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 迷失的兵城1全文阅读 作者: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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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目录
目录
一
传说的残骸 001
那个女人藏在他的背影中 004
直觉的重复 009
孤独的丑者 014
二
古老的羊皮地图 022
那牧人像一个传说 028
问问玫瑰 031
三
刺 036
爷爷的故乡 038
沉默的表达 043
四
黑暗中的欲望 047
青春到底是什么 051
“兔子,跑吧!” 055
面对残缺的精神 059
五
看不尽的表面 066
逾世兵辞 072
方位 078
战士应该铭记战士的一切 085
六
唇舌间的战争 090
寂寞时期的爱情 094
离海很近 097
七
距离 103
枪吟 109
错位 118
表情 126
八
大地沙盘 134
寻找历史 139
两千年后的葬礼 144
失败会使他枯萎 151
我的病是我没有感觉 158
九
仅有爱是不够的 163
遥远的陌生 166
咱俩谁可以改变谁 174
十
寻找的方向 183
戈壁兵阵 188
牧猪使者 197
与狼的战争 204
沙暴来临 214
十一
梦中的军队 220
我看到了你没看到的 225
寂寞的遭遇 232
逃离戈壁 236
十二
温柔的触碰 241
我要告诉你一种声音 248
遥远的审视 253
爱情原来是苦和甜 256
十三
咸味的幸福 262
后记
重新回忆西北 273
第2节:传说的残骸
◎传说的残骸
看到这座残迹的那一瞬间,单一海觉得自己终于看到了一种暗示,看到了那种在梦境中似乎才有的奇异,他的内心像被谁猛捣了一拳似的,发出叽叽吱吱的疼痛。那种透彻心肺的悸痛传达着一种针刺似的快感。他深呼一口气,任这快感在内心中四处窜游,心情豁地出现了一个窗口。一块明亮的窗口。
这块残迹在他眼中出现两年了。两年中,他每年都要利用夏天到这里看看。像看一个老朋友似的,他有种莫名的亲近。似乎这里才是他单一海最富有意义的地方。他很满意自己还有这种被冲撞的激动,这表明他还是多么富于激情。激情才是人年轻的激素!
他点燃一支烟,把迷彩帽从头上抹下,顺势把头上密集的汗液抹去,像抹去刚才短暂的惊讶,迅速恢复了以往的宁静。宁静地站在这块神秘的废墟上,对他几乎像是一种洗澡。一种只有用心灵才可以感受的被擦去污垢的清澈的安宁。
太阳这时又唰地下坠了一阵,刚才的艳丽尽消,圆圆的涨着红脸挂在焉支山梢口的风中,一浮一浮的。在西部呆久了,单一海有一种错觉,似乎太阳是唰唰地升起来,又唰唰地落下去。但这时似乎才中午两点整,太阳应该在自己笔直站立的头顶,可却偏斜着。一切的征兆,包括山呀什么的明确的物体都倾斜着。向西倾斜着。整个西部的地势,都像一条巨大的正在下滑的凝滞着的河流。这种倾斜在这儿明确到了让人悲哀的地步。可单一海似乎天生喜欢这种西倾的姿势。在他刚刚踏入这种倾斜的感觉中时,连精神上也立即趋于一致了。他在给女朋友邹辛的信中说“这是战士的姿势,我喜欢冲击的感觉,冲击令人神圣,西部就让我神圣,我指的是这儿似乎天生让我觉得西部从古至今,似乎只有战士、古战场、边塞等等才配拥有……”很是自我陶醉了许久。这种胜利像是一种精神上的美食一样,不可以吃但却扎扎实实地融进了单一海的血液。
单一海把脚蹬在一段山口上,回避着从稍西方向上直射过来的阳光。残迹像覆上了一层静悄悄的柔光,伴着寂静,几乎就是一幅被几百年前画好之后搁在这儿的一幅大尺寸油画。那种远远近近逼来的宁静的锋芒,有声有色地刺激着单一海,他有些不知所措地打量着对面这座过于突兀的残迹。不,准确地说,是一座残碎的城堡。这城堡,再准确地说,只是一片极像城堡的影子。它夹在焉支山脉接近主峰的地方,像一把兀现的利刃,刺击着这儿的宁静。单一海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一座废弃的城堡,居然建在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山上。这种高度和那城堡隐隐显出的肃杀,让他隐约有些伤感。他一见到这城堡,就隐约觉出这是一座兵营,是一座古代的战士们据守的兵城。这种发现激醒了他心中的血,他下意识地觉出一种亲切,一种隐蔽着的但让他特别激动的欲望哗哗呼呼地击拍着他的神经。好几百年前,几千年前,这座古城的主人是谁?那些将军,那些士兵,他们是谁?这些念头涌出来时,他竟有种无由的怅然。
去年深秋,连长单一海带侦察排班长冯冉勘察地形。地形勘察完了,他们发现了一只可怜的岩羊。岩羊真傻,见到人也不躲,还呆呆地望着这两个人类,单一海被这种冷漠激怒了,他想自个好赖还是个战士呀!真是和平了,和平到了连羊也不怕战士了,他对冯冉努努嘴,冯把装好子弹的“八一”式冲锋枪递过去。单一海接过枪,枪声真亮,岩羊在第一声枪响时,仍怅然地寻找枪响的由来。这呆傻再次激怒了单一海,他又一枪出去,鲜血从岩羊的肥臀上嘟嘟泻出。可怜的岩羊这才学会了逃跑。受伤的岩羊带他们翻过一道高坡之后,留下一些如梅花的血迹,闪进一片树林不见了,留下两个猎人在4265米的海拔上大口地寻找氧气。他们未打到猎物,却闯进了这片遗址。他们是上周进驻山上的,他的连队奉命随全团来到焉支山进行每年例行的野营驻训。夜晚露营后,他查对地图居然发现自己仅距遗址五公里,他悄悄地告诉了冯冉之后,便把这秘密压缩进了内心,他不允许战士们出入这里。他忽然有种强烈的占有欲。他觉得,这块遗迹似乎天生属于自己,他自私的把这块遗迹当做了自己的一块领地,一片精神上的军事禁区,他想在精神上保留一块战场,哪怕是废弃的沙场,也是一种胜利。
遗迹真像是一个人的脚印,可是这脚印真是太大了。
他凝视着低处的残迹,那是个奇怪的圆形的城堡。他的形状多么像是一个圆圆的大型的鸡蛋,蛋壳用黄土垒造而成,蛋壳内的城墙显示着当年房屋的规模。那是一种异族的形状和文化垒筑的东西,似乎与古罗马的建筑相似。但令他觉出兴趣的是那土城的造势。站在一个战士的立场,他很佩服那个当年垒城的人,城内弯弯曲曲的街巷如同一座小小的城市。那巷道却无时无刻不在地体现着军事用途。城有四重,四重的城墙垛上配置着的武器,火力密集,科学地体现着当年守城军士的智慧。这城在古代的战争中肯定从来未被击破过,只是未被战争破坏过的城墙却被时间无声的损坏了。一想到时间,单一海不由得想起土城墙那被风消蚀得只剩下土粉断垣的样子。有时候,他真想告诉那些整天喋喋不休的寻找时间的家伙们,你不是要寻找时间么?呶,你不用找了,这就是时间,只有这些残缺的被时间打败的遗迹,才配代表时间。单一海莫名的涌现出一种孤独,一种内心深处极端的悲凉。他忽然强烈的觉出,战士和战士,其实是一样的,其实是没有历史的,也没有时间。可是,对面的黄土内,那些人是谁呢?他们从哪里来,后来又去了哪里?
他并不比这座沉默的城知道得更多,他唯一可做的是他终于把这座城浓缩在了一张纸上,他有了这座残迹的草图就像有了什么证据。他找了许多人去问,去查了县志,但却仍是糊涂,可越是糊涂。他越想弄清这座城的由来。后来,他见了在凉州一家古籍研究所的一个古怪的老人,老人姓子,这个姓太古怪了,与他研究的学问一样怪。他在寻找一支失踪的军队,一支由古罗马战俘组成的军队。那个姓子的老者默不吭声地看了那张草图许久,才拍手大叫:“真是奇迹,它们真的在这儿,真的在这儿……与我想象的太一致了。”老人喃喃着,把急着要返回山上的单一海送出家门,郑重地握着他的手:“也许你发现了一支军队,也许只是一座旧城的残骸,可我没有证据,比如文字,比如他们残缺的脚印,比如残矢、脸孔……我需要你画出这座城详尽的地址和方位,还有一些实物。也许我们将共同发现一个二千年前的秘密。这也许是个可怕的发现。”
单一海驱车向山上野营驻地急驰时,内心像被攫住一样。他太压抑了,他觉得自己几乎被子老讲的那些话给压得喘不过气来,就把司机换了过来。在山坡上急速行进的吉普车,像一只小小的虫子,一会儿就蜿蜒到了驻地。
尽管老人的话只是一种猜想,可他真下意识的预感到自己正在接近一个秘密,一个只有在战士间才有的秘密。自从有了这个猜想,那种急切进入这块遗址的想法一下子变得有些沉重了,直到今天早上,他从梦中醒来,看到湛蓝的天空时,这种念头方又呼地燃烧起来,让他浑身不自在,他压制着自己没有半点流露。上午是政治学习,他向指导员交待了几句,就一个人出来了。那一段路他走的急如星火,全身出了许多的汗珠子。现在凉风刚过,全身舒服得骨头节吱吱响。他稍微整理一下自己的情绪,大步走向城堡的大门。那门只是两座土墙之间的一个缺口,他下意识地认为这就是大门。因为他注意到只有这儿才寸草未生。他下意识地挺胸收腹,感觉是在检阅。突然他又把腰下意识地挺直,仿佛城门边还立着个哨兵,也许就是那传说中的古罗马人,穿着汉族的衣服。并且是被汉族俘获的古罗马人。他们怎么来的,这么远,又是怎样在这里当起了战士。单一海的心中涌满了这些奇怪的问题。但他未作停留,任这些念头在脑子里晃悠。一瞬间,他甚至后悔,未曾向子老问及这些问题。未问别人,便等于给自己背上了一个疑问。有个疑问,总让人心里沉甸甸的,像挑着一担水,却不知这水是那口井里的。他习惯边走边想,一走路他脑子就特别活跃,特别适于思考。走路和思考,对他是一种巨大的享受,可这种享受在他还未进入大门时戛然而止。
他看见了一双清晰的鞋印。那两行鞋印从大门口大摇大摆而入,又悠然而去。已被风吹软的浮土才是最好的见证者哪!
可这人是谁?单一海有些突然的惊愕。
第3节:那个女人藏在他的背影中(1)
◎那个女人藏在他的背影中
那行脚印行走的方向有些不守规则,蜿蜿蜒蜒地像是叹息。从那行淡淡的脚印上,单一海仿佛看到了那个人偶尔驻足和呆呆仰望的神情。一个人的脚印就是一个人的表情哪!单一海在军校攻读时,读过一本关于脚迹方面的书。从那以后,他下意识地注意过许多人的脚印,从那些奇形怪状的印迹上,他读懂了许多自己未曾发现的东西,那些东西其实才是人最基本的表情。他下意识地保持着自己这一奇特的习惯。保持一种怪异甚至是独特的窥视方式,就像持有一种独特的认人方法和标准。
他跟定那行脚印,从土墙进入这座残缺的古城堡。堡垒内的阳光似乎被那些土吸走了一般,倏然暗淡了下来。单一海镇定一下,看准方位,摸出纸笔。他决定先不去理会那行脚印。这也许只是一个牧羊人的足迹吧!一个孤独的牧羊人!但他忽视了这个牧羊人的羊群。他有种深深的冲动,描摹出这座城的每一点细微末节,并且尽可能找出一点实物,如果可能,他真想让自己的连队,把这座城挖地三尺。他想,肯定会有一些残矢或者那些战士的骨殖开口说话的。为子老提供一个可供判断和佐证的东西,也为自己。
他把那张绘图纸在图板上固定好。淡淡的微风哗哗地掀动着它,发出啪啪的带有金属质的回响。单一海很喜欢这种纸。硬韧光滑。一看就有种想在上面挥毫的冲动。他还有个私人的小毛病,凡属一些重大的材料或者标图,他都爱找来这种纸,用以实施个人的想法。他觉得,高质量的东西必须要有高质量的纸张才相配。一看到那种把高质量的东西用软不拉叽的白粉纸表现的行为,他就觉得有些说不出的不舒服。今天,他特意把那几张好纸拿来。他想,我肯定可以把这座城绘好,并且一次成形,永不改动。
单一海有这种能力,他比任何人都信服自己的本领。他在陆军大学指挥专业学了三年,此后又在司令部绘了三年地图,垒了三年沙盘。在十年间几乎绘遍了自己驻防地域的所有地图,并且差距仅万分之三。要知道,这是手绘呀!他的参谋专业几乎成了这个集团军参谋专业的标高。他可以用一把尺子,一只铅笔,当然还有一张上好质地的高标绘图纸,靠目测就可以准确地复述你随手指定的某类地形地物。但他天生不爱在平静的司令部机关闲呆,他用了一个不过分漂亮的借口,终于到了这个乙种师的168团当了二连连长。这个连长太悲哀了,悲哀到了一种连他的专长也一无用处的地步。战士们并不需要他做任何类似的表演。
第4节:那个女人藏在他的背影中(2)
他已有一年时间,收藏起了这种特殊的专长。
他在等待那种深深的从精神上覆盖一座山的快感。他拿出指北针,在图板上放好,对准大门。他迅速发现了这座城的怪异,城偏着西。也就是它的大门开得毫无规则,或者说,这座门并不是按传统的中国建城规则,天圆地方,四方四正,正东正西,不得有丝毫混差。而这城的大门,却是在偏西上。他有些稍微的惊奇,迅速走到门前150米远处的一座高岗上俯视,这座城竟只有这样一个偏西的大门,他忽然觉出一种深深的寒意和悲哀。这些守城的战士,只给自己留了一个门,还是战斗的门!也就是说,这座城和这些士兵永无退路。从一开始,他们就给自己定了一个标准,一个战士的标准:只有胜利,否则死亡。明白了这层含意,单一海脊骨间涌起阵阵寒意,他闭眼定神,似乎要从中挣扎出什么似的。他提笔疾画。仅片刻,那座城的轮廓和概貌便挪到了纸上,但中间却是一片空白,他忽然想把这四重城内的全貌用线条和代码全部画出来,他觉得那些传说中的战士,也许正在城内隐藏着。
他重又进入土城,这次他决定,凭直觉前行。在山上他已看出,这座城近似迷宫,四重内又是四重,似乎永无尽头,又似乎一步到头。所以,他那次与冯冉在城边上驻足良久,还是未敢轻易进入。他忽然想起那行脚印,是谁,竟敢轻易入内?
城内的土屋残壁已被风化,有的只剩高高的一堵大墙,中间却洞开着,风从中间跃过时,呜呜的如同吹胡茄。城内残垣密集,回音效果奇好,到处一片肃杀的低鸣,仿佛是一些绝音,夹着风尘,一点点地来回走动。单一海每走十多米,都用残石碎土,用自己的理解,在地上摆成一个小小的沙盘或模型,直到自己满意了,再在图上留下一片小点。他准备把全城用模型局部凸现完毕后,再进行详画。还有一个作用,他把这当成了路标。
转过一条貌似街道的路后,他又触到了那行脚印。那行脚印时隐时现,令单一海有种无由的亲切。这个牧人居然与自己的直觉有些相似。至少与自己这半个小时的直觉是吻合的。他忽然对那脚印产生了兴趣,他觉得这个人只要不离开他的直觉,他肯定可以凭直觉找到他。他顺着残道前行,看到一堵残垣挡住了去路。面前一下出现了三种选择,左右各有一条小路,但那行脚印却直接从残垣后面绕了过去,他停顿了一下,略作思索,选择了向左。他对那行脚印本能地产生了一种拒绝,他本能的认为那行脚印是正确的,可却又希望它不正确,也许只有这样才可以证明自己的高人一筹。单一海想着,已悟到再向左走,只是一条死路。他本能地回转身,绕过残垣,向前直走。前面是一段石板,上面的脚印失去了。单一海觉出片刻的轻松,拿出指北针,判定自己还是在正北方向。他在每个重要的地方都堆了个小小的模型。现在,这半个城的许多局部都在他的心里自动组合,揉捏成了一个整体。迎面是一排房屋,还有一口井,似乎每间屋里还有炊烟的迹痕。这应该是住人的房子。可这房子这么小,像一个个住家的单元,更像是战士们的家。家,一想到这个字眼,他的心里不由一动。内心温暖了一下,又被片刻的惊讶给淹没了。此城的设计者肯定是个大胆无知……又谋略超群的家伙。他太狂妄了,狂妄到忘了给自己留一座逃跑的门的地步,无知到了把家属妻儿摆放在城门边缘。这正是兵家所忌呀!可这个家伙全然不顾什么兵家所忌。他按自己的思维和权力,为自己和自己的属下造了一座坟墓式的老城。而几千年来,居然从未被击破!忽然,单一海有些心悸般的敬佩起那个无名的家伙了,此人真狂啊!他感叹,从一开始,他就为自己和属下们断了逃跑的路径,他不允许自己的兵们,留出心思来寻找生还的路径,他把你的亲人放在你的身边,让他们温情的目光盯住你。这样的驭兵之道比他的“破釜沉舟”还“破釜沉舟”,这是一种大绝望,也是一种大勇气,更是一种大战士风度。
第5节:那个女人藏在他的背影中(3)
他不由得有些坏坏地笑了。大步越过半堵破墙,那行脚印又出现在了他的路上,真邪了,他暗自惭愧。这个人仿佛路标,仿佛城内的主人,到处转悠,从脚印上看,似乎全无顾虑,全无徘徊,甚至没有哪怕一丁点的犹豫。似乎边走边欣赏,只是随意走去,便走通了一座迷宫式的兵城。单一海有些莫名的愤怒。他觉得内心中仿佛有什么被占领了似的,老觉得有双脚在踩击着他,让他疼。他恼怒地蹲下来,认真地盯着那双脚印,那脚印不深,浅浅的,从尺寸上他判断有37码,也就是说,此人身高1.62米左右,又是一个小个子。他继续读着那鞋印,这竟是双部队配发的87式迷彩高腰胶鞋的印迹。这种鞋子刚装备部队不久,穿着舒适,看着帅气,官兵没有谁舍得拿这种鞋子给老百姓换鸡蛋吃。是连队里谁吧?比如冯冉,也不可能,临出门时,他还看到他在连队。从这鞋印上看,肯定是刚刚踩上的,而且,他凭感觉,此人肯定在前方不远处行走,还没走出去。这个发现让他内心一动,也许是一个对这座城堡有兴趣的人,可他会是谁?他起身又跟着脚印走了几步,判断出此人体重最多50多公斤,也就是说,此人体重偏瘦,从行走步幅的方式上看,似乎……似乎是个女人!穿一双迷彩胶鞋的女人!他被这个发现吓了一跳,抑或有种惊讶,更多的是激起了自己的好奇。他迅速起身,跟着那脚印前行,又走了几十米。虚浮的土已被茂密的草木遮住。草棵子很深,偶尔哗地飞起一只野鸽子,倏地又消失了。太阳此时被城墙挡住了,单一海无法判断时间,他的头脑中有些乱哄哄的,神秘的女人、遥远的来历不明的战俘、城中曲折的小径乱七八糟地涌在他心里。心神一乱,他的直觉就产生了问题,他越过一堵墙,过了几分钟,他又回到了那堵墙边儿上,他知道自己迷路了。他有些愤怒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蹲在地上出神。半晌,待心神稍静后,他拿出指北针,重又确定方向,决定原路返回。
原路真好找,他很满意自己那些小小的模型,他一路上只找这些自己摆放的路标,它们此时静静的摆放在那里,每过一个小模型,他都有种行走在微缩了的这座残迹的快感。但渐渐地,他看到,在有浮土的地方,又多了一行鞋印,也就是说,那个人也返回了,或者是说他(她)也迷路了。这样一想,他竟有种无由的欣悦,毕竟她的直觉也与我一样,并不超群。但很快,单一海就发现异样了,他看到那脚印在他垒的每个模型前都略有停顿,并显得有些杂乱。很显然,这个人认真地审视过它们,让单一海略为惊讶和不满的是,他垒的几处模型已被人悄悄挪动和删改了。有一处表现古井和炮台、堡垒的三角模型被改得几可乱真,很细腻地呈现着实物的韵味。他稍微欣赏了片刻,看出那人没受过任何垒积训练,但却对环境有种天然的逼真的摹拟感。
他不再孤独了。单一海叹息了一下,缓步向前走。那条土街的两边长满了高高的密草,有的竟如小树林,十分粗壮。他不再关切这些,顺手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抬眼瞥见街前30多米处奔出一只肥硕的大兔子来。它似乎受到什么惊扰,哗哗地撞断许多草枝,向他跑来。好大一只兔子!他大呼一声,迅急朝兔子追了过去,那兔子太笨,眼见单一海过来,却来不及转身,竟在原地打了个滚。单一海心中暗叫着乖乖,就要伸手去捉。兔子从他手中挣脱,又向前跑去。单一海爬起又追,就在距那兔子三米远左右,单一海只觉耳边裂帛似地一声枪响,眼前红光一闪,那兔子翻身倒地,又挣起来,撞断几棵篙草,一头栽在草丛上,身上涌着汩汩的血。
单一海那一刻觉得有些异样的惊骇和恐惧,一下子呆住了。内心中瞬间空白。那是一声枪鸣,从刚才的声音上,他判断是一支猎枪发射的子弹,子弹是狩猎用的散弹,内装六颗铁丸,射击半径正好两米左右,也就是说,他再往前跑半步或者一米,必有一颗铁丸嵌进自己的身体。要命的是,枪只打中了那只兔子,这家伙枪法好到了要用他这个活物作陪衬的地步!那一瞬间,单一海又气愤又恐慌,他知道自己在这个地方行走时,那支枪和两只眼睛已跟踪了他许久,而自己居然一无所知。他不由一阵后怕,要是那颗子弹将自己谋杀掉,那自己临死也无法窥见凶手一面了。他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失望。他只有呆呆地站着,等那个狩猎者自己出来,此时,再作任何表示躲避,比如在地上迅速滚进之类的动作,都将只会成为一场可笑的表演,甚至增加对方自我欣赏的快感。
第6节:那个女人藏在他的背影中(4)
他定了定神,大步走去,把那只兔子拎起来,看到三颗铁丸全部散布在那兔子的身上,枪法真准呵!这个混蛋。嘴上却大声喊:谢谢你把这么肥的兔子送给我。说完,拎起兔子就走。
话音未落,从刚才射击过的草棵子后面摇晃出一个人来:“哎,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理,那是我的猎物呀。”
单一海被那声好听的女音撞击着,嘿,是个女的,果真是个女的!听声音,还是个姑娘。他咬着牙:“我也是你的猎物,为什么刚才不给我一枪,你的胆子也太大了吧!?”
“想当兔子还不容易,能撞到我枪口上的人,你是第一个。”话音未落,单一海便觉得头顶上“眶”又是一枪,霰弹的啾啾声撕裂着寂静的空气。单一海仍不回头,内心中却被这枪声惊得一忽悠一忽悠的,他感觉出那姑娘在距他十米左右,正仰角发射,枪声距他很远,这是个至少不那么特别让人烦的姑娘。可却是个让人害怕的女人。他想,如果她不是当地猎户的女儿,那么她就是随团卫生队来出诊的三名女军医中的一个。那三个姑娘迄今他只见过一个,丑丑的矮矮的,他感冒时去输液,那胖姑娘足足用了半小时才找到了他的血管。
但愿不是她们中的一个。
“哎,你怎么一点也不怕?小中尉。”单一海听出身后那个女人轻轻跺足。猜测她也许很好看,因为这一跺足明显的有些撒娇。同时,他也悲哀地觉出,这女人是个军人,因为她可以看懂他的军衔。还可以讲略带家乡味的普通话。本地女人又土又纯朴,不会像她这样讲话。
他觉得晦气十足,打定主意不回头,他觉得自己没有对付这类女人的经验。
“我料定你不会向一个陌生男人开枪,何况,你知道自己的枪口应该对准谁,而不是我。”单一海硬硬地说,把兔子随手抛在地上,“野兔在打死一个小时后剥皮,烧烤,是一道最佳的野味……哎,可惜了,死在一个不懂如何享受猎物的人手里,我为它不幸。”
单一海耸耸肩,扬长而去。
“站住,胆小鬼,你以为你这样说几句俏皮话就是幽默,就是潇洒啦,我最讨厌你这类男人了,又虚又假,明明恐惧,还强作潇洒,明明害怕,还强作英勇状。你以为你走了,我就会自责啦,告诉你,刚才我还有道歉的不安,现在没有啦,你真没劲,没劲到了不敢回头看看向你开枪的人!”身后女人的口气似乎充满了极度的愤怒和……失落。她以为这个被惊吓的男人,肯定会转过一张极为惊恐的脸面对她,但今天这个家伙居然高傲到了不愿回头看她一眼的地步。这已经不是对她的无礼,简直是轻蔑了。
单一海并没有驻足,他快意地吹起了口哨:啊,朋友,再见。哨声响亮,甚至刺耳。他向山下走去,刚走出几米,单一海听到身后头顶上“哐”地又是一枪。一只鸽子扑地落在他身边,他下意识地一蹲,双手捂住了脑袋。身后刺耳的尖笑声响作一团。他不由沮丧地闭上了眼。后悔自己居然没有能坚持住。他朝地上砸了一拳,恶狠狠地为自己悲哀。我还是怕了,唉,我以为我是不怕的,其实潜意识里还是在怕。唉,谁也不可能躲过去呵!这些悬垂着的怕。可我怕什么呢?怕一个狩猎的女人指向不明的枪口?人呵!其实最担心的还是背后的枪口。单一海惭愧自己也有这样的恐惧。只是……那女人仿佛未曾向他开过枪似的,接着他刚才吹的“呵,朋友,再见,”摇曳而去。单一海缓缓抬起头,正好看见一个极婀娜的背影从眼前晃去。他忽然觉出这背影真美,女人着一身军装,尤其是一件只有军队上才有的迷彩服,会有一种新的韵味。他轻轻的咀嚼着那女人的后背,忽然听出她哼的那曲子极准确,第一句正好接上他刚才被一惊而未哼出的第二段的第三句话。那女人走过他身前数米,亭亭转身,单一海发现这女人美得足以让人一下子忘记了仇恨。
他蹲在那儿,感觉像一朵过秋的向日葵,枯萎了。
第7节:直觉的重复(1)
◎直觉的重复
“我还以为你不怕呢?没想到,你真的怕。”那女人居高临下地看定单一海,轻声低语,但没有丝毫的嘲弄。仿佛是在与他探讨什么事儿,倒忘了自己的恶作剧。
单一海有种被轻视的痛苦。他认真的看这个女人,哦,她真好看,尤其是那双眼睛。
“是的,我怕,不怕就不是我。我怕一切我怕的东西,包括我背后的枪口。”他从地上缓缓站起来,他的个头足以让他俯视对方,至少在心理上一下就扯平甚至垫高了自己。果然,对面的女人向后退了两步,不习惯地向他仰视。单一海忽然发现,她的肩上竟也扛着一杠两点的中尉肩章。这女人竟果真是团卫生队的。可她什么时候来的呢?他努力搜索着自己的记忆,试图找到与这女人相关的任何蛛丝马迹,比如姓名,比如……
“可我讨厌别人在背后跟踪我。知道么?一个人尾随另外一个人比一支枪尾随一个人更可怕,也更危险。”那女人略略带些恶意地微笑着。
单一海发现,她笑的时候,眼睛并不笑,反而更透着种拒人千里的冷漠。她居然只用嘴来表达笑,单一海认定这是……冷笑。
“这不是跟踪吧,我只是好奇,有谁敢进入这座迷宫式的残城。恰好我也对此有兴趣。我是指当我进入这座城的时候,我发现我要走的路,也就是唯一可以走的路已被一个人走过了。我想我不能因为前面有行脚印,就让自己别走了。何况这是全城唯一的一条路。”单一海轻舒一口气,略带嘲讽地看定对面女中尉的脖子,偷偷感叹,那儿真白。
“你怎么敢断定只有一条路?”女中尉脸儿轻斜,枪拄在地上,很明显,她的敌对情绪已转为怀疑,怀疑往往是对一种事物的初步肯定啊!单一海看出,那是一只英国造的“赫斯”猎枪,短小粗硬,手握在枪托上,像嵌在那儿一样,又舒服又坚强。真是支好枪,他轻轻咏叹。听那女中尉嘲弄地轻启朱唇,讲出第二句话来:“多么可笑的借口。”
“这座城,不,城堡,在去年我就发现了,那时候,它的周围一片死寂,除了风,甚至没有一个牧羊人光临。我庆幸是我发现了这座城。”单一海稍停顿,感觉她在听,内心中涌出许多的语言,“我曾经三次试图进入,我想,我发现了这座城,至少该我第一个进入吧……”
“可你并没有第一个进去呀,我在踏入城内时,浮土上只有些小小的蚂蚁留下的脚印,还有我的脚印,这说明了什么?”
“你说的是个事实。我发现了它,却在临进入时,又觉得这城实际上是一座迷宫。”
“迷宫,又是笑话。我根本不在乎什么迷宫,只在乎一路走去,我就走到了底,哪儿有什么迷宫啊?”
“是啊,是啊,等我终于觉得有把握走入时你已经先进去了。”单一海有些小小的惭愧。这个女人真是个巫婆,伶牙利齿,占尽上风,你瞧瞧那眼睛,“并且很奇怪的走在我的直觉前面。”他补充说。
“你是说你的跟踪,只是与我的直觉发生了重合?两个人的直觉发生了重合?”她吱吱地尖笑,腰肢乱颤,感觉中那些该凸出的东西要碎似的。可事实总是男人的担心都是空想式的愿望。笑毕,把手伸出来,示意什么般的,又划回原地,“我是头一回听人把跟踪解释得这么完美,就冲这,我原谅你了,中尉。”
单一海搓搓手,努力挤出笑来。
“我想被原谅的应该是你。知道么?我以为我是这座城几百年、几千年后第一个检阅它的战士,我曾幻想过几十种隆重而又神奇的个人入城式,却唯独没想到跟在一个女人身后‘入城。’他轻轻地叹息着,满眼孤独和无尽的遗憾。
“我很高兴无意中成了别人幻想中的主角,可是,中尉,应该自责的是你,我那会儿看到这座城时,首先发现的便是城外这一大堆凌乱的脚印。我还怀疑,这人既然到了城前,可竟未进。原来是你。”那女孩子满脸怜悯。
“你是怎样发现这座城的?”单一海稍一沉吟。团卫生队与团部驻扎在距此近六公里的一个山脚下,她居然跑了这么远的路来打猎。
“今天我休息,早晨出来散步。这儿太静了,静得只剩下了我自己的脚步声,我就这样漫无目的地瞎走,就看到了这座城……哎,你知道这座城的来历么?”女中尉又把脸儿稍斜,这种妩媚放在此时不太相宜,单一海老被那双冰样的目光给扰乱着,无法从中拔身。他还注意到,这女孩子不说这儿的风景美丽,而只说宁静。哦,宁静,只有宁静才是这儿真正的美啊。单一海觉得,这女中尉不寻常。
第8节:直觉的重复(2)
“这城……”单一海回过头,深深地看那在夕阳中的残迹,“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感觉这是一座兵城。距今有可能超过两千年,或者一千五百年,有可能是异族人建的,比如匈奴,比如……还有一种可能,也许这儿驻扎过一支古罗马战俘组成的军队……”
“古罗马战俘……别是又在讲什么故事吧!我发现你的想像力极好,如果不出差错的话,你几乎可以由此伸展下去,写一部奇特的传奇小说。”女中尉近乎戏谑地看定他。
“我不喜欢用幻想来解释这座残城。”
“所以,你寻找证据?”
“你怎么知道?”单一海有些惊讶这女孩子的敏感。女人都是直觉和敏感的小兽,仗着这些,到处表现着自己的聪明。
“我看到那些你垒的模型了,那些东西单独存在没有任何意思,可把它们一旦组合起来我就有些后怕了。这座城真是一个迷宫。我都奇怪,自己居然不以为自己是走在迷宫里。”她快活地补充,“你当过参谋吧!把个小石头和浮土揉捏的像那些残缺的房子的灵魂,一看就把人抓住了……可是,你又能证明什么呢?难道,你想寻找历史?”
“我想找到那些战士。那些很久以前的战士。”单一海眼神中有些恍惚,忽然缄口不语。
“我明白了,”女中尉稍稍沉吟,“你的地图画完了么?”
“没有,才一小部分。”
“你明天还来吗?”
“当然,如果有时间,我得尽快把它绘完,为了自己,也为了另外一个人,他比我更需要。”
“他是谁?”
“我不知道。目前为止我只知道他姓子,是个古怪的老头。但他在寻找一支奇怪的军队,为这,我就答应了他。”
“他居然没告诉你为什么?”
“没来得及,当时我只有五分种,部队要出发了,军令不容啊,但他答应等我回去后,告诉我。”
“是么?”她好奇地说,“这是个很奇怪的地方,你画完后,可否复印一份给我?我喜欢这座残缺的城堡,可我并不在乎它的过去,甚至历史。你发现没有,残缺的东西真美。”她入神地凝视着城堡,阳光在风中哗哗鸣响,黄土反射着秋日斜阳最后的温暖,旁边地上的青草簌簌乱抖。
单一海那一刻有种很奇怪的感受,俩人彼此为一座残城感动着,其间并没有相同的原因,这使他觉得这个下午很有意思。他头一次与一个女人,陌生到不知姓名、来由的女人,交谈这么久,并且默契的如同呼吸,感觉上十分舒服。
“我为什么要复印给你?迄今为止,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呐。”他很奇怪地问,话一出口,又觉极蠢,潜意识里他早已答应了她可却又傻傻地跟上这么一句。人啊,真是奇怪,奇怪到了个人要否定个人的地步。
“是么?”她奇怪地瞥他一眼,“这很重要么,单一海连长。”
这回轮到单一海吃惊了,这女人早就谙熟他的名字。也许还知道他的其他,比如隐私,比如各种有利不利的传闻,甚至详细到了出生年月之类。难怪她这么不动声色,成竹在胸,跟一个把自己摸得透透而自己却对对方一点也不明晓的人,尤其是女人打交道,简直是一种危险的游戏。他定定神,竭力不让吃惊成为自己的表情。
“原来你早就注意上我喽。”他淡淡地说。话音未毕,便发现女中尉脸上红潮泛起。不过因为夕阳红亮,反倒让人无法确定是阳光还是其它。不过,单一海私下认为,那是潮红,一般的女人在经过这句话后,不应该没有反应的。尤其是这位长着一双冰冷眼睛的女中尉。
“谁注意你了,别自我感觉太好了,你不觉得应该从其它方面找找原因?”她反唇相讥。
“当然,当然,我很有自知之明,本人有许多条伟大的优点和不伟大的缺点,不知是那一点对不起了你的注视。”他偷偷地把注意换成了注视。
“你还记得这样一段自白吗?穷人的儿子单一海,山西人,生于1969年的乡村,现在古凉州当兵,他的个性导致了自己的偏执,热爱自己的父母与情人,崇拜狼,等等……顺便还附了一张照片,极短的头发,宽长的额头,眼睛如同细线,嘴唇很硬。当时,我心说,天下这样难看且诚实的人已经不多了,今天看到你,心里正在想怎么就是你,不过,你现在似乎看上去有些成熟了,也衰老了。”
第9节:直觉的重复(3)
单一海记得毕业时写过这样的几句文字,当时军校的战友们临别赠言,踌躇满志,挥笔如挥剑,各自在留言簿上喷泻个人的各种胡话、酒话。这样的话他也许写了,但忘了写在那个同学的本子上了。
他故作悲哀,夸张地耸耸肩:“我还以为是你知道我那次从小流氓手中抢回一个美丽姑娘的故事。没劲,没劲,彻底没劲。”他的怪样子逗笑了女孩子,吱吱的尖笑一波又一波地,弄得单一海浑身不宁,“可这话你是哪里看到的。”
“师诺你认识不?”
“师诺?是这个小子呀!听说调到总参某部了,春风得意,少年得志的家伙。我们断了联系有四年了,怎么,你知道他……”
“他是我表哥!”她皱皱眉头,显然不满意单一海的粗鲁。
“是你哥?”单一海有些疑惑地看定她,待她点头后,才有些尴尬地搓搓手,“对不起,对不起呀,我怎么就忘了天下怎么就这样小了呢?碰上了他妹妹。”
“别说什么对不起对得起的,太阳碰山尖了,该回去了。我们……”女中尉把枪扛在肩上,单一海赶紧把那兔子帮她拎上。
“那么,我该叫你师什么呀的吧……”
“我不姓师,我叫女真。”
“女真?为什么?”他有些怪异地问。这名儿太奇怪了,怪到了让他有些不知所措的地步。
“不为什么,哎,你这人怎么这样怪,叫女真怎么啦,不能叫?”
“不,不,只觉得有些挺那个的,似乎像一个族的名字,过去有个女真族吧!”
“女中尉不再说话,单一海就跟在后面走。迅速暗下来的光淹没着他们的背影,到了岔路口,女真停住脚,单一海把兔子递过去。借着黑暗,俩人的目光灼闪波流。稍顿,单一海问:“那把‘赫斯’猎枪真漂亮,是你的吗?”
“嗯,我父亲去世时留下来的,有支枪让人有种安全感,你说是不?”
“有枪的人都这么讲。可我没枪,不过,我希望有机会能看你打猎。只是,可千万不要把我当成猎物呀。”
“是吗?”她柔声笑笑,把那兔子拎上,转身消失在黑暗中。并不说告别,可在感觉上,两个人已经告别过了。礼节性的告别才是真正的告别呢!他相信他们还会相遇。单一海呆呆的看她走了许久,才听到身后连队开晚饭的哨声。哨声温暖而悠长,感觉像母亲唤未归家的小儿。单一海忽然觉得肚子很饿了,他强烈地想念米饭和土豆炖猪排。
第10节:孤独的丑者(1)
◎孤独的丑者
单一海走近靠团部的那片帐篷区100多米处,就慢下脚来,那里是他的一个禁区。团里的机关和首长全部聚汇在这里。没事,即使散步,他也绝不往这个方向走。潜意识里,他不想见任何人,尤其是团里的首长。见一次,他就有一次的沮丧或者压抑。在基层连队的人,最忌首长干扰。而基层团队的首长,又基本上属于家长式的干部,见了你,便要询问你的工作啦、连队的思想啦什么的,等你一五一十地汇报完了之后,他再指示,而那些指示,有时又完全是不适用的,可不执行,又犯忌。所以,单一海能躲就躲,尽可能不出现在首长的视野内。
可刚才,十分钟前,女真打来电话,她的声音在无线电话中温润悦耳,很动听地撞击着他的耳鼓:“……是二连单连长么?我是……哦,就是昨天冲你开枪的那个女真……对,你十分钟后能来这儿么?我们有个小小的野餐,主要就是烤那只野兔,顺带着向你道歉,怎么样?”
单一海稍稍有些惊愕:“在团部么?那儿太显眼了,再说……”他略略沉吟,“连队工作忙,我可能走不开……”
“咯咯咯,到底是个连长,顾虑重重呵!我们这个野餐在团部一里外的松林边上,只有我们卫生队的三个女士,男同志就你一位。我打听过,今天星期五,下午是例行的政治教育,是指导员的事……”
“这……”
“别这啦那啦的。十分钟后,在团部前面的那条小河边我等你。”说完,把电话撂了。
单一海握着电话,半晌未动,嘴里喃喃着……兔子肉,三位女士,他的神经嘣嘣地跳跃开了。他想起出来半个月了,居然没再见过女人。除了昨天见到女真,自己几乎忘了女人是什么样了。他忽然奇怪,自己居然有半个月没有再想起女人。去,他妈的。他想,管它是什么兔子宴还是鸿门宴哪。他揽镜顾影,头发乱糟糟地粘在一起,把鼻子贴到衬衣上使劲嗅,一股强烈的汗臭溢了出来。他用梳子在头上使劲地梳,除了又崩断几根梳齿外,便是把头发扯得生痛。单一海与指导员打了声招呼,上路了。他在靠近连队的山凹内,寻找到了那条小河。女真正微笑着坐在一块石头上等他。她没有发现他。她的两手伸到水流中,一下一下地拂水。女真没戴帽子,头发长长地披到了肩上,有几丝还闪进了水中,她也浑不在意。那种悠闲与孤独让单一海内心一动。他痴痴地看着她,甚至屏住呼吸,不让自己惊动她。他从她的身上,认出了另外一个人的影子,那人也有这样的长发,只是没有女真漂亮。只是她……也许真的不属于自己了。单一海痴痴地望着女真,不由长叹一声。
叹息惊动了女真,她抬起头,快活地喊:“呀,你早来了呀,鬼鬼地躲在一边,吓人家一跳。”
“吓人家一跳。”单一海暗暗回味,多么明媚的撒娇啊。他又长叹一声,假装做受委屈似地嚷,“那只兔子放了有两天了吧,肉都酸臭了,你还敢烤?”
“少废话,快走吧!那两个家伙都快馋死了。”
“那她们咋不动手先烤呢?我就这么重要。”
“要会动手,还叫你?”女真轻轻娇叱。
“……哦,敢情是你们几个不会吃,也不会做,把我带来给你当厨师来了啊!”单一海满脸傻傻的快乐。
那片森林仍呈现着原始的古朴。老朽的树枝自然地锈蚀着。新长的松树透着青涩的香气。偶尔有几只蝴蝶在草丛中飞,它们简直是美的化身,轻轻地在草丛中跳舞。这个地方还真不错。单一海驻足对女真说。抬头看到两个女兵欢呼着从草上爬起来,做欢迎状。
最先走过来的是——单一海迅速就认出她就是上个月那个给自己扎了半小时才找到血管的胖姑娘。呀,她可真胖,好像这半个多月的野营训练只是为她提供了一次加餐的机会,身上的大号军衣可怕地显小了。该凸该凹的地方原形毕露,仿佛这衣服就是紧身衣似的。单一海为她担着心,一边伸出手,一边迅速回忆她的姓名。似乎叫什么梅森。这样一个名字放在她身上似乎总有些不像似的。他感叹着,使劲拉了拉那胖姑娘的手:“梅森医生呀!你这半个月怎么又瘦了。上个月,我来输液,就见你皮包骨头似的,现在好像只剩下骨头了。怎么,工作太累了吧!”他故意做出惊讶和伤痛的表情。梅森是个护士。但他知道野战医院的护士们都不喜欢人们喊她们做护士。所以单一海也干脆叫她做医生。尽管他们表面上骂你,心里可不知怎样的喜欢呢!他的话逗起了女真和那个姑娘的笑声。只是女真的笑含蓄了许多,看不出多深的喜悦。倒是挽着女真的那个姑娘笑得天真无邪了些,露出了明媚的几个牙齿,显得嘴大了点,可不难看。
“单连长,你还记得我?”
“当然,你是咱们全团30岁以下单身干部们注目的中心。谁敢不记得你呀!”
“是吗?”梅森笑眯着眼。接上刚才的话茬,“我真的瘦了吗?”随即站起来,做了一个芭雷式的双腿弹跳小交叉,浑身像地震似地滚做一团。
“单连长的眼力就是不错,前天我下山称了一下,比原先体重下降0.5公斤。这么细小的变化你随便就看出来了,可女真和艳芳她们就是不信。”梅森嘟嘟小小的嘴唇,一脸的娇媚,胖姑娘的撒娇更彻底一些,心里可能仅有一分,脸上已显出了十二分。
“信,我们信,行了吧!”女真和艳芳抚臂大笑。笑毕,随手拉过艳芳:“这位你还没见过呢!你知道她是谁吗?”
“她呀,是艳芳吧,如果再恰巧姓梅的话,香港那个也叫梅艳芳的电影演员就与你重名了。”私下里却想,这名真该给梅森,俗得够够的了。
“你这人挺逗呵。”梅森护士抚掌大笑。一边笑一边揉肚子。
“还是你机灵些,听别人叫我艳芳也跟着喊,还乱喊,不过,很高兴认识你。”艳芳把手伸过来。单一海还没握住,那手已抽了回去。这个小动作又让两人大笑不已。单一海有些尴尬。“亏你没有把手上的细菌给我,谢谢。”
“谁手上有细菌了?”艳芳急嚷。
旁边女真忍住笑,推了单一海一把:“别一见女人就跟抽疯似的卖贫,知道你今天的任务吧!”
“知道,剥掉那只你们不会吃的兔子皮,架火烧烤,伺候你们三位千金过好今天的小型聚会,并且是正连级服务水准。各位就委屈一下吧!不要再提什么更高的标准了,否则,我又得努力当官了。”三人又笑。单一海一脸严肃,把身上油渍麻花的作训服解下,把两袖子在腰上一扎,便成了围裙。喊:“东西在哪里,啊!”梅森把他的手一拉,说:“在这儿哪!”
