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瀚海飞雪记全文阅读-学车记全文阅读 作者:海诚

发布时间:2018-04-21 所属栏目:媚者无疆全文阅读

一 : 学车记全文阅读 作者:海诚

学车记全文阅读 作者:海诚 《学车记》由www.61k.com集整理于网络,如文章内容侵犯了您的合法权益或者是侵犯了其他的法律法规,请与我们联系,我们将考虑删除学车记全文阅读页面。
一起学车牵出来的阴谋:学车记 作者:海诚


1清晨的静雅丽人
清晨六点半,手机上的闹钟启动,活像夹了脚的小耗子,吱吱地叫个不停。我从梦中惊醒,两眼瞪得酒盅儿似的,一时还不想动。静雅丽人迷迷瞪瞪地嘟噜着,这么早,讨厌!我折身坐起,摸索着开了台灯,把还颤动尖叫的手机关了,拍拍她百合般柔嫩丰满的屁股说:
“好啦,小懒虫,该起床啦。”
静雅丽人扭一下腰身,还是赖着不动弹。她的小睡衣都缩到肚子上去了,前弓后蹬的玉腿性感诱人。我把她睡衣往下拉,丝绸滑动的感觉和随之传递的肉体温香,让我柔情丛生。我吻一下她的肩。她立即睁开眼,冲我笑了:
“干吗起这么早?”
我皱了皱眉头。女人大都是这样——不管是容貌平庸的,还是小模样不错让你瞅着优雅俏丽、风情万种便想象她有多美好的,只要是她们一张嘴儿,就让自己大打折扣。
“你脑子进水了?昨晚不是说过今儿我要早起吗?”
“早起干吗?”她也坐起来。睡衣左侧的小吊带滑到胳膊上,露出半个活泼泼的乳防。
“真傻还是装傻?”我心里有事,抵抗住她的诱惑,跳下床,去卫生间。要出卧室门时,又回头:
“限你十分钟,把自己拾掇得能够参加紧急集合!”
“是,长官!”静雅丽人噘起嘴,无奈道。
我用最快的速度洗脸刷牙。“喂,梳子呢?”我大声问。盥洗台上堆着她的洗面奶眼霜面膜之类的瓶瓶罐罐。哪怕只过一晚上,她也弄得跟搬家似的。
“你找找呀!”
我在台子上翻腾,终于从她团成一团的小背心下找到了昨夜她洗头弄湿的梳子。
我俩是网友,三个多月前在某聊天室碰上了,聊得相当投机。用她的话说,有找到“组织”的感觉。既然都不怕“见光死”,见一面便是自然的了。估计双方出发前都作了最坏的打算,见面后的收获反而令人惊喜。从此便成了定势:每周五晚上见一次,先去餐馆吃饭,而后跟我来过夜。她中等身材,不胖不瘦,瓜子儿脸,有一双细长明亮的眼睛,和我当年的未婚妻一样。可你千万别拿她当美女。实话实说,她的温柔指数偏高,而漂亮指数偏低。
对着镜子,我简单梳了梳头。下眼睑有点儿浮肿。一根坚硬的白发从黑发丛中支棱出来,我小心地剔掉了它。我摸摸镜子里那人的脸,心情复杂。时光如梭,该男士已三十六岁,生理正常,需要女人。可你爱与你同床共枕的女孩吗?
他不知道,或说不清。我有点儿厌恶这人了。正想朝他泼一把水,打着呵欠、鬓发凌乱的静雅丽人映入镜面。她从背后搂着我,头发蹭得我脖子直痒,像沾了石棉丝:
“你再这样子对我,我就不来了!”
“正好。我正要跟你说,咱们不要再见面了——至少一个月。”
“为什么?你这狠心狼!”
“我要学车,得早起早睡。懂吗?”
我去餐厅胡乱喝了杯奶,嚼了几片饼干。见静雅丽人坐在沙发上不动,问她吃不吃。她说不吃,她要减肥,说着抓起化妆包开门走了。我装备好下楼,见她已把小奥拓轰隆隆发动起来。这车据她说才上手三年,可她毛手毛脚地撞过好几回了,最终弄得动静像拖拉机。
我想上“拖拉机”让她捎我一段路,再打车去宏达驾校。过去她常捎我,有时高兴了,还送我去报社上班呢!想不到这回没等我靠近车门,小奥拓就往前一冲,跑了。
“喂,喂,你的钱包落下了!”我冲着车屁股叫。
“送你买创可贴吧!”她击壁球似的反弹出一句。车轰地加速,驶向小区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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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漂亮师妹(1)
路上不是太堵车,我打的抢在八点之前来到宏达驾校第五分校训练场。顺便说一句,宏达是省城信誉最好的正规驾校之一;尤其五分校,上过报纸电视,口碑不错。看看计价器,十九元,再加上燃油加价,给了司机一张二十元的米黄色纸币。一边付费一边心疼,算计着以后要是每天打的,成本太高了;还是改乘公交车吧!坏处是会挤一身臭汗,好处当然是可以多看几个美女。夏季嘛!不过又要早起半小时了。看来打发走静雅丽人的决策,像允许大学生在校结婚的规定一样英明——都是为了促进学习。
在训练场的东南角,寻着车号为学字386号的皮卡车。见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和一个瘦老头正在擦车。近处梧桐树下,有位穿驾校制服戴墨镜的中年男人,跟一个胖子面对面坐在小马扎上,吞云吐雾。我过去问中年人:“请问是段教练吗?”
“你是……?”
我掏出学员证。他接过去看了看,黑脸上挤出一丝笑:“哦,报社记者。欢迎,欢迎!”
那胖子也朝我笑:“咱们是同学了。我叫葛咏,画报社的。”
“葛主任。”段教练补充。
“副的,副的。”葛胖子纠正。
“乔东,《天天晚报》。”我自我介绍。
“你就是乔东啊,整天价在报上见你的名字!”胖子笑眯眯地起身摸出一盒云烟,让我抽。见我摆手,道:“记者怎么能不是烟民呢?”
“我烟很少。上午不抽,好让肺多吸收点新鲜空气。”
“这习惯好!”葛咏拍拍我的肩夸赞,又呵呵笑。他可真胖,一笑起来,冬瓜似的肚腩也在颤动。
“学车至少要一个月呢,你还有什么采访任务吗?”段教练突然问。我瞅了他一眼。我无法透过墨镜看清他的神情。
“没了,我的版面有人替我跑,替我做。”我回答,感觉教练话里有话。
出现了片刻的沉默。我不喜欢沉默。说真的,我也不喜欢段教练那副阴郁的脸。我说我也去擦车吧,就离开了。车快擦完了,我执意从瘦老头手里要过湿抹布,擦车轱辘。三个人聊了起来,得知女孩子罗佳在省经济学院读书,开学就大四了;老者姓高,是一位路桥工程师,前不久才退休。
八点整,教练过来了,说,行了,不用擦了。我们收起了抹布和水桶。教练上车坐在驾驶座上,车门都敞开,好让学员观察他。第一课是熟悉挡位:
“都看着啊,左脚把离合踩到底,换一挡。要点是先向左推,到推不动,再向前推到位……”
他做了两遍示范,就让我们轮流上去练习换挡。一人十分钟。本着尊老的原则,我们让高工先上了车。别看人家年过花甲了,手脚并不老,虽说频率慢点,可一下下挺像那么回事。然后本着女士优先的原则,让罗佳上。罗佳这孩子挺懂事的,上车前还说了声:“谢谢。乔老师真好!”葛胖子不乐意了,嚷着:“还有我呢!”罗佳只笑,就不谢他。
最后葛咏上车时,出了点问题:他沉重地挤进车,肚子立即卡在了方向盘和座位之间,动弹不得。于是赶紧往后调座位。结果调大了点,脚又够不着踩离合了。我们三个起初都只顾乐,段教练在树下吼了声:“帮帮他!”高工从右侧上了车帮他弄座位,我和罗佳也给他支招儿。罗佳的主意最好:让我帮葛咏使劲儿勒腰带,把大肚冬瓜变成细腰茄子。我立即照办。葛咏大叫:
“哥们,手下留情。我都喘不过气来了!”
正忙乎着,忽听身后有个女子咯咯儿笑。那笑声清脆悦耳,宛如微风中丁东摇响的风铃。我拍拍葛咏的肚子说,好了,哥们,转过身来。就像某饼干广告上一样,只见一位年轻女子飘然而至:她身材高挑,长发飘逸,一双大眼睛漾着阳光般的微笑;她一反常见的小女人的奶白,浅咖啡色的皮肤正应合当今时尚;几分性感,几分优雅,几分羞涩,被造人的女娲打碎,恰好地揉捏在一起,给人一种如浴海风、秀丽清爽的感觉。老天保佑,但愿她也是来学车的!
我正胡思乱想着,女孩子已大大方方伸出手来:
“你好,师哥!我叫孟嘉园。”
这是我与嘉园的第一次见面。当我握住她纤巧的手时,蓦然感觉到一种微妙的颤动,从指尖出发,如加足马力的保时捷跑车,急赴心房。
葛胖子练完,嘉园上了车。教练指点了她一会儿,下车了。鬼使神差似的,我从树下溜过去,看她练换挡。虽说只提前学了四十分钟,但我天资聪颖,自认为指点嘉园还是绰绰有余的。
“教练说了,换挡之间,手要抓一下方向盘,不要一直握着挡杆。”我提醒道。
她从洞开的车窗瞥我一眼,阳光下我脸上不停地冒着碎汗。“上来吧,副教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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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漂亮师妹(2)
我坐在她身边,闻到她身上散发出一种淡雅的香水味儿。她高耸的鼻梁,圆润的下巴,小巧丰满的胸……一路勾勒出优美的曲线。我正欣赏着她的美丽侧影,听见她小声说:“二挡不好挂。”
“你这样,”我利用工作之便,抓住她握挡把的手,“先往中间来一点,到空挡位置,再向左向下。对,再来一遍。”
她瞟了我一眼,有感激和一种不可言传的意味。我笑笑,松了她手,而温玉般润滑的感觉久久不肯散去。嘉园手脚配合得越来越熟练,从一挡换到五挡,再减挡退回到一挡。起初还瞟一眼挡位,再后就不需要看了。
十分钟一眨眼就过去了,高工出现在车门旁。下车后,我夸嘉园:“你学得挺快!”
“是你教得好嘛!”她眼里满是笑意。
“明天换双鞋吧。”瞅着亭亭玉立的嘉园,我建议。
“干吗要换鞋?”她调皮地反问。
“鞋跟超过四公分了。”
“教练刚才一上车就训我了,嫌鞋跟儿高。”她笑,又夸我交规学得好。
在车外站了几分钟,就感觉到太阳火炉般的威力。两人躲到树下。嘉园见我没带水,从印着莲花超市的塑料袋里摸出一瓶矿泉水,递给我。我说,不,你喝吧。我去买。
嘉园说她还有一瓶,我也就接受了。看到她喝水时扬起的健美的脖颈,一头黑发覆带草般向后坠下,感觉她特有女人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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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宣誓(1)
大约十点钟,一辆别克君威把这期最后一位学员送来了。那是一个约三十岁的艳丽女人,无袖碎花上装卡腰贴身,V字领直达令人目眩的胸沟,配一条红宝石坠儿的金项链,下着香槟色真丝及膝连衣裙,裸露着白得一塌糊涂的秀腿。由于化妆品的普及,现今白嫩的皮肤并不稀罕了,可人家白得出类拔萃:不像松垮的雪,而似紧密的玉。看到她,现代汉语顿时显得无能为力,只好借用古语中的“凝脂”形容一把了。陪她下车的还有一个穿鳄鱼T恤戴大钻戒的老男人。嘉园看来认识他们,上前打招呼:
“华总,陈姐,你们来了。”
我瞧见华总冷淡地跟嘉园点点头,回了声“来了”。那位夫人只向嘉园笑笑,没吱声儿。两人去见教练了。我感觉华总的表情过于严肃了。抬眼望去,那女人拿出学员证交给教练,华总塞给了教练一条中华烟,大声道:“我打听着这学校数你教得最好,就把人送来了。多关照啊!”教练脸上难得地露出微笑:
“放心吧!只要你夫人肯下功夫,一准能顺利过关拿证儿!”
我无意间转头,发觉葛咏瞅华总的神态有点儿特别:目光冷冷的,嘴角带一缕轻蔑。莫非胖子有仇富心理?
别克轿车像条华贵的黑鱼在阳光的海洋里游走了。教练在车头前拍拍手:“过来,大家集合一下。”众人围拢过去。只听教练说:“这期学员全部到齐了。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姓段,段永杰。大伙儿来,就是为了学车拿本儿的,我也不想多说什么,跟我宣个誓吧。”从车上他的布挎包里摸出一个记事本儿,翻了翻,找到所需内容,说:“去年这时候我教过一个作家,他帮我转的。下面站好了,我念一句,请大家跟一句。 ——大点声啊!”
新来的少妇和胖子葛咏想笑来着,叫教练一瞪眼,都憋回去了。六个人在车前站成一排,像###员宣誓那样,举起右拳,跟着段教练蹩脚的普通话念:
“我是386号教练车本期学员。现郑重宣誓:我要刻苦学习,认真训练;热爱生活,尊重生命;努力成为合格司机,坚决不做马路杀手!”
起初我觉得挺滑稽的,什么年代了,还搞这套!余光一瞥,近处教练车的学员们正冲这边指指点点的,准是在笑话我们。不过,当大声念到“热爱生活,尊重生命”时,心头不由自主地有一种庄严感冉冉上升。
宣过誓,少妇跟教练上车了。胖子抽了抽鼻孔,小声道:“天哪,这女人抹了些什么,香死人了!”嘉园嘴角溢出一缕鄙夷的笑。我意味深长地看看她。
“怎么了,那么怪怪地看人?”
“看来你认识那两口子。”
“华总是我原来的老板。”
“那你现在做什么?”
“下岗待业啊!”她笑嘻嘻的。
“鬼才信。”我也笑。“不过,华总的表演过火了——刚下车时。”
“什么意思?”
“他仿佛向老婆表示,你瞧,我看别的美女像看动植物,我只爱你一个!”
“臭记者,眼真毒!”她嗔我。我呵呵笑起来。忽听段教练扶着车门喊:“乔东,过来。”
我跑过去。原来教练要上厕所,指派我坐在副驾驶座上,临时辅导华总的夫人。
那女子对我歪头一笑:“大记者,你好!”看来教练向她介绍我了。“我叫陈娇。”
陈娇笑起来很生动,眉目间闪烁着一种风情,也难怪能够傍上大款。说实话,我不喜欢这种女人,内心里总觉得她们“贱”。但陈娇毕竟是一起学车的同学,我得暂时把厌恶收起来。
“教练跟你说要领了吗?”
“说了,帅哥。你再说一遍好吗,我脑子笨。”
“别叫我帅哥。”我心虚地看看后视镜,幸好嘉园还远在梧桐树下。“想叫,就叫师哥吧。”陈娇瞟我一眼:“好吧。”脸竟然有点儿红了。
天哪,她还会脸红!我忽然觉得对于傍大款的女子也应区别对待,其实陈娇还是有她可爱之处的。开始练习了,她把左脚踩下去,然后手摇着挡杆儿乱推:
“怎么挂不上?”
“踩到底了吗,离合?”
“怎么算到底?都踩不动了。”
我只好把头低下去,首先看到的是她短裙下光洁的膝盖和秀腿。一团迷香像被捅了蜂窝的马蜂儿轰地涌出,我差点儿晕了。幸好时间极短。我急忙坐直,发愁地叹了口气:
“老天,你踩的是刹车!”
陈娇笑得花枝乱颤。
“师妹,明天别忘了换衣裳。弄得俺心神不安的,怎么教你!”
“好,听师哥的。”陈娇这回踩对机关了,小手一推,从二挡直接换成五挡。
尽管快立秋了,天还是热。陈娇下车后,鬓发汗津津的,问嘉园哪儿有卖水的。嘉园指指训练场对面的一排楼房,说小卖店有。陈娇很平淡地说,那你去给我买几瓶吧。像是吩咐自己家的小保姆,从手包里摸出一张百元的红票子,小旗儿似的在嘉园面前晃。我瞅嘉园,看她会怎样对付陈娇。没想到嘉园一点儿也没想反击,而是大度地接过钱。


