奸也经常会莫明其妙地被人杀死,死得样子很惨,让做汉奸的人惶惶不可终日。
外婆在中途的一个村子住了下来,想办法弄了一些草药给祝俊疗伤。外婆的疗伤手段是跟师傅学的,在方圆几十里都很有名气。谁家跌打损伤了,她除了做法驱鬼,更多的是用自制的草药给他们疗养,因此效果很明显,外婆的法便很灵验。很灵验的法师外婆整天坐在两个孩子跟前念念有词,祷告他们平安。她虽然跟师傅搞法术,但却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喜欢念经祷告。师父说,心中有佛,佛就在,不必严守那些清规戒律,那些戒律是出家人自己设置的。外婆似懂非懂,她因此并没有彻底醒悟,也没有看破红尘。
祝俊的伤在外婆的精心调养下恢复得很快,他的脸上已经渐渐出现了红红的颜色,自己也能拄拐走路了。一同逃难的女人让孩子管母亲叫哥哥,她不知道那污秽的衣服里面其实是一个女儿身。祝俊看见母亲的样子便想笑,只有他清楚母亲是如何的美,那美甚至有一种震撼的力量。少年的心里蠢蠢欲动,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喜欢母亲,只是觉得同她在一起心里就舒坦。
祝俊的伤势一天天地好了起来,人也恢复得差不多了。外婆觉得还是回老家的好,毕竟在那个村子她生活了30多年,有太多的东西值得她留恋。听说村子还没有遭到日本人的侵害,逃出去的人回去后都感到很庆幸。母亲随着外婆一路往回走,在离村子还有几里地的时候,他们遇到了麻烦。
像前几次遇到的麻烦一样,这一次他们同样是遇到了日本人的拦截检查。前几次检查都没有出现什么问题,可这一次麻烦就来了。
两个鬼子挡住了他们。其中的一个大喜过望,嘴里喊着“花姑娘的吆西!”冲着一块逃难的那个女人就扑了上去。女人一闪,鬼子一个趔趄趴在地上。他恼羞成怒,用枪托一下把女人砸昏过去,然后拖进对面的岗楼里去了。女人的儿子被吓坏了,他大喊大叫,疯了似地向岗楼跑去,快到岗楼下的时候,被站在门口的鬼子用枪瞄准。外婆喊着: 不要!声音未落,小孩已经倒下,岗楼里传来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随之便被一阵“劈劈啪啪”的声音所代替,哭声变成了有气无力的哽咽。
留在外面的那个鬼子向外婆走了过来,他笑眯眯地给了母亲一块糖,便动手去拉外婆。外婆站在那里只是不动,日本兵便用枪托子砸她,一下又一下,不是很用劲,外婆就是站在那里不动。鬼子火了,一阵“唏哩哗啦”的声音,他端起了枪,向外婆瞄准,母亲一下子扑了上去,紧紧地搂住外婆,外婆猛地一用力,将她推出好远,说你们赶快走!快走!外婆知道今天的劫数是怎么也逃不过的,与其让日本兵糟蹋,还不如死了的好!只是可怜了两个孩子,也对不起祝老爷。想到这里外婆闭上了双眼,等待着枪响的那一霎那。闭上眼睛之前,外婆仔细地看了看她面前的日本兵,发现他顶多就十几岁,还是个娃娃。外婆等了一会不见动静,这时另一个日本兵已经干完坏事,从岗楼里出来,显然他在嘲笑同伴的无能,叽哩哇啦地说着什么,笑得肆无忌惮。他走到外婆跟前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外婆那天穿一身男人的衣服,头也没梳,加之人本来就不漂亮,日本兵鼻子里哼了一声,显出一副轻蔑的表情,对小鬼子叽哩哇啦地又说了些什么,冲着岗楼里挥了挥手,小日本兵便撇了外婆到岗楼里去了。鬼子狠狠地踹了外婆一脚,骂道: 八格牙鲁!又上上下下地看了一番,不无厌恶地说: 你的,开路的干活!外婆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鬼子又吼了一声,她才如梦初醒,快步地去追赶那两个孩子去了。

《血色高原》第三章(6)
走出很远外婆又听见岗楼里传来女人凄厉的叫声,她不由地回过了头,却发现岗楼上的鬼子正在拿枪向这边瞄准,她腿一软,人便倒了下来,枪声擦着耳边呼啸而过,外婆连滚带爬地滚下了丘坡,消失在鬼子的视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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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黄昏,炊烟在村子的上空轻轻地绽放,证明这里仍是人间烟火。外婆觉得自己已经死掉了,懵懵懂懂,感觉天昏地暗。耳边不时有枪声掠过,她惊慌失措地把两个孩子搂在怀里,仔细听,却好像又什么声音也没有。屋里已经没啥东西,因为人们都确信外婆已经死了,不会再回来了。平子在村外看见她的时候还以为撞见了鬼,一路狂奔着跑回了家。母亲诧异地看着家家紧闭的大门,村里已没有一丝生气,仿佛一股腐烂的气息正在升腾,呛得人想打喷嚏。是啊,人早晚都要升天的,这是迟早的事儿,祝村和那些村子里的人不过是先走了一步。外婆一辈子都虔诚地认为,人是有来生的,并且会遭到报应。她认为自己能够大难不死,都是因为前世积的德。鬼子来生都要变猪变驴的,他们干尽了坏事,不会有好报应!外婆不止一次地诅咒着,她相信恶人总会有恶报,现在只是在等待着时间来判决。
屋里四壁徒清,什么也没有。秋日晚上风冷嗖嗖的,透骨地凉。外婆出去敲了几家的门,都没有敲开。正徘徊,身后传来了男人的声音:
——你究竟是人还是鬼?!
原来平子回家后,按捺不住内心的慌张,又跑出来悄悄地跟了外婆一段路程,看见她跟两个孩子说话,看见她敲门,看见她无助地在巷子里徘徊,平子终于相信外婆还活着。他走上前来,说你没死就好,东西都是你的几个本家拿去了,现在要也许还不迟。于是他们来到了几个本家里,大家抱头痛哭,唏嘘不已。
那年月,要活下去需要很大的勇气。
外婆于是又重操旧业,开始给人看病。
有那么一段时间,老吴的影子一直在外婆的眼前晃动,睁眼闭眼都是。她于是偷偷地跑到村外,给老吴做了一回法事,以超度他的亡灵。夜晚感觉一天比一天长,外婆常常睁着眼睛睡不着觉,于是便回想她与老吴相处的种种细节,仿佛那便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其中的一些细节让她至今仍心跳脸红,不敢去想。唉,看来再强的女人,一生还是需要男人滋润,才可以算得上完整的女人。平子是跟她从小耍大的,他从小多病,身子又瘦又小。由于家贫,一直没有成家。外婆知道他喜欢自己,但那时的她除了做法事,是不食“人间烟火”,没有“七情六欲”的。师傅一辈子就没要女人,这让她对师傅一直很钦佩。师傅临死的时候嘱咐她要找到传人,不要把手艺丢了,那意思是暗示她找一个男人,生儿育女。她没有那样做。到遇见母亲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手艺已经不愁失传了。但渐渐地她又改变了看法,不想让母亲再去做法师。不知为了什么,她对自己这项营生也产生了一股难以言述的情绪。
在冬日即将来临的时候,外婆惊诧地发现自己怀孕了!初期的反应并不是十分明显,她也从没往那方面想,但随着生理的变化,做法师的外婆便知道自己是怀孕了。
突如其来的情况让外婆有些猝不及防,做母亲的喜悦和私生子的耻辱同样让她为难,她必经做出一个选择。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血色高原》第三章(7)
外婆最终选择了将孩子生下来。她觉得这是她做女人的权利,也算是对死去的老吴有交待。相信九泉之下,老吴会欣慰的。于是老吴临死的情景又出现在她的面前,特别是那昂首天外的生殖器,让她心惊肉跳,不敢正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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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的怀孕在平静的村子掀起了很大的波澜,人们尽管生活得很艰难,但对这类事情永远抱有很大的兴趣。大家认为,外婆肚子里的孩子是日本人的野种,纷纷要求她把野种处理掉,甚至以赶她出村子相威胁。外婆说这孩子是无辜的,他不是日本人的种。但究竟是谁的种,外婆也没法给他们说清楚。女人们远远看见外婆就开始吐唾沫,一边打鸡骂狗,说些让人脸红的脏话;男人们的脸上呈现出鄙夷——像看见汉奸一样充满厌恶。那些熟悉而亲切的面孔一夜之间突然变得陌生起来,像一层寒冰冷冷地将外婆包裹了起来,孤立了起来。整个村庄在一夜之间似乎也将他们遗弃,变得面目狰狞,阴森可怕。有人甚至开始怀疑母亲和祝俊的来源,他们是否也是外婆的私生子?悄悄地竟然隐瞒了这么长时间。于是在外婆他们出去的时候,就会有孩子们向他们扔石头。
村里唯一还跟他们来往的人就是平子。这个从小跟外婆一起耍大的人对外婆一如既往地关怀。那时家里已经没有吃的了,母亲每天和祝俊出去讨饭,身子变得臃肿的外婆行动很不便,一个人连水也弄不回来。平子在夜幕降临的时候会把水缸灌满,然后拿了蒸熟的红薯给外婆补身子。外婆一开始拒绝吃平子拿来的东西,因为她知道他也不容易,兵荒马乱的年月,所有的人都不容易啊!外婆说平子你不要再来了,这样影响不好。平子说你还怕啥影响?我都不怕!外婆突然抬起头,目光与平子相遇。这个平日里温顺善良的男人眸子里充满了刚毅,这使外婆有些感动。外婆觉得自己有必要重新审视这个跟自己一起长大的男人了。小时候平子因为身体虚弱,经常被村里的孩子欺负,每次都是外婆挺身而出,村里的人于是都开玩笑说外婆是平子的媳妇,外婆不愿意,于是就骂,谁说骂谁,大人们都说这女子是个二百五,不识耍。后来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平子拒绝了几个媒人,外婆跟着师傅学法术,也拒绝提亲。这样他们就一直耽搁到现在,成了村里剩余的孤男寡女。
村里的流言蜚语并没有动摇外婆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的决心。在沸沸扬扬的一片议论声中,这个游击队员的儿子降生了!
1943年孩子生下来的时候身子很弱,外婆自己用剪刀在火盆上烧了烧,剪断了脐带。外婆给儿子取名“抗战”,姓吴,叫吴抗战。母亲高兴得合不拢嘴,因为从此以后她有了自己的弟弟。
抗战两岁的时候日本鬼子投降了。那时候他刚学会走路,被姐姐拉着手去看外面的锣鼓。一部分没有来得及撤走的鬼子从岗楼里被赶了出来,集中在村头的空地上,接受人们愤怒的石块和震天的叫骂声。旁边的中国军队在维持着秩序,以免场面失控。这时外婆突然看见了鬼子中的川口佑二,川口佑二同时也认出了她,惊讶的神色难于形容。后来鬼子被押往郑州,村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人们长长地叹了口气,终于可以扬眉吐气地说话,也可以大胆地到各乡里串门了,才发现好多村子都已成为废墟,村毁人亡。许多熟悉的景已不复存在,让人心生无限悲凉。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血色高原》第三章(8)
抗战从生下来的那一天起便被人骂作“小日本”,人们将所有的仇恨和愤怒都转嫁到他身上,因此只要带他出去,便会遭到孩子们的围攻和大人的唾骂。外婆因此很少让他出门,每天都关在屋子里,与院里的大黄狗为伴。母亲和祝俊开始到地里去干活了,他们在这方面都不是好手,外婆于是就手把手地教他们做。
抗战胜利后,外婆带着祝俊又回到祝村,希望能找到祝老爷的下落。祝村被日本人扫荡后活下来的人很少,他们已流落他乡,不知去向。外婆来到几年前的那个院落,昔日的大宅已被烧成一堆瓦砾,残墙断壁,阴风凄凄,一片衰败的景象。外婆来到了后院,那间茅草棚已无踪影,地窖也被杂物掩埋。外婆伫立在那里很长时间,她突然觉得老吴也许还活着,他就在地窖里……老吴用衣服遮掩着伤口不让她看,自己咬着牙换药,疼得满头是汗,嘴角都出了血。外婆再也不顾了那么多,猛地扑上去,拿开衣服,看见已经感染的伤口像小孩的嘴巴一样咧着,周围全是脓血。外婆小心翼翼地清洗了伤口,用自己研好的草药敷了上去,然后包扎。那一次,她看到的只有伤口,并没有注意男人的隐私。但是第二次换药的时候外婆突然觉得很难为情,老吴的脸也憋得通红。后来,他们就开始默契,老吴积极配合,伤口一天天愈合,外婆也不觉得那么尴尬了,却发生了那样的事儿……那是外婆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她刻骨铭心,终生难忘。
往事像屋檐上的雨滴纷沓而至,外婆的心里湿漉漉的,身子一阵颤抖。这时她发觉起风了,天上的云块像突然接到命令似地匆匆靠拢,像一组快镜头的画面,波涛汹涌。日子被撕得支离破碎,仅剩的一丝光亮也被遮住了,外婆的眼前一片漆黑。
一股旋风突然在外婆的跟前转了起来,弥得她张不开眼睛。风卷着尘埃碎叶窜得很高,然后扩大规模,掀起更大的风浪。外婆愣了一下,恍惚间觉得老吴在笑眯眯地看着她,满是络腮胡的脸红突突的,非常可爱。这是一张跟自己有过肌肤之亲的男人的脸,外婆只觉得心里痒酥酥的,于是紧闭了双眼,等待那张脸贴过来。这时,风突然静了下来,四周死一般宁静,老吴也不见了。外婆打了一个寒战,身子一震,然后在旋风刮过的地方拼命地刨了起来。不一会,菜窖就露出了洞口,外婆的手上全是血,她不敢怠慢,仿佛地窖里的老吴正在等待她的救援,早一刻钟就会多一份希望。外婆用力搬起了填在洞里的石块和杂物,爬进了黑漆漆的菜窖里。
一股阴冷的霉味扑面而来,夹杂着*的气息,刺得人心颤。外婆钻进菜窖里,眼前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她屏住呼吸过了一会,这才看清里面的东西: 老吴睡过的地方还在那里,墙壁上的马灯依然,干草上的铺盖还铺着,看来几年了,没有人来过这里。这时,外婆发现在洞口的位置,一株土豆冒出了黄黄的枝蔓。枝蔓扭着身子,挣扎着往外探。沉重的石块并没有扼杀它的生命,它要努力地伸展出去,争取属于自己的阳光。
外婆轻轻地抚摸着那床铺盖,铺盖潮乎乎的,渗骨冰凉。外婆把脸贴在枕头上,枕头上有一股酸酸的味道,外婆知道,那是老吴的汗迹。外婆抱了枕头,紧紧地搂在怀里,就像抱着自己的孩子,呆呆地坐在那里很长时间,直到上面传来祝俊的声音,她才恋恋不舍地爬了出去。
洞外的阳光很炫目,刺得人睁不开眼。外婆把那只枕头带了出来,然后掩埋了菜窖,并在上面竖了一块很大的石板。外婆说老吴你安息吧,我会带好咱们的孩子,等他懂事的时候,俺再带他来看你!
那以后,外婆又一个人去过几次祝村,但始终没有祝老爷的消息。也许他回来过,看到一片残墙断壁又走了。他知道他们还活着吗?他去了哪里?
外婆有些茫然。