那只兔子捆在一根树枝上,旁边放着一把匕首,再旁边是姑娘们捡的树枝和干柴。草地上铺着一张淡绿色的塑料布。还有一个小小的煤油炉,炉火正旺,里面的水正咕嘟咕嘟煮着什么。看来一切就绪,只等他和兔子了。单一海把兔子提起来,却不杀,交给梅森:“去,先剥了皮,在河沟里洗洗,我来架炉子。”
第11节:孤独的丑者(2)
“这……这皮我可不敢剥,我从小连鸡也不敢杀。”梅森怯怯后退。
“你还是军医哪,解剖没搞过?太平间没去过?一个动物的尸体就把你吓坏了,真不像我心目中的好医生。”单一海故意说。
“行,我去,剥皮我熟。”艳芳倒是麻利,一把拎过兔子,就走了。
“看看,人家艳芳。”单一海又想损损梅森,抬眼看见女真默默坐在一边,看着远处发呆。她的沉默一下就让单一海安静了下来,他发现,自己好半天没有听见女真说话了,而他,似乎一直在说给女真听。
他用小锹在地上掘了一个小坑,把四根干柴各用两节交叉捆好,固定。她们忘了带铁丝,单一海就又放了一根青枫木替代,这东西耐烤。做这一切他太熟悉了。每年上山,连里打来野鸡和野兔都是他主烤。他的烧烤手艺已成了连里许多小伙子佩服的要素之一。他的架子刚搭好,艳芳也把兔子皮剥完了,她的手艺真好,皮剥的干净利落,那只精光溜溜的兔子此刻像一个刚问世的婴儿,粉粉的,嫩嫩的,放在托盘上有些动人心弦。
单一海把盘子接过来,盘腿坐好:“姑娘们,咱们要吃个什么味儿的!”他的目光转向女真,看似对三个人说,其实只是想听听女真的意见。
“能不能有巧克力味儿。”梅森抢着说。
“还口香糖味儿呢,能烤熟就行了。”艳芳打打梅森的腿。
“你还会烤许多种味儿出来?”女真微笑着问。
“那是,在我手里过的兔子、鸡,最少不下300多只了吧。清烤,火爆,椒盐,泥烤,最少不下20多种。这样吧,本来我想来个简单的,看在你们头次吃烧烤的份上,我玩个花样……“泥巴香烤,若何?”单一海仿佛受到鼓励,热烈地看着女真。
梅森说:“咳,还是人家女真面子大,说吃啥单一海就烤啥,哎,人比人,气死人哪!”说完,掏出小镜子把自己的胖脸摁进去,哗哗地梳头发。
女真嘴儿一抿,轻轻地打了梅森一下,俩人立即又嬉作一团。单一海眼神忽悠一下,觉得女真涌现出的娇媚真是无比生动。
“哎,你刚才说烤什么哪,用泥巴?”女真醒过神来似地问他。
“对呀,就是把各种调料和泥巴糊在兔子身上。在火上烤,泥巴剥落了,兔子熟了,味道也就进去了。怎么样?”
“呀,那多脏呀!”艳芳急道。
“那倒谈不上,高温烧烤,那还有脏东西呀!哎,我这可是祖传手艺,轻易不露的,你们要怕,我就不烤了。”
“不,不,还是吃泥巴什么烤吧。”梅森的口水已在嘴里来回动了。
“哎,孜然带没,盐巴,味精……带没?”看大家摇头,单一海从衣袋里摸出东西,掂掂,“我早知道诸位才是客人呢,否则今天这手艺是露不成了。”
“哟,没想到我们的单连长人丑嘴倒挺甜的,巴结女人挺有一手,说说,骗了多少个纯情少女?”梅森大咧咧地看着单一海。
单一海听到此,脸上不由一动。女真赶紧推了梅森一把:“什么丑呀美的,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连赞美人也不会。”
单一海的心开始隆隆的沉。正是对自己容貌的不自信,尤其是在女人面前,他有着深深的自卑,他的这种自卑在某些方面转化成了自傲,正因如此,他感激和爱着那个忽视了这一点的女朋友邹辛。想到邹辛,他的心像被刺了一下难受,他一下子沉默了。半晌,才做痛苦状,慨然道:“丑陋挺让人觉得有趣,是不?我明白自己的优点,就是让不漂亮的人增加信心。让比我漂亮的人,增加优越感,提供一个相互对比的标本呀。”一边把兔子放上烤架,来回翻滚。有一刻,他觉得几乎是在烤自己。
梅森却接过来,直率地说:“单连长倒是会寻找借口,自我解嘲的本领挺高明。哪天我找你拜师,行不?”脸上却是高傲的神情。
单一海有些恶作剧地笑笑:“何必找借口,本人高兴还来不及哪!丑有什么不好,它才是上天送给你的好礼物哪!”
梅森被逗笑了,用手拍着腿:“哎哟哎哟,还以为你有什么高论呢?我倒真想听听丑陋有啥不同。”
第12节:孤独的丑者(3)
女真动容地看定他。似乎知道他要讲什么似的不语。这种神情鼓励了他。他环视另二位,继续讲:“嘛!”丑人天生沉默内向,敢于从童年就铸造自己的一切,喧闹,叫嚷,风流美妙与他相距遥远,只有孤独或者不太漂亮的寂寞与他相伴。这是丑人天生的艺术情怀,这境界又岂是长相绝伦的美人所能轻得?丑人风貌别致,不容亲近。天生的敏感,导致心灵与肌肉的强健与刚硬,固守一方的心灵之田,很少有人可以共享。”单一海口若悬河,环视听得目瞪口呆的三位女士,期待掌声,可三位听得愣住了或者溶化在他的思维中。他注意地看女真,女真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他,显然他的话触动了她。她们还沉在他的话语中,没有回过神来。
他把手一摆,制止了那在想象中应该出现的掌声,“……丑人爱人如爱己,女孩子在美人面前往往羞愧,失去自己。在丑人面前她们得意讥笑,可却不知爱一个丑人是她一生的幸福。这幸福是明确的,清晰的,无任何复杂的过程,但刻骨铭心。所有丑人的爱人都是懂得爱的女孩。她们一生漂亮,幸福,相伴终生,只是因为丈夫的丑和心的美。而这,难道不是上天对丑人的厚爱?”话语至此,单一海感觉很久没这样宣泄过了。没想到,这样的宣泄就像洗澡,真精彩,真舒坦,真过瘾。
“谬论,精彩的谬论!”女真带头鼓掌。她的眼睛里藏了许多难以言述的东西,像雾像雨,更像一种情绪。单一海使劲看,却什么也没读出来,“很久没听过这样精彩的话了。我发现,单一海深刻起来也与其他人的深刻不一样。他的深刻不刺伤人,可并不让人舒服,像怪味豆。”
艳芳着迷地看他,好半天忘了鼓掌。只有梅森稍怔了怔,喃喃地说:“唉,可做丑人又是多么不易呀?”
“当然,做一个自以为是的丑人也不容易。”单一海笑了笑,把兔子翻了一下。女士们的赞许和认同才是激发一个人才华的最好激素。单一海是个一旦抓住机会,就不会放过的家伙。他想,我今天非让你们自己也想变成个丑人!
“可那是表面的硬撑啊!内心的苦又有谁可以理解?”梅森已经彻底被他征服了。他看到艳芳轻轻捣了女真一拳,女真会意地笑了一下。
“第一,可以拒绝镜子。然后失去顾影自怜的机会。打击自己的不是别人,是失去自信。
“第二,有许多机会面对失败。在所有的厄运中,都要自己把自己扶起来,这是明智的锻炼。许多比我有名气的伟人们都有相似的体验,但我与他们不同,我爱自己。”他觉得自己像在演讲,同时暗佩自己今天居然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妙语连珠。
忽然,他发现自己今天这样冲动其实只为一个人。
“自己把自己扶起来?”女真盯住单一海。似在沉吟,又像在思考。
“做丑人还真这么好?”梅森脸上堆满薄云,其实也挺好看的。“照你这么说,丑陋简直是一种美德了吧?”
“丑人的美德,就是忧虑地盯着那些美人看他时的神情,感觉是相同的。”单一海脱口而出。
艳芳带头鼓掌。她已被这个丑小子讲的丑理论,给迷住了。
“丑陋是无法遗弃的美德。珍视父母大人赠给你的这一美德吧!”单一海振臂一呼,把烤好的兔子放在盘子里,“关于丑的演讲今天到此结束。谢谢各位倾听。下面,我隆重宣布,兔子肉野餐会正式开幕。”
“哇!”梅森带头鼓掌,“单一海,如果不是我已有了对象,我都差一点爱上你了。”
“咱们下辈子再会也不迟。”单一海脸稍红。看到女真仍沉在刚才的情绪中没出来。保持沉默其实才是对某一类东西的重视呢,他暗自高兴。女真至少有一半思维被自己的胡言乱语给撞乱了。同时他还觉出,她总是把自己缩在别人的后面,似乎不露声色,却在沉默中显露着深刻的迎合。单一海突然感悟,今天的演讲者和听众只有两人。一个是他,一个是女真。其他二人不过是陪衬而已。
想到这里,他胃口大开,撕嚼着肉,闭上嘴,默不吭声。只听三人零碎讲些闲话,再不插话,仿佛突然消失了似的,内心感到有些强烈的累,甚至伤感。1个小时后,单一海提出告辞。女真仿佛不经意地站起来,陪他慢慢地走。单一海并不拒绝,俩人就那样慢慢地走着,谁也不说一句话。远看倒像是一对情侣在散步。
山坡上青草油油的绿。两人什么也不看,各自在沉默中打量对方。行至小河旁,单一海站定。看女真,那意思很明确,请回吧!
女真迎着他的目光,有些无意地说:“其实,你挺孤独的是吧!你不要解释,我是说,你的心里空荡荡的,即使与我们几个在一起时也是这样的。因为对于一个内心空荡的人来说、在哪儿都一样……不过,我也有一语相劝,我多么希望你像你的尖刻一样优秀。”她说这话时,几乎是喃喃自语了。说完,悄悄地转身走去,又把背影扔给了单一海。
单一海远远地看定她,忽然觉出一片深深的感动,正从内心泛起。
第13节:看不尽的表面(1)
五
◎看不尽的表面
女真被阳光扎醒,她竭力把自己从睡梦中抽出,睁开眼看看房内,清冷而又明亮。今天又是星期天,她在内心深处把星期天的滋味儿嚼嚼,像嚼着某种心境。半晌,又把身子滑进去,让自己躺得舒服些,同时摸过枕边的表,才早晨8点。这么早就醒过来,她有些遗憾地嗅嗅房中沉睡的味道儿。盯住挂在西墙上的一张挂历,那上面是个挺有名的法国男影星。他可真英俊,鼻子刚直着一种钝钝的锋芒,头发奇怪地后梳着。这人叫什么,她使劲地回忆,也没想出来。那本挂历上全是英俊得让人绝望的男影星。他们太有名,女真也太熟悉他们了。他们每月出现一次。一年12个月都睁着一双迷人的眼睛,看她。她一直喜欢这种感觉,喜欢被一个自己心目中的男人注视的快感。可他们是自己心目中的男人吗?她忽然对那张英俊的面孔产生一种失望。他们太相似了,相似得只用“英俊”一个词就可以概括。他们其实只是在重复着一种男人。她有些无聊地从枕边拿起一支袖珍小箭,啪,一下钉在了男明星的眼睛里。她吱吱地笑了一下,又掷去一支钉在了他的唇上。
你们还英俊吗?她被自己逗笑了,不由低语。我要让你变丑,变得像……那个……单一海。对,她的脑中闪过一个影子。她凝神沉思片刻,那个影子丑丑地站住了。不知为什么,这几天她常常无由地想起单一海,她没觉出奇怪,倒感到一种亲切。
部队野营完毕已经十多天了,而她回来后几乎还未见到过他。他居然消失得如此干净,连个电话也不打。她沉思片刻,翻身起床,内心深处的那个念头始终胀满着她。洗漱完毕时,她已经决定了去找他。
笔直的公路掩没在树影中,地上令人有些遗憾地干净着。这条路一年四季都这样干净而空旷着,她奇怪自己几乎从没在这地上见过一片枯枝和落叶。叶子在还未落下时,就被那些战士扫走了,他们像认真地对付敌人似的对付它们。有一年秋天,她看到有一个连的士兵,每人占据一棵树,他们正认真地干着一种工作,使劲地敲打着那些还未来得及老去的树叶。他们不愿意这些叶子一次次地这样弄脏他们的路面,干脆就让它们提前落下来。她当时看着,有种难言的心惊。这是军营,在军营中,即使是一棵树,也得按规矩站成直线。即使一片叶子,也不允许你有自己的意志。仅仅一瞬间,她就对军队的本质有了彻底的认识。这里似乎到处都隐现着一种巨大的意志,那就是迫使你服从。在这种意志中,军队惊人地一致着,营区和营区,彼此都相似着。甚至连士兵和士兵,将军和将军,都惊人地重复着,几乎无法分辨他们。而正是这些东西,才组成了军队。
女真越过公路,转身翻过那道冬青组成的绿墙后,又穿越过一片菜地,菜地尽头正是一片营区。二连在营区的左边,凭感觉应在第二幢。她故意老练地走出菜地,迎面踏入一片陌生的目光区域,她的眼睛立即羞涩了。营房与营房之间,来回行走着一堆堆的士兵。这些士兵也许正百无聊赖地干着什么事儿。但却都像嗅觉极好的警犬一样,哗地把眼睛瞄向了她。每次一走进连队营区,她都会有些小小的慌乱。这才是真正的男人世界呐,清一色的短头发,眼睛里都寓意不明地深藏着某种渴望,都无一例外地要瞄她几眼。并不因为她是他们的军官。也许他们只是认定她仅仅只是一个女人。她习惯了这些目光,后来她也就学会用目光去追踪他们。每当这时,那些原来十分坚硬的目光,一触到她的眼睛,立即就犹如含羞草一样,枯萎了。
第14节:看不尽的表面(2)
她从目光的丛林中挣脱,转身踏上二连的门口。值班员是个还未成年的小伙子,一见她,就先慌乱地敬礼,之后有礼貌地问她找谁。
她瞟了他一眼:“你们连长在么?”同时觉得这孩子真像自己的弟弟,弟弟也十八岁了。
“他不在。”
“去哪了,难道去街上了?”她有些淡淡的失望。
“不是。是在家属房住,这几天,他好像病了。”
“病了?”女真有些吃惊。家属房就在自己住的那栋楼上,这小子病了。自己怎么不知道?她问了单一海的房间号,竟有些小小的意外,这小子就在自己楼下,而且刚好她就住在他头顶上。嘿,简直像开玩笑,而他竟然从未告诉过她,仿佛不知道她就住在他楼上似的。
她顾不上告别,转身而去。一路上,她暗自回味着,等走到单一海房间前时,她已经断定,这小子肯定知道自己住在那儿,并且有意不去说破,似乎想隐藏住什么。
那间标着9号的房门半闭着,里边传出极响亮的说话声,似在与谁讲电话。她轻轻叩门,那声音稍停了一下,对着门喊,进来,接着又与对方讲话。女真推开门,单一海正背对着门口,床上地上凌乱地放着各种东西,还有一种难闻的汗臭味。
她皱皱眉头:这家伙很健康嘛,一点也不像病了的样子,讲话中气十足,身上只套件背心,后背肌一看就是经常做某种动作留下的痕迹,丰满而鼓涨着某种劲道。
她站在房中。这家伙只顾讲话了,话音嗡嗡地四处乱撞,他竟似乎没有发觉她来似的,并不回头,继续他的讲话:“子老呀!我把你要我弄的东西已全部备好,图纸已经精确到了各种细节。对,我想今天去拜访您……”
女真已听出他在给谁讲话了,她内心一动,回转身在他的房间里踱步。迎面的西墙上,悬挂着那张古城堡的图纸。她看到居然有三张,大中小,一溜排开在墙壁上,显示着那座残迹各个角度的样子。她站住,把自己凝到那些图上,感觉又回到了那座残迹前。这家伙的地图手稿绘得有些惊人的奇效,看似蕴满各种手工拙笨的印迹,但却正因这些缺点,而显出此人的不凡。后来她看清了右边那张小图,居然是自己那只酒囊上的各种线条。那囊还在她身边,可他仅只是读过一遍,便凭记忆把它给绘了出来,并且逼真到了可以乱真的地步。她仔细审读,竟看到某些断裂的地带,他已用一条红色的虚线连接起来。而这些虚线的联通,似乎成了一张真正的地图。那些红线使那种单纯的提要式的地理有了等高和坐标。简直太大胆了!这样的想像力几乎像一种暴力。
“这张提要只是一种假设,那天我画好它后,放到灯光下欣赏,奇怪地觉出那几条线在地理上应该是有所关联的。我仅仅想试一下,没想到,线连上后,连我也惊呆了。知道吗,上半部是伊朗高原,地中海,再中间是亚洲腹地,下部则竟是焉支山脉。”单一海的电话不知什么时候讲完,他站在女真身后,低声讲解。
“这种假设太大胆了,也太具有想像力了。知道吗,你的想像力简直有种暴力的美感。”女真转回头,触到单一海的眼睛,他们竟挨得如此近,近得连呼吸都触到了对方的皮肤。她有些喃喃了,竭力让自己镇静,“你这张图至少不是昨天完工的吧?为什么不可以告诉我呢?要知道,这张图至少属于我,我最有权享受你的创造了。”
单一海后退两步,空间的拉开一下子减轻了两人的压力,他费力地擦了一把汗:“我一直在等你来。”
“你不知道我住在你楼上?”
“知道。我每天都听到你在上面走动。有时夜已很深了,你还放开录音机。我甚至知道你许多的习惯……”
“那你怎么不上去找我?”
“我知道你会来!”
“是吗?”女真神情恍惚了。这家伙太高傲了,也太自信了,自信到让人愤怒的地步。她一咬牙:“我看你是怕我吧?怕我吃了你!”
“我怕你?”单一海脸上唰地羞红,“我怎么会怕你呢?我怕你什么呢?”
第15节:看不尽的表面(3)
女真被他突然的害羞打动了。她凝视他的脸,半晌才转开。这家伙害羞时竟让人有种莫名的爱怜。她竭力不让自己的情绪表露出来,只淡淡地说:“怕我吃了你呀!”说完,竟有些吃惊自己会说这么一句话。可不说这又说什么呢?她看到单一海的眼睛莫名地闪烁着,脸上有一半是尴尬和不知所措。她忽然感觉出,单一海单独面对她时,话语自然褪去了那些强装的油滑和调侃。她发现这点后,竟有些无言了。她掩饰地在他的房子里四下乱走。这房子可真乱啊!她去过许多男孩子的房间,似乎都惊人的相似,充满着脏乱,同时也暴露着可怜。他的也不例外,被子永远地在床上乱放着,床两边扔满各种书籍。有几本摊开着,上面落满了烟灰。靠门边儿上,堆着十几本书和一堆报纸。她有些吃惊地捡起来,许多竟是精装的。她心疼了,捡起抱在胸前。
“你有胡乱扔书的嗜好吗?”
“这些书是我看完后扔掉的。我两个月清一次垃圾,一部分卖给废品收购站,一部分烧掉。”
“可这些书还全新着呀!有的似乎才看过一遍,怎么可以扔掉呢?”
“可对我来说已一无用处。我把该看的记住,不该看的忘掉,这本书的使命到此也就结束了。我不喜欢藏书。”
“为什么?”
“书读太多了,有时是一种累赘,甚至是伤害。我扔掉它们,是我太熟悉它们了。它们放在书架上,我一看到它们,就会受到影响。这个世界太拥挤了,彼此不受影响几乎不太可能。可影响太多了就会丢失自己,我扔掉它们是我有能力消化它们,并保证再不受它们影响!”
“精彩的谬论。我头一次见到你这样可以把一种不良习惯解释到近乎完美地步的家伙。我有个感觉,你在有意识地强化自己的缺点,不,甚至在偏爱它们,以致使这些缺点本身都有了种迷人的味道,我都快被你的缺点给说服了。”女真把那些书重新扔回去,“可我不喜欢你的缺点。”
“谢谢,可我知道你不会是知音,你只会是个欣赏者。我很高兴被你欣赏,你说出了许多我自己一直在做,但一直看不清的东西。所以你比我还让我佩服。”
女真忍不住地开怀大笑:“我真高兴听到你的奉承,你的奉承也比那些人高出一筹。很让人舒服,可又不像奉承。”
“与你讲话真是太累了,处处得绷着根弦。女真,我有个提议,以后不要再这样深沉,至少不要勾引我深沉。”单一海故做严肃状,从床底下摸出一瓶东西,竟是一听可口可乐,啪地打开,递给女真。
女真接过来,被他的神情逗乐了。她觉得单一海这小子幽默起来比谁都放松,冷峻起来犹如一座冰山,硬硬的,令人无法捉摸,又无法说清。她感慨着,发现白墙上到处被他涂着各种各样用油笔写上去的话。
他的字不好。可那些字却放肆地在墙上龙飞凤舞,倒像是书法。仔细看,却是一些偶尔写上去的感受或类似警句的话。
在台灯的右侧墙上,有一句话引起了她的注意。她辨认半天,竟是:一个人一生最大的失败,是说话的失败!她把那句话含住,半天不动。这肯定是他在某次受到损伤后,愤而自责写上去的。这话至少包含了他一半的心迹,因为有这一方面的失败,所以他希望能让自己记住。
“你用这种方式来总结自己吗?”
“不,这些话只代表我某一时刻的某种心境。我一看到它们,就可以想起自己。每次看完这些话,我都能看到一个完整的我。要知道自己永远无法看清自己。别人也不会提醒你,只能是我提醒自己。”
“所以,你是孤独的。”
“我孤独是因为思想的孤独。有的话无法讲给别人听,只好讲给自己。”
“你太狂了。你不觉得这样做太危险吗?”
“不是狂,是我走得太远。走在队列前头的人,都很茫然。我不幸走到了前边。”
女真有些怪异地看他:“这种狂像标本一样稀少了。一海,我以后可以在你孤独时听你讲这些吗?我至少可以成为一双好的耳朵。”
“谢谢。”单一海眼中湿润了,但仅仅一瞬间,他就转过了头,“这些随便涂上去的东西,我每两月就用灰粉刷掉一次。每次粉刷完,我都有种涂了层铠甲或者在埋葬自己的感觉。”
“是吗?这墙里裹了那么多你的气味儿。”女真喝水,忽然瞥见在靠门边儿上的墙上,悬着两个装裱极好的大字:“换根!”正面墙壁雪白,明亮,衬着这两个极孤独的字,令人有种心惊的视觉。
“换根?”她禁不住低呼一声,“这两个字好怪,为什么写这么两个字呢?”
单一海似被触动,注视那两个字许久:“那是我的名字。”看到女真满眼的疑惑,他又补充道,“是我在乡村时,爷爷给我取的小名。”
“这么怪的名字。换根,根也可以换掉吗?”
“是的。我的根就给换掉了。”他略略压抑语气,“这是我一生中唯一被震惊的一件事。我父亲小时候被送给另外一个乡村姓师的一户人家,那家人只剩下了一个老人,我爷爷。我出生在那里。他像甩一顶帽子一样,把这姓扔给了我。就在我三岁那年,他去世了。我父亲又回到了老家,我又成了单家的子孙。我是在成年后,才理解了那个老人。是他把我当成了他的血脉。而我是到现在才体会出他的心境。所以,我永远怀念他。”
“可你还姓单呀!”
“我在心里永远姓师。我在自己所有的文章上都署名换根!以此来怀念他。”
“换根是你呀!”女真低呼,“我读了他许多文章,没想到是你写的。我被它们感动过!”
“文章吗?那已是过去的事了。我不愿意被过去所累,我只在乎明天。”说完,他抬腕看表,“现在已是上午12点钟,今天我做东,午饭由我来请。我已约好下午去看子老,你愿意陪我去吗?”
“当然愿意。”
第16节:逾世兵辞(1)
◎逾世兵辞
凉州博物馆隐藏在市区的一片民房中间,像淹在一片房屋中不合时宜的某种风景,又老又旧,走近了再看,其实只是一片巨大的庙群。这些庙内的各种塑像都被倒腾或者挪走了,有的像干脆就一溜站在了庙旁边的松树下,雨水和风已开始剥落了它们身上的油彩。偶尔露出各种泥洞或塞满的麦秸。倒像它们原本不是庙中的主宰,而成了一些临时拉来凑数的伙计。单一海和女真走在浓荫中。这里的宁静让人有种疏然的清朗。刚才在外面被阳光晒得乱哄哄的心,开始冷了下来,全身都莫名地舒适着。
这片庙群的结构令人奇异地变化着。大庙套小庙,小庙后面又有庙,简直令人有些无所适从。单一海第一次到子老的单位来。他本来想去他的家中,可子老坚持非要让到他办公的地方来。他说:这些事该到那儿谈。在家中只适合于做有关感情的事情,到博物馆去也许会让你与历史更近些。还有一层意思子老没讲,他其实没有家。他只有这间办公室。
单一海一边辨识着那些门媚,竭力不让自己走错。他的心里蕴藏着巨大的不快。刚才,他从那扇朱红大门走进时,那个守门的小姑娘,听说他们找子老,竟说不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坚持不让进去。单一海解释了半天,那个姑娘也不信。直到后来来了一个中年人,听他们说清了子老的容貌,他才哈哈大笑:“是那个老疯子么,你早说不就得了吗?这儿只有文疯子,哪儿有什么子老呀?”
单一海强抑住一股愤怒,盯住那个中年人,“子老是个学者。你怎么能这样说他呢?”
那中年人和小姑娘笑得更尖锐了:“还有人叫他学者,简直……”
女真一把把已经快动怒的单一海扯住,往院内走。她怕单一海控制不住自己,把事儿弄糟了,因为她看到单一海的眼里已喷射出了一股奇怪的光。
“知道吗,我真想一拳把那个男人揍倒!我从来未见过这样一个俗贱至极的家伙糟践一个老人,他让我恶心。”单一海走了许久才闷闷地说。
“我知道。不过我感觉出了,老人肯定是个极怪的人。他一定有着某种极为独特的怪癖,也许是性格上,也许是生活中的……我们这次见他,也许会有某种不快。”女真低头前行,,“杰出的人都是寂寞和遭误解者,我直觉这位老人肯定了不起……”
第17节:逾世兵辞(2)
他们绕过一间小屋,看到一片大殿。殿前种植着一大片如火的玫瑰。那些玫瑰一出现,单一海的内心就一阵颤栗。他走到这片玫瑰前,轻轻地感觉着那些迷人的香气。女真已被打动,把脸放到玫瑰中去了。在一个陈旧到极致的地方,忽然出现这么一大片不合时宜的玫瑰,简直像一种奇迹或者有些荒诞。
良久,单一海叹息着说:“知道我想起了谁吗?”
“那个传说般的牧人?”女真把脸抬起来。
“不,是子老,可以想象吗?这么大片有些怪异的玫瑰,怎么可能是一个可以超出这种气氛的人所种植的呢?”
“你说是子老栽的?”
“直觉是他。我感觉他就在这片大殿内!”
“是吗?”女真有些迷蒙地看那片大殿,“你觉得奇怪吗?我遇见了两个爱好玫瑰的老人。他们竟然都爱玫瑰,可又似乎都不应该,可却是真的……我有种被剥夺的感觉。这种爱好竟只发生在老人身上,而不是年轻人身上,我很惊异!”
单一海似乎被她的话打动,静默了一下,要说什么,又强咽回去。他大步走至殿前。大殿门虚掩着,里面寂静无声,虚掩的门扉里传出淡淡的香味。
他凝神,轻轻叩门。里面半天寂静无声。他又鼓足劲,使劲去敲。女真却捅捅他,指给他看拴在门扉靠后的一张小牌。那上面写着一行小字:推开此门穿过大殿,我在后面庙堂等候。署名:子某。
原来子老早就知道他到了,写了铭牌等候。他心内一热,推门而入。大殿内到处都堆满着各种泥塑的佛像,一个挤着一个。空间的挤逼倒使这些相互压挤着的各种怪异的佛像,更深地凝起一股神秘的恐怖。单一海第一次被这么多塑像的眼睛扫视,内心中充满极深的压抑。女真有些下意识地靠紧了单一海。大殿中有一条极狭小的甬道,刚好容一人侧身而过。穿越这样的甬道也是要勇气的啊。一瞬间,他明白了,那个中年人和小姑娘为什么不认识子老的原因了,或者是误解了。没有谁会不对这样一个把自己封闭起来的人产生误解的。
他侧身向前走,感觉右臂被女真给抓得好疼。她的紧张说明了她恐惧。女孩子的天性中都有所害怕呵!他的内心倏地涌起些许的温暖,听凭女真更紧地拥住她。这还是除了邹辛外,第一次有人这样拥着他。他在这种温暖的心境中,缓步向前,眼睛故意只注意着甬道的前进方向,对周围那些塑像似乎浑然不觉似的。女真紧步亦趋,忽然停住脚:“哎,你听……”她侧耳凝神,仿佛倾听什么似的,望定了某个方向。
单一海也听到了那声音。那声音从刚进大殿时就有,可似乎并不在殿内,这会儿更清晰了。他有些吃惊地听着它们在殿内徘徊……那声音低低的,带着一种罕见的粗野铺排过来,在肃杀中隐藏着某种阔大的悲凉,似乎吹奏者本身正被某种东西逼着。他的内心再次被撞疼了。他奇怪这种声音自己居然无法辨析出是什么吹奏出来的,似乎像箫声又不像,倒似乎应该是一些传说般的声音。他看看女真。“这种声音像一种情绪,我的心乱了,我从没听过这样的声音。不像是音乐,但更接近于音乐……哎,走吧!我们就顺着这声音走,也许可以知道它是什么。”
女真奇怪地瞥他一眼:“这声音是老人的声音……我明白了,这一定是子老在吹。”她有些莫名的兴奋,“我都被这个老人给吸引了。”
单一海笑笑,牵着女真的手,绕过中间那堆佛像,阳光唰地照亮。女真下意识地抽回自己的手,脸上显出短暂的羞红。单一海浑然不觉,他看到里面又是一座很古的小庙,但估计给改建了,墙上奇怪地镶着两个玻璃窗子。音乐正从那间屋子里飘出来。
门虚掩着,单一海轻轻推开。那音乐声哗地迎面扑来。一位老人坐在一把很老的旧椅子上,面对着阳光吹奏一件挺古怪的乐器。那乐器类似于一把小小的长排箫,却不是箫。可那又会是什么呢?老人沉在音乐中,似并未察觉他们进来,阳光斜射在他的玄衣上,由于脸半侧着。单一海只好从他的侧影上看他的表情,那是一种陶醉的神情。
第18节:逾世兵辞(3)
这时,女真轻轻撞撞他:“这里隐藏着某种气氛!”
单一海惊愣地抬头看她,女真的眼神此时正望向屋内。有时女人的直觉简直像巫婆。他叹息。顺着女真的眼神儿望出去,他的内心栗然震惊。这间房子也是个偏庙。它的规模比刚才的大殿小多了,但却呈现着一种深深的阴郁和古老。房顶上的屋梁都暴露着,宽大的地面上没有了塑像。那些塑像也许给移到了大殿里,那么多的神与神聚到了一起。可这儿呢,却森森然站立着一排排他不熟悉的东西。他努力让自己的眼神适应这儿的光线。良久,他看清了。那些站立在房内的,竟是一根根形状怪异的戈。他们用各种姿势站在那些昏暗的光线中。如果不仔细看,倒像是一排排稀奇古怪的影子。
他见过许多的兵器。但从未见过这么多相同的一种兵器,给排放在一起。这些戈也许有100多种吧?它们简直像是一种物体的不同变种,相互变化着,又相互趋同着。他看见它们从前到后,像一个士兵方队,整齐地排列着。那些隐藏着的气势也由前向后流贯着,粗拙的柄均插进泥土深处,而不是放在什么架子上。那些戈都向着一个方向,仿佛一群行注目礼的士兵似的,逼视着每个面向它们的人。单一海隐隐觉出一股庞大的气势扑面而来,到了呼吸中时,竟只是一片腥咸的生铁的锈味。他下意识地嗅着那股久远的味道儿,用目光凝视那一柄柄的戈,上面粗糙的铁粒儿和年代留在上面的锈黄,一下一下地绊着他的眼睛。他仿佛看到了在那些戈的后面,其实都隐藏着一个人。那是谁,在这种注视中,他的眼睛开始潮润。
女真低声说:“我都快晕了。”
单一海把脸侧向她。
“这样一大群戈,居然都给他集中到了一起。感觉上像是几百个男人,但却长着不同的面孔。不过,我一个也叫不出它们的名字。”
“我也是!”单一海低语,“可这并不减少它们给我的震撼。这些戈本身就是一种战士,感觉像是一些不同时代的士兵的脸孔。”
“谢谢你们看懂了我的这一队士兵,你们是第二个被它们给震撼的人,我是第一个。”子老什么时候已停止了吹奏,毫无表情地站在他们身后,声音低沉地注视着他们的背影。
“子老,我是被你的音乐吸引着找过来的……哦,原谅我无知,叫不出那种乐器的名字。这种音乐我是头一次听到。不过你的这群戈比那些音乐更让人震惊。”单一海倏然回头,表现出短暂的惊讶,同时内心被老人的话震惊。听听,他竟称这群兵器为自己的士兵。
“那音乐嘛,是我用自己复原的一种乐器吹奏的。那种乐器在一些古书上有过记载,但后来便失传了。我一直期盼听到它们,它们太让人神往。我喜欢听一些过去的声音。”子老淡淡地说,同时用目光罩住女真,“这位中尉小姐我可没发出过邀请,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女真略略尴尬。单一海上前,刚要解释,女真用手拦住他:“子老,先允许我把自己的猜测说出来,再下逐客令好吗?”
子老颔首倾听。
“那种乐器我猜测是古波斯进贡的一种吹奏器。史书上记载叫什么“嘶啵”,起先是由印度的一种檀香木镂空后,按上贝叶吹奏。到了中国,先传到西域,改制成了‘胡茄’,但这种‘胡茄’后来又被改制和进化成各种吹奏式乐器。您的这种乐器便是用檀香木制成的‘嘶啵’。”女真侃侃而谈。
“哦。”子老似乎被她的猜测给触动了似的,低头沉思。
“是的。这种声音吹出后,便有檀香绕梁,具有音香的美妙。不知我的猜测对吗?”
子老的脸孔稍为缓和,脸上流露出些许的笑意:“你也是第一个知道这声音来历的人……很高兴你来做客。”说完,转身走至桌前,捧起那个被女真叫做“嘶啵”的乐器,“那么你可以吹它吗?”他期待的眼神望定女真。单一海看出这老人的眼里竟流露出清澈的天真般的波流。
女真小心地接过来,仔细地端详着。“这乐器做工可真太精妙了……不过,很遗憾,我真的不会吹它。”
第19节:逾世兵辞(4)
“哦……”子老似乎惊讶于她的回答,脸上隐现出淡淡的失望。
“不过我倒有个疑问,不知子老可否给我们讲讲?”女真望定老人。
“哦,请提吧!”老人神色略为缓和。
“这么多兵器,我是指……”她望望单一海,征求意见似的,“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相同的兵器排在一起,我很震惊。它们真的是戈吗?感觉上是,可我却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兵器,只是一种东西?它们多得让我都怀疑答案了。”
“它们恰恰都是真正的戈。你们看清楚了吧!这些戈,每一把都几乎代表一个年代。而那个年代的战士就是这个样子,他们手持这种武器与敌人作战。可结果呢,他们和敌人一起消失了。我们只看到了这把武器……其实,只有武器无法消灭,毁灭的都是战士。”老人神色略为异样。他缓步走到那些戈的面前,只用目光注视着他们,感觉上似乎是一个将军在检阅他的军队。那种睥睨一切的狂狷之气,在瞬间凝结。单一海看他的背影就感动了。他内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这个老人肯定当过战士,至少他的血管里流着战士的血。
老人绕过前排的戈站住了。他的目光透过那些戈的空隙,闪射到单一海和女真身上。再后来,单一海发现他并没看他们,他的目光仍驻留在那些戈的锋刃之上。
“听起来几乎是诗。可子老,这么多的戈需要多少年才可以找齐呀?我指的是,你为什么只喜欢这么一种奇怪的兵器?”
“戈么?”老人神色有些冲动。他用手轻触一只戈的锋刃,“戈是一种奇怪的武器。我遇到这种尤物也许是缘分吧!我自小有种奇怪的宿命感。我直觉这世上每个人生下来必有一种武器属于你,或你属于某种兵器。只有兵器才配作为一个人的尤物。知道世界上最早的铁制兵器是什么吗?”他环视单一海和女真,并不要他们回答:“是‘我’。”
单一海吃惊道:“你是说‘我’吗?”
“是。‘我’在西周就出现了,它的形状已失传,我猜想它肯定是个人形。两臂张开,具有杀伤力。身体粗壮处才是握柄。但是‘我’太复杂了,所以它被淘汰了。但‘我’却成了每个战士的自我代称。想想吧,代表我们本身的居然是兵器,而不是其他,这本身就让人震惊。我就是在这个念头中,看到了这种戈!”他停住叙述,用手抓住一把戈。那戈柄粗直,顶端横着一块带钩的长柄。粗看并无什么神奇,倒显出了一种单薄的脆弱。
老人继续讲述:“这把戈是最普通的戈了。它在兵器史上却是个巨大的飞跃。秦始皇时代,这种戈已充当冷兵器中的主角,取过天下无数战士的性命……当然,我喜欢它,有些没有理由。但我坚持这种爱好。”他微笑着,“我居然不知不觉收集了它们,像收集了一支军队,我尊敬它们。”
“你每天就在这么一堆可怕的兵器中生活?这本身就让人震惊的了。”女真低语。
“它们本身并不让人害怕。让人害怕的是它们的历史。”子老用目光环视戈群,“这群戈共有109种。也就是说,这群戈的每次改进,都是对生命和战士精神的一次绝妙认识。世上最简单的戈,就是我刚才握的那把,它叫直内戈,是用来钩御敌方的战骑和砍击马匹用的。它的作用并不是直接杀伤人,而是间接的。可是这柄呢?”他用手指住另外一把戈,那戈上印着三个人头。“你们看到没,这还是秦的产物,但已有了很大改进,杀伤力更强了。还有这把‘长胡四穿戈’,明白它的意义吗?它是一位匠人根据当时戈的形状和匈奴所用的狼牙棒结合而成。”……老人呐呐自语。说到后来,他的话语有些暗淡了,“可直到把它们聚齐了,我才后悔了。我对这些静止的兵器有种说不清的感情。尽管我知道天下已没有它们的战场了,它们只是一种战士的脚印,是一些过去的精神。像我一样,我也是一种过去的精神,或者我崇拜过去的精神!”老人说到最后,几乎是在长啸了。
单一海动容地看定老人:“过去是一种感觉上的东西。其实只有历史才是动人的。”他扶住子老,“可你还是与它们生活在一起了。”
第20节:逾世兵辞(5)
“我讨厌的只是那种感觉,可却无法拒绝自己的精神。所以,我保留了它们。”
“可它们是真的吗?”女真忍不住问。
“不是真的,它们都是假的。这儿的任何一件真品都价值万金,甚至无价可卖。因为有的已没有存留,仅是我根据图像,设计而成的。”
“这些都是你托人铸的?”
“我以前研究过冶炼,懂一点铸造。以后每当有消息说在某处出土一件这种兵器,我必去观看,再与人合铸成样品,带回!”
“它们都集齐了吗?”
“没有。还有一种,我只在文献上见过记载,我想总有一天我可以找到它的。”
“你是说那支失踪的军队所持的武器?”单一海内心一动,下意识地说。
“只是一种假设,不过,是不是已不重要?”
“难道你寻找那支军队仅仅只为那把假想中的戈?”
“这只是一种附带的愿望。我寻找它们……哦,言归正传,那张图纸带来了吗?”子老似被什么惊动,把话题岔开。
“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
子老不语,半晌才淡淡地说:“这个问题我现在不想再去说了,它是属于我的秘密。我可以自己保存它吗?”
“对不起,我忘记了自己不该打听一个老人的秘密的。”单一海掩饰着不安,把那卷图纸从衣袋中抽出,哗地铺在那些戈前的地面上。指给老人,说:“这就是那座古城堡。”
第21节:方位(1)
◎方位
子老神情凝重。面对那张图纸,他的一双豆眼下意识地干缩着,凝成一缕极亮的光,定在那图上,再不动,仿佛在审视某种内心似的。渐渐地,在他的凝视中。房内静了下来。他半跪在地上,头上的白发在侧面闪来的光缕中,像一把白亮的光焰。单一海在这种倏然静下来的时间中,被老人的沉默抓紧了。他默默地盯着老人,把自己从他的氛围中抽出,远远地看着他的背影出神。
单一海看得出,老人被那张图给吸引了。他的专注本身就是对这张图的肯定,何况让一个老人能够默默地陷入到这堆干枯的线条中,简直可以说是赞美了。子老颤颤地从衣袋里摸出一把放大镜,用它罩住地图的每一个细节。仿佛在推敲什么似的,口中念念有词,偶尔闭目沉思……老人竟有半个小时把自己按在那张图前,并一言不发。
单一海走至图前:“子老,你从中读出了什么?”
子老仿佛被从沉默中惊醒。他不看单一海,而是转身走至桌前,抽出一个卷筒,轻轻倾出。那是一匹一张报纸大小的布绢。那布绢已经锈蚀,上面的丝线有的已经迸裂,乱乱地摇曳着。他小心地把那张布绢放到单一海的图纸的右边相接起来。放毕,才轻声对单一海说:“你能不能帮我核对一块地方?”他用手按住布绢,划出一小块标有“骊靬”的地儿。
单一海凝神细看,竟是一张绣在布绢上的地图。那图上标着密密麻麻的他几乎从未听说过的地名。他惊讶这图的等高和方向竟出奇的准确。只是由于绣的丝线变形与迸裂,影响了图的效果,不仔细辨析,几乎无法辨清。他顺着老人划出的标注着“骊靬”的地域读下去,竟有些吃惊了。那些山形竟那样熟悉。熟悉到了让他惊讶的地步。慢慢地那些山成形了,那些河串成了一条熟悉的流线。他看毕,兴奋地对子老惊呼:“这两块地方的等高仅差5公分,海拔丝毫不差。山和河也全部对上了。也就是说,我们找的这座城堡居然叫“骊靬”,我还以为它没有名字呢?”
“居然还有这样怪的一个地名。这似乎不应该是我们汉人取的吧!如果是我们取的,那它代表什么?”女真在旁边略表疑虑。
“就代表他们。骊靬是汉朝以前对西域的统称。严格地说,这是对古罗马人的专称。”子老从容作答,脸上已现出笑容。“惊人吧?我找了这座城50多年。没想到竟然被你无意中撞上了。小伙子,你知道你撞上的是什么吗?”
单一海用目光注视着子老。
“是个大传奇呀,或者是一支军队。”
“你是说那支罗马军队果真就在这座城堡里了?”
“理论上是。你看过《汉书》吗?《汉书》地理志载:汉置,西域骊人革干内迁居此,故名……”
子老流利地背诵,古汉语在他嘴里如水般流畅。
“我真不敢想象,他们到中国来干什么?还建了这么一座城,还有这么个华丽的名字,听起来真像是一种传说。要知道,我还是头一回听到这么个令人不敢相信的消息,并且还发生在2000多年前!”女真问。
“任何人听到这个消息都会感到可笑的。因为它太真实了,真实得都让人不敢置信。同时也因为它太遥远了,远得只是一些不可触摸的传说。没有人会对这种2000多年前的东西表示信任的。事实上是,他们到中国来,仅仅只是因为他们是大汉帝国军队的战俘?”子老脸上蒙着一层神秘的光亮,眼睛仿佛要看透什么似的,一瞬间隐入一种向往般的情境中。
“可你信了。我觉得只要相信那些东西,似乎就会有许多出乎意料的发现,甚至连自己也会震惊。只是,这群战俘,真的太令人感到突兀了。可以告诉我们他们的来历吗?”单一海的内心隐藏着一种深深的冲动。
子老似乎早有所料地看他一眼。走至桌前,拿出一支雪茄,单一海迅速为其点燃。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把身子放在那把旧椅子上,单一海和女真就坐在他的对面。
“公元前54年,中国历史上的西汉末年。世界历史进入了自己的少年时代——中古时期。远在地中海西岸,与古中国相距甚远的古罗马帝国,正处在剧变与战争的笼罩中。克拉苏,这位与恺撒大帝、庞培同称罗马三巨头的新贵,亲政不久,就率罗马军队,据当时的资料称,有7个重步兵团、1支轻步兵、4000名骑士,连同辎重队在内总共不少于四五万人,侵入属于安息王国的美索不达米亚,并于次年向安息王国腹地推进。罗马人计划从美索不达米亚沙漠展开进攻,强渡幼发拉底河,并前出到底格里斯河,一举夺取前亚细亚。”
单一海听到这里,插上一句:“这似乎应该是罗马人与安息王国争夺前亚细亚之间进行的安息战争吧!那场战争似乎最终以罗马人失败告终。好像那次失败的战役在卡尔莱附近。卡尔莱一役使罗马著名步兵的声威一蹶不振。”
子老微微看他一眼,似乎为自己的叙述得到了响应,而显出些许的快感,“你似乎很熟悉这次战争?”