3宣誓(2)
“我要‘尖叫’,最好是冰的。”陈娇交代说。“‘激活’也凑合。”
想想在八月的骄阳下,来回穿过辽阔的训练场是什么滋味。我真舍不得让嘉园再加深她可爱的芙蓉花般的肤色,于是接口道:“我也正想去买水呢,给你们捎来吧?”又冲陈娇笑道:“干脆多买几瓶,算请大伙儿客吧!”
“好,好啊!”陈娇一怔,有点儿尴尬地笑了。看来她既不想给大家留下小气的印象,也不好得罪我,毕竟刚刚我还教过她。“那——那就辛苦你了。”
罗佳用她的手机掌握时间,十分钟一换人。我注意到她的手机是一部四年前问世的诺基亚3210。一不小心,手机掉地上皮球似的蹦了两蹦,她捡起来接着用,什么事儿没有。看来过时的手机和农村媳妇一样,时髦是不时髦,但不娇气,抗摔打,耐用。六个人轮流练,转眼间便到了中午。我和嘉园吃完少油缺料的盒饭,不约而同一起出了驾校餐厅。我问嘉园,陈娇干吗朝她颐指气使的,为什么不当众杀杀她的威风?她笑笑说,我是看在华总面上,不跟她一般见识。我猜测道:
“是不是因为妒忌啊?你又漂亮,又气质不凡。”
她扫我一眼:“俗!还记者呢!”
“你真的很美!我没旁的意思,只是实话实说。”
“我和她的关系,比较微妙。也许,以后我会告诉你。”看到她若有所思的样子,我知趣地转了话题,谈起换挡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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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教你如何跑8字
下午开始,段教练分两批带我们学员上车跑8字形。训练场上还有十几辆车进行教学,因此8字跑得尽量要小。教练用交叉法打方向盘,让车拐来拐去的,做了两遍示范,就让众人轮换上车练。
都是头一回摸方向盘,看着容易,一打就乱套了:两手慌乱地“窜”轮,要不就从手臂下“掏”轮,什么花样都有。初学嘛,哪有一说就会的。教练的坏脾气显露了出来,一个个把我们赶下车,嘴里不停地骂人:骂罗佳肯定平时学习不及格;葛胖子是属猪的;骂我是冒牌记者,因为真记者没这么笨的;对高工客气点儿,说他这么大年纪了,干吗跑这儿来活受罪,不如在家看孙子……再一次当众批评嘉园的高跟鞋、陈娇的短裙子。我们一个个傻子似的站在树下,凭空转着无形的方向盘。练了一阵子,还真有效果,再上车,差不多都会用交叉法打方向盘、转8字了,教练的脸色也慢慢好看起来。只有陈娇那个困难户,第三次上车,还是拧麻花似的乱打方向。教练忍无可忍,喝道:
“你知道狗熊他妈怎么死的吗?别以为拿条破烟就能封我的嘴!”
气得陈娇跳下车,泪在眼窝里直打转儿。我有些心软,悄声说:“别理他,就当是被狗咬了。你在车下再练练就是。”
陈娇一把抓住我:“那你再跟我说说要领,师哥——”哥字撒娇地拖着长音,逗得大伙儿忍俊不禁。陈娇自己也破涕为笑——当然众人都不敢放声大笑,怕惹恼了教练。
我耐心地等笑声落定,让她伸出双臂,做握方向盘状,向左转动。“要想着两手之间是只钟表!”指点她右手向左转到九点时,左手从上面叉过去,抓住三点,继续左转……无意间一抬头,见嘉园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挨我们最近的一辆教练车是387号,一个三十来岁的教练带着八个学员。因为他们的库区离树较远,就在库后立了一把画着可口可乐商标的大伞,学员们小鸡恋窝似的挤坐在大伞下。教练姓唐,眉清目秀,身材匀称,黑皮肤。顺便说一句,教练全像非洲人,黑肤白牙,估计和长年户外工作有关。他有时过来和段教练聊几句,抽支烟。他是个招人喜欢的教练,脸上老是带着笑。他的大伞下也不时爆发出阵阵笑声,与我们这边的基本沉默形成强烈对比。
第四次上车,陈娇终于学会转8字了,高兴得像个机器人,飞快地打着方向在场子上转个不停。车从我面前过,竟抛来个飞吻。教练可能看在那条中华烟的分上,允许她超时多练一会儿。嘉园拿着瓶农夫山泉走近我:
“辛苦了,喝点水吧。”
“你要是想说我什么,就说吧。”我接过水。
“干吗要说你,做贼心虚。”嘉园小声笑道。“主动帮助师妹,应当表扬你啊!”
“我是看她被教练骂得太可怜了。我这人哪儿都好,就是同情弱者是个大缺点。”
“油嘴滑舌!”嘉园说我。“不过,你还是有点儿分寸吧,当心他老公吃醋。”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那辆早上出现的别克轿车开过来了。时间过得真快,还没练几轮,就下午五点了。这车是来接陈娇回家的吧?不料,车停下,下来的不是身材高大的华总,而是一个五十来岁的矮男人。从瞧见陈娇立即堆出一脸谦卑的笑判断,这人是个专职司机。
君威车拉着陈娇走了。上车前,她先问我:“师哥,跟我的车走吧?”我说:“谢谢,不用。”她看样子不太高兴,耸了一下小鼻子。罗佳羡慕地凑过来:“呀,陈姐,这么高档的车,我还没坐过呢!”陈娇得意地笑道:“上车吧,姐捎上你。”又看嘉园:“我估计你也不坐我的车。”嘉园一愣:“你怎么知道?”“因为乔东师哥不坐啊!”她不无刻薄地冷笑一声,钻进车子。嘉园没再说什么,只是微微摇头。
我们几个学员出了驾校。在大门口,嘉园拦了一辆出租车,又回头望我一眼,意思是你怎么走?我笑道:“你走吧,我去挤公交车。反正家里也没人等我。”
“真的呀?”她笑着钻进车。车一发动,我大声说:“明天见!”她从车窗里探出手,摇了摇。
晚照打在那只纤美的手上,染了淡淡的玫瑰红,仿佛是一枝花。拖着疲惫的身体,摇晃在城市破旧的公交车上,那只手还在我眼前浮现。我拉着吊环闭上眼,感觉它正温柔地抚摸着我瘦削的面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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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给我三个理由(1)
罗佳坐在陈娇身边,拍拍宽大的真皮坐垫说,真舒服!陈娇只笑笑,没接话。她有些不高兴,因为华总没来接她。本来说好,头一天学车,要亲自来接她去鲍翅皇宫吃饭的。刚才司机老侯见了她说,华总今晚有个不能推的饭局,请工商局的头儿吃饭,让我跟你说一声儿。陈娇淡淡地说,知道了。心里骂,混蛋!不敢和我打电话直说,让老侯捎话!
车才启动,忽又停下。原来老侯从后视镜瞅见段教练追上来了。陈娇开了车门:“有事吗,教练?”段教练探进头来,满脸是笑,把上午华总送他的那条中华烟递过来:“你捎回去吧。转告你老公,谢谢他的好意。”陈娇不接,又推过去:“不就是一条烟嘛,留着抽就是。”段教练坚持不要:“这烟忒好,我怕嘴刁了,再抽孬烟不香了。”
陈娇下了车,两人把一条烟推来推去的。段教练折中道:“要不我留一盒吧。”果真拆了封,取出一盒,余下的丢进车内。
车出了驾校,跑了一段路,罗佳看陈娇还板着脸不言语,劝道:“算了,陈姐。教练好歹不知,别跟他一般见识。”
陈娇按钮,落下车窗,把那条开封的中华烟扔到窗外,好像把烦恼也扔了出去,扑哧笑了。接下来,两人说起了头一天学车的体会,不约而同地骂起段教练来:
“你说他有话不会好好说,偏要吼。都是头一天摸车,哪个会?态度真恶劣,跟周扒皮一样!”
“哪个周扒皮?”罗佳问。
“《半夜鸡叫》上的。”
“和萨达姆似的六亲不认!”
“像本·拉登杀人不眨眼!”
俩女子骂着,咯咯笑起来。毕竟年轻,发泄一阵也就轻松了。又谈起女人共同关心的话题,衣服啦,发式啦,模特大赛啦。罗佳又问陈娇,生没生Baby?陈娇说,都三岁了,是个儿子。罗佳惊诧:
“不会吧!你看样子也不超过二十三岁,孩子这么大了?”
陈娇喜笑颜开:“什么呀,我都二十九,奔三十的人了!”又说真后悔生孩子,不是哭就是闹,夜里还要换纸尿布,麻烦死了!幸好打小就有保姆带他。
“那你体型保持得真好!”罗佳夸她。陈娇道:“是呀,我一天奶也没喂,我儿子是吃进口奶粉长大的——这样也不好,他对我不是太亲。”
“怎么会呢?”
“唉,现在你还不懂。当然也有我的原因。他如今正是调皮捣乱纠缠人的时候,我又没多少耐心。”
扯着家常,罗佳瞅一眼窗外,忽问陈娇家在哪个方向、走哪条路,原来她惦记着怎么回学校。陈娇跟她说了,两人还就在哪儿下车、搭公交车去学校最方便达成共识。车开到中心广场附近,罗佳抓起了包,准备下车了。陈娇突然想起华总有应酬,自己又要一个人度过漫长寂寞的夜晚——儿子实在太小,什么都不懂,她时常忽略他的存在——遂对罗佳说:
“你晚上有事没有?要没事,跟姐走吧,我请你吃饭,吃完再去我家玩一会儿。晚上我叫老侯送你回学校。”
罗佳本来也不想离开这舒适的轿车去挤公交车,再说回去也没什么大事,就答应陪她。嘴上说,让你破费,多不好意思。陈娇道,别客气了,小师妹,不就是一顿饭嘛,姐请得起。再说,你也陪我了,也算付出劳动了。
就近找了一家装饰豪华的海鲜店。陈娇专拣高档菜点,还内行地问服务员鲍鱼是几个头的。——“哦,十个头的还行。”又指明:“不吃日本干鲍。小日本太坏了,还去参拜靖国神社!上鲜活的吧。——别拿冷冻的糊弄我啊。”
罗佳见她点了十几样了,还拿着菜单不放,忙道:“行了,陈姐。太多了,吃不完!”陈娇轻飘飘说:“这才几个菜!——谁叫华总不陪我,才不给他省钱哩!”罗佳瞪大眼:“陈姐你说什么呀,你们不是一家人吗?”陈娇看一眼老侯:“你说,我和华总是一家人吗?”老侯不敢答,只恭敬地笑。
扒鲍鱼上来了,它色泽红亮,配上碧绿的芦笋,煞是好看。罗佳打生下来头一回吃这东西,只觉得肉质软润,浓汁甘醇。幸福之余,不免感慨:想想这么一小碟东西,几口吞下去了,竟价值一百九十八元,够自己半月的生活费了!服务小姐来收空碟子时,罗佳才发觉陈娇只点了两客鲍鱼,没有司机的份儿。老侯好像也习惯了,面无怨色,赶紧吃了点东西就离桌了,说去车上等。
饭后,罗佳跟陈娇回家。轿车驶入市南区高档小区名士苑,停在一幢三层小洋楼前。随女主人步入亮着枝形大吊灯的豪华客厅,罗佳忍不住惊叹:
“哇塞!我不是在做梦吧?”
陈娇带她一层层参观,又回到二楼起居室。两人歪在沙发上看一部香港搞笑片。电视放着,只是个衬托。罗佳忍不住又夸了陈娇一番:“陈姐,你命真好!住这么漂亮的房子!”陈娇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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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给我三个理由(2)
“这有什么呀!不就是房子大点嘛!——你这么漂亮,将来肯定嫁得比我还好。哎,有男朋友了吧?跟姐说说,是老板还是老外?最好是老外,毕了业跟他去外国享福去。”
“外国看来去不了啦,是国产货。”
“做什么的?家庭怎么样?”
“在一家广告公司,小经理。家庭嘛,还可以:他老爸是省水产厅的副厅长;他妈在市财政局上班。”
“你家里怎么样?”
罗佳叹口气:“我不想说。”陈娇马上明白,她家境不好,转话题问:
“他对你好吗?”
“还可以吧。学车的费用就是他交的,还常给我零花钱,还说要供我读研,如果我能考上的话。我有时觉得挺知足的,有时就觉得不舒服,有一种被恩赐被施舍的感觉。”
“嗨,别这么说。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他找你,是他的福。女人嘛,一张脸就是无形资产。要不然,华总当年也不会追我。”
“陈姐,你真是个大美女!你瞧现在的电影演员有什么呀,什么章子怡、周迅,一个像小妖精,一个瘦刮刮的没发育好,有什么好吹捧的。你比她俩可强多了!”
陈娇乐得合不拢嘴:“说实话,我真的演过戏。你等一下啊。”从柜子里找出一册影集,放到茶几上,一页页翻着,让罗佳看。前面是陈娇上大学时的照片,校园里的她装扮青春,笑容灿烂。大部分是她演电视剧时的剧照:她出演一个纯情少女,有时是无袖短衫、发白的牛仔裤,要不就是一袭粉裙,特温柔特可爱的样子。
“原来姐姐还是个大明星呢!”罗佳夸张地称赞。陈娇开心地笑,满足虚荣心地笑。但随着相册的合上,也关闭了微笑之门。她又回到现实:
“那一切都仿佛在昨天,那么清晰。又仿佛远隔了一个世纪,相片上的人不是我自己。”
“可惜呀,陈姐。要是你一直演下去……”
“华总娶了我,就像把一只金丝雀关进了精致的笼子。他不会再放我出去了。”
“其实女人说到底,还不是想有个温馨的家!什么事业啦,理想啦,想干出点名堂也不容易。前些时电视上讨论女人最希望干得好还是嫁得好,结果你猜怎么着?百分之六十五的女人选择了后者!”
“你可真会安慰人!”陈娇笑了。她收起相册,打开衣橱,拿出两个华伦天奴时装袋子,原来是一套裙子和小内衣。
“这是我去年买的,没顾上穿。这想穿了却有点儿瘦了。送你吧。”
“不,这么贵的东西,我不能收。”
“算帮我忙吧,省得华总瞅见,说我白花钱占用资源。”
罗佳看陈娇态度真诚,也就不客气地收下了。这时保姆宋姐端上来刚煮好的咖啡。两人正喝着,华总回来了。相互介绍了,华总客气地说,你坐,退出了房间。罗佳看看手机,时间显示十点四十了,还有男朋友打来的未接电话。“呀,一晃这么晚了!我该走了。”陈娇送她下楼到客厅里,华总也衣装整齐地出现了。陈娇四处瞅,找不见老侯。华总明白她意思,说老侯家里有点事,刚才打发他回家了。我代他送罗小姐回学校吧。
罗佳起初不好意思,说自己打车就行了。陈娇说,不行,我答应让人送你的,自己打车遇上个流氓司机怎么办?就让华总代劳吧。
罗佳跟华总下楼。起风了,楼前花坛里群芳摇曳。可能要变天。才上车,保姆匆匆跑来,送上两个时装袋子,原来罗佳忘了拿。车上路不久,罗佳的手机就响了。罗佳接通,男友问她在哪儿,干吗不接电话。她解释了几句,说回校再复他电话。华总开着车,注意到她的手机样式很旧了,说:“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应当配个漂亮的手机呀!”罗佳笑道:“华总,你可真会开玩笑,我可是个穷学生啊!”又告诉华总,男朋友说了,等她一毕业,不管读研还是工作,就给她换手机。
华总笑道:“你男朋友真狠心!换上我,一天委屈也不会让你受!”
罗佳聪明地不再搭话,望着车窗外:树枝摇晃,女孩子的裙衫飞扬起来,一团团尘雾弥漫。由于隔音效果好,听不见风声。华总识趣地把车上的音乐声放大了,来挤占沉默。放的是刘若英的歌,甜甜的歌喉,很动听。晚间车少路宽,很快就到了经济学院,华总在校门口停了车。罗佳推开车门要下时,华总忽然拿出一个银联卡递过来。罗佳笑了:
“华总,你这是干什么?无功不受禄啊!”
华总一脸诚恳地说:“一点小意思,只是五千块钱。”
罗佳摇头,下了车。华总急忙下车拦住她:“我要请你帮个小忙,算是酬金可以吧?”由于风大,他不得不提高声音。
“我能帮你什么?”罗佳觉得挺好玩的。


5给我三个理由(3)
华总拉罗佳去校门旁的一个宣传栏前,那儿风小些。“以后,陈娇有什么异常,希望你能给我打电话。”他低声说,递上自己的名片。
“什么?”罗佳没听清。华总不得不把嘴凑近她耳朵又说了一遍。罗佳笑出了声:“My God!你这不是让我出卖陈姐吗?我不干!”不过五千块钱吸引力还是蛮大的。于是又说:
“除非……”
“除非什么?”
“你给我三个让人信服的理由。”
华总想了想说:“我很爱陈娇,所以不希望她有什么外遇。没有她我不能活!你能理解我的真情、我的苦心吗?——这能算一个理由吧?”
“那第二个呢?”
“和第一个一样——我爱她!”
“好吧,这样的理由有一个就足够了!”罗佳仿佛无意间钻进一家剧团的排练场,同剧中人物搭上了话。她想想,实在无法拒绝华总的要求,人家是为爱情嘛,就收了卡。
6