《血色高原》第四章(1)
1.
外婆从祝村回来的路上遭遇了暴雨,被淋得精透,回来后就病了。外婆生了抗战后身体一直不好,营养不良,整日操劳,又没有时间休息。但最关键的还是心累。小抗战被人欺侮已经是很平常的事了,外婆不可能每时每刻守护在孩子的身旁。抗战经常被大一些的孩子打得伤痕累累,大家都叫他“小杂种!”孩子幼小的心灵受到了很大的伤害。外婆很无奈,感觉自己真有些力不从心了。
母亲那时候已经开始懂事了。经历了人生的诸多磨难,年少的母亲过早地成熟了。母亲除了挑水,还要洗衣做饭,照看抗战。外婆倒下后,家庭的重担落在了母亲稚嫩的肩膀上,她整日守候在外婆的身旁,很少离开。从小做惯少爷的祝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懂得世道的艰难。遭遇了几场灾难也没能改变他的禀性,他开始怨天尤人,抱怨外婆没能力养活一家人。母亲照看外婆后,祝俊一个人出去讨吃的,讨回来的食物连自己的肚子也填不饱,更别说全家人了,母亲和外婆因此经常饿肚子。祝俊坚信自己的父亲在外面做了大官,要外婆带他去找自己的爹。外婆去了几趟祝村,回来后就病了。
平子那段时间经常来给外婆送吃的,帮母亲挑水。外婆让平子按照自己的法子给自己治病,平子试了几次都没有效果。眼见得外婆日渐憔悴,人都没了形,母亲吓得放声大哭。她跪在平子跟前,央求他一定要救救外婆。平子说好闺女快起来,我会尽全力的。平子拿出了自己的全部积蓄给外婆请来了郎中,郎中看着昏迷不醒的外婆直摇头,转身欲走。母亲见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对着郎中不停地磕头。母亲说大爷你就发发善心,救救俺娘吧!你救活了俺的娘,要俺做牛做马俺也愿意!母亲泪流满面,头碰在地上“咚咚”地响。平子见状也跪了下去,对着郎中磕头。郎中长叹一声,说你们赶快起来,我尽力吧。
外婆其实只是受了风寒,劳累过度倒下了。她用了郎中开的药,几天之后人就转变过来了。有了一点精神后外婆就开始拒绝用药,她说我也知道这些药拿病呢,但这药太贵了,自己的命贱,服不住的。外婆让平子把没熬的药退回去,平子生气了。平子说云儿,你太任性了!从小就任性,现在还是这个样子!你倒下不要紧,这一家人怎么办?抗战怎么办?这些药人家是按照疗程配置的,不多不少,现在病情刚有了好转,怎么可以半途而废呢?
外婆没有再坚持。
一场大病后,外婆看淡了一切,变得异常坚强起来。她不在乎村里的流言蜚语了,别人怎么看也无所谓,包括她跟平子的爱情。抗战不是日本人的种,不是。自己跟小鬼子也很清白,没什么龌龊的事情。祝老爷是个好人,他的孩子就是自己的孩子,因此外婆发誓一定要将他带好。平子对自己的感情外婆也知道,但是他们两个不合适,外婆掐算过,他们一个是火命,一个是水命,水火不相容啊!再说自己现在拖儿带女一家几口,她不想再拖累他了。
战后的家园百废待兴,到处都有荒地,外婆准备带领母亲和祝俊开挖荒地,讨吃毕竟不光彩,也不是长久之计。不管别人如何看待,她要将三个没成年的孩子抚养成人。
外婆的付出很快就得到了回报。秋天的时候她收获了很多粮食,一年都吃不完。当然,这一切与平子的帮助是分不开的,从种到收,这个男人都全力以赴地参与了,比自己的活还当心。外婆也在灯下替平子缝补衣裳,家里有好吃的就让孩子送过去。外婆说平子啊,你不能老这样下去,该找个合适的女人了啊,一个人太苦。平子说没遇到合适的,不急。外婆说平子啊,你都快40岁了,还不着急?再过10年,半截身子就入土了,想找也来不及了。平子说来不及就不找了,这样也好啊。外婆轻轻地摇摇头,目光与平子相遇,感觉有些灼热,炙人。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血色高原》第四章(2)
日本人投降以后,村子里经常来来往往的是区大队和国民党的部队。那时候大家都知道,只要是晚上来的,就是区大队,白天来的就是国民党。其实到了后来也搞不清是谁了,有时候区大队刚走了,国民党就来了。不论是谁,来了就借地方做饭,要水喝,喂马。当时也搞不清楚他们在干什么,你打我,我打你,互相追着打。外婆每天都在留意着,看有没有祝老爷的消息。问了很多人,都说不认识。外婆最看不得伤兵,看见他们就想起了老吴。该死的日本人啊!外婆想不明白的是鬼子已经投降了,为什么还要打仗?有一次看到一个兵一条腿没有了,外婆就问他,你这是图个啥呢?弄成这个样子,又不是打日本人!现在腿没了,咋回家过日子啊。那兵就哭了。
那时候外婆他们最害怕的不是兵,他们不论是谁,来了不过是借地方吃住,几天就走了,不祸害人。最害怕的是土匪,当地人叫“老汤”。那些老汤都在一些比较大的村子里和集镇上,规模的有几百人,有刀有枪,区大队和国民党的部队都不轻易去惹。哪一个村子得罪了他们,不定哪天就把村子洗了。村里为防土匪挖了护村沟,修了很高的围子墙,一到傍晚就关村门派人打更。但还是防不胜防,常有人被老汤绑了去。他们绑了人就喊出价来,限几日内送钱赎人。只要被绑过一次,一个家也就破败了。凡是稍稍富裕一点的人家,都在提心吊胆地过日子,更不敢单独出行。因为老汤在各个村子里都有自己的内线,看到有隙可乘,就会下手。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年,人们都在心惊胆战中过日子。两年来,祝俊在外婆的调教下学会了干活,母亲也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力。
那天外婆回去做饭去了,地里就留了祝俊和母亲两个人。玉米已经漫过了人头,绿茵茵的很茁壮,看来今年又是好收成了。稠稠的叶子把四周堵得很死,整个玉米地像一座大蒸笼,热得人无法忍受。汗水不停地浸了出来,在被玉米刷过的脸上,胳膊和脖颈上流淌,蜇得人生疼。才15岁,母亲已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大姑娘了,像一只刚蜕去绒毛的小天鹅,水灵灵的,光*人。衣服紧紧地贴在她的身上,很不舒服。祝俊也出落成了一个翩翩少年,个头比母亲高,但皮肤没母亲红润。不知为什么,母亲一直不喜欢他,尽管在一块几年了,她也听说他就是自己将来的男人,可就是对他产生不了感情。祝俊则不同,他把一门心思全用在了母亲的身上,并不失时机地向母亲献殷勤,母亲很反感。见外婆回去了,祝俊便扔了锄头,一屁股坐在地上,长长地伸了个懒腰。祝俊说英子你也歇歇吧,快累死人了。母亲没有理会,甩开胳膊锄着草,已经开始发育的身子一晃一晃的,胸前像装着一对鸽子,左冲右突。祝俊忍不住站了起来,从后面搂住了母亲的腰,母亲用劲地晃动着身体,却怎么也挣不脱。
放开!母亲说。
嘿嘿,你是我媳妇儿,怕啥啊!祝俊嘻嘻地笑着。
放开手,要不我就喊人了。母亲生气了。
喊吧,这会地里又没人,你娘也听不见。祝俊涎着脸,一双手箍得更紧了。
母亲突然一挫身坐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母亲一哭,祝俊便慌了手脚,一时不知所措,他用力地将一颗玉米踩翻在地,然后用锄把根也刨了出来。

《血色高原》第四章(3)
母亲回来后并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外婆,家里好像啥事也没发生一样,外婆依然把他们当成未成年的孩子。连着几天,祝俊都在地里动手动脚,母亲只好把抗战带在身边。抗战很可爱,跑进跑出的,全然不顾人们对他的蔑视。没事的时候,母亲总是把他带在身边。祝俊很讨厌他,从一开始就讨厌,莫名其妙。尽管他也不相信这孩子是日本人的种。抗战胜利了,他的父亲却一直没有音信,他感觉生活百无聊赖,除了跟母亲在一起。其实地里的活外婆是不指望他能干多少的,祝俊想去就去,不想去也没人强求。村里的人除了平子外,已经没有人跟他们来往了。平子把自己的地锄完后,又去把外婆家的玉米地弄干净。他每次来都在找活干,或带来一些吃的东西给抗战,抗战也跟他最亲近,老少爷俩能玩上半天。平子说这孩子一看就不是孬种。外婆说谁敢说他是孬种?他是抗日游击队员老吴的儿子!村里没有人相信,平子相信。平子知道外婆不会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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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如水的晚上,村子静极了,偶尔滚过几声狗叫。田寡妇的房里灯黑了又亮,亮了又黑,这引起了祝俊极大的兴趣。田寡妇就住在村边的坡上头,俯视着整个村子,风水好得很,可惜丈夫早早就死了,留下了两个年幼的孩子。孩子好像生下来就是饿鬼,整天哭着要吃的。坡上的玉米还没熟,田寡妇就已经给他们打成了饼子。祝俊偷偷地从家里拿了馍送去,田寡妇很感激,扑通跪下来就给他磕头。听说女人年轻时很漂亮,褴褛的衣衫遮不住依稀的风韵。村里有力气的男人,很少没去过她家。只要谁给吃的,她就跟谁睡。草坡下,经常有婆娘站在那里骂她破鞋。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音。等到外面的声音停止了,才看见田寡妇带着孩子下山。刚开始的时候祝俊是出于怜悯,渐渐地便不由自主。去得多了,也就成习惯了。
祝俊终于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把自己留在了田寡妇的床上。那晚他怎么也睡不着,不由自主地一个人走上了山坡。四周黑漆漆的,屋里传来女人的啜泣声,淅淅沥沥,缠缠绵绵,听得人心颤。祝俊站在那里愣了半晌,这时门开了,一股暖暖的气流侵袭着他,让他呼吸不畅。女人软软地贴了上来,身子轻飘飘的宛若无骨。祝俊感觉自己站在高高的云端,暖风呼呼地从耳边掠过,身体的某些部位在极度膨胀。晕晕乎乎之中,他的手被带到了一个他从来没有感受过的地方。那个地方他曾经无限向往,几次对母亲动手,被母亲骂了几次,就不敢再造次。迷迷糊糊中祝俊以为是做梦,这时一只温柔的小手顺着他的身子摸了下来……那一夜,祝俊成了真正的男人。
从此,祝俊乐此不疲,经常偷了家里的东西去田寡妇家鬼混。好事不出门,坏事扬千里。没过多长时间,外婆便知道了。外婆很生气,狠狠地教训了田寡妇一顿,然后让平子帮忙,把祝俊吊在房梁上,打断了三根荆条!外婆说你爹把你交给了我,你就是我的孩子。我不能让他失望。原准备再过两年就给你们完婚,你却这样不争气!那样的烂女人也能看上,太让人失望了!你手把胸口想一想: 这样做,你对得起谁?祝俊哭了。祝俊说只要母亲跟他结婚,他会一辈子对她好,从此再也不理别的女人了。外婆把他放了下来,看着浑身的紫印,又伤心得泪流满面。书包网 www.61k.com

《血色高原》第四章(4)
三天后,母亲跟祝俊结婚了,外婆不管她有一万个不愿意。她要完成对祝老爷的诺言。
按照当地的婚俗,结婚有六礼,即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此六礼包括了从提媒到完婚的全过程。纳彩就是男方若看中了某位适龄女子,便托媒人向女方提婚,若女*得门当户对,同意议婚,男方则携礼向女方求婚;问名俗称“过八字”和“换庚帖”、“换龙凤帖”,双方正式交换生辰八字,看有无不合、相克之处。在庚帖上,要注明双方三代姓名、官衔、居住地。此帖由男女双方互换后,等于草签了婚约;纳吉就是男方求卜于神庙祖先,由神力决定这门亲事是否妥当。男方求得吉兆后,备礼通知女家,决定缔结婚姻。至此,双方订婚完毕,一般情况下不能改悔;纳征亦称纳币,当地民间俗称“丢定物”。男女双方缔结了婚约之后,择吉日设宴,互换定聘礼。男方要送一定数量的财物给女方,女方以一定数量的财物作答,俗称“聘礼”。聘礼多寡轻重取决于当事者家庭的经济状况,多则数十上百种,少则数种;请期在当地民间俗称“送好”,即男方择定婚期后,由媒人携男方期书去女家协商迎娶日期。该日期系由算命先生依据男女双方的生辰八字而选定的黄道吉日。在当时,民间多把结婚日期定在春秋冬三季,尤以秋冬为最多,这里一是因为秋冬农忙结束,庄稼有了收成,手头比较宽余,资金活泛方便;二是因为当地秋季凉爽,冬季寒冷,婚宴所用的食物不易*,容易存放;三是因为按照阴阳五行原理秋冬二季好日子多,特别是农历腊月间,每天基本上都是好日子。腊月初八这日和腊月二十三日以后的几日,是任何人都可选择的好日子,没有任何禁忌的。择定婚期后,男方要备办厚礼送给女方,女方回礼致谢,并积极置备妆奁陪送。富家多陪送全副、半副或箱、桌、柜、椅四大件嫁妆,家庭经济条件差者,则从简操办婚事;亲迎即按男女双方协商好的日期迎娶。这是当地婚礼的最后一道程序。由新郎在当天黄昏,亲自带领仪仗队和花轿去女家把新娘接回来,以示郑重其事。
母亲和祝俊的婚姻因为是大人的口头约定,现在当事人一方祝老爷不在,所以也不存在提婚纳彩这个环节;母亲和祝俊的生辰八字外婆早就算过了,没有不合、相克之处,这一点让她放心了;纳吉这一程序外婆带着祝俊去了神庙,抽得签上上大吉——“美满姻缘一线牵”,外婆很高兴。回来的时候外婆给了祝俊一些钱,让他给母亲买了两件衣服,算是小聘。外婆也给祝俊买了一双鞋子和帽子,尽量做得跟别人一样。这些程序外婆回来后就开始陆续进行了,她要让人们知道母亲和祝俊是明媒正娶,何况祝俊的父亲还是个老爷,母亲和他结婚算是高攀了人家呢。至于纳征这个环节,外婆省略了一些细节,只是让平子作为介绍人来家里吃了顿饭,一家人把事情明确了,大家都没有意见;请期这个环节外婆很在乎,她先是自己测算了日期,不放心又请别的阴阳先生算了,然后把日期定在腊月的初八日。这样的日子是大喜大贵的日子,结婚的人很多,外婆怎能错过?外婆把自己多年积攒的钱从地窖里挖了出来,给母亲做了嫁妆,绫罗绸缎样样都有,看得村里的娘们直流口水。除了给母亲做上好的嫁妆,外婆还找人给祝俊定做了一身衣裳。祝俊是少爷公子,外婆不能让他太寒碜,于是还给他定做了一件结婚时穿的长袍。外婆在这个时候既是母亲,也是婆婆;祝俊是她的女婿,也是她的儿子,外婆不会偏心谁的。外婆自己身上的那件衣裳已经很旧了,上面钉了很多补丁,外婆一年四季穿在身上,除了给人做法事的时候才换上那件专门的衣服。专门的衣服早就褪掉了颜色,母亲几次劝她给自己做一件,外婆不肯。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血色高原》第四章(5)
前面的六道礼节外婆都走了,剩下的就是亲迎了。这是婚礼的最后一道程序,外婆不能马虎的。
腊月初八的那天艳阳高照,天高云淡,空气中浮动着火药的味道。一些迎亲的队伍早早就出发了,一时炮竹声声,鼓乐齐鸣。人们似乎已经暂时忘记了眼前的苦难,竭尽全力履行延续生命的程序。母亲在三天前就被送到了平子家,那里是她暂时的“娘家”,她要在那里等待女婿的迎娶。母亲不同意这门婚事,但她的抗争没得到外婆的支持。外婆在什么事情上都可以顺母亲的意,唯独这件事儿说啥也不行。母亲知道,是外婆给了她第二次生命。如果没有外婆,她说不定早就死在老女人手上了。母亲的伤疤遇到天阴下雨就会疼,让她永远铭记那段苦难的岁月。有很多次她都是在睡梦中哭醒的。母亲尽管知道这些,但还是默默地反抗着。外婆把饭热了又凉,凉了再热,母亲感觉自己没一点胃口。她的眼睛都哭肿了,身子也好像浮在半空,虚无缥缈的感觉。平子受外婆之托给母亲做思想工作,母亲不点头,也不摇头,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于是他又让隔壁的大娘大婶来做工作,最终都没有结果。母亲的态度使外婆有些生气,她觉得这闺女有些太任性,不理解自己的一片苦心。好在祝俊每天都沉浸在无限的憧憬中,高兴得唱出唱里,这让外婆的心里多少有些安慰。外婆知道,女人只要结婚后生了孩子,就会死心塌地爱自己的丈夫。祝俊这孩子是有毛病,但是他喜欢母亲,这就够了。外婆有足够的理由相信,母亲以后会生活得幸福。
按照当地的风俗,婚期为三天。事前用请帖请媒人、亲友前往贺喜,张灯结彩,贴婚联,奏鼓乐。这些程序外婆就免了,只是在大门口挂了一盏灯笼,贴上了婚联。婚联是请文化人写的,上联是:“六礼周全迎凤侣”,下联是:“喜烧花烛映重门。”横批是:“美满姻缘。”外婆识字不多,也弄不明白对联的具体含义,但看到那火红的颜色和油亮的墨迹,她还是打心眼里高兴,把脸上的沟壑都展开了,亮堂堂的。迎娶的时辰是外婆掐算好的,绝对吉时;家境好些的人会在这个时候起轿,内坐压轿童。轿前有人夹毛毡,燃爆竹,轿后有两灯笼、两火把、两支三眼铳以及鸣道锣、彩旗、唢呐等,至女家,众人出迎。外婆没有钱雇轿,于是就让祝俊牵了一头小毛驴去平子家迎娶母亲。母亲在那天被套上了外婆给她做的嫁衣,头是收拾过的,脸上擦了粉,眼圈的地方特意多抹了一些,不留意看不见黑青。母亲头上遮着红盖头,盘座在平子的土炕上,由祝俊抱着搁在驴背上。按说新郎在这一天是不该来的,新娘子由亲戚迎娶。外婆家没有亲戚,就只好让他自己去了。人说大姑娘上轿心发慌,母亲在上轿的时候却很平静,并没有觉得跟平时有什么两样。也许是周边的人太熟悉,也许是要回到自己的家,没有一般新娘的那种生疏感,总之母亲觉得这场婚事好像与自己无关,她虽参与了整个活动,却是一个旁观者,外婆他们才是婚礼的主角。
上午还是明媚的阳光,暖烘烘的,人们都走到外面看热闹,顺便舒展舒展筋骨。下午老天突然开始变脸,拉得阴沉沉,并不时飘起了雪花。一些性急的人已经在准备年货了,忙忙碌碌,有一些年的气息了。村子在这一天结婚的还有两户人家,办得比母亲都气派,鼓乐花轿,亲朋好友。人们都围到那边看热闹去了,因为母亲他们都见过,不稀罕。母亲被搁到驴背上的时候突然响起了鞭炮声,她猝不及防,差点从毛驴上跌下来。祝俊在一旁紧紧地扶住了她,透过头巾的边缘,母亲发现祝俊今天收拾得很整齐,长长的袍子虽不合身,但样子很挺拔,人也有些风度。一袭大红的帐子挂在袍子上面,人模狗样的,这让她突然忍俊不禁,想掀了盖头。按照风俗,新娘在到达男方家门之前,一路上不论遇上什么情况,不得自行揭去盖头。只有到了洞房,待婚礼仪式结束后,才能由新郎动手揭去,俗称“揭盖头”。毛驴驮着母亲慢慢地走着,可是还是很快就到了,比村里其他两家媳妇都到得早,这一点外婆很在意。因为早到的媳妇勤快,母亲是她的女儿,也是她的媳妇,外婆因此在母亲的身上更是寄予了很多的期望。小毛驴走到门口的时候外婆点燃了炮竹,毛驴受惊了,头仰得很高,翘着屁股使劲往回退,差点把母亲撂下来。祝俊骂道狗日的,这么点响动你就怕得要死,也太胆小了。说完后用巴掌狠狠地拍了一下驴屁股,然后抱着母亲走到院子。院子里铺着红布,红布前放着桌子,这里便是拜堂的地方。拜堂是婚礼中最隆重的礼仪,通常为三拜,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三是夫妻对拜,然后新郎新娘二人同入洞房,饮交杯酒,婚礼的整个程序便完成了。