“是的。当时显赫欧洲的罗马陆军,就在此役中被打败,从此声威日下。我因为他们的失败而记住了这场战役。没想到,还会有机会重提。”单一海说。
子老微微点头,继续讲述:“古罗马步兵当时横扫欧洲,名冠一时。只是他们在公元前54年4月底,在宙格马城附近渡过幼发拉底河后,却被安息一万骑兵引至无水的沙漠深处,并派出专门部队进行袭击,以疲惫罗马步兵。安息军队乘他们成疲惫之师后,用卡尔莱做了罗马人的坟场,除了克拉苏之子率第一军团6000余人突围外,几乎全部丧生于此,惨遭歼灭。但这次战役,却给人留下了个旷世之谜。突围的6000余人,连同克拉苏之子,竟全部神秘消失,至于去了哪里,下落何在,成了欧洲史上至今还是个难解之谜,可是,却在中国古老的《汉书》上找到了线索!”
“从《汉书》上?你是说《汉书》上记录了这支军队?”单一海再次惊叹。这种过于跳跃的叙述几乎让他快跟不上了。子老他的身体板直着,两手按在旧椅的木把上,即使是坐着,也给人一种受过良好教育与某种专门训练的印象。单一海忽然想起,除了知道他是这个博物馆的研究员外,他还几乎对其一无所知。
“是的。据该书陈汤传中所记:汉元帝建昭三年(公元前36年),匈奴郅支单于奴役康居人民,攻略乌孙、大宛等,威胁西域。汉西都护副校尉陈汤和都护汤延寿发兵至康居,恶战数月,灭郅支单于。汉军在与郅支所属的战斗中,发现有一支善“夹门鱼鳞阵,讲习用兵”、土城外修木城的外来军队很难对付。夹门鱼鳞阵,这种阵形,你在古兵书上见过吗?”
第22节:方位(2)
单一海略略羞赧:“古代兵法和阵法我不懂。不过这种阵法倒是比较新鲜,似乎是步兵阵形。直觉上像是一种进攻包抄,包抄再进攻的样式?”
“你的直觉真好。这种阵法恰好与汉时阵法相差甚多。那时的阵法多用“八卦”、“玄武八斗”等等,步兵夹杂骑兵,战斗队形较为保守。而这阵形几乎是全力向前滚进的冲击队形,而据考证,这种阵法正好是古罗马步兵最惯用的阵法之一。包括他们修筑城防的方式,几乎惊人地一致。”子老沉思着:“陈汤所部降服这支军队后,将俘获的军士收编,协助汉军驻守西陲。为方便他们的驻防和生活,据《汉书?地理志》载:西汉政府专门在焉支山下的一块地域,置一县,名骊靬,并筑成城堡。
“可凭这一点线索就能证明这支军队就是那6000败军吗?”单一海竭力不让自己激动,“古罗马远在地中海西岸,到中国最近的距离也须穿越伊朗高原和雅典等十几个国家。可是这支军队还是成编制的败军,他们怎么可能越过如此多的国家来到中国?”
老人沉默片刻,似乎早已有了答案似的,继续自己的讲述:“《汉书》上所记载的这支奇特的外来军队和欧洲史上神秘消失的古罗马人的相似之处,一直引起中外许多学者的关注。”
“哦,子老,能否问你一下,你是从哪一年开始关注这支军队的?”女真好奇地打断了子老。
子老看一眼女真:“是60年前。那时我在法国做访问学者,我的教授是个历史学博士。他当时写了篇论文,就是讨论这支军队的。并且他根据《汉书》上的这一线索,提出了一个惊人的推断。他认为这支会摆‘鱼鳞阵’的奇怪军队就是罗马帝国远征军的残部,并认为这支残部在卡尔莱战役中逃脱后,一直在伊朗高原流浪。历尽艰辛,几经磨难,后被郅支单于收编成雇佣军,并保持了自己的编制,参与对西汉西部的劫掠和进犯,并初步推断出,该城旧址就在陇右焉支山左右。但具体地址不详。这一推断当时一经公布,即在国内外引起轰动。当时我很震惊,一个法国人,居然会关注这样一支很多年前的军队。”
“难道就因为这样的原因,你才开始寻找他们?如果我的推测不错的话,你放弃了许多的东西,只身蜗居此地,只是为了等待这支军队的出现?”女真有些急切地望定老人。
子老叹道:“人一生中总被许多宿命的东西给引导着,或者就改变了自己的一生。就像那些2000年前的古罗马人,他们在命运的驱使下,到了陌生的中国,却并不知道为什么一样。”
“我直觉并不是这样。这样等待本身就说明了一种决心。没有强大的信仰,我指的是与自己精神里某种相联的东西。没有它们,你不会这么久地去寻找一种东西的。你的寻找只说明了你需要,可他们只是一支失败的战俘呀!原谅我的莽撞。”单一海站起来。他被这种疑问给搅得浑身不宁。他发现自己在向老人发出这种疑问的同时,其实更像是在问自己。
“因为我曾经是个战士!”子老几乎在低啸了。他站起来,快步走到西墙前。那里有一张硕大的世界地图,几乎铺满了整个西墙,每个地名都有核桃大小。把如此大的地图放在自己的房子里,可见此人的雄心了。只是子老的个子过于矮小,他站在图前,仿佛是一个小小的影子。可这个影子很有气势。他的雪茄一直夹在自己右手的中间,半天不吸,只燃着一缕细烟,一如他的沉思。
单一海动容了,他咔地站起,双脚并在一起,几乎是下意识地用注目礼向子老望去。他一进房子时,就觉出子老身上蕴着某种狂狷之气。这种气势并不是随便就可以从人身上觉察到的。他似乎天生就是个军人,全身上下迸着一种老式的劲道,锋芒四射,却并不刺伤你。他也见过许多军人,但许多人仅只是衣服架子,形式上的刚硬。而那种从骨子里洋溢的军人气质却像珍珠般罕有。如果有,那么子老就算一个。他出神地注视着子老,几乎是惊叹了。子老,简直是一个军人的标本!
第23节:方位(3)
“子老,你是那种脱了军装更像战士的人,你似乎天生该是军人,我可以知道你40年前,曾在那支军队服役吗?”单一海热烈地看定子老。
“过去已不太重要了,还是忘记过去的好。哦,刚才咱们说到哪儿了?”子老挥挥手,收束住自己的情绪。他的脸上又是刚才那种无法捉摸的平静。
“那个法国教授的推论,听起来很大胆,也颇具想像力,但推断或许只是一种假想啊!”女真把目光疑惑地投向子老。
“现在就剩下了证据。这个推断的发表,当时就引起了公众和考古界的极大重视。人们都极力想找到这座古城。寻找这队神秘失踪的古罗马人,面临着许多新的困难。关于这支军队的记载,仅仅在古老的汉书上有极短的描述,并且再没有在任何史籍上有所发现。而寻找这支军队的关键就在于找到这座神秘的似乎专为罗马人修建的‘骊靬’古城。据我所知,当时国内外至今,共有30多个国家的专家组成过考古探险队,但没有任何发现。”
“你刚才不是说《汉书?地理志》上,曾记载了这座城吗?”
“是的。但仅仅只是十几个字。到了隋代以后,这个县已被废除。至此,关于这座古城的记载也就此中断,并且没有标明它的地理位置。这在严肃的《汉书》中,也是一次小小的不可原谅的失误。”子老吸一口雪茄,叹道,“许多史料似乎都很简洁,简洁到了只告诉了你来历,但却遗忘了结局的程度。就为找这座城,我在河西走廊呆了30年。几乎踏遍了这里的每块地方,可却每次都与它擦肩而过。几乎像是一种游戏。”
“刚才那张布绢图上,不是写明了这个地名吗?那张图的方位明确,而且注明了详细的河流、山川特征。”
“可恰好是这张图,忘了标明它的纬度。我查对过中国地图。把这块地儿放到中国全貌图上,几乎是一粒米。我不可能从一粒米中找出它的山岳和河流哪!何况此图是我上月才得到的。自从你告知我看到过此城后,我就隐约直觉它该出现了。后来我在整理一批刚出土的文物时,无意中就发现了它,像是某种暗合,可又太不像!”子老微微摇首。
“你终于找到这座城了。我真该为你高兴!”女真微笑着望定子老。
“不,我只是找到了它的方位。它还不是完整的,它在我的心中只是一个遥远的形象。我还得找出它们的脚印。知道吗?他们的脚印和遗址一样重要!”
“你想亲眼看看它?”
“是的。只有用脚踩在那片旧址上和用手摸摸它们。我才会相信自己看到了它。它才是真实的。你知道,我的寻找应该有一个圆满的结局。否则,它便是不完整的。”
“我有个羊皮囊,是在那片遗址附近的一个牧人那儿找到的。那个老人像你一样,被这片遗址给感动着。他交给我那只囊,上面画了许多神秘的符号和线条。那些图都被他画到了纸上,也许可以为你证明些什么。”女真望望单一海。
单一海把那张图纸从下面抽出,铺平在桌案上,示意给子老看。
子老没再用放大镜,只是概略地扫视着。仅片刻,他就惊奇了。“这多么像一个人对自己所走过的路的纪录呀!这么珍贵的东西该是研究这个问题的人才配拥有,可却被你们得到了。不过我真的很高兴。因为到你们手中比到那些不懂它的价值的人手中要让人欣慰。历史在偶然中把钥匙恰好传到了二位手中,也真算是缘分了!因为你是军人,还有你。”他略停顿,仿佛想起什么似的:“还没问过你的名字呢,可以告诉我吗,中尉?”
“女真。”女真回答,同时站起来,微微欠身,“很高兴听你讲这么一支古老的军队,我都被打动了。”
“应该是骄傲。中尉们,还有什么比这种2000年前的传奇更让人惊叹的东西呢?”他神情激动,“你们也是第一个向我提出这种疑问和关注这支军队的军人。我一直期盼有人来问问我。30年了,除了偶尔有学者关注我的研究外,几乎无人问津。我尤其渴盼那些军人来找我。有时我看到街上走过的许多战士,军官,我真想拉住他们,告诉他们一下这支失踪的军队。这样一支2000年前就被你们的先祖们给俘虏过来的战士。可是我等了这么多年,几乎快失望了,并且像这个寻找这支军队的念头一样,被我自己藏起来了。而我就像这个想法,也被这个社会藏起来了。我几乎像个隐士,一直在等着这一天。一种非常可笑而又无望的等待。”
“我为你的寻找而感动。谢谢您。我以一个战士的身份谢谢你。”单一海感动地看着他,心被一种激情擦涌着,“我想邀请你,到我的连队去讲讲这座城,不,随便讲些什么都行!”
“我答应你。不过,我想去看看这座古城。我怕自己等不到这一天啦。我的论文也该完了。到了75岁时,才去完成35岁时写下的题目的内容。这种时间跨度让人听起来就有种可笑。”子老站起来,拿起那只“嘶啵”,“这个玩意儿我制成后,只会吹一种调子。吹了十几年了,该有新的声音了,我想为二位吹奏,作为我的谢意!”
子老擎起那只“嘶啵”,双腮轻鼓,一股气自全身心凝到那只细小的孔中,立时一股粗涩的音线浮起。像阳光干裂时的剥剥声,继而又传出巨大的宽阔的风吹击的声音。
单一海和女真在飘拂的音乐中,悄然离去。
第24节:战士应该铭记战士的一切(1)
◎战士应该铭记战士的一切
单一海走出那间偏庙,站在屋外的阳光中半天不动,他的情绪在音乐如瀑的漂洗中变得更加亢奋和不安。老人吹奏“嘶啵”的声音仍在追踪他。每次与人谈话之后,他都会有这种情绪上的“失衡”。情绪失衡是因为自己被触动了,被另外一种思想给压下去了。这时他更加渴望与人交谈。因为他最不能容忍的是找不到一个对手,而对手太强大了他又被胀得难受,但这种胀满感让他有种无言的舒适。他变得更沉默了。
女真似又恢复了她的平静,她在旁边的树阴下,奇怪而含蓄地看他。单一海默默地走过去,示意她一起走。
俩人都沉默着,直到越过大殿。单一海才仿佛不经意地说:“你好像很压抑?”
“是的,听一个老人讲这么一个古老的传奇,一个下午都被压在一种陈旧的氛围中,我都有些透不过气来了。站在外面呼吸才感觉恢复正常。”女真瞅瞅旁边的玫瑰,并不停留。
单一海有些兴奋地看她:“怎么可能是陈旧的气氛,我倒有种新鲜的刺激。这个发现简直会让历史目瞪口呆的,明白吗?如果这座古城中挖出可以佐证这支军队的实物的话,将意味着什么?”
“什么?”
“一个惊人的发现。而我,还有你,无意中参与了一段过去的历史。而这段历史与我们有关。”
“可那毕竟只属于过去,过去再辉煌也是过去的。我们重新翻出来,其实更像是一种怀旧,或者是一种安慰。”女真冷冷地笑笑。
单一海有些怪异地看定她:“不,不应该仅仅属于过去。它应该属于真正的战士。真正的战士是不能忘记哪怕隐没在任何一点历史石头缝中的光荣的,即使真的它藏在石头缝中,我也会把它抠出来,擦干净,让它发出光亮。”
“你总是很富于激情的。”女真看他一眼,“可你看出没有,子老寻找那支军队有着我无法猜度的理由。可你呢!你寻找这支军队有什么用?”
“我……”单一海显然没料到女真会问这样一个问题。
“他老了,他甚至用30年时间蜗居在这里,等待和寻找这支军队,你以为他真的会以此为终生理想吗?”
“你是说子老需要有这样一种东西支撑或者延缓自己的生命?”单一海声音颤抖着。
“直觉上是。你注意到他的忧伤了吗?他在接过那张地图时,你发现他内心中的恐惧了吗?你觉察出他对自己历史的回避了吗?……”女真冷冷地盯视着单一海。
“你说他害怕真的找到这座古城?”
“我认为是。他也许期待的时间太久了,等待已成了他的习惯。他也许想带着这样一种期待直到最后生命的消亡呢!但他确实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快就找到这座城。这座城出现了,他精神上的枯萎期也开始了。你知道吗,一个男人生命的消亡是从精神上开始的。”她抬眼看看身后,侧身捕捉那淡淡的音乐声,“他的吹奏已有了苍老的节奏和音韵,唯独没有了期待。”
单一海愕然:“你太残酷了,我不允许你这样想一个老人,他是个真正值得尊敬的老人。”
“其实我比你更喜欢他,我从女人的角度尊敬他。他是个在精神上吸引女人的男人。你知道他像谁吗?”她的脸忽然羞赧。
第25节:战士应该铭记战士的一切(2)
“谁?”
“哦。我忽然不想说他了,他永远留在我心中。”女真掩饰地说,“在很多时候,我总是无法真切的区分他。他们都太相像了。相像得连自己交往的朋友,也有着各人的影子。”
单一海沉默了。这时夕阳已完全坠入山后。城市处于黄昏前最后的暧昧中,到处一片模糊的灰朦。他们相互都用沉默触动着对方。单一海偶尔用余光注视女真的背影,他越来越惊异于她的直觉了,她的直觉总让他有种无言的压抑,或者不断地碰疼他。良久,他才缓缓地说:“这个人我已猜出来了。”
“谁?”这回轮到女真诧异了。
单一海淡淡一笑。“我也把他放在心中。不过我敢打赌。我们猜中的肯定是一个人?”
“谁?”女真坚持地看定他。
“我!”
“我知道你会猜出来的。”她似乎犹豫了一下,才说,“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她的脸隐在黑暗中,单一海看不清她的面目,甚至嗅不到她的呼吸。他的声音颤抖着:“你对我也这么热衷地参与寻找这样一支失去历史的军队,表示怀疑?”
“我觉得你身上有太多的不实成分。你是个被幻想吸引着前行的人,有着过多的个人冲动。我有种感觉,你对你的工作不满,或者是对自己不满。你也许想唤醒你的连队身上那股已经疲惫的战争精神。我猜得不错的话,你至少想为你和你的战士们,找到一种遥远的精神!”
单一海有些艰难地望着她:“谢谢。你对我理解这么深。只是,我没像你想的那样复杂,每个人都该给自己的理想找到一个容器的,或者至少是一种寄托。我同样需要。”
“所以你与子老一起让我有些悲壮,或者伤感。知道我当时如何想吗?两个失志的男人。一个是因为丢失了以前的一切。子老肯定有过巨大的辉煌,也有过痛彻肌肤的失败,所以他选择这样一个传奇,来弥补自己。而你呢?”她把目光投向单一海。
“我想听你说出来,你总是可以清晰地看透我。我很悲哀,看清我的不是我自己。”
“你的骨子里更接近西部这块土地的本质。从你自愿到西部来,就证明了你的失落。你是个在精神上向往战争的家伙。可你生不逢时。你手中有枪,却没有敌人。你的敌人只是那些遥远的幻觉。你拥有战士,却没有发动战争的权利……所以,你研究一切的战争,只是在别人的胜利中充当了一次赝品,或者品尝了一次别人的胜利。”
“可你还没讲我为什么要寻找这支军队呢?”
“我刚想讲,可我对你的感觉是零碎的。只有零碎的感觉才可以组成你。你以为自己是在不知不觉地进入这种寻找中的吧?实际上你早就开始了对这座古城精神上的侵犯。你不自觉地研究它,只能说明你什么也没有。你渴望在找到这座古城堡主人的同时,寻找到自己以前一直渴望的东西。”
“听上去简直像是一个病人。我真的不明白你会说出这样的话。以前我一直以为你对这座古城与我一样感兴趣呢?原来你只是个路过者?”
“奇怪了,是吗?我只是好奇。我以前一直搞不清男人与女人的区别。可今天听完子老与你的叙述后,我终于看清了自己。女人对一件物体的兴趣是因为好奇。而男人是穿过好奇,把那件东西打碎,变成个人的。”女真几乎有些伤感了,“你是男人,而我是女人。这就是区别!”
“可你是军人!”
“我只对自己的军事职责产生兴趣。”女真默默地看定他。她的脸色在暮色中唰地凝重了。
“战士应该铭记战士的一切呀!不论是它的光荣,还是耻辱!”单一海激动地低叫,“我不可能在这样一种巨大的荣誉面前安静,任何人也不会。我一定要寻找到他们。只是,我现在有了一种深深的恐惧……”
此时路灯唰地刺透了暮色,女真望着他的眼睛闪着琥珀色的光泽:“为什么?”
“我怕最后这一切不是真的!”
女真理解地低语:“那比一次真正的失败还会打垮你的自尊心。我有种直觉。这一切不会是真的!那些古罗马战俘更像一种故事中的影子。”
第26节:战士应该铭记战士的一切(3)
“你不相信子老的推断?”
“我保留个人的看法。”
“可我们已看见了古城堡,那些地图,还有更多的史料!”
“那座古城堡将永远被我珍藏在记忆中。我被它震撼,只是一种印象上的。我喜欢一些残缺的、带着古旧光芒的东西。可却不会在乎那儿曾住过什么人。有时候对一个地方了解的太深了,反而使这个地方,在自己心目中越来越模糊。”
“可传说才是一个地方的深度呐!我不喜欢没有传说的地方。知道吗,那个古城堡如果缺失了这些传说,将会一文不值!”
“就像你的西部生涯故事,如果缺失了这种传奇,也会黯然无光吗?”
单一海有些慌乱:“你今天怎么如此尖刻!你今天真不像你了。”
女真仿佛被击中似地,半晌才淡淡地说:“对不起。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些激动了。”
“不,我感觉你在掩饰什么,我敢断定,你在试图保护一种东西。”
“什么东西?”
“以前的你!”
“我?”
“对,你这样尖刻地对我,实际是在对你说话。你越在否定别人,其实只是在否定自己。”
女真吃惊地站在路过的干河桥上,有些呆呆地看单一海:“一海,我有种感觉,我们俩越来越相似了,相似得让我害怕。你知道吗,我经常从自己的身上读出一些陌生的东西,这些东西不是我的。”
“所以你害怕它们,是吗?”
“不,是在挣扎。我希望可以克服掉这种东西。你知道,我们是普通朋友。”她望定单一海,坚持着,“只是普通朋友!”
“当然。”单一海抬眼望她的侧影,不明白她为何突然伤感起来。更令他吃惊的是,她怎么说得如此突兀,“我们还是好朋友。”说完,他无言了。两人快步向前走。刚才他们散步走时,已过了班车停靠站点。此去离营区还有10公里。
单一海轻声对女真说:“我们得走着回去了。10公里,你能行吗?”
“没问题。我也真想这样痛快地走走,长距离走动让人心里舒畅啊!”她望着前方,轻声叹息,“有时还适合想心事。”
单一海异样地看看她。低语:“走吧!”转身向前走去。一路上,他始终走在前面。头向前耸着,走得不紧不慢,仿佛一个人似的,身上写满深深的孤独。
女真跟定他的背影,并不超过他。两行单调的步子,默默地敲碎着夜色的寂静,一直到暗夜的深处。
单一海被身后的脚步给打动着,他忍不住回头。看到女真正孤独的模样好动人,月光披满她全身,不由地轻声说:“今晚月光真好。”
“是吗?”她抬头望望月亮。那颗月亮如同冰盘,挂在树梢儿上,幽幽地注视着她。她有些喃喃地说:“其实真想永远看见这轮月亮,永远这样只在这种气氛中。”
“为什么不可以永远像今夜?”单一海热烈地看着她。
“为什么?”她喃喃了,“我也不知道。也许永远不会有答案的。”
单一海无言了,女真的话令他深深惆怅。同时他有些诧异,她今天为何突然变得如此忧伤?
第27节:唇舌间的战争(1)
六
◎唇舌间的战争
邹辛在梦中听到叩门声。
她推开门,看到爷爷满脸阴沉地站到门口,他不看她,只是说:“院里那堆沙,是谁堆的?”
“哦。”她的睡意顿时全无。昨晚真是太累了,她一觉睡到天亮。这会儿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冲爷爷笑笑。“是单一海呀!”
“单一海,就是那个小军校生?”爷爷满脸狐疑,看她一眼,“快起床吧,太阳都一竿子高了。”说完,又似乎考虑什么似的,把手背在身后,来回地踱着步,踱着踱着他竟又回到了那堆沙前。低首垂视,之后就再也没动静了,似乎已经浸入到了那个沙盘的意境里去了。
邹辛看看他的背影,不再言语。昨天晚上,他很晚才回来,回来后竟一语不发便睡去。今天这么早又起来,爷爷肯定有心事。邹辛知道他的习惯,只要心中有什么事,他总是会被胀得满满的,再用散步、沉默啦什么的慢慢消化它。
可令她有些吃惊的是,他竟看到了这个沙盘。更令他吃惊的是她看到单一海早就起来了,捧着一本什么书,坐到阳光中,默默地读。但邹辛感觉上他不是在读书,倒像是在用读书掩饰什么。这时她想到昨天他的那些怪论,心中竟泛起淡淡的隐忧。这样两个男人到了一起,简直是太可怕了,她有些短暂的惊慌,同时又有种期待。凭直觉,她觉得单一海会去找爷爷的。并且,他们的争论也许会十分独特。她又一次回味他的那些话,仿佛回味着一种心情。自己心下竟渴望单一海走过去,与爷爷说上句什么。她觉得,爷爷挺孤独的,他也许需要个对手,不管是谁。
她转身返回屋内,简单梳洗之后,重又走出来。爷爷和单一海不知什么时候,都站到了那堆沙前。他们仿佛在沉思什么,都不说话。但邹辛觉得,他们的沉默其实只是一种表情,他们用沉默想互抵触,是因为他们同时面对着这样一堆黄沙垒就的遗址。她远远地坐在他们的沉默之外,装做读书。男人之间有时会因为女人的在场,而削弱许多对话的质量的,或者说隐藏起许多的东西。因此,她只用目光偶尔加入到他们中间,去抚摸一下他们的表情。感觉上,她已远离他们。
果然,爷爷打破了沉默。他用手指着那堆沙低语:“这个沙盘质量上乘,至少是专业参谋水平。我推测,你在军校学的是初级指挥专业,但你却比你的专业更进一步。你练习了许多你自己的功课?”
单一海似乎预料到爷爷会问,把眉一挑:“那点儿东西我只消用三分之一的精力去消化他们,初级指挥专业是最基本的军官形式,我本来已考上了本科生,可我不想越过这一课。所以我只上个大专。”他的语气平缓,仿佛随便说什么似的,轻轻地就把这么个让人震惊的意思给抛了出来。
“你野心不小,小子,你今年多大岁数。我想是22岁吧!感觉上你的雄心已不止22岁啊。我22岁的时候,哦……”爷爷忽然缄默不语。
“你22岁的时候已经干上了连长,那会儿,你已经用枪至少毁灭了10余个真正的敌人。”单一海略带些怅然的神往。
“你小子对我了解挺多的啊!这些天,我老见不到你,还以为你对我一无所知呐。”爷爷哈哈大笑,连空气也跟着颤了几颤。
“当然了,你是中国少数几个对日军作战中取得过辉煌胜利的老将军之一。光我学的战役学上,就有好几个战例都是以你为主首创的。如果不见到你,我会一直把你遥远地当成一尊神的。”
爷爷有些开心:“你爷爷如果健在的话,他还会有更多的战例供你研究的。”
“你与我爷爷在我心中永存。”稍微沉默,单一海有些动容地说,“可有一个战例,我永世不忘,也没办法忘掉。”
爷爷一怔,用手一指那块沙盘。“你是说韩略村战斗吗?哦,我早就盼望有人给我讲讲它。可认识我的人,都似乎忘了这件事。可我知道他们都记着呐,永远都记得呐!他们只是不敢说罢了。我知道你会说起这件事的。昨天晚上我回来见到这块沙盘时,就想把你叫出来。”他激动地跺一下脚,要踩住什么似的,望着单一海。
“那场战斗我爷爷不该死,他不应该在那次战斗中死去,可他死了。在一场不必要的战斗中死去,这正是我的伤心之处。”单一海不看爷爷,只把头偏转过去,眼神示意着院中那棵大树,仿佛是对着某种意境说。
爷爷脸色一变,沉默了,他坚持着沉默。
“我是17岁开始看到爷爷的故事的,是在一本传记上,我也是从那上面看到了你的名字。我爷爷牺牲在家门口,对他也是一种安慰。我是从17岁上才回到范村的,此前我一直随父亲在城市生活。那年我看了那本传记,就想回来看看。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爷爷嘴角一动,仍不说话,只用眼神鼓励他向下讲。
“我一看到爷爷牺牲的那个地方,就有种直觉,这场战斗是败仗。可那时我不懂什么是战争啊!我连最基本的战斗队形、伏击什么的,都不懂!可这个事弄得我心力交瘁,我总对自己不懂的事发生兴趣,而这种不懂往往会使我爱上这种事业。那年冬天,我一直在翻各种军事书籍。冬天过去后,我发现自己已经沉浸到了这里边,无法自拔。我告诫自己,从那天开始,我将以军人为终生职业,所以,从这一点上,我永远地感激你。”
第28节:唇舌间的战争(2)
爷爷抑制不住地涨红了脸:“那次战斗不应该是败仗,至少是我们打扫战场的,而不是那些鬼子。”
“刚开始我也以为那场战斗是胜仗,可三年后,当我重新审视它时,我对那场胜利产生了怀疑。”
“你太感情用事了,虽说你爷爷牺牲了……当然,我理解你。”邹辛远远地看过去。哦,爷爷终于愤怒了。他总是顽固地坚持着自己的意见,即使他心底里承认了,也要自己说出来,而不容他人评述,他无法战胜自己的自尊心。
“不,与我爷爷无关,我爷爷牺牲得很光荣。”单一海涨红着脸,他有些仰视地望爷爷,“刚开始我还有这样的感情,如果不是在军校熏过两年的话。可现在我只在乎,这次战斗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结局?当时日军是一个中队,476人,辎重武器精良,而我们伏击的是一个团,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虽说因当时战斗减员,仅有500余人,也在人力上占有优势。可那次胜利的结果却是:日军死伤267人,我方死伤302人。”爷爷稍微怔了一下,似乎未料到单一海会有如此精确的资料,他有些喃喃了:“那只是你的感觉,那次战斗我们的确是胜者。这一点,连日本人也承认的。”
“可从现代战争观点看,只有取得绝对杀伤效果的战斗,也就是说,只有实力上的过度不平衡,才可算为胜者,我方付出超过胜利的代价。所以,我悲哀地发现,我爷爷死在一次失败的战斗中。”
“你研究这些就为说明这是一次败仗吗?”爷爷低吼着。邹辛看到他那种面对下属时的硬脆和凶凶的神色又漫浮上来。
“当然不是,我只是心存疑问。这个战例,除了爷爷的因素外,我尚有许多疑点。这些疑点想通了,也许会使我对战役的研究有另外的意义。当然,不瞒您说,我选了中外100个战争史上的败仗,把自己扮成当时的指挥员。我身处他们的角色,在沙盘和心理上把当时的战争重新推演,我觉得都不是难事。因为我是站在他们的弱点上打仗,所以我总是胜利。可当我拿到这个战例时,却一下子有些拿不准了。我最大的疑惑是,我无论站在何方立场,战争胜负的实际效果总是不出其左右。所以,我心里佩服您了。我觉得,这场失败,即使失败,也是一次了不起的失败,何况形式上还是你赢了。”单一海滔滔道。他的雄心随着语言在院子里弥漫,似乎天下都在他的雄心里变小了。邹辛有些惊奇地被吸引了。她手中的书早已掉到了地上,也似无从察觉。
爷爷从刚才的不快中拔出,轻轻地问:“你在你推演的这次战斗中扮演谁?”
“你!”
“哦,站在我的位置上,你会怎样打这场仗?”
“我会比你更惨,也会把自己搭上去,甚至不如你。说真的,我不欣赏你的方式。可现在那种方式只会像一些传奇一样稀有了。我试过用你的方式去打这次仗,可我根本就不是对手。当我用另外的属于我们这一代的方式去推演时,我发现,我不但可以赢那些日军,还可以赢你。”
“哦?”爷爷兴趣很浓地看他。现在他们已不再看那个沙盘了,而是在互相欣赏对方。
“我将不在此地设一兵一卒。我假设,仍定此地原形,我将在此域上空埋伏一支陆战直升机大队。我观察过,韩略村位于霍山右麓,天上常年浓雾覆盖,我的机群将在雾中等候。”单一海侃侃而谈。
“可那时恰恰没有这些飞机呵……”爷爷半是长叹半是抑郁了。
“所以那次战斗只能是肉体与肉体的相抗了,谁强蛮谁就会胜利,全凭个人素质。我爷爷素质不如对方,那个砍死他的军官,恰好是个空手道高手。我爷爷只是个农民。”单一海面无表情地说,继尔一怔,“谢谢您!从见到你的今天开始,我将再不会去研究那个战例了。”
“可你还没问我的想法呢,小伙子。”爷爷已经是在微笑了。
“也许不用了,与您交谈,我自己讲得太多了。可我庆幸在与你交谈的过程中,我自己在不断地肯定和明白了一些我久研不明的问题。也可以说,是你启发了我。”单一海的小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的灿烂,他的变化令爷爷和邹辛都有些措手不及。
第29节:唇舌间的战争(3)
爷爷轻轻拍拍单一海的肩,单一海顺从地与他一起向前走,聆听他说:“小伙子,你知道我想起谁吗?”
“我爷爷!”单一海站住脚。
“是的,你知道吗,”他轻轻地对他耳语,“你像我。大胆死、死大胆。狂人一个哪!可是我恨你。”说完仰天微笑。
“为什么?”
“因为你比我年轻,我无法战胜年轻。所以,我是失败者。”他一脸迷茫,“昨天我是最后一次看那块战场,你以为我良心不安吧?错了,我是去缅怀我的勇气和青春,也去嗅嗅那些比我先死的人的腥味儿,包括你爷爷。”
单一海怔住了,他以为自己战胜了这位老人,可这位老人根本无视失败。他的心目中没有失败,所以他永不言败。意识到这一点,他有些愤怒了。可却又不知怒从何起。所以,他木在那儿,呆呆地看着他向门外走去。
他的步子忽然间沉缓下来,单一海有些感动地笑了。他看出,老人终于被他的话击伤了,因为他的背影一瞬间老了。
邹辛缓缓走过来,认真地盯视着单一海:“你答应过我,不去与爷爷谈这件事的。”
“是的,可我不与他谈,他会更难受。”
“可你去找他了,你故意接近他。”
“我是说了。所以,他的难受并不属于那次战斗了。他难受只是意识到,他自己老了。”
“你太残酷了。”
“你是第二次说我残酷了,我是个战士,我将终生保护残酷。”单一海转过头,看定邹辛,“就像要爱一个人一样,我只爱她的一样东西。而我呢?只爱自己的个性。”
邹辛愕然,默默地盯视他片刻,转身去追爷爷。
单一海冲她的背影喊道:“我今晚将返回军校,我以后可以给你写信吗?”
邹辛狠狠地回过头,恨恨地低语:“不……”
第30节:寂寞时期的爱情
◎寂寞时期的爱情
邹辛是在半个月后收到单一海的信的。不知为何,一看到信皮上那几个极丑的钢笔字时,她竟有些莫名的激动。尽管她坚信单一海会给她写信的,她有这种直觉。可当单一海的信写来后,她还是有些小小的惊喜。她把信揣入裤兜里,佯装做镇静地向校园深处的竹林行走。邹辛有些奇怪自己的感情,她还从来未有这样认真地要为读一封信,而去寻找一个环境和心境的时候。
她选择一块石条凳,这时正好是中午,恋人们到黄昏时分才会出现,所以这里的静让人有种心惊的舒畅。她摸出那封信,再次仔细端详那个信封,他的字像他的人一样丑。看那些字时,她总是可以清晰的看到那张脸。她一想象,那个人便像一个浪头扑过来,让她心惊。她用力挥去那个念头,撕开信。天,这个信写得真奇怪,是用几张不同形式的纸写的。他说:“我不会写信,可有时候想起你,我就随手在纸上写下这么几句话。有的是瞬间感觉,还有的是我自己的一些想法,这里面的东西有一半是写给你的,还有一半是写给我的。把写给自己的东西寄给你,是因为我觉得这些东西太妙了,我不想一个人享受。你可以理解我,所以我把它们也给你。”
邹辛翻检着那些卡片式的短语,深深地陷入了进去。这个家伙真敢写,也真敢想。她看到单一海在另外一片纸上写的一句话:今日上课,无聊。信笔在纸上写出“邹辛”二字,是为什么,存疑?她有些吃惊了,同时有些微微的得意漫上来,信笔写出我的名字,证明我给你的印象太深了,傻瓜。眼里竟溢满淡淡的温柔。她像跟一个人对话似的,逐条回答和揣摸单一海的心情,竟像又一次跟他说话,心里哗哗的似被擦洗了一次,清爽起来,明明亮亮的连自己也变得仿佛拥有了那些奇怪的念头一样充实。
竹园里的风漫浸过来。邹辛忽然觉得,这信名义上是写给自己的,可却又与自己没有多少关系。她只是看到了一些奇异的想法,可这些想法只是单一海的呀!他也许整日里被这些念头给憋着或者激涌着。一个人被各种念头给充塞着也是一种难受!他也许太需要一只耳朵了。可在没有一个可以倾听并理解他的思想的耳朵的时候,他要的也许是一双眼睛或者一个精神上的容器。他被那些东西压得太沉重了,就挤出来给她一些。他轻松了,却把那些东西甩给了别人,邹辛有些悻悻地想着。她坚信自己的判断,她似乎对单一海太了解了。可不知为何,想到这一点时,她竟有些淡淡的失望。他也许只要一双眼睛呀!这时,她对他竟有些恨起来。这家伙还是像只小公鸡一样,抖擞着精神,连写信也挺着胸脯。她想,同时把信折起,起身往回走。在走出竹园的幽静时,她决定了,不给他回信。让他的高傲见鬼去吧!她也保持着高傲,只有高傲才可以打败高傲,她再一次想。脸上流露出凄凄的悲壮。
单一海似乎并不在乎她回不回信,照例每周寄来一堆各种卡片式的东西。似乎他只是在定期履行一种手续似的,把自己一些偶尔的思想原样奉上。邹辛从这些东西中,了解着单一海。她很快发现,单一海从来不屑于在信中写一些什么琐碎的细节,他只是在写自己的精神。即使偶尔的事实,也只是因为它让单一海的思想发生了变化,而写出来。仿佛仅仅是一些思想上的颗粒,但很贴切地凝固着他的想法。邹辛刚开始还有些深深的厌倦,甚至讨厌。有一次,她故意把那信放在床底下,不读它。她躺在那些信上,仿佛躺在他的思维中,她抵御着读它的念头。可越是不想它,那种欲望就越是强烈。后来,她还是在半夜时分取出它,走到月光下,读完了他的信。内心才稍微平静了下来,可又立即被信中传递过来的思想给刺激着。她坐在月光中,终于明白,她已无法抵御这些信件了。这些信像他一样,硬生生地闯进了她的生活,甚至影响着她,并且已成了一种习惯,一种精神上的习惯。
每周一,她都会准时去收发室,取回那封印着红色军邮戳的长牛皮信封,然后整整一天沉浸在他的气息中。她被他的思想给抚摸着,感觉到整个人就像又与他相偎在一起,互相被对方刺激着,打动着。她在这些信中,逐渐淡漠了他的形象。那些真实的容貌被他思想的俊秀给替代了。她常常把他的思想当成了他。那个真实的他,她反而忽略了。
但她坚持着不回信,她觉得这样倾听他一个人的独语,像看一面镜子,一面男人的镜子。这面镜子虽然孤独,却恰到好处地映着她的面孔。重要的是,她觉得这人虽然孤独,却智慧。后来她猜测,他也许太寂寞了,寂寞到了只有写信向她倾诉,才可以安宁的地步。她时常可以想象,他像一头暴怒的狮子一样,把自己按在纸上,低低地咆哮着的样子,因为她总是可以从信中读出他的愤怒和气息。不过他太狂傲了,狂傲到勇敢地把自己的思想交给一个女人的地步,并且不管这个女人是否有所回应。
一个孤独地怀抱着众多理想的男人,需要的听众竟是女人。
只有女人,才可以让他们平静下来呀!后来她又否定了这样的想法。只有女人,才可以激发起他们更大的狂傲和孤独,她忽然为自己感到一种深深的不幸。
自己竟真的成了他智慧的滑板了吗?
她在这种胡思乱想中,澄清着自己。每次思考过后,她都觉得自己越来越冷静,也孤独了,这使她有些淡淡的难过。她时常发现自己是站在他的基础上孤独的。
他的信戛然而止是在三个月后,仿佛三个月前一样,他主动把信抛了过来。三个月后,他又不再写信了。邹辛在周一取信时,第一次没拿到。那一天她整个人都变得有些枯萎,她发现自己离不开这些信了。他的信像一种激素,她觉得一直被这些信推动着向前,她可以靠它来支撑很长时间,现在它们忽然消失了。她像丢掉了一种习惯似的,茫然了。
第二周,第三周,一直到一个多月后,单一海的信再没来,邹辛就在这种等待中枯萎着。后来她发现,她那样地渴望着他的信。她已离不开这些信,离不开他了。意识到这一点时,她发现自己似乎有些喜欢这个家伙,同时想自己也许太过分了,居然可以三个月不给一直写信给自己的男孩子回信。这本身就是她的态度呀!也许她认为不是。可他呢?意识到这一点,她有些惶恐了。她忽然决定,写信给他。告诉他自己喜欢他,他必须写信来。
信写好投进邮筒时,她仿佛把自己交出去了,不安了许久。她呆呆地看那个捡信的职工把信捡走后,觉出一阵心疼,她已经不属干自己了。她将被单一海检阅,像她审视他一样,来回咀嚼。
可单一海仿佛消失了似的,邹辛的信寄出去很久了,仍不见回音。她的自信随着时间一点点地被毁坏、消解。她已经开始在等待中憎恨他了。这种憎恨在心里憋久了,忍不住就写到了纸上,写到纸上,还不解恨,她竟像单一海一样,把那些纸扔给了他。她知道他面对那些感觉肯定会像她面对他似的,又吃惊又难受,到最后不得不承认和消化它。
吃惊的居然却还是她,单一海仿佛没出现过一样,根本不回信,也不解释,甚至她打过去电话,那个队里一个粗浊的声音居然说他不在,并且告诉她,不允许军校生接地方电话,尤其是女士的。她几乎愤怒了,这样的决定在大学里简直像笑话。可在军校里却是纪律,她彻底气愤了,但她的气愤却没有对手,因此就很像一个人闹情绪。于是在各种猜测中,她变得忧郁了。
她第一次陷入对一个男孩子的思念中,并且连自己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她一直在内心想象着他的信,尽管收发室天天没有,可她直觉他还会写信来,并且一定会。于是,她就揣着这种想象,整天忙来忙去。内心里有个挂念和想头真充实啊,她甚至已经习惯了等待。
等待使她变得沉重起来,在这种沉重中,日子一滑就到了寒假。她离开校园的最后一天,去打开信箱,仍不见他的信。她有些怅然地在车站上写了几行字:丑小子,我已返回海边。你呢?然后用电报拍向他的军校。
然后,她独自踏上当夜的火车,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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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2013中考历史延伸阅读:三十年的英名一朝尽 失落的将星
于禁
建安二十四年(公元219年),真正的1个多事之秋。
这一年,汉中这块古往今来的兵家必争之地,不幸的成为了曹操为他人定制的嫁衣;这一年,刘备这个昔日的“织席贩履”小儿,在他头顶上却缓缓升起了一股天子之气;这一年,那个至今仍被我们奉为神明的“关二爷”,在潇洒的书写完那首忠义之歌后也悄然的离开了;这一年,似乎有太多的事情值得回忆。当然,还有那一场突如其来的大水……`
初平三年(公元192年),昔日那场引起轩然大波的“黄巾起义”在此刻依旧没有画上句号,数十万青州黄巾浩浩荡荡的涌入兖州这个地方。很不幸,兖州刺史刘岱在与黄巾军的这次会战中丧生了。面对着“三军不可一日无帅”并略显被动的局势,于是,济北相鲍信等人便推举时任东郡太守的曹操领兖州牧,率众抗击黄巾。
曹操的加入,使战局迅速产生了改观,胜利的天平开始了倾斜。同年间,黄巾军主力在寿张东部被击破。依旧是不幸,那位史称“少有大节,宽厚爱人,沈毅有谋”的鲍信为此次胜利付出了横尸沙场的惨痛代价。曹操一路追击黄巾直至济北,冬季,黄巾军的意志彻底崩溃,曹操大度的接受了这近三十万黄巾军的投降。自此,一支由青州黄巾降卒中的精锐组成的军队出现在曹操帐下——“青州兵”。
兖州的平叛,使曹操的拥有了“霸王之业”的根基。而刘岱、鲍信的不幸阵亡,也使曹操顺利收编了他们手中的部队。然而,在历史的记录上,这些,终究不是故事的重点……
在顺利占据兖州之地后,曹操集团,开始迅速踏上了崛起的路途。一日,将军王朗向曹操举荐了时任都伯一职的泰山钜平人于禁。“朗异之,荐禁才任大将军”——这就是陈寿笔下的文字,有些夸张,但是,这并非在开玩笑。
同曹操面视的结果十分理想,于禁连升三级,被任命为军司马。不久,于禁便开始了新的戎马生涯。讨吕布于濮阳,破高雅与须昌,围张超于雍丘,斩刘辟于版梁。这就是于禁用他那杆锋利的长枪所书写下的一部分辉煌功绩。于是,为了显示自己“惜才如命”的嗜好,英勇善战的于禁被曹操拜为了平(www.61k.com]虏校尉。
建安二年(197年),曹操出兵讨伐张绣,由于实力的悬殊,无奈的张绣只得兵败投降。同年间,生性好色的曹操渐渐开始与张济之妻邹氏打的火热。一怒之下,张绣决定反叛。宛城一役,曹操为自己的这段风流债付出了惨痛的代价。长子曹昂、侄子曹安民及大将典韦均在战事中遇害。面对眼前的困境,曹操,这位乱世中的王者,似乎也开始了少有的忏悔……
按照历史所遗留下的规律,故事进行到这里,总会有一位英雄般的人物出现挽狂澜于既倒。于是,英勇善战的于禁便跟随历史的召唤登场了。
依靠着手下那数百忠勇之士,于禁在平息了趁机肆意劫掠“青州兵”后,有条不紊的回到了曹操身边。张绣的追击,随之嘎然而止。此刻,曹操彻底的被折服了,1种接近于崇拜的感觉由然而生。抬起头,凝视眼前这位相貌平平的将军。一副称不上伟岸的身躯,一双略显平淡的眼神,然而,他却散发着足以令对手产生恐惧的沉着和冷静。曹操,他的内心开始了狂喜。“虽古名将,何以加之!”这就是曹操送给于禁的一份令人羡慕甚至嫉妒的礼物。当然,还有那个令人怀念的称号——益寿亭侯。
建安四年(199年),不可一世的袁绍将官渡之战的序幕缓缓拉开。为了尽快消灭这个狂妄的对手,曹操便决定出兵征讨,并拜于禁为先锋。战事的进度十分不理想,袁绍集团内部的派系斗争成为了初期主题,犹豫的袁绍始终不肯向曹操正式的打响第一枪。百般无聊之下,曹操索性将对手独自留在了战场上,竟率军自回许昌讨伐此时已在徐州叛变的刘备。临行前,曹操特意将战线托付给了那个沉着冷静的于禁。
带着步卒二千人和曹操的信任,于禁坚守着延津这个地方。袁绍发起了疯狂的进攻,然而,这对于久经沙场的于禁没有任何力度,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逐渐形成在袁绍眼前。随后,于禁与乐进等将率兵五千,“击绍别营”。一场惨痛的打击,留下的只有史书上那“斩首获生各数千,降绍将何茂、王摩等二十余人”惊人的记录。于禁,再次用他那杰出的军事才能征服了曹操。不久,曹操再次回到了官渡,战事的结局在那刻随之失去了应有的悬念。
不需要过多的修饰,此时的于禁已用他那的无懈可击的忠诚和才华使故事近乎了完美。然而,历史,这位不负责任的家伙,它总是喜欢在这完美的时刻随意的划上一笔……
建安二十四年(公元219年)秋,1个难以忘却的季节。至少,于禁一直这么认为。
五月,曹仁被围困樊城。收到前方探子回报的军情后,曹操略微看了帐下的诸将士,无奈的他,开始不停的摇着头。“关二爷”的威震华夏,让众人体会到1种无形的压力。时间过的很快,眼前的困境,终于让那个与曹操相识近三十年的友人站了出来。没有多说什么,曹操只是会意的向他笑了笑。此时,曹操没有怀疑眼前这位故人战胜对手的能力,更谈不上怀疑他的忠诚。
于禁,字文则,左将军,益寿亭侯。就这样,背负着那三十年的信任和友情,迈着阔步的于禁,踏上了这最后的征途。然而……
一场大水,犹如上个世纪末那场在中国长江全流域所爆发的特大洪水般,瞬间便将所有美好的记忆冲垮了。在这不期而遇的滔滔洪水面前,于禁,这位当时足以成为世人争相膜拜的名将,却在刹那之间突然丧失了1个战将所应有的斗志。在洪水来临的那刻,于禁肉袒出降。无能为力的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英名在这场大水中灰飞烟灭。一切,似乎到了结束的时刻……
于禁出降的那一夜,曹操十分伤心,他始终无法理解于禁的行迹为何会如此的判若两端。于是,他留下更为伤心的一句话——“吾知禁三十年,何意临危处难,反不及庞邪!”