6神秘电话(1)
洗完澡,我煮了半袋速冻水饺当晚餐。正吃着,手机响了,是个陌生的小灵通号码。我以为打错了,按了拒接,继续吃。过一会儿,我正看新闻联播,电话又响了,还是那个号。
“喂,找谁?”我一边接电话,一边按着电视遥控器。摆脱某会议新闻,换到本地台,看“车行天地间”:女主持人穿一身亮闪闪的防水绸黑衣裙,扭着水蛇腰,正介绍一款新出品的现代车。字幕上闪了一下主持人的名字:陶子。
“我找乔东乔记者。”对方是个男人,声音低沉苍老,带一点颤抖。
“我就是。有事吗?”我盯着屏幕上的女主持人,顺便给她打着分儿:身段相当不错,曲折有致的魔鬼身材;可我不喜欢她骨碌碌的牛眼睛,再加上挑向鬓角的眉梢,给人一种极不安分的感觉,老百姓所说的妖魅子气。
“你现在方便吗?”
“方便。有事请讲。”
对方停顿了片刻,小心翼翼地问:“今天去宏达学车了吧?”
“你怎么知道?”我奇怪得不得了,同时感觉挺有趣的。
“知道。因为负责安排学员上车的夏主任,是我一个老同学。”
“什么?你是说,是你安排我上段教练的车?”我没法不相信。中国的每个城市都是一张盘根错节的网。何况这是件非常小的小事,随便拐个弯儿托个关系就能办到。我觉得不好玩了,把电视打成静音:
“你什么目的?”
“是这样:段教练是个难得的好教练,希望你能写写他。”
“写他什么?写他动不动就发脾气骂学员吗?”
“我也是学过车的,挨师傅两句骂算什么!只要能学出来,将来上路不出事,值得!我那时候就是因为工作忙,去得很少……”男人陷入低语,随后沉默了。忽而感慨道:“他严格要求,是为了你们好啊!”
“我才跟他一天,还看不出他有什么可写的。”我不想和这个陌生人了,恢复了电视的声音,调台看伊拉克非法武装绑架外国人质的报道。“再说了,当教练就该严格要求学员,这是他的本职工作。新闻不是表扬稿!”
“这个我懂。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深入了解他。比如,为什么别人一期可以带十个八个学员,他只带五六个?严格是对的,他为什么那么严格,让人觉得难以接受?他是出于什么心理?每个人都是一个世界,绝不像你表面上看得那么简单。”
“也许,你说的有一定道理。”我逐渐把电视声音减弱。“希望你回答一个问题,你认识段教练吗?”
“这个……”对方沉吟了。
“不说算了。我也不会写。学车就学车,我没有义务宣传谁。”
“假如,我是说假如这件事与你自己有关,你也不打算了解他吗?”
“你说什么?与我有关?”
“是的,你肯定忘不了五年前九月三号晚上出的那场车祸吧?”
我一下子关上了电视:“我当然忘不了!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揭我的伤疤?”我像发动机气缸里喷上高标号燃油那样,激动起来。“你说呀!”
“我……以后会告诉你的。”
“你还能告诉我什么?责任人找到了,事故也早已处理完毕了!”
“那不是真相。”那男人变得气喘吁吁,仿佛心脏突然受到重压,呼吸困难似的。“你去了解段教练吧。你会从源头找到答案,找到谁是真正害了你未婚妻的罪人!当然,我也有……有……”他声音越来越微弱。
“有什么?”我大声问。话筒传来嘟嘟的忙音,对方收线了。我随即回拨过去,没有铃响,只有一个女人公事公办的声音:对不起,你拨叫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夜风阵阵吹着,比白天凉爽多了。我抬头看了看天空,透过严重的光污染,还是能望见大朵的云在半空中游动。也许,下半夜会下雨。闪烁不定的多彩光线打在街道上。两个衣着暴露、头发红黄的女孩子,站在一块灯箱广告牌前抽烟。其中一个看见踽踽而行的我,上前搭讪:“先生,几点了?”一口薄荷香型的烟雾缓缓吐在我胸口上。我知道她是做什么的,挥手赶着那团挑逗的烟,冷冷地说:“让开。”女孩子翻了翻白眼,让了道。我拐过街角,来到长江路上,推开沉重的橡木门,走进一家叫前世今生的酒吧。
酒吧里人不多,我在临街的窗前坐下,向侍者点了扎啤。夜渐渐深了。有一些潮湿的光线射过灯影,地面上泛起光亮。间或有急匆匆跑过的男人女人,连小汽车也像急救车般地加快了速度,笛声刺耳地响着。真他妈怪,你说你的车还怕下雨吗?你抢什么道?你这该死的车!
两大杯扎啤见了底。我用手蒙上脸,感觉面颊像窗外一样细雨淅沥。五年前,就是在窗外的这条街道上,下着小雨,一辆飞驰的白色普桑,把我的女友娜娜撞出了几米远。我仿佛又看到了推想中的一幕:她鸟一样地飞起来,又带着被雨和血打湿的翅膀坠落在马路上。


6神秘电话(2)
时间过得多快啊,五年了!那刻骨铭心的痛苦,随着时光流逝渐渐地淡忘。它被尘封了,仿佛一部题材伤感的老片子搁置在了库房。我以为我已经忘了那一切。可刚才的电话如钥匙,打开了伤心之门,让我结痂的旧伤痕重新疼痛、流血。
那天晚上加班,十点多我才回家。灯亮着,娜娜早在我的小房子里等我了。我们打算元旦就结婚的,她已经陆续添置一些家用的东西:一块漂亮又便宜的桌布,促销活动中减价的名牌电饭锅什么的。我是捂着肚子进的门:干记者跑新闻的,时常吃饭不按点,还有一些无法推辞的饭局,要喝超过自己能量的酒,十有七八胃都不好。娜娜看我难受的样子,就去找药。药吃光了。她马上穿外套,非要去给我买胃舒平不可。我说,天要下雨,别去了。忍一忍明天再说。娜娜说,不行,我不愿看到你皱着眉头。就匆忙下了楼。我喊她带上伞,她都没听见。
娜娜是个单纯善良的女孩子。实事求是地说,她并不太漂亮,家境也差:父母在长阳县农村务农;她本人毕业于护士学校,才工作一年多,工资也不高。我那时候经过了几场以艳俗开始铜臭结束的恋爱,第一眼看见娜娜就爱上了她,她眼睛里有一种还没被物欲和世俗污染的纯洁。
娜娜不愿看到我皱眉头,她喜欢我脸上的微笑。在黄昏街头小公园的长椅上,在窗前投进的温馨的月色中,她不止一次伏在我胸前,轻轻地吻着我说,知道吗?你微笑的时候最迷人最可爱!然而社会的复杂、工作的压力,使我很少有机会面带微笑。当我赶到省立医院时,看到她的头和脸都被厚厚的纱布包了起来,无论我是欢喜还是痛苦她都看不到了。她仿佛预感到我来了,抬了抬没打吊瓶的右胳膊。我展开她紧紧攥着的小拳头,从掌心上拿起那瓶被她捂得温热的胃舒平,泪水夺眶而出。
警察赶来了。事故在一个月后处理完毕。肇事司机是个才大学毕业在一家电脑公司打工的青年,他母亲已在这家医院住了快半年的院了。警察说,他是借了别人的车,急着给母亲取手术费才撞了人。又说他们母子已经欠医院近万元的医疗费了。
保险公司赔的钱,近半用于支付娜娜的医疗费了。娜娜出院了,身体恢复得还可以,可担心的是她视力越来越差,后来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对景物有微弱的光感。只要不出差,我几乎每天晚上都去陪她,给她讲一些新闻和笑话。护士的工作自然是丢掉了。度过最初的悲观绝望,她心态一度稳定,还对我说要学习盲文和推拿,将来好自食其力。没想到在随后而至的冬季里,她情绪出现了反复,日子变得阴郁难熬……
“娜娜,你在哪儿呢?”窗外的雨扯成了长线。街上没有一个人。路面漫了一层五彩的水,流向灯光阑珊的城市深处。我想起了海,那波浪翻卷埋葬了娜娜的蓝色的海……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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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山庄秀色(1)
天阴着,从云台山庄中餐厅的窗子望出去,能瞧见团团的云雾白气球般地从谷底升起。餐厅里人不多。宫灯下,身着朱红团花旗袍裙的服务小姐,款款穿行在古色古香的厅堂间。华总点起一支中华,缓缓吐出烟雾。坐在对面的嘉园正看菜单。而他想象着其实嘉园就是一道美味:裸露的手臂是糯软可口的糖醋藕节,晚礼服包裹的身子是甜美的香芋,而那张秀气生动的脸,则是摆在餐盘上的雕工精美的萝卜花儿……
“海参饭、森林肉酱、凉拌蕨菜、奶汤山珍……对,给华总上一盘酱猪手!”嘉园呵呵笑起来,合上菜单,从手包里取出一盒圣罗兰。华总赶紧拿起火机给她点燃。嘉园抽烟的动作很好看,仿佛在嗅一朵花;又轻柔地喷出青雾,仿佛吐出花的香气。华总看得都入迷了。
“请问要什么酒水?”服务小姐问。
“给这位老板上瓶红星二锅头。”
“好好,我就喜欢喝那口。你呢,还是红酒吧?”
“张裕解百纳。”
餐厅里飘荡着婉转柔美的《春江花月夜》。他们碰响了酒杯。今天丰华、丰裕,这两人注册的公司都收到周老板通过广州粤发公司注入的第一笔资金。因此华总开场就说:
“来,嘉园,庆祝咱们今儿都成了千万富翁!”
嘉园呷了一口红酒:“我要纠正你一下,应当是名义上的千万富翁。就像三流演员演富家小姐,开雪佛兰,住豪华别墅,打国际电话。散了戏,立马回出租房吃方便面。”
“咱们是三流演员吗?要是三流演员周老板会相中咱们?”
嘉园笑笑:“今儿学车累死了!中午也没吃饱。有话你说吧,我可要先吃了!”
“才两个月零十天呢!还记得上次香港周老板来的情景吧?”华总回忆着。“一开始,他说只是来看看,摸摸底。还引用大陆流行的话说,要摸着石头过河。可见了你以后,第二天就改主意,拍板成立公司了,而且一下子就是两家。我真服了你了!我都不明白,你们一会儿国语,一会儿洋文,聊了些什么。你是怎么把周老板说动了心的?”
嘉园熟练地用刀子把糯软的刺参切成小段,叉在口中,边吃边笑。
“都说天上不会掉馅饼。这句话在咱们身上要改改了。”
“不就一千二百万嘛,才合多少美金?看把你高兴的。”嘉园已经把海参饭吃干净了,喝了一大口酒。
华总笑起来:“到底是在北京读过研、见过大世面的,上千万都不看在眼里!”
“看在眼里又怎么样?咱们不过是帮他照看着这钱——你吃呀,别等饭凉了。——以后他们还会成亿地给咱们打钱呢!”
“成亿的,真跟做梦似的。”华总脸上现出痴迷的样子。“我也算做过大生意的了,最牛的时候家产也号称过千万。上亿,老天!光银行利息,一个月咱们也赚它十万八万的吧?”
“那不是咱们的钱,咱们不过是帮周老板投资。”
“我还是不太明白,这钱不让动,只是让它躺在银行里闲着,靠什么赚钱呢?”
“这叫资本运作,要等机会。”嘉园只好通俗地对华总讲。
“华达银行会把股权卖给咱们吗?”
“据我了解,有一家大股东打算出售股权。”
“我还是喜欢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套路。”
嘉园无奈地一笑。这个警察出身的老板,她曾欣赏过他的直率和义气。但他文化水平不高,缺点也是明显的。上次周老板来,华总酒后捏服务小姐的大腿,几乎叫周老板失望而去。嘉园毫不夸张地想,是她的出场叫周老板眼睛一亮的。周老板欣赏她不凡的谈吐和流畅的英语。一句话,她的容貌、气质和学识征服了那个精明的香港商人。
她至今记得周老板私下跟她说的一番话:“如果没有你,我不会单独给华总成立投资公司。毕竟他是我的朋友,也是你的老板。不过我会以你的公司为主。华总是个粗人,你帮着他点,也看着他点。”
“华总,你应该换一种思维方式了。华达现在只是家小股份制银行,它也需要引进大的战略投资人。咱们就是要抓住时机,以适当的方式进入华达,并且要逐步增加投资……”
“然后呢?”
“如果一切顺利,最迟华达两年后上市的话,周老板会大赚特赚。咱们呢,也会是亿万富翁。”
“哇!亿万富翁!你是在逗大哥高兴吧?”
“不,是真的。这是作为周老板代理人的报酬。”
“嘉园,看来我是跟着你沾光了。”
“千万别这么说,华总。周老板毕竟是你的朋友啊!没有你的引荐,也不会有我的今天……”
“咱们谁跟谁啊,说这些。”华总放下酒杯,捉住嘉园的手,悄声道:“我在客房订了个房间。咱两个好久没单独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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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山庄秀色(2)
嘉园想抽手没有抽动。她知道她欠华总的人情,而且是大人情。今晚陪他,可能是唯一能回报他的。这很微妙,还不能说破。说破了就庸俗了,自己也会轻看自己。她矛盾着。
“我不会勉强你,可我实在太想你了!”华总又说,捧起她的手吻了一下。
嘉园叹口气。这就是华总高明的地方,他不提帮你的事,只谈感情,让你无话可说。她决定跟他走,毕竟两个人以前还好过一阵子。
她点点头。华总立即满面春风,招呼服务员买单。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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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最后的云雨(1)
嘉园先出了餐厅。山风从林间吹来,有凉凉的雨丝拂在脸上。她记起刚研究生毕业的日子里,踌躇满志,觉得自己既漂亮又有才华,找份好工作还不是易如反掌!试了几次,才发觉自己的漂亮不但帮不上什么忙,反而带来了无穷麻烦。举例说,一家合资公司的老板好像很欣赏她,也尊重她,可在她上班两个月后,亲自开车送她回家的路上,还是露出了马脚:车遇红灯等信号时,老板白生生的手,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放在了她膝盖上。她二话没说,拉车门就下了车。
她差不多对这个男人当权的世道绝望了,直到华总的公司招高管人员,她应聘成功。华总和他们不是一路人,她上班快一年了,都相安无事。而且还私下跟她半开玩笑地说,你应该叫我华叔叔,摆出一副领导兼家长的派头。她那时还不知道,华总和父亲其实是朋友。
生活总有令人意想不到的变化。随后发生的偶然事件,一下子拉近了两人的关系。私下里,她不再称她华叔叔,而是华大哥。事件过去一周吧,她跟“华大哥”去上海出差。在星级宾馆暖色灯光的咖啡屋里,华总讲他当警察时的故事:有一回抓逃犯,那人拿出一把刀子,朝他乱刺乱划。他胸上、胳膊上中了好几刀,血把警服都染红了,可还是不顾一切扑上去,死死按住了罪犯……
她钦佩地望着华总,那个面色坚毅头一回让她心动的男人。那天夜里,沐浴后的她穿着轻薄的睡衣,躺在松软的大床上,一闭上眼,就看见华总冲她微笑。她心里说,不行,他是有家室的男人了……她强迫自己入睡,却一点困意没有,干脆拧亮灯看书。偏耳朵格外灵,仿佛等待着什么。
床头电话铃温柔地响了。她抓起来,气就有些喘。她喂了一声,听见华总沙哑的嗓音:“睡了吗?”“睡了,睡不着。”“想什么呢?”“你讲的故事是真的吗,你抓坏人受伤的事?”“不信?那你可以过来瞧瞧我身上的伤疤。”“讨厌!”她娇嗔着。“要不,我过去吧。我想让你帮我数数儿。”“数什么呀?”“数花儿。它们真的像花儿一样,开在我身上。”
她仿佛吃了迷药似的无法自持,赤脚下床,开了门销,还随手打开床头柜上的音乐旋钮,让轻柔的音乐水一般地在房间里漫延。她听见轻悄的开门声。随后,高大的华总像只狐狸那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床前。
她抚摸着他赤裸身体上的伤痕,一条、两条、三条……褐色的皮肤上几条形状各异的伤疤,不仅没有丑化他,反而增添了他的剽悍,那是一种经历艰险的标志,光荣的印记。
两人的关系保持了不到半年。一天下午,外头下着雪。两人在温暖的酒店包房里做过爱,她听见华总在卫生间里接电话,好言好语地安抚老婆陈娇。陈娇像是哭了。她忽然很内疚,觉得自己对不起人家。她很快穿上衣服,不辞而别。华总的电话追了过来。她在漫天雪花里,流着泪说,该结束了。
此后两人正式谈了一次,她提出结束情人关系,只做朋友,并主动要求去总公司旗下的贸易公司工作,否则她就辞职。华总了解她的性格,改任她做贸易公司的业务经理。两人不再约会。当春天的太阳融化雪人时,华总又泡上了电视台的一个美女。
华总出了餐厅。他高兴地哼着刘欢的歌:“该出手时就出手,风风火火闯九州……”
“我不喜欢这歌。”嘉园说。“一股子江湖气!”
“好,好,那我不惹你烦了。”华总近乎低声下气地说。
两人沿着一条卵石小道,来到宾馆区。一幢幢木头二层小楼点缀在花木间,自然别致。他们进了12号楼。楼内装饰中西合璧,幽明的宫灯照着原木墙板、油画、干花、家用电器和席梦思大床;卫生间里则是全套的现代化设施。
华总去冲澡了。她躺在床上,感觉很累。一会儿华总披着浴衣出来,摇摇她:“去洗吧。”
“我不想动了。”
“那……我下手了?”
嘉园只笑了笑。感觉裙子被撩了起来,她就势扯裙子蒙上了脸。一只大手耙田般抚摸着她润滑的大腿,随即迅速拉下她的内裤。
“睁开眼笑笑呀!省得我跟强迫你似的。”华总俯身,想拉下裙裾。她硬扯着坚持了一霎,最后还是放弃了。
“我累了,不想笑。”
华总有点儿不高兴,动作中断了。但嘉园闭着眼假寐的神情是那么迷人,光滑的肌肤充满诱惑。他搂着她,急急地动作着。又托起她丰满的臀部,感觉到销魂般的快感。
嘉园闭着眼,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不像情人莋爱,更像是应付公事。她记起上海之行两人的第一个夜晚,一切都那么浪漫:音乐,灯光,爱抚,放纵自己到狂欢的巅峰。她回忆着,紧紧抱了一下身上的男人又决然松开双臂。心里说,过去的永远过去了!——这是句老掉牙的俗话。就像做菜的花椒,普通而涩口,可人们常常会用到。