《血色高原》第四章(6)
母亲由于几天来不吃不喝,身子很虚弱,因此在祝俊把她放在地上的时候就一下子瘫在那里。祝俊急忙想搀她起来,母亲的身体像面条一样软,似乎紧紧地粘在了地上。外婆准备上前扶起母亲,平子说就让他们这样跪着吧。
一拜天地 !平子叫了第一声,祝俊站起来作了个揖,然后对着设有香台的桌子磕了下去。母亲感觉自己的头很沉,沉得脖子都挺不住,像一个葫芦耷拉在肩膀上,左右摇晃。
二拜高堂!平子叫了第二声,外婆便坐在了桌子的后面,祝俊站起来又作了个揖,跪下来磕头。母亲挣扎着也趴在地上,对着外婆连磕了三下,头碰在地上,发出咚咚的闷响。外婆惊叫了一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扶母亲坐起,然后拿起袄襟擦她脸上的汗迹。母亲像抽了筋的大虾,软成一滩水了。祝俊慌了手脚,一时不知所措。还是平子比较稳健,他大声喊了第三声: 夫妻对拜,进入洞房!祝俊朝母亲磕了个头,然后把她揽在怀里,母亲闭着眼睛,孱弱得像个婴孩。眼前的景象热闹繁华,像一场梦,虚无缥缈。母亲真希望它不是真的。祝俊殷勤地把母亲托了起来,她知道这个人就是自己的丈夫了,今生今世,自己将跟随他走过漫长的岁月。但是这个人不是自己的爱人,他仅仅只是个男人罢了。
3
母亲结婚的那天村里没有来人,他们的宾客除了平子就是外婆,观众也只有他们和抗战,因此一些不必要的繁琐都免去了。母亲被抱进了新房,放在了外婆给他们新置的褥子上。外婆走到母亲的身旁,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母亲的头发,笑着说: 死妮子,今天是你们大喜的日子,你要高兴才对啊。眼泪却簌簌地下来了,滴在母亲的额头上,热热的,黏黏的。母亲说娘,你跟祝俊先出去吧,让我好好休息一下,我好困。外婆说英子你休息,我给你们做饭去。说完朝祝俊使了个眼色,他们就一起出来了。
母亲迷迷糊糊就进入了梦乡。睡梦中她梦见了自己的娘——那个为她付出了生命的女人。母亲的娘很年轻,留着刘海,皮肤白得像雪,没一点颜色。她头发很长,长得拖在了地上,走路的时候需要一个人专门扶着,地上是红色的一片。母亲很小的时候就经常问外公自己的娘是什么样子,外公说你娘的皮肤很白,头发很长,平日里盘在头上,解开后黑得像漆,能拖到地上。母亲问自己的娘是怎样死的?外公说你娘流了很多血,很多很多的血。母亲于是就经常幻想自己娘的样子,可惜每次梦见的都不一样,但有一点是相似的,那就是梦中的娘都是笑嘻嘻的样子,脚下是红色一片。娘的样子很慈祥,母亲知道,天下做娘的都很慈祥,可是外公娶的那个女人却很凶恶,心肠歹毒,母亲很怕她。后来,这个女人把母亲卖给了心肠更黑的老女人,母亲在那里度过了两年多地狱般的生活,要不是外婆及时搭救,可能连命都没了。想到外婆的时候母亲就感激,外婆待她比亲生闺女还好,村里女孩子有的她都有,别人没有的她也有。外婆为了自己付出了那么多,自己为什么还要同她作对呢?
母亲休息完,平子拿了一瓶酒,要跟祝俊一起喝。祝俊知道母亲不愿意这门婚事,他有些看不起自己,于是心里也憋着一股气,跟平子就喝开了。
平子说祝俊啊,英子是个好女子,你一定要好好待她。

《血色高原》第四章(7)
祝俊说叔,我知道。
平子说祝俊啊,结了婚的男人就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要承担家庭责任,以前的那些毛病你要改了。
祝俊说平子叔,这个我也知道。
平子说抗战娘一辈子没结婚,为你们操碎了心,她不容易啊!你们以后一定要孝敬她。
祝俊看着平子,用力地点了点头,拿起酒杯斟满了,跟平子碰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呛得满脸是泪。平子说狗日的,像个男子汉了,这样你叔就放心了,你叔今天高兴,咱叔侄俩就喝!喝!喝它个狗日的底朝天!祝俊说喝就喝,咱今日不醉不休啊!外婆见他们高兴,也没有上前拦阻。
那天晚上平子喝了很多酒,醉醺醺的。外婆很少看见他喝成这样,嘱咐祝俊把平子送回去。平子出了院门便不让祝俊送了。
平子说: 今晚是你们的洞房花烛夜,我不耽搁你的事情,回去吧。
祝俊说: 平子叔你没事吧?
平子说: 没事没事,这么点路,闭着眼睛也能回去。
祝俊于是就回来了。
然而那天晚上还是出事了。平子在回家的路上不幸跌到了小河里,跌得不轻,被人救上来后已不能动,昏了几天才醒来。外婆每天在那里伺候,蒸好鸡蛋让他吃,平子说什么也不肯,让留着给抗战,然后默默地看着外婆流泪。外婆说你疼得厉害吗?平子摇摇头。外婆说那你一个大男人,不疼哭什么!?平子止住了眼泪,热辣辣的,定定地看着外婆,看得外婆有些不好意思。外婆说没什么事就好好躺着,我会经常来看你。平子说你不要走,听我说一句话行吗?外婆已经走到门口,就那样站着。
平子说抗战娘,我可能不行了。我一辈子没有女人,也没爱过谁,只有你让我心动,可惜我没本事……但我是真心喜欢你,你知道吗?这两年来,我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人,每天能看到你……抗战娘,英子是个好闺女,祝俊这孩子有毛病,你要多替闺女留心眼!我现在想求你一件事,你能答应我吗?平子说话已是有气无力,时断时续的样子。他从高高的桥上跌了下来,又受了风寒,身体本来就弱,没什么抵抗力,能撑这几天已经不容易了。外婆有些感动,她知道平子对她的感情,那是真的,如果不是因为做了法师,说不准她会跟平子过一辈子的。现在这样了,他还有什么请求不能答应呢?
外婆说平子,别说丧气的话,俺给你请郎中,你会好起来的。菩萨保佑善良的人。有啥事,你尽管说吧。
平子说我没有儿子,死后你能让抗战给我顶纸灰盆吗?——眸子里满是期待,令人不忍回绝。外婆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按风俗,只有老子死了儿子才会顶纸灰盆,别人是不能顶替的。平子没儿子,没人顶纸灰盆,到了阴间就会受人欺负。
外婆默默地点了点头,平子抬起脸,眼里溢出泪水,眼巴巴的看着外婆,生怕她会突然离去。外婆于是又来到床前,拿起勺子,把鸡蛋喂到他的嘴里。平子吃了一口就开始摇头。他慢慢地伸出手,按在了外婆的手上,然后把它放在自己的脸上,攥得很紧很紧,温热的泪水弄湿了外婆的手……
就这样,他们不知坐了多长时间,平子的手慢慢地凉了下来,变得越来越冷。直到母亲和祝俊来了,外婆才如梦初醒,说快,快请郎中,你平子叔恐怕不行了!这时,平子早已停止了呼吸,脸上带着微笑,很满足的样子。


《血色高原》第五章(1)
1.
冬日的平原被寒风掳净了衣裳,瑟瑟地抖动着,发出呜呜嘤嘤的哀鸣。小河瘦成了一条白线,细若游丝,挣扎着往村外爬去。树梢上的喜鹊不见了,一群乌鸦黑压压地落在树上,像黑色的果实挂在树上。狐狸沿着河一路偷袭,家家的鸡舍都遭殃,人们很气愤,于是在鸡舍旁放了夹子,半夜时分听得一阵哀鸣,掌灯时,却是一只野狗。野狗就野狗吧,寒冬腊月的,剥了皮炖一锅,暖暖身子也不错嘛。
天上灰蒙蒙的,板着一副冷面孔,人的心情跟着也冷了起来。天寒地冻,太阳都开始*了,看样子要下场雪了。
雪飘了几次,试探着地面的温度,先是几片,接着又是几片,终于成群地落了下来。最先占领的地盘是河畔,接着是屋顶、巷道、树梢,接着一切便失去了本来的面目,变成了一种单一的颜色。天依然阴着,但光线明显比前几天要好。孩子们耐不住,早就跑了出来,团个雪球到处乱扔。村子里像炸了窝的麻雀,闹哄哄的。女人站在门口想把孩子喊回来,看看孩子们红突突的脸,嘴里的话撂了半截,咽回去了。男人们走出院门,踢踢腿展展腰,拿起扫帚刷刷地扫了起来。身后的空地上很快又撒上白色的粉面,留下一串黑色的脚印。
一场婚礼后,母亲像大病了一场,浑身软得像断了几节。虽然是大喜的日子,屋里却飘荡着一丝悲哀的气氛。平子的意外离去让人黯然神伤,怎么也想不通。是啊,好端端一个人,说走就走了,太意外,太匆忙,太令人心酸了啊!外婆躺在床上看雪花,雪花乱糟糟的,外婆的心情也乱糟糟的,凉得发颤。这个平子,不迟不早,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去呢?菩萨啊,平子一辈子善良,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你就让他上天堂去吧。在人间没有的好日子,到了那你都补给他吧!
祝俊这段时间的表现应该说还算不错,母亲昏昏沉沉,外婆精神恍惚,家里的事儿像冰冷的空气包裹着,硬邦邦的,躲也躲不掉。他开始学着做饭了。做饭的第一道程序是生火,这个活祝俊干过,但总是弄不好。院里的玉米秆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风掠过,把树梢上的雪粒弄了下来,洒在脖颈里,凉得钻心。祝俊笨拙地生着火,弄了几次才点燃,眼泪都下来了。风箱呼呼地响着,火苗舔着锅底欢快地跳跃,屋里霎时有了一些温度。外婆挣扎着爬了起来,祝俊说你不要下来,给我说咋弄就行了。外婆于是就坐在炕上指挥,看着他在地上笨手笨脚,忍不住还是下床了。祝俊把饭做好后端给母亲,母亲侧过身子不理他,祝俊有些尴尬,就坐在那里耐心地等着,饭冷了再热,热了又冷。外婆说英子,别扳扯了,再扳扯就过头了。母亲听出了这话的力量。是啊,还扳扯啥呢?兴许这就是命,上天早就安排好了呢!
母亲在炕上躺了几天,终于起来了。她虽然不动神色,但祝俊这几天的表现还是让她刮目相看。看来他真是想改变自己了。
一连几天,祝俊每天都起得很早,把饭弄得差不多了才让母亲起来。母亲起来的时候屋里的寒气已经被驱散了,祝俊把母亲的棉袄撑开来在火盆上烤了烤,棉袄便暖烘烘的了。母亲是个容易激动的人,一激动,脸上的颜色就好看了,埋在心底的积雪也开始融化,变得暖洋洋起来。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血色高原》第五章(2)
半年后,母亲怀孕了。
母亲怀孕后祝俊非常高兴,人变得更勤快了。家里家外的活他都抢着干,外婆喜滋滋的,每天在母亲面前夸他,夸得祝俊晕晕乎乎,云里雾里似的。母亲逐渐将心放了下来。外婆说浪子回头金不换,男人嘛,你宽容他一次,他会感激你一辈子的。母亲嘴上不说,心里毕竟也起了波澜。是啊,男人嘛,是要给一点面子的。
怀孕的女人柔得像水,母亲的身子日渐笨拙,干活都不方便了。祝俊于是就让母亲在屋里呆着,把里里外外的活全包了。外婆看在眼里,喜在心头——这孩子究竟没有让人失望,祝老爷如果还活着,也应该高兴呀!后来,母亲就搬到外婆这边来住,让抗战跟祝俊睡一个屋。祝俊似乎有些不高兴,却也无可奈何,每天只闷着头干活,回来话也不多。外婆以为他太累的缘故,也没多想。
田寡妇的地离外婆家的不远,每天干活都能看见。祝俊结婚后,有意疏远了她,两个人相见的时候就有些尴尬。寡妇远远地看着他,样子有些凄楚。祝俊虽说不理她了,但相处时的情景却怎么也抹不去,于是一个人的时候就拿出来和母亲相比较。这一比较祝俊就不由得开始分心了,他发现田寡妇也在关注他,眼光有一搭没一搭地撂过来,欲说还休的样子。有天中午很热,祝俊觉得口里冒烟,寡妇望了望就过来了,把一碗米汤递给他。祝俊瓷愣了一下,田寡妇说米汤没毒,喝了死不了!祝俊就喝了。第二天,寡妇又拿来了一块葱花饼,香喷喷的让人流口水。祝俊说你吃吧,我不饿。女人恼了。女人说你们这些男人都是些负心狼,一转身就把人给忘了。祝俊想说我没忘你,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女人见他优柔寡断的样子,“吭哧”一声笑了,笑得咯儿咯儿的,浑身乱颤。祝俊的心里一阵发毛,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女人说俺不是老虎,吃不了你的!喏,饼子拿着,擦把汗,歇歇再干吧。
一来二去,两个人又走近了。要说田寡妇的火候掌握得正是时候,男人在女人怀孕的时候正闹饥荒,母亲怀孕后,祝俊已经很长时间没亲近女人了。因此,田寡妇没费多少工夫,便又把祝俊俘虏了。
田寡妇献了一段时间殷勤后突然消失了,几天都没上地,弄得祝俊心里惶惶的,把几棵庄稼苗都锄掉了。一打听,原来她病了,且病得不轻。祝俊觉得自己应该尽一点责任了,不管咋说,他跟这个女人曾经有过千丝万缕的联系,说不清,道不明。现在虽然结婚了,母亲待他不薄,但男人对自己的第一个女人总是难以忘怀的。
干柴烈火,旧情复燃,两个人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上。祝俊干完自己这边的活帮田寡妇把地也锄了,他回来得越来越晚。母亲怀孕后变得很臃肿,脸上起了很多斑块,整天扶着个肚子干呕,没完没了,脾气比原来也坏了很多,动辄就大吵大闹。祝俊一开始还在忍,后来就有些厌烦了,时不时会和母亲发生口角。外婆说你怎么跟孩子似的,英子现在是非常时期,女人这个时候都这样,情绪不稳定,你要担待一些。祝俊说我担待什么?你们现在都靠我一个人养活(外婆那段时间身体不好,一直不能下地),整天还婆婆妈妈,没完没了,我受够了!外婆说受够了也得受,一个大男人家连这么点委屈都受不了,以后还能指望你干啥?祝俊我告诉你: 英子是你媳妇,你现在待她不好,以后有后悔的日子!祝俊嘴上不说,心里很不服气。想起寡妇这段时间的温柔,他索性就不回来了。书包网 www.61k.com