不久,这场大水的另1个主角,也就是那位智勇双全的“关二爷”。孤傲的他在写下了那段千古留名的水淹七军后,转瞬之间便又在仓皇之中被孙权袭杀了。此时,早已须发皓白的于禁作为俘虏幸运的获救了,迈着蹒跚步子,于禁走出了那个阴暗潮湿的房间。
为了讨好曹魏,孙权给足了于禁面子,让他在路上与自己并驾齐驱。然而,面对着不时爆发出的嘲讽声和虞翻那羞辱性的恶语,于禁,始终无法像当初那样自信的抬起头来。
讽刺的一幕,神情颓败的于禁被敌国的吕蒙送回了魏国。此时,迎接于禁的早已不在是那个相识三十年的孟德了。文帝曹丕的表情很友善,感人的几句安慰,似乎让人感受到了他那份与其父同样恢弘的气度。然而,随着那幅栩栩如生的壁画出现,曹丕的真面目表露无遗。于禁,终于倒在了无尽的羞愧面前……
一场大水,成就了很多人,同时,它也葬送了很多人。悲情的历史年代,不再需要任何煽情的艺术和点缀,历史的悲壮和残缺之美已足以让我们记住这催人泪下的一幕。当然,还有那一段三十年的英名……
三 : 失落的秘符全文阅读 作者:丹·布朗
失落的秘符全文阅读 作者:丹·布朗 《失落的秘符》由www.61k.com集整理于网络,如文章内容侵犯了您的合法权益或者是侵犯了其他的法律法规,请与我们联系,我们将考虑删除失落的秘符全文阅读页面。
圣诞夜丹·布朗新作闪耀岁末市场人文版外文新书领衔新年档
大师力作《失落的秘符》平安夜全国首发
期待已久,中国读者终于在圣诞前夜迎来了丹·布朗最新力作的简体中文版,出版方人民文学出版社选择在最后一刻揭开图书的神秘面纱——本书书名并非广为传播的《失落的符号》,简体中文版最终确定书名为《失落的秘符》。
大师作品的中国之路
作为世界级的畅销书作家,丹·布朗的前四部作品已经都在国内出版,自《达·芬奇密码》被引入国内以来,丹·布朗系列小说取得了惊人的销售业绩,人民文学出版社以敏锐的市场嗅觉连续引进了丹·布朗的《天使与魔鬼》、《数字城堡》、《骗局》等三部小说,均在市场上获得了巨大成功。截止到《失落的秘符》上市之前,丹·布朗已经出版的四部小说的简体中文版权,均已花落人民文学出版社。
有其他作品成功在前,全世界都在注视着《失落的秘符》的出版,本书英文版,兰登书屋开出了首印650万册的天量,而丹·布朗的新作也没有辜负这样的大手笔,在在开始发售三十六小时后,此书的全球销量已破百万,第一周售出二百多万册,成为被经济危机的乌云笼罩的美国书市年度最大亮点。已经出版了丹·布朗所有作品的人文社在第一时间拿到了丹·布朗新书的版权,但这部传奇作品的出版之路也颇不平坦。
由于丹·布朗新书的热度太高,在互联网上,曾经有粉丝自告奋勇把先期发售的英文版义务翻译成中文供爱好者阅读,但也出现了某网站有组织的“聚众私译”的情况,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本书在读者中引起的巨大反响。同时,出版方在组织译者对本书进行翻译的同时,盗版商们也蠢蠢欲动,为了避免盗版过早出现,《失落的秘符》采取了与“哈利·波特”系列小说营销相似的策略——对最终书名和封面设计严格保密,不到首发日,《失落的秘符》始终带着它的神秘面纱。
2009年平安夜,丹·布朗为了配合出版社的“绝密”行动,特别为中国读者准备了五本签名本,通过联邦快递穿越大洋,在首发日当天抵达中国,并通过不同的销售渠道,将这五本极其珍贵的书送到参与首发日活动的幸运读者手中。针对2009年末最大的畅销书,无论网上书店还是地面书店,均将这本书作为刺激年末销售的“秘密武器”。99网上书城11月9日即开始预售,并特别设计了金字塔水晶印章免费发送,截至12月24日,已经预售出10000余册。三大网上书店,当当、卓越,99网上书城,上市首日,都以折,元的低价销售。在上海新华书店博库书城,记者看到一进门最显眼的地方,《失落的秘符》整齐地码堆摆放着,并以折促销。很显然,无论网上书店还是地面书店,均将这本书作为刺激年末销售的最大撒手锏。对喜爱丹·布朗的读者来说,这无疑是一次全国读者大联欢。
罗伯特·兰登教授就是我自己
《失落的秘符》今日首发,丹·布朗笑称哈佛大学的符号学家罗伯特·兰登身上有着自己的影子。这位畅销小说大师说,“《达·芬奇的密码》给我带来的最大的好处是这本书让我接触到以前无法接触到的事情。”丹·布朗特意提到,“然而虽然有了这些渠道,我也常常需要以不同的方式收集资料,比如用假名或通过另类的渠道。”
一般读者很难想象,已经获得巨大成功的作家还要通过近乎侦探的方式来替自己的《失落的秘符》搜集素材。在这种情况下,丹·布朗会戴上一顶棒球帽,混进普通的旅游团中,体验那些兰登教授可能经历的生活。这些现实中发生的情节,常常让读者产生时空错乱之感,我们的作家似乎化身为虚构世界中的罗伯特·兰登教授,面对一个个未解之谜,勇往直前。
《失落的秘符》这部中文版厚达440页,写了6年的书,却只描写了12小时里发生的事情,丹·布朗没有让重视他的读者们失望,故事中,哈佛大学符号学家罗伯特·兰登再一次被意外地被拖入了一个惊人的谜团。“压力是存在的。但我相信我又一次奉上了一本好书。”丹·布朗对新作信心满满,而中国首发日的火爆销售也印证了这一点。
该严格遵守自己的承诺,还是先搭救危在旦夕的朋友;应配合中情局涉及国家安全的调查,还是要协助共济会完成关乎人类福祉的使命?种种诉求纠结交错,让《失落的秘符》中的兰登屡次陷入伦理困境。然而时间紧迫,他别无选择,只能直面这个起初他所有的理性与常识都拒绝承认其存在,却唯有他能抽丝剥茧一步步解开的有关人类文明的最大秘密……
真实的现场感、缜密的逻辑推理、大胆惊人而又丝丝入扣的想象,这些是丹·布朗作品的魅力所在,在丹·布朗的悬疑中,层出不穷的小圈套和智力游戏挑战者读者的大脑。
“架”上新书
作为老牌的文学专业出版社,丹·布朗作品的出版方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失落的秘符》同时,还一同推出了一套20本的“新世纪外国畅销小说书架”。丹·布朗的《达·芬奇密码》正是这套丛书的第20本。那么究竟是哪些书,可以和目前世界头号畅销书作家丹·布朗平起平坐呢?
展开“新世纪外国畅销小说书架”的目录,我们发现,除了丹·布朗以外,这名单中还包括了斯蒂芬·金、大江健三郎、勒克莱齐奥、内米洛夫斯基、卡洛斯·鲁依斯·萨丰、奥德丽·尼芬格、保罗·奥斯特等大名鼎鼎的名字,《肖申克的救赎》、《优美的安娜贝尔·李寒彻战栗早逝去》、《乌拉尼亚》、《法兰斯组曲》、《风之影》、《时间旅行者的妻子》、《布鲁克林的荒唐事》这些在口碑和市场上均取得佳绩的引进小说被悉数收进此套丛书。
“新世纪外国畅销小说书架”的评选标准只有一个:高质量加大市场。纵观市场,将有影响力的国外最新小说统一包装,整体推出,也彰显了人文社在外国文学市场上的影响力。于此同时,在新年之际,史蒂芬·金新作《杜马岛》、辛哈的《人们都叫我动物》、阿加莎·克里斯蒂系列中的“大侦探波洛”系列、普利策奖小说《苏菲的选择》、青春小说《幽灵女孩》、大师马丁·瓦尔泽的《恋爱中的男人》也一并推出,这样的水准和力度,无愧人民文学出版社在国内外国文学市场的地位和份额。
在丹·布朗领衔的国外畅销新作一纸风行同时,人民文学出版社也推出了《福斯特文集》、《汉姆生文集》、《毕希纳全集》、“勒克莱齐奥作品系列”等具有重大社会意义和经典价值的品质图书,在当今这个全面市场化的时代,显示出了一种难得的倔强与坚持。这份坚持,承担的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历史责任,也是一代人文编辑的理想和追求。
也是在新年到来之际,万千读者期待的朱生豪先生译本《莎士比亚全集》新版也将在新年时刻与读者们见面,结合之前口碑极佳的《福楼拜小说全集》、《卡夫卡小说全集》、《人间喜剧》、《肖洛霍夫文集》、《哈代文集》、《斯特林堡文集》、《易卜生戏剧集》、《塞万提斯全集》、《奥尼尔剧作选》、《万叶集》、《源氏物语》、《今昔物语集》等名着名译经典组成的外国文学阵营,人民文学出版社已经成为喜爱外国文学的读者最为期待的出版单位之一。
丹·布朗在出版《达·芬奇密码》而风靡全球之后,沉寂五年,于2009年9月15日推出了读者引颈期盼已久的新书《失落的秘符》。这本新书沿袭了丹·布朗的一贯风格,充满了隐藏的历史、神秘的符号、飘忽的真相与惊天的秘密,故事情节紧张刺激。
哈佛大学符号学家罗伯特·兰登意外受邀,于当晚前往华盛顿美国国会大厦做一个讲座。就在兰登到达的几分钟内,事情发生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变化。国会大厦里出现了一件令人惊恐之物——一只人手,三根手指成握拳状,伸直的拇指和食指直指天穹,每只手指上都有具有特殊符号学意义的诡异刺青。兰登根据戒指认出这是他最敬爱的导师彼得·所罗门——一位着名的共济会会员和慈善家的手,也辨识出这只手摆出的姿势与其上的刺青结合在一起是表示邀请的一种古老符号,旨在将受邀者引入一个失落已久的玄妙智慧世界。兰登意识到彼得·所罗门已被人残忍地绑架,他若想救出导师,就必须接受这个神秘的邀请。
罗伯特·兰登就此猝不及防地被拖入了一个惊人的谜团。该严格遵守自己的承诺,还是先搭救危在旦夕的朋友;应配合中情局涉及国家安全的调查,还是要协助共济会完成关乎人类福祉的使命;种种诉求纠结交错,让兰登屡次陷入伦理困境。然而时间紧迫,他别无选择,只能直面这个起初他所有的理性与常识都拒绝承认其存在,却唯有他能抽丝剥茧一步步解开的有关人类文明的最大秘密……
与以往一样,丹·布朗在他的新书又涉及了一些敏感且注定会引起争议的话题,如共济会的秘密仪式,意念科学所具体的巨大能量,等等。
丹·布朗:名气是把双刃剑
作家说,为了收集《失落的秘符》的素材,他用了假名,并使用了另类渠道
当一个知名作家是件幸福的事。现在丹·布朗已经发现了这一点。在他包括《达·芬奇的密码》和《天使与恶魔》在内的前几部小说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之后,人们开始主动找到他,热情的为他讲述关于神秘组织的种种真相,而这些掩盖在迷雾下的秘密组织中就包括共济会。
然而,在被他称为“感激的城堡”的家中,这位很少接受采访的畅销书作家告诉马特·劳尔,名气给他带来的自由是一把双刃剑。这次采访已在星期二的今日节目中播出。
“《达·芬奇的密码》给我带来的最大的好处是这本书让我接触到以前无法接触到的事情。”丹·布朗说。“然而虽然有了这些渠道,我也常常需要以不同的方式收集资料,比如用假名或通过另类的渠道。”丹·布朗解释说,在这种情况下,他会戴上一顶棒球帽,混进普通的旅游团中。
压力在身
布朗备受关注的新作:《失落的秘符》将在今天出版。这本书的男主角,哈佛大学的符号学家罗伯特·兰登身上有着布朗本人的影子。首印高达五百万本的数量可以说是让每个作者都梦寐以求,然而对布朗来说,这也带来了很大压力。当一本书的印量如此之大,如果卖不出去会让出版社无法承担。
作家告诉劳尔,他试图在《失落的秘符》中将12个小时里发生的事情转化成600页的能抓住读者的文字,在花了六年时间完成作品之后,他认为他的尝试是成功的。
“压力是存在的。但我相信我又一次奉上了一本好书。”布朗的家里到处都是书。由汤姆·汉克斯主演,根据他的小说该改编的卖座电影也为他的家贡献了很多纪念品。在家中,他告诉劳尔:“这本书让我很兴奋。这是一部我自己也想读的作品。”
这本书的写作过程受到了一场法律诉讼的干扰。两位男士在英格兰指控布朗从他们那里窃取了《达·芬奇的密码》的创意。2006年,法院以案子不成立而驳回诉讼,但是影响还是造成了。
“这感觉很糟。”45岁的布朗告诉劳尔。“就像罗琳说的那样,这就等于有人来到你家门前指着你的孩子说,‘这是我的孩子’。你的作品受到别人的质疑,这是个令人不太愉快的经历。我想所有的旁观者对这件事背后的真相都有一个大概的认识,而我们也挺过来了。”
秘密组织
在《失落的秘符》中秘密和线索并存的中心组织是共济会。布朗对这个组织以及故事发生的背景城市——华盛顿特区都做了大量的调查研究。
“共济会的神秘之处在哪呢?”劳尔问。
“共济会之所以吸引人是因为在我们生活的世界里,不同文化的人为了证明自己自己信仰的是真正的上帝而自相残杀,”作家回答。“而这个组织,一个国际组织,给人精神上的信仰,并将穆斯林,犹太人,基督教徒,甚至是那些并不清楚自己信仰的人联合到一起,并告诉他们,‘你看,我们都同意在某一个地方有一个正义的,强大的东西在那里,我们不打算给它贴个标签。让我们一起来膜拜吧。”
“共济会的神秘之处在于它们的起源,以及长久以来它们一直相当神秘这个事实。”布朗继续说。“它们的仪式是非常隐秘的。而且你知道,你需要根据散乱的片段拼凑出仪式的形式,然后你才能慢慢开始了解在那个组织中发生的很多事。
劳尔问布朗为什么选择让《失落的秘符》的故事发生在华盛顿特区。
“华盛顿特区有着所有罗马、巴黎、伦敦这些城市所拥有的元素,例如经典的建筑,同时也是重要的权力中心”作家解释说:“华盛顿特区有方尖石塔,金字塔,地下隧道,杰出的艺术以及我们看不到的阴影中的世界。”
倒吊
《失落的秘符》比布朗早先的着作具有更多哲学意味,布朗认为这源于自身经历。
“我经历了许多,”作家这样告诉劳尔,“我思考了很多关于人生的东西,也花了不少时间研究历史和科学。这本书的主题就与我们思维的力量有关。我对未来充满了希望,也想通过这本书,把未来朝着某些方向轻推一下。”
布朗还证实了一点儿琐事:有关在遇到瓶颈时他是如何找到灵感的。他真的像理查·基尔在电影《美国舞男》里那样捆上重力靴,把自己像蝙蝠一样倒吊起来,直到他的灵感回来。
“我希望我看上去像是理查·基尔穿上重力靴的样子”,他笑着说。“你知道,重力靴好极了,它不仅能增强头部的血液循环,而且在倒吊着的时候你的思维方式真的不一样……你应该试试它。”
“你是不是要说,你写得最好的一些章节是在连续使用重力靴之后马上写出来的?”劳尔怀疑地问。
“我有让兰登陷入困境的习惯,然后对自己说:‘你知道么?我知道我将会找到一条出路。’”布朗说。“然后如果做不到,你就应该试试倒吊起来,从另一个视角来思考它。有时候这很管用。”
他还告诉劳尔,他早上4点就在小屋里开始工作。“这很滑稽。我经常遇到麻烦,我太渴望工作了,以至于会穿着睡裤和运动衫走过去,因为周围一片漆黑并且无人。”他承认。
劳尔问布朗如何获得他的写作天赋和卓越的想象力。这位在5岁时写了第一本书的作家——口述给他以此为豪的母亲——说写作一直都在他的血液里。
“我想我是个害羞的小孩,”布朗说。“我的成长没有电视相伴。我有一只狗,夏天我们在白山快乐地生活,在那里我没有其他朋友。我只和我的小狗玩捉迷藏,可能还有些想象出来的朋友。但这很管用。”
楔子
圣殿堂
三十四岁的宣誓者低头凝视着掌中的人头骷髅。这骷髅是空的,像一只碗,里面盛满了血红色的酒。
环绕四周的兄弟们都披挂着他们团体标志性的全套礼服:小羊皮围裙、饰带、白手套。他们的颈项上,礼仪场合佩戴的宝石闪烁发光,像阒无声息的幽灵之眼。他们共守一个秘密,宣誓互为兄弟。
“时间已到。”一个声音低语道。
宣誓者凝住的目光渐渐上移,看清了身着白色长袍、挺立在他面前的身影。最高神圣尊者。此公年近六十,精力充沛,且富可敌国。曾是深色的头发已成银灰,毕生的权势与睿智都凝刻在他那着名的面容上。
今夜,他在圣殿的会堂里领略到一种不祥的肃穆气氛,他在这一程漫长仪典中领受过的所有可怕警示在脑海里一一再现——如若泄露他将要得知的那个古老秘密,必有可怖下场:断颈割喉……连根拔舌……脏腑掏尽焚烧……挫骨扬灰……挖心抛野喂兽——
“兄弟,”灰色瞳仁的神圣尊者把左手搁在新入会者的肩上,“最后的誓言。”
“如我蓄意或任意违背这誓言……愿此刻入喉的醇酒成为致命的毒药。”
他稳住自己的手,把骷髅端到嘴边,口唇触到了干裂的骨质。他闭上眼睛把骷髅倾向嘴唇,将酒长饮而尽,然后放下骷髅。
一股惬意的暖流温遍了他的全身。宣誓者吸了口气,暗笑着抬头凝望那双毫无疑虑的灰色眼睛——他竟愚蠢地准许他进入这一兄弟组织最高机密层。
很快,你将失去你最珍视的一切。
这个自称迈拉克的人,把针尖抵在自己剃光的脑袋上,随着针尖在皮肤上一进一出,他惬意地轻叹着。电动玩意儿扎入真皮,发出柔和的嗡嗡声,这真让人上瘾……还有针头锲入皮内、释放颜料时的啮咬感也是。
我是旷世杰作。
文身的目的绝不是为了美,而是为了改变。从公元前二千年遍体鳞伤的努比亚祭师,到古罗马西布莉西布莉(Cybele),古代小亚细亚人崇拜的自然女神。膜拜仪式上的文身侍僧,直到当代毛利人的文身制,人类在自己皮肤上文身,忍受修饰肉体及改变外观的痛楚,意在奉上局部身体作为祭品。
落地式大摆钟响了一下,他抬头看了看。晚上六时三十分。他放下文身工具,用桐生丝绸长袍裹住*的身体,迈步走下楼。
由美国最富影响力的权贵名流见证,迈拉克在三个星期前的秘密仪式上晋升至第三十三等级——世界上现存最古老的兄弟会中的最高一级。
这会儿,眼前的事让他精神抖擞。迈拉克步入隐蔽的卧室,锁上门。走向梳妆区时,他停下脚步,走向那面金框大镜。他无法抗拒地转过身,面对自己的镜像。迈拉克缓缓地,好像打开一件无价之宝似的解开长袍,显露出*的躯体。面前的形象让他心生敬畏。
我是旷世杰作。
他壮硕的身躯已剃光了毛发,平滑光洁。他低下头,先看自己的脚,那上面文着天秤和鹰爪。再往上,肌肉强健的双腿如同两根雕纹立柱——左腿是旋纹,右腿是垂直线纹。波阿斯和雅斤。腹股沟和小腹犹如装饰拱门,再往上,强壮的胸部文着双头凤凰……每个头都是侧形,凤凰的眼珠正好是迈拉克的*。他的肩膀、脖子、脸部和剃光的脑袋上,像织锦似的布满了错综复杂的古代符号与魔咒的图纹。
我是人造之物……进化中的偶像。
迈拉克微微低下头,看到了自己的头顶。王冠似的光晕中,一圈未经刺青的皮肤显露出来。这圈被小心守护的留白是迈拉克周身上下仅存的一块“处女肤”。神圣的留白已耐心等待良久……今晚,这儿将被填满。
迈拉克再度凝神思索要做的事,他走到梳妆台边,仔细地往脸上、头皮上、脖子上涂抹厚厚的化妆底粉,把所有的文样全都掩饰掉。接着,他穿上那套特殊的服装,以及为今晚特意准备的物什。一切收拾停当。
今天清晨四点四十五分,兰登跃入平静的泳池,按惯常的方式开始他的一天,在空荡荡的哈佛游泳池中游五十个来回。回到家时大约六点,他开始了他的例行早课——手工研磨苏门答腊咖啡豆。但今天早上,他惊讶地发现录音电话上的红灯在一闪一闪。
“早上好,兰登教授,非常抱歉这么早就打来电话。”礼貌的话音显然有些迟疑,“我叫安东尼·杰尔伯特,是彼得·所罗门先生的执行助理。听到这个留言后,麻烦你直接跟彼得联系,好吗?你大概有他新的私人电话号码吧,如果没有就请拨打:202-329-5746。”
他有点担心起这位老朋友,彼得·所罗门是个教养极好的人,处事礼数周全,他绝不会星期天一大早就来打扰别人,除非发生了非常严重的事情。
彼得·所罗门出身于非常富有的所罗门家族,全国许多建筑物上、大学校园里都能看到这个显赫的姓氏。彼得很年轻时就继承了父亲的衣钵,如今,他五十八岁,一生中曾在许多权力机构中出任要职,现任史密森学会会长。兰登曾经跟所罗门开玩笑说,他给自己血统高贵的家族带来的惟一污点是他的毕业文凭得自于一所二流大学——耶鲁。
所罗门家族懒汉可不多,惟一在世的家族成员——彼得的妹妹凯瑟琳,显然也继承了家族的科学基因,因为她正是一门新锐学科——意念科学学会的领袖人物。
兰登回忆起去年在彼得家里举办的一个派对,不禁觉得好笑。那晚,凯瑟琳徒劳地向他解释意念科学的事儿,兰登仔细听她讲完后答道:“听起来与其说是科学,不如说是魔术。”
凯瑟琳调皮地眨眨眼睛。“它们比你想象的更接近,罗伯特。”
兰登立即拨打这个号码。
“彼得·所罗门办公室,”电话中传来行政助理熟悉的应答,“我是安东尼,请问有何需要效劳?”
“你好,我是罗伯特·兰登。你刚才给我留了言——”
“是的,兰登先生!”听上去,年轻人总算放心了。“感谢你这么快回电。所罗门先生急于跟你通话。但是很抱歉,所罗门先生还在一个电话会议中,今天早上这里的事情有些杂乱。他让我向你转达他要联系你的原因。”助理深吸了一口气。“教授,你也许已经知道,史密森学会董事会每年都要在华盛顿主办一场私人盛会以答谢我们最慷慨的赞助者。全国的许多文化名流都会到场。今年,我们也将按惯例,在晚宴之前安排一场主题演讲。我们很荣幸地争取到在国家雕塑厅举办这场演讲。”
整个华盛顿特区最好的房间,兰登想。他回忆起那个壮观的半圆形大厅,自己曾在那儿聆听过一场政治演讲。五百张折叠椅摆放成完美的弧形,周围是三十八尊真人大小的雕像,着实令人难忘。
“问题是,”助理说,“我们的主讲人病倒了,她刚才通知我们她不能做这场演讲。”他尴尬地停顿了一下。“我们要寻找替代她的主讲人。所罗门先生希望你能考虑过来顶替。”
兰登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我?”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我肯定所罗门先生找得到远比我合适的替代者。”
“你是所罗门先生的第一人选,教授,你太谦虚了。学会的宾客要是知道你来讲会非常激动的,所罗门先生建议,你或许可以采用几年前给布克斯潘电视台做节目的那个题目?这样的话,你就不必做过多的准备了。他说,你的演讲涉及了华盛顿地区建筑中隐含的符号学——在那个场馆做这样的演讲可谓十分应景。”
兰登保留着每一场演讲的笔记。“我想,我会考虑这个建议。演讲是哪一天?”
助理清了清嗓子,声音突然变得别扭起来。“唔,确切地说,先生,是今天晚上。”
兰登笑出声来,“今天晚上?”
“这就是我们今天早上十分忙乱的原因。史密森学会目前处境相当尴尬……”这会儿助理说话的语气更急促了。“所罗门先生准备派一架私人飞机来波士顿接你。航程只需一小时,你会在午夜之前回到家。你对波士顿罗根机场的私人航站楼很熟悉吧?”
“是的。”兰登不情愿地承认。难怪彼得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好极了!你是否可以到那儿登机,大约在……五点钟行吗?”
彼得对人很有影响力。兰登思忖片刻,看来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好吧。请告诉他我会去。”
这个世界上最大最先进的博物馆,本身就是被世界守护得最好的秘密之一。其藏品超过艾尔米塔什博物馆、梵蒂冈博物馆,以及纽约大都会博物馆……那些博物馆加在一起也不能与之匹敌。虽然它有着惊人的馆藏,却很少有外人能受邀进入其防卫森严的内馆。
博物馆坐落在银山路4210号,就在华盛顿特区外围。今天晚上,科学家凯瑟琳·所罗门驾着白色沃尔沃驶向博物馆正门的保安通道时,有些心神不定。
凯瑟琳只有七岁时,他们的父亲就因癌症去世了,她对他几乎没有什么记忆。哥哥比凯瑟琳年长八岁,父亲去世时他只有十五岁,马上担当起所罗门家族的掌门之职,不负众望地以其非凡的尊严和能力继承了家族的荣耀。直至今日,他仍然像孩提时那样照顾凯瑟琳。
她选择了意念科学作为专攻领域。她最初听说这个名词时,这门学科几乎不为世人所知,但最近几年,这一学科已然在研究人类心智意念方面打开了新的局面。凯瑟琳有两本关于意念科学的专着,奠定了她在这个隐秘领域的领导者地位,而她最近的新发现——一旦公开发表——肯定会使意念科学成为全世界的热门话题。
但是今天晚上,她没有心思考虑科学。晌午时分,她接到一些有关她哥哥的消息,让她非常不安。正要跨出车子时,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显示的来电者,深深吸了口气。
六英里外,迈拉克一边把手机凑到耳边,一边穿过国会大厦走廊。铃声响起,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喂?”
“我们得再见一次。”迈拉克说。
一阵长长的沉默。“一切都顺利吗?”
“我有一个新情况,”迈拉克说。
“说吧。”
迈拉克深吸一口气。“你哥哥相信确有其物的那样东西藏在华盛顿特区的……是可以找到的。”
凯瑟琳·所罗门听上去惊呆了。“你是说——那是真的?”
她和打来电话的人有许多事情要讨论,并约定今晚就见面。
钟声回响在国会大厦的走廊上。七点钟。
当罗伯特教授步入国家雕塑厅时,他目视前方,露出热情的笑容。但眨眼间,他的微笑消失了,脚步死死地定在了原地。
情况非常非常不对劲。
这里空空如也。
没有坐椅,没有听众,没有彼得·所罗门。只有少数几个游客在随意闲逛,根本没人关注兰登的隆重登场。
他急忙回到走廊上,看见一名讲解员。“对不起,史密森学会的活动是今天晚上吗?在哪儿举行呢?”
那位讲解员迟疑了一下。“我不清楚这事情,先生,什么时候开始?”
“现在!”
这人摇摇头。“我不知道今晚史密森学会有活动——至少,不是在这儿。”
兰登一头雾水,匆匆回到雕塑厅,走到中央,扫视整个大厅。是所罗门开的玩笑?兰登无法想象。他掏出手机,从那上面翻出今早彼得那边的传真号码,拨打过去。
接听的是熟悉的南方口音。“彼得·所罗门办公室,我是安东尼,请问有什么需要为你提供方便?”
“安东尼!”兰登顿觉释然。“很高兴你还在。我是罗伯特·兰登。这个讲演似乎有些让人搞不懂。我现在就在雕塑厅,可是这儿什么人都没有。讲演改到别的地方了吗?”
片刻之后,助理那儿回话说,“请想一想……你接到一个传真,要求你拨打这个号码,你照办了。你和一个自称彼得·所罗门的助理的人说话,那人你根本不认识。接着,你自行登上一架私人飞机到了华盛顿,上了等候在那儿的汽车,对不对?”
兰登全身泛起一阵寒意。“你到底是什么人?彼得在哪里?”
“恐怕,彼得根本不知道你今天要来华盛顿。”这人的南方口音消失了,变为低沉悦耳的悄声细语。“你到了这里,兰登先生,因为我要你来。”
罗伯特·兰登站在雕塑厅里,攥住耳边的手机踱了一小圈。“你到底是谁?”
那人用平静柔和的声音低语道:“别紧张,教授。你被召到这儿来是有原因的。”
“喂,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要挂——”
“不明智,”那男人说,“我的目的完全是高尚的,这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只是向你发出一个邀请。如果你想拯救彼得·所罗门的灵魂,机会很小。”
兰登猛抽了一口气。“你说什么?”
“我肯定你已经听清楚了。”
此人连名带姓地称呼彼得让兰登顿时怔住了。“你知道彼得什么事儿?”
“眼下,我知道他隐藏得最深的秘密。”
“我要报警。”
“没必要,”那人说,“当局很快就会跟你搅到一起了。”
这疯子在说些什么呀?兰登的声音严厉起来。“如果彼得在你手里,马上叫他听电话。”
“这不可能。所罗门先生陷入了很不幸的境地。”对方停了一下。“他已经在阿拉弗了。”
兰登集中注意力思索这人的话。“你是说,彼得……死了?”
“并不完全如此,不。”
“并不完全如此?!”兰登吼了一声。他的声音在大厅里激烈地回响。一个家庭旅行团朝他看过来。他转过身去,压低了嗓音。“生与死通常是非此即彼的概念!”
“你让我大跌眼镜,教授。我还指望着你对生与死的神秘性有更好的理解呢。这是一个介于两者之间的世界——此刻,所罗门正徘徊在那儿。他或者返回到你的世界,或者直奔下一程……这取决于你此刻的行动。”
兰登竭力想弄明白。“你想要我做什么?”
“很简单。你一直与某些相当古老的事物打交道。今天晚上,你得与我分享这些。你大概知道,这个城市里有一个古老的入口。你得为我开启这个入口。你应该对我来找你感到荣幸——这该是你毕生等待的邀请。你是惟一被选中的人。”那人停顿了几秒钟。
“对不起,但你肯定是选错人了。”兰登说,“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古老的入口。”
“你不明白,教授。不是我选择了你……而是彼得·所罗门。他对我坦白说,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够打开那个入口。他说这个人就是你。”
兰登感到一阵刺痛。“我警告你,如果你以任何方式伤害彼得——”
“太晚了。”那人用逗乐的语气说,“我已经从所罗门那儿得到我向他索要的东西了。但为了他的缘故,我建议你把我向你索要的给我。时间紧迫……对你们两人来说都一样。我建议你找到那个入口,打开它。彼得将会给你指路。”
“我想你说过彼得已在‘炼狱’里了。”
“如其在上,如其在下。”男人说。
兰登不寒而栗。这奇怪的回答是赫尔墨斯学说的古老谚语,表明对天堂与人间的实质性关系的一种信仰。如其在上,如其在下。
突然,他听到远处传来出乎意料的声响。
是从那边的圆形大厅传来的。一群游客挤在大厅中央。一个小男孩在尖叫。
“他从吊腕带里拽出来的,”有人惊魂未定地喊道,“就扔在那儿!”
兰登越往前凑近,越觉得那只模型手有些不同寻常,有一些斑点和细细的皱纹,看起来像是……真人皮肤。
兰登怔住了。
他看见了血迹。我的天哪!
切断的手腕处似乎插在了带钉的木制底座上,朝上立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冲向他。兰登向前挪了一点点,看到那个食指和拇指指尖细微的刺青时差点窒息,但并不是那刺青引起了兰登的注意。他的目光移向无名指上那个熟悉的金戒指。
兰登连连后退。整个世界开始旋转。他意识到自己看见的是彼得·所罗门被切断的右手。
彼得为什么不接电话?凯瑟琳·所罗门满腹疑惑地挂断了手机。他在哪里?
三年来,在他们每周日晚间七点的约会中,他总是先到。这是他们家族持续已久的惯例,也是为了让彼得了解凯瑟琳实验室的最新进展。
他从没迟到过,她想,更要命的是,今天发现的那件事,我怎么开口对他说呢?
据她所知,他惟一对她保守过的秘密……就藏在这条过道的尽头,那是个绝妙的秘密。三年前,彼得为凯瑟琳建造了一座实验室——第五舱室相当大……摆下一个橄榄球场还绰绰有余,是用空心砖砌成的热绝缘房间,用氢燃料电池,并拥有与大楼其他部分隔离的全频率无线电设施。而且,所有舱室外部封有光阻薄膜,以保护里面的物品不受阳光辐射。实际上,这个舱室是一个能量中性的封闭环境。适合她的实验对精微程度的苛刻要求——甚至不允许来自周围人的“脑电波”或“思想射线”的干扰。只是,进门时要在完全的黑暗中走很长一段路。
现在,凯瑟琳来到同样厚重的金属门前,自第一天晚上来到这儿至今,实验室——外号“立方体”——成了她的家,实验取得了惊人的成果,尤其是在最近的六个月里,这种突破将可能改变整个思维模式。不用很久,她就会发表人类历史上最具革命性的科学新发现。
二〇〇一年,举世震惊的“九一一”事件发生后的几小时内,意念学科领域有了一个相当惊人的飞跃进展。四名科学家发现,当全美惊恐万状的人们聚集在一起、同时沉浸于悲恸中时,全世界设于不同地点的三十七台“随机事件发生器”的输出都突然出现了显着的随机性的衰减,这个发现意味深长。集体合一的心理体验、数以几百万计的人脑合力,影响了机器设备,梳理了随机应变量,令信息输出由紊乱变为有序。这一惊人发现犹如应验了古人“天人感应”的信念。
人的意念可以改变实体世界,这是确凿的。
凯瑟琳还只有十九岁时,彼得就激发了她对于现代科学与古代神秘主义之间关联的兴趣。
“爱因斯坦、玻尔,还有霍金,他们是现代物理学的天才。但你有没有读过更早一些的书呢?”
比牛顿更老吗?凯瑟琳的脑子里此刻充满了遥远时代的名字,像托勒密、毕达哥拉斯,还有赫尔墨斯·特利斯美吉斯忒斯。现在没人再读那些书了。
她哥哥的手指滑过长长书架上一溜皮质封皮开裂且积满尘垢的书卷。“古代的科学智慧正在蹒跚而去……现代物理学对于它的理解,现在才刚刚起步。”
那天晚上,凯瑟琳急切地读起哥哥的古书,她很快明白,他是对的。古人所拥有的是深刻的科学智慧。今天的科学的许多“发现”,其实是“重新发现”。人类似乎曾经领悟过自然宇宙的本质……但后来却丢失了……忘却了。现代物理学可以帮助我们记起来!这成了凯瑟琳毕生追求的目标——使用先进的科学手段去重新发现失落的古代智慧。
警卫队长特伦特·安德森执掌国会大厦建筑群的安保工作足有十年之久。此时,技术员正把一段数码录影转到监控器上。“这是圆形大厅东面楼厅的录像。是二十秒钟之前摄录的。”他开始播放视频。今天的圆形大厅几乎空空荡荡,只有零星的几个游客。安德森训练有素的眼睛很快发现有一个人走动得比其他人快。他剃着光头,受伤的胳膊吊着绑带,正在打手机。光头男子来到圆形大厅入口处,突然停下,结束了手机通话,然后跪下来,佯装系鞋带,其实并不是在系鞋带,而是从吊着的绷带里抽出一个什么东西搁在地板上。然后,他站起身,轻快地跛行走向东面出口。
警卫队长马上转身跑向门口,“通知所有的警卫点!找到那个光头男子,立刻拘捕他!马上!”
安德森冲下台阶绕向走廊时,观察了一下面前安静的厅廊通道。远远的过道尽头有两个上了年纪的老夫妇挽着手蹒跚而行。近旁,一个身穿鲜蓝运动外套的金发游客一边翻看导游册子,一边端详着众议院大厅外面的马赛克天花板。
“对不起,先生!”安德森叫喊着朝他跑过去。“你看见一个胳膊吊在绷带里的光头男子了吗?”
游客迟疑了一下,然后紧张地指着走廊东面尽头。“噢……是的,”他说,“我想他刚刚从我身边跑过……朝那边楼梯的方向去了。”他指着厅堂的那一头。
三十秒钟后,国会大厦东侧静谧的出口处,身穿鲜蓝运动外套、体格强壮的金发男子走入雾蒙蒙的夜幕。他微笑着,享受着夜晚的凉爽。
变身。易如反掌。
仅仅一分钟之前,他还身穿军服,跛足快步走出圆形大厅。他走进一个暗处的壁龛,脱下外套,露出早已穿在里面的鲜蓝运动外套。他从那件衣服口袋里掏出一顶金色假发,然后扔掉外套,把假发套在头上。直起身子后,又从鲜蓝运动外套口袋里拿出一本薄薄的华盛顿导游册子,从容悠然地从壁龛里走了出来。迈拉克甩开长腿走向等在那儿的豪华轿车。
彼得·所罗门被切断的右手就竖在那儿,手腕的截面戳在一个木制小底座的尖叉上。三根手指呈握拳状,伸直的拇指和食指指向穹顶。
兰登现在可以清楚地看见干涸的血迹,是从手腕上流出的,凝结在木制底座上。人死后是不会流血的……这就意味着彼得还活着。兰登不知道是该释然还是该恶心。彼得的手是在他活着时被切下的?苦苦的胆汁涌上喉头。
兰登蹲下去,看着彼得的拇指和食指。刺青?拇指上——一顶王冠,食指上——一颗星。
尽管他还看不见蜷曲的另外三个手指的指尖,但兰登知道那几个手指上也一定各有不同的标记。这是古老的传统。总共有五个符号。数千年来,神秘之手五指指尖上的符号从来没有改变过……所表明的意思也没有变过。
这只手的意思是……一个邀请。
兰登想起把他召到这儿来的那个人的话,顿时不寒而栗。
有个警卫在东出口附近的隐蔽处发现了一个吊腕带和一件军需店的夹克。那该死的家伙大模大样溜走了!
“队长,”一名警卫匆匆跑来,拿着一部手机。“找你的,安全中心总机转过来的。”
“没看见我正在忙吗?”他咆哮道。
警卫的脸刷的白了:“是中央情报局安全部。”
安德森摸不清他们怎么会对国会大厦这一事件发生兴趣,也不明白风声怎么这么快就透到他们那边去了。这只能再一次证明安全部真的是无处不在。
“队长,”警卫把手机递给他,像是抛出一只烫手的山芋。“你得赶快接听这个电话。这是……佐藤。”
安德森的手掌心开始冒汗。佐藤亲自来处理这事儿?
安全部的佐藤井上部长是探员圈里的传奇人物。佐藤出生于珍珠港事件后设在加利福尼亚曼萨纳的日本侨民战时营,是一个熬过了战争的顽强幸存者,如今,佐藤已跻身美国情报机构最机密、也最炙手可热的职位,可谓久经考验的强硬派爱国者,更是让对手吓破胆的厉害角色。虽然这位夫人让人闻风丧胆,却很少抛头露面。
安德森接过电话,凑近嘴边。“佐藤部长,”他尽量用和悦的声音说,“我是安德森队长——”
“现在你们大厦里有一个人,我需要马上和他通话。”安全部部长的声音就像沙砾吱吱嘎嘎地刮在黑板上。喉癌手术在佐藤的脖子上留下了伤疤,也导致声调失常。“我要你马上去给我把他找来。他的名字叫罗伯特·兰登。我相信他现在就在你们大楼里面。”
他放低手机朝那边的人群喊道,“大家注意,你们中间是否有一个叫罗伯特·兰登的人?”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一个低沉的声音从游客中传来。“是的,我就是罗伯特·兰登。”
“让他接听。”佐藤沙哑的声音说。
“兰登先生?”安德森向他迎了过去。“我是安德森警长,负责这里的安全保卫。你有一个电话。”
“找我?”兰登的蓝眼睛里神色不安,忧心忡忡。
兰登接过手机放到耳边。“喂?”
“罗伯特·兰登?”佐藤部长沙哑的声音在电话中响起。
“我就是。”兰登回答。
“我是佐藤井上部长,兰登先生,我正在处理一桩危机事件,我相信你的信息能对我有所帮助。”
兰登现出希望的神色。“是关于彼得·所罗门的事情吗?你知道他在哪儿?”
“仔细听着,”佐藤说,“如我所说,这个国家正面临危机。有人建议我来找你,说你有重要的信息可以帮我化解这场危机。现在,我再问你一遍,你掌握的信息是什么?”
兰登完全摸不着头脑了。“部长,我一点都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所关心的是找到彼得和——”
“不明白?”佐藤问。
这位教授用咄咄逼人的口气说。“是的,先生。我完全不明白。”
安德森躲了开去。错,错,错,罗伯特·兰登在与佐藤部长的通话中犯了个非常严重的错误。突然,他惊讶地看见佐藤部长出现在圆形大厅的那一头,正快速朝兰登身后走来。佐藤就在这幢大楼里!
“对不起,先生,”兰登简洁地说,“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兰登感到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他转过身来,眼睛向下瞄去……一个身材娇小的日裔女子正对着他看。她那张布满斑点的脸上怒气逼人,她头发稀疏,牙齿被烟草熏得黄黄的,脖子上横过一道平直的白色伤疤。这女人粗糙的手里握着的手机还贴在耳边,当她的嘴唇蠕动时,兰登认出来,这就是刚才还在手机里听到的焦躁嗓音。“首先,你应该停止称呼我‘先生’。”
她平静地合上手机,瞪着他。
兰登呆住了,结结巴巴地说。“夫人,我……向你道歉。这儿的信号不太好,所以——”
佐藤井上部长是令人生畏的人物——身高仅四英尺十英寸,却易怒好斗。她骨骼纤细,却生就一副粗糙面相,加之患有名叫白斑症的皮肤病,面部很像是一块青苔斑驳的花岗岩。一身皱巴巴的便服套在瘦削的身上,颇似一只松松垮垮的口袋,敞开的领口袒露着脖子上的疤痕。她的同事们都知道,佐藤部长对自己体貌的惟一保养就是拔去那些过于明显的唇髭。
佐藤这才转向警卫队长。“安德森队长,你们在地板上发现了一只人手,是这样吗?”
安德森走过去,让她看地板中央的东西。“是的,夫人,就在几分钟之前。”
“事实上,我现在就解除你的职责。我来接管。”
安德森点点头硬憋下一口气。“但是,我们至少应该做一下指纹套膜,以确认是不是彼得·所罗门的,不对吗?”
“我能确认。”兰登说着,心里涌上一阵痛苦的确定感。“我认出了他的戒指……还有他的手。”他停了一下。“不过这些刺青是新的。最近才被人文上去的。”
“你说什么?”佐藤来后,这还是第一次面露惊愕。“这只手让人文了刺青?”
兰登点点头。“拇指上文的是王冠,食指上是一颗星。那三个手指上也文有刺青。尽管你看不见,但我可以肯定。”
安德森在那只手边上蹲下来,留意着尽量不去碰它。他的脸颊贴近地板,从下面看那蜷曲的手指。“他说得没错,夫人,所有的手指上都有刺青,尽管我还没法看清那是什——”
“太阳、灯笼、钥匙。”兰登干脆地说。
佐藤转向兰登正视着他,那双小眼睛在掂量他。“你怎么知道得这么确切?”