8最后的云雨(2)
华总跑完三千米似的,气喘吁吁地躺到一边。她立即跳下床,冲进卫生间。半个小时后,她把自己彻底洗干净,才出来。
“这是最后一次了!”
“为什么?”
“我能有今天,应当感谢你。”嘉园说着泪光闪闪。“我爱过你,可那已经是历史了。以后咱们只能做好朋友,希望你能理解。”
“好妹妹,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一切按你说的办,我不会再约你干这事了。咱们永远是好哥们儿。”华总拍拍头。“还有,好合作伙伴。丰华、丰裕全靠你了。”
嘉园在镜子前梳头。华总燃起一支烟,猛抽了半截,说:
“我想跟你商量件事,绝密的事,也是件大好事。”
“说吧。”
“昨晚,我和证券公司一朋友吃饭,他是个操盘手,富得不得了,开着宝马。他告诉我一个内部消息,公司要做一支什么3G概念的股票,已经建完仓了,即将拉升……”
“别说了,那钱不能动!”
“只要一周的时间!保守地说,咱们只挣两个涨停板。你算算,咱两家的二千四百万,乘以百分之二十,毛利是多少?四百八十万哪!”
“华总,这钱是周老板让咱们替他看着的。别说一周,一天也不能动!”
“我就知道和你商量也没用。好了,算我没说。”
“华总,过去你是我的老板,我什么都听你的。这一回,你一定听我的,不要动那个钱。”
华总勉强笑笑:“那是,那是。我只不过随便说说而已。”
一起出房间时,嘉园忽然问:
“你和那个主持人怎么样了?”
“哪个主持人?王小丫?”华总装傻。
“王小丫,你够得着吗?”嘉园谑他。“——电视台帮人吆喝卖车的。”
华总笑着摇摇头:“真服了你!说实话,还来往着。不过我看也快完了。她老缠着我,让我给她买房子。”
“买啊!这么大的老板,还在乎那点小钱!没有金屋,哪来的娇娥?”
“行了,妹妹,别挖苦人了。”华总道,又感叹:“好累啊!”
9


9联系私家侦探(1)
陈娇坐在大客厅里,望着窗外的天一点点黑下来。今天罗佳说她男朋友过生日,没法陪她玩了。下午收车后,她只好自己回家。
刚才儿子缠着他讲故事。才听了几句,儿子抗议道:“又是丑小鸭,我都听一万遍了!我要听……”他说了一串她前所未闻的外国卡通人物。她不耐烦地说,我不会,妈妈累了!让宋姐带着儿子去楼上看动画片去了。宋姐今年五十来岁,小眼睛,肉鼻头,白白胖胖,挺和善的。用这样其貌不扬的女人,陈娇放心。何况她还烧得一手好菜。
两人走后,陈娇无聊地看了一阵子新闻,不是当官的开会就是工农业生产,多少年都是如此。她关上电视机,打华总的手机没打通。这狗娘养的,又在外头泡妞了!
也记不清有多少个夜晚,她都是独自度过。她来到大阳台上。灯光照着不远处的小花园,喷泉哗哗。她望着那如雨坠落的水流,想起五年前的一个雨夜,男朋友梁明军开车撞了一个女孩子,肇事逃逸,被警察逮住了。她闻讯去派出所看望他时,梁明军说,阿娇,我可能要坐牢了,我不想连累你!她哭个不停。那时她正在艺术学院表演系读大四,从未经过社会上的风浪。
华威出现了,当时他还是市公安局的副局长。华局长对她说,他很同情小梁,会出面救他出来。但是,他不能再在这个城市呆了,必须远走高飞。她说,那我怎么办?华威说,是啊,这是个难题,你大学还没毕业,而他又自身难保,怎么可能养活你呢?
梁明军在一天夜里消失了,只留下一封信,说非常对不起她,希望她再找一个有能力疼她爱她的人……
她难过了一阵子,渐渐平静了。毕竟那时候年轻,伤口容易愈合。一天晚上,她和两个女生外出散步,看见一辆奥迪A6停在学校门外,从车上下来一个高大魁梧西装革履的男子,正是华威。那晚上,华威做东,请了她和同学,先喝咖啡,又去“在水一方”唱歌。
同学唱歌时,华威请她跳舞。她一下子被他高大温暖的胸怀迷醉了。她问,你怎么穿便衣了?华威说,他不喜欢穿警服。又说,在水一方,有他的股份;她可以常来玩,不用花钱。
她后来才知道华威的双重身份,他的公职是警察,同时又暗中做着生意。华威第二次单独约她吃饭时,告诉她,他不做警察了。因为有人眼红他,要查他。他不怕查。不过,他当警察当够了,他要辞职,全身心去经商。她惊讶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华威说,我没把你当外人,你是我的红颜知己。她朦胧感觉,华威在追她。
警察华威在一个月后,名正言顺注册了公司,成了华总。她也做了他的情人。那时她面临毕业找工作的难题。华总说,我帮你出名,你出了名还怕没钱挣?正好省影视中心正筹拍一部现代言情电视剧。华威找到制片人,可能是赞助了一笔钱,她顺利在剧中出演了一个角色。从上往下数,是第五号人物。
和她配戏的男三号是个风流小生,借着戏中的角色安排,戏下也想和甜美清纯的她发展关系。她也假戏真做。有一回,两人在剧组下榻的宾馆房间里拥抱接吻,只差上床之际,男三号的正式女友、剧组的女场记破门而入。虽然男三号坚持说,两个人不过是为了下一场情感戏作排练,结果还是不欢而散。很快,女场记把这事捅给了来探班的华总。
那时陈娇年轻貌美,华总把她视为掌上明珠,根本离不开她了。似有若无的绯闻更增加了陈娇的风情和魅力。不过他是个聪明人,怕夜长梦多,便请律师协助,着手跟家里的“黄脸婆”协议离婚。半年后,电视剧热播之际,陈娇正式嫁给了华总。婚礼十分豪华,由本市最著名的天堂鸟婚礼公司筹划,去有百年历史的天主教堂举行仪式,穿黑袍的外国神父(由一名外教客串)用英中双语问两人,你愿意与对方结为夫妻吗?华总给她戴上了一枚三克拉的南非钻戒。拍照后,众人又去华总租用的远洋大酒店后花园,举办露天烧烤派对,出席派对的有政府要员、各界名流近百人。真是风光到了极点!
有的人,人生的高潮只有一个,而且是在不经意间到来的。当陈娇以为婚礼是幸福的起点时,已经在走下坡路了。她先去电视台做了一阵子妇女节目,因为跟制片人不和,回了家。华总说,你还出门做事干吗,我养你又不是养不起!她不甘心闲在家里当花瓶,就打电话给同学朋友,于是也有剧组来约她演个小角色。华总一改结婚前的诺言,害怕她红杏出墙,说什么也不同意她去演戏了。
华总在她生孩子后,慢慢对她不再那么宠爱了。她估计他又有了新欢。起初怀疑过他的助理孟嘉园;不久,嘉园就换工作了,常年在外面跑业务。她又怀疑华总有别的女人。但只是猜测,她抓不到他的把柄。直到最近在网上看到,说国内也有私家侦探了,才心头豁然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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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联系私家侦探(2)
叫她大为失望的是,这儿不是北京上海深圳,虽然也号称省城,竟然连一个私人侦探也找不到!她抱着一本厚厚的本城电话簿,往看起来有点儿像私人侦探所的单位如咨询公司、信息公司打了几十个电话,没有一个单位说他们可以帮上忙。也有很热情的,问她是否需要家政服务,或者装修房子。有一家甚至问她是否寂寞,要不要漂亮男生陪聊陪玩全套服务,价格优惠。气得她骂“陪你妈去吧”,扣了电话。
昨天学车中午吃饭时,正好和葛咏挨着坐。饭后聊天,葛咏说他是画报社干摄影的。就问他一月挣多少钱。葛咏说也就两三千。还羡慕地说起港台的狗仔队,偷拍一张名人的隐私照片就可以卖很多钱。她心里一动说,要是有人想请你偷拍照片,你愿意干吗?葛咏想了一下说,你是说私家侦探吧,我倒认识一个。
她一听,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喜出望外。急忙问,真的假的?葛咏说他一个同学就干这个,当然不是公开的,人家还有正当职业。她问这人业务素质怎么样?葛咏说,他做了一年多了,从未失过手。当初开一辆破摩托,如今开着十几万的海马,看来收入不菲。她马上说,那就请他吧!又交代葛咏不要对任何人提起此事。葛咏拍胸脯说,姐姐,你放心。你看我平时是多嘴的人吗?……
她忍不住,给葛咏发了条短信,问他跟朋友联系上没有。不一会儿,手机响了。她接起,听到葛咏说:
“你让我找的人,我给你联系上了。现在方便吗?”
“方便,方便!”
电话上约定去附近的一个酒吧。她上楼,对宋姐说去超市买东西。儿子还稚声稚气地叫:“妈,我要德芙巧克力。”她笑道:“好,贝贝,妈给你买一大盒。”换上出门的衣服,匆匆下楼了。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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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练桩先练扎翅儿(1)
从今天开始,段教练教我们练倒桩。两个紧连的矩形组成左右两库,角上和中点都插着标杆,就是所谓的桩了。库前方还有条长长的直线。整体看起来大致像个横写的“旧”字。段教练先做示范,开车从右库出去,贴着前方直线(不许轧)往右拐,而后倒进左库;随后开出去向左拐,再倒进右库。因其运行轨迹像一只鸟舞扎着双翅,所以俗称“扎翅儿”。
扎翅儿的规矩是,车身不许撞杆,不许出线。教练讲了要领、做了示范,就让我们上车。我撞了几次杆、挨了几番训后,找到感觉了,顺利地做了一个完整的扎翅。嘉园、罗佳也学得比较快。进度慢的是胖子和陈娇。至于高工,反正年纪大,学得慢就有理由。教练也不怎么说他。
第三天,高工后来者居上,十次有六七次扎进库了。胖子也差不多。只剩下陈娇了。她是百分之百地撞杆,好容易倒进去一次,还进错了库。教练也拿她没办法,把我叫过去当陪练:
“你带带她吧。我越说,她越紧张。”
扎翅儿看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至少对陈娇是这样。因为在这过程中,要不断地迅速打死方向和回正方向。几个回合下来,胳膊都酸了。陈娇那么娇小,方向盘一到了她手里,沉重得像磨盘。老是撞杆,对她的自信心打击很大。我上了车,见她眼睛红红的,马上就要哭出来似的:
“师哥,我可能学不会了。”
“学不会怕什么。叫你老公给你雇个专职司机就是。”我调侃道。“华总还在乎那几个小钱吗?”
她叹口气,把车开出右库,在右上角停下。“不,我一定要学会!我不要他的司机。”她低声说,语调坚决。我一时没吭声儿,想她话里的潜台词。
“你说我能学会吗?”
“一定能。”我再一次同情起她来。看她神经老是绷着,就给她讲了个笑话:
“一个裸男上了计程车。司机是个的姐,开着车老是瞅他。男人大怒:‘看什么看,没见过帅哥光屁股?’的姐啐他:‘呸,小样!我就是不明白你待会儿从哪掏车钱!’”
陈娇扑哧笑了。我看她放松了,就指挥她倒车:“一定控制好离合,慢,再慢些。往右打一圈半方向。跟中杆保持四十公分宽度。好,打死方向……”
陈娇终于完成了第一个扎翅儿,兴奋地跳下车,捧给我一个马扎儿,又献水。我坐下正喝“激活”,她竟当着大伙儿的面,叭地在我脸上亲了一下。我猝不及防,水呛了,T恤衫湿了一片,忙去擦脸上的唇印,手都染成嫣红。大伙儿都笑翻了。胖子起哄:“再来一个!”我心虚地瞥一眼嘉园,她朝一旁扭着脸,装没看见。
387号车的小唐教练走过来,大声嚷:“真稀罕啊,居然你们也会笑!”
胖子应道:“再不笑,俺们全都要憋死了!”说完偷看一眼段教练,见他怒目而视,就调皮地吐一下舌头。
中午吃饭时,我发现段教练一个人在餐厅角落里吃,就端着托盘走过去。这几天,一直没有机会单独接触他。
我坐在他对面,他抽着烟。饭都不冒热气了。我搭讪:“教练,咱们什么时候练移库?”
“明天吧。再巩固巩固扎翅儿。”他把烟屁股丢地上,踩死,才动筷子。“你练得不错,当个排头兵吧。陈大小姐能有进步,也多亏了你。”
“她也不笨,就是紧张。一紧张,动作就变形了。你能不能……”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教练拿起带茶锈的大塑料杯,喝了口水。“他们有没有背后议论我,说我坏脾气啦什么的?”
“我说过。他们没说。”
他一愣,无奈地一笑:“你真行,不愧是记者。”他从炒油菜里挑出一条肉乎乎的小虫子。
“你脾气好暴啊,干吗不换个方式?学员做得不对,你可以温和地说,你应该怎么样做,而不是开口训斥。”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才说:“我知道。我以前不是这样,性格很绵。我老婆整天说我不像个爷们儿。”
“是什么让你变得太‘爷们儿’了呢?”
“说来话长。”看样子他有点儿烦躁,没好气地扒了几口米饭,骂道:“真难吃!喂猪似的!”把饭盒扣在托盘里,去摸烟。烟盒是瘪的了,看来他打算买烟去,就起身走了。
“教练,”我冲着他的背影说,“找机会咱们好好聊聊吧。有些事闷在心里,对自己、对别人都不好。”
他一震,停住了,狐疑地扭脸瞅我。终于什么也没说,又垂着头走了。
整个下午,教练仿佛变了个人似的,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看大家倒桩,很少说话。幸好这阶段要领都掌握了,只是熟练过程,也用不着多指导。我知道,我的那句话起到了敲山震虎的作用。


10练桩先练扎翅儿(2)
下午收车时,嘉园去卫生间,让我帮她拿包儿。等她洗完手,别人都走散了。两人往校外走的路上,我又想起陈娇吻我的事,忍不住说:
“陈娇真有意思,像个小孩子似的,尽干傻事!”
“我看得出,她有点儿喜欢你。”
我摇摇头:“我不喜欢她,只是看她可怜罢了。看样子,她并不快乐,虽说嫁了个大款。”
嘉园不言语,过了一会儿才问:“她说什么了?”
“她没说什么。我只是感觉着她不快乐。”
“你可以深入了解她。她的故事适合写小说。”
“是吗?你的呢?”
“我的嘛,只适合写散文。”她说。“有些小情趣,小悲伤。”
“读过康·巴乌斯托夫斯基的《金蔷薇》吗?那种优美隽永的散文,篇幅虽短,照样可以打动人。”
嘉园点点头,说她读过,的确很感人。还说她喜欢张爱玲的小说。我说我也喜欢,最欣赏她的《沉香屑——第一炉香》。她笑了:
“看来以后咱们有时间可以谈谈文学了。”
“是呀,光是谈房子啦车子啦,太物质。多点精神才好。”
“这世界太世俗了,尤其那些所谓成功的男人,几乎全是些经济动物。”嘉园感慨,大眼睛盯着我。“知道吗,我有一种找到知音的错觉。”
“干吗说错觉?”
“我怕你是恋爱老手,见了搞文学的谈经商,见了经商的谈文学,专骗漂亮女孩子。”她说着,咯咯笑起来。
“我年轻时谈过几场恋爱,最后都叫人家甩了。我真心爱过一个女孩,五年前又离开了我。此后我再也没有爱过任何人。”
嘉园看我脸色一下子变得忧郁,摇了摇我手臂,轻声说:“对不起。”
“没关系。我也不是不想爱人。正像你说的,这世界变得越来越世俗。哪儿找你心目中清纯的女孩子呢?”
她干咳了一声没答话。出了大门,要分手时,我说:“师妹,交换一下电话好吗?”她笑笑:
“干吗,打算晚上骚扰我吗?”
“不是晚上,下午六点怎么样?”
“想请我吃饭对吗?改天吧。”她神情有些无奈。“我父亲身体不好,我答应了去看他。”
“什么病,好治吗?”
“唉!”嘉园莫名地有点烦。我看她那样子,就没再问。目送她上的士远去。
回到家,晚饭后无聊地看了一会儿电视,忽然想起也练了好几天桩了,该总结一下了,就打开笔记本电脑,记下练桩的一些体会:
A:如何正确倒进库,记住两点:一宽度,二角度。两者要配合好。
宽度:车出右库,在右边线停下,开始向左库倒,要先向右打一圈半方向盘,回头看,车厢左角跟中杆有一定的宽度。掌握这个宽度很重要。教练说是要三十公分。根据本人经验,应当再大一点,四十左右比较合适。要不时修正方向,保持这个宽度。
角度:先把三根前杆当一条直线,再把中杆和车厢左角联一条直线,这样就形成夹角了。随着车的后移,先是大钝角,而后直角,最后是45度锐角。OK,马上向右打死方向,车尾就摆进库了。
B:进库后何时调正车头?两种方法:一,继续关注车屁股,看中点摆过后两杆连线的右起三分之一处(注意:如果是往右库倒,看中点与角杆重合即可),回头把方向盘向左回三圈,车头基本正了。稳住方向,直接倒进库;二,不管车屁股的事儿,直接看前边沿线,感觉车头跟它平行了,向左回三圈方向就OK了。
C:车进库后,如果车身不正怎么调?一般人往后看车厢中点是否在两杆之间,其实很难掌握。陈娇原先怎么也调不正,车镜老是压线。我告诉她看两个点,即车厢两角对两杆,很容易比较出哪边多、哪边少。她一下子就学会了……
11