《血色高原》第五章(3)
大哥出生时身体非常虚弱,外婆说能保住性命已是奇迹了,因为母亲经常哭,不吃不喝。孩子的降生并没有挽回丈夫的心,祝俊回来了几次,看见孩子哭哭啼啼他就烦。后来,这个男人干脆住在了田寡妇的家里,并扬言要跟母亲离婚。村里的人都不明白: 母亲年轻貌美,怎么连30多岁的寡妇都不如?这个女人究竟有什么魔法使祝俊那样痴迷?外婆说: 贪为败处故,害人亦害己。贪欲生忧啊,祝俊这娃迟早要后悔的。几次争吵后,祝俊不再回来了,把家里仅有的一点粮食也转了过去。
2
突如其来的一场洪水把一家人冲散了。傍晚的时候还好好的,人们按部就班地准备吃饭。外婆把饭端到母亲的房间,母亲不想吃。外婆说你不吃哪来的奶?孩子也要吃啊!抗战正长身体,这孩子好像没有饥饱,不停地要吃东西。见母亲没有胃口,他就嚷着要吃,被外婆骂了回去。母亲喝了一碗汤,把馒头塞进嘴里,却怎么也咽不下去。看来自己真是瞎了眼,这个祝俊变狗忘不了吃屎,这辈子怕没指望了。好在已经有了孩子,还有外婆、抗战,离开了这个男人,一家人照样可以生活。想到这里母亲突然觉得气顺了一些,给孩子喂罢奶,喊抗战过来把那块馒头吃了。外婆指着儿子说你真是个饿死鬼,啥时候才有个够啊!抗战看了外婆一眼,一脸无辜。母亲说娃还是没吃饱,吃饱了他就不会再要了。这时,突然一股风把油灯吹灭了,外面一片嘈杂声,就听到村里到处人声鼎沸,鸡鸣狗叫。接着就是一阵铜锣声,呼喊大家赶快上房顶。因为黄河经常泛滥,这里经常发洪,家家都有一些思想准备。为了防洪水,外婆早年买了一只船,平日里就倒扣在后院里。几天来,外婆心里一直忐忑不安,心悬在嗓子眼,总觉得要出大事儿。听到喊声,外婆马上叫母亲一起把船调整好,把大哥和抗战放在上面。母亲慌乱中抓了几件衣服,那些衣服都是外婆做法师的时候给她添置的,平日里舍不得穿,这些衣服也是家里最值钱的物件了。因为田寡妇住在高坡上,那里比较安全,所以祝俊那边应该暂时没有问题。外婆一家刚上船,水就过来了。船被推得趔趄了一下,差点颠倒。外婆在这方面有一些经验,她让母亲和抗战紧紧地把住船帮,自己一只手抱着大哥,一只手把着船的另一边,以保持平衡。这时风越来越大,天漆黑一片,只听见人们在水里挣扎的声音。各家的屋顶上都站满了人,树上也是人。一些有船的人把自己人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又回过头来救人。外婆掌着船来到山坡下,看见水已经快漫到田寡妇的屋下,于是就站在船上大声地呼喊祝俊,要他出来。风裹着黑夜把外婆的声音吸了进去,扔进水里。水一寸一寸地往前逼,房屋和树木一寸一寸地往后退。外婆把大哥塞给母亲,挣扎着上了岸,发现屋子里没人,看来那个寡妇和祝俊已经离开了。这时天突然下起了雨,雨点铜钱般砸了下来,船里本来就进了水,雨瓢泼而下,水越来越多了。母亲顾不了大哥,把孩子塞给抗战,要他抱着,然后与外婆一起用手往外撩水。她们撩得没有进得快,船一会就积满了水,随时都有翻的危险,一家人的心都悬在嗓子眼上。外婆紧紧地闭上眼睛,合起双手,嘴里念念有词——她在祈祷菩萨保佑。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血色高原》第五章(4)
黑夜把一切都吞了进去,天地间只剩下一片黑压压、湿淋淋的广阔水域。刚才还比较安静的水面突然变得桀骜不驯,洪水像磁石一样吸着小船向下冲,小船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左冲右突,四处乱窜。它时而屏声静气、左顾右盼,时而暴躁不安、上下跳跃。浪尖上漂浮着粼粼闪烁的肮脏泡沫,小船被一团乌七八糟的东西簇拥着疾速前进。这里原来是一片开阔的谷地,现在被洪水一浸,变得和四周无异,原来的地貌似乎从来就没存在过。洪水像一只巨兽把一切都吞了进去,黑暗中发出呜呜的怪吼。外婆让大家抓紧船帮蹲下,这时一根树枝突然伸了过来,外婆只觉得脸上一声闷响,震得她头晕目眩,差点跌进水里。母亲叫了一声娘!外婆说没事,伸手在脸上抹了一下,黏糊糊的,好像是血。母亲看不到,但是能感觉到外婆受伤了。外婆说抓紧船帮,注意树枝!突然一块石头挡住了小船的去路,小船忽地飞了起来,像蝙蝠一样在夜空中盘旋。两个大人一只手抱着孩子,一只手紧紧地抓着船帮,一家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感觉随时都可能跳出来。母亲只觉一阵阵眩晕,呼吸都跟不上了。抗战吓得哇哇大哭,外婆双目紧闭,嘴里拼命地念着佛经,祈求菩萨保佑全家人的性命。这时一阵更大的风浪扑了过来,小船被打得翻了个个儿,母亲还没来得及呼喊就掉进了水里。黑暗中外婆叫了一声,一个浪花携着泥沙扑面而过,外婆的声音被淹没了。泥沙灌了外婆一嘴,呛得她喘不过气来。外婆顺手抓住了一根漂浮的木头,这时她听见抗战在哭叫,抗战被一堆漂浮的柴禾卷了进去。外婆循声游了过去,发现小船也横在那里,母亲和大哥却不见了。
外婆凄厉地喊了一声: 英子!声音被黑暗很快就裹了进去。外婆拼尽全力把小船翻了过来,然后把抗战扶了上去,边喊边寻找母亲。这时一根木头被树*得竖了起来,小船靠近的时候它突然倒了下来,重重地砸在外婆的身上。外婆嘴里的声音吐出一半,另一半被卡在了喉咙里,身子像一袋粮食似地倒在船上……
风吼了一夜,把天吼亮了。外婆醒来的时候船还在漂着,抗战紧紧地搂着她,已经哭不出来了。水势渐缓,船里的水也少了很多。这时天已经麻麻亮了,能看清远处的树木和村落。外婆说你姐呢?抗战说不知道啊!外婆于是大声哭了起来,捶胸捣肺,边哭边喊着母亲的名字。外婆说英子啊你不能撇下我们走了,你走了我可咋活哩?抗战说我们先上岸吧,说不定英子姐他们已经漂上岸了,我们到那里去找吧,后面说不准还有更大的水呢。
外婆找了一处比较高的滩地,滩地上都是石头,她把抗战抱下船,然后拉着他对着河边磕了个头。外婆说佛祖有灵啊,保佑俺们一家人的性命,保佑英子娘俩平安没事,俺在这里谢谢各路神仙,谢谢水伯水母,谢谢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了!您保佑英子娘俩平安无事,俺回去后一定给你们献祭!
水势越来越平缓了,河边到处是上游冲下来的柴禾,还有牲畜的尸体。外婆跪在河边一遍遍地念着佛经,她相信菩萨一定会把母亲娘俩送回来的,外婆有一种预感。抗战说咱们走吧,到别的地方再看看,说不准他们就在那里呢。外婆说哪里都不要去,就在这里候着,他们一定会找到咱们的。

《血色高原》第五章(5)
外婆在河滩上跪了三天三夜,终于等来了母亲。
母亲在船倾的一瞬间沉到了水底,懵懵懂懂之间,一个巨浪把她掀了起来,母亲眼前一片黑暗。慌乱中她一只手紧紧地搂着孩子,一只手搜寻可以抓住的东西。水流急湍,母亲的身体重重地撞在什么东西上,她伸手一搂,感觉是棵树,母亲于是借着水的浮力探出头来,深深地呼了一大口气。母亲摸索着爬上树梢,四周一片黑暗,外婆他们早已不见了身影。母亲喊了一声: 娘!母亲又喊了一声。声音颤呼呼地在水上飘荡,很快就被波浪吞没了。母亲一只手紧紧地抱着大哥,一只手攀着树枝。大哥被水一呛,半天哭不出声来。母亲又冷又怕,头沉得抬不起来,几乎昏了过去。孩子在她的怀里瑟瑟抖动,发出痛苦的呜咽声。母亲说孩儿,坚持住,我们会没事的。嘴上这样说着,身子却软得往下拽,一阵阵眩晕袭来,眼皮重得睁不开来。母亲告诉自己必须坚强,坚持下去才会有救。
这是一颗粗壮的柿子树,树身已经开始倾斜,树枝离水面很近,随时都有可能连根拔起。母亲在思考着树倒下该怎么办?那样她们娘俩就会没命。想到这里母亲的眼泪就下来了,母亲看看怀里的孩子,孩子在发烧,火炭似的,头上冒着热气。母亲说可怜的孩儿,你咋这么苦命啊!老天爷啊,救这孩儿一命吧,俺娃还没活人呢!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天色开始淡了起来,隐隐能看清周围的东西了。接着四周越来越清晰起来,母亲知道,天亮了。
四周一片浩淼的水域,浊浪滚滚,一派狼藉的景象。水面上漂浮着各种东西,有床板,也有家具。柿子树的下面聚集了很多树枝,鸟巢似的。离他们很远的一棵树上好像也有人,那人似乎发现了他们,不断地向这边招手。母亲的一双手被占用,无法回应,只好大声地喊了一声,那边的人似乎听不见,仍在不断地挥手。这给了母亲很大的鼓励,母亲心里松了一下。不知外婆和抗战他们是否已经脱险?
白天毕竟比晚上好过,黑夜本来就有些恐怖,这样的境况就更加令人害怕了。母亲在树上候了一天一夜,有些坚持不住了。她觉得浑身力气已经用完,身子软得像一根挂在树上的面条。大哥在怀里昏昏沉沉地睡觉,头伤发烫。第二天黑夜来临的时候母亲感觉瞌睡得很厉害,眼睛怎么努力都睁不开。母亲看了看怀里的孩子,然后用力将自己的舌头咬破,一阵剧痛使母亲打了个激灵,一下子清醒了很多。夜幕渐渐地压了下来,四周感觉都是深渊,水流的声音虽然比前天要小很多,但仍浪涛滚滚,汹涌澎湃。这个夜晚是如此漫长,母亲感觉像过了一个世纪。眩晕一阵比一阵更厉害,母亲不得不考虑以后的事情了。她把自己的外衣脱了下来,然后把孩子裹住,绑在树上。母亲想万一自己坚持不住,孩子肯定还会有救的。这时树身开始进一步倾斜,大半个树冠都贴在水面上。母亲心想完了,这棵树一旦倒下,一切就都结束了。母亲把孩子解了下来,绑在自己的身上。母亲觉得这棵树已经够仁义了,它已经坚持了很长时间,完成它的光荣使命了。母亲这样想着的时候便试探着跳进水里,前面是一个刚露出头的沙丘,那上面肯定比树上安全。水没有想象的那么深,但母亲由于身子虚弱,一下子便倒在水里。母亲觉得自己的体力已经到了极限,挣扎着往起爬,试了几次都失败了,一股腥臭的泥沙味令她喘不过气来。不行!自己死就死了,这孩儿不能死。这时候不知从什么地方发出了某种超人的力量,母亲猛地一用力,终于站了起来。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血色高原》第五章(6)
水不深,仅至腰间。母亲连滚带爬来到沙丘上,赶紧把孩子解了下来。大哥呛了不少水,肚子鼓胀,软溜溜的像条泥鳅。母亲边哭喊边把孩子倒了过来,使着劲一阵乱摇,一股泥沙从大哥的嘴里喷了出来,母亲听到一声亮瓦瓦的哭声,身子一软便倒在地上。
母亲在沙丘上坐了很长时间,沙丘四周的水渐渐退去。母亲用手揩去大哥脸上的泥,大哥的脸依然很烫,嘴里发出呜呜嘤嘤的声音。母亲觉得这里也非久留之地,必须赶快离开。她抱着大哥来到岸边,不知外婆他们去了什么地方,只好跌跌撞撞,沿着河道盲目地往前走。还没说怎么遇到的。
一家人抱头痛哭,落汤鸡似的,样子很狼狈。这次水灾给母亲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母亲从此对水充满了恐惧,一生惧怕下大雨、过河流。
这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外婆都没有来过,离老家估计有上百里。洪水过后,外婆看见河滩上有很多银色的小鱼,小鱼是被浑浊的泥水呛死的。外婆合起双手,默默地祷告了一番。母亲捡了一些,准备吃。外婆说把它们放回水里去吧,它们是有生命的。母亲说它们已经死了啊。外婆说菩萨保佑,你看它们在动呢!母亲再看时,发现几条小鱼真的在摆动尾巴,一跃一跃地在泥洼里翕动……
3
外婆带着母亲在附近住了几天,白天她出去要饭,母亲和大哥、抗战在旧庙里等着。晚上外婆回来的时候除了带了干粮,她还用捡的破瓷盆带回了汤。外婆讨饭跟别人不一样,她会给人看病,也会给人做法事,送鬼神,到了谁家看见他们风水不好就给做法调理。外婆是这方面的能手,她说得头头是道,令人不得不信。灾荒年月虽然家家都不富裕,但是谁也不愿家里有更大的隐患,所谓破财消灾。外婆不要他们的钱,她只要吃的东西,并说自己有女儿和两个孩子,好心人于是就给她做了汤,让她带回去。几天后,河里的水逐渐消退,这说明险情已过,外婆于是一路打探着往回走。因为家里还有一个令她牵挂的人——那个不争气的女婿——母亲的丈夫祝俊。母亲虽然对他失望之极,但还是担心他的死活,不知那个挨千刀的回来了没有?但愿这场洪水把那个寡妇淹死,祝俊就会死心塌地了。
几天后,他们回到了村子。一场洪水过后,房子都倒塌了,许多大树被连根拔起,路也冲断了,村子面目全非,一片狼藉。母亲的心里凉凉的,像被什么东西揪着,扯得生疼。外婆爬上了山坡上的那间屋子,屋子已被水浸过,发出一股很难闻的味道。几只老鼠在角落探头探脑,眼睛贼溜溜的,散着冷冷的光。这年月,连这小畜生都不怕人了,胆大包天啊!外婆骂了一声,屋里屋外又转了一圈,没发现人回来过的迹象,于是一声喟叹,带着母亲朝家里走。
外婆家的房子也被水冲塌了,屋里的一切已不复存在,好像它们根本没有存在过一样。母亲抱着大哥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抗战说娘啊,我们今晚上睡啥地方?
外婆说我们睡山上。
这是一个丘陵状的小山包,山包不高,严格意义上说是算不上山的,只是一个高地罢了。外婆把田寡妇的屋子收拾了一下,赶走了可恨的老鼠,然后让母亲和大哥睡在炕上。母亲拒绝进屋,说里面有一股骚味,闻见恶心,要跟大哥睡外面。外婆知道母亲心里有忌讳,也不强求,于是从树上弄了一些枝条,给母亲在外面搭了个窝棚。