兰登也正视着她。“以这种形式刺青的人类手形是一个非常古老的图符,被称作‘神秘之手’。这是古代世界最隐秘的图符之一。几个世纪以来,‘神秘之手’被赋予一种召唤之意。简要地说,这是要邀请某人接获秘密知识——只能由少数精英知晓并严守的秘密。”
凯瑟琳·所罗门穿上实验室工作服,开始她每次到达之后的例行事务。氢燃料工作室运行得十分平稳,备用燃料箱也都妥善地安置在各自的支架上。随后,凯瑟琳穿过走廊走到数据储存室。在带有温控的库房内,那两台冗余全息备份装置发出正常运行的嗡嗡声。她心想,这是我所有的研究。这个实验室的全息装置同步运行,保持完全同一——让冗余备份来保护她那些工作的每一份文件。万一出现地震、火灾、失窃等情况,大部分备份协议都能在离站状态下激活第二套备份系统。
翠西·唐纳——惟一被允许进入这儿的外人——是凯瑟琳的元系统的分析员,她很少在周末来这儿工作。这个二十六岁的红发女子在数据建模方面很有天赋,曾处理过一些很有价值的克格勃秘密文档。
“对不起,”翠西说,“我不知道你在。我正想赶在你和你哥哥到来之前做完这个。”
“说实话,我很高兴你今晚来这儿。你也许可以帮帮我,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凯瑟琳似乎已经想到了翠西前面,在一张纸上匆匆写下一些可能的关键词。“好了。”她说着把那张纸递给翠西。
翠西接过那张搜索词表,眼睛猛地睁大了。凯瑟琳要调查的是什么疯狂的传说啊?“你要我搜索所有这些关键词条吗?”里面甚至有个翠西都不认识的词。这是英语吗?“你真的认为我们在一个地方找齐全部东西?逐字逐字?”
“需要多长时间?”凯瑟琳问。
“编写蜘蛛需要一两分钟,然后启动搜索。大概十五分钟后,蜘蛛就会抓得差不多了。”
“这么快?”凯瑟琳看上去颇受鼓舞。
“我会编写一个名为代理者的程序。”翠西解释说,“这不是完整的程序,但用起来很快。原则上,就是命令别人的搜索引擎为我们的工作服务。我们可以驾驭成千上万的搜索引擎共同为我们工作。”
“谢谢你,翠西。”凯瑟琳拍拍她的背,向门口走去。“我在图书室。”
“我的首要任务是找到我的朋友。”兰登气馁地回答。
佐藤深吸了一口气,她的耐心显然受到了考验。“如果想找到彼得·所罗门,那么我们的行动目标是一致的,教授——我们必须尽快答应那个人的要求。”
“怎么做?”兰登怀疑地问,“寻找和打开一个古老的入口?没有入口,佐藤部长。那人是疯子。”
佐藤向他走近一步,“你所说的疯子今天早上已经机灵地操控了两个相当聪明的人,你怎么想?如果你不是浪得虚名,那么你和彼得·所罗门两人都对这类事情兴趣不浅——各种秘密,历史上的玄奥,神秘主义,诸如此类。回想一下你和彼得的所有谈话,难道他一次都没有向你提起过什么——有关华盛顿特区秘密入口?”
兰登简直不能相信这是一个中央情报局高级官员问出来的话。“我敢肯定没有。彼得和我谈过很多不可思议的事儿,但相信我,如果他跟我扯到什么地方隐藏着一个古老入口,我会叫他找大夫查查脑子。尤其是这个入口能引向什么古代奥义。”
她向上瞟了一眼。“你说什么?那人明确告诉过你那个入口通向的目标?”
“是啊,只是他没有必要说出来。”兰登指着那只手。“神秘之手是一则正式邀请,邀请某人穿过一个秘密之门获取古代神秘知识——被称为古代奥义的智慧,据说法力无边……换言之,就是失落的古代智慧。夫人,谁都听说过青春不老泉或世外桃源的传说,但那并不表示它们一定存在。”
佐藤继续直视着兰登。“你是说,他所相信的藏在华盛顿的这个秘密……是一个幻想?那么,这个……古代奥义到底指什么?”
兰登叹了口气。“简单说来,古代奥义指的是很久以前长期累积下的一套秘密知识。这种秘密知识的蛊惑人心之处在于,据说能让掌握它的人获取隐匿在人脑中的强大能量。被授予这种知识的先哲们发誓要守护这一奥义,确保其不为外界所知,因为他们认为对于未经开化的大众来说,这种知识的能量过于强大,过于危险。”
佐藤朝他走近一步。“我们一直都在兜圈子,教授,除了我能够从自己的助手那儿得到的信息,你什么都没有告诉我。我再问你一次,为什么你今晚会被召到这儿?你为什么会如此特殊?为什么只有你知道那个秘密?”
“刚才已经说过了,”兰登把她顶了回去,“我不知道那家伙为什么把我看做是通晓一切的人!从传统意义上说,神秘之手是导师向学生打出的一个手势。接着,这只手很快就会发出一组指令……朝某个神殿方向,指出将要教导你的尊师姓名。到底要教导什么?但这家伙留给我们的只是五个刺青。几乎没有——”兰登突然住了口。
佐藤看着他。“什么?”
兰登的目光转到那只手上。五个刺青。他突然意识到他刚才说的话可能不是完全正确。
兰登朝那个可怕的物件挪了一小步。“刚才,我突然想到,也许那人把某样东西留在彼得握住的手心里——一张地图,一封信,或是一份指令。”
“没有东西,”安德森说,“你们都看见的,那三个手指并没有攥得很紧。”
“没错,”兰登说,“可我突然想到……”他蹲下来,想从彼得握住的掌心里看清楚什么。“也许不是写在纸上呢。”
“是刺青?”安德森问。
兰登点点头。
“你们看见掌心里有什么东西吗?”佐藤问。
兰登的身子弯得更低了,竭力朝握着空拳的手指里面窥视。“这个角度没法看见——”
佐藤从口袋里抽出一支钢笔,小心翼翼地插进那三个蜷缩的手指里。然后把手指一个个撬开,直到整个手掌完全摊开,清楚地呈现在他们面前。
她朝上瞥一眼兰登,脸上掠过一丝微笑。“你又说对了,教授。”
凯瑟琳在图书室里来回踱步。通常,凯瑟琳对新结识的人都显得极为谨慎,但这个今天下午才第一次见面的人,却马上就赢得了她的信任。完全信任。
今天下午他打来电话时,凯瑟琳正在家中。
“所罗门女士吗?”有点不真实的怪声音传出来。“我是克里斯多弗·阿贝当医生。我可以和你聊聊吗,关于你哥哥?”
二十分钟后,凯瑟琳·所罗门就驱车穿过宽阔靓丽的街区来到了卡洛拉马高地。这是一幢安装着精制铁艺栅栏和电子摄像头的豪宅,周围绿树掩映,花木繁茂。当她放慢车速再次核对地址时,摄像头转向她,大门打开了。凯瑟琳满腹狐疑地开车进去,找到了车库,把车泊在六辆轿车和一辆超长豪华车旁边的车位上。
大楼前门打开了,一个优雅的身影飘了出来。他长得很英俊,身材特别高,比她想象的要年轻,但仍然有一种略为年长者才具备的老练和成熟。他身着中规中矩的深色西服,打着领带,一头浓密的金发有型有款。
“所罗门女士,我是克里斯多弗·阿贝当医生。”他悄声低语地说道。
“凯瑟琳·所罗门。”她也作了自我介绍,尽量不去看他的皮肤,因为那种光滑的古铜色太不寻常了。他难道敷了底妆?
女性的直觉是一种强有力的本能。这地方让她汗毛直竖。
“我是精神科医生,所罗门女士。这是我的专业。我与你哥哥接触已将近一年了。我是他的治疗师。”
凯瑟琳干瞪着眼说不出话来。我哥哥在作精神治疗?他们一边喝茶一边闲聊了几句,凯瑟琳急于知道哥哥的情况。诚然,彼得这辈子承受了很大的痛苦——年幼失怙,后来在短短五年之内,先是埋葬了仅有的儿子,接着是孩子的母亲。尽管如此,彼得每次都能找到应对之法,从悲伤中挺过来。
“你哥哥来找我是因为他信任我。我们之间已经超越了普通的病人与医生的关系。”他指了一下靠近壁炉的一个镶在镜框里的文件,看上去像是一份证书,凯瑟琳看到那上面有个双头凤凰的图案。
“你是共济会的?”这是最高等级的标志,最高。
“彼得和我是会中同一等级的兄弟。其实我也感到困惑,你哥哥会把我们的讨论向你隐瞒?可这与你的研究有直接关系啊。”
“我的研究?”凯瑟琳说。她完全摸不着头脑了。我哥哥谈起过我的研究?
“最近,你哥哥来我这儿寻求专业咨询,关于你正在实验室里进行的突破性研究会产生的心理影响力。”
凯瑟琳差点被茶呛到。“真的吗?我……太吃惊了。”她竭力控制着自己。他把我的研究告诉了他的心理医生?他们的保密协议中有不与任何人讨论有关凯瑟琳研究状况的条款。
阿贝当医生向椅背上靠去,有一刻陷入沉思之中。“无论如何,我要求你哥哥今天一定要来我这儿,因为昨天他有一点崩溃的迹象——”
“崩溃?”凯瑟琳的心怦怦直跳。
阿贝当医生友善地伸出手来。“好啦,我看出我让你担心了。对不起。考虑到这些令人尴尬的情况,我能理解你的感受,你可能觉得自己有权利知道答案。”
阿贝当身子前倾,胳膊支在膝盖上。“所罗门女士,自从第一次见到你哥哥,我就感到他深深地挣扎在一种负疚的情绪中。我从来没有在这一方面给他施加过压力,因为他不是因为这些来找我的。但是昨天,你哥哥相当出人意料地向我打开了话匣子,是我没有预料到的……包括你母亲死去的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他告诉我,你们的母亲是在入室盗窃案中被谋杀的?有人闯入你们家中,搜寻一件他相信是藏在你们家里的东西?”
“是这样。”
阿贝当用眼睛审视着她。“你哥哥说他开枪打死了那个人?你能否回忆起,那个入侵者闯进你们家里是要找什么?……根据昨天他对我说的,彼得确切地知道这个入侵者要找什么。但你哥哥不想交出来,所以他当时假装不知道。”
凯瑟琳身子向前倾去。“彼得对你说了什么?”
阿贝当露出一个悲哀的微笑。“让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哥哥和你讨论过他相信藏在华盛顿特区的……或者他在保护的某种宝藏……失落的古代智慧方面所扮演的角色吗?”
兰登急切地蹲到彼得摊开的手掌旁,仔细打量藏在僵曲的掌心中的那七个很小的字符。
“彼得·所罗门是共济会的,是吗?”
兰登愣了一下。“是的,可是跟这事有什么关系吗?”
“我一直感到奇怪还因为今天晚上你还没提到过共济会。毕竟,你一直在谈论被极少数启悟者保护的秘密智慧。那听起来很像是共济会吗?不是吗?”
他低头看着彼得手上的共济会戒指。这个戒指是彼得最珍贵的物品之一——所罗门家族的传家之宝,上面刻着双头凤凰的符号,那是共济会智慧最终极的神秘图像。金戒指在灯光下熠熠发亮,猝不及防地激活了他的一段记忆。他回想起绑架彼得的人说过一句古怪的话:你还没开窍,是不是?为什么选中了你?
在这个可怕的瞬间,兰登的思绪猛地坠落、失焦……刹那间,兰登被召到这儿的意图一清二楚了。
十英里外,迈拉克驾车向南行驶在苏特兰林荫道上,他清楚地听见座位旁的震动声。那是彼得·所罗门的iPhone手机,今天,它被证明是很有效的工具。来电显示中出现的是那个黑发飘飘的靓丽中年女人头像。
今天下午,他诱使凯瑟琳来他家里的理由只有一个——确定她是否有能助他一臂之力的资讯。可是,显然,凯瑟琳的哥哥这些年来始终没把他保守的秘密透露给她。
尽管如此,迈拉克到底还是从凯瑟琳那儿挖到了一些信息。这点信息今天让她多活了几个小时。凯瑟琳向他确认她的所有研究都被安全地封闭在她的实验室内。
他必须去摧毁它。
iPhone手机又响了,显示凯瑟琳留了一条语音短信。迈拉克打开短信。“彼得,还是我。你在哪儿?我还在想着和阿贝当医生的谈话……我很担心。你一切都好吗?请打电话给我,我在实验室。”
迈拉克笑了。凯瑟琳应该少担心她哥哥,多担心她自己。他驶离苏特兰林荫道拐入银山路。*SC影影绰绰,围在高高的铁丝护栏中。
兰登的思绪飘向几年前在剑桥的一个冬天早晨。
彼得·所罗门的微笑照亮了暗沉沉的教室。“早上好,罗伯特·兰登。见到我很惊奇吧?”柔和的声音里自有一种威严。“我很抱歉这样跑来见你,罗伯特,但我只占用你几分钟时间就行。有件事我需要问你……面谈。求助。”所罗门压低了声音。“我希望你能考虑一下,替我照看一样东西。这东西对我相当珍贵。”
兰登原本以为会看到一件什么不同凡响的东西。可这小包不过是三英寸见方的小盒子,外面裹着一层褪色的棕色包装纸,扎着细绳。从包裹的大小和分量来看,里面似乎装着石头或金属。他注意到有一侧的细绳谨慎地用蜡封住了,封蜡上有个浮雕蜡印,像是古代的敕令,印有双头凤凰的图案,凤凰胸前饰有数字三十三——这是共济会最高等级的传统符识。
兰登的脸上掠过一丝不自然的笑容,“你是共济会*所中的尊者圣师,不是教皇。这个包裹是你用自己的戒指来封印的?”
所罗门低头看一眼自己手上的戒指,哈哈一笑。“这不是我封的,是我的曾祖父,差不多是一百年前的事了。”所罗门举起戴戒指的手指。“这个共济会戒指是他的。后来传给我的祖父,然后是我父亲……最后到了我手里。”
兰登举起这个小包。“你的曾祖父一百年前封好了这个小包,后来再也没人打开过?”
所罗门微微一笑。“因为时机未到。”
兰登意识到这密封的小盒子与共济会的关系后,忍不住问了一个谁都会想到的问题。“为什么不把它托付给你们共济会的兄弟呢?”
“直觉告诉我,这东西放在共济会以外的地方更安全。如果我父亲对我说的话是正确的,那么,里面所盛之物拥有一种实质性的巨大能量。这个魔符很强大。有人告诉我,拥有它的人也将拥有变混沌为有序的能力。”
那天晚上,兰登独自坐在厨房桌前,看着那个小包,想象着里面会有什么。最后,他只是把这件事情当作彼得的一个怪癖,把那个小包锁进了他家图书室墙上的保险柜里,然后就把这事儿忘得一干二净。直到今天早上。
那个带南方口音的人打来的电话。“噢,教授,我差点儿忘了!”那位助理在给兰登叙述了到达华盛顿以后的安排后说。“所罗门先生还有一件事情。所罗门先生有一个口信留给你:请让罗伯特……把一个我多年前委托他保管的密封小包带来。”
离家前,兰登如约把那个包裹从保险柜里取出,塞进自己的包里。
翠西·唐纳惊讶地盯着眼前等离子屏幕上蜘蛛搜索的结果。
有一个信息看上去尤其有用。
“打开。”凯瑟琳热切地说。
凯瑟琳凑上前去,目光来回扫视着等离子屏幕墙。“这个文件是……编辑过的?”
翠西无法想象这个文件是关于什么的。而该死的“表记”又是什么东西?
凯瑟琳急切地凑向屏幕。“这个文件是从哪儿来的?谁写的?”
这时,iPhone轻声一响,凯瑟琳见到手机屏幕上的名字,压在心里的大石头总算放了下来。
“是我哥哥的短信。”她说着朝翠西瞟了一眼。看完短信,她旋即给阿贝当医生打了电话,依照哥哥的嘱咐约他过来会谈。
兰登突然起了警觉心,佐藤今晚出现在这儿可能和彼得托付给他的小包裹有关。彼得曾警示过兰登:有权势的人想从我这里偷走它。它落到错误的手中将会非常危险。
佐藤向他走近一步,她那双黑眼睛审视着他。“我感到你得到某种启示了?”
兰登觉得自己浑身是汗。“不,不完全是。”他撒了个小谎,“我对彼得手上的数字又有了一个新的想法。”他把底座轻轻倒转过来,这样,彼得伸出的手指就径直指着地面了。手掌上的字符马上变成了——
“SBB?”队长问道。
佐藤露出一丝阴沉的笑容,向安德森点点头。“队长,请跟我来。我有话要跟你单独谈。”
佐藤部长把安德森引到托马斯·杰斐逊铜像旁的安静角落。“队长,”她说,“我相信你很清楚SBB13的确切位置,是吗?”
“当然。”
“你知道里面有些什么?”
“不知道,没去看过。我想差不多有几十年没人使用那个地方了。”
“好,你去把那儿打开。此外,我还需要你做一件事。”佐藤指着那边的教授。“兰登肩上的那个背包。兰登进入这幢大厦时,你的人应该用X光检查过他的包了?我要看一下扫描记录。我要知道他包里放了什么。”
随后,三人便往国会大厦地穴走去。安德森急于赶路,佐藤却又一次埋头摆弄她的黑莓手机。
S154……S153……S152……
“SBB13呢?”兰登问。“那是谁的办公室?”
“不是谁的办公室。SBB是一个私人储藏间,我得说,我也搞不清楚是——”
“安德森队长!”佐藤打断他,自己还是盯着黑莓手机。“你只需要带我们去那儿。”
最后,他们来到一扇沉重的钢制安全门前,门上嵌着一个电子门卡盒。SB层。
安德森说,“SB的意思是‘参议院地下室’。”
迈拉克忍不住笑了,今晚,是他在二十四小时之内第二次进入所罗门的私人领地了。昨晚,他对所罗门的住宅有过一次同样的拜访。
就在彼得的公寓里,迈拉克边喝茶边问道:“你知道吗,你我许多年前见过面。”
所罗门很惊讶。“真的吗?我想不起来了。”
“那是很久以前。”
“对不起,我怕是年纪大了。能提醒一下么?”
迈拉克对着这个世界上他最仇恨的人最后微笑了一下。“很不幸你居然想不起来了。”
只见麻利的一闪,迈拉克从口袋里抽出一个微型器械,一伸手猛然击在对方胸膛上。伴随着一道蓝光,咝咝作响的泰瑟枪在放电,一百万伏的电流瞬间击入彼得·所罗门的胸膛。他双眼瞪圆,一动不动地瘫坐在椅子上。
所罗门大口喘息着。“…你想要什么?”
“你有一个秘密。今晚你得和我一起分享它。”
所罗门挣扎着抬起下颏,看清了迈拉克的眼睛。“我不……不明白。”
迈拉克又喝了一口茶,把茶杯搁在杯垫上。“十年前,你对我说过同样的话,就是你母亲死去的那个晚上。”
所罗门的眼睛陡然睁大了。“你……?”
“她本来不会死的。如果你给了我我要的东西……”
大概是认出了他,这长者的面庞一下子惊恐地扭歪了……而且满脸疑虑。
“我警告过你,如果你扣下扳机,我永远都不会放过你。”
迈拉克二话不说,便将那块带有交织字母花纹的餐巾塞进所罗门嘴里。然后把这个全身瘫软的人扛到自己宽厚的肩膀上,向私人电梯走去。出门时,他在过道桌子上拾起所罗门的iPhone和钥匙。
今晚你要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诉我,迈拉克想。包括多年前你为何要把我扔在那儿等死。
SB层。参议院地下室。
跟着他们越往下走,罗伯特·兰登的幽闭恐惧症状就越明显。佐藤部长一边走一边在黑莓手机上敲字。兰登从她戒备的神态中觉出她在怀疑自己。
“教授,”佐藤突然从黑莓手机上抬起头来,“尽管你一再坚持说你今晚不知道为什么会被召到这儿,可你也许能提供一些有关彼得·所罗门的戒指的线索。你注意到镌在戒指指圈上的字了吗?上面的字样是‘一切展露于三十三等级’。我的工作人员说,当他们重复检验‘第三十三等级’和‘入口’与共济会之间的关联名词时,结果出来了几百条和‘金字塔’字样相关的词条,这是怎么回事?”
“这也不必奇怪,”兰登说,“埃及金字塔的建造者们是现代石匠的前辈,金字塔和埃及的主题,在共济会符号体系中相当普遍。金字塔主要象征启蒙。这是一种古代建筑学符号元素,表明古人有能力冲破大地的束缚,向着天堂和金色的太阳上升,最终升到光明的至高源头。”
“据我的工作人员说,”她继续道,“这个符号和今晚的事情似乎还有更密切的关系。他们告诉我,有一个流传广泛的传说,说是在华盛顿另有一个金字塔——这个金字塔跟共济会和古代奥义关系尤深。”
兰登这才意识到她指的是什么。“共济会金字塔是华盛顿特区流传时间最长久的神话之一,可能起因于美国国玺上的金字塔吧。”
“可是这个神话和古代奥义直接有关,是吗?”
“没错,就和其他许多神话一样。古代奥义是历史上流传下来的无数传说的基础——由圣殿骑士、玫瑰十字会、光明会、西班牙光照派成员守护的具有极大能量的智慧——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这些传说的基础就是古代奥义……而共济会金字塔只是其中的一例……直到人类已准备好面对这一令人畏惧的力量、用这一智慧进行交流的那一天。根据这一神话,共济会给他们伟大的金字塔冠以一颗闪亮的纯金尖顶石,示意内有珍贵财产——也就是能赋予人类能量、使人类发挥全部潜能的古代智慧。一句话:使凡人神化。”
“夫人,”安德森打断了他们,指着十英尺外的另一扇安全门。“我们差不多要到了。”
他们跟着警卫队长通过了安全门,门里是条狭窄的通道。这是兰登他见过的最长的通道。这条过道几乎等同于国会大厦东翼地基的全部长度。
“队长,”一个警卫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他顺着过道跑向他们,手里举着一把钥匙。“对不起,夫人,花了几分钟才找到。我们没有找到SBB的主钥匙。这是从备用钥匙盒里找来的。”
“原来那把不见了?”安德森问,他非常惊讶。
“也许丢了,”警卫气喘吁吁地回答说,“好多年都没人要求来这儿。”
安德森接过钥匙。“SBB13没有第二把钥匙了?”
警卫的对讲机咔啦咔啦响了一阵,一个声音回答说:“是的,发现了。非常奇怪。我们用电脑搜索时没看见有什么结果,可是这份硬拷贝记录上却说SBB所有的储藏间都在二十年前被清空不再使用了。现在这些房间都被列入未被使用空间。”他停了一下。“除了SBB13。”
安德森抓过对讲机。“我是队长。你说什么,除了SBB13?”
“是的,夫人,”那个声音回答,“我在这里找到一个手写的记号,把SBB13标上了‘私用’字样。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这好像是建筑师亲手写的,还有他的首字母签字。”
兰登知道建筑师这个词此时指的不是设计国会大厦的那个人,而是管理它的人,相当于建筑经理,被任命为国会大厦建筑师的人要对包括维修、翻新、安全、雇用员工和政府签租办公室等所有事务负责。
“奇怪的是……”无线电里的声音说,“那个建筑师标注的‘私用’字样旁边写着彼得·所罗门使用。”
兰登、佐藤和安德森都震惊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我猜,夫人,”那个声音继续道,“所罗门先生有SBB的原配主钥匙,以及通往SBB13的所需的钥匙。”
沃伦·巴拉米,国会大厦的建筑师,他走进来,彬彬有礼地点头谢过努涅兹。二十五年来,巴拉米一直是国会大厦的主管。他刚刚赶到,询问警卫,“安德森队长在哪里?”
“和中央情报局安全部的佐藤部长一起到地下室去了。”
巴拉米的眼睛担忧地睁大了,“中央情报局的人在这里?”
“是的,先生,事件刚发生,佐藤部长就来了。”
“他们往底下那一层去了。”努涅兹急忙跟上他。
巴拉米回头满腹疑虑地看了一眼。“往底下去了?为什么?”
努涅兹掏出无线电对讲机。“我通报队长你要下去了。”
“不。”巴拉米的眼里闪过一丝威胁的神色。“我宁愿不通报他们。”
翠西·唐纳走进*SC大堂,抬头一看便吃了一惊。阿贝当医生那身剪裁完美的西服令他看起来几乎说得上颇有贵族气派。
“我是凯瑟琳的助手。她让我来带你去实验室。”
翠西注意到他对所有的东西都极有兴趣,便把*SC的大致概况给他介绍了一下,包括各个不同的舱室及其功能。
“难以置信。”阿贝当医生说。“那么,凯瑟琳和彼得的实验室在哪里?”
“第五舱室,”翠西说,“这条过道一直通到底就是。”
阿贝当突然停下了,转向右边,看着那个小窗子。“我的天!你看到那个了吗?”
翠西大笑起来。“是的,那是第三舱室。他们叫它‘水舱’。那里面有三千多加仑的液态乙醇。记得我刚才提到的巨型鱿鱼尸体吗?”
阿贝当医生显然被这鱿鱼搞得欣喜不已,似乎眼睛都离不开玻璃窗了。
“好啦,好啦,”翠西终于说话了,一边大笑一边把她的钥匙卡插进锁槽,同时键入她的个人识别码。“来吧,我带你看鱿鱼去。”
迈拉克走进第三舱室光线昏暗的室内,他扫视了一下四周的安全摄像头。凯瑟琳胖乎乎的助手一边跟着进了门,一边叽叽喳喳地说着这个舱室的物种。迈拉克根本没在听她的。他对巨型鱿鱼毫无兴趣。他有兴趣的只是利用这个隐秘空间解决一个未曾料到的问题。
SBB13与其他房间不同,它紧闭着。
警卫队长有些不安,但他还是伸出手,拽住沉重的铁制门把手往下按。门把手纹丝不动。他把手电筒的光照上去,查看那个老式的锁板和钥匙孔。安德森掏出从上面主入口处拿来的钥匙,但是根本就插不进。
“开枪射穿这锁,”她说着,点头示意瞄准钥匙孔下面的锁板。
枪声响了三下。兰登感到耳膜都给炸开了。她疯了吗?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枪声简直震耳欲聋。
锁裂了,四周的木头都碎裂开来。锁开了,房门震开了一条缝。
佐藤用手里的枪管顶在门上推了一下。房门滑向了黑暗的空间。
安德森走进去,用手电筒照着地板上,仔细地搜索着肮脏空荡的室内地板。这房间和其他房间一样——是一个狭长的空间。墙壁都是粗糙的石头,看上去像是个古代的牢房。但那恶臭味……
一个骷髅头摆放在一张抵靠着后墙的摇摇欲坠的桌子上。两条人腿骨摆放在两边,桌上还有一些精心布置的物件——一个古代沙漏、一个水晶瓶、一支蜡烛、两个盛着粉末的碟子,还有一张纸。桌子一旁的墙边立着一把模样狰狞的长柄镰刀。
佐藤走进房间。“哦,看起来……彼得·所罗门的秘密比我想象中还要多。”
鱿鱼水箱像是把并置的一排玻璃电话亭熔结到一起。在这具透明的长棺材里,盘旋着一个挺吓人的东西,通体惨白,形状模糊。迈拉克低头看着这玩意儿球根状似囊的脑袋,还有篮球大小的眼睛。“那个腔棘鱼类几乎算得上是英俊啦,”他说。
“让你瞧一下它发亮的样子。”
翠西翻开水箱盖,酒精味冲了出来,她俯身探进水箱,打开液体线上面的开关。一道荧光闪了几下,瞬即照亮了整个水箱底部。鱿鱼被照得通体透亮。
突然,一只宽大的手掌捂住了她的嘴,把她的脑袋向后扳去。紧接着,一条强壮有力的胳膊挟住了她,她被紧箍在一个坚如磐石的胸膛前。有一刻工夫,翠西被这突袭弄晕了。
这男人在她胸前摸索着,搜到她的钥匙卡后狠狠一拽。钥匙绳在她脖颈后勒得火辣辣的,然后绷断了,掉在他们脚下的地板上。她竭力挣扎,但根本不是这男人的对手。他弯下身把嘴巴凑近她耳边悄声说:“把你的个人识别码告诉我。”男人说。
一阵冰冷的寒意在她体内翻腾,翠西拼命扭动身子,抽出一条胳膊去抓男人的眼睛。指甲触到那人的脸颊,便狠狠地往下一抠。那人脸上马上现出四道抓痕。翠西这时意识到他脸上的深色条纹并不是血,那人涂的底妆被她抠掉了,露出了里面的刺青。
她的眼睛灼痛不已,可以清楚地看见沉在下面的那条鱿鱼苍白的身体。
“说,”他把她的脸再往下揿,“是什么?”
她的喉咙也开始冒火。“零-八-零-四!”她叫喊着,透不过气来。“放开我,零-八-零-四!”
佐藤走向桌上的物品。安德森想用手电筒为她照明,但光柱开始变暗了。他轻轻拍打着电筒底部,想让光变得亮一些。
兰登知道,摆在这儿的物件都是精心挑选布置的。“这是转变的符号。”他告诉她。在走到桌前加入他们的途中,那种受拘的感觉如影随形,“这个骷髅,代表了人经由腐烂而变身的形象,提醒我们终有一天,我们都将卸下必死的肉身。硫磺和盐是促进转变的炼金术催化剂。沙漏代表转变过程中时间的力量。”他指着那支蜡烛说:“而这蜡烛代表非常重要的原始之火,以及人从愚昧无知中的觉醒——经由光明的转变。”
安德森的手电筒又偏闪了一下,佐藤转身朝他大发脾气。“看在上帝分上,这也要我多说吗?”她把手伸进口袋掏出打火机,拇指一摁,举起火光去点桌上那支蜡烛。蜡烛芯噼啪响着燃了起来,幽灵似的光照亮了一小片地方,长长的阴影投射在后面的石墙上……
烛光突然闪了一下,好像有一股气流吹过,暗了一下马上又亮起来。
“奇怪,”安德森说。“但愿不是谁把上楼的门给关上了。”他走出房间钻进了黑暗的过道。
兰登几乎没有注意到他的离去。他的眼睛突然被后墙吸引过去了。刚才,这堵后墙看上去似乎微光闪烁,好像有一波能量穿墙而过。他试探地伸出手去,直到他的手指触碰到房间后部的表面。“这不是墙壁。”他喊道。“是帆布。”
“可它是鼓起来的。”佐藤很快地说。
兰登远远地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把帆布向后压去,然后惊跳着把手抽回。后面是空的!兰登的心狂跳起来。他伸手抓住帆布的边缘,慢慢地把这块织物扯向一边。隐藏在帆布帘子后面的是一个从墙上抠出的完美的方形墙洞,横向大约有三英尺宽,显然是挖去了上下整排的墙砖。藏在里面的那东西大约九英寸高,是一个花岗岩雕刻品。在烛光的照耀下,四个棱面都显露出打磨后的光洁、精美。石头金字塔?
“那么,也许你可以重新评估一下这件东西和隐藏在华盛顿的共济会金字塔的关系了?”她的声音几乎接近自鸣得意。
“夫人,”兰登马上回答,“这个小金字塔不是共济会金字塔。”这个小金字塔——没有尖顶——甚至都算不上一个真正的金字塔。没有尖顶,这就完全变成了另一种符号,就是所谓的“未完成的金字塔”,这个符号提醒人们的是,发挥潜能、升华到最高境界是一项旷日持久的重任。不过,很少有人意识到这是地球上被印制得最多的符号。已印行了两百多亿。
“把它搬下来,”佐藤手指着那个金字塔,对安德森说,“我要仔细检查一下。”
部长把蜡烛挪近金字塔,仔细研究着打磨过的表面。她用瘦巴巴的手指慢慢地抚过去,检查着平顶上的每一英寸,接着又研究侧边。她的手转到金字塔后面,失望地皱了皱眉头。“教授,你刚才说共济会金字塔是为了保守一个秘密而造的。”
兰登点点头,他有点被*了。“是的,即便他发现了这个信息,也有可能根本就读不懂。根据传说,金字塔的秘密是用符号编写的,无法被破译……除了最配得上的人。”
佐藤的嘴角闪过一丝微笑。“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你会被召到这儿来了。”
佐藤平静地把金字塔在桌上转了一百八十度。金字塔的四个棱面在烛光下闪闪发光。
罗伯特·兰登惊讶地瞪着它。
“一种古代密码语言,”佐藤头也不抬就说,“告诉我,这能算得上吗?”
这是金字塔刚显露出来的一面,光滑的石面上刻着十六个字符的组合图形。
他当即就认出来了——这是一种十七世纪编成密码的符号语言。兰登很清楚破译的方法。
佐藤的黑莓手机大声响起来,她从口袋里抽出手机,看着发过来的信息。“安德森队长,和你私下说句话,可以吗?”安德森跟着佐藤走进暗黑的过道时,“给你看一样东西。”她悄声说,把黑莓手机递给安德森。
安德森接过手机眯缝着眼看那个亮着的屏幕。上面显示的是一张黑白图片——X光射线下兰登的包。在兰登的包里,有一个物体比任何部分都要亮。显然,物质密度极高,这个物体混杂在其他一些晦暗的物件里就像一件闪光的珠宝。这件东西的形状是确凿无疑的。
安德森抬头惊讶地看着佐藤。“那兰登为什么没有提起?”
突然,过道里一阵微弱的窸窣声引起了安德森的注意。他吃了一惊,用手电筒照了照黑暗的过道。在快要熄灭的灯光的映照下,过道里空无一人,只有一排打开的门。
“喂?”安德森喊。“有人吗?”
兰登独自站在点着烛光的房间里,手指抚过刻着铭文的金字塔锋利的边缘。佐藤的声音在他背后轰然响起。“教授,我刚才收到了一条新的信息,我已经受够你的谎言了。”
兰登迷惑不解地看着屏幕,那上面显示着一张黑白图片,但那个明亮的东西正是一个清楚的小尖顶金字塔。
兰登看着佐藤。“这是什么?”
佐藤尖后的声音划破了潮湿的空气。“你今天晚上一直把这玩意儿带在包里!”
“我——”兰登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他回头看着桌上被截了顶的金字塔。它的顶端是平的——这个空缺的区域象征性地等待着它的最后一小部分——将使它由“未完成金字塔”变身为“真正的金字塔”的那一小部分。
兰登现在意识到,他一直带在身上的其实根本不是金字塔,这是尖顶石。此刻,他明白了为什么只有他才能解开这个神秘金字塔之谜。
当彼得告诉兰登这里面藏的是一件宝器时,兰登还大笑了一通。现在他明白了,这个尖顶石是一件宝器,但不是有魔力的那种……而是更古老的“宝物”。远在宝器包含具有魔力之层内涵之前,它还有另外一个意思——“完成”。
佐藤目不转睛地观察着他。“作为一个聪明人,教授,你今晚作出的选择很愚蠢。对一个情报官员说谎?有意阻挠中央情报局的调查?”
“我可以解释,如果你让我说的话。”
“你去中央情报局总部解释吧。现在,我要拘捕你。”
兰登的身子变得僵硬起来。“你不可能当真。”但佐藤已经转向门口的安德森。“队长,”她说,“把石头金字塔放到兰登的包里,带上它。我来监管兰登先生。给我你的武器,可以吗?”
兰登看着这一切,仿佛坠入梦中。
这时安德森走到兰登身边,一把从他肩上夺下包,掠过桌面然后放在椅子上。他拽开背包拉链,撑开包,举起桌上沉重的金字塔搁进了包里。
突然,过道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一个黑色的人影出现在门口,冲进房间,迅速冲向安德森背后,低下肩膀,从背后把安德森往前一顶。队长向前扑了过去,他的脑袋撞到石壁龛的边缘,重重地倒在桌上,人腿骨和其他遗物都飞了出去。沙漏在地板上散落开来。蜡烛也倒在地板上,但仍然亮着。
混乱中,佐藤摇晃着,举起了枪,但闯入者抓起一根腿骨猛甩过来,腿骨击中了她的肩膀。佐藤痛得大叫一声,往后退了几步,手里的枪也掉了。新来者把枪踢开,立刻转向兰登。这个人身材高大颀长,是一个兰登之前从未见过的非裔美国人。
“拿上金字塔!”这个人命令道,“跟我来!”
兰登跟着他,迅速登上陌生的楼梯。刚才那几分钟简直混乱至极,直觉告诉他可以相信这个陌生人。除了把他从佐藤的拘捕中解救出来之外,这个人的冒险行动还保住了彼得·所罗门的神秘金字塔。不管这金字塔是什么。虽然他的动机仍是个谜,但兰登已在这男人手指上瞥见了作为凭证的金戒指——共济会戒指——微光泛动的戒面上刻有双头凤凰和数字三十三。这人和彼得·所罗门不仅是彼此信赖的朋友,还是最高等级的共济会兄弟。
年长者在前面领着路,顺着剧院边上的通道跑出主入口处,进入一个灯光明亮的大型中庭。兰登现在意识到他们是在访客中心了,今天晚上早些时候,他就是从这里进来的。
这人找出一把钥匙,从钥匙环上摘下来,插进门上的锁孔里。他拽开钢门把钥匙扔给警卫。“把门从外面锁上。尽可能照原样重新贴上胶带。把钥匙装进口袋里,对任何人都不要说什么,包括队长。明白了吗,努涅兹警官?”
“兰登教授,”他们顺着一条看上去很现代的过道迅速地大步向前走,这里显然还在修建中,“我的名字是沃伦·巴拉米,彼得·所罗门是我亲密的朋友。”
“彼得有大麻烦了,他的手……”
“我知道。”巴拉米的声音很阴沉。“恐怕这还不是最糟糕的部分。”
此时,迈拉克步出了第三舱室,迅速地大步走在*SC前往第五舱室的主通道上。他手里捏着翠西的钥匙卡,平静地悄声念道:“零-八-零-四。”
还有一些别的事情在他脑子里盘桓。迈拉克收到一条来自国会大厦的紧急信息。金字塔以及尖顶石都被罗伯特·兰登拿到了。
他拿出手机,等待接通。“教授,我听说你突然有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同伴?”
兰登感到一阵冰冷的寒意。“彼得到底在什么地方?”他问道,声音在封闭的通道里回响着。在兰登身边的沃伦·巴拉米迅速向他投来关注的一瞥,显出担忧的神色,并示意兰登继续前行。
“别担心。”那个声音说,“我告诉过你,彼得在某个安全的地方。”
“疯子的保证对我毫无意义。”
“疯子?教授,你肯定很欣赏我今晚在遵照古代礼仪约定表现的敬畏之意。让‘神秘之手’把你带到了一个入口——这个有望揭示古代智慧的金字塔。我知道它现在在你手上。”
“你以为这就是共济会金字塔?”兰登问。“这只是一大块石头。”
“兰登先生,共济会金字塔的确是用以保护古代奥义的,但是用一种你显然还没有领会的迂回方式。彼得从来没有告诉你吗?共济会金字塔的能量,不在于揭示奥义本身……而是揭示隐藏奥义的地点。”
兰登恍然大悟。“你说这个金字塔……是一张地图?”
“我建议你马上研究这个地图,”迈拉克说,“我今天就需要这个信息。”
“今天?!现在已经过九点了!”
凯瑟琳·所罗门又看了一下表。到出口处打开了防辐射门,向着空旷的黑暗张望着。“翠西?”她向外喊了一声,声音沉没在黑暗中。
这时,手机响了,凯瑟琳看了看来电显示上的名字,嘴边掠过一丝泛红的微笑。今晚还会有更多怪事吗?她迅速打开手机翻盖。“别告诉我,”她开玩笑地说,“书蠹王老五正在寻找单身的意念科学学者?”
“凯瑟琳!”这个低沉的声音正是罗伯特·兰登。“感谢上帝,你没事。”
“我当然没事,”她困惑地回应道,“只不过,自去年夏天彼得家中的聚会之后,你就再也没来过电话。”
“今晚发生了一些事情。请听我说。彼得现在有了大麻烦。”
凯瑟琳的微笑消失了。“你在说什么?”
“彼得……”兰登犹豫了一下,好像在斟酌合适的用词。“被绑架了。肯定是今天早些时候发生的,也许是昨天……凯瑟琳,我觉得你可能会有危险,赶快出去!”
紧接着,在*SC大楼另一端的门卫室电话就响了。
“凯利,我是凯瑟琳·所罗门!翠西在哪儿?你在监视器里看见她了吗?”她的声音非常焦急,几乎透不过气来。
警卫麻利地操作视频控制杆,快速搜索数字显示器里的录像。“噢,等等,我倒回去看一下……我看到翠西和你的客人离开了大堂……他们顺着过道走……快进……那位先生是一个人走出水舱的。……所罗门女士,我们遇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凯瑟琳一边盲目地飞跑在似乎长得无尽无边的地毯上,一边把手机贴在耳边。每一次脚步偏离地毯时,她都会转回正道,在一片漆黑中疾速前行。
“他现在在哪里?”凯瑟琳气喘吁吁地问警卫。
警卫停了一下。“夫人,你没理解。我还在快进中。这是回放的录像。这是已经发生过的情景。”
凯瑟琳猛地刹住脚步,在漆黑的深渊中停了下来。“他已经打开第五舱室的门了?”
他就在这儿。
瞬息之间,凯瑟琳意识到这整个空间里惟一的光亮来自她的手机,正映出她脸部的一侧。“呼叫请求帮助,”她轻声对警卫说,“去水舱帮助翠西。”然后她平静地盖上手机,亮光消逝了。
她周围是完全的黑暗。
她一动不动地站着,尽可能把呼吸放轻。过了片刻,一股浓烈的乙醇气味从她面前的黑暗中飘过来。气味变得越来越强烈。她可以感觉到有人向她靠近……几步开外,衣服的摩挲声突然冲向她面前的黑暗。凯瑟琳立即闪身躲开,但一条强壮有力的胳膊挡住了她,黑暗中,那双手摸索着拼命想抓住目标。这只虎钳般的手抓住了她,她转过身子,那只手又猛地扯住她的后背把她揪过去。
凯瑟琳胳膊向后一甩,从实验室工作服里挣脱开去。突然间,凯瑟琳·所罗门发现自己在一片漆黑的无尽深渊中,完全盲目地向前冲去,却浑然不知出口的路在哪里。
迈拉克*上身。衣袖发散的乙醇气息对他不利,于是他把它变成一个优势,他脱下衬衫和外套,用它来逼近他的猎物。不管哪种情况,她都死定了。没人能很快进入第五舱室,迈拉克已经用非常野蛮却有效的技巧把门外电子键区破坏了。
突然,迈拉克万分惊愕地在黑暗中看见远处有一丝微弱的亮光,他意识到凯瑟琳犯了个致命的判断错误。她打手机呼救?!迈拉克猛地跳起,冲向飘浮着的亮光,他知道必须在凯瑟琳打完报警电话前把她拿住。迈拉克的手指狠狠地戳进坚实的墙里,接着他的头也撞到了墙上,砸在一根钢制的桁条上。他痛得嚎叫起来,翻身摔倒在墙边。他一边咒骂一边竭力站起身。原来,凯瑟琳机智地将翻了盖的手机搁在了那上面。
凯瑟琳又跑起来。她现在能听到那个袭击者拖着很响的脚步声跟在她身后,顺着墙边摸索着朝她这个方向过来了。但是,另外一个声音更让她心惊肉跳——远处,警卫在用手电筒有节奏地敲打着第五舱室的门。
虽然这声音很可怕,但敲门的位置给凯瑟琳指示了明确的方位。她现在能够想象出自己在第五舱室的位置了。凯瑟琳在黑暗中胡乱摸索着,终于触到了一个硕大的金属把手。她抓住它使出全身力量往后拽,试图拉开这道门。但门纹丝不动。她又试了一下。还是不行。
袭击者的声音离她越来越近了,朝着她发出响声之处袭来。这扇备用门锁上了!她在极度惊慌中把门摸了个遍,想在表面找到门闩或是控制杆什么的。突然,她的手碰到了一根垂直的杆子,她顺着杆子摸下去,身子蹲下摸到了杆子底部,发现是插入水泥地面的。保安插销!她用腿合力去撬,把它从插槽中抽出。
巨大的金属门似乎没见撼动,但有一丝月光透进了第五舱室。凯瑟琳又拉了一下,从外面透进来的光柱更大了。再多一点儿!她最后又拽了一下,感觉到袭击者离她只有两三英尺的距离了。凯瑟琳向光亮处一跃,扭动着纤细的身体挤进豁开的门缝。可是,突然有只手蓦地从黑暗中伸出,抓住了她,要把她重新拉进门内的黑暗中。她的身子被那只布满刺青的粗大胳膊从门缝里拖了进来,可怕的胳膊扭曲转动着就像一条想抓住她的愤怒的蛇。
凯瑟琳扭转身体挣脱了,顺着第五舱室长长的外墙夺路而逃。这当儿,凯瑟琳意识到她还有最后一张牌。
她没有顺势拐弯,却突然冲向左边,离开了那幢建筑,跑上了草坪。她紧闭双眼,两手紧捂着脸,不顾一切地冲过草坪。这个动作激活了安全照明灯,刹那间第五舱室周围的夜晚变得亮如白昼。凯瑟琳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痛苦的尖叫,强烈的泛光灯以超过二千五百万支光的亮度灼射着那个袭击者过于放大的瞳孔。她听见他跌倒在碎石地面上。
凯瑟琳仍然两眼紧闭不辨东南西北地在草坪上狂奔。当感觉到已远离房屋和灯光时,她才把眼睛睁开,辨明方向后在黑暗中往前飞奔。她的沃尔沃钥匙总是留在老地方,引擎轰鸣着发动起来,她打开了前灯,却照出一个恐怖的人影。
一个可怕的怪物正向她冲来。前灯映照着一个光脑壳、*着胸膛的野兽,皮肤上文满了刻度、符号和文字。他吼叫着冲向耀眼的车灯,举起双手遮在眼前,像是一个洞穴野兽初次见到了阳光。她伸手去抓离合器变速杆,但突然间,他就到了眼前,手肘猛地击破了车窗,防弹玻璃撒在她膝盖上。
一只粗大的布满刻度刺青的胳膊伸进车窗,在昏暗中摸到了她的脖子。她把车往后倒去,但袭击者的手紧紧地掐住了她的喉咙,用难以想象的力气死掐下去。她拼命扭头想挣脱出来,突然,她与他面对面瞪视着对方。四道深深的像是指甲的划痕,抓开了他的化妆表层,露出里面的刺青。他的眼睛*地瞪着她。
“我本该在十年前就杀掉你,”他嚎叫道,“就是我杀死你母亲的那天晚上。”
他的话激起了凯瑟琳的可怕记忆:他眼里的野性——她以前曾见到过。是他。如果不是脖子被紧紧掐住,她会失声尖叫起来。
她的脚猛地踏到了油门,汽车晃动着向后退去,那人被汽车拖曳着,差点把她的脖子扭断。沃尔沃因倾斜的角度过大而差点翻倒。凯瑟琳觉得在他的重力下脖子就要被掐断了。突然,树枝刮过车子侧面,拍打着车窗,重压消失了。
汽车呼地穿过常青树丛冲进上层停车场。凯瑟琳刹住车。下面,那个*上身的人从地上爬起来,瞪着她的前灯。他以可怕的镇定神情举起一条布满刺青的胳膊,笔直地指着她。
四人一组的中央情报局行动组已经到达,马上要去追踪兰登和巴拉米。
而阅览室里,罗伯特·兰登挂断手机,心里的担忧越来越深。凯瑟琳没接电话?