11坐轮椅的父亲
嘉园打车来到省立医院宿舍大院。一个穿白隔离衣的中年妇女提着菜,满脸笑容地同她打招呼:“嘉园,好久不见你了。”她也笑道:“是啊,李姨,工作太忙了。”她是上初中时随父母搬到这院里来的,在这些灰楼之间度过纯真的少女时代。如今,常玩的小伙伴各自东西,曾有的欢乐也难以寻觅了。
7号楼。嘉园开了2单元的防盗门。天色已晚,楼道黑乎乎的,像她的心情。她跺了一下脚,声控灯亮了。借着昏黄的灯光上楼,302室房门虚掩。她推门进去,灯黑着。她站了一会儿,才看清父亲背对她坐在轮椅上,冲着洞开的阳台门,朝外张望。那一方天空有斜逸的树枝和橙紫色的落霞。他像一个灰色的剪影,镶在黄昏的画框中。
父亲是春季的一天傍晚出门散步时被车撞的。住了一段时间院,回家来坐上轮椅也有三个多月了。
“是嘉园吗?”父亲身子动了一下,轮椅慢慢转过来。他的脸整个沉在黑暗中。不过他花白的头发在暮色中像一丛经霜的草,倒能看清。
“是我。”
“是她打电话让你来的吗?”
她,指的是继母。昨天继母打电话给嘉园说,你爸最近情绪特别不稳定,老是发急。让她抽空来劝劝。她答应了。
嘉园没回答。下午六点多,正是忙晚饭的时候,可厨房里没有一点儿动静。她忍不住问:“赵姨呢?”继母姓赵,嘉园一直这么称呼她。
“哦,去买馄饨了。”
嘉园摇摇头。一个结婚五六年的女人,至今还没学会做一顿像样的饭菜。嘉园不明白,父亲当初怎么迷上她的。
她刚读研究生那年秋天,母亲因突患重病溘然离世。父亲只过了不到半年,就和同院的一个漂亮护士结了婚。有传言说,其实两个人早就好上了。她回忆妈妈去世前的一两年间,父母老是吵架,当时就很疑惑。随着年轻继母的快速登场,她想她应该找到了答案。父亲再婚后,她假期很少回家。工作后,她在外头租了公寓,有时好几个月不和父亲照面。不过,父亲出了车祸,她狠不下心来不看他。毕竟是自己的生身父亲啊!来是来,基本上只限于谈与身体恢复有关的话题,不交流别的。因此父亲现今既不了解她的工作状况,也不晓得她在学车。
“听阿姨说,你最近心情不好。”
“我很好啊!”
“你老得很快,瞧瞧你的头发……”嘉园说,去摸电灯开关。
“不,别拉灯!”父亲尖叫道。
嘉园缩回手,在灰暗中寻到沙发,坐下了。长久的沉默后,听到父亲说:
“我只是闷得慌。我有时趴到阳台上,往外看。我甚至羡慕街上的乞丐:他们还有一双健全的腿,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嘉园不知说什么才能安慰父亲。她走过去,拍拍父亲的肩。父亲按住了她的手。嘉园感觉到那只冰凉的手抖得像帕金森患者。“想开点吧,烦恼有什么用呢?”
父亲被她温情的话语感动,喃喃道:“谢谢!”
嘉园开始有点儿后悔,看来父亲误以为她已经原谅了他。她当然不会那么快就忘记过去,那只是怜悯而已。昔日的怨恨又沉渣泛起,她僵在那儿,一时气氛有些凝重。
“你赵姨说,想给我找个保姆,做做饭什么的。中午时间太短,她也没法回家照顾我。”
“好啊,我没意见。”
手包里有音乐在响。嘉园趁机抽出手,去拿手机。是华总打来的。
“广州粤发公司梁总来了——你知道这事的。今晚七点请他吃饭。你抓紧时间过来吧。”
“我……”嘉园看了一眼父亲,犹豫着。
“今晚很重要。他们是来考察丰华、丰裕的,你不能缺席。”
“好吧,我马上到。”嘉园答应着,松了口气。房间里已令人窒息,她忽然很高兴找到了逃出去的理由。
门铃响了。应该是继母买馄饨回来了。她拿起手包,并随手亮了灯,向父亲告别。
12


12梁总归来
不等老侯去拉轿车门,一位皮肤白净清秀儒雅的年轻人就敏捷地下了车。华总忙迎上前握手寒暄:“是梁总吧?辛苦了,辛苦了!”年轻人道:“你好,华总。我是梁辉。”华总跟梁总多次通过电话,熟悉他的广东普通话。但见到人,这个前警察还是免不了一愣:梁总的眉目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不过他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了。
“孟小姐呢?”
“她马上到。”
华威引梁辉上了酒楼二层包间。房间很大,精致的西洋装饰在水晶大吊灯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咱们几个人?
“四五个人吧。”
“那何必用这么大的房间,标准多少?”
“起价三千。你是贵客嘛!”
“还是换个小房间吧,或者去大厅。我喜欢大厅,视野开阔。你去欧美看,老外吃饭哪有上小包间的?中国人不坦荡,芝麻大的事也要关起门来说。”
“好,好,换房间,马上换。不,去大厅。”
服务小姐领几个客人下楼在大厅占了一张桌子。大厅里布置得像热带雨林,有高大的乔木和小桥流水。琴台上,一支小乐队正弹奏古曲,为首的红裙女子模仿十二乐坊,站着拉二胡。
“时尚吧?”梁辉问华总,下巴朝红裙女孩扬了扬。
“是,是。这小妞身材不错,腰一掐掐细。”华总点头感叹。“妇女真是翻身解放了!”
“哦?”
“不瞒你说,一看到女孩子站着拉二胡,就感觉她去洗手间也会站着撒尿。”
梁总呵呵笑了几声,问:“华总什么学历?”
华总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高中毕业。”
“经商是自学成才?”
“对,对!”
手机响了。华总接通,是嘉园打来的:“华总啊,路上塞车。你和梁总说一声,请他谅解。你说满大街都是车,怎么办呢?”
“那你还学车,赶这个热闹!”华总开了句玩笑。小姐递过来菜单。他扭脸说:“梁总,你来点菜吧?”才发觉梁辉刚才坐的座位空了。
梁辉一个人踱到近处的人工小溪畔,望一眼水中小岛上发出动听音乐的女子乐队。水里有几朵粉红的睡莲盛开着,与她们绰约的倒影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是花哪是人了。
华总把菜单丢给曾副总,吩咐他点菜,快步过去陪梁辉。他可不想慢待这位南方来的财神爷。
华总正想和梁辉搭讪,梁辉忽然蹲在了水边,一只手撩水,又让它从指缝漏下去。华总仿佛被扼住咽喉的鹅,伸长脖子,不无惊诧地张了张嘴。他忽然想起那个与梁总眉眼相似的人是谁了,五年前曾打过交道——那天傍晚,在派出所的后院里,那人听了他的安排,就蹲在了地上。跟前有一洼雨水。他也是这样,下手把水撩起来。当然,梁总跟那人长相还是有较大差异的:那人是窄鼻子、尖下巴,而面前的梁总鼻梁端庄、下巴圆润光滑……
“梁总老家是哪儿?”
梁辉站起来,甩甩手。“你猜猜。”他改用当地话说。
“咱们是老乡?”华总惊喜道。“哪一年去的南方?”
“五年前。”梁总语调淡淡的。
华总心跳起来:“怎么去的?”
“大学一毕业,就被广州一家公司聘去了。”
“哦。”华总松了口气,暗自笑自己多心过敏了。
“你家里都好吧,你夫人?”梁总微笑着问。
“好,挺好的!还有个儿子,三岁了,小家伙又白又胖的!”
“祝贺你呀!”
“有空去我家做客吧!保姆会做淮扬菜,保证吃得你流口水儿。”
梁辉哈哈大笑:“真是吗?那我一定要去了!”
“梁总也结婚了吧?”
“结了,暂时还没要孩子。”梁辉说,半开玩笑地问:“华总,现在的夫人是第几任呀?”
“第二任,叫陈娇。”华总笑答,又讨好道:“梁总去南方才五年,就做上了大公司的老总,真不简单啊!”
“这年头靠的是知识和才干,当然还有机遇。”梁辉自负地说。
一位年轻靓丽的女子笑盈盈冲这边走来,叫着:“华总!”华总扭过头,笑道:
“嘉园,你可来了!我给你们介绍一下……”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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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倒桩“返潮”(1)
几天前,段教练教了我们怎样移库。如果说扎翅儿是技术活儿,移库则是力气活了,至少要把方向盘或右或左迅速打死四次。一天下来,我都感觉胳膊酸了,何况陈娇、罗佳这些柔弱女子。但一个个还是咬着牙挺过来了。何况,学过移库,我们就可以完整地进行倒桩练习了——好比原先只是造零件,而现在是装配机器,兴奋战胜了疲劳。这天晚上,我的“倒桩小结”又添加了以下文字:
移库要领:
从左库移到右库的步骤是二进二退:一进时向右打死方向,等车头左角摆过中杆一拳头再反方向打死方向。看车头正了,只要不碰中杆,尽量回方向盘,回几把是几把。而后停车换倒挡,继续向右回方向,同时回头看车屁股,等中点和角杆成一线时,快速向左回方向,让车尽量往后走,以不出底线为原则。
换前进挡,向右打方向,让车头左角和中杆保持约二十公分距离前进,但注意不要出前边线,停车前向左回正方向。这时车基本在库正中了,直接倒回去就行了。
下一步是斜出库。方法是:向左打一圈半方向,等车头调进左库,再向右回一圈半方向,就可以顺利出去了……
学过车的人大概都有这个体会:刚学会倒桩那两天,一丝不苟的,都能做得标准。可再练几天后,毛病反而出来了,好像干透的木板“返潮”似的。教练看到我们中有人“扎翅”车镜子撞杆、压线,移库车屁股翘出去、二进掌握不好,免不了大发雷霆。他顶着八月的阳光,站在库里现场指挥,大声吆喝着:“再走一点,打死,打死!回,回,回!你回了几把?”原来高工他老人家,回正方向时,嘴里还念念有词数着一、二、三,结果还是多打了一圈,本来正了的车身又斜了。
忙了一上午,“返潮”不厉害的又慢慢干了,只剩下陈娇、葛咏,好一回歹一回的。看看表十二点多了,教练也不提吃饭的事。我跟嘉园使个眼色,她就过去对正训胖子的教练说:
“段老师,瞧你一脸汗。该歇歇吃饭了。”
他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时间,说:“你们去吧。胖子晚会儿去,再走个好的。”
我们几个去吃饭。路上罗佳说她昨天晚上做噩梦了:她倒桩撞倒了杆。教练骂她,她不听,教练就抓了一条蛇威胁说,你再练不好,就把它放你脖子上!一下子就吓醒了……嘉园忙制止她:
“行了,别说了!我最怕蛇了,软软的没有骨头,吓死人了!”
我痛惜道:“瞧瞧,这臭教练把咱们罗小妹折磨成什么样子了!”
“人家也做过噩梦啊,就没人心疼!”陈娇说,推我一把。“师哥偏心眼儿!”
“大家记着:别拿教练当回事,他就什么也不是。每人耳朵里塞点棉花,咱听不见。”
“棉花哪儿找?塞面巾纸吧。”嘉园说。“谁要,我这儿有。”她拿出一小包心相印面巾纸晃着。
“其实,咱们如果能做到对骂声充耳不闻,那比塞什么东西都好。”高工轻易不开口,一开口就是高论。大家都佩服得不得了,夸他是高境界。
下午,大家果然都在努力实践“充耳不闻”理论,对教练的吼叫声、训斥声忍受力大增。一个人上车,余者就在树下休息,说说笑笑的。段教练看陈娇做了一个正确的倒桩,停车后,哑着嗓子说了声:“不错。就这样保持,不许再返潮了。”从车上取下他的布包,朝我们走来。不知谁把他专用的红布条马扎清理出革命队伍,放在离我们两三米的地方。他也不好意思再挪过去,就地坐下,从包里一样样拿出小盒子小瓶子,又是胶囊又是药片的,红红绿绿的一把,咳了一声说:
“把水给我。”
他的大水杯还在我们阵营里。没人动。我给他送了过去。他用水把药送服,又咕咚咚喝了几大口。
“教练,天热,你要注意身体呀!”
“看到你们不稳定,忽高忽低的,我能不上火吗?”
“急也没用。事物发展总是有起有伏。练桩也一样。”
“说得轻巧。火炭没落到谁脚上,谁不疼。”
葛咏也凑过来,让教练抽烟。又问教练,自己有没有进步,问题在哪儿。教练说进步是有,原先湿度百分之百,现在百分之八十了。又说他的主要问题是要减肥,减了肥手脚才利落。胖子委屈道:“你可能不信:自打练车,我已经瘦了十斤了。”我插不上话,还是站在那儿不走。好容易等胖子嗦完。教练白了我一眼问,有事吗?
“想找机会跟你……”
他没等我说完,突地站起来。原来嘉园练桩时,出了一点小错:倒车时没挂好挡,一抬离合,车子发出吱啦啦的怪叫声。这种情况一般人或多或少都碰上过,踩下离合再重挂就是。没想到段教练冲过去,朝她吼:“你马上给我下来!”嘉园也生气了:“我是来学车的,不是来挨训的!我要是熟练,还要你干什么?”段教练没想到嘉园会当众顶撞他,大吼:


13倒桩“返潮”(2)
“我不教你了,你爱找谁找谁吧!”
我急忙过去拉教练走:“你老人家消消气。大热的天,再上火,刚才的药不白吃了?”回头示意嘉园接着练。段教练想挣脱我,我压低声音说:
“刚才话才说了一半呢。你什么时候有空,咱们聊聊?”
他一下子蔫了,跟我去了树下,点起一支烟说:“收车后吧。”
“就今天?”
“今天?”教练审慎地看着我。“今天不行,家里有事。等有空,我找你吧。”
五点下课后,我正要去巴士站,忽听背后有人叫我,回头一看,是嘉园。
“师哥,晚上有空吗?”
“有啊,一直有。”
“陪陪我吧,我有点儿烦。”她皱着眉头笑。想想当年西施心口痛也是这样子吧,我见犹怜。
14