《血色高原》第五章(7)
村里没淹死的人陆陆续续都回来了,回来后看见这个样子又离开了,因为这地方已不能生活。山坡上没淹的地方有很多草,外婆挑了一些能吃的煮在锅里,一顿饭便做好了。好在田寡妇的家里有盐,还有一点没来得及带走的大米,于是这些东西就成了母亲和外婆一家人的救命稻草。母亲说我们别守在这里,大家都逃荒去了,守在这里只有等死。外婆说再等等看,说不定祝俊会回来呢。母亲等了几天,毫无动静,于是又催,外婆还是不同意。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尸的味道,浓浓的臭味令人窒息,每天出门都得捂着鼻子。他们就这样坚持了一个多月,盐吃完了,米一粒也没有了,母亲的奶水也没了,大哥瘦得皮包骨头,外婆还是不愿离去。直到村子回来一个人,说看见田寡妇带着孩子跟人走了,但是那个人并不是祝俊,外婆开始着急了,四处打听祝俊的下落。
一天天过去了,祝俊杳无音信。外婆每天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第二天一早又精神抖擞地出去了。这么一个大活人,他能跑到什么地方呢?外婆对祝俊虽然也有怨气,但她认为祝俊毕竟是孩子,等他懂事的时候就会明白的。如果说外婆对祝俊的关爱原来只是为了祝老爷的一句承诺,那么现在就不仅仅是祝老爷的因素,他还是母亲的丈夫、大哥的爹、外婆的干儿子啊!一起生活的这些年,外婆已经从心里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看待了,跟母亲一样。因此她无论如何也要找到祝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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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傍晚,外婆回来得很晚,进门就哭,母亲问她也不说。悲伤像池塘里的水草一样紧紧地缠绕着她,使她几乎窒息了。母亲预感到与祝俊有关,于是就没问。果然不出意料,第二天一早外婆就让母亲收拾东西一起上路,说不用等祝俊了。母亲的心“咯噔”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拽了一下,沉沉地往下掉。虽然这个男人不成器,背叛了自己,但是他毕竟是母亲的男人,是大哥的爹呀!孩子这么小就没了爹,这是多么不幸啊。回想曾经的岁月,他们一度情同手足,像兄妹一样,这个人怎么能说走就走呢?
祝俊不在了?母亲痴痴地问,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感觉。
近道者升天,不近者堕狱。阿弥陀佛!外婆长叹一声,没看母亲。
怎么没的?母亲问。
外婆说,俺昨晚梦见一只白狐狸,那只白狐狸我认识,我们是老朋友了。白狐说你别找了,那孩子被一条蛇引诱,不会再回来了。我很诧异,于是今天一大早就出去找,结果碰见了一个人,说他看见祝俊的尸首了,是饿死的。唉,人生无常啊!外婆稳定了一下情绪,语气变得缓和了许多。
俺要找回他的尸首,送回祝村去。外婆看着母亲,坚定地说。
佛祖不度无缘之人,这孩子也是个苦命的人,福身浅啊。外婆说。
到哪里去找他?
听说离这里不远。
接下来的日子,外婆一边乞讨一边寻找祝俊的尸体。那个遇见尸体的人只是说了大概的方位,第二天就不见了。那年月死一个人跟死一只牲畜一样普通,没有人会大惊小怪的。外婆去了很多村落,结果一无所获。
后来,他们实在没办法再维持下去了,在母亲的一再要求下,外婆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村子。
外婆离开村子的时候到平子的坟上去了一趟。坟上长满了荒草,外婆把荒草拔了,然后在坟前点起一堆火。火光映红了外婆的脸庞,曾经饱满红润的脸跟平子的坟一样,爬满了纵横交错的沟壑。才40多岁的外婆看起来像个老太婆,身子佝偻,形容枯槁,感觉一股风都能吹倒。外婆把坟上被水冲出来的部分重新填上了土,然后拿出纸钱放在火里,一边喃喃自语: 平子啊,你在那边咋样了?你看见祝俊了没有?祝俊肯定是找他爹去了,你看见了给他说一声,就说我们离开这里了,要去别的地方。你告诉祝俊让他好好照看自己,莫贪莫好诤,亦莫嗜欲乐。这孩子从小没受过罪,平子你是他叔,有时间就照顾照顾他,不要让那些荒魂野鬼欺负他。好行福者,从此到彼。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普度他们的灵魂吧,阿弥陀佛!平子,你在那边受苦了吗?你是一个善人,阎王爷不会让你受酷刑的,这个我知道。平子啊,你也不小了,在那边就不要挑剔了,找一个女人吧。听说阴间的寡妇也不少,她们应该没阳间的人挑剔……平子你不要等我啊,我还不能死,我死了抗战就没娘了,英子娘俩也没人照看……
外婆自言自语,对着坟头说了很多话,直到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夜幕把一切都掩埋了,这才撩起袄襟在脸上抹了一把,然后念着经语,珊珊离去。
外婆带着母亲娘俩和抗战来到祝老爷的村子,祝村也受灾了,很多人流离失所。外婆来到祝老爷的家里,祝老爷家的院子较高,墙是砖砌的,所以没有倒掉,一切还是上次来的样子,看来老爷也没有回来。外婆拉着抗战来到后院,对着菜窖的方向让孩子跪下,然后拿出准备好的黄裱纸和香,对着上次竖起的石板说: 老吴,你还好吗?俺又来看你了,抗战也来看你了。抗战是咱们的儿子,今年都6岁多了,会说很多话儿。你在那边就好好安息,省着心,俺会把孩子抚养成人的。老吴,也不知你是否已经脱生(转世),落草到啥地方了,现在做啥事儿?亲厚普安,归来欢喜。你是个好人,菩萨给俺托梦说你到了好地方,以后啥事都顺,平平安安!老吴啊,抗战长得像你,虎头虎脑,瓷不楞登,是个好小子儿,将来会有出息的……外婆跪在一片瓦砾中对着菜窖滔滔不绝,似乎那里有人在听她的演讲,外婆讲得津津有味。抗战跪了一会儿,觉得膝盖硌得难受,于是摇摇晃晃地准备站起来,被外婆一把拉倒在地。
老吴啊,俺让抗战给你磕头了。抗战,快给你爹磕头!外婆说完便对着菜窖磕了下去,抗战也跟着磕了下去。
外婆磕完头又来到了前院,东瞅瞅西看看,仿佛回到自己的家里。物是人非啊,曾经热闹的庭院如今一片死寂,杂草丛生,荒芜凄凉。外婆对着正屋又跪了下去。正午的阳光照在头顶上,汗水浸湿了她的头发,细细的溪流顺着额头蜿蜒而下,像蜈蚣的舞蹈。外婆双目紧闭,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过了一会,母亲终于能听清外婆的话了。外婆说祝老爷,俺对不住你,没有把祝俊照看好……俺是个罪人啊!说完后突然把头重重地朝地磕去。母亲吃了一惊,撇下大哥上前搀扶,只听见“咚咚”几声,外婆的额头还是重重地磕在砖地上,血合着汗水越过鼻梁,像一朵盛开的花,在外婆的脸上恣意绽放。外婆突然放声哭了起来,捶胸捣肺,边哭边责怪自己。母亲很少见外婆流泪。这个坚强的女人总是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不愿露出柔弱的一面。今天她不愿忍了,索性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吧。
两个未成年的孩子吓得大哭起来,母亲泪流满面。哭声持续了好长时间才渐渐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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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高原》第六章(1)
1.
一夜之间突然没有了家,也没了亲人的牵挂,外婆和母亲一时都很茫然。方圆几十里荒无人烟,特别是到了夜里,死一般的宁静令人心怵。外婆带着母亲和孩子一路向西逃荒。听说受灾的人们都去了那边,那边好像没有遭灾,人人都不缺吃的。自古中原多磨难。洪水、干旱、蝗虫,还有战乱,民不聊生啊!
一路上都是逃荒的人们,因此很难讨到食物。人人的脸上都是青灰色,皮包骨头,棱角很分明。洪水没有冲过的地方又遭蝗虫侵袭,所过之处光秃秃的,寸草不生,很多牲畜都饿死了。这些尸体很快就会被狼吃掉。狼吃红了眼,互相撕咬起来,发出骇人的嘶嚎声。后来牲畜都死光了,狼没有吃的,就开始袭击人类。人虽然面黄肌瘦,但仗着棍棒的威力,这些畜生还不敢轻易靠近,只是保持一定的距离咆哮着。这些狼也饿得骨瘦如柴,眼睛瞪得血红,呲着獠牙像狗一样转来转去,估计也没有力气进攻人类了。外婆说狼这畜生其实是不轻易进攻人的,除非它饿昏了头。上天给了它生命,它也得想办法延续下去啊——阿弥陀佛。然而这些畜生的确是饿昏头了。到了晚上,天上的星星像鬼灯闪烁,地上的绿光像鬼魂在附近徘徊。逃难的人们紧紧地靠在一起,女人孩子围在里面,男人坐在外面,然后派人轮流守夜。人们生起了篝火,狼群因此不敢轻易靠近。
这样的饥荒年月,大人还好说,孩子可不藏情。抗战整天喊饿,逮住什么东西都往嘴里塞。有一次不知吃啥东西中毒,差点要了小命。母亲由于没有奶水,大哥吃不饱,身体瘦得像一只小猫,连哭声也很孱弱。有一户人家有好几个孩子,眼看大人都饿得奄奄一息,孩子还整天哭叫着要吃的,特别是那个小儿子哭得最凶。那家人知道再走下去也是死路一条,因为所到之处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些不愁吃的人家,好像越往西越穷,很多地方都看不见人烟了。终于有一天,老人在太阳正常升起的时候没有再醒来,过了两天又一个老人去世了。求生的本能使他们还一直往前走,但是最小的那个孩子成了一家人的负担,因为他一直要人抱。大人没有力气,于是就把他搁下,自顾自走了。孩子在后面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奄奄一息的他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连滚带爬地追了上来。一家人抱在一起,哭了一会,孩子的父亲咬了咬牙,给孩子的口袋里揣了些石头。石头很沉,大人离开后,虽然那小子还在哭叫,却怎么也追不上大人了。那个母亲一边走一边抹眼泪,父亲回头对孩子说: 俺的儿呀,我们养活不了你,跟着也是死路一条,老天爷可怜见,说不定你会遇到好心人收留的。娃呀,爹娘对不住你啊!说完已泣不成声。就这样,他们强忍着悲痛,抛下幼小的孩子跌跌撞撞地走了,身后传来孩子渐渐微弱的哭叫声。
外婆在路上遇到了这个孩子。外婆要收留他。母亲不同意。母亲说我们的孩子尚且不知能否活下去呢,你收留了他,是给他整害呢!我们救不了他的性命,他迟早还是会被饿死。娘,长痛不如短痛——闭上眼睛,朝前走吧。
外婆紧紧地闭上了眼睛,眼前一片浑浊,隐隐有一些金色的东西在跳跃,火花四溅。睁开眼,却什么也没有。大哥一天有多半时间都在母亲的身上睡觉,他已经没有力气哭了。母亲也觉得双腿像灌了铅似的沉重,每提起一次都非常困难,浑身软绵绵的,于是她就靠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血色高原》第六章(2)
母亲和抗战坐在石头上,看见外婆端着一杯水向孩子走去。孩子惊恐地睁大了双眼,脸上已成了几种颜色,黑的和黄的。被泪水一抹,分不清是泥是肉,没一块干净的地方。外婆把水杯放在孩子的手里,孩子看了外婆一眼,发现她并不是恶人,于是端起来一口就喝了。喝完后他冲着外婆说出了一句话,声音细得像蚊子一样,但是外婆还是听见了。
孩子说: ……奶……奶……俺饥!
外婆的鼻翼有些抽动,眼泪哗哗地就下来了。自从那天在祝老爷家流泪,外婆再也没有哭泣,没料想面对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孩,她还是哭了。
外婆感觉到了自己的无奈。曾几何时,外婆是那样的刚强,从来没有向谁屈服过啊!再苦的日子都熬过来了,难道这一次真的就是最后的槛,不可逾越的槛吗?
外婆不敢相信。
饥。孩子嗫嚅着说,样子是那样的无助。外婆把孩子口袋里的石块掏了出来,然后一把将孩子搂在怀里。外婆说娃娃儿乖,你跟奶奶走吧,奶奶能活下去你就能活下去——走吧,孩儿。
男孩有六七岁,跟抗战差不多,但比抗战还要瘦小。外婆问男孩叫啥名字,男孩说他叫铁蛋,外婆于是让抗战叫他哥哥,抗战不叫,把头扭到一边去了。
多年以后,当抗战被铁蛋手下的红卫兵干将打成残废的时候,总会想起这个遥远的地方。
一家人本来就没吃的,突然又增加了一个活口,情况就更糟糕了。母亲于是不得不加入到寻找食物的行列中,跟外婆一起为全家人谋命。
几天后,他们来到一处有人居住的地方,四周的色彩似乎也变得柔和起来,有一些发绿,不再是清一色的土黄色。母亲甚至在地畔上挖到一些野菜。这些野菜成了几个孩子的美味佳肴,大家津津有味地咀嚼着,菜汁的营养很快被饥渴的身体吸收。
黄昏的时候外婆回来了,她似乎很兴奋,脚下急匆匆的,好像有什么重大的喜讯告诉母亲。母亲也期待着外婆能有好的消息,这样一家人就有救了啊。
可是就在外婆快要走近的时候,脚下一个趔趄却倒下了。母亲叫了一声娘,踉踉跄跄往前扑,想要拉起外婆。外婆双目紧闭,身子软得像一堆泥,任母亲怎么叫喊都不应。母亲慌了手脚,身子本来就虚,一紧张,冷汗直流,顷刻便浸湿了衣裳。母亲抱着外婆使劲地摇着,嘴里大声地呼喊着。抗战也跑过来抱着外婆不停地喊娘,然而外婆没一点反应。也许外婆确实太累了,需要休息休息。她的样子很安详,脸上没有痛苦的表情,一只手捂着前襟,那里鼓鼓囊囊的。母亲轻轻地拿掉了外婆的手,发现里面有很多碎馍块!
原来外婆今天收获很多,她讨得很多馍块,自己却不舍得吃,结果被饿昏了过去。
那些馍块救了一家人的性命。外婆那天晚上昏迷了很长时间,第二天很晚才醒来。
母亲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一丝红润浮在脸颊,给苍白的面颊增添了不少光彩。
半年后,他们来到了陕北。
2
陕北是一块神奇的土地。这里是黄土高原的腹地,土地肥沃,但是由于多年的开垦,水土流失很严重,因此很多地方都成了光秃秃的山峁,沟壑纵横,梁峁密布,山大坡陡,河谷深切,地广人稀。晚清光绪皇帝的特使、朝内翰林院大学士王培芬在陕北高原视察后,给朝廷的“奏折”里写到:

《血色高原》第六章(3)
万里遨游,百日山河无尽头,山秃穷而陡,水恶虎狼吼,四月柳絮稠,山花无锦绣,狂风骤起哪辨昏与昼,因此上把万紫千红一笔勾。
窑洞茅屋,省上砖木措上土,夏日晒难透,阴雨更肯漏,土块砌墙头,灯油壁上流,掩藏臭气马粪与牛溲,因此上把雕梁画栋一笔勾。
……
是啊,我想许多逃荒者在开始规划自己的逃荒路线的时候,是没有考虑这一片贫瘠的土地的。许多人只是一路漂流,最后万不得已才流落到这里,从此在这里生根发芽,生生不息。陕北大地以她雄厚的胸膛收留了来自祖国四面八方的游子,让他们在这一片神奇的土地上休养生息,重建家园。从地理上说,这里是穷山恶水的荒凉之地,但这里地处温带大陆性气候,气候宜人,四季分明,很少有大的自然灾害。虽土地贫瘠,广种薄收,但民风醇厚,喜好客朋,因此有很多村落都是从山东、安徽、河南逃荒而来的人组成的。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人们朝夕相处,互通婚姻,最后都成了地道的高原汉子和姑娘,有着西北人的豪爽和热情。在光秃秃的山峁上播种他们的希望,在火辣辣的信天游里收获他们的爱情。若干年后,当我们这些后人知道自己的祖籍来自富饶的胶东半岛或辽阔的中原大地的时候,都百思不解——先人们为什么放弃那么好的风水,背井离乡,千里迢迢来到这样的穷乡僻壤?我们当然也不知道,外婆他们当初的选择是如此的艰难,他们真的是无可奈何啊!
外婆和母亲一行风尘仆仆地来到陕北,到一个叫天瑶的地方时,大哥病了,四肢抽搐翻白眼,高烧不退。外婆不停地给他做法驱鬼,结果毫无作用,大哥一直处在昏迷状态。母亲哭得嗓子都哑了,一路上大哥也病过几次,但都没有这一次严重。大哥的身体本来就很虚弱,哪里还能经得住这样折腾?两个孩子也吓得哇哇直哭,不敢靠前去看。
我的父亲那天准备去县城,一出村子就听见女人的哭声。循声而去,在村边的土窑里,见两个女人正围着小孩哭。父亲见孩子抽得厉害,摸了摸孩子的额头,滚烫,说这样下去可不行。母亲像看见救命恩人一样,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声泪俱下地说: 他叔救俺孩子一命吧!父亲二话没说,抱起孩子就走,来到了大伯家。大伯懂一些医术,特别是一手银针绝活,远近闻名。大伯给孩子扎了几针,又服了些药丸,孩子一会就不抽了,烧也退了。母亲这时浑身已被汗水浸透,她跪下就给大伯磕头,拉也拉不起来。大伯说孩子身体虚弱,还会有危险,你们不行就先在这住几天吧。外婆感激不尽,于是一家几口就住了下来。
那时,父亲还是一条光棍。他跟第一个老婆离婚了,家里的光景算不上太好,顶多也就是有吃有喝的。天瑶村的人都住在一个寨子里,寨子的外面有一道很高的城墙(寨墙,用土夯就,很结实,我们都叫它城墙),与外面的世界相隔开来。城墙的外面有一道深深的战壕,据说是当年为了防御犯人逃跑而修挖的,又说是为了防御土匪的侵袭,具体年代已不可考。听老人讲,这个“天瑶”原来叫“天牢”,村子的名字就叫“天牢堡”。问了一些老人为啥叫这个名字?他们说寨子的下面原来有一间巨大的地下室,是用很大的砖砌成的。之所以叫天牢,是因为这里囚禁着天子亲自下令关起来的犯人,外面有很多把守的官兵,戒备森严。据说进入天牢的人很少能活着出来。这里离古长安城300多公里,如果真的是囚禁朝廷要犯的天牢,那么很可能是汉唐时期的事儿,查了一下史料,没有记载,所以也无从考证。另有一种说法是天牢指群山环绕﹑形势险峻﹑易入难出之地。这里地处黄土高原腹地,四周沟壑纵横,但没有群山,也谈不上险峻,因此这个说法很难成立。还有人说过去是按照天地玄黄来排序的 ,所谓天牢就是天字号牢房,牢房顶是没遮掩的,只是用铁丝网络着,四壁徒墙,牢内没有遮阴,牢顶很高,而与之平行的就是地面。综合各种说法,这里在古代是一座牢狱,后来官府撤掉了它,村里的人嫌这个名字不吉利,于是就改名为“天瑶”,一字之差,体现了人们追求美好生活的心愿。若干年后,当我得知这一奇怪的村名,追溯它的历史渊源,百思不解的时候,于是便在古寨子上做文章。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血色高原》第六章(4)
在我很小的时候那城墙还在,高耸入云的样子成了我童年的一座高山。犹记得那时候大姐给我讲故事,说到什么东西很高的时候,我便问她: 有城墙高吗?大姐便会停下来想半天,然后摇摇头或点点头。城墙上长着粗细不一的树,爬上树梢,可以俯瞰整个寨子的全貌: 寨子的中间是凹下去的,但是并不像传说中的天牢那么深,而是盖满了高矮不同的瓦房。房子的瓦片上织满了厚厚的苔藓,绿汪汪的很张扬。到了冬天这些植物就会成为枯黄色的一片,像是堆积了太多的颜料,死沉沉的,透着一股衰败没落的气息。院子的中间多为枣树,这种耐寒性极强的植物在我的家乡很受欢迎。到了秋天,那些脆生生的大红枣一树地摇,看得人流口水。枣最好吃的时候是青红相间的时候,不但颜色漂亮,而且味道又甜又脆,嚼在嘴里“咔嚓咔嚓”的,听得人直流口水。到了十分熟的时候反而没有那种味道了,剩下的只是一味的甜。小时候不等枣红我们这些孩子便爬上去侵害,被奶奶骂过很多次,有的孩子措手不及从树上跌了下来,吓得外婆失声惊叫,急忙抱了孩子念咒,被奶奶一顿数落,回家去了。
城墙的里面有几颗核桃树,树冠很大,几乎遮住了整个门前,夏天成了人们纳凉的好去处,也成了我们这些孩子的乐园。当然最好玩的还是城墙的上面,站在上面不但可以看得很远,而且可以知道村子里都发生了什么事情,小到谁家孩子的游戏,几个妇人在院里拉家常,一只小黑狗转着圈儿咬自己的尾巴,几只芦花鸡为了一块西瓜皮拼命……大到年轻人在枣树下搂抱,女孩子不愿意,绕着树跑,男孩一路狂追,最后把一颗大红枣塞进女孩的嘴里,然后把自己的嘴也凑了上去……每每遇到这些的时候,孩子们便会大声呼喊,臊得女孩掩面而跑,男孩拿着棍棒追着我们打,我们跑得飞快,边跑边唱: 你要拉我的手,
我要亲你的口,
拉手手(那个)亲口口,
咱们两个疙崂崂走!当然,我们有时也会因此遭殃,被大人捉住了狠打一顿,以致一段时间不敢再上城墙。但是好了伤疤就忘了疼,过不了几天,孩子们还是会悄悄地登上那里的。
城墙的外面三面环沟,一面是深深的城壕。城壕与城洞之间有一条小桥相连,听说过去是一个吊桥。吊桥由专门的人把守,人进来或者出去,吊桥都会被收起。城墙上站满了士兵,严密地监视着寨子的每一个角落。那另外的几个边缘是深不见底的沟壑,人贴近的时候会感到头晕目眩,心惊胆战,特别是到了晚上,沟里阴森森地透着一股凉气。一些家长经常吓唬孩子,说不听话就把你扔到沟里,悬崖下面有一群饿狼,它们瞪着血红的眼睛,张着血盆大口正在等着呢!被吓的孩子于是惊愕地张大了嘴巴,半天合不拢。当然,也有胆大的孩子惹怒了家长,被一根井索绑着吊下悬崖深处。井索像一条灰色的蟒蛇蜿蜒而下,崖畔上的土也跟着簌簌而下,下面的人被一遍遍问及: ——害怕了吧?还敢不敢? 如果听到哭声,就把绳索拉上来;如果底下没有声音,就再放,直到井索放完了,不能再放了,才把一头栓在树上,朝沟里喊一声: 一会狼就来吃你!然后回去了。过一会又来问,如求饶了,就拉上来;如果还是嘴硬,就会被吊一个晚上的。

《血色高原》第六章(5)
3
天瑶村住着两大姓: 林姓和陈姓。父亲姓林,姊妹四人,兄弟三个,三爸和姑姑还没成亲。姑姑秀秀已经20多岁了,还没有找到婆家,成了一家人的一块心病。大伯一家和奶奶、秀秀住上房,父亲住在西边的厦子里,三爸住在厦子的隔壁。院子的南边还有几间低矮的瓦房,瓦房的窗户烂了,四面透风,里面放着一些杂物。院子的东边是一个牛圈,牛圈的隔壁是猪圈,看来这一家还是过光景的人,只是院子里比较旧,什么东西搁得都没地方,乱七八糟。母亲被安排在父亲的屋里,父亲则搬到三爸的屋里,外婆和抗战、铁蛋被临时安排在南边的破房里。母亲想让一家人住在一起,奶奶不同意。奶奶说逃难的人,还挑剔啥呢?将息将息,上路去吧。奶奶的样子很严厉,整日盘腿高坐于上房的炕上,拿着一只长长的烟锅,慢条斯理地把旱烟压进去,然后用火镰石点燃。透过朦胧的烟雾,奶奶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定定地盯着你看,似乎要把人洞穿。从我记事的时候奶奶就是这个样子,很少看见她脸上有笑容,顶多在每年的大年初一,奶奶在受了我们这些儿孙的磕头后,会从大襟袄的最底层摸出一块手帕儿。奶奶颤抖着双手绽开层层叠叠的手帕,从里面拿出一毛两毛钱来,然后努力地在脸腮挤出一朵笑容,吆喝着把钱递给我们。遇到好的年景,她还会从箱子里拿出水果糖给我们吃。我们接了糖果转身便跑,就听见奶奶在屋里的叫骂声: 小兔崽子,吃了就顺门走了,喂不熟的狗啊!当然,这骂声中多少含着宠爱,奶奶是不会真骂的。奶奶认真的时候很可怕,任你跑到哪里她也要让父亲捉回来,然后脱掉裤子打屁股。奶奶爱干净,一头银发整齐地盘在后面,用一个灰色的网兜罩着,显得很精神;一身黑色的衣服穿在身上,一年四季都那么平整。奶奶的脚很小,走路的时候依靠一支拐杖,要不就会站立不稳。奶奶走路的时候昂着头,拐杖敲在地上叮咚作响,很有声势。当然这是外婆几十年后的模样。
母亲的争辩遭到外婆的坚决反对。外婆说南房好着哩,比那些荒郊野外可强多了啊!我们就住在这里,等娃儿好些了就走。
一家人就这样住了下来。母亲和外婆要出去讨饭,被大伯制止了。大伯说家里虽也不富裕,但也不缺你们娘几个几天的口粮,安心住下来,把孩子的病养好。奶奶在这件事上没有发表意见,算是默许了。也许她已经有了自己的打算,要不凭她的脾性,是不可能让这么多人在家里吃喝的。
抗战、铁蛋很快就同大伯家的两个孩子混熟了。大妈人很黑,个头也高,说话高喉咙大嗓门,不像个女人的样子。但是大妈待母亲很好,每天都要到西厦屋问长问短,还把蒸好的鸡蛋糕端给大哥吃。外婆很感动,不知道该怎么才好,于是天不亮就起来扫院,夜里帮父亲喂牲口。母亲把大哥安置好就去帮大妈干活。母亲知道,大妈家里也不富裕,自己的孩子有时都吃不饱,却还要养活逃难的几口人。
母亲是个美人胚子,岁月的沧桑并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痕迹。惊慌过后,她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然后穿上了从家里带来的衣服,引来不少媳妇的“啧啧”声。母亲把自己的一件衬袄送给了大妈,大妈非常喜欢,说自己一辈子也没穿过这么漂亮的衣服。做法师的外婆给母亲买了许多好看的衣服,都是绫罗绸缎的料,陕北人哪里见过?可惜只带了几件,其他都被洪水冲走了。外婆原来准备在这里喘口气就走,母亲却不想走了。看得出来,父亲是个老实人,从见他的第一眼起母亲就这样认为。更让母亲动心的是大伯一家待他们很好,父亲又没有孩子,年龄也不算太大,天瑶地肥水美,物产丰盈,困头年月的,还往哪里走?

《血色高原》第六章(6)
大妈一开始就看出了父亲的心思。父亲离婚也有些年头了,这些年相了不少次媒,他横挑竖捡,都没有合适的。母亲来后,父亲突然变得勤快起来,早晨早早就去挑水,把大伯家的缸也挑满了,然后争着和外婆扫院子。赶集的时候,他甚至买回了半斤水果糖送给大哥。于是,大妈作媒,奶奶作主,母亲就不走了。
那一年我的母亲还不到20岁,而父亲已经快30岁的人了,但一点也不显老,看上去跟20多岁的小伙儿差不多。父亲生得白净,可能是遗传了奶奶的皮肤。爷爷去世得早,听说得的是什么猛病,早晨起来还好好的,中午从地里回来就不行了。那时父亲还小,姑姑还在吃奶,一家人突然之间失去了主心骨,奶奶哭得昏天黑地,很长时间没缓过气来。奶奶是个要强的人,丈夫死后她拒绝了很多说媒的人,没有改嫁,而是拖着四个孩子自谋营生,带着他们把光景过下去。奶奶的付出得到了很好的回报: 大伯娶到了媳妇,父亲也娶到了媳妇,光景和有钱人比差,比村子里大多数的人却强很多,奶奶满足了。
母亲结婚的那天很隆重。按说都是二婚,一般人草草办一下就行了,没有人愿意再大张旗鼓,可奶奶不同意。奶奶说林家是村里一大户,我们属明媒正娶,不能偷偷摸摸地把事办了,应该铺张一些,让大家都知道。
母亲的媒婆便是大妈。这个后来成为母亲妯娌、在日后给予母亲多方关照的女人也是个苦命人,她也是改嫁到这里来的。说媒这个过程很重要,外婆和奶奶都十分计较。奶奶一开始对这门亲事是有所顾忌的,因为她嫌母亲带着孩子。还有那个外婆,整天神神叨叨的,装神弄鬼,说经念佛。最要紧的是她还有两个孩子,都是长身体的年龄,一家子突然多了几张嘴,粮食会非常紧张的。奶奶眼光高,她一直认为凭父亲的模样,是可以再找一个黄花闺女的。可惜父亲离婚已经四五年了,没有一个黄花闺女愿意上门,这极大地打击了奶奶的自信心,使得她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件事情。当她看见父亲像一只公鸡整天围在母亲身旁骚情的时候,奶奶到底没有足够的勇气再坚持自己的意见。大妈在征求奶奶意见的时候,奶奶闭上眼睛说了一句话: *你告诉国政(父亲的名字叫林国政),外路来的女人不实靠,以后有啥事儿,他不要后悔。大妈把这话告诉了父亲,父亲当即果断地表态: 这辈子就是跟英子做一天夫妻,她要走,我也不后悔!大妈理解父亲的苦衷,光棍的日子不好过啊,尽管她待父亲一直亲如兄弟,但光棍的一些实际问题是谁也解决不了的。
大妈征得奶奶的同意后来到母亲住的厦屋,跟外婆正式提亲。外婆一开始没考虑过这个问题,看见父亲天天来献殷勤,她还提醒母亲要注意,嘱咐大哥病好了就继续上路。后来外婆发现母亲并不怎么反对父亲,就多留了一个心眼儿,没事的时候跟父亲一起干活,顺便观察父亲的一言一行,结论是父亲还算个老实人,起码比祝俊会疼人,也比祝俊勤快一些。想起祝俊外婆的眼睛就开始湿润,不管咋说,他是她看着长大的,就跟自己的儿子一样,因此即使他最后钻到寡妇的屋里不出来,外婆依然没有恨过他。可怜他的福分太浅了,竟然没躲过一场洪水的劫难!外婆在离开的时候曾在平子的坟前给祝俊堆了一座坟,里面埋着他的一顶帽子,让这两个孤苦伶仃的男人好歹有个伴儿。外婆在两座坟前插了几根柳条,几年后这些柳条将会长大,枝繁叶茂,因此即使一场更大的洪水冲走了坟茔,柳树还是会留下来的。
大妈提亲的时候带来了两身衣服,一身给母亲,一身给外婆。另外还给大哥买了一个项圈,给抗战和铁蛋买了一把糖。外婆热情地招呼大妈坐下,烧开水让她喝。大妈喜气洋洋地把事情挑明了,母亲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脸蛋还是红得像熟透的柿蛋,浑身像充满了氢气,轻飘飘地往上浮。两个孩子拿到糖后高兴地出去了,大哥看见项圈也非常高兴,张罗着要母亲给他戴上。母亲一边给大哥戴项圈儿一边听大妈和外婆拉话,她们拉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东一句西一句的,没有章法。末了,大妈提出了最重要的问题,那就是父亲希望尽快把婚事办了。
外婆朝母亲瞥了一眼,发现母亲的脸上浮着两朵红云,正在笑眯眯地把大哥的头发理顺。大哥的头发又黑又旺,都能扎起小毛辫儿了。
外婆说: 他婶,你们看着张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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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高原》第七章(1)
1.
父母的婚礼花了家里的一担粮食,这在村人看来是不可思议的。尽管大家都行了不同程度的礼,过事的当天全家出动,都来了,但回到家后却闲言碎语,说父亲为了这样一个二婚女人,不值。
父亲可不这样认为。父亲觉得这是他人生的重要时刻,甚至比第一次结婚的时候还要重要。第一次结婚的时候父亲也是请了全村的人吃饭,吃掉了一担多粮食,以致媳妇到家后第二年就没啥吃了。父亲的那个媳妇跟奶奶犯克,从她到家的那天起奶奶就觉得气怯胸闷,常常吃不下饭。后来争吵便成了家常便饭的事情,女人受了委屈就跟父亲找事儿,整天哭哭啼啼,没完没了。奶奶让阴阳先生算了一下,阴阳先生说父亲和媳妇大相不搁,在一起主凶,可怕的事情还在后头哩。奶奶听后大吃一惊——当初就有人提出这个问题,自己没在意儿,没想到真的来报应了。看来这个女人是不能要了,算命先生说再继续下去,父亲会有生命之虞,奶奶于是不管父亲愿不愿意,毅然决然地撕断了这门婚姻,把女人赶回娘家去了。奶奶说乘着你们还没有娃儿,要不就会麻烦大了。父亲虽然谈不上对那个媳妇有多深的感情,但是在一起的日子毕竟也有过一些欢乐的事儿,父亲不忍心就那样把人家给休了,为此郁闷了很长时间,有一年多的时间他很少讲话。
我的父母结婚的时候正是解放初期,到处一片艳阳天。那段时间父亲的心里也跟天气一样晴空万里,没有一丝儿云彩。母亲到家后由于生活上得到了改善,身体也得到恢复,所以出落得更加漂亮,一些人还以为母亲是个闺女,第一次结婚呢。父亲和母亲就住在父亲原来的厦屋里。厦屋不大,有一丈入深。厦屋的北边盘着十块基子(土坯,约一平方米左右)的土炕,占用了一间房子,另外一间便是厨房了。厨房的一间和隔壁三爸的那间相通,有一个门洞。这个门洞在我记事的时候几次次被堵上,又拆了开来。母亲结婚的时候门洞被堵上了,三爸的那间另外开了个门。跟母亲住在一起的还有大哥,那几天被临时安排在外婆的身边,厦屋的大炕留给了父亲和母亲足够的空间。大哥拼命地反抗了一阵,最终还是灰溜溜地妥协了。
母亲丰盈的身体带给父亲的是全新的感受。同样是女人,母亲和以前那个干瘪的女人是完全不一样的,母亲白皙的身子像熟透的山葡萄一样甜蜜动人,阳光一浪一浪地掠过,山谷里的葡萄汁汇织成了温暖的小溪,流光溢彩,香气袭人。父亲深深地陶醉了。
母亲婚后要求父亲把南房收拾一下,父亲同意了。外婆住的南房实在太破了,天阴下雨里面就跟外面一样,没一点遮拦。父亲从沟里背回了许多柴禾铺在上面,然后给柴禾上堆了泥,泥上搁了瓦,这样房子就不漏了。父亲的殷勤遭到奶奶的极大不满,她数落父亲刚一结婚就围着婆姨转,没脓水。外婆住的南房没有锅灶,以前都是母亲把饭做好后端下去,奶奶虽然给脸色看,但并没有制止。母亲结婚后,奶奶突然变得严厉起来,她整天对母亲指手画脚,嫌母亲起来得晚,饭做得咸,馍蒸得不酥,炕烧得不热,等等。后来母亲给南房送饭也不许了,奶奶要外婆她们自己起灶。外婆不会盘锅灶,弄得锅台一做饭就冒烟,熏得眼泪都下来了。奶奶看见了就开始骂: 熏贼哩?不会做饭就不要吃了,把房都熏黑了,以后还咋住人哩?外婆抹了一把眼泪,默默地不做声。后来她做饭的时候就在外面垒了个锅台。外婆每天晚上睡觉之前都要念一会经,奶奶听见了就烦,说家里又没死人,天天念得什么咒?外婆于是要求住到寨子下面的土窑里,母亲不同意,外婆坚持要去,于是大伯大妈便帮着外婆弄了几块泥基板,给土窑里盘了炕,父亲在里面砌了锅台,外婆、抗战和铁蛋就有一个新家了。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血色高原》第七章(2)
外婆搬到土窑后拒绝再要母亲送来的食物。母亲说我那婆婆也太恶了,她怎么能这样待你啊!外婆说你婆婆没有错,错的是我,打乱了她的生活。英子啊,抱怨别人的时候先要检讨自己才对。外婆每天天不亮就去沟底砍柴,然后在镇上逢集的时候卖掉,买回一些粮食和必须品。有一次大伯的女儿福荣病了,扎针不管用,吃了医院的药也不管用,外婆于是就用土方子给她治病,结果两天后孩子的病就好了,大伯一家很感动。过了两天,村子里有一户人家的老人病了,请外婆前去看病,结果外婆也看好了。渐渐地,外婆会看病的消息传了出去,前来找外婆看病的人络绎不绝,外婆不用再出去砍柴了。
外婆看病的时候跟一般医生不同。医生看病是开药方,外婆不是。她首先要求病人家属准备香火,设香案,然后点燃蜡烛,开始做法。外婆做法的时候嘴里念念有词,说着我们谁也听不懂的咒语,过一会大声地唱一句,把人吓一跳,接着她会猛地一口气吹灭蜡烛,用手里的刀具狠命地往地上砍去。外婆每次做法都很认真,一场法事下来,她的脸上都是汗,头发也湿成一绺一绺,腾腾地冒着热气。停止念经的外婆已经恢复了常人的状态,她蹲下来从香灰里粘一些出来,跟她提前准备好的药混在一起,然后嘱咐病人回去喝掉。如果病情比较严重,外婆还会把自己的手指弄破,给药里滴一两滴血,说这样效果会更好。外婆刚开始做法的时候我们都有些害怕,渐渐地就习惯了。但我一直很纳闷: 这样装神弄鬼的法术真的能治病吗?我于是就问母亲,母亲沉吟了一会,说其实单靠法术是治不了病的,它给人不过是心理的安慰,要治病还得靠偏方。你外婆掌握着很多民间偏方,她知道用什么药治什么病,治好了很多人的病呢。
我们于是觉得外婆的法术不再神秘了。
2
父亲和母亲婚后的日子是甜蜜的,跟千千万万人一样,幸福美满。母亲的到来让父亲结束了光棍生活,没有女人的日子太枯焦,父亲算是体验了;父亲的知遇之恩令母亲十分感动,这桩婚事从一开始她就十分憧憬,不像当初和祝俊,心里的疙瘩始终未解。后来,那个男人公然背叛了母亲,母亲一度曾万念俱灰,对生活失去了信心,要不是外婆和大哥的牵挂,她也许会走上另一条道的。父亲热情大方,憨厚老实,那宽厚的臂膀让母亲感觉到了温暖和依靠。然而这桩婚事在村里人看来并非好事,大家保持观望的态度,都说父亲娶回了一个花瓶,中看不中用的。农村人嘛,光景日月要靠一镢一锄、一锨一犁地干,锅碗瓢盆,油盐酱醋,这些才是实实在在的日子,花容月貌不能当饭吃,浪漫的爱情需要严冬的考验,谁没有三天的热度?热一辈子才算热呢。父亲不信这个邪,他觉得母亲就是用来浪漫的女人,母亲细皮嫩肉,人面桃花,这样的女人搁在大风大浪里太可惜了。母亲和其他女人不一样,走在村里别人多看两眼父亲都不愿意。
母亲婚后很勤劳,家里家外一把手。但父亲很有主见,他只让母亲干家里的活,外面的活他和三叔包揽了。父亲觉得母亲是天上的大雁,这只天鹅(我们那里的人都认为大雁和天鹅是一种鸟类)只不过是飞累了,她歇歇脚还会再飞走的。母亲争究了一阵,妥协了。