在国会图书馆灯光昏暗的通道里,罗伯特·兰登一路跟随沃伦·巴拉米穿过这个还在施工的区域,一边竭力克制着对凯瑟琳的深切担忧。
两人上楼后,进入一个饰有意大利大理石、灰泥墙面上贴饰着金叶子的宽阔门厅。门厅内一路排开八对雕像——塑造的都是女神密涅瓦。“我们可以在那边谈。”巴拉米说,他领着兰登走过防弹玻璃柜,里面陈列着图书馆最珍贵的两本书——《美因茨大圣经》,一四五〇年代的抄本;还有《谷腾堡圣经》的美国藏本,这是世界上仅有的三部善本中的一部。
“好了,教授,我们来仔细研究一下。”巴拉米问。“我想你能认得出这种语言吧?”
“当然。”兰登回答,眼睛看着这十六个符号。
这种符号曾在早期共济会兄弟中用作秘密交流的编码语言。但这种密码编制方式很早以前就已经弃用了,原因很简单——它太容易破译了。
巴拉米坐在兰登旁边。他刚刚也打了一个电话,给一个声称能为他们提供庇护所——一个安全的藏身处的人。不幸的是,那人也没接电话。巴拉米给他留了电话录音,要他马上拨打兰登的手机。
“我会试着再打给他,”他对兰登说,“但这会儿,我们得靠自己了。我们需要讨论一下关于这个金字塔的问题。”
兰登从巴拉米手里接过活动铅笔,在纸上写下共济会密码中最普通的解码密钥。这个解码密钥由四个字母格组成——两个不带点字母格和两个带点字母格——按顺序一一填入字母。字母表里每一个字母现在都按顺序被塞进一个独具形状的栏位。这样,每一个字母所占栏位的形状就成为与字母对应的符号。这种体系实在太简单了,几乎就是幼儿级水平。
为了破解这个密码,他所要做的就是找到与解码密钥相匹配的形状,把字母替换进去。
兰登写下了V、S、O、E……他一路继续下去,很快就找齐了所有符号的对应字母。可是,当他垂目瞪视着已经完成的工作时,却发出了一声迷惑的叹息。
冬天的寒风刮进破碎的车窗,凯瑟琳颤抖了一下,毫无疑问,就是他。她永远都不会忘记他眼里恶魔般残忍的神情。警探搜寻了好几个星期,却没有找到他的尸体,后来,他们认定他已经被水流冲到切萨皮克湾去了。
回忆往事,凯瑟琳又陷入疑惧之中。那恰好就是十年前发生的事儿。圣诞节。凯瑟琳、彼得、他们的母亲——她的全部家庭成员——聚集在波托马克的大宅里。
母亲按老习惯在厨房里忙碌着,开心地为两个孩子准备节日家宴。满屋子都是烤鹿肉、萝卜肉汁、大蒜酱土豆的香气,让人闻着就想流口水。在母亲准备家宴时,凯瑟琳和哥哥坐在暖房里聊着她最近为之着迷的事情——一门名为“意念科学”的学问。
凯瑟琳告诉彼得,她一直想做一些这方面的实验,也从他的眼里看出了被激发的强烈兴趣。凯瑟琳很高兴能在这个圣诞节里给哥哥一些积极的鼓舞,因为这个节日在他们家中已成了一个可怕的悲剧提醒日。
彼得的儿子,扎伽利。
凯瑟琳侄子的二十一岁生日也是他的最后一个生日。这个家庭经历过一场噩梦,而她的哥哥直到最近才似乎重新开始露出笑容。
扎伽利成熟较晚,他意志薄弱而又笨拙,却又是一个反叛性十足的愤怒青少年,执意要和所罗门家族决裂。他被一家私立高中开除,跟一帮出名的坏孩子鬼混在一起,避开父母严格而又慈爱的苦心教导。
所罗门家族有一个延续几世纪之久的传统,即每一个所罗门家族的孩子都会在十八岁生日时得到一份数额相当惊人的财产。因为他们家的人相信,人生起步之初的馈赠比晚岁的获得更有意义。更何况,把一大笔所罗门的财富交给意气风发的年轻继承者,正是家族财富得以持续增长的关键。
一俟大笔财产到手,扎伽利立马离家出走,家里他的所有物品一样都没带走。几个月后他再次露面,是在那些小报的花边新闻栏里:口含金匙的花花公子在欧洲穷奢极侈。
那些小报乐此不疲地刊载了扎伽利的*奢侈。游艇上的*派对、喝得烂醉恍惚中大跳迪斯科的照片已经让所罗门家族难以接受,但当报纸报道扎迦利在东欧携带可卡因过海关被逮捕时,这个任性少年的照片让他们由悲哀转向恐惧——大阔佬所罗门在土耳其琅珰入狱。
那个监狱名叫索根立克。彼得·所罗门亲自飞去土耳其想把他带回来。结果却是空手而返,甚至都没被准许让他见上扎伽利一面。但两天后,彼得接到一个可怕的国际长途电话。第二天早上,报纸的标题是:所罗门家族继承人在狱中被谋杀。
彼得的妻子不肯原谅他未能让扎伽利获释,他们的婚姻六个月后解体。彼得从那以后就一直单身。
几年以后,凯瑟琳、彼得和他们的母亲伊莎贝尔才能一起平静地过圣诞节。
这时,冷不丁的,他们身后响起一个声音。
“嗨,所罗门一家子。”那个轻飘飘的声音说。
凯瑟琳和她哥哥大吃一惊,转过身去,看见一个肌肉发达、身材魁伟的家伙进了暖房。那人头上的黑色滑雪面罩遮住了整个面孔,只露出一双眼睛,闪着野性和凶残的目光。
彼得马上站起来。“你是谁?!你怎么进来的?”
“我和你的小男孩扎伽利是在监狱里认识的,他把藏大门钥匙的地方告诉了我,”那陌生人举着一把旧钥匙,像野兽一样狞笑着,“在我拿棍子打死他之前。”
彼得的嘴巴愕然大张。
一把手枪突然出现,指着彼得的胸膛。“坐下。他把金字塔的事儿告诉我了。”
金字塔?凯瑟琳又迷惑又恐惧。什么金字塔?
他的哥哥倨傲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这个入侵者转身把枪对准凯瑟琳的脸。“现在呢?”
彼得的眼睛充满了恐惧。“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不知道你要的是什么!”
“再对我撒一次谎。”他说着,仍把枪对准凯瑟琳。“我发誓我会把她从你这儿带走。”他笑了。“扎伽利说过,你这小妹妹比你任何东西都宝贵——”
“怎么回事?”凯瑟琳的母亲大喊一声冲进了屋子,手里拿着彼得的勃朗宁奇托利猎枪——正对着这人的胸膛。入侵者转身向她,愤怒的七十五岁老太太毫不犹豫地开了火,屋子里响起震耳欲聋的枪声。入侵者踉跄地后退一步,手中的枪发疯似的向四面八方射开去,他跌倒时击碎的玻璃纷纷落地,他随即奋力冲出玻璃门,手枪掉落在地上。
彼得马上俯身捡起手枪。
凯瑟琳眼看着母亲死在了自己的怀里。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凯瑟琳听到远处树林里传来一声枪响。最后,暖房的门猛地打开,她哥哥彼得神色疯狂地冲进来,枪还握在手上。
迈拉克转身绕过一幢建筑物飞快地跑向第五舱室敞开的备用门。凯瑟琳的逃跑不在他的预料中……这很麻烦。现在,她不仅知道迈拉克的住处,还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
“立方体”里灯火通明,走进那个无菌空间,他眯缝起眼睛打量令人眼花缭乱的设备。他找到了两台全息数据储存设备。就像彼得说的完全一样。迈拉克很难想象这些小匣子能够改变人类发展的轨迹,但在所有的催化剂中,真相是最有效的。
他打定主意要消灭这些真相。这里有氢气罐,氢气只有在冷冻的条件下才能保持液态,当温度升高时,它就开始蒸腾为气态,比液态更加易燃……
华盛顿特区处理九一一报警电话的接线员,今晚出乎意料地忙个不停。橄榄球赛,啤酒,还有满月之夜,她正这么想着,又一个紧急电话显示在屏幕上,那是阿纳卡斯蒂亚苏特兰林荫道一个加油站的付费电话。“九一一报警中心,”她回应道。“你有什么紧急情况?”
“我刚才在史密森博物馆支持中心遭到了袭击,”一个惊慌失措的女人说,“请派警察过来!银山路4210号!”
“好的,请说慢点,”接线员说,“你需要——”
“我需要你再派警察到卡洛拉马高地去,我认为我哥哥被绑架了!”
SOEU
ATUN
CSAS
VUNJ
兰登对着这字母格研究了好长时间,思忖着这些字母中隐含的意义——隐藏的单词、颠倒的排列顺序、其他任何线索——却一无所获。
“共济会金字塔,”巴拉米解释道,“据说是将秘密守护在多层遮蔽物之下。每当你揭开一道帘幕,就会面对另一道帘幕。那个尖顶石,我猜上面也是有铭文的,可以告诉你怎样破译金字塔。”
兰登看了一眼桌上的方形小包。听了巴拉米的话,他现在明白了尖顶石和金字塔是“分割式密码”——一套密码分成几个部分。古希腊人想要保存秘密信息时,就把它刻在一块黏土简片上,然后把简片分成几块,每一块简片都分别藏于不同地点。只有当所有的简片集拢到一起时,密码才能破解。这种镌有文字的简片——被称作“表记”(symbolon)——就是现代单词“符号”(symbol)的起源。
“罗伯特,”巴拉米说,“这个金字塔和尖顶石世代以来一直都被分开保管,就是为了确保这个秘密的安全性。”他的声音变得沮丧起来。“但是今天晚上,这些分开的部分已经很危险地集中到一起了。我相信我不必说这……但我们的责任是确保这个金字塔不要被完整合成。”
凯瑟琳·所罗门驱车向北行驶时,突然在后视镜里看到了火光。一声闷雷似的巨响穿过黑夜传到耳边,让她心惊肉跳。
凯瑟琳确信九一一接线员已经派警察去*SC调查了,祈祷他们能够找到她的助手翠西。此外,她还急切地催促接线员派人去卡拉洛马高地阿贝当医生的住址查看一下,她觉得彼得可能被关在那个地方。
不幸的是,凯瑟琳没法记下罗伯特·兰登来电时没有显示的手机号码,因而,她现在似乎别无选择,只能快速赶往国会图书馆,兰登说过他会去那儿。
后视镜里的火光越来越亮,最初的闪光之后是一个出人意料的景象——凯瑟琳看见一团橘色的火球蹿出林际线冲上天空。火球伴随着黑色的浓烟……那是她的实验室!
“这我就不能理解了,”兰登说。“就算我可以在某种程度上接受秘密智慧的存在……这个金字塔是引向一个地下藏宝处……可我要找的是什么呢?一个墓穴?一个地堡?”
巴拉米静静地坐了很长时间,然后发出一声不情愿的叹息说:“罗伯特,根据我这些年来所了解的,这金字塔是指向一个旋形楼梯的入口。”
“楼梯?”
“没错。这个楼梯通往地下……有好几百英尺深。”
兰登几乎不能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他向前凑了凑。
“我听说,古代智慧是被埋在地下深处的。我需要你相信你从道义上有责任保护这个秘密……不管是什么秘密。”巴拉米指着那个方形小包说。“彼得委托你保管这个尖顶石,因为他信任你会尊重他的意愿保守秘密。现在,你必须这么做,哪怕可能要牺牲彼得的生命。”
“你说什么?”
巴拉米仍坐在那儿,表情痛苦而坚定。“这就是他想要的。你要忘了彼得,他已经走了。彼得完成了他的工作,尽最大努力保护了金字塔。现在,我们的工作是确保他的努力不会白费。”
“我不相信你会说这话!”兰登怒气冲冲地大喊道。“就算这个金字塔完全像你说的那样,彼得是你共济会的兄弟,你发过誓要保护他胜过保护一切,甚至包括你的国家!”
“不,罗伯特。一个共济会会员保护他的兄弟须胜过保护一切……只除了一件事——我们兄弟会为了全体人类而保护的最高机密……”
一声金属撞击的回响从大厅传来。
巴拉米转过身,眼里充满惊恐。“来得真快。”
一辆白色沃尔沃冲上路口,随着刹车的一声尖叫,车在图书馆主入口处停了下来。
当凯瑟琳终于看见图书馆巨大的铜门打开了,情绪就像开了闸的洪水一般迸发了。站在图书馆门口的是沃伦·巴拉米,他哥哥的密友。但巴拉米身后的那个人才是凯瑟琳最想见到的。
“我们会找到彼得的。”兰登深沉的声音震荡在她胸前,给了她很大安慰。“我保证。”
我知道是谁干的!凯瑟琳想大叫。就是那个杀了我母亲和侄子的人!还没等她开口,一个声音突然打破了图书馆的静谧。
这声响亮的金属撞击声来自他们底下门厅的楼梯井——好像一个巨大的金属物件砸到了瓷砖地上。凯瑟琳感到兰登的肌肉立马绷紧了。
巴拉米向前走去,脸上的表情很可怕。“我们要离开这里,马上。”
“这边来!”巴拉米转过身,此刻他表情恐惧,领着他们跑向中央的桌子——八张桌子围着的一个巨大的八角形柜子。他带他们转到桌子后面,然后指着敞开的柜门说:“躲进去!”
在一切开始的那个夜晚,他还不叫迈拉克这个名字。三十七号囚犯。就像大部分关押在伊斯坦布尔郊外可怖的索根立克监狱里的犯人一样。
大约快到十点钟时,三十七号囚犯听到有谈话声从通风口透进来。第一个声音清楚而又鲜明——很刺耳,像吵架似的,那是监狱长的嗓音。
“是的,你大老远地跑来这儿。”他说,“可是头一个月是禁止探访的。国家规定,没有例外。”
回答的声音柔和、文雅,充满痛苦。“我儿子安全吗?”
“他是个瘾君子。”
“他的待遇还好吗?”
“够好的啦,”监狱长说,“这里又不是酒店。”
这里有一个痛苦的停顿。“你知道,美国国务院将会提出引渡。”
“是的,是的,他们总是这样。会被批准的,尽管公文批示需要耗上一两个星期……甚至一个月……要看。”
“看什么?”
“所罗门先生,”监狱长压低了嗓门,继续说:“对你这样的人来说,钱不是问题,总是有办法的。我在政府里有认识的人。如果你我一起努力,我们也许就可以把你儿子从这里弄出去……明天,如果所有的费用到位,他甚至回到美国都可以不用面临起诉。”
那人即刻回应道:“你的建议涉嫌违法,我不能让我儿子以为有钱就能摆平一切,或者让他以为生活中没有义务和责任这回事,尤其是在这个严重的案件上。”
“你情愿把他留在这儿?”
……三十七号囚犯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样的父亲会把自己的儿子留在这种鬼地方,只是为了要给他个教训?这天晚上三十七号囚犯想到了一个可以让自己重获自由的办法。如果金钱是让三十七号囚犯与自由隔绝的惟一原因,那么三十七号囚犯实际上已经自由了。彼得·所罗门也许不愿出钱,但任何一个读过小报新闻的人都知道,他的儿子扎伽利同样有的是钱。第二天,三十七号囚犯私下和监狱长密谈了一次,提出了一个计划——大胆而天才的计划,这将给他们两人都带来各自想要的东西。
两天后,美国国务院的人给所罗门的家人带去了一个可怕的消息。监狱的快照显示他们的儿子被暴殴致死,尸体蜷曲着躺在囚室地上。他的头部被人用钢棍砸得稀烂,身体其余部分也被捣得不成人样。彼得·所罗门乘坐私人飞机飞去土耳其,带回了儿子的棺材,他们把他葬在所罗门家族墓地。
属于扎伽利·所罗门的那一大笔钱已转到一个不可追踪的数字账户上,三十七号囚犯再次成为自由人——享有大笔财富的自由人。
没有什么东西是钱买不到的——新的身份、新的护照、新的希望。他选择了一个希腊名字——安多罗斯·达瑞奥斯——安多罗斯的意思是“勇士”,达瑞奥斯的意思是“富有”。安多罗斯买下锡罗斯岛的一个别墅山庄。他惊喜地看到自己的胸肌和胳膊很快强壮起来了。渐渐地,他感觉到女人们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非常陶醉于这种爱慕。他还渴望着变得更加健壮。在类固醇掺和着黑市上日益增多的激素产品的辅助下,加上无休无止的举重训练,安多罗斯变身为一个他以前从来不曾想象过的新人——一个完美的男性物种。
几个月后,安多罗斯独自坐在别墅里,心不在焉地来回转换着午夜的电视频道,偶然发现了一个有关共济会秘密历史的节目。他却被围绕着兄弟会的阴谋理论给吸引住了。叙述者描述了一个又一个传奇故事。
共济会和新世界的秩序……
美国伟大的共济会国玺……
失落的共济会秘密……
共济会金字塔……
安多罗斯大吃一惊。金字塔。扎伽利·所罗门曾听他父亲讲起过这个神秘的金字塔。
三个星期后,根据周密制定的时间表,安多罗斯站在了所罗门家族波托马克别墅的暖房外,在拉下黑色滑雪蒙面罩遮住脸之前,他抽出手枪,用一把旧钥匙打开门走了进去,“嗨,所罗门一家子。”
不幸的是,那天晚上的事情没有像安多罗斯计划的那样进行。他不但没有得到此行想要的金字塔,还中了猎枪的一把霰弹,更让他大吃一惊的是,彼得·所罗门紧跟着追了过来,手里抓着把手枪。安多罗斯冲进树林……惊慌失措的安多罗斯与彼得·所罗门正面遭遇,他气喘吁吁地站在那儿,手里攥着枪。
“你杀了我的儿子!”
“不,”安多罗斯愤怒地回答。“是你杀了自己的儿子。什么样的人会把自己的儿子留在监狱里,在明明可以救他出狱的情况下!是你杀了你的儿子!不是我!”
彼得·所罗门又逼近了一步,距他只有五码了,手枪对准他射出了子弹。安多罗斯的胸膛炸开了,他知道自己正在大量出血。温暖的血流淌到他的腹部。他回头看了一下身后的悬崖。
“我警告你,”安多罗斯说,“如果你扣下扳机,我做鬼也永远不会放过你。”
“你已经是鬼了。”说着,所罗门射出了子弹。
西姆金和他的人马进入了书库,四个人都摘了夜视镜,甩开训练有素的双腿向前追去,现场探员们跟着灯光踪迹拐来拐去地穿过迷魂阵似的书架。西姆金很快看到前面黑暗处有灯光在一闪一闪。这时,他听见前面有沉重的喘息声。他看见目标了。
沃伦·巴拉米颀长的身影吸引了追踪者。衣着端庄的非洲裔美国人步履踉跄地穿行在一排排书架间,显然喘不过气来了。
“马上停下,巴拉米先生!”西姆金喊道。
这边的人距他只有二十码了,他们再一次喊他停下,但巴拉米仍在往前跑。
队伍中持有非致命步枪的探员举手射击。这颗射中巴拉米腿部的子弹外号“蠢线”——这种不致命的“失能剂”是一束粘胶性极强的聚氨酯,一碰到接触物就变得硬如磐石,在逃跑者的膝盖后面形成坚固的横七竖八的塑胶网。
巴拉米仍然胸口着地躺在地上,沉重地喘着气,他的腿和膝盖上横七竖八地粘着变硬的塑胶。探员走上前去,用脚上的靴子把老人翻转过来。“他在哪里?!”探员问道。
巴拉米的嘴唇倒地时摔破了,流着血。“谁在哪里?”
罗伯特·兰登感觉自己像具尸体。
他仰面躺着,双臂抱在胸前,四周漆黑一片,全身封闭在一个狭小至极的空间里。虽然凯瑟琳就躺在靠近他头部的一个同样狭小的空间里,但兰登看不见她。他紧闭着眼睛,生怕瞥见自己身处的可怕困境。
六十秒钟前,随着阅览室的双开门被炸开倒下,他和凯瑟琳跟着巴拉米钻进了八角形柜子里,顺着陡峭的楼梯下去,进入底下那个意想不到的空间——图书馆配送系统的中心部位,很像是一个小型航空行李转运中心,配送间里有许多朝不同方向去的传送带。因为国会图书馆有三幢分开的大楼,阅览室需要的图书须通过这个地下通道配送系统来完成远距离传送。
凯瑟琳爬上传输带,头离墙洞只有几英尺,像躺在石棺里的木乃伊一样两手交叉搁在胸前。
“手机保持开机状态,”巴拉米说。“有人很快会打来电话……给你帮助。相信他。”
来电记录上的确是卡拉洛马高地的这处住址,优佳保安公司一名低薪女保安再次核对了一遍。她的工作只是驾驶着带有黄色旋转灯的车子兜一圈,看一下住家的情况,如有不寻常的迹象就汇报一下。突然,她发现屋子后面有一缕微弱的蓝荧荧的灯光——是一个低矮的气窗,显然是地下室的。玻璃窗黑糊糊的,里面涂了一层不透明的黑颜料,是暗室什么的吗?她看见的那缕微蓝色的光是从黑颜料脱落的小点点里透出的。
她敲敲玻璃,粘贴在玻璃上的黑漆突然掉下来一块,里面的情景更完整地呈现在她的面前……她惊呆了,僵硬地蹲在那儿,瞪着眼前的可怕场景。最后,浑身颤抖的保安去摸皮带上的对讲机。但她摸不到了。
泰瑟枪在她后颈“咝咝”猛击了两下,一阵灼热的疼痛传遍她全身。她无力地一头倒向前去,脸冲下地贴在冰冷的地面上,眼睛还来不及闭上。
巴拉米永远忘不了那个痛苦的夜晚所罗门家族在波托马克大宅举办的扎伽利·所罗门的十八岁生日派对。根据家族传统,他要在那天晚上接受一大笔遗产。
所罗门以严肃的口吻对扎伽利说,“你知道为什么叫你来吗?”
“我知道。”扎伽利说。
“每一个所罗门家族的孩子在成年时刻都会得到一份生来就有权获得的馈赠——所罗门财富的一份——希望它能成为一颗‘种子’……由你自己来培育,使它成长,并有益于人类。”
所罗门走向嵌入墙内的保险柜,打开了它,取出一个很大的黑色文件夹。“儿子,这些公文包括将你的钱财转入以你自己名字开户的账号上的一切法律文件。”他把文件夹放在桌上。“目的是让你用这笔钱为自己建立一个勤于奉献、优裕富足以及乐善好施的人生。”
扎伽利伸手去拿文件夹。“谢谢。”
“等等。”他父亲把手搁在文件夹上。“还有一些事情,我需要解释一下。”
扎伽利向父亲投去一个轻蔑的眼神,倒在椅子上。
“所罗门的遗产中还有一些事情是你不知道的。”父亲的目光直盯着扎伽利的眼睛。“你是我的头生孩子,扎伽利,这就意味着你有权利选择。”
这年轻人坐直了身子,眼里闪出了好奇。
“这个选择也许会在极大的程度上决定你的未来,所以,我敦促你慎重地考虑一下。这个选择就是……财富,或者智慧。”
扎伽利茫然地瞪着他。“财富或者智慧?我不明白。”
所罗门再次走向保险柜,他拿出一个刻着共济会符号的沉甸甸的石头金字塔。他举着金字塔走过来,把它放在桌上的文件夹旁边。“这个金字塔是很久以前制造出来的,委托我们家族保管好几代了。”
“一个金字塔?”扎伽利看上去不怎么来劲。
“儿子,这个金字塔是一份地图……揭示埋藏人类失落的最伟大财富地点的地图。这个地图的制作,是为了让那笔财富有朝一日能被重新发掘。”彼得的声音此刻浸满骄傲。“今天晚上,根据传统,我可以把这交给你……以某种条件。”
扎伽利怀疑地看着金字塔。“这财富是什么?”
巴拉米看得出来,这种粗俗的问题不是彼得所希望听到的,但他仍然保持着稳健的风度。
“扎伽利,如果没有大量的背景知识很难解释得清楚。但这个财富……本质上,是某种我们可以叫做古代奥义的东西。”
扎伽利大笑起来,显然他认为父亲在开玩笑。
巴拉米可以看出彼得眼睛里越来越深的忧郁。
“我很难描述,扎克。传统上,一个所罗门家的孩子到了十八岁时就要开始接受更高的教育——”
“我告诉过你!”扎伽利冒着火顶了回去。“我对大学没有兴趣!”
“我说的不是大学,我说的是共济会兄弟会组织。我说的是在始终保持神秘的人类科学中的教育。”
扎伽利翻了个白眼,“共济会的讲训你还是给我省了吧。我知道我是第一个不想加入共济会的所罗门。可那又怎么样?你不明白吗?我可没有兴趣跟一帮老头玩化装游戏!要让我为这玩意儿放弃我应得的财产,根本就没门。”他他把文件夹在腋下,经过巴拉米身边出了书房。
六年后,圣诞节那天,所罗门家族还沉浸在扎伽利去世的痛苦中,一个声称自己在狱中打死了扎伽利的壮汉闯入所罗门家的别墅。入侵者为索要金字塔而来,但他带走的却是伊莎贝尔·所罗门的生命。
几天后,彼得把巴拉米召到他的书房。他锁上门,把金字塔从保险箱里拿出来放在桌上。
所罗门疲惫地叹了口气。“你把尖顶石带来了吗?”
巴拉米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方形小包。褪色的棕色纸上系着细线,上面盖着所罗门戒指的蜡封印。巴拉米把小包搁在桌上,他知道,这个分为两部分的共济会金字塔不该像今晚这样共处一室。“另找人来保管吧,别告诉我是谁。”
所罗门点点头。
传输带辘辘转响,在黑暗中,兰登和凯瑟琳交换了各自所知的情况,正说到彼得的手是如何发现的,“罗伯特!”凯瑟琳说,现在她的口气更紧迫了。“睁开眼睛!我们到了!”
兰登感到自己像是刚从某个地下沟渠生出来似的。再生。他马上转向凯瑟琳。“你还好吗?”
她的眼睛红着,显然刚哭过,但她只是克制地点点头。她一言不发地拎起兰登的包穿过房间,把它搁在一张乱糟糟的桌子上。她拉亮了夹在桌上的氙气灯,拉开拉链,翻下包面,朝里面看去。
在清亮的氙气灯光下,她慢慢地伸手进去拿出那个方形小包,举在灯下细细地查看。
凯瑟琳现在似乎有些愤怒了。“巴拉米叫你不要打开这小包?”
“是的,他的态度很坚定。”
凯瑟琳显得十分怀疑。“但你说过,惟有这块尖顶石才能解开金字塔的密码,你说过解开金字塔密码是那人要你做的事情。这是我们能够把彼得找回来的惟一办法,不是吗?”凯瑟琳漂亮的面孔变得严峻起来,她把一绺头发夹到耳后。“这个石头金字塔,不管它是什么,已经让我付出了整个家庭的代价。先是我的侄子扎伽利,再是我的母亲,现在是我哥哥。让我们直说吧,罗伯特,如果你今晚没有打电话来警告我……”说着,凯瑟琳挑衅地把细绳使劲一拽,脆弱的蜡封裂开了。
从包装纸里,凯瑟琳取出一个灰色的石制小盒。这盒子很像是打磨过的花岗石立方体,盒子没有铰链,没有插销,令人不知如何开启。这让凯瑟琳想起了中国谜盒。
盒盖翻开时,兰登和凯瑟琳两人都呼吸急促。盒子里面似乎有光芒射出来。此物闪耀着超自然的光泽。凯瑟琳从来未见过这么大块的金器。“真是壮观啊,”她悄声说。尽管在石盒里密封了一个多世纪,尖顶石却没有显旧或褪色。黄金具有抗腐蚀性。这也是古人认为它神奇的原因之一。“上面刻着字。”
铭文虽然很小,却异常清晰,优雅地镌在尖顶石的一个面上。
奥秘
隐藏于
秩序之中
“定冠词(the)和秩序(order)的首字母是大写的。”兰登说。
凯瑟琳茫然地点点头。“我看到了。”
兰登只能想到一个合乎逻辑的暗示。“‘秩序’(TheOrder)指的一定是共济会。”
“我同意,”凯瑟琳说,“可这仍然没有任何帮助,还是等于什么都没告诉我们。”
“罗伯特,你对一五一四年有什么印象?”凯瑟琳把石盒递给他。“看,这盒子上有年份。你对着光仔细看看。”
兰登在桌边坐下,凑近台灯审视立方体的石盒。就在靠近底边的一角,雕刻的小字正是数字1514,后面还有A和D的字样,但排列的方式异乎寻常。
“这个年份,”凯瑟琳的声音里突然透出了希望,“大概就是我们一直寻找的关键点?这块方石标注了日期,很像共济会的奠基石,或许它是某个真正的奠基石的象征物?或许是公元一五一四年落成的某栋建筑?”
就在那几秒之间,兰登确定自己能一清二楚地破解金字塔的秘密。“凯瑟琳,这是你的功劳,”说着,他把盒子包好,“万事俱备。我们走。我在路上慢慢跟你解释。”
任何一位研究中世纪艺术的专家都会认得这种符号,这是众所周知的落款——代替签名的符号。盒身上这枚记号中的A和D并不代表耶稣纪元后……而是一个意思完全不同的德语词。
“AD指的不是年份,凯瑟琳。而是阿尔布雷特·丢勒。”阿尔布雷特·丢勒——这位十六世纪的着名德国雕刻家和画家是她哥哥最喜爱的艺术家之一,凯瑟琳对他的作品有一些印象。他已经死了四百多年了。“从符号学上说,丢勒近乎完美。”兰登边说边朝一连串闪亮的出口指示灯走去。“他是文艺复兴思想的终极体现者——既是画家、哲学家、炼金师,还终其一生钻研古代奥义。至今还没有人能完全理解隐匿在丢勒艺术品中的信息。1514这几个数字,明确无误地告诉我们:那是指丢勒的一幅具体作品。那幅画叫《忧郁症I》,完成于一五一四年,被公认为北欧文艺复兴的扛鼎之作。描绘了人类为了理解古代奥义如何苦思冥想。”
凯瑟琳绕到书桌后,插上电源。等电脑终于慢悠悠地启动了。很快他们就找到了,屏幕上出现了一张高清晰度的数码照片,夺人眼目。
《忧郁症I》的画面主体是一个深思的人物,背后张开巨大的双翼,坐在一栋石头建筑物前,身边围绕着各种古怪、诡异、源自想象的东西,彼此都似乎毫无关联——量尺、衰竭的瘦狗、木匠工具、沙漏、各种几何形体、吊着的摇铃、天使像、一把刀、一把梯子。
凯瑟琳这才看到,方格子里确实有数字,1514就在其中。
“凯瑟琳,那个数格就是破译金字塔的钥匙!”
她惊诧莫名地瞪着他。
“那不是个普通的数字方格,”兰登说着,咧嘴一笑,“所罗门小姐,那是个幻方。”
“幻方”是个术语,指的并不是什么神秘法术,而是数学——由连续的数字组成的数格,无论纵向、横向还是对角线的数字相加都能得到相同的数值。
凯瑟琳飞快地分析了一遍丢勒的幻方,将每一排、每一列的数字相加。
“三十四,”她说,“每个方向加起来都是三十四。”
这时,兰登更激动了,“非凡之作啊!《忧郁症I》是幻方历史上首次出现在欧洲艺术品中。有些历史学家相信,丢勒在此暗示:古代文明的秘密已从埃及神秘教派中游离而出,此刻正掌握在欧洲神秘社团的手中。”兰登停顿了一下,“我们因此回到……这里。”
他指向那张纸,雕刻在石头金字塔上的字母格。
“现在再看这个模式就有点眼熟了吧?”兰登问。
“四阶数格。”
兰登拿起铅笔,将丢勒的幻方谨慎地描摹到小纸片上,排列在字母格的旁边。
凯瑟琳顿时傻眼了。“仍然一堆乱码。”
兰登沉默良久。“事实上,凯瑟琳,这不是乱码。”灵光一现,他的眼睛又亮起来,“这是……拉丁文。”
JeovaSanctusUnus.
“真一神?”她喃喃自语。这个词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帮他们找到她哥哥的资讯。“这就是金字塔的秘密信息?真一神?我以为是一幅地图。”
就在这时,他的电话响了起来。巴拉米说得对。电话那头的人承诺了,给予他们庇护和答案。
现在的问题是,怎样到达那里。
记忆总以同一场景重现。
安多罗斯的枪筒之上是彼得·所罗门无情凝视的灰色眼眸。坠落时,头顶的世界不断后退,当他坠入瀑布上游翻滚的水雾时,一切都在消失。
瀑布旁水流不断,冰层显然不厚,安多罗斯直接砸穿了冰面,落入深水。他伸手抓挠冰面,想要破冰而出……他盲目地摸索枝条,找寻树干刺破冰面的地方,渐渐贴近了冰封的河面。手指终于触摸到了树干旁的小孔,有流水,他使出浑身的气力顶动树干,想把小孔撑大。他把脚蹬在树干上,肩背用尽全力朝上顶……最后他终于从水里脱身,气喘吁吁地躺在冰面上……
后来,安多罗斯选择了上西区的公寓,花了大量时间钻研共济会金字塔的传说。
纽约公共图书馆里藏有五十三本有关文身的图书,几周之内就被他全部读完。安多罗斯读得越多,他就越感慨自己曾是多么盲目无知。他开始做笔记,把所有念头、手绘和怪梦记下来。等到图书馆无法再满足他的求知欲时,他便出钱雇佣珍本书商帮他搜罗世上最稀有的读本。
后来,他发现了亚历斯特·克劳利的着作,十九世纪初的克劳利是个异想天开的神秘主义者,被教会视为“有史以来最邪恶的活恶魔”。克劳利写道:庄严祭献自我,方能变得神圣。
血祭增添了他的活力。安多罗斯觉得自己一天比一天更年轻。他感觉自己正进化成某种异类。某种更强大、更高级的异类。
直到安多罗斯读罢约翰·弥尔顿的《失乐园》,他才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宿命。他读到了堕落的大天使……与光明争斗的战魔……英勇无比的神……叫作摩洛克。
摩洛克如上帝般行走尘间。安多罗斯后来还读到,这个天使的名字用古语来念就变成了——迈拉克。
此时,国会大厦建筑师能感到汗水正汩汩流下后背。被铐的手腕疼痛难忍,但他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佐藤给他看的电脑上。有好一会儿,巴拉米直楞楞地盯着屏幕,企图弄明白看到的是什么。渐渐的,思路清晰了,他直觉脸部的血凝住了。他恐惧地瞪眼看着,无法转移视线。
“可、可这是……不可能的!”他喊出声来,“这……这怎么可能!”
佐藤神色冷峻,“你告诉我,巴拉米先生,得由你来告诉我。”
当国会大厦的建筑师终于彻底领会了所见之物的后果时,他顿觉整个世界正在灾祸的边沿摇摇欲坠。
华盛顿国家大教堂,兰登心想,还有什么地方比这儿更适合追问真一神?
就要走完台阶时,一扇壮丽的对开木门展露在他们眼前。半边门已经吱吱呀呀地开了一条缝。
“谁在那儿?”问话的声音十分虚弱。门口出现了满脸皱纹的老人。他身披牧师长袍,眼睛幽暗无光,蒙着白翳。
“我叫罗伯特·兰登,”他答道,“我和凯瑟琳·所罗门前来寻求庇护。”
盲眼老人如释重负地长吁了一口气:“感谢上帝。我一直在等你们。”
柯林·盖洛韦神父是大教堂的主教,他看起来仿佛永生在世。身形佝偻,形容枯槁的他身着俭朴的黑色长袍,不出一言地摸索着蹒跚带路,一直走到神职人员的办公附楼的私人办公室里。
从纯金尖顶石到阿尔布雷特·丢勒的幻方,以及如何根据十六个字母的顺序将共济会铭文解码成JeovaSanctusUnus,凯瑟琳把来龙去脉全都告诉了主教。
“它就告诉你们这一句话?”主教问,“真一神?”主教摊开双手,“让我也感受一下吧。”
兰登和凯瑟琳目不转睛地看着老人用脆弱的手指一寸一寸抚摩着石块。老人面无表情地把尖顶石叠放在金字塔顶端的平台上,再依手感将它们对拢。
“教授,传说,这尊金字塔会兀自变身……你的眼睛令你盲目,如果你像我一样,用指尖去看,就会明白盒子里还留有指引你的信息。”
终于,兰登的手指摸到了什么——一个微小而突起的圆圈——盒子底部正中央有一颗微细的小点。他抬起手,朝盒子里细看。用肉眼几乎看不到那个小圆圈。那是什么?
“手指向下,”主教说,“使劲。”几秒钟后,老人总算点头示意。“好了,把手移开。炼金术已经完成了。”
炼金?罗伯特·兰登把手从石盒里拿出来,满头雾水、一言不发地干坐着。什么都没有改变。盒子仍然在书桌上。“没变,”兰登开口了。
“看看你的指尖,”主教答道,“你应该看得到变化。”
兰登看向自己的手指,他能看到的惟一改变就是皮肤被那个小点压出了一轮凹痕——小小的圆圈,中心有一点。
“炼金术里的符号,”凯瑟琳说着,把椅子稍稍挪近,细看兰登的手指。“是古人指代金子的符号。”
“正是如此。”主教笑了,轻轻拍了拍盒子,“教授,恭喜你。你刚刚实现了历代炼金术师梦寐以求的事情。点石成金。”
兰登皱着眉头,丝毫不为奉承所动。这种客厅小把戏此刻似乎毫无助益。“这想法很有意思,先生,但恐怕这个符号——圆圈中心有一点——有几十种涵义。这叫环点符,是历史上运用最广泛的符号之一。”
“环点符,”盖洛韦一边顾自笑着,一边接着说:“是古代奥义中最重要的符号。你刚才提到你撕开的蜡封上有彼得戒指的文饰?”
盖洛韦拿起戒指开始抚摩戒面。“这枚戒指绝世无双,和共济会金字塔是同一时期的造物,按照传统,只有负责护卫金字塔的共济会会员才能佩戴它。今晚,当我摸到石盒底部的小环点符时,方才意识到这枚戒指,事实上,也是表记的一部分。”
兰登接过戒指细细察看,当手指沿着指环外侧移下来时,他停顿了一下。似乎被吓了一跳,他把戒指翻转过来,凝视指环的最底端。
“你发现了吗?”盖洛韦问。
“我想是的,发现了!”兰登说。“指环上的角度标识,”兰登说着,指给她看。“太小了,你几乎不可能看到,但只要用手一摸就明白了,它真的是凹进去的”他拿起戒指,凑近石盒,让两个小圆圈互相贴近。他用力摁下去,浮凸于石盒的小圆圈嵌入了戒指上的小圆槽,然后,只听到轻微而又明确的一声“咔嗒”。
他们都跳了起来。
兰登等待着,却什么也没有发生。
“怎么样了?!”神父问。
“没怎么样,”凯瑟琳答,“戒指锁定位置了……可是,没别的动静。”
“没有显着的变形?”盖洛韦也困惑起来。
兰登猛然想到什么,低头看镌刻在戒面上的文饰——双头凤凰和数字三十三。一切展露于三十三。他的脑海中蓦然浮现出毕达哥拉斯派神圣几何学的角度和线条;他在想,莫非共济会的“三十三等级”在此也意味着数学里的“三十三度”?
动作很慢,心却跳得飞快,他俯下身去,攥紧戒指——现已牢牢地锁扣在立方体石盒上了。接着,他将戒指缓缓地拧向右边。一切展露于三十三。
手中的戒指转过十度……二十度……三十度——
变形了!
盖洛韦主教听出来了,甚至不需要亲眼目睹。
与他隔桌相对的兰登和凯瑟琳一声没吭,毫无疑问,他们被惊呆了,怔怔地凝视着立方体石盒,它在他们眼皮底下发出声响——张扬地变形了。彼此连接的暗藏的铰链松开来,围成方盒的正方形四壁同时落下。盒子瞬间摊平了,四个围边和顶盖向四周平铺开去,“啪”的一声,响亮地摊落在桌面上。
“教授,”主教说,“很少有人知道,共济会尊崇立方形态——或是我们称之为方琢石——是因为它以三维形态代表了另一种符号……一种更古老的二维符号。”
“这不是十字架,”兰登说着站起身来,“有环点符在中心的十字形,是一个二元符号——两个符号合二为一,形成一种新的符号。环点符,我们已经知道它有很多涵义——其中最隐秘的一种是玫瑰,象征‘完美’的炼金术符号。但是,当你把玫瑰置于十字形的中心点,就创造出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符号——玫瑰十字。”
“玫瑰十字,”兰登开始解释,“是常见于共济会的一种符号。彼得大概跟你提起过玫瑰十字会吧。许多伟大的科学家都是该团体的会员——”
“玫瑰十字会的创始人,”盖洛韦说,“据称为一名德国神秘学者,用的名字是玫瑰十字基督徒——这显然是个化名,他甚至可能是弗朗西斯·培根,有些历史学家相信正是培根本人创建了这个团体,尽管没有确凿证据——”
“化名!”兰登突然喊出声来,甚至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那就对了!JeovaSanctusUnus!这是个化名!”
“是谁?”凯瑟琳问。
“全世界最伟大的科学家之一!”兰登答,“他是位炼金术士,伦敦皇家协会会员,也是玫瑰十字会会员,还在其最机密的科学论文上签署化名——JeovaSanctusUnus!”
“真一神?”凯瑟琳说,“这家伙真够谦虚的。”
“聪明的家伙,当真是聪明,”盖洛韦纠正道,“他那样署名是有原因的,和古代法师一样,他认定自己能通神。而且,把JeovaSanctusUnus的十六个字母重新排列组合就能得到他本名的拉丁语,可以称得上绝妙的化名啊。”
兰登随手拿起主教桌上的纸笔,边说边写:IsaacusNeutonuus。
“艾萨克·牛顿?”凯瑟琳看着纸,反问道:“这就是金字塔上的铭文要告诉我们的讯息!”
“艾萨克·牛顿,”盖洛韦说,“一定与解开金字塔的机密有关。我想象不出会是什么关联,但——”
“天才啊!”凯瑟琳叫出声来,眼睛瞪得大大的,“我们就能这样变形金字塔!”
“你明白了?”兰登说。
“是的!”她说,“我不能相信我们之前竟没有看出来!它一直明明白白地摆在我们面前。一个简单的炼金过程。我可以用基础科学变形这尊金字塔!牛顿科学!”
“别说了!”老主教突然举起手指要他们噤声。他慢慢地将脑袋侧向一边,仿佛要听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冷不丁地站起来。“金字塔显然还有秘密等你们去破解。有人来了,我们的访客会千方百计逼我开口,我情愿没有什么可告诉他的。”盖洛韦说着,冲房门点了点头向他们示意。“快走。”
中央情报局的现场探员特纳·西姆金蹲踞在塞考斯基直升机的钢柱旁,等待它降落在结霜的草地上。他和手下的队员一起纵身跳下,然后他立刻朝飞行员挥手,命其迅速升空,以便监视所有出口。
直升机又升上了夜空,西姆金和小分队跑上台阶,来到大教堂的正门口。此时门却打开了。
“有事吗?”阴影里传来镇定自若的问话。
西姆金几乎认不出牧师长袍里的佝偻人影。“我在找罗伯特·兰登。您见过他吗?”