14夏末的忧伤(1)
我和嘉园在环城河畔的上岛西餐厅吃东西。房子里有些闷,我们吃了所谓意大利空心粉后,就端着咖啡杯移到室外餐座上,坐在藤椅上吹风。暮色四合,河里还有泛舟的情侣,桨动处晚霞映照的水面碎成万千落花。委婉动听的《黄昏》飘了过来:
过完整个夏天,
忧伤并没有好一点……
“心情好些了吗?”
她笑笑,拿起手机摆弄着,忽然把彩屏对着我说:“瞧,你的光辉形象。”
我一看,是我一脸是汗、头发蓬乱刚下教练车的画面。原来那是个拍照手机。
“什么时候偷拍的?还真不错,一看就是个劳动模范。”
“才不是什么模范,我看更像个偷车贼。不,准备制造汽车爆炸的恐怖分子。”她可真行,一说一串儿,把我也逗乐了。两人笑了一阵,她放下手机,无端地叹了口气。
我以为她还对下午的事耿耿于怀,说:
“教练就是那么一个怪物,别当回事。你忍几天,我会收拾他。”
“你怎么收拾他?因为我?唉,用不着。我还不是因为他烦。”
“那为什么?”
“你没有烦心的事吗?”
“当然有。不过,我早学会了忍耐。”
“可过程还是痛苦的。”
杯子的咖啡已经凉了,喝到嘴里苦苦的,像彼此的心情。
我想嘉园可能是因为父亲的身体不好吧,就问老人生的什么病,好些了吗?嘉园沉默了半天,说:“其实告诉你也没关系,他不是生病,而是叫车撞了:一个才上路的新手。”
“伤势重吗?”
“坐了三四个月的轮椅了。”嘉园淡淡地说。
“那平时谁服侍他?”
“有个女人。”她看我一眼。“你觉得很奇怪是吧?我是说我继母。母亲是我读研时去世的,一晃五六年了。真是时光如梭啊!我才二十七岁,可有时感觉像七十二岁那样老了。”
她垂下头,长发不规矩地覆在脸上。她的眼睛在阴影中闪动,宛如透过密林的星光。我不知道她心里藏着多少秘密,但我不愿看到她忧伤的样子。
“你不老。相反,你是我见过最美丽最可爱最有内涵的女孩子。”我用最俗也是用有效的方法逗她高兴。“我喜欢你迷人的笑容,也同样喜欢你沉思的神态。”
嘉园抬头,启齿一笑:“你是不是见了女孩子都这么嘴甜?”
“对天起誓,只对你才是真心的!”
“谁知道你是真心还是花心。”嘉园像是开玩笑。看我一脸恼怒,又哄我高兴:“其实你肯定不是最差的男人:起码陈娇就迷恋你,整天追着你叫帅哥。你是怎么招惹她的,坦白吧,坦白从宽!”
“我可不敢招惹她,是她一厢情愿。”
“还挺牛的!”
“对了,说说陈娇吧,我感觉你们俩关系挺微妙的。”
“说来话长:我原先是华总的助理;前段时间,陈娇似乎怀疑我和华总走得近,我就主动要求去了贸易公司,一年到头在外地跑。她又打电话跟我说,我知道华总另外有人,误会你了……”
“陈娇有点儿弱智。”我说。“你和华总反差太大,怎么可能呢!”
嘉园一歪头,嗬嗬笑:“你不觉得华总一脸匪气,特有男人味吗?”
“开玩笑吧,谁会喜欢土匪?”
“我知道好多女人喜欢姜文,就是欣赏他的匪气。”
“女孩子总是容易被男人表面的东西迷惑。”
“没错。”她用食指拨着不锈钢勺子,让它沿着咖啡杯沿转圈儿,间或发出悦耳的声响。我知道她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世界真是太小了,你和陈娇竟会碰在一起学车!”
“无所谓了。两个月前,我彻底离开了华总的公司。应当说跟华总跟她都没有什么关系了。陈娇人不坏,只是喜欢摆谱儿。我不会跟她一般见识。”
天黑透了,灯光把人照得朦朦胧胧的。嘉园的长发被晚风拂起,一缕鬈发在她光洁的额上轻柔地摆动着,使沉静的脸格外生动起来。
“你很美。”
“是吗?”她在灰暗中瞥我一眼,脸上漾着笑意。“一直没有机会问,你结婚了吗?”
我没回答,大声招呼侍者上嘉士伯。我没要杯子,直接喝。她探询而关切地瞅着我。
我谈起了娜娜、宁静美好的爱恋和突来的横祸。
“我不懂车祸还会使人失明,娜娜后来就慢慢看不见了。医生解释说,是脑部挫伤损坏了她的视神经造成的。我陪她度过了漫长的冬季。有时候,她异常狂躁,骂人,摸着什么砸什么;有时又异常安静,长时间地呆坐着,一句话不说。我趁她情绪正常时,几次提出结婚,她都坚决拒绝了。我知道娜娜深深地爱着我。正因为爱,她才不会选择结婚。她不需要怜悯,更不想连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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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夏末的忧伤(2)
“后来呢?”
“早春的一天,她失踪了。我出了两天差。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一个人去的鹭海,还在一家小旅店里住下,给我留下遗信,夜里投了海。她是摸索着写的信,一些字、行重叠着,不过还能辨得清。她说她和我曾真诚地相爱过,她很满足了。还说,她要去一个温暖而光明的世界,来世再来找我。那天夜里起了大潮,至今没有发现她的尸体……”
“肇事者受到惩罚了吗?”
“那是一个在某电脑公司打工的小青年。当时他妈生病住院。他借了辆车,去亲戚家筹钱给母亲交手术费,回来的路上撞了娜娜。说实话,我既恨他,又没法不同情他。他肯定不是有意的……”
嘉园把手放在我膝盖上,望着我,眼睛湿亮。
“你时常还想起她?”
“刚失去她那一年,我经常做梦:在惊涛骇浪里,我想救她,一个大浪就把我打翻了,沉到黑暗的水底……后来梦逐渐少了。时间是最好的医生,能疗治哪怕是刻骨铭心的创伤。”
一路平安的手机铃声响了。她说:“你的电话。”
是静雅丽人打来的,问我学车学得怎么样了,这在干吗?还说她想我了,想见我。我借着酒劲大声说:“不行,我没时间。”关了手机。嘉园问是谁,我如实招了。
嘉园哼了一声:“看来你没有为娜娜守身如玉。”我说:“是的。我有时觉得自己特卑鄙!我放浪形骸,和网友约会,可我并不爱她们。”
“我明白,你是想摆脱孤独。能行吗?”
我摇头,喝光瓶中酒,一甩手,把空酒瓶扔到河里。
“我理解。”
“真的吗?”
她想答话,又停下了,在看什么人。我扭头,见一对男女正往西餐厅里走。女人三十五岁左右,身材匀称,波浪鬈发,眉毛纹得细长,眼睛充分地描绘过了,大而黑,像国宝盼盼。那女的挽着一个中年绅士的胳膊,腰臀水蛇一般地扭着。
嘉园神情凝止。我说什么,她也没反应。我又拿起一瓶嘉士伯,碰了一下她面前的酒瓶子。她一愣,摸起手机,按了几个键又停下了。
“你没事吧?”
她没回答,直着耳朵倾听什么。从餐厅传来一个女人的笑声,老百姓俗称的浪笑。她霍地站起来,低低地骂了声什么,拿着手机进店了。我猜,她可能是去卫生间吧?
不大一会儿,我瞧见刚才进去的那对男女匆匆离开餐厅。女的低着头,脚步急促。有人挡住了我的视线。嘉园坐在我面前,脸激动得发红。
“是你把那两个人赶走了?”我问。恍然回想起她刚才骂的是“骚货”二字。
“对。”她把手机撂在桌上。抓起啤酒瓶,喝了一大口酒。
“你认识那女的?”
她喘了几口气,说:“是的。我也不瞒你了,她就是我继母。”
“你刚才怎么撵走的他们?”
“很简单——我说,要么你们马上给我消失,要么我用拍照手机给你们来几张!”
“你很勇敢!”我说。“你会告诉父亲吗?”
她脸上现出苦笑,起身道:“咱们走走吧。”
两人沿着环城河慢慢地走,后来又坐在河畔的石凳上,望着黑暗中的流水。不是纯粹的黑,它深深浅浅的,还点缀着斑驳的彩色,如一幅忧郁的版画。我摸索着握住她的手,她最初微微一闪,不过没有拒绝。一会儿还把头慢慢靠在我肩上。我感觉到了她柔软身体的温香。我和她都默不作声,手牵手坐在那儿,两颗承载不同痛苦的心灵在缄默中交流。真希望这一刻就此停顿,或无限漫长。
手机的音乐铃声响了。嘉园不理。 手机上了劲弄动静,像一支乡村迎亲乐队。我说接吧。她拿起手机听了片刻,而后说:“好,我过去。”
“你要走吗?”
“是。公司有桩急事。”
“公司?”
“一家小公司。”她解释。“我下岗再就业了。”
说了声“明天见”,她挥挥手离开我。她没打车,而是沿着河边步行。我悄悄跟着她。走了不过抽半支烟的功夫,在光明影院前,她钻进一辆高级轿车。
我回到河边,坐在石堤上。水里映着城市的光影,我的心也一阵明一阵暗。我孤独极了,摸出手机给静雅丽人打电话,问她在干吗,还想不想见我。手机里噪声很大,有男生女生乱糟糟的说笑声,挺热闹的。依稀听见她嚷:
“你刚才不是不理我吗?你以为我就你一个朋友啊?”
“Kao,这么快就有新欢了!”
“是呀!我可以五分钟内叫来一个班!——你还有事吗?没事我挂了。”
没等我说再见,她就关了电话。看来还真生我的气了。


14夏末的忧伤(3)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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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再接神秘电话(1)
我不想这么早就回家,就踱进附近一家茶吧。刚叫了杯西瓜汁,感觉一个女孩子挨我坐下了。一团淡淡的香气罩来。我扭脸一瞧,乐了:这么巧,是罗佳!
“我看见你一个人垂头丧气地溜进来,这么可怜兮兮的!怎么也没个伴儿?”
“我女朋友出差了。”我胡扯。
“去哪儿了?”
“得克萨斯,贩牛仔裤去了!”
罗佳咯咯笑:“开玩笑吧?”
“骗你是这个。”我把一只手放在吧台上,抬起中指,轮流挪动其余手指。
“你应该叫几声。”
“怎么叫?”我机智地反问。
“汪汪汪!”
我呵呵笑起来。
“讨厌鬼!”她嗔怪地打我一下。“你说谎,我要罚你!”
“好吧,我认罚。”
“那——请我吃冰淇淋吧。我要哈根达斯。”
这小丫头,什么贵点什么!她伸出小巧的舌头舔着冰淇淋火炬状的尖。我注意到她脖子上挂了一枚小巧的新彩信手机。我无话找话说:
“你怎么有空闲逛?白天学车,晚上还不加班看看书?”
“现在放假嘛,我又不想考研了。听说现在竞争太激烈了。我英语不是太好,六级没考过。我男朋友说,不想考就不考;等明年毕业,帮我安排个好工作就行了。”
“是呀,嫁得好或干得好,占一样就行。”
“师哥,别挖苦人啊!”她把冰淇淋消灭了,用面巾纸擦擦湿润的红唇。“给我要杯扎啤好吗?我想喝酒。”
喝着酒,罗佳告诉我,她和男朋友吃晚饭时吵了一架:一直有个女的,老是跟男友打电话发短信,他说是同事,谈工作。“鬼才信呢!刚才他正好去洗手间了,那女的又来短信,叫我偷看了,肉麻得要死。什么好哥哥,我想你想得无法入睡!……我身上都起小米了!”
“那他怎么向你解释的?”
“他说,他同事喜欢他,他也没办法。我说,你就不能旗帜鲜明一点吗?他说,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怎么好意思。”
“一个人有异性朋友,无可厚非。不过,要是到了哥哥妹妹的程度就有点儿过了。”
“是太过了!我相信爱情是自私的。他要是爱我,就不能再这样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
“没错!现在的男人女人都疯了,游戏人生。过去,爱一个人爱得死去活来,非谁不娶,非谁不嫁。如今哪儿去寻化蝶的梁祝呢!”
“是呀,是呀,师哥,我真喜欢听你说话!又深刻,又富有诗意!”罗佳靠近我。一大杯扎啤下肚,秀气的脸颊漾着迷人的红晕,一双黑杏眼秋波盈盈,几缕浅咖啡色的发丝垂挂下来,随着她的气息微微颤动着。我的心也不禁猴跳了几下。
“今晚,我想听你说话,听一晚上。好吗?”
“在这儿?人家要关门的呀。”
“要不,去你家?”
“你不怕你男朋友知道,打翻醋坛子?”
“知道才好,让他也尝尝受冷落的滋味!”
“那我成了什么,报复你男朋友的工具?”
“可我真的喜欢你呀!”她摇着我的胳膊,面若桃花,撒着娇说醉话。
我不能说没受到诱惑,一个清纯漂亮的女大学生想与我共度良宵,傻瓜才会犹豫不决!但虚幻中,嘉园的手仿佛又按在我膝上,还有那双潮湿的眼凝视着我。要是没有那个该死的电话,她没上谁的高级轿车就好了!
我心里正矛盾着,手机响了。我立即听出对方的声音:那个神秘男人。我对罗佳说了声“对不起”,出了小店。
那男人先问我,跟段教练谈了吗?我说谈了,不过没什么进展。对方提示,你可以问他,五年前做什么工作?
“五年前的事我不想再提了,只会使我痛苦。再说,我也原谅那个年轻人了。”
“如果不是他撞的呢?”
“那你告诉我是谁。”
“对不起,我以后告诉你好吗?”
“能说说你的真实身份吗?你为什么要打这种电话?”
“我……我也是个马路杀手的受害者。”
我合上手机,在马路上呆了一会儿,直到罗佳跑来:“师哥,谁的电话?瞧你脸上的汗。”
我没法跟她解释,心里一团乱麻。也没心情打算和罗佳发生什么故事了。看看时间,已经快十一点了,就对罗佳说:“天不早了,我送你回学校吧。”罗佳有点儿失望:“不用了,我让男朋友开车来接我,顺便给他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就打电话。男朋友接电话,不知说了什么,罗佳赌气道:“不来就算!我走着回校!”一霎收线,我问她男朋友来不来?罗佳胜算在握地说:


15再接神秘电话(2)
“他敢!十分钟后准到!”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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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琴声忆童年(1)
一辆华辰宝马开到嘉园身边,鸣了一声笛。嘉园狐疑地看着车。后窗落下了,华总朝她招招手,她才上车。华总道,不好意思,影响你约会了吧?嘉园说,吃完了,没事了。又道:
“华总换车了?我差点儿没敢上。”
“一家企业欠我的账,没钱还,我就叫老侯把厂长新买的车开来了。对吧,老侯?”
前头老侯只是忠诚地笑。
嘉园笑道:“真的假的?”
“你信就是真的。”
“梁总在哪儿?”
“省懋大厦顶层喝咖啡呢。”
流光溢彩的街道上,车如潮水。宝马顺着车流缓缓移动。前面一辆嫩绿色的奇瑞QQ,后窗上还贴着:新手上路,离我远点!甲壳虫般地在宝马前蠕动。嘉园说华总:
“可惜了吧,再好的车也跑不起来!”
华总发牢骚:“现在车也忒便宜了,跟自由市场上买萝卜葱似的。小狗小猫儿也混辆车开开!”
嘉园不高兴道:“你说什么,谁是小狗小猫?当老板也不能诬蔑劳动人民。”
华总赔笑:“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
车上了高架桥,速度快了些。嘉园问梁总这几天在忙什么。华总说,他呀,闲不住,拜访了分管经济的副市长,还去了财政厅、银监局,还有几家股份制银行和保险公司,到处窜窜。
“挺敬业的啊!”
“那是,周老板肯定不是叫他来旅游的。”
车下了高架桥,街道上摩托车自行车混行,车速又慢下来。哪儿传来一阵悠扬而凄楚的胡琴声。后来发现,在路右侧一个报栏前,有个老乞丐坐在地上拉二胡。面前摆着的塑料碗里,只有数枚大小不一的钢蹦儿。
华总招呼老侯停车,静静地听了几分钟。嘉园感觉那哀怨的旋律仿佛是暗夜中一位垂暮老人的哭泣。华总掏钱包。嘉园明白他什么意思,正要抢着下车,华总说:“不,我来。”他下了车,摇晃着略显肥胖的身体走到乞丐面前,弯腰放下一张粉红色的百元钞票。
车重新开动。那凄婉的胡琴声还不绝于耳。华总半天没有说话。嘉园忍不住道:“想什么呢,华总?”
“我在想我父亲。我小时候,父亲也在城里讨过饭。有一年下大雪,快过年了,家里没吃的了。雪一停,爹就叫上我跟他进城。半道上雪化了,爹几次滑倒,弄得跟泥人儿似的。进了城,讨了一天饭,有大半口袋干粮,爷俩高兴得要命,就想找个避风的地方过夜。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一辆上海牌小轿车飞快地开过来,泥水崩了我一脸一身。我冲着车尾大骂。父亲抱住我,用袖子给我擦着脸上的脏泥说,儿啊,别骂了,谁叫咱们是穷人呢!”
“华总,真没想到……”
“你知道当天夜里,我和爹挤在一家店铺的厦檐下,做的什么梦吗?”
“你长大了,也开上了一辆小轿车?”
“聪明!我就是做了这样一个梦——我也有了一辆黑轿车,在路上开得飞快。也是才下过雨雪,车轮沙沙响,痛快极了!凡是遇上穷人,我就慢下来,遇上大胖子、穿皮鞋的,就使劲开,崩他们一身泥水!”华总说着,自己又笑起来。
“华总,我真的很好奇。咱们认识这么久了,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怎么从一个穷孩子变成大老板的。”
“说来话长。我只能简单说,先是当兵,转业干了警察,在一家派出所当副所长。致富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当副所长能挣几个钱啊?”
“我镇住了辖区的一个地头蛇,从此他管我叫大哥。大哥是能白叫的吗?那人有生意,娱乐业,要我罩着他。他呢,送我股份。明白了吗?”
“好像有点儿明白了。”
“后来我一步步升官,升到分管刑侦的副局长……”
“于是有许多人叫你大哥,你也顺理成章地成了许多公司的股东?”
“呵呵,没错!”
“那你怎么想起来急流勇退的呢?”
“有人看我节假日开着好车,去高档酒店消费,眼红了,向上级举报我。有关部门的朋友也私下跟我打招呼,老华,你当心点,可能要查你的财产来源。我起初不理,后来看还真的是无风不起浪哩!正好有朋友给我介绍了一位九十多岁的高僧,说他相面很准。我去庙里找了他。那老头一看就不是凡人,面色红润,精神头十足,正练梅花拳呢!——第二年就叫人家峨眉山请去当住持了!——他问了我生辰八字,给我揣了骨,看了相,还打了卦。最后说我是大富大贵之人;不过,五十岁有一劫,不可硬抗,顺势而为:过不去,山穷水尽;过得去,柳暗花明。我那年正好五十岁,心说,得,老子不当这个局长了!造了个假病历,乙肝,一交,病退。自己拉公司干了!”