《血色高原》第七章(3)
母亲深居简出,整天围着锅台转,这引起了天瑶村人的极大兴趣。他们白天见不到母亲,于是晚上便成群结队来串门。串门的都是男人,女人没时间,也没有那份雅兴。男人来了就东拉西扯,家长里短前朝古代天南海北云里雾里,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眼睛却始终罩着母亲不放,间或开一些不咸不淡半荤半素的玩笑,引得母亲嫣然一笑便算得上成功,这一晚睡梦里都是笑颜,“咯咯咯”的,口水都流出来了。媳妇莫名其妙,于是就用胳膊捅一下,再捅一下,说梦见吃喜妈奶啦?看把你美的!男人朦胧中翻了个身,倒向另一边去了,不一会又是“咯咯咯”的一阵笑声。女人于是就掌灯观察,观察了好久也没弄清楚是咋回事儿。
这样的情形,父亲显然不乐意了。母亲也不堪其烦,讨厌起那些人了。但顾及到方方面面的因素,却又不好给人家使脸色。奶奶生气了。奶奶说母亲是个招苍蝇的货,这伙人没事干,晚上得熬多少油啊!父亲觉得也是,于是便给串门的人使脸色。男人们装着没看见,一如既往地按时报到,一如既往地前拉后扯,嘻嘻哈哈,间或跟母亲开一些过分的玩笑。父亲吹胡子瞪眼,把茶杯狠狠地摔在地上。这种情况下,场面就相当地尴尬了,来人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后来,母亲对这些人也毫不客气,男人被拒之门外,渐渐便少了起来。
一天,母亲去邻居家借农具,去的时间长了点,父亲便撵了过去,发现母亲正在跟邻家男人在院子里拉话。这个男人对母亲早就垂涎三尺,经常找机会和母亲套近乎。父亲气不打一处来,把门狠狠地掼上走了。母亲赶紧跟了回来,一进门就被父亲掀倒在地。母亲的哭声引来了大妈,大妈拿着一把扫帚便往父亲身上抽。父亲丢了母亲,把大妈手上的扫帚夺了过来,扔在地上。大妈说绝死鬼啊,挨枪子的!你好凭无辜打人哩?父亲僵着脖子,板筋冒得很高,眼睛气鼓鼓地盯着母亲说,你让她说!母亲哭喊着扑了上来,说俺做下啥不要脸的事了?你让我说啥?父亲说你跟那谁鬼弄不清!母亲说你有啥凭据啊?邻里邻居的,借个铁锨都不行了吗?林国政你今天把话说清楚,不说清楚我跟你没完!大妈说国政啊,你咋是这熊样子?英子走得端行得正,一条村的人都看得明白,人家借个家具就咋了?那你把你媳妇整天拴在裤带上,啥也别让干?实话告诉你: 娶上英子是你娃烧了高香,你不要烧糟了,烧糟了你后悔都来不及了!父亲把头仰向一边,脖子上的板筋已经没刚才那样突出了。母亲见大妈替自己说话,委屈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大妈一边拉她起来,一边继续数落父亲的不是。大妈说挨刀子的,还有比这更好的媳妇吗?你烧糟吧,如果连英子也守不住,我怕这辈子再也没有女人敢上你的网了!父亲说我就是吓唬她两下,又没把她咋地!大妈说你还想咋样?英子跟着你受这样的气,这比刀子杀人还残火呢!人家几千里奔咱而来,你还这样冤枉她,让她怎么活啊?父亲其实也是一时冲动,抬起头,发现门口几个孩子正在往里张望,他气冲冲地走了前去,把娃轰走了。
这样的磕磕绊绊本来也没什么,母亲生完气后很少计较。因为不管咋说,这个男人的心肠很好,她是大哥的救命恩人啊!锅碗瓢盆尚且相撞,一家人过日子,咋会没有个磕碰呢?再说父亲除了脾气不好,心眼儿有些小,走到女人跟前钢板硬铮,不像祝俊,见了女人就腿软,没脓水的东西!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血色高原》第七章(4)
母亲婚后才知道,这家里的活主要靠大妈来干,大伯基本不下地,父亲也不喜欢干活。大妈每天安顿好一家人的饭后就下地干活去了,晚上回来晚了还要挨奶奶的骂,嫌她不做饭。后来母亲来了,家里的饭就承包了。大伯每天出去给人扎针,里里外外都靠女人做,大妈似乎已习以为常,安于现状。母亲觉得这很不正常,她希望能有一天把局面扭转过来。
大妈从一开始穿针引线,把父亲和母亲撮合到了一起,大妈给母亲各方面的帮助,她的忍辱负重让母亲很感动。后来父母经常吵架,大妈每次都挺身而出,站在母亲的一边替她说话,全身心地保护着她。多年来,她一直待母亲亲如姐妹,给了身处异乡的母亲最大的安慰。可以说如果没有大妈,就没有我们这一个完整的家庭。
3
我的大妈王*是一个苦命的女人,她出生在陕北一户贫苦的农家,父亲早逝,丢下年轻的妻子和一个女儿,在那艰难而凄苦的岁月里挣扎,大妈的母亲含辛茹苦地将这个苦命的独女抚养长大。大妈在18岁时出嫁,男方家里也很穷,但那个男人待她很好,大妈很高兴。大妈结婚后勤俭持家,发誓要把光景过好。
大妈的第一个男人离大妈家不远,大约有10里路,但彼此并不认识。男人姓李,红色革命时期跟随刘志丹闹革命,参加红军,20岁时跟大妈结婚,在家里只住了几天后就返回部队。
一年后,大妈的男人在一次敌人的围剿中牺牲了,年仅22岁。男人的骤然离去像晴空霹雳,惊碎了这个贫穷而悲惨的家。支撑大妈精神的支柱轰然倒地,大妈一时觉得天都塌下来了,眼前一片黑暗。曾经在梦中渴望的幸福团聚变成了永远的分离,这对一个年仅19岁风华正茂的女人来说,是一种灭顶般的打击。突如其来的灾难把她推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她一度迷茫彷徨,几乎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但她最终没有倒下,凭着自己的倔强,强忍着悲痛送别了丈夫,默默地带领着自己的儿子,坚强不屈地活了下去。
后来,大妈的公公婆婆死了,大妈只好带着孩子改嫁,怀着对新生活的一线憧憬来到了她的新家。这是一个曾经风光无限,正在走向没落的家庭,家庭上空总是笼罩着令人窒息的乌云。由于男人的眼睛很不好,是个“准瞎子”,看什么都模糊不清,仅能看见大的目标。他的儿子是个白痴,除了消费粮食,什么也不懂,家里的一切是由老婆掌管的。家里有一间商铺,主要雇员都是老婆的亲信,老婆掌管着经济大权,雇员又瞒天过海,私自经营,致使商铺连连亏本,直至破产倒闭。
在这个破产、没落的家中,“瞎眼老板”自身不保,对大妈母子更无好感,且日益苛刻,常常要他们滚蛋。他娶大妈的目的是让大妈给他生一个健全的儿子,可是大妈到屋两年后并没有怀孕,瞎眼老板觉得自己上当受骗,白花了冤枉钱,于是对待大妈动辄拳脚相加,打得她遍体鳞伤。老板的女人是个泼辣要强的女人,她本来就反对男人娶小,大妈到家后又没有作为,于是也成了她欺凌的对象。大妈受到双重的歧视和虐待,苦不堪言。在这个家里她不仅毫无财权,还要挨骂受气,甚至于家里的下人都来欺负她。有一次白痴儿子和大妈找事,大妈骂了白痴几句,被白痴的母亲打得昏死了过去。瞎子回来后鼓励老婆狠狠地打,若不是邻居相救,大妈那次险些被打死了。书包网 www.61k.com

《血色高原》第七章(5)
大妈在瞎子老板家里干的都是下人的活,每天天不亮就得起来,伺候老板起床,然后再服侍大老婆和那个白痴儿子,稍有不如意就会挨打受气。后来商店被迫关门,家里的下人被辞退了,于是所有的脏活累活都成了大妈一个人的工作,她每天要做饭、洗衣服、扫地,还得干地里的活。最凄惨的是她的儿子生病了,一夜高烧不退,大妈哭着求老板给孩子看病,老板娘说死不了,将息几天就好了,结果这个孩子在高烧三天后就再也没有醒来。
失去了儿子后大妈失去了一切,她跳到水塘里寻死,被人救了出来,一度变得疯疯癫癫,干活丢三落四,心不在焉。那个老板看见大妈成了废人,于是就将她扫地出门了。
大妈被赶出来后沿路乞讨,一路南下,最后来到这个村子。大妈来到村里的时候形容枯槁,一头长发像草笼一样蓬松着,样子很可怕。人们一开始还以为她是个疯子,都不敢靠近。大妈饿了很长时间,最后昏倒在村子的巷道上。大伯是个心善的人,见这个女人实在可怜,于是就把她弄到家里,给她吃的喝的。大伯的举动遭到奶奶的坚决反对,奶奶认为把这样的女人带回家里是不吉利的,她会霉了家里人的运气,大伯于是在她清醒过来后把她领到村头的破窑里。大妈遇到了好心人,一时感激不尽,不知怎样才能报答大伯的恩情,她于是要求留在大伯家给家里干活,只要给一口饭,不要一分钱报酬。那时父亲兄弟三人都是光棍,家里缺少一个做饭的人,地里也缺少干活的劳力,大伯于是与奶奶商量了一下,奶奶未置可否。大妈在土窑里恢复了一段时间,身体不那么单薄了,她本来就是个身材高大的女人,是灾难和饥饿让她变得如此憔悴。奶奶听了大妈的悲惨遭遇,见她干活很利索,于是决定留下来试一段时间。大妈非常珍惜这次来之不易的机会,她每天拼命地干活,一个人几乎把里里外外的活全包了。当然她最感激的还是大伯,是大伯让家里收留了她,于是在日常的生活中,她对大伯格外关照。大伯也觉得这个苦命的女人是个重感情的人,又很能干。一年后,大妈和大伯就结婚了。大伯的善良和大妈的吃苦耐劳相互感染了对方,他们在每天的接触中日久生情,最终成就了一段美满的姻缘。
大妈到家后表现得很积极,曾经的苦难使她逆来顺受,一家人因此和她相处得都很好。几年后,大妈先后生了三个孩子,这使她在家中的地位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大妈每天除了料理家务,把丈夫也伺候得很好。回想以前的婚姻,和第一个男人在一起的日子加起来也没几天,留给大妈的除了苦难还是苦难;跟第二个男人是跳进了一个火坑,大妈在那里受尽了人间的劫难,几乎是死里逃生。如今的大伯虽然也不是那种很会疼人的男人,但是他从来不对她动手动脚,顶多就嘟囔几句。奶奶的严厉在她看来是那样的微不足道,因为大伯始终站在她的这边,令她十分感动。大伯经常在外面给人看病,父亲和三爸经常不在家,家里主要是她和奶奶,姑姑秀秀吃饭的时候才回来,平日里也很少奔家。大妈吃苦耐劳,贤惠能干,乐于与人相处,因此即使尖酸刻薄的奶奶对她也挑不出什么大的刺来。特别是有了孩子之后,奶奶对大妈就另眼相待了。
在我的记忆里,大妈甚至待我比母亲还好,有了什么好吃的都给我留着,甚至瞒着自己的孩子。我在学校犯了事不敢回家,晚上就钻在大妈的怀里,母亲来找的时候气势汹汹,大妈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说我娃别怕,有大妈在,谁也别想动你一根汗毛,气得母亲直跺脚。父亲和第一个女人离婚后一直闷闷不乐,大妈经常去做他的工作,四处留意给父亲张罗媳妇。人说老嫂顶母,大妈对待丈夫的两个弟弟亲如兄弟,这一点上她把自己的位置一直摆得很正。长期以来,父亲的婚事一直是她心头的一块病,如今这块病可