老人迈步向前,异于常人的空茫视线死死地盯住西姆金。“哎呀,那岂不成奇迹了。”
兰登和凯瑟琳冲上草坪,用盖洛韦给的钥匙开了大教堂书院的门。
凯瑟琳还没来得及告诉兰登她的最新发现,但她相信,她所需的一切素材应该都能在这幢建筑里找到。“你说过,这栋楼里有宿舍?所以他们肯定有厨房,对不对?”
地下室厨房是一派工业时代的风貌——许多不锈钢材料,许多大碗——一望便知,这儿是给集体食客烧大锅饭的。厨房里没有窗。凯瑟琳关上门,开了灯。排气扇自动运转起来。
“罗伯特,”她开始指示,“请你把金字塔拿出来,放在厨台上。”他做完这些时,凯瑟琳正忙着往一只大锅里灌热水龙头里的水。
凯瑟琳拧开煤气阀点上了火。
“我们要煮龙虾吗?”他问,想表现得满怀希望。
凯瑟琳没答理这话,她的口吻变得严肃起来:“我相信你肯定知道,共济会选择三十三作为他们的最高等级有历史和符号学上的原因。早期的炼金术士、玫瑰十字会会员还有艾萨克·牛顿这样的神秘学家也认为数字三十三很特殊——这不会让你感到惊讶吧?”
“我肯定他是那么想的,”兰登答道,“牛顿对命理学、占卜术和星相学都研究得很深,但这——”
“一切展露于三十三。先前半夜的时候,我们全都认为‘三十三’说的是共济会的三十三等级,可当我们把戒指转到三十三度角时,方盒就变形了,成了十字形。就在那时,我们觉察到三十三还有别的意思。”
“是的,刻度上的三十三。”
“完全正确。但刻度不止一种,三十三度还有第三层含义。”
兰登瞥向炉子上的锅,“温度。”
国家大教堂的上空,中央情报局的飞行员将直升机锁定在自动盘旋模式后,便开始严密监视建筑物内外的动向。热成像系统无法穿透教堂的石壁,如果有人想溜出来,探测视镜准能把他逮住。六十秒钟后,热成像感应器躁动起来。屏幕上显示出的却更像是一团热雾,一团飘过草坪的热气。飞行员发现书院大楼侧面的排风扇正在转动。他心想。这种情形太普遍了。有人在烧饭或洗衣服。就在他要扭头的时候,却意识到有异状。停车场里一辆车都没有,整栋楼里也不见一盏灯。他又在UH?60直升机的热成像系统上研究了半天。随后呼叫分队队长。“西姆金,这可能是误报,但……”
兰登低头察看浸没在水中的金顶金字塔。沸腾的水面上开始升起袅袅热气……金顶的狭小表面开始在水下发出光芒。字母开始显现,随着水温越来越高,字迹也越来越清晰。
兰登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知道,传说中的金字塔能揭露一个确凿的地址……但他想都不敢想那地址竟会详细到这种地步。
富兰克林广场八号
“一个街名。”他喃喃自语,惊呆了。
凯瑟琳同样疑惑不解,“我不知道这地址在哪里,你呢?”
兰登摇摇头。他知道富兰克林广场是华盛顿历史最悠久的街区之一,但他不认得这个地址。他从尖顶石的铭文顶端开始往下读把整段话念通顺。
奥秘
隐藏于
团会之中
富兰克林广场八号
富兰克林广场隐藏了某个团会?
那儿的某栋大楼里隐藏着通向深旋梯的入口?
这个地址是否果真埋藏了什么东西,兰登还无从得知。眼下,最要紧的是他和凯瑟琳已经解开了金字塔的秘密,掌握了争取释放彼得的谈判所需要的信息。
“打电话,”凯瑟琳指向厨房墙上的一个电话机。“快啊!”
兰登点点头,走向厨房里的电话。他提起听筒,拨通了那个人的手机号码。凯瑟琳也走过来,把头贴在他的旁边,以便第一时间听见对话。铃声响了。
终于,电话有人接了。“我是优佳安保公司的佩吉·蒙特马利警员。”她的声音有点打颤儿。“你或许可以帮我们解释这里的情况。大约一小时前,我的搭档接到九一一报警电话通知,前往卡拉洛马高地探查……可能是一起绑架案。我和她失去联系后,呼叫了后援,并亲自来这个住宅区检查情况。我们在后院发现了我搭档的尸体。房主不在,所以我们破门而入。门厅的桌上有个手机在响,所以我——”
“你进门了?”兰登问。
女警员结结巴巴地说,“如果我听来很着慌,我得说声抱歉,但我搭档死了,我们还发现一名男子被非法扣押在这里。他的情况很糟,我们正在抢救。他一直提起两个人——一个叫兰登,一个叫凯瑟琳。”
“那是我哥哥!”凯瑟琳冲着听筒喊起来,头也凑近了兰登,“是我打九一一报警的!他还好吗?”
“事实上,夫人,他……”女警的声音低哑下去,“他的情况不容乐观。他的右手不见了……他们正在抢救。他神志不清。如果你们在附近,应该尽快赶到这里。他显然想见到你们。”
“我们过去大约需要六分钟!”凯瑟琳说。
“那我建议你们越快越好。”电话挂断了。
于是,兰登和凯瑟琳上了地下室的楼梯,匆匆忙忙跑到黑漆漆的走廊里,想找到前门的出口。他们已经听不到直升机在头顶盘旋了,兰登感到有了一线希望,或许他们可以溜出去,不被发现,再想办法赶到卡拉洛马高地去见彼得。
三十秒前,他们一放下女保安的电话,凯瑟琳就赶忙捞起滚水中的金字塔和金顶。她把金字塔放回兰登的皮包时,石头还在滴水。此刻,他隔着皮包都能感到它们在散发热气。
他们没敢开灯,兰登和凯瑟琳悄悄钻进休息室,谨慎地朝窗户外看,好像他们能够看到情报局其他的队员。感谢上帝,国家大教堂外的宽阔草坪上空荡荡的。
“他们准是进教堂里了。”兰登说。
不料,一个低沉的声音从他们身后冒出来。“他们没进教堂。”
兰登和凯瑟琳转身去看谁在说话。就在休息室的门口,两个身着黑金属色行动服的探员举起激光瞄准的来复枪对准他们。兰登可以看到一个发光的小红点在他胸膛上一跳一跳。
“很高兴再见到你,教授。”那个刺耳的嗓音听来很熟悉。两个探员分立两旁,瘦小的佐藤部长从两人之间毫不费力地穿行而过,停在兰登面前。“今晚,你作出了一系列错得离谱的选择。”
“警察找到彼得·所罗门了,”兰登气势逼人地说道,“他的情况很糟,但还活着。这事儿结束了。”
“教授,如果现在警方也卷进来了,事态只会变得更严峻。今晚一开始我就跟你说过,这是一个极其微妙棘手的局面。你根本就不应该带着金字塔逃跑。”
“夫人,”凯瑟琳忍不住了,“我得见我哥哥。金字塔可以给你,但你必须让——”
“我必须?”佐藤揪住这个词反问道,目光转向凯瑟琳,“我想,您就是所罗门小姐?”她瞪着凯瑟琳的眼睛里仿佛燃着怒火,继而她扭头看着兰登。“把皮包放在桌上。”
兰登低头看了看胸口的一对红点。他把皮包放在了咖啡桌上。一名探员谨慎万分地靠过来,拉开拉链,把包向两边拉平。憋在包里的一股热气徐徐升腾出来。
佐藤走过去,朝包里瞥了一眼。湿漉漉的金字塔和尖顶石在手电筒的光照下晶晶闪亮。
“你们把金字塔煮了?”佐藤追问道。
“把手电关了。”凯瑟琳说,“再瞧瞧尖顶石。你大概还能看到。”
探员关了手电。佐藤在金字塔前跪坐下来。即便从兰登站立的角度,也可以看到尖顶石上的字,它们仍在微微闪光。
“富兰克林广场八号?”佐藤念了一遍,甚是惊讶。佐藤又看了看尖顶石,一脸的不信。“告诉我,”她的语气里竟透露出些许恐惧,“你们和那人联系上了吗?你们是不是已经把这个地址告诉他了?”
“我们试过。”兰登把刚才拨打那人手机后的情况简要地说了一遍。
佐藤一边听他说,一边舔着泛黄的牙齿。眼看着怒火就要喷发,她却转身对一名探员用克制的耳语说:“把他带进来。他在车里。”
兰登还来不及答话,佐藤又转向凯瑟琳发泄剩余的怒火。“还有你,所罗门小姐!你早就知道这个疯子住在哪里,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你竟然让一名雇用警察去他的住所?难道你没发现这是错失良机?我们原本可以在那里将他拿下!我很高兴你哥哥脱离了危险,但让我跟你这么说吧,我们今晚面对的危机涉及的远远不止你的家人,还会影响整个世界。”
她的愤慨抨击话音刚落,沃伦·巴拉米颀长优雅的身姿便从黑暗中出现,他走进休息室,看上去衣冠不整,伤痕累累,浑身颤抖……好像刚从地狱里上来。
“沃伦!”兰登跳起来,“沃伦,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拉米长叹一声,“罗伯特,恐怕,今晚我对你有所隐瞒。”
“我以为我的做法是正确的……”巴拉米说着,神色惊恐。
“好吧,”佐藤说,“现在你要做的才是正确的……我们最好祈祷上帝这法子有用。”壁炉架上的时钟敲响报时了,似乎在应和佐藤信誓旦旦的口吻。她取出一只塑封袋,扔给巴拉米。“这是你的东西。你的手机能拍照吧?”
巴拉米和兰登一样,一心想要保住彼得·所罗门的性命,因而承诺迈拉克他将帮兰登得到金字塔,并破解其密码。整个晚上,迈拉克一直收到他发来的电邮报告。
发信人:沃伦·巴拉米
和兰登失去联络
但你要的东西总算有消息了
证据参见附件
欲知完整信息请电话联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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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件1(.jpge)——
欲知完整信息请电话联络?迈拉克困惑地点开了附件。
附件里是一张照片。
迈拉克一看到它,便惊喜得大叫一声,心脏也激动地狂跳起来。眼前的画面,正是一尊小黄金金字塔的近距离特写。传说中的尖顶石!镌刻在石头表面的华丽铭文分明道出一则信息,绝不可能有错:奥秘隐藏于秩序之中。但照片也照进了沃伦·巴拉米的食指,别有用心地遮住了机密信息中的重要部分。
奥秘
隐藏于
秩序之中
███富兰克林广场
“拿开你们的手!”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响彻走廊,“我是瞎了,但还不是废物一个!我认得书院里的路!”盖洛韦主教被一名探员推搡着走进休息室,他被迫坐下时仍在高声抗议。
“谁在那儿?”盖洛韦问,空茫的双眼死死瞪着前方。“听上去有很多人。扣押一个老人需要动用你们多少人手?快说!”
“我们共有七人,”佐藤说,“包括罗伯特·兰登,凯瑟琳·所罗门和您的共济会兄弟沃伦·巴拉米。”
盖洛韦瘫软在坐椅里,刚才的凶悍劲儿不见了。
“我们很好,”兰登说,“而且,我们刚刚得知,彼得现在是安全的。他的情况不好,但有警察在身边照应。”
突然,调在振动状态的巴拉米的手机在咖啡桌上颤动起来。每个人都屏气凝神。
“好吧,巴拉米先生,”佐藤说,“别搞砸了。你清楚这事关重大。”
巴拉米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后俯身按下免提键,接通了电话。
“我是巴拉米,”他冲着咖啡桌上的手机大声说道。
传出的嘶哑声音并不陌生,就像一阵微弱的耳语。听起来,对方好像在使用车里的免提手机。“半夜已过,巴拉米先生。我要准备让彼得脱离苦海了。”
房间里一片令人不安的死寂。“让我和他通话。”
“不可能,”那人回答,“我们正在开车。他在尾厢里,绑着呢。”
兰登和凯瑟琳对视一眼,冲彼此摇摇头。他在瞎吹!彼得已经不在他手上了!
佐藤示意巴拉米继续施压。“我要证据,证明彼得还活着。”巴拉米说,“否则,我不会给你完整的——”
“您的尊者需要看医生。别浪费时间讨价还价了。告诉我是富兰克林广场哪里,我就把彼得交给你。”
“你听我说,”巴拉米也气势汹汹,“如果你想要完整的地址,就得按照我的规则来。我们在富兰克林广场碰头。只要你把彼得活着送到那里,我就告诉是哪条街哪栋楼。”
“我怎么知道你不会带来官方的人?”
“我会一个人去。”巴拉米阴郁地说,“等你交出彼得,我会把你需要的一切都告诉你。”
“广场中心,”那人说,“我起码要二十分钟才能到那儿。我建议你稍安勿躁,乖乖等着。”
电话挂断了。
房间里立刻闹腾起来。佐藤大喊大叫着下达指令。几个探员抓着对讲机一边嚷嚷一边直奔门口。“行动!行动!”
“我要见我哥哥!”凯瑟琳也在喊,“你必须放我们走!”
“所罗门小姐,我的首要任务是将富兰克林广场的那人绳之以法,你得和我手下的人坐在这儿等,直到我完成自己的使命。然后,只有那时候,我们才能处理你哥哥的事。”
“但有一点你疏忽了!”凯瑟琳说,“我知道那人确切的住址!就在五分钟车程之内,沿着大路开到卡拉洛马高地就行,那儿会有能助你一臂之力的证据!另外,你说过你想低调行事。等彼得的情况稳定下来,谁知道会跟警方说些什么?”
佐藤嘟起嘴,显然在琢磨凯瑟琳的话。外面的直升机螺旋桨已经转起来了。佐藤皱了皱眉,转身对她的一名手下说:“哈特曼,你用凯雷德送所罗门小姐和兰登先生去卡拉洛马高地。不允许彼得·所罗门向任何人说话。明白?”
“是,夫人,”探员答。
“你们到那儿了就给我电话。汇报你发现的情况。也不能让这两人离开你的视线!”
兰登的另一边,盖洛韦主教静静地坐在咖啡桌旁。他已经伸手摸到了金字塔,它仍然摆在他面前桌上兰登敞着口的皮包里。老人的手在温热的石头表面抚摸着。
兰登说:“神父,你要去看彼得吗?”
“我只会拖你们的后腿。”盖洛韦移开双手,把围在金字塔旁边的拉链拉上。“我就留在这儿为彼得的康复祈祷。我们可以再聊。不过,在你把金字塔给彼得看时,能不能帮我捎句话?”
“当然可以。”兰登把皮包背上了肩。
“告诉他,”盖洛韦清了清嗓子,“共济会金字塔一直严守机密……至真至诚。”
“我不太明白。”
老人眨了眨眼。“只要告诉彼得就好。他会明白的。”
兰登紧紧抓着凯雷德的后座,眼看着它风驰电掣。每次转弯,兰登脚边的皮包都被撞来撞去,兰登听得到金字塔发出磕碰声,他担心尖顶石会被碰坏,伸手到包里掏,摸到的金字塔仍是热乎乎的。在兰登想把尖顶石放到侧袋里去时,觉察到它优雅的表面上覆着些小小的白色凝块。他很疑惑,想把它们抹掉,可块状的小东西却牢牢地黏在头上,很难擦掉……像塑料。此时他看到石头金字塔基座上也覆满了小小的白点。兰登用指甲盖剥下一块在指尖捏搓。
“蜡?”这话脱口而出。
凯瑟琳转头朝后看,“什么?”
“金字塔和尖顶石上全是小块的蜡。我搞不懂了。这蜡是从哪儿来的呢?”
他们又急拐了个弯,凯瑟琳指着挡风玻璃外的一栋楼,扭头对哈特曼探员说:“就是这儿!我们到了。”
兰登抬眼一看,只见前头的车道上停了一辆安保车,警灯还在旋转着。车道的门已被打开,探员一踩油门,越野车冲进了停车区。
这栋豪宅十分养眼。屋里的每盏灯都在闪耀,前门大敞。车道上、草坪上随意地停着六七辆车,显然是匆匆忙忙赶到的。有些车还没熄火,前灯也亮着,晃得他们什么都看不清。
凯瑟琳立刻跳下车向豪宅跑去。兰登提起皮包,来不及拉上拉链就背上肩去。他紧跟在凯瑟琳身后,一路小跑穿过草坪,直奔房门而去。屋里传出嘈杂的声音。兰登身后的越野车“吱”的一响,探员哈特曼锁好车跟了上来。
凯瑟琳一步三级登上门廊台阶,迈过大门,一进门道就消失不见了。兰登紧随其后迈过门槛,看到凯瑟琳已经走过大厅,顺着大走廊朝嘈杂的声源奔去。在她前头,可以看到大厅尽头有一张餐桌,桌边的椅子里坐着一位身穿制服的女士,背对着他们。
“夫人!”凯瑟琳边跑边喊,“彼得·所罗门在哪里?”
兰登跟在她后面冲了过去,但他突然留意到一种出乎他意料的动静。在他左边,透过起居室的窗户,他能看到车道的大门正慢慢阖上。紧接着,他的视线又被另一番景象攫住了……兰登本来以为随意停在车道上的六七辆车都是警车或救护车,现在再看,却发现根本不像。
梅赛德斯?……悍马?……特斯拉跑车?
刹那间,兰登猛然反应过来,听到的嘈杂声响只是餐厅那边的电视机发出的声音。
兰登冲着大厅那头大喊一声,“凯瑟琳,等一下!”
她径直跑向餐厅里的女保安,可双脚突然之间被某种看不见的东西缠住了,整个身体猛然前倾,冲到了半空。
凯瑟琳俯冲下来,肺被冲撞得剧烈紧缩。一口气还没喘上来,她就抬起头,迷惑地看着女保安竟然在座位上纹丝不动。更离奇的是,倒下的衣帽架显然在底部有机关,牵着它的细绳贯穿了整个大厅。
她翻过身向后看,只觉血液顿时凝固成冰。罗伯特!小心后面!她想要尖叫,却喘不上气来。她只能惊恐地看到哈特曼探员摇摇晃晃地迈过门槛,抓着自己的喉咙。一切都像慢动作。鲜血从哈特曼的手指间喷涌而出,一柄长螺丝刀直插在他的脖子上,他徒劳地用手摸索把柄。
探员仆倒在地时,刺杀他的人也显身了。
浑身上下只系着一条缠腰布似的古怪内衣的魁梧杀手显然一直躲在大厅里。他向兰登直冲过去。哈特曼倒地时,大门正好合拢。兰登惊恐地回望,但文身的男子已经扑上来了,用手里不知是什么的装备朝他的背上扎去。电光一闪,烧灼声咝咝响起,凯瑟琳眼见着兰登瞬间变得僵直。他双眼空瞪,全身麻痹地向下扑去。他重重地跌倒在皮包上,金字塔也滚落到了地板上。
还没等凯瑟琳有机会反抗,巨人般的男子便攫住了她。他的脸上不再有化妆品的遮掩,骇人的面貌一览无遗。他的肌肉一紧,她登时觉得自己成了碎布娃娃,轻而易举地被提到他腹部的高度。坚实的膝盖顶上她的后背,刹那间,她以为自己会被一折为二。他抓紧她的双臂,反扭到身后。
有冰冷的金属掐在凯瑟琳的手腕上,她意识到自己被铁丝捆上了。惊恐万分的她想要挣脱,双手却如针扎般剧痛。凯瑟琳抬腿蹬他,他却出拳击中了她右后侧的大腿,让她无法动弹。几秒钟之内,她的脚踝也被锁住了。
“罗伯特!”她终于高声喊出来了。
兰登在走廊地板上呻吟。身下压着皮包,金字塔滚到头边,他彻底瘫软了。凯瑟琳猛然意识到,金字塔是她惟一的生机。
“我们破解了金字塔!”她对那个男人说,“我会把一切告诉你!”
“是的,你会说的。”说完,他把死去的女保安嘴里的碎布扯出来,结结实实地堵在凯瑟琳的嘴里。
罗伯特·兰登已经身不由己。他躺着,麻木而又僵硬,脸颊死沉沉地压在硬木地板上。他听说过眩晕枪,知道这种攻击是靠电流暂时干扰神经系统而使被攻击者瘫痪。电击致使肌肉能力骤停,就好比遭到闪电雷劈。现在,尽管他的神志清楚,意图明确,肌肉却拒绝遵循大脑的指挥。双腿刺痛,脸孔和头颈也一样。他使出所有微弱的气力试图转一转头,在硬木地板上生生拖动脸颊,好不容易才扭向餐厅的方位。兰登的视线被阻挡了——被滚出皮包、落在地板上的金字塔挡住了,底座距离他的脸孔只有几英寸。
一时间,兰登没明白自己看到的是什么。眼前那正方形的石头分明是金字塔的底部,可看起来却和之前不同。大不相同。仍然是正方形,仍然是石头……但它不再平整而光滑。金字塔的底部完全被镌刻的符号覆盖了。他定定地凝视数秒,还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检查过十多遍了,底部也没有漏掉……可本来没任何标记啊!
他猛然意识到共济会金字塔还有秘密可挖掘:我又见证了一次变形。
记忆电光石火间闪回,兰登顿悟了盖洛韦最后的请求的深意。告诉彼得:共济会金字塔一直严守机密……至真至诚。那时候觉得这句话莫名其妙,可现在兰登明白了盖洛韦主教对彼得说的是暗语。
罪(sin)+蜡(cere)=至真至诚(sincere)
自米开朗琪罗时代至今,雕塑家们都用蜡遮瑕,先将融化的蜡填补在瑕疵上,再扑上石粉。有人认为这种手法是欺世瞒人,因此,任何“没用蜡”,字面上说就是“以蜡为耻(即sin?cere)”的雕塑都被誉为“至真至诚(sincere)”的艺术品。这个词就流传下来。如今,我们仍会在信尾署名时用上“诚挚的”一词以示承诺:我们所写的都“没用蜡”,字字属实。
镌刻在金字塔底部的铭文也运用了这种障眼法隐藏起来。当凯瑟琳根据尖顶石的指示将金字塔煮过之后,蜡就融化了,露出了底部铭文。盖洛韦曾在休息室里用双手抚摩金字塔,他一定已摸到了暴露在基座底部的符号。
共济会金字塔还有隐秘要诉。富兰克林广场八号并非最终的答案。
他痛苦地掠起一条胳膊,把皮包推出视野,以便更清楚地望见餐厅里的情形。
兰登翻身一滚,蹬动双腿,拼命往后躲,可巨人般的文身男子已经抓住了他并一手将他掀翻,兰登仰面朝天,他便跨骑在兰登的胸上。他的双膝抵住兰登的二头肌,将痛苦的兰登死死钉牢在地板上。他的脖颈、脸部和剃光的脑袋上都文满了令人眼花缭乱的异常复杂的符号,兰登认得,那都是魔符——黑魔法的隆重仪式中所用的符咒。
不等兰登再次挣扎,这巨人便张开双掌扣住兰登的双耳,将他的头搬离地面,又以不可思议的蛮力将头砸向硬木地板。兰登顿时失去了意识。
在佐藤的指挥下,飞行员低空盘旋在广场四周最高建筑物的楼顶上,那便是着名的富兰克林广场一号。根据佐藤的指令,几名探员陪着巴拉米穿过屋顶消失在了下面的楼梯间里,从那里去一楼各就各位。
“富兰克林广场八号必须存在!”佐藤在施压,“再给我好好查!”
诺拉·凯坐在工作台边,把耳机调整好。“夫人,哪儿都查了……华盛顿特区不存在那个地址。”
“我知道问题出在哪儿。富兰克林广场一号是那栋楼的名字……而不是地址。地址实际上是K街1301号。”
看起来,新的消息反而让部长更坚定了。“诺拉,我没时间听你解释——金字塔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地址,就是富兰克林广场八号。”
诺拉腾地坐直了。金字塔指出了一个具体地址?
“铭文,”佐藤说,“是这样说的:‘奥秘隐藏于团会之中——富兰克林广场八号’。”
诺拉简直无法想象。“团会……就像是共济会或兄弟会吗?”
“我觉得是。”佐藤答道。
诺拉想了片刻,又开始打字。“夫人,那我不用八号作为搜索关键词……再查‘团会’……‘富兰克林广场’……‘华盛顿特区’……这样,我们或许能得到——”话还没说完,搜索结果就跳出来了。
“得到什么了?”佐藤问。
诺拉瞪着结果列表上的第一条——一张埃及大金字塔的壮观照片——这个网站是献给富兰克林广场上的某栋建筑的,照片被用作背景图。这栋楼却和广场上的高楼大厦格格不入,完全没有类似之处。
让诺拉瞠目结舌的与其说是华丽的建筑物本身,倒不如说是对其目的的描述。根据这个网站所言,这栋非同一般的大厦是秘密朝圣点,由……一个古代秘密团会……设计,更是专为其建造的。
罗伯特·兰登恢复知觉时感到头痛欲裂。我在哪儿?
不管他在哪儿,总之是黑漆漆一片。深穴似的黑暗,死一般的寂静。
他仰面平躺着,双臂置于体侧。他不明就里,想动动自己的手指和脚趾,发现四肢都能动而且不疼,他舒了一口气。兰登意识到,自己正躺在硬邦邦却异常光滑、酷似一面玻璃的地板上。更奇怪的是,滑溜溜的质感紧贴着皮肉……肩膀,后背,屁股,大腿,小腿。难道我是*的?他困惑极了,双手在身上摸了一遍。
天啊!我的衣裤都去哪儿了?
兰登蓦地坐起,没想到前额撞上了悬在他身体上方几英寸的什么东西。他终于明白过来。罗伯特·兰登根本不是在一个房间里。
我在一个箱子里!
被活埋了。
迈拉克的餐厅地板上,凯瑟琳·所罗门在死寂中发抖。他大步流星地走向她。不见兰登的踪影。这人蹲下身,抓住她的腰,粗暴地将她扛上肩。铁丝死死嵌进她手腕的伤口,破布吞没了她痛苦的哭喊。他扛着她顺着走廊走到起居室,就在当天午后,他俩还一起温文尔雅地共享下午茶呢。
中央情报局探员特纳·西姆金蹲伏在黑压压的富兰克林公园里,目光始终不离沃伦·巴拉米。还没人上钩,但时间还早。
西姆金的对讲机轻轻响起来,是佐藤。她有新消息。
西姆金听她讲完她的担心,并表示了赞同。“别挂,”他说,“我去看看能不能看到。”他从灌木掩体里爬出来,往身后的方向看,他就是从那儿进入广场的。调整望远镜后,他总算找到了目标。
他看到的建筑物俨然是一座古老世界的清真寺。周围的建筑物都比它高得多、大得多,那摩尔式的小楼就窝在其中,正面墙壁由赤陶瓷砖铺成错综繁复的彩色图案。三扇大门之上,有两层尖顶窗,仿佛会有*弩手突然出现,准备向不请自来的袭击者开火。
“我看到了。”西姆金说。
“有活动迹象吗?”
“没有。”
“好。我需要你重新部署一下,密切关注。那栋楼叫阿玛斯圣祠神庙,是某个神秘社团的总部。”
西姆金在华盛顿特区工作多年,却压根儿不了解这座神庙,也浑然不知富兰克林广场上有什么古代神秘社团总部。
“这栋楼,”佐藤说,“属于一个名叫古*神秘圣地贵族社团。”
“闻所未闻。”
“我认为,你应该听说过,”佐藤说,“他们是共济会的附属组织,更普遍的称呼是‘圣地兄弟会’。”
西姆金半信半疑地瞥了一眼那座华丽的庙宇。圣地兄弟会?给孩子们造医院的那个?“夫人,如果我们的目标发现这栋楼实际上就是富兰克林广场上的‘团会’,他就不需要地址了。他只需绕过约好的见面地点,直接去正确的地址就行。”
“我也这么想。密切关注进口处。”
“遵命,夫人。”
“哈特曼探员有没有从卡拉洛马高地发来消息?”
“哦,还没有。”
奇怪,西姆金想着,看了看表。他耽搁了。
凯瑟琳·所罗门嘴里的破布滑到了嗓子眼,呛得她喘不上气来。劫持她的男子已扛着她走下了狭窄的陡坡,在一间小边屋停下来,把她背进去,再放在一张木椅上。他还把她被缚的手腕扭到椅子背后,使她无法移动。
一条文满刺青的胳膊伸过来,把破布从她嘴里揪了出来。
凯瑟琳大口喘息着,深深吸了口气,边咳边呛,肺腑这才灌入了宝贵的空气。慢慢的,视野也清晰起来。她身处的这间屋子显然是锅炉房一类的地方——墙上有大管子,还有荧光灯,咕噜咕噜的流水声。不过,还没工夫仔细打量周围环境,她的视线就停在身边地板上了。那儿有一堆衣物——套领毛衣,斜纹软呢运动外套,路夫鞋,米老鼠手表。
“我的上帝!”她扭回头,面对那文身的怪兽。“你对罗伯特干了什么?”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兰登在屏息倾听,现在能听到外面隐约有动静。有声音?他开始捶箱子,使足力气高喊:“救命!有人能听见我吗?”
仿佛在很遥远的地方,含含糊糊有声音响起来:“罗伯特!我的上帝啊,不!不!”
他认得出这声音。是凯瑟琳,而且,她听来惊恐万分。
出于本能,兰登开始沿着箱底摸索,寻找空气的来源。没过多久他就找到了。有个小通气孔!特意打出的小孔有点像水槽里的下水口或下水管,只不过,在这个箱子里是只入不出,轻柔、稳定的空气正从小管道里冒出来。
兰登的释然只持续了短暂的一小会儿。这时通气孔里传出一阵吓人的声响。毫无疑问,这是液体汩汩而来的声音……直冲他而来。
凯瑟琳无法相信眼前的事,水流声如此清晰,从一根管子里灌进兰登所在的箱子。这阵势,好像魔术师在舞台上表演脱身*。
他在把水灌进箱子里?
凯瑟琳扭动着想挣脱,顾不上深深地扎紧了她手腕的铁丝。她只能惊惶地坐着看着这一幕。她听到兰登在绝望地捶打,但当水流入箱底后,捶打声就停止了。这时的寂静惊心动魄。接着,捶打声再起,带着更深更急的绝望。
“放他出来!”凯瑟琳在央求他,“求你了!你不能这么做。”
“溺毙,是很痛苦的死法,这你知道。”男人绕着她慢慢踱步,冷漠地说道,“你的助手,翠西,就能告诉你这一点。”
咕噜咕噜地从兰登脑袋后面注入箱子的水是温热的……身体的常温。积水已有几英寸深,*的背脊已完全隐没。当水淹上胸膛时,残酷的现实迅速逼近兰登。
恐慌加剧,他扬起胳膊,再一次没命地捶打起来。
“你得让他出来!”凯瑟琳苦苦哀求,声泪俱下,“不管你要怎样,我们都照做!彼得在哪儿?告诉我!你说什么,我们就做什么!我们已经破解了金字塔的——”
“不,你们没有破解。你们在耍我。不但有所隐瞒,还带了一名政府探员来我家。这种行为还指望我犒赏不成。”
凯瑟琳一言不发,男子把庞大的手掌摁在她肩膀上,慢慢地把她拖向前。箍着铁丝的双臂反扭在椅背后,她只能拉伸肩骨,剧痛袭来,几乎要被拽得脱臼。“金字塔上的地址到底是什么?”
“八号!”她痛得激烈地喘息。“向你隐瞒的数字就是八!金字塔说的是:秘密隐藏在团会之中——富兰克林广场八号!我发誓,这是真的。我不知道还能告诉你什么!”
“那金字塔基座上的符号呢?最底下的?你知道它们的含义吗?”
“什么最底下的符号?”凯瑟琳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底面没有符号。石头是光的,什么都没有!”
棺材般的箱子里发出的求救哀号听来很含糊,可文身男子充耳不闻,他冷漠地走向兰登的皮包,取出了金字塔,平举到她的眼前,让她直视基座底面。
凯瑟琳一见到镌刻的符格就傻眼了,疑惑万分,倒吸一口冷气。
绝对的混沌。
“我……不知道它们的涵义。”她说。
“我也不知道。”威胁她的男子说,“幸运的是,我们还有一位专家随叫随到。”他瞥了一眼大箱子。“我们问问他,好不好?”他拿着金字塔走向大箱子。
仿佛看到一线生机,凯瑟琳以为他是要去解锁开盖。没想到,他气定神闲地坐在了箱盖上,探身向下,把一道滑门拉向一边,露出箱子顶部的树脂玻璃窗。
光!
兰登捂住双眼,避开突然直射进来的光线。等眼睛适应了,希望却转变成了困惑。仰面而见的显然是一扇窗,安在箱子顶部。他透过小窗,看到一片白色的天花板和一盏日光灯。
文身男子的脸突兀地出现在他正上方。他在朝下看。
“凯瑟琳在哪儿?”兰登吼出声,“让我出去!”
“你是否知道,”男子问道,“金字塔底部有很多符号?”
“是的!”兰登喊道,躺在楼上地板上时他就已看到密密排列的符格。“但我不知道它们的意思!你得去富兰克林广场八号!答案在那里!那才是金字塔——”
“教授,你和我都知道,中央情报局在那儿等着我。我没兴趣也没打算走进圈套。何况,我根本不需要街牌号码。在那个广场,只有一栋建筑物或许和我们的事有关联——阿玛斯圣祠神庙。”他停顿了一下,俯视着兰登。“古*神秘圣地贵族社。”
“那你相信自己可以告诉我,神庙和金字塔底的符号有何关系?”
“是的!让我看一眼符格就行!”
快!温热的液体涌动在身边,兰登半撑身体靠近顶盖,希望男子能解开锁。求你了!快点!可顶盖丝毫没有开启的意思。相反,金字塔的底面突然出现了,悬在树脂玻璃窗上。
兰登惊恐地瞪大双眼。
“这么近的距离对你应该够了吧?”男子抓着金字塔,“快点想,教授。我估摸着你只有六十秒不到的时间了。”
液体漫升到喉结了,兰登能感觉到他的恐惧的程度也随之高涨。他继续猛捶箱壁。金字塔却回望着他,仿佛在嘲笑。
就在疯狂的绝望中,兰登努力聚神,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棋盘状的符格上。它们的含义可能是什么呢?可惜,符号的排列怎么看都太离谱,彼此毫无关联,他都不知从何看起。它们甚至不属于同一个历史时段!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兰登感到异样的麻木感遍布周身。仿佛寸寸血肉严阵以待,谨防死亡的痛苦夺去他的神智。现在,水就要灌进他的耳道了,他不顾一切地伸长脖子、额头抵在顶盖内壁。兰登很感激她的不懈努力,却也非常确信“富兰克林广场八号”指的不是阿玛斯神庙。时间不吻合!不管“富兰克林广场八号”指向何处……它必须在一八五〇年就存在于世。
富兰克林广场八号……广场(square)还有正方形之意……这个符格也是正方形……正方形和圆规是共济会的标志……共济会圣坛是方的……方形意味着四个角都是九十度。水还在上涨,但兰登已然物我两忘。富兰克林八号……八……这个符格就是八乘八的布局……富兰克林(Franklin)有八个字母……团会(TheOrder)也有八个字母……旋转8就得到永恒的符号∞……在数字命理学中八意味着毁灭……
水箱外面,凯瑟琳仍在哀求,但水已经升至头部,在他耳畔汩汩流动,听见的一切都是断断续续的。水灌进他的耳道,吞没了凯瑟琳最后的言词。突然之间,仿佛卷入了寂静的子宫,兰登意识到他真的要死了。
奥秘隐藏于……之内……正是奥义的核心宗旨,敦促着人类去寻找上帝……不是在高高的天堂……而是在他们自己的内心。有如醍醐灌顶。金字塔上的讯息霎时变得水晶般剔透。兰登更惊诧的是,现在他已明白尖顶石上的讯息确实准确揭示了如何破解底座的符格。太简单了!
兰登开始猛捶盖板,高喊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悬在头上的金字塔被掀开拿走了。文身男子那张吓人的脸出现在上方,他正透过小窗俯瞰下来。
“我解开它了!”兰登喊道,“放我出去!”
文身男子开口时,兰登灌满水的耳朵什么也听不到。但眼睛能看到他嘴唇开合,说出三个词。“告诉我。”
“我说!”兰登吼叫着,水快流进眼睛了,“放我出去!我会解释一切!”太简单了。
男子的嘴唇又开合了一次,“现在就说……要不就死。”
水逼近顶盖,只剩下一条缝,兰登只得侧过头,把嘴留在水线上呼吸。就在这时,温暖的液体渗进他的眼眶,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反弓着背,把嘴唇压在树脂玻璃上。
就在空气只能再支撑几秒钟之际,罗伯特·兰登说出了破解共济会金字塔的方法。
等他说完,液体涨到了他的唇边。出于本能,兰登最后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紧闭嘴唇。眨眼间,水流彻底淹没了他,蹿上了这墓穴的顶端,从树脂玻璃窗的隙缝里流了出去。
他成功了,迈拉克明白。兰登成功破解了金字塔的机密。
小窗下,罗伯特·兰登淹在水下的脸孔仰面瞪着他,眼里充满绝望和哀求之意。
迈拉克对他摇摇头,用清晰的嘴形,慢慢地说:“谢谢你,教授。享受来世吧。”
兰登的肺挤空了,塌缩了,急切地需要吸气。他又忍了最后一秒。接着,就像再也捧不住滚烫火炉的人,他放手了,把自己交给命运。
条件反射战胜了理智。
他的双唇分开了。
他的肺叶扩张了。
液体灌了进去。
胸腔里充溢的痛苦超出了兰登的想象。液体侵入肺部时是灼热的。突然,痛楚冲上脑颅,他觉得脑袋像是被钳住了,马上就要被压碎。耳内有雷鸣般的巨响,但刺穿一切的,是凯瑟琳的尖叫。
凯瑟琳·所罗门停止了尖叫。目睹溺亡让她神经紧绷,她几乎因极度震惊和绝望而瘫软。
树脂玻璃窗下,兰登死气沉沉的双眼仿佛看穿了她,直接望进虚无。
文身男子探下身,无情地做出最后一个动作,将视窗滑合如初,把兰登的尸体留在里面。
随后,他对她微笑:“可以吗?”
没等凯瑟琳作答,他提起被悲伤攫紧的她,横抱过肩,关上灯,又扛着她走出了小房间。他迈着强劲有力的腿脚,三步两步就把她扛到走廊尽头,进入一间似乎沐浴在红紫色灯光下的大空房。这个房间里有薰香的味道。他把她扛到房间中央的一张方桌旁,将她仰面摔在桌上。
男人轻叹一声,慢慢睁开双眼。他转身走出了房间。
西姆金探员趴在富兰克林广场隐蔽的灌木丛里,眼睛紧盯着阿玛斯神庙圆柱林立的入口。没情况。里面没有灯光,也没有人靠近大门。他转头去看巴拉米。那人孤零零地在公园中央走来走去,看上去很冷。
手机震动起来。是佐藤。“我们的目标晚了多久?”她问。
西姆金看了看计时器。“目标说是二十分钟。现在已经四十分钟了。情况不妙。”
“他不会来了,”佐藤说。“完了。”
西姆金知道她说得对。“有没有哈特曼的消息?”
“没有,他去了卡拉洛马高地后就没有向我汇报过。我打不通他的电话。”
西姆金板起了面孔。如果这是真的,那问题肯定就大了。
“我刚刚和现场联络处通过电话。”佐藤说,“他们也找不到他。”
该死的。“他们有没有在凯雷德上安GPS定位装置?”
“有。是卡拉洛马高地住宅区的地址。”佐藤说,“集合你的手下。我们撤。”
迈拉克一手攥着金字塔,大步迈向二楼书房,在笔记本电脑前坐下。十分钟前,水淹没他的脸时,这位哈佛教授看透了破解金字塔的关键点。“八……富兰克林……!”他如此高喊,眼神透着惊惧,“奥秘隐藏于……八……富兰克林……”
一开始,迈拉克不理解他的意思。
“那不是地址!”兰登的嘴压在树脂玻璃窗上,继续高喊:“八阶富兰克林!是个幻方!”
迈拉克恍然大悟,兰登说对了。
他飞快地在网上搜索,得到了好几十条结果。
富兰克林八阶幻方
美国科学家本杰明·富兰克林于一七六九年创建八阶幻方,堪称世上最着名的幻方之一。这则幻方所包含的“斜向折线总和”被誉为开天辟地之杰作,因而震惊世界。富兰克林对这种神秘艺术形式的痴迷,大抵源自他和同时期最知名的炼金术士和神秘学家的私交,他自己也同样笃信占星术,这亦是其所着《穷理查德历书》中预言的根基。
金字塔上的铭文应该这样理解:奥秘隐藏于富兰克林八阶幻方。
迈拉克笑了。他激动得浑身发抖,抓过金字塔翻到底面,察看符格。
这六十四个符号,需要依据富兰克林幻方中的数字重新标号、排列。他取出一张纸,飞快地画下一张八列乘八行的空白格子。再开始根据重新确定的位置一个一个将符号填入空格里。几乎是立竿见影,数格立刻显得容易理解了,他大为惊叹,几乎不敢相信地凝视着眼前的答案。线条生硬的画面显形了。
金字塔指明道路。
有扇门砰然合上,凯瑟琳回过神来,躺在冰冷的石桌上。陡坡尽头的金属门大声撞响,文身男子回来了,正在下斜坡。她听到他径直跑入走廊,进了一间屋子,忙了一会儿又出来,顺着走廊进入她所在的房间。他一进门,她就看到他推着什么东西。非常重的东西……下面有轮子。他走到灯光下,她简直不敢相信所见的一切。文身男子推的是一个上面坐了人的轮椅。
出于理智,凯瑟琳认得出轮椅上是谁。但出于情感,她却几乎无法接受眼前的情形。
彼得?
她都不知应该为哥哥还活着而感到狂喜……还是恐惧。彼得的体毛被剃光了。厚实的银发都不见了,眉毛也没有了,光滑的皮肤微微泛亮,好像涂过油。他穿着一件*袍。右手的位置已空无一物,残肢断臂裹在一条干净挺括的绑带里。哥哥因痛楚而微阖的双眼勉强睁开,两人对视时,他的眼神里溢满遗憾和悲哀之情。
她哥哥想说话,却只能从喉管里发出含糊的声音。凯瑟琳这才发现,他被绑在轮椅上,嘴被堵住了。
文身男子俯下身,轻柔地抚摸着彼得剃光的头皮。“为了一件巨大的荣耀之事,我已为令兄做好了准备。今晚有他的戏份。”
“你要带他去哪儿?”她虚弱地问道。
他笑了。“彼得和我必须前往圣山。宝藏就在那里。共济会金字塔透露了地址。你的好朋友罗伯特·兰登真是帮了大忙。”
凯瑟琳凝视着哥哥的双眼。“他把罗伯特……杀了。”
彼得的脸因悲份而扭曲了,他狠狠地摇着头,仿佛无法再承受更多痛苦。
文身男子走近一步,嘴巴贴近她的耳朵。“我有我的道理,凯瑟琳。”然后他走向边桌拿起那把古怪的刀。他举刀向她而来,把寒光凛冽的刀刃架在她脖子上。“这是历史上最着名的刀。”
“别担心,”他说,“我没打算在你身上浪费它的威力。我要把它保留给最值得的牺牲……在一个更加神圣的地方。”他转向她的哥哥。“彼得,你认得这把刀,是不是?”
说完,他用一块布把刀和别的用品都小心地包起来——薰香,小瓶液体,白色丝袍,以及其他仪式所需的东西。他把这个包袱放进罗伯特·兰登的皮包里,里面还有共济会金字塔和尖顶石。他把沉甸甸的包搁在彼得的膝盖上。
随后,男子走向一只抽屉翻寻起来。她能听到金属小物件的磕碰声。他返身回来,抓起她的右臂固定住。凯瑟琳看不见他在做什么,但彼得显然可以,他又开始歇斯底里地挣扎。
凯瑟琳感到右肘窝里刺痛袭来,奇特的暖意随之扩散。彼得用被勒住的嘴发出痛苦的声音,他使劲想摆脱沉重的椅子,但没有用。凯瑟琳感到肘部以下的前臂和指尖有一股冰冷的麻木感漫开来。文身男子朝她的血管里扎进了一根医用针管,好像要让她献血。然而,这个针管却没有连上管子。她的鲜血正无阻无拦地从针孔里流出来……顺着她的手肘、前臂,流到了石桌面上。
“人体沙漏。”男子说着转向彼得。“等一会儿,我请求你上场时,我想让你记住凯瑟琳……在黑暗中孤独死去的样子。”
凯瑟琳独自躺在黑暗中,血在流。
罗伯特·兰登的神智盘旋在无尽的深渊里。
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感觉。
只有无限而寂静的虚空。
身体释放了他。他没有了禁锢。
现在,他是纯粹的意识……无血无肉无骨,仅是知觉,悬浮在无垠宇宙的空无之中。
改良型UH60直升机低空盘旋在卡拉洛马高地住宅区开阔的屋顶上,轰鸣着飞向支援部门提供的坐标。西姆金探员头一个发现黑色凯雷德随意停靠在一栋豪宅前的草坪边。车道门是关着的,宅子里又黑又静。
前门草坪上停着好多辆车,其中一辆是安保巡逻车,警灯和前灯都大亮着。飞行员艰难地降下飞机。
西姆金率领他的小分队跳出机舱,举起枪械直冲门廊而去。一眼就看到哈特曼的尸体。
探员们分散到底楼各处,用镭射瞄准器在黑漆漆的豪宅里细细搜索。他们在起居室和书房里都没发现什么,却在餐厅发现一具女尸,是一名被扼死的保安警员。这让他们吃惊不已。西姆金立刻觉得希望破灭,如果他能轻而易举地把中央情报局探员和身带武器的保安警员杀死,那么教授和科学家显然断无机会生还。
等他回到门厅时,佐藤迈进门厅时愣了一下,朝哈特曼的尸体低下了头。之后,她抬起眼睛,盯住西姆金。“没发现兰登或凯瑟琳?彼得·所罗门呢?”