16琴声忆童年(2)
“真够传奇的!”
“你抬举我了。说真的,咱们国家一夜暴富的人,来路和我差不多,不干不净,普遍现象。”
“有关方面就这么放你走了,不查了?”
“当然也有个别人,比如检察院反贪局里就有个老家伙想揪住我不放,散风说,老华要是没问题,成克杰、胡长清也没问题!我请市里某头面人物出面,设法把他安抚住了,才平平安安地脱掉警服。”
17


17无题(1)
车到省懋大厦,两人下了车。华总神秘地说,跟我来。嘉园不明白什么事儿,跟他去附近一个停车区。华总指着一辆崭新的没挂车牌的红色宝来车:
“这车怎么样?”
“挺漂亮的!”
“喜欢就好,送你的。”见嘉园面带诧异,华总解释道:“你离开公司,太匆忙了,算是补份人情吧。”
“我不能要。陈姐要是知道了,非杀了我不可!”
“关她屁事!杀你?我还想杀她呢!”华总气愤愤的。又笑道:“这车不算高档。不过你是新手,上路难免刮刮蹭蹭的,用它练兵吧。”
嘉园想想说:“我真的不能要。”见华总脸色发暗,又道:“你要是有辆旧车,就借我开半年。我保证半年后,会跟老司机一样顺溜。”
“那我相信。”华总脸色转霁。“公司正好闲着辆桑塔纳2000。你什么时候有空,给你。”
这时老侯也泊好车过来,三人进了大厦。等电梯的空儿,华总避开老侯偷偷对嘉园说:
“咱们上次谈的想挪用资金炒股的事,你千万别告诉梁总啊!”
“怎么会呢。再说,你也没动那个钱呀!没动吧?”
“这,放心吧,账面上没事。”
嘉园感觉有点儿别扭,什么叫账面上没事?莫非他私下里还是动用了?有心想问,但电梯来了,下来一拨,涌进一群。这次老侯靠得挺近,就不方便谈了。
电梯到达大厦顶层五十七楼。出了电梯,走进灯光柔和的咖啡屋。一个穿黑白格子裙的服务小姐带他们往里走,看到梁总正和一个四十多岁的胖男人握别。
三人落座,华总仿佛随意问:“那客人是谁呀?”
“小学校长。”梁总说,看两人不相信的样子,笑道:“真的。我母亲原先就是小学教师。所以我想给学校捐点钱,买几台电脑。”
嘉园赞许地点头,感慨道:“有人腰包鼓了,做善事。还有人发了财,干别的……”
华总正在听手机,嗯嗯啊啊的,忽然敏感地插话:“嘉园你说谁呢,谁说我包二奶了?”
老侯面无表情,梁总和嘉园笑起来。梁总笑道:
“这个老华,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华总接完电话,起身谦恭地说:“梁总,我家里有点急事:孩子闹肚子。老婆叫我先回去。让孟经理陪你好吗?”
“好啊,我正想着找什么理由撵你走,好让漂亮的孟小姐一个人陪我呢。”梁总开玩笑道。
“哈,这个电话来得太及时了!”华总也笑。临走时,又提醒一句:“对了,明天晚上去我家吃饭的事……?”
“我一定去。你看我带点儿什么好?”
“带一张嘴就行。咱们还客气什么!”
华总叫上老侯走了。梁总问嘉园喝什么,嘉园说随便。梁辉点了两杯鸡尾酒。大厅里响着柔和的音乐,嘶哑的男声和温柔的女声,唱着离别,唱着思念,唱着始终不渝的或业已失去的爱……
你找个理由让我平衡,
你找个借口让我接受。
我知道你现在的想法,
而你看不出我的感觉。
天好黑,风好冷……
在零点乐队的歌声中,梁总起身来到窗前,亿万星星点点或疏或密的灯火构成了一张大网,覆盖着城市:直线是街衢,一片璀璨的是广场,更多不规矩形状的是窗口闪亮的楼房……
“你知道每一盏灯光下,都有一个故事吗?”梁辉问嘉园。“一个伤心的故事。”
“为什么是伤心的故事,不是快乐幸福的故事呢?”
“你快乐吗?”他盯了嘉园几秒钟,又望向黑夜。
“不。”嘉园想了想说。
“按说你应当是快乐的——你年轻,漂亮,收入高,典型的白领丽人。如果你也不快乐,那谁会快乐呢?”
“也许乞丐是快乐的。他没有家,没有负担,也没有追求……”
“可谁也不愿当乞丐。”梁总沉思道。“想想看,快乐总是短暂的。就像电脑,烦恼的文件夹总是占着你的大部分硬盘。”
两人聊着天,上大学时的往事啦,工作经历啦……梁总忽然问道:“你对华总这人怎么看?”嘉园心说,这可能才是今天晚上的正题。
“华总文化不高,比较正直。我跟他工作两年多,整体上感觉人还不错。”
“他有没有动过上次粤发打来的钱?”
“应该没有吧。”
“不瞒你说,我通过关系去查了开户银行的票据,你的一千多万安安稳稳地躺在柜里睡觉呢,而他的钱,出去溜了个弯儿。”
“是吗?”嘉园吃惊不小。
“他动了八百万,打到东南证券公司,前后是七天时间。幸好又安全回来了!”


17无题(2)
“真是不可思议。华总怎么会这么干呢!”
“这钱是他直接经手动用的,还是他手下人打着他的名义挪用的,尚不得而知。不过,我觉得对华总以及他的投资公司,应当警惕了。”
“要我跟他谈谈吗?”
梁总摇头:“这事你知道就行了。周老板说,你素质高,值得信任。通过这几天的观察和了解,我感觉也是这样。”
“谢谢!”
“你要帮我一个忙,设法去证券公司了解情况:经谁手拨来的那八百万,投资了什么品种,是否获利。当然这事要秘密进行。”
“好的,梁总。我明白了。”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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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气得教练把湖跳(1)
今天上路练车。高工和葛胖子有事没来,我和嘉园、陈娇、罗佳四个跟车。教练把车开到城外通往卧龙湖的公路起点,就让我们轮流上车。我第一个来,先按规定踩离合,挂一挡,打转向灯,看左视镜,鸣喇叭,松手刹,抬离合,车慢慢启动了。而后又换二挡,加油。车速表显示上了二十迈,教练叫换三挡。其实他不说我也知道:二十换三挡,三十换四挡,四十换五挡。这一套我早就背熟了。我一脚离合,推上三挡,车子发出轰的一声。教练大叫:
“猪脑子,还记者来!谁叫你不松油门换挡!”
他仿佛一直压抑着对我的怒气,今天终于发泄出来。我一阵恼怒,随口回了句:“请你说话文明点!”他一愣。我本来还想反击,想想自己确实犯了错,就忍下了。
等到车上五挡,教练下令靠边停车。我点刹车减速,打右转向灯,一瞅右视镜里无人无车,就把车斜着往非机动车道上靠。等车速降到四十公里以下,开始一级级减挡。退到二挡时,抬离合快了些,车身发抖,他又是一声吼,不过没骂猪脑子。车停下,他一瞅窗外,说:
“你下去看看,是三十公分吗?快亲上嘴了!”
我下去看了看,是离马路牙子近了点,只有一拳宽。急忙上车,再来一遍。
开头练,学员们总是停得不是地方:宽时能过一匹马,窄时车轮和路牙子像同性恋亲密无间。分析原因,是车头右起三分之一那个点找不准。段教练嗓子都吼哑了,也不奏效,只好想另外的办法。路坡上丛生的波斯菊开得正艳。他采了一朵小黄花,用透明胶带粘在车前盖右起三分之一处,上车来,再次告诉我们靠边停车的要领:眼睛看黄花,黄花对马路牙石下边沿,三点成一线,停下车身正好离路边三十公分!“记住了吗?”大家异口同声:“没有!”弄得他啼笑皆非。
每人开了约二十分钟,就换人。一路上响彻教练的骂声。如方向打晃,低头看挡,忘了回转向灯,超车后向右打方向太急,超骑车人离其太近,不知按喇叭警示横穿马路者……我们四个人全都被他骂晕了。
前面是个路口,向东拐,路上车少了。路左边是长满树木的山坡,间或闪出挂满果实的苹果树和山楂树,红红绿绿的非常好看;路右边是错落有致的村庄住家,路边有摆摊买水果和农产品的乡村女孩,看见车来,露出野菊花般的灿烂笑容。真的是景色如画!可惜我们根本无心观赏风景。才是第二次上路,既担心哪个仁兄仁妹把车开到沟里,又要提防教练突如其来的吼骂。
过了一座桥,开车不过十几分钟,就到卧龙湖了。湖水清碧,一直铺张到很远的南山。湖边树木葱郁,连空气都变得清爽了。车沿着湖滨公路开。我摇下车窗玻璃,盯着湖面,想忘记城市的尘嚣,忘记教练的叫骂。渐渐地我什么也听不到了,湖水仿佛洗濯了我的心灵,冲刷掉我所有的烦恼。我感觉到嘴角上翘,我在微笑,并在不大的空间里伸展双手。甚至想,如果这时谁把车开进湖里,我也不会有什么遗憾。我会把最后的形态保持住,像庞贝古城里的居民那样肢体生动,像蒙娜丽莎那样给后人留下永恒微笑。
又轮到陈娇。她一上车,瞅见教练的黑脸红眼,手就发颤。车换了三挡,她忘记加油,车不死不活地跑。教练气鼓鼓地说,右脚闲着干吗?加油啊!陈娇慌张地一脚踩下油门,车腾地窜出去,车上人都向后仰。教练才要发火,前头一个骑摩托车的突然斜着向左拐去。陈娇一慌乱,忙向右打方向盘,脚下还加着油,眼看车轰地开上马路牙子。要不是教练一脚踩下连杆刹车,我们一车人肯定要翻下坡,栽到湖里去了。
人人都惊了一身汗。教练铁青着脸把我们赶下车。他可能也在后怕,只抽烟不说话。十点多,太阳已开始灼人。他一脸是汗,蓦地,谁也没想到的是,他把短袖衫一脱,同时甩落鞋子,从高坡上扑通跳到水里。
我们都吓呆了。望着教练落水激起的水纹一圈圈放大,心却一点点缩紧,不约而同地呼喊教练。陈娇叫的是:“段教练,你可不能死啊!”一屁股坐地下,哇地哭出声:
“怎么办?怎么办?我把教练气得跳湖了!”
罗佳在安慰陈娇。我和嘉园寻到一处缓坡下到水边,商量对策:是打110求救,还是下水救他?说实话,我们都恨教练,巴不得他出点什么事。可谁也不希望他死,那也太过分了!我问嘉园,你水性怎么样?她连连摇头,反问我怎么样。我说,我还可以,能游十来米。“那就下水!”嘉园鼓励我。我立即趟水往前走,走了没两步,鞋子灌满了水,脚在里面打滑。我弯腰去脱鞋,一下子歪倒在水里,咕嘟嘟喝了几口水,又把岸上吓得叫声一片。


18气得教练把湖跳(2)
我吐着水,爬起来,伸开手臂往前一扑,游了几步,忽听背后惊喜地嚷:“教练露头了!”陈娇也在叫:
“教练,上来吧!求你了!”
我在水里站下,水没到我脖子下。我扬着下巴,果然看见段教练在很远的水中出现了。他朝岸上挥挥手,接着很潇洒地使用自由式朝我们游来。
我和教练都一身水,坐在岸上晒太阳。我说:“教练,你水性真好!”教练没好气道:“不好就喂鱼了!”我接着说:“教练,你可不能再这么吓人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师母还不得让我们偿命!”教练唉叹一声:
“我叫你们这伙气懵了。我要不去水里冰冰,非揍陈娇一顿不可!”
陈娇拿出香纸巾,递给教练擦脸,赔笑道:“教练,刚才是我错了。本来想踩刹车的,一紧张……”
“你这毛病不改,早晚害人害己!”
“我知道,教练。人家改还不行吗?”陈娇朝段教练飞个媚眼。教练仿佛没看见,去裤袋摸烟。烟盒早就湿成软纸团了,他还往外掏,烟丝像泡松的马粪,涂了他一手。幸好陈娇包里有女士烟,急忙递过来:“教练,你凑合着抽。”他也不挑剔了,点着深深地抽了一口。
“我们都有毛病,教练。像我就经常忘了打转向灯。”罗佳诚心作自我批评。“你以后尽管训我们就是。”
“我训你们,你们嘴上不说,心里服气吗?”教练呼地吐出一大口青烟。“今天这事儿,还怪我没教好你们。你们都那么聪明,只有我这个粗人混饭吃。”
“教练,你就别说反话了。想骂就骂吧,闷在心里会长病的。”我们都开始劝他。看他水淋淋地坐在地上那副狼狈样,或多或少都有了同情心。
“我骂你们,我心里好受?我是替你们急啊!我看过中医,他说你干这行,长年累月地上火发火,对身体不好,会坏了你的根本。我明白他的意思,我不会长寿……”他声音有些哽噎。“无所谓,真的无所谓!看看马路上三头两头出事故,有些年轻人,刚拿本没几天,不是自己伤了死了,就是害了别的家庭。我心里想,我宁愿少活十年,也要把我的学员教好!求你们认真点,再认真点!千万别忘了头一天学车时发过的誓言:尊重生命,坚决不做马路杀手!”
大伙儿都沉默了,或者说是给感动了。我仿佛第一次探触到了他那粗俗的外表下鲜为人知的内心世界。听他刚才的话,他其实应当是一个崇高的人吧,不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但那个神秘的电话又怎么解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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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烧烤摊夜话(1)
在这座所谓的省会大都市,每到傍晚,就会有许多烧烤摊水泡豆芽般地冒出来,占据着大街小巷的人行道,显示出它乡村的一面。那天傍晚,我跟着段教练来到驾校附近的一个地摊上吃烧烤。占了一张矮桌子,拉马扎儿坐下。四周满是食客,男男女女围着桌子大快朵颐,散装啤酒一杯杯干着。长方形烤炉上青烟缭绕,气味刺鼻。地下满是肉骨头花生壳脏餐巾纸。来这儿消费的不光是工薪阶层,还有以车代步衣着鲜亮的时尚男女——他们吃腻了大餐来这儿换口味了——人人嘴上都油光光的。我们先点了煮花生、煮毛豆和两大杯扎啤,又吩咐服务员上烤羊肉串、烤鸡翅和多春鱼。不一会儿,几十支才烤好的羊肉串先送来,上面还洒了红红的辣椒粉,表面上汪着一层亮油,分外诱人。
“来,干!”不约而同地招呼,两只大玻璃杯撞响了。
吃着烧烤,我说:
“段教练,白天的事,让我很感动。过去对你有些误解。其实,你干这行,也真是不容易!操心费力的,恐怕工资也不高吧?”
“是呀,每个月只有四百二十元的底薪。要是考过一个学员,驾校再加一百块钱的奖励。”
“那你为什么不多带几个学员?我看这期唐教练就带了八个,你才六个。”
段教练喝光了酒,招呼服务员再来一杯。而后说:
“我讲个故事给你听——我早就想对你讲,没有想好。我知道你这个记者不光是来学车的,你还有其他的目的,你想了解什么事儿。我说的没错吧?”
我倒愣了,掩饰道:“你想多了吧?我没什么目的,只不过是职业习惯。本来专门学车的,顺便呢,想多了解了解各种信息。如此而已。”
“好吧,这也不重要。还是听我讲这个故事吧!——
“多年前,我有一个好哥们,我俩好得就像一个人似的。他是车管所考试科的考官。有一年,考试前,有个学员通过熟人送了他一条烟。第二天路考时,尽管他处理情况不行,中途还熄了火,还是让他过关了。学员拿到驾照不到两个月,就撞了一个女孩子……”
“一条烟就制造了一个马路杀手,真是太混账了!”
他端起服务员送来的啤酒杯。可能酒太满了,稍微一晃,浅黄色的液体就溢出来。他放下杯子:
“是太混账了!”
“你那哥们,还当考官吗?”
教练摇头。
“他改行做什么了?”
“他,死了。”
“我好像有点儿明白了,你为什么这么严格要求我们,为什么骂我们了。”我坦诚地说。“说实话,我们都背后议论过你,我也骂过你。”我举起酒杯,“教练,我正式向你道歉!”
“不,用不着。谁都有做错事的时候。”他没同我碰杯,而是说起了另外一件事:
“今年春天,有个地税局的学员,还是什么副科长,只跟我学了一天,受不了我的训,退了学。临走时还和我吵了一架。那人说,姓段的,你走着瞧,看我怎么拿出本来!上个礼拜,我见到他了,开一辆公家的切诺基。我正琢磨着这车怎么不打转向灯就靠边停下了呢,哪个师傅教的?司机一下车,我认出来了,就是那副科长。故意得意扬扬地跟我打招呼。原来他退学后去了红金,早就拿上本了。”
“红金驾校?”
“对。那儿太乱了!学车时,你可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考试时自有办法叫你通过。前年吧,我在那儿干了不到两个月,实在看不下去,就走了。没想到现在还是那个样子!”他叹息着。“我有时觉得自己很傻。我这样拼命教,一年才教多少人?而那些只认钱不管他人生命安危的黑心驾校,每天都在制造着大批马路杀手。”
“教练,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我想我可以写篇报道。”
“你要是不相信,可以去调查。”
我马上拿出手机,打通了部主任的电话,说了一番。我合上手机对教练说,领导同意我去暗访。我明后天请个假。教练点头:“我支持你。如果你耽搁了学车,我可以加班教你。”
我很受感动,伸出手。他迟疑片刻,抬起手来。我握住,发现他手心湿漉漉的,全是汗。
可能看我神情有异,他立即抽出手,在裤子上擦了擦:“天真热!”我更是诧异。天不是很热,而且晚风习习,比较凉爽。那么,他是紧张的?为什么紧张?忽地,我又想起那个神秘的电话。我决定突然袭击:
“教练,五年前你做什么工作?”
他仿佛没听见,呆了片刻,起身问服务员厕所在哪儿。等他回来,抓起粗糙的纸巾擦着手,我又问了一遍,他才平静地回答:
“你说我还能干什么,还能离开这行?——我那时候开车,给人家开车。”