《血色高原》第八章(1)
1.
母亲和奶奶的矛盾从一开始就十分尖锐。奶奶打心眼里瞧不起二婚的女人,更何况母亲是逃难而来。奶奶的娘家是西原上一户有名的望族,她的兄弟在村里都是亮堂堂的人物,说得起放得下,光景当然也不逊于别人。奶奶嫁给爷爷的时候爷爷的光景在天瑶尚可,几十亩黑乌乌的田地和油光光的骡马让奶奶看到了生活的希望。奶奶回绝了县城里媒婆的聘礼,嫁给了相貌堂堂一表人才的爷爷。奶奶的一双小脚赢得了村人的尊重,因为很少有人能把脚缠到奶奶的地步,奶奶的脚真的是三寸金莲,跟一个烟盒差不多。我一直都很好奇那脚是如何缠成那么小的,于是在奶奶洗脚的时候便要看,被奶奶赶了出来,把门从里面插上了。奶奶待她的脚比身体上的任何器官都要珍惜,也许是十多年的磨难和呵护,奶奶一生不能忘记。后来有一次我偷偷地藏在面柜里,昏黄的灯光下,奶奶把脚一点点地放开了,我大吃一惊!奶奶的脚像一节竹笋一样,尖尖的前面仅剩了大拇指部分,其余的几个脚趾头都被弯到脚心里了。这样的脚如何能够走路?我终于明白奶奶每天拄着拐杖的原因了。也许是我的大惊小怪惊动了奶奶,奶奶也吃了一惊,她的脸憋得通红,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迅速用脚布把脚盖上,然后操起跟前的拐杖就打了过来。我夺门而逃,身后传来奶奶夹杂着哭音的叫骂声。
那一次,我被父亲狠狠地揍了一顿,揍得皮青脸肿。记忆中我的父亲很少揍我,这是少数中的一次。我一直不明白奶奶为什么不让人看她的脚?脚有什么好隐瞒的?也许是她的脚跟别人的不一样,她不好意思让人看?我百思不解。后来听外婆说,小脚是女人的隐私,不允许别人随便看的。可是我还是弄不明白——我是她的亲孙女,不是别人啊!
在奶奶的观念里,二婚的女人都是不贞的,无论她受了多么大的委屈。爷爷去世的时候奶奶还不到30岁,正是如狼似虎的年龄,也是女人最难熬的岁月。奶奶拒绝了许多好心人的提婚,含辛茹苦,带领四个孩子硬是熬了过来,因此奶奶在这一点上是说得起话的。
母亲和奶奶的矛盾缘于外婆。外婆在南房住了一段时间后,因为不愿意受奶奶的奚落,搬到城墙外面的土窑里去了。外婆带着两个孩子生活,不要父亲一分钱的接济,母亲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于是便同父亲闹了起来。母亲说俺娘跟着我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原指望靠你养老送终哩,没想到才刚几天就被挤兑出去了。我现在也搬过去到那里住,免得给你添麻烦!
母亲是个性子很犟的人,她说到做到,当天晚上便同大哥一起搬到外婆那里住去了。
父亲撵了过来,求母亲搬回去,母亲不同意。外婆于是也帮父亲一起劝母亲。外婆说我住在这里自由、随便,挺好的,为啥一定要跟你们住在一起?母亲说这里跟猪窝似的,没门没窗,天天晚上睡觉要用玉米杆遮挡,这跟逃难的时候有啥两样?父亲看了看窑里面寒碜的境况,脸上一时也觉得不好看,于是要求外婆和孩子一起搬回去。外婆不同意,父亲就开始动手,把外婆的铺盖弄回去了。
大概是因为母亲要搬走的缘故,外婆这次回来后,奶奶有一段时间没有骂人。但是过了大概一个月的时间,因为一件很小的事情,家里便闹得人仰马翻。

《血色高原》第八章(2)
那天,母亲、姑姑和大妈都出去干活去了(母亲和父亲吵架后,再也不愿在家窝着。她毅然拿起镢头,和大妈一起下地了),父亲和三爸也不在,家里就剩了奶奶、外婆和三个孩子。外婆给孩子安顿好饭后就出去了,院子里三个孩子在玩耍。铁蛋和抗战都到了上学的年龄,却一直还没有上,外婆为此很着急,去了几次村委会,村长说桌椅板凳不够,教室里人太多,等过一段时间再说。过了一段时间外婆再去,却还是那些话。外婆于是让父亲去问,父亲去了两次,没见到人,就把这事给忘了。外婆着急,于是又给母亲说,母亲就去了村长的家。
村长一个人在家,见母亲来了,高兴得眉飞色舞。他满脸堆笑,一叠声说稀客啊稀客,啥风把你给吹来了?说完就开始让座倒茶。这个村长姓陈,叫陈得志,家里有个兄弟在外面工作,算是有点权势。听说村里几个女人跟他都有一腿,女人的丈夫跑来找事,被村长一顿好打。男人不服气,告到了上面,村长的兄弟就托人给抹平了。此后,村里特别是林姓的人都有些惧他,轻易不敢得罪。村长春风得意,革命的小酒天天醉,喝醉了在村里手臂一挥,就会有人积极响应,他想做的事情就没有做不成的。村长的老婆是个老实巴交的女人,人长得一般,又不懂风情,这使村长很窝火,一腔热情无处发泄,只好把目标转移到别处。陈得志常常后悔自己没有妻命,娶了一个木头一样的女人,晚上像一桩糜子似的,头一挨枕头就开始打鼾了,让人失望得要死。要不好容易弄醒来,女人像被奸尸一样把头偏向一边,咬紧嘴唇不声不哈,弄得他常常半途而废,一脚把女人踹下炕沿,女人这才有了感觉,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村长说你哭球个啥?球也不会弄,还有脸哭丧!老子再这样下去就球势咧,你等着守活寡吧!女人破涕为笑,说球势了好,球势了你就不再欺负人了。气得村长叹一声,摔上门出去了。
村长垂涎母亲的美貌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苦于没有机会。我父母结婚的那天他去了,看见如花似玉的新娘子,村长的眼睛都直了。他妈的,一只肉包子掉进了狗嘴里,老子咋就不是这只狗呢?啥世道啊!酒席还没结束,村长就气呼呼地走了,回到家里看见猪踹一脚,看见鸡骂一声。老婆说你这么快就回来了?被他一个耳光抡了上去。老婆被打得莫名其妙,捂着脸呜呜地嚎,村长扑上去又是一脚,老婆便像一头老母猪似的,四平八稳地躺在地上哼哼开了。
母亲结婚后村长一直在寻找机会接近她,村子里见了笑嘻嘻地打招呼,干活的时候在跟前献殷勤,集市上见了好吃的买来送给她,母亲都拒绝了。村长知道这个女人不是随随便便的人,是需要采取一些手段的,但一直苦于没有机会。现在人送上门了,他高兴得眉开眼笑,身子都跟着开始摇摆了。
母亲说明了来意,村长说他嫂啊,屁大个事还要你亲自来啊?你让娃娃来说一声就行了!母亲在心里“呸”了一声——这件事外婆已经来过几次,你都不给办,现在我来了,你却说这样的话,这不是明摆着卖人情吗?
母亲说那娃们啥时候能去学校?
村长说明天就去。说完后眼睛色迷迷地看着母亲,脸颊像被烧烤的板鸭,油腻腻地快要流下来了。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血色高原》第八章(3)
母亲被瞧得浑身不舒服,低下头说,那我得谢谢你了,村长。娃娃在家里胡闹,俺得赶紧回去。
村长说别着急嘛,把这杯茶喝了再走啊。说完身子已凑了过来,一股浓浓的汗腥味熏得人喘不过气。
母亲说时候不早了,俺得回去了。
村长突然伸手把母亲搂在怀里,嘴里语无伦次: 他嫂,想死我了!母亲像被蜂蜇了一下,猛地弹了起来,用力地甩了村长一个耳光。耳光声音宏亮,脆生生的,很有分量,母亲的手掌麻溜溜的。趁村长痴愣的一霎那儿,她拉开门跑了。
回到家里母亲的心还在突突狂跳,脸上火烧火燎,像是被泼了一盆开水。身后似乎有无数双眼睛贴在脊背上看,把她都看透了。母亲委屈的泪水“哗哗”地便下来了,她把头蒙在被子里,哭得像个孩子。
外婆知道后,前来安慰母亲。外婆说英子别哭了,你就权当遇见了一条疯狗,你自己想不开,是苦了你自己。那以后,母亲和外婆都没有再去找村长。巷子里遇见了,村长还是那副德性,笑嘻嘻的,远远地看见母亲就打招呼,似乎根本没发生过那样的事儿。
2
外婆离开后,三个孩子在院里玩。大哥因为太小,跟抗战和铁蛋都玩不到一起。两个男孩子耍起来很疯,他们玩扔石头的游戏,结果铁蛋太用力,一块石头扔进了上房,透过窗户砸碎了爷爷的像框。
爷爷去世得早,但是留下了一张画像。那张画像很逼真,眼睛像活人似的跟着人转,你走到哪,他跟到哪,看得人浑身发毛。不知奶奶每天是如何面对的。我一直在想,画像晚上的时候会不会走下来跟奶奶说话?要不奶奶怎么白天的时候对着画像一个人喃喃自语。画像装在一个玻璃框里,奶奶每天都要擦拭几遍。每年大年月尽的那天,大伯和父亲兄弟几个都要去上坟,回来后对着爷爷的像框烧香磕头。大年初一的时候也是,弟兄三个对着像框三磕九拜,仪式很隆重。同样,村子里的林姓家族前来拜年,拜了奶奶还要拜这幅画像,因此这个像框在家里的地位是神圣的,不容侵犯的。
石块砸碎了像框的玻璃,把奶奶吓了一跳。奶奶在一瞬间还没明白是咋回事,像框就“当啷”一声掉在地上,碎成一堆玻璃。奶奶镇静后再次确认,发觉是真的,于是长啸一声从炕上滚了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得惊天动地。
奶奶的哭声很有弹性,抑扬顿挫,别有韵味。全寨子的人们都开始洗耳恭听。好久没有听到这么酣畅淋漓的声音了,寨子里的人们有足够的理由享受这样一次美妙的乐曲,直到父亲兄弟回到家里,奶奶的哭声变成了激越的三弦琴,音质开始变粗,并夹杂着一些二胡的伴奏。
等到母亲和外婆回来的时候,奶奶的演奏已经结束了,她气得昏死了过去。而这场闹剧的导演铁蛋和抗战却跑得无影无踪。
母亲和外婆被吓坏了。外婆用食指掐着奶奶的人中,奶奶像一只杀不死的鸡婆浑身颤动着,嘴角的涎水像蚯蚓一样蜿蜒而下,滑滑地钻进了脖颈里。外婆的一只手把奶奶托起来,另一只手用力在奶奶的后背上拍打着,奶奶抖了抖精神,眼皮用力眨了眨,没有睁开,嘴唇像肉馅的包子向内用力着,牙齿咬得“嘎嘣嘎嘣”响。外婆又拍了一下,突然一声壮烈的哭喊从那里冲了出来,气冲霄汉,响遏行云,连见多识广的外婆也被吓得一屁股跌在地上。奶奶终于吐出了胸中的一腔闷气,周围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大家屏声静气听奶奶把歌唱完。奶奶的哭声昂扬激越,委婉动人(多少年后我仍然不能明白这个问题,那就是我们那里的一些老人在哭泣的时候会拖着长长的音调,音调很有韵律,并且节奏感很强。她们可以一边哭唱一边跟人拉话,拉话的时候是正常人的腔调,一瞬间却又转变为哭丧的旋律,间或有一两句说教,跟戏里的哭唱很相像。我想现在的流行音乐里的R&B,大概就是根据这个演变而来的吧?)

《血色高原》第八章(4)
奶奶唱: ——绝死鬼娃娃哎,你造孽哩呀——把我的心戳烂了——我可咋活哩嘛——哎呀呀,我的男人呀——你死了也不得安宁啊……呜呜呜……
母亲小心翼翼地捡起了地上的画像,用手拂去上面的玻璃碎屑,发现画像完好无损,她松了一口气,于是嘱咐父亲赶快去镇上配一个像框,要求跟这个一模一样。父亲知道画像的重要性,因此不敢怠慢,给大伯交代了一下就急匆匆地去了。
奶奶足足哭了有三个时辰,黄昏的时候大概累了,这才歇息了一会儿。母亲把做好的汤端了过去,奶奶犹豫了一下,大概是渴极了,接过来“咕噜咕噜”就喝了,喝完后她把碗用力一摔,瓷器与地面接触的时候,发出悦耳的脆响。母亲知道她正在气头上,急忙蹲下来捡地上的瓷片,这时父亲已经把像框配好了,拿过来让奶奶看。奶奶接过像框,像是得到一件失而复得的宝物,紧紧地搂在怀里,然后仰着脖子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表演。
那天晚上,两个闯祸的孩子躲在寨子外面不敢回来。外婆和大妈、大伯分头去找,找到后半夜才在一个旧砖窑里找着,可怜的孩子蜷缩成一团,早已进入梦乡。外婆拧着抗战的耳朵回到家里,厉声拷问谁扔的石头?铁蛋吓得呜呜地哭。抗战见铁蛋不肯承认,便将责任揽在自己身上。外婆拿起笤帚便打,抗战搂着头趴在炕栏上,眼泪“唰唰”地往下流,但他没有出声。大妈见外婆下手狠,夺过笤帚把孩子拦了过去。外婆还要再打,被大伯制止了。
第二天,两个孩子被绑着押送到上房。奶奶躺在炕上没有起来,昨天的哭唱消耗了她太多的能量。奶奶很长时间没有这么哭过了,这一次索性痛痛快快地发泄了,心里反倒平静了许多。两个孩子跪在炕前,不知道大人要如何处置,铁蛋吓得浑身发抖。大伯说妈,这两个娃娃不懂事儿,惹你生气了。娃自己也知道闯祸了,躲在外面不敢回来。昨晚上他妈已经教训过了,娃也知道错了,来向你赔不是了。奶奶睁开眼睛看了看,又闭上了,没有言语。这样场面就十分尴尬了。外婆拿了一根扁担准备再打,被大伯夺了下来。大伯说不能再打了。这时奶奶突然坐了起来,冲着外婆怒目圆睁: 都是你生的孽种!没有家法,无法无天,这个家要毁在你们的手里呀!
外婆见奶奶如此绝情,扔了手里的扁担,上前解了两个孩子身上的绳索,一只手一个,大声地说: 抗战,铁蛋,咱走!天底下饿不死人。母亲见了扑上去拦挡,被外婆一把推了开来。
奶奶见母亲阻拦,于是又冲着母亲开火了: 要走就走,家里庙小,容不下他们!这个家不需要瘟神!
母亲生气了,质问奶奶: 妈,你说谁是瘟神?!他们怎么就成瘟神了?这个家不需要我们,我们都走!说完抹了一把眼泪,冲进西厦屋收拾自己的衣物。
事情演变到这般程度,是大伯和父亲所没有想到的。奶奶的脾气不好,但是她也是懂道理的人,很少跟人胡搅蛮缠啊!今天真的就这么绝情?大伯说妈,你这是咋啦?我大(父亲)的像框打碎了是娃们不小心,这跟大人有啥关系?现在娃们已认错了,像框也弄好了,你真要逼着让英子娘们走吗?国政的光棍汉生活还没过够吗?这时,大妈把西厦屋的门从外面锁上了,任母亲和外婆在里面叫唤。
大妈也来到上房,劝说奶奶。大妈说妈呀,你老人家身体不好,不要生这么大的气。英子他们几千里路上来到这里,也不容易。至于那两个不听话的娃娃,已经教训了,这件事就不要再追究了吧?
奶奶见大妈也敢插嘴,拿起炕上的纺线锤就扔了下去。嘴里骂道: 这里没你插的嘴,你也不是个啥好东西!纺线锤是用很沉的木头做的,“咣当”一声砸在大妈的头上,大妈的额头上顿时就开了花,血流得满脸都是。
大伯愣了一下,拿起毛巾想给大妈擦脸,被大妈挡了回去。经历了无数劫难的大妈把这点伤根本没当回事儿,在这个家里,她把自己看得最轻。父亲发现形势不好,扑通一声给奶奶跪下了。
奶奶不屑地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句: 没出息的货!闭上眼佯装睡去。
大妈觉得事情再不能这样下去了,否则局势就很难挽回了。大妈拿出了最后的杀手锏。大妈说妈,英子已经有啥(怀孕)了。奶奶以为自己听错了,问了一句: 你说啥?大妈说国政媳子有啥了。奶奶把头转向父亲,问真的么?父亲使劲地点了点头,脸憋得通红。奶奶冲着他“呸”了一口,骂了句没脓水的男人,连你嫂都不如呀!说完挥了挥手,让他们离开,这件事就算这样了结了。
其实奶奶一直有个心病,那就是父亲这一门没有孩子。第一个女人到家几年了,没有留后;母亲到家转眼也快一年了,肚子好像也没啥动静,这使她的心情格外不宁。要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果母亲不能为林家生儿育女,那么她在这个家里就没理由再呆下去了。奶奶其实早就想发作了,铁蛋和抗战给了她一个机会。
第二年的春上,大姐出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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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标题:草根血剑全文阅读-步步为局全文阅读 作者:魏剑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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