西姆金摇摇头。“如果他们还活着,一定被他挟持了。”
“你有没有发现这屋子里有电脑?”
“有,夫人。在办公室里。”
“带我去。”
佐藤绕到书桌后,看了一眼屏幕,立刻眉头紧锁。
“该死的。”她竭力压住怒火。“他有的资料,我不想任何人看到。”
罗伯特·兰登的神智飘荡于虚空。他窥向无垠的虚无,寻找任何可以参照之物。什么也没找到。
彻底黑暗。彻底寂静。彻底祥和。
甚至没有地心引力能告诉他何谓上天。
他的身体不见了。
这准是死亡。
时间仿佛被重叠、被拉长又被缩短,仿佛在这地方没有定向。他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
十秒钟?十分钟?十天?
突然,仿佛无限遥远的星际在剧烈爆炸,记忆开始显形,如冲击波一般飞穿浩瀚的虚无,又如巨浪般向兰登滚滚而来。
记忆点滴汇集。兰登被拖着走,半昏半醒,被拖下去、下去、下去。拖着他的人在吟诵什么。
真言有意……真言有为……真言能毁
佐藤已经下令,让西姆金召集全员,准备返回兰利总部,但西姆金还逗留在起居室,手脚都撑在地上。他抬起头来,神色有点怪。“你看到这个了吗?”他指向起居室的地板。
佐藤走过去,低头去看长毛绒的地毯。地毯上的纤维扁扁平平,好像被压倒了……两条痕迹呈直线,看似轮椅或别的什么重物曾从上面滚着,穿过了房间。
“奇怪的是压痕的走向。”他一针见血地指出。
佐藤的目光跟着淡淡的平行轨迹在起居室地毯上移动。轨迹似乎消失在紧贴壁炉从地板直顶天花板的大幅油画下。西姆金走到油画前,想把它从墙上摘下来。但它纹丝不动。他又用手指摸索边框。“等等,下面有什么东西……”手指碰到底边下的一根小杆,只听“咔嗒”一响。
西姆金推动画框,整幅油画慢慢绕着中轴旋转,俨然是个转门。
佐藤眯起眼睛。原来如此。
凯瑟琳·所罗门正在意识的边缘徘徊,突然被震耳欲聋的爆破声惊得一跳。
各种声音混杂。遥远。喊叫。脚步。她突然能轻松呼吸了。嘴里的破布被抽走了。
“你安全了。”一个男人轻声说,“再坚持一下。”
“所罗门小姐,对你下手的人……他去哪儿了?”
凯瑟琳轻轻说了两个字,尽管她知道这样的回答没有意义,“……圣……山。”
佐藤跟着探员走进窄小走廊旁的小屋。房间里灯火通明,四壁荒芜,只有地板上摊着一堆衣物。她一眼就认出了罗伯特·兰登的斜纹软呢外套和路夫鞋。
探员指了指里面墙边的一口棺材样的大容器。
佐藤朝那口大箱子走去时,又发现墙上有条透明管子连通到箱底。她颇为警惕地走近箱子。现在,她能看到顶盖上的小滑板了。她探身拉开滑板,露出一扇入口似的小玻璃窗。
佐藤倒退一步。
树脂玻璃窗下……漂浮着浸在水中的,是神情空茫的罗伯特·兰登教授。
“感知剥夺水箱”出现于五十年代,能制造出逼真而玄妙的回到子宫的体验……是一种通过移除所有感官刺激——光、声、触摸甚至地心引力,静止大脑的活动从而协助在传统型的水箱里冥想的方法。不过,近年来,水箱技术突飞猛进。
氧化氟碳溶液。这项新技术又被称为“全液气”,彻底违反直觉,因而鲜有人相信其存在。透气的液体。
佐藤早有耳闻,现在出现了一些“极端体验实验室”,允许你尝试全液气水箱——他们美其名曰“冥想机”。水攻,这种不为世人所知的审讯技术极其有效,因为受害者真的会相信自己要被淹死了。佐藤知道好几桩高度机密的审讯过程,都使用了类似这台水箱的感知剥夺装置,为的是增强濒死幻觉,令恐惧快速蹿升到极限。浸没在可以呼吸的液体中的受害者,实际上可以算是“淹死”。随着溺亡体验而来的惊恐通常会让当事人无法意识到自己呼吸的这种液体比水黏稠一点。当液体灌入肺叶时,他经常会吓得昏厥,然后在“单独监禁”的极端状态下醒来。
佐藤想过,或许该等医疗队来帮助兰登清醒,可她没有时间了。
“关灯,”她说,“给我找几条毯子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兰登感到自己侧身躺着,裹在毛巾和毯子里,身下是硬木地板。一张熟悉的面孔正俯视着他……但炫目的光芒消失了,只有遥远的低吟在他的头脑里回响。
“兰登教授,”有人轻轻叫他,“你知道自己在哪里吗?”
兰登身披羊毛毯,颤巍巍地站起来,低头凝视敞开的大水箱。他的身体慢慢地恢复了知觉。佐藤刚把感知剥夺水箱解释了一遍。兰登一点也不怀疑彼得也经历过类似的折磨。若是彼得经受了不止一次这样的“重生”过程,那他把绑架者想知道的一切都和盘托出也就不足为奇了。
“凯瑟琳?”兰登嘶哑地叫了一声,几乎发不出声音。
她转过头,迷惑不解地看着他。“罗伯特?”瞪大的眼睛里透出怀疑,继而充满喜悦。“可我……眼看着你淹死了啊!”
他朝石桌走去。
凯瑟琳挣扎着半挺上身,紧紧地抱着他。“感谢上帝。”她轻声说着,亲吻他的脸颊。然后又亲了一下,捏捏他,仿佛她还不能相信他真的是兰登。“我不懂……怎么会……罗伯特,彼得还活着。”
兰登说话还很困难。“你……知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凯瑟琳热泪盈眶。“他说他破解了金字塔底部的符格,是金字塔告诉他的,该去圣山。”
“教授,”佐藤开始施压了,“这话,你听得懂吗?”
“如果他能从金字塔底部获取信息,我们也可以。是我告诉他该怎么破解的”。
佐藤摇摇头。“金字塔不在这里,我们找过了,他随身带着呢。”
兰登静静地想了一会儿,闭起双眼,想回忆起自己见过的金字塔底部。他能记起一部分,当然记不全,但或许一部分也足够了呢?
他转向佐藤,突兀地说道:“我大概能记住一些,但我需要你帮我在互联网上找一些资料。”
她立刻掏出黑莓手机。
“搜索关键词为‘富兰克林八阶幻方’。”
佐藤震惊地瞥了他一眼,但没有提问就马上输入。
兰登看上去的世界还是模模糊糊的,他才刚刚开始适应这个奇特的环境。他发现他们身靠的这张石桌上遍布血渍,右边的墙上贴满了书页、照片、素描和地图,还有一张巨大的绳网将它们连结起来。
兰登朝怪异的拼贴墙走去,身上还裹着毛毯。钉在墙上的无疑都是搜集来的情报——古书的断章残页,从黑魔法到基督教《圣经》不一而足,手绘的符号和魔咒图案,还有张纸是一份不同语言的长长的单词表。他认出其中有些是共济会会员所用的敬语,其他的是古代魔法用语,还有些是魔法仪式上念的咒语。
这就是他要找的?
一个词?
他是在找寻有深切含义的真言……失落的真言。这就是他坚信埋在华盛顿地下的宝藏。
佐藤走到他身后。“你要的资料是这个吗?”她把黑莓手机递给他看。
兰登凝视着屏幕上的八阶幻方。“就是它,”他抓过一张纸片,“我要笔。”
兰登紧闭双眼,竭尽全力回忆金字塔底部上的格子以及每个格子里的符号,他把少数记起的符号写在相应的格子里。
眼下,他还看不出什么端倪。
“瞧!”凯瑟琳在一旁打气,“这办法一定行得通。第一排全都是希腊文,同类型的符号被归拢在一起!”
灵光蓦地照亮,他看到了!睁开眼睛,喘着粗气,他说,“第一个字母是H。”
兰登低下头,在新排列的符格里填上第一个字母。希腊单词仍然残缺不全,但已足以让他辨认。他突然领会了这个词的意思。Ηερεδομ!
兰登说,“华盛顿有栋大楼的秘密代号就是Heredom。”
他还是头昏眼花,跟着佐藤和其他人上了木板坡、走出地下室时仍然东倒西歪的。“没有实际存在的真言。它无外乎是个隐喻——古代奥义的符号。”
凯瑟琳也跟在后头,两名探员帮着身体虚弱不堪的她上了斜坡。
这行人小心地迈过被炸烂的铁门,走过旋转油画,进了起居室,兰登一路上都在向佐藤解释真言是共济会中最不朽的符号之一——只是一个词语,用世人无法再破译的神秘语言书写而成。这个“真言”,如同奥义本身,只会在灵性超凡、足以破译古老真言的人面前展现出潜藏的巨能。“据说,”兰登作出总结,“如果你能拥有并理解失落的真言……古代奥义就将清晰地展现于你眼前。”
“夫人!”有个探员在隔壁房间喊起来。“你最好过来看一下!”
佐藤赶忙走出餐厅,看到那个探员从楼上的卧室里跑下来,手里拿着一个金色发套。“男式假发,”说着,他把它递给她。“在梳妆室里找到的。请仔细看。”
金色假发套比佐藤想象的要重。头顶部分好像涂抹了厚厚的定型啫喱。奇怪的是,假发内侧伸出了一条细线。
“根据头型而定的凝胶式电池,”探员说,“能为藏在头发里的光纤针眼微型摄像头供电。”
“什么?”佐藤摸索了一圈,果然在厚厚的金发中摸到了小小的镜头,从外表根本看不到。“这东西是个隐形相机?”
“摄像机,”探员说,“影像都存储在这张微型电晶卡里。”他指了指埋在发套里的一方邮票大小的硅晶片。“可能是运动驱动式的。”
上帝啊,她心里说,他就是这样得手的。
“继续搜查,”她说,“我想掌握这家伙的一点一滴!我们知道他的笔记本电脑不在这儿,但我还要知道,他在移动中到底打算怎样连通外部世界?好好搜搜他的书房,用户手册、光缆,凡是可能透露他电脑硬件信息的线索都不能放过!”
“遵命,夫人!”探员退下了。
力量在增强。
迈拉克在推着彼得·所罗门一步步向圣坛走去。此刻万事俱备,只需为最后一块拼图定位。
“真言有意,”他对自己低语,“真言有为。”
迈拉克把彼得的轮椅靠在圣坛边,然后转个方向,再拉开搁在彼得膝头的沉重的皮包的拉链。他将手探入包内,搬出金字塔,在月光下端起,与彼得的视线齐平,把底部的符格亮给他看。“看哪,你的表记完整了。”
彼得的脸抽动起来,徒劳地试图开口说话。
“好极了。我看得出来你有话要对我说。”迈拉克粗暴地扯掉他嘴里的布团。
彼得·所罗门连咳带喘了好一会儿才总算说出话来,“凯瑟琳……”
“我会帮她叫救护车的。但你必须先告诉我怎么进入秘密阶梯。”
彼得神情大变,不相信地说:“什么?!”
“阶梯。共济会传说里提到的,深及秘所之下百余英尺,失落的真言的所在地。”
现在,彼得面露惊惶。
“你知道传说的,”迈拉克想哄骗他松口,“一道秘密的阶梯,隐藏在一块巨石之下。”
“这栋楼里没有什么秘密楼梯!”彼得喊起来。
迈拉克耐心地笑了笑,手指向上一指。“这栋楼的形状酷似金字塔。”他又指了指通向尖顶中央天眼窗的四面拱弧墙。
“是的,圣殿堂就是一座金字塔,但和——”
“彼得,我有一整夜的时间。”迈拉克抚了抚完美身躯上的白色丝袍,“可凯瑟琳就不一样了。你想让她活下去,就得告诉我暗梯在哪里。”
迈拉克冷静地取出那张纸,上面画着他重新排过序的金字塔底部符格。“这是共济会金字塔提供的最后一条信息。你的朋友罗伯特·兰登帮我破解的。”迈拉克举起纸,悬在彼得双眼前。尊者见了,倒吸一口冷气。六十四个符号重新排列后不仅变成了一个意思明晰的整体……而且真正的图案也于混沌中显形了。
一道阶梯的图案……在金字塔之下。
“在哪里?”文身男子逼问道,“告诉我怎样找到暗梯,我就放凯瑟琳一条生路。”
但愿我能那么做,彼得心里说。但阶梯不是真的。阶梯的神话纯粹是符号性的隐喻……共济会伟大寓言体系中的一则。它被称作“旋梯”……不幸的是,跟这个男人解释这些并不能救凯瑟琳的命。彼得低头凝视符格,不由颓然长叹。“你是对的,”他在信口开河,“这栋楼下面真的有一道暗梯。你先帮凯瑟琳找到救援,我就会带你下去。”
文身男子只是瞪着他看,摇了摇头。“我对你很不满意,彼得。你没通过测试。你还是把我当傻子在耍。难道你真的认为我不明白自己在追寻什么?你以为,我还没有领悟到自己的真正潜能吗?”
说完,男子转过身去褪下丝袍。白色丝袍轻轻滑落在地板时,彼得第一次看到他背后的文身,沿着脊椎而上。白色缠腰布以上,一道古雅的旋梯在他结实的背脊中央升腾而上。每一级台阶都落定在一节脊椎骨上。彼得瞠目结舌,任由视线跟随阶梯而上,直到男子的后脑勺。
彼得看呆了。
文身男子略略后仰,露出剃光的头颅,以及天灵盖上那圈留白的*头皮,那圈头皮四周盘绕着一条首尾相连的蛇。
合一。
此时,男子慢慢垂下头,转身面向彼得。胸前庞大的双头凤凰正透过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瞪着他。“我在寻找失落的真言,”男子说,“你打算帮我……还是眼看着自己和妹妹去死?”
“你以为我怕死吗?”彼得高喊,极度的痛苦令他嗓音嘶哑。“如果凯瑟琳不在了,我就一无所有了!你杀了我全家!你把我的一切都夺走了!”
“不是一切。”迈拉克回答。“还没有。”他把手探入皮包取出书房里的笔记本电脑。开机后,他瞥了一眼自己的俘虏。“我怀疑你还没有弄明白自己所处困境的实质。”
中央情报局的直升机飞离草坪,迅速掉头、提速。
佐藤从座位底下拉出光滑的钛合金手提箱,打开后,露出一台看着出奇复杂的手提电脑。佐藤一边输入登录密码,一边问道:“教授,你还记得在那人家里发现的金色假发套吗?”
“隐形摄像机?我不明白。”
佐藤面色冷峻地说:“你马上就会明白了。”她在手提电脑上运行了一个文档。
视频窗口跳出,充满整个屏幕。佐藤提起手提箱,放到兰登大腿上,让他独自观看。
一幅奇特的画面显出来。兰登惊吓得往后一缩。这是什么鬼东西?!
屏幕模糊又幽暗,一个被蒙住眼的男人出现了。穿着中世纪异教徒被拖向绞刑架时的衣衫——脖子上套着绳索,左腿裤脚卷到膝盖,右边袖管卷到肘部,衬衫敞着大口,露出了胸膛。
兰登惊讶地瞪视着。他读过很多有关共济会仪式的文献,足以让他看明白眼前的情形。
共济会入会仪式……准备加入第一等级。
这个人很高大,肌肉发达,金色的头发看起来很眼熟,浑身肌肤都是深古铜色。兰登一下子就认出了他。他的文身显然被古铜色的化妆品遮掩了。他站在全身镜前,利用藏在前额假发中的摄像头,摄录自己的镜中像。
淡入黑屏。
彼得·所罗门不仅要监督圣殿堂,还兼任本人所在地的*所里的尊者。共济会会员的入会仪式都在这类*所内举行,新入会者的共济会之旅由此开启……从第一等级到第三等级都是。
“兄弟们,”彼得的声音听来那么熟悉,“以宇宙伟大建筑师之名,我为修行共济会第一等级的新人敞开这座*所!”
话音刚落,又传来急促的槌声。
兰登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录影带被剪辑过了,用几个叠现的画面一笔带过彼得·所罗门操持的仪式中更为刻板的时刻。
寒光逼人的匕首架到入会者*的胸膛……如若入会者“不合时宜地泄露共济会秘密”,就将受利剑穿心的惩罚……描述黑白格地板象征着“生死两界”……概略惩戒章程,包括割喉、拔舌、灼沙埋身……
兰登惊呆了。更诡异的是,这段录影带里还提到了《圣经》中对人类燔祭的说法……“亚伯拉罕敬畏神,愿意把第一个出生的亲儿子当燔祭献上。”
影像转场了。这次,是晋升第二等级的仪式……第三等级……谋杀,快速切换的暴力镜头是以吓得要死的被害人的视角拍摄的,逼真地再现了宣誓者遭到的残酷谋杀。重拳如雨点般落向他的脑袋,其中还有共济会的石槌。当然,这场攻击只是一场模拟,但在镜头里的效果却让人毛骨悚然。在一顿群殴痛打之后,宣誓者——现在已是“死去的旧我”——被放到象征性的棺材里,眼睛要闭上,手臂要交叉叠放,完全仿照尸体。共济会兄弟们起身,围绕死尸哀悼,还有一架管风琴在演奏《死亡进行曲》。
兄弟们围拢在被杀害的兄弟周围,隐形摄像机清楚地拍下了他们的脸庞。兰登这才发现,所罗门不是这间屋子里惟一的名人。正向下看棺材里的受戒者的那个人,几乎天天现身电视屏幕。
还有一个显赫的美国参议员。
场景又变了。现在是户外……夜间……同样晃动的影像……那男人走在城市的街道上……几绺金发被风吹起,摇曳在镜头前……转了个弯……镜头的视角向下,对准手上的什么东西……一美元纸币……国玺的近景特写……紧接着,突如其来的,抬头眺望远方眼熟的轮廓线……一座巨大的金字塔形的建筑物……斜坡式的墙壁向上聚拢,汇集在没有尖顶的屋顶上。
圣殿堂。
影像仍在继续……那个男人正疾步走向圣殿堂……登上一级级台阶……走向伟岸的铜门……十七吨重的斯芬克斯守护神像林立两旁。新成员步入了金字塔,走向新一轮入会仪式。
暗场。
屏幕上,巨穴般的室内灯火通明。天眼窗下,黑色大理石圣坛在月光下熠熠闪光。圣坛周围,共济会第三十三等级的高层人士全都落座手工打造的猪皮椅,阴郁地静坐,等候见证入会。镜头别有用心地缓慢掠过他们的脸庞。
虽然他未曾见过这场景,但却十分好理解。最显赫、最卓越的共济会高层人士在全世界最有权势的都会里济济一堂,必有许多深具影响力的知名人士露面。果不其然,坐在圣坛周围的那些人身披绸袍和共济会饰裙,浑身珠光宝气,大都是美国最有威望的名人。
两位最高法院*官……
国防部部长……
议院发言人……
三位家喻户晓的参议员……包括多数党领导人……
国土安全部部长……
以及……中央情报局局长……
兰登实在不想看下去,却又不得不看。这画面太有蛊惑力了,即便是对他,也是出乎意料的。就在那时,他明白了佐藤为何那么紧张。
此刻,镜头里出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画面。
人类的头骨……盛满深红色的液体……
显然,这位宣誓人早已图谋不轨,蓄意食言,远远超乎所有人的想象。兰登简直不敢想,如果这段录影带公之于众将导致什么后果。没人会理解的。政局会动荡,剧变会骤生。*济会派、正统基督教派和阴谋论家会叫嚣鼓噪,憎恶恐惧之词会如火山爆发,清教派处死女巫之举将卷土重来。
他理解了。佐藤是对的。今晚,他们的确面临着国家安全危机……险峻程度无法估量。
裹着缠腰布的迈拉克在彼得·所罗门的轮椅前来回踱步。“彼得,你忘了你还有第二个家庭……你的共济会兄弟们。而我,也将毁灭他们……除非你帮我。”
搁在大腿上的笔记本电脑闪着冷光,所罗门神情紧张,几乎失控。“求你了,”他终于抬起眼帘,口齿不清地说道,“如果这种视频传出去……”
“如果?”迈拉克放声大笑,“我正和全世界相连呢。”“或许这有助于激发你的灵感。”迈拉克凑到彼得的肩旁,在电脑键盘上敲击了几下。电子邮件程序启动了,彼得显然僵住了。屏幕上显示出迈拉克在上半夜就存好的一封电邮——附有一个视频文件,长长的发送列表上全是各大媒体机构。
“放轻松,彼得,”迈拉克轻声说,“群发的大邮件。得花几分钟才发得完呢。”他指了指显示发送进程的小窗口:
发送中:2%已完成
“只要告诉我该去哪儿找,我就中止发送,谁也看不到这个。”
彼得面色苍白,眼看着小窗口的百分比在上涨。
发送中:4%已完成
兰利总部,诺拉·凯把电话压在耳朵上,几乎听不清佐藤在直升机的轰鸣中说了什么。
“他们说不可能阻止文件传发!”诺拉得大声喊,“关闭本地服务器起码要一个小时,而且,如果他用的是无线设备,切断地面因特网也无法阻止他发送。”
当今世界,要阻止数码信息流动已近乎不可能。有太多入口能让人连通互联网。光缆,Wi?Fi热点,无线调制解调器,SAT电话机,超级电话,有电邮功能的掌上电脑,阻绝可能的情报泄密的惟一办法就是销毁资料所在的硬件设备。
彼得·所罗门苦思冥想也想不出万全之策。头脑中只有凯瑟琳在地下室失血将亡的场面……还有刚刚目睹的视频文件。他慢慢扭头,去看几码开外的猪皮椅上的电脑。进程窗口里的实色部分都快到三分之一了。
发送中:29%已完成
文身男子慢悠悠地绕着正方形圣坛踱步,手拿一支点燃的薰香挥洒香气,自顾自地吟唱颂词。浓密的白色烟雾朝着天窗团团升腾。现在,他虎目圆睁,似乎听从了魔鬼的征召,灵魂出窍。彼得转而去看那把古刀,它静静地搁在平摊在圣坛上的白丝袍上。
彼得·所罗门心下明白,今晚自己定会死在这座会堂里。问题在于,怎么死。他能找出营救妹妹和兄弟会同胞的办法吗……抑或,他只会死得毫无意义?
他深吸一口气,举目仰望天眼窗里射下的月光。接着,他开口了。
彼得·所罗门正在诠释的答案是如此优雅、如此单纯,以至于迈拉克有十万分的把握:真相只能如此。金字塔的最后机密远比他预料的更简单,太不可思议了。
刹那间,似有一道刺眼的光射穿围绕真言的历史和神话的昏暗迷障。如同信誓旦旦的传说所言,失落的真言是用古老的语言写就的,千真万确,还能将神秘的力量赐予每一种人类所知的哲学、宗教和科学。炼金术、占星术、卡巴拉神秘主义、基督教、佛教、十字玫瑰派、共济会、天文学、物理学、意念科学……
此刻,站立在圣屋伟大的金字塔顶层、举办宣誓仪式的会堂里,迈拉克凝望着寻觅多年的宝藏,他知道自己准备得再充分不过了。
失落的真言,找到了。
圣殿堂顶层的会堂里,自称“迈拉克”的男人站立在圣坛前,轻轻抚摩着头顶上空白无纹的环形头皮。真言有意,口中念念有词,他进行着预备工作。真言有为。最后的素材终于找到了。
最珍贵的宝藏总是最简练的。
时机已到。
迈拉克拿起盛有彼得鲜血的小樽,拔出木塞。任由他的俘虏在一旁观看,他把乌鸦羽毛笔的笔尖浸入猩红色的酊剂,举到留白的环形头皮上。伟大的变身终于要发生了。当失落的真言铭刻于人类心智,他就已准备得当,
迈拉克手中的羽毛笔尖落在了皮肤上,他镇定自若。他不需要镜子,也不需要助手,只需手感,以及心眼。慢慢地、小心地,他将失落的真言书写在衔尾蛇环绕的天灵盖上。
“我满足了你的要求,”彼得的声音突然响起来,“快去救凯瑟琳,还要停止发送。”
迈拉克睁开眼,笑了。“你和我的事儿还没完呢。”他转向圣坛,拾起那柄古刀,指肚轻轻搁在锋刃上。“这把古刀是上帝授权打造的,”他说,“用于人牲祭礼。你早就认出来了,是不是?”
所罗门的灰眼睛冷漠如石。“很独特,这个传说我有所耳闻。”
“传说?明明白白记在《圣经》里呢。你不相信这是真的?”人们相信,亚伯拉罕在阿克达——摩利亚山上捆绑以撒——把亲生子以撒当作燔祭时,用的就是这把刀。阿克达,在共济会仪式上也一直被奉为神圣器物。在第一等级的入会仪式上,共济会会员要赞美“敬奉上帝的最威严圣礼……亚伯拉罕服从至高无上之神的意志……甘愿献上燔祭,头生子……”
刀锋沉甸甸的,迈拉克握在手中只觉无比喜悦,他蹲下身,用新近磨光的利刃轻松削断捆缚彼得和轮椅的绳索,绳索掉落在地。
彼得·所罗门企图活动僵硬的四肢,却疼得退缩。“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你以为这样做就能成就什么吗?”
“你应该比所有人都明白啊,”迈拉克回答。“你钻研古道多年。你知道神秘的力量有赖于牺牲……要把灵魂从身体里释放出来,打一开始就只有这一条路。”
“你对牺牲一无所知。”彼得又痛又恨,咬牙切齿地说道。
“人类流动的鲜血蕴藏着巨大能量。人身祭品有魔力,但现代人变弱了,太害怕使用货真价实的祭品,又太脆弱,不敢献出灵魂羽化所需的生命。可古书上写得明明白白。只有靠献上最神圣的祭品,人们才能拥有终极力量。”
“你认为我是神圣的祭品?”
迈拉克哑然失笑,“你还真是不明白啊,是不是?我一直在勤学苦练呢……做好准备……期待着我只剩下精神的瞬间……从这个凡俗躯壳里解放的瞬间……把这具美丽的肉体献给众神的瞬间……我,我才是珍贵的!我才是纯洁的白羔羊!”
彼得张口结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的,彼得,一个人必须把最珍爱的东西献给神。他最纯真的白鸽子……他最宝贝最有价值的献祭……你对我来说,一点儿不珍贵。你,根本不配当祭品。”迈拉克对他怒目而视。“你还不明白吗?你不是祭品,彼得……我是!”
迈拉克俯下身,抓住彼得·所罗门的左手,把“阿克达之刀”的骨柄塞到他掌心里。迈拉克想不出比这更具潜力、更富象征性的祭礼了——在这个祭坛,死在这个人手里,用这把刀,深深扎入这颗心,心里只存一个意愿:把肉身包在绘满神秘图符的裹尸布里,作为装饰一新的礼物献上!
“我准许你这样做,”迈拉克在奚落他,“我是自愿献祭。你最后的角色是命定的。你要亲手令我羽化登仙。你要把我从肉体中解放出来。你要这么做,否则,你就会失去亲妹妹和亲爱的兄弟会。你将彻头彻尾一无所有,孑然于世。”他停下来,微笑着垂头看着这个俘虏。“就把这当作你最终的惩罚吧。”
彼得的眼睛慢慢抬起来,迎向迈拉克的笑脸。“杀了你?是对我的惩罚?你以为我会犹豫吗?你谋杀了我的儿子,我的母亲,我整个家族!”
“我没有!”迈拉克怒火爆发,他自己也始料未及。“是你大错特错!我没有杀害你的全家人!是你!是你决定把扎伽利留在监狱里!从那以后,巨轮转动,一切都无法回头!是你杀害了全家人,彼得,不是我!当你让他在财富和智慧中选择时,也是想帮他吗?当你下了最后通牒、逼他加入共济会时,也是在帮他吗?什么样的父亲会让亲儿子在‘财富和智慧’中抉择,还指望他明白该如何定夺!什么样的父亲会明明有机会带着亲儿子飞回家、却情愿把他留在大牢里?可最重要的是……什么样的父亲正视亲儿子的眼睛……甚至经年累月……却根本认不出他!!”
石室里,迈拉克的语声回响萦绕了很久。
在这突兀的静止中,彼得·所罗门仿佛中了邪,身子恍恍惚惚地摇晃着。此刻,他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这完全难以置信。
扎伽利变成了安多罗斯。
安多罗斯变成了迈拉克。
今晚……迈拉克将完成自己所有化身中最了不起的涅盘。
“右转!”兰登在征募来的凌志越野车前排副座上大喊。
西姆金一个急转,驶上S街,直接插进人行道树下的居民区。快到十六街时,圣殿堂的天际线像座大山一样出现在右侧。
兰登点点头,手指直指圣殿堂尖顶。“金字塔尖的那个平台,就是会堂里的天窗。”
西姆金转身对兰登说:“会堂里有天窗?”
兰登犹疑地看了看他。“当然有。通天眼……就在圣坛的垂直上方。”
“儿子……”所罗门简直听不出这是自己的声音。“我……我是爱你的。”
“你两次想杀死我。第一次,你把我抛弃在监狱里。第二次,你想开枪射中我。那现在就来了结吧!”
刹那间,所罗门觉得自己飘出了身体。他不再认得自己。他失去了一只手,被剃光了头,身披黑袍,坐在轮椅里,手握一把古刀。
“了结啊!”他又喊了一句,*胸膛上的文身在摇颤。“杀了我,这是你救出凯瑟琳的惟一办法……也是救出兄弟会的惟一办法!”
所罗门不禁去看猪皮椅上的笔记本电脑和无线调制解调器。
发送中:92%已完成
他没有时间了。彼得·所罗门从轮椅里立起身,现在他站稳了,面向圣坛,手握古刀。
“救救凯瑟琳。”迈拉克继续欺哄他,诱使他走向圣坛,自己倒退着走,最后,在准备好的白丝袍上摆平身体。“完成你的使命。”
迈拉克已仰面躺平,凝望寒冬月光中的天眼窗。秘密就是怎样死。此时此刻再完美不过了。失落已久的古老真言文饰在身,亲生父亲的左手下刀,我就如此献祭自己。
迈拉克深深吸气。接受我吧,群魔,因为这是我的肉体,这是我献给你们的大礼。
彼得·所罗门站在迈拉克身前,低头看着他,浑身发抖。噙满泪水的双眼里闪现着绝望、犹疑和痛苦。他最后看了一眼房间另一边的笔记本电脑和调制解调器。
“抉择吧,”迈拉克轻声细语,“让我从血肉之躯中得以解脱。上帝要这个,你也要。”他把双臂放在体侧,挺起胸膛,让那壮观的双头凤凰傲然挺立。帮我摆脱束缚灵魂的肉体吧。
“我杀了你母亲!”迈拉克还在轻声细语,“我杀了罗伯特·兰登!我要杀死你妹妹!我还要毁灭你的兄弟会!完成你必须完成的使命吧!”
彼得·所罗门的面容被悲恸和遗憾彻底扭曲。他向后一仰,痛不欲生地嘶喊一声,扬起了古刀。
罗伯特·兰登和西姆金探员气喘吁吁,一路奔到会堂门外,就在这时,门内突然传出撕心裂肺的尖叫声。那是彼得的声音。兰登听得很真切。彼得的哭喊声痛彻心扉。
兰登顾不上西姆金,他抓住把手拽开了大门。在昏暗的会堂中央,只有一个光头男子的轮廓立于圣坛前。他一身黑袍,手里握着一把大刀。
兰登还没来得及动身,那人便持刀挥下,狠狠刺中平躺在圣坛中的另一人。
迈拉克闭上双眼。
阿克达之刀在月光中划出冰凉的弧线。惑人的薰香袅袅盘桓在他上方,为他即将自由的灵魂铺好了通天之道。刀影落下时,杀他的人那一声凄楚无望的嘶吼响彻空寂的圣室。
人祭之血和父母之泪玷污了我。
变身、涅盘、成神的时刻终于降临。
真是不可思议,他没有觉得疼痛。
雷霆般的颤动充盈肉体,震耳欲聋,深沉厚重。会堂之屋在震颤,一束刺眼的白光自上方射下。天堂喧声雷动。
迈拉克知道,成功了。
当他和黑袍男子一齐撞倒在坚硬的石头地板上,兰登发现那人的右臂上绑着绷带,这才恍然大悟,也越发困惑:他扑倒的竟是彼得·所罗门。
当他们一起滑倒在石头地面时,直升机的探照灯从上方刺目地照了进来。直升机低低地轰鸣着,它的滑橇刮到了贵重的玻璃墙。
直升机的前方旋出一把怪模怪样的枪,透过玻璃向下瞄准。激光瞄准器射出一道红光,透过天窗,落在地板上,径直射向兰登和所罗门。
但上面没有开火……只能听到直升机螺旋桨的巨响。
兰登感到一阵古怪的能量在浑身微微荡漾,除此再无异样。距离他头部不远的猪皮椅上,笔记本电脑发出离奇的“嘶嘶”声。他及时翻身,扭头看到屏幕突然变成一片漆黑。可惜,最后那条信息清晰地残留在视野里。
发送中:100%已完成
星星从天堂里坠落。
突然间,疼痛袭来。
刺痛。撕裂般的痛。猛砍般的痛。尖锐的刀锋划破柔软的血肉。胸膛,脖颈,大腿,脸庞。他的身体一下子绷紧了,反抗着疼痛。当疼痛把他从出神的恍惚中活活拽出来时,满身鲜血的他高喊一声。头顶的白光也变身了,突然之间,宛如魔法,一架漆黑的直升机悬在他上方,雷鸣般的机翼鼓出刺骨的寒风,灌进这间会堂,瞬间就把迈拉克吹得冰凉,袅袅薰香也被吹到角落里消失殆尽。
迈拉克一扭头,看到阿克达之刀一裂两半,砸向花岗岩圣坛后,落在他身旁,圣坛上已铺满了一层厚厚的碎玻璃。就算我如此对待他……彼得·所罗门还是偏移了刀尖。
带着忽而涌现的恐惧,迈拉克仰起头,俯视自己修长的身体。这具活生生的人造物,本该是他最伟大的祭品。可是,现在已然支离破碎。他的身体浸在血泊中……大片大片的碎玻璃插在他身上,到处都是。
迈拉克虚弱极了,脑袋沉沉地坠落在花岗岩圣坛上,双眼瞪着屋顶上的空洞。直升机已经飞走了,取而代之的,只是一轮死寂而冰凉的月亮。
迈拉克的知觉告诉他,有个人在安静地靠近。他知道那是谁。他能闻到亲手涂在父亲净身后身上的圣油味。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能听到我说话,”彼得·所罗门凑近他耳畔低语。“但我想让你知道一点。”他伸出一根手指,触碰迈拉克天灵盖上的圣处。“你写在这里的……”停顿了一下,他才说,“这不是失落的真言。”
……
“你依然是不完整的,”彼得说着,把手掌轻轻按抚在迈拉克的头上。“你的使命还没有完成。但不管你要去哪里,请记住……你是有人爱的。”
随后,彼得又对兰登说,“罗伯特,今晚,我相信你赢得了知晓真相的权利。”
兰登瞪着彼得,试图听明白他刚刚说的话。“你打算告诉我失落的真言埋在哪里?”
“不,”所罗门说着微笑起身。“我打算带你去看。”
就在凯瑟琳赶到,和彼得抱头痛哭的时候,中情局的分析员诺拉·凯拨通了佐藤的号码。
“夫人,还是没有信息扩散的迹象。”她听来很乐观。“我很肯定,本该有所发现了。看起来,您把它截住了。”
多亏了你,诺拉。佐藤想着,低头瞥了一眼那台电脑,千钧一发,好险啊。
在诺拉的建议下,搜查豪宅的留守探员清空了垃圾箱,发现了一只刚买的无线调制解调器的包装盒。有了型号编码,诺拉就能比照兼容载波、带宽和服务监控系统,从而隔离笔记本电脑最有可能使用的入网节点——靠近十六街和寇克朗街交汇口,也就是会堂三个街区外的一台小型传输设备。
诺拉立刻把相关资料传输给直升机上的佐藤。在接近圣殿堂的时候,飞行员让直升机低角度低空飞行,就在笔记本电脑完成邮件发送的前几秒,以电磁波扰乱这个中继节点的信号,导致无线网络中断。
大约十五分钟后,彼得和兰登乘坐西姆金开的车,到了一个地方。兰登的眼睛一路都被蒙住。“就快到哪儿了?”兰登心里着慌,只觉得肚腹往下坠。
“我告诉你了——我要带你去看暗梯,向下直通失落的真言,罗伯特。这是为了提醒你,世间还有甚至连你都不曾注意到的玄妙秘密。往下再走一步之前,我希望你为我做一件事。我希望你相信……哪怕就一瞬间……相信传说是真的。相信你就要俯瞰深陷地下几百英尺的旋梯,它通向人类最伟大的失落已久的宝藏……”
所罗门扶着他绕过一个弯,让他站在某个精确的位置。最终,他说:“摘下眼罩吧。”
兰登抓住天鹅绒蒙眼布一把从脸上扯下来。他环顾四周,想知道身在何处,却仍然两眼一抹黑。他揉了揉眼睛,看不见。“彼得,这儿一点儿光也没有!”
“是的,我知道。伸手向前,有一条栏杆,抓紧它。”
兰登在黑暗中摸索,摸到了那条铁栏杆。
“现在,好好看。”他听到彼得窸窸窣窣在摸什么,突然,手电发出耀眼的光束,刺破了黑暗。光束指向地面,还没等兰登看清四周,所罗门就把手电高举过栏杆,光束笔直照下去。
兰登眼前顿时出现无底深渊……无穷无尽的旋梯垂直地深陷地下。我的上帝啊!他的膝头打颤,腿差点儿软下来,不由得紧紧攥住栏杆。阶梯是经典的方形螺旋形,他看得到起码三十级旋梯伸向地下,再往下,手电就照不到了。甚至看不到底!
“彼得……”他嗫嚅地说,“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我可以马上带你到阶梯的底部,但在那之前,你得看看别的。”
这等奇景,兰登已无法抗拒,他任由彼得带着他离开阶梯口,走过一间奇怪的小房间。彼得始终只让手电照亮他们脚下磨光的石头地面,兰登便无法得知此地的全貌……惟一可以确定的是,这里很狭小。
很快,他们就走到几步之遥的对墙下,有一面正方形的玻璃嵌在墙上。
兰登不知道该期待什么,只能向玻璃窗走去。当他靠近入口时,彼得关上了手电,逼仄的小室立刻被吞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视野里出现了光辉灿烂的景象!黑暗中,一束耀眼的白光如珍宝般夺目闪烁。兰登从不曾在这个角度看国会大厦——从五百五十五英尺高、闻名天下的埃及式方尖碑顶端俯瞰下去。今晚是他此生第一次坐电梯登上碑顶的观景小室……身处华盛顿纪念碑的尖塔里。
现在,兰登无比惊讶地意识到,彼得言称属实的……基本都是千真万确的事实。确实有一座旋梯……巨石压顶下行数百英尺的阶梯。他的头顶正上方,便是这座金字塔的巨大尖顶石,兰登这才想起一些已忘却的细节似乎有着诡谲的关联:华盛顿纪念碑的尖顶石的重量刚好是三千三百磅。
更让他惊叹的是,这座尖顶石的尖峰、最高的顶点,包着一小圈铝箔——想当年,铝是和金子一样珍贵的金属。华盛顿纪念碑闪闪发光的尖顶只有一英尺高,和共济会金字塔的尺寸完全相同。这太不可思议了,这座小小的金属金字塔身上刻有一段着名的铭文——LausDeo——兰登突然间全明白了。这就是石头金字塔底部真正要传达的讯息。
这七个图符是音译的字!这些图符就是字母。
石匠的直角尺——L
金元素——AU
希腊字母表中的S——S
希腊字母表中的D——D
炼金术中的水银符号——E
衔尾蛇——O
“LausDeo,”兰登喃喃自语。众所周知的拉丁语——意为“赞美上帝”——用一英寸高的小字体,镌刻在华盛顿纪念碑的顶端。昭然若揭,所有人却都看不见。
“赞美上帝,”在他身后的彼得说着,环顾小室中的柔和光芒。“共济会金字塔最后一道符码。”
传说中的共济会金字塔把他引到这里……这是多么恰当的指引,一想到这里,兰登不禁打了个寒战——这是美国最伟大的方尖石,古代神秘智慧的象征——矗立在这个国家的核心点,笔直通向天堂。惊奇之中,兰登开始以逆时针方向沿着小小的正方形室壁踱步,又停在另一扇观景窗前。
正北。白宫就在他正前方。
正西。望见林肯纪念堂,灵感取自雅典的帕特农神庙,亦即雅典娜神庙。
走到最后一扇窗时,兰登向南望去,越过潮汐盆地的黑水面,杰斐逊纪念堂在暗夜里光辉闪现。圆顶阁的线条柔缓上扬,兰登明白,那是模仿罗马神话众神最初的神圣家园——万神殿的手笔。
美国的十字原点。
“罗伯特,我知道,再没人比你更信得过了。又经过这样一个夜晚的考验,我相信,应该让你知晓这一切的真面目。恰如传说所言,失落的真言确实埋藏在旋梯之底。”他指了指纪念碑的楼梯口,下面是漫长的阶梯。
“罗伯特,按照整套共济会典仪程序,失落的真言于一八四八年七月四日埋在这座纪念碑的奠基石里。”
“彼得,我很抱歉,”兰登摇摇头静静地说,“领会古代奥义需要毕生求索。我不能想象,密钥怎么会藏于一个词语中。”
彼得揽住兰登的肩,“罗伯特,失落的真言不是一个‘词’。”他善解人意地笑道,“我们称其为言词,只是因为先人们如此称呼它……自鸿蒙太初即始。先知警示我们,转述奥义所用的语言是一种密码文。《马可福音》中说道,‘神国的奥秘只教你们知道……若是对外人讲,凡事就用比喻。’《箴言》也在提醒我们,智慧的讲法就是‘谜语’,也就是《哥林多前书》中所说的‘奥秘的智慧’。《约翰福音》早有警告:‘这些事我是用比喻对你们说的……用晦暗之语’。”
挺立在华盛顿纪念碑里的旋梯共有八百九十六级石阶,围绕着一条开放式的电梯井呈螺旋形下沉。兰登和所罗门正在朝下走,兰登仍在回味彼得数分钟前与他分享的惊天机密……
他们开始往下走,“曾有位智者对我说,”彼得的声音越来越缥渺,“你和上帝之间惟一的区别就是,你已忘却自己是神圣的。”
到了外面,纪念碑底,彼得?所罗门深吸寒夜的清新空气,倍觉精神抖擞。
彼得最后说道:“最后一件事,我想让你和凯瑟琳亲眼见证。”
“在这个钟点?”兰登看了看手表。
所罗门朝老朋友亲切地微笑。“这是华盛顿最壮观的财富……而且,只有很少、极少数人有幸目睹。”
……
没过多久,兰登和凯瑟琳就到了国会大厦,上了圆顶下的人行道……他们侃侃而谈,议论着意念科学的神奇之处,并等待那个特殊时刻的到来。
当他们依循建筑师的指示,用一把黑铁古钥打开了天顶上的小门,踏入幽暗的夜色,兰登认出了周围的景致,不禁倒抽一口冷气。他正站在美利坚合众国国会大厦尖顶上的一小圈人行过道上!头顶正上方便是自由女神的黄铜雕像,凝望着沉睡中的首都华府。
“它建好时,”凯瑟琳轻声说,“是整个星球上最高的建筑物。”
今天,人类的伟业点缀了国家广场。史密森学会里富藏了我们的发明创造,我们的艺术、科学以及伟大哲人的思想。他们告诫历史,人类就是造物者——从美国原住民历史博物馆的石器工具,到国家航空航天博物馆里的火箭和航天飞机。
如果祖先们能看到我们今天的所作所为,他们当然会认为我们是神。
“罗伯特,看!”凯瑟琳指着纪念碑顶。
广场另一边,高耸的纪念碑尖顶反射出一块金灿灿的太阳光斑。闪耀的小光点迅速变亮,越来越灿烂,在尖顶石的铝箔尖顶上熠熠生辉。兰登痴迷地凝望着,朝阳渐渐壮大成一束光,照耀在暗影中的城市上方。他遥想刻在铝箔尖顶东侧的铭文,恍然惊觉:第一线阳光落在国家的首都,每一天都是如此,也同样照亮那四个字:赞美上帝。
日光越来越强盛,金光吞没了整个三千三百磅重的尖顶石。人类的意念……接受启蒙之光。接着,一点点下移,照上纪念碑的正身,开始日复一日的清晨普照。天堂朝尘世而来……上帝连通人类。日薄西山时,光线将再次攀上纪念碑,从尘世返回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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