19烧烤摊夜话(2)
我没再问下去。所有的教练都是司机出身,这回答从理论上没有任何破绽。但直觉告诉我,他有可能没说真话。
吃完跟教练分手,因为住所方向相反,他朝北我朝南。走了两步,脚下给什么一滑,差点儿摔倒。等站稳,突然发现葛咏就坐在近处一张小桌上,他趴着头啃烤脆骨,偷眼瞅着我。四目相视,他有点儿不好意思,说:“师哥,是你呀!”我心说,我要是不看见你,你还不搭理我呢。就道:“一个人呀?”“不,我在等朋友呢。”我看他面前已经有一把吃光内容的铁钎子,不像等人的样,心里有点儿疑惑:他干吗呢,不会是跟踪我和教练吧?有意思!又想也可能是碰巧了,就朝他挥一下手,去公交车站了。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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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咖啡加糖(1)
华总家里的晚宴已近尾声,请的是粤发公司的梁总。本来嘉园也答应过来作陪的,结果临时“有事”没有来成。
陈娇天生不会做饭,幸好保姆宋姐的厨艺不错。在家里吃,少了餐馆的嘈杂和客套,多了家庭的宁静与温馨,宾主都感觉气氛良好。饭后,主人请客人去二楼大露台上小坐。保姆在楼下叫华总接电话。华总说了声对不起,匆匆下楼了。
月亮升起来了,水银般的月光照着露台下别墅区的花园,喷泉、水池、长廊和扶苏的花木历历在目,间或有夫妇或情侣相依而行。宋姐送来咖啡,又退下了。
“梁总,请喝咖啡。”陈娇招呼道。
梁辉端起杯子。陈娇又问,放奶吗?梁辉说:
“不,我喜欢黑咖啡。”
“我要放些奶。”
“你还喜欢多放糖,至少是三块。”梁总仿佛是随意说。
“是呀。”陈娇也随口应着。整个吃饭过程中,她感觉梁总这人既风度翩翩,又非常随和。虽是初次见面,一顿饭下来,已经把他当老朋友了。
她往咖啡杯里沉了三块方糖,用小勺搅了几下,忽然吃了一惊。她瞪大眼望着梁总,吞吞吐吐道:
“你刚才说什么?”
“我没说什么呀。”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放糖,还是三块?”
梁总沉默片刻,看了一眼通房间的门,华总还没出现。他大着胆子抓住陈娇的手:
“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你乳沟正中有一颗朱砂痣呢!”
陈娇差点儿晕过去。这人是谁呀,魔鬼还是天使?她直直地盯着他看,竭力调动自己的记忆库存,甚至追溯起上大三时与音乐系某帅哥的一夜情。最后断定,打死她也不认识眼前这人。
“你……你到底是谁?”她声音颤抖,试着想从那人的把握中抽出手来。
梁总松开她,点起烟,缓缓地吐出一口青雾:“你真的忘了我了?”
“对不起,梁总。请给我点儿提示。”
梁辉走到栏杆前,望着夜色灯影。风吹来喷泉的水雾,有点儿像下小雨。五年了,他重新塑造了自己,他的外表,包括行为方式。但他的心,仍会为旧日的情爱疼痛。
“五年前,发生了一件事……”
陈娇的心怦怦跳着。五年前,她的恋人离她而去。这个人是怎么知道的呢?
烟头结了长长的白灰,似乎灼到了梁辉的手指。他一颤,没有把烟头丢地下,或者赶紧回桌前按死在烟缸里,而是弓起食指,把烟头张力十足地弹了出去。暗红的火炭划了一道弧形,流星一样坠到楼下的草地上,消失了。然而那稍纵即逝的微火却照亮了陈娇记忆的迷宫:这动作她太熟悉了!过去的岁月里,有个人常这样做。她仿佛就要记起这人来了。她已经看到了他的身姿,只有脸还隐在时光的面纱里,就欠一阵风把它撩开了。可气的是记忆卡了壳,越着急越想不起来,就像拿了一把钥匙,由于紧张,怎么也对不准锁眼儿。
“你到底是谁?”她低低地问。
“我……”梁辉痛苦地吐出这个字,看来他已打算吐露真情。不巧的是楼梯上有动静,华总那大大咧咧的脚步声一直响上来。陈娇急忙回桌前坐下。梁总一转身,见华总冲他抱拳打拱:
“对不起,梁总!是皮卡车销售公司一哥们电话缠上了我。来来,咱们接着喝咖啡。哟,凉了吧?”
“华总还有汽车方面的业务吗?”
“没有没有。我不是在一家小驾校有股份嘛,每年都进它几部车……”
“华总什么生意都做,财源滚滚啊!”
“哪里,哪里!我是什么挣钱做什么。从头说吧,开过饭店,倒过煤炭,办过电子厂,这又干房地产、贸易……驾校是前年入的股。”华总扳着指头在那儿数。陈娇插话道:
“行了,别老王卖瓜了!这些小生意,也好意思跟梁总抖落?”
“是呀,是呀!梁总是投大资挣大钱的,日后还请多多关照啊。”
说了一阵子闲话,梁总起身告辞,在楼下与陈娇握别。他上车后,华总又凑过去,拉开车门,两个男人说什么。陈娇不等车开动,就提着长裙跑上楼,进卧室亮了台灯,展开手心被汗濡潮的小纸团,见上面写着一家宾馆的房间号和电话。
她细心记下内容,把小纸片撕碎,想去卫生间丢进马桶冲走。华总一阵风似的进了房间,一把搂住陈娇,叭地吻了她一下说:
“宝贝,梁总对你印象不错,走时很高兴,还夸你是贤内助呢!”
“他夸我,你高兴什么?”
“哎呀,真是个傻B!咱们为什么请他吃饭,不就是想让他高兴吗?他一高兴,就给我的公司投钱。你老公就能挣大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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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咖啡加糖(2)
“呸,你就钻钱眼里去吧!”陈娇啐他,钻出他的臂弯,进卫生间。华总还想跟过来,叫她一把推出去,把门锁了。华总拍门:“宝贝,上茅房还怕老公,又不是没见过你的光腚。”里面说:
“粗俗不粗俗?再拍门我打110了,叫警察来抓流氓!”接着传出马桶冲水的声音。
“好了,我有点儿要紧的事出去了。”华总好不扫兴。以为陈娇会心生妒意,开门阻拦他。这回他想错了,只听陈娇说:“想干吗干吗去,我管得着你吗?”一霎又添上句:
“注意点公共卫生啊,别弄了病回来就行。”
“臭娘们!”华总骂一句,赌气下楼走了。陈娇出了卫生间,心里乱乱的。听着楼下华总的宝马车引擎声从高到低,急忙拨通一个人的手机:“你在哪儿,跟上他!”对方哑着声音说:
“放心吧,陈小姐。我看见华总的车了。”
“你今晚一定要给我拿到证据。一定。我加倍付你报酬。”陈娇恶狠狠地说,扣下电话。去阳台上呆了一阵子。宋姐正收拾咖啡用具,那男人的烟味还没完全散去。一个强烈的念头涌上来:她要见这个神秘的男人,马上。如果有可能,她愿意跟他上床。这样既解释了心头疑惑,又报复了花心的老公。
她主意已定,等保姆下楼去,就拿起手机按键。
电话振了几声铃,传来熟悉的嗓音:“喂,哪位?”
“梁总,是、是我,陈娇。”她轻轻咳嗽了几声。
“哦,华夫人啊,谢谢你的招待!”对方客套着。
“我……我想见你!”
对方沉吟了片刻,问,华总呢?“不知道去哪儿了,反正不在家。”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怨愤。
“你没事吧,刚才在咳嗽?”
“没事儿。”陈娇心头涌上一股温暖:多么知疼知热体贴入微的男人啊!她微笑道:“刚才叫风呛了。这会儿好了。”
她听见梁辉似乎也笑了一声,而后说:
“好吧,你过来吧。”
陈娇放下电话,多少有点儿紧张。自打结婚后,这还是她头一回和别的男人约会呢!转念一想,华总不知染指了多少女人,自己觉悟得真是太晚了!
她冲了一个淋浴,用进口浴液把自己洗得香喷喷的。她裸着身体打开衣柜,换上新买的Eblin内衣。法国人真浪漫,内衣的质量和薄露透都登峰造极。穿丁字内裤时她手指划过大腿嫩滑的皮肤,想到即将有一个男人爱抚它,呼吸立马紧促,心头漾出一种迷醉。她外边罩上一件香奈尔露肩晚装裙,在镜前左顾右盼审视自己,也欣赏自己:她面如桃花,目盈秋水,圆润的肩,柔美的胸沟,修长的腿,在莱卡、蕾丝和名贵丝绸的装扮下,风情万千。她信心百倍,要在第一时间内征服那个神秘、俊朗而富有的男人!
21


21此情可待五月花(1)
陈娇走进五月花酒店的大厅。正在等电梯时,一个红衣门僮跑过来:“请问是陈小姐吗?”
“是呀。”她望着那个一脸谦恭微笑的男孩子。“有事吗?”
“请跟我来。”
她跟着门僮往右走,穿过不长的走廊,进了一个厅堂,原来是酒店的酒吧。
酒吧里光线柔和,音乐悠扬。几个身高马大的欧洲男人和两个打扮入时的中国女孩坐在吧台前喝酒聊天,不时传来笑声。大厅的散座上只有零星客人。她走过毕加索风格的壁画、桶栽芭蕉,朝酒吧一角那只冲她扬起的手臂走去。地面铺着厚厚的全毛地毯。她有一种行走梦乡飘飘欲仙的感觉。
她陷在宽大的沙发里,望着那个脱了西装、换上一件红格子衬衣的男人。衬衣做工考究,上面的两颗纽扣敞着,人也显得随意,更家常可亲了。
“我已经点了胡萝卜汁和爆米花。”那男人说。“这至少是你曾经最喜欢的。”
她的心又一颤:他什么都知道!
“你今晚很美!”他眼睛闪亮,直视着她。陈娇有些羞涩,微微低下头。正不知说什么好,侍者送茶点来了。红色的液体在V形杯里微微摇晃着,仿佛一颗驿动的心。
梁辉喝咖啡,她喝胡萝卜汁。不是记忆中的味道了。不是说不甜,甜得有些发腻有些怪。她放下杯子。强烈的疑惑泉涌般地冒出来:
“梁总,你到底是谁?”
“你说呢?”
“我不知道。我也不敢想。我觉得你像一个人,曾经很亲很近的一个人,可你不是他。不是!也许你是他的好朋友,他告诉了你关于我的一切,甚至包括……我的隐私。”
梁辉静静地抽着烟,听着。抽到还剩四分之一时,他把烟头在指尖转了转,这回没有弹出去,而是文雅地按在烟缸里。
“你感觉我像谁呢?”
“男朋友梁明军。”陈娇脑海里电闪石火。“你到底是谁?求求你,梁总,别折磨我了!”
“你说的对,我认识梁明军。你想听他的故事吗?”
“当然想。五年前,他只留下一封信就一去不返,没有任何消息。”
“你思念过他吗?”
“是的。好几个月我神思恍惚。因为旷课,学校差点儿开除了我。后来还病倒了。”
“那你是怎么嫁给华总的呢?”
“那是在梁明军走了半年后。我很伤心,也很孤独。华总就是那时候开始追我的……”
“我能理解。这事要说不怪你,要怪只能怪梁明军,他太绝情了!”
“我不怪他。我们曾经真诚地相爱过,他是被迫才离开我的。我想他可能去南方后混得并不好,怕不能给我带来幸福,所以才……”
梁辉低下头。当他抬起头时,眼圈有点儿红。陈娇很感动。她没有看错,梁总真是位感情丰富的男人呢!
“梁总,我猜得不错吧?他是不是很狼狈,现在?我可以帮他。真的,我有钱,我不动华总的,用我的私房钱帮他。我愿意!我嫁给华总,已经对不起他了。我想……”
“阿娇,别说了!”梁总伸出手想抚摸陈娇的脸。“我就是梁明军。是我对不起你!”
“你——梁明军?”陈娇推开他的手,同时身体往后挪去。“别开这样的玩笑好不好?!”
“真的是我,阿娇!”
陈娇像信号不畅时的Flash人物,僵在那儿。梁明军,这个她爱之深怨之深的男人,忽然从天而降!厅堂的音乐声传来。是一首英文歌曲《此情可待》:
Ocean apart day after day
(日复一日远隔重洋)
And I slowly go insane
(我慢慢变得痴狂)
I hear your voice on the line
(电话上传来你的声音)
But it doesn't stop the pain……
(可无法斩断我的忧伤……)
陈娇缓缓站起来,手臂张开着,梦游般地往外走。恍惚间听见背后那男人唱:
Wherever you go
(无论你在哪儿)
Whatever you do
(无论你做何事)
I will be right here waiting for you
(我就在这里等你)
What ever it takes
(不管世态炎凉)
Or how my heart breaks
(我心如何痛苦)
I will be right here waiting for you ……
(我就在这儿一直等你……)
陈娇站住了。这首歌是两人谈恋爱时最喜欢听的歌。梁明军送她的那个廉价的国产磁带随身听,时常响起它。陈娇感觉那个男人走到她身后,无声地抱住她,轻轻地吻着她的头发。感觉有冰凉的泪水滑落到她脖子里……多么熟悉的动作!有多少回约会,早到的他会故意藏起来,趁她东张西望时,悄悄出现在她身后,搂住她,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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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此情可待五月花(2)
“梁明军,真的是你吗?”陈娇仿佛如梦初醒,回身摸着他的脸。“你怎么变成这副鬼样子,叫我不认识了?”
“我整过容了。”
“整容?你大老爷们赶什么时髦啊!”她怨嗔。“何况原来你也挺帅的。不然我怎么会看上你!”
梁总拉着陈娇的手重新坐下,跟她讲五年前离开家乡去广州的经历:
“我当年去广州,身上揣了一千五百块钱。那是给母亲做手术后剩下的。我不想要,可妈妈哭着说,孩子,你一个人去南方闯,身上不带点钱怎么行?我只好带上了。我一路小心,连觉都不敢睡。快到广州车站时,摸摸身上的钱,就像鲁迅小说中说的,那钱硬硬的还在。很庆幸。下车时,特别挤,打工的、出差的,满眼是人。我顾着行李,鞋子被踩掉了,就赶紧找鞋。我随着人流挤出站,松了一口气,再去摸钱,钱包没了!我刷地出了一身冷汗!
“我在广州举目无亲,想回也回不去。当时也没有生活无着落人员救助中心。我只好在市区瞎转,看能否先找个活,混口饭吃。我走了一天,没有任何人收留我:有家餐馆说,你要是个靓妹,马上就可以工作。可我是男的!找到一家电脑公司,我说自己有一年多工作经验,他们让我试了一下,还算满意,向我要身份证。可身份证也在钱包里一起丢了!他们又不敢雇我。天很快黑了,我蜷在一家购物中心门外,眼巴巴地望着大玻璃窗里的食品专柜,一台机器里,粉色的电烤香肠油光光地转呀转。童话里卖火柴的小女孩望着橱窗里的烤鹅,大概也是这种心情吧!
“我又饿又累,欲哭无泪。心说,完了,我可能要流落街头了;不定哪天就会被当作乞丐抓住,遣返回家。大约九点钟,我正想找个地方过夜,才走了几步,突然听见一个女人叫:‘抓小偷!’就看见一个男青年抓着一个女用包跑来,后头有个女孩子追。街上的人熟视无睹,没人帮她。我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丢下自己的行李,就拦小偷。小偷一闪,撇开我,猛然横穿马路。我想也没想,就跟过去。你知道广州街上车多车猛,跟西班牙进斗牛场前的奔牛似的。小偷在车缝里又蹿又跳,我紧追不舍。小偷忽然急刹车站下了。我一把夺过他手里的包,由于惯性,往前扑去。一辆货车携着巨大的刹车声撞过来。我感觉身体一轻,像一片树叶飘上了天,接着又轰地坠到无边的黑暗里,什么也不知道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醒过来,满眼是白,原来是在医院里。我的头和脸都被绷带紧紧缠着,一阵阵痛。幸好眼睛还露着,我隐约看见一个女孩子,冲我惊喜地笑:‘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我慢慢回忆起来,想说话说不出来,只能焦急地望着她,意思是问她抓住小偷了没有。她明白我的意思,说小偷跑了,但东西没丢。是你帮我夺回来的。还说要好好谢我。”
“这女孩子成了你的幸运之神?”
“她开头只说她是一家中外合资公司的职员。后来才知道她是香港周老板的外甥女,在广州公司任部门经理。”
“你当时一定伤得很重吧?”
“是呀,胳膊、腿,都有伤,主要的还是在脸部:鼻梁骨折,下巴壳也断了。”梁总燃起一支烟。“我一年内大大小小做了五次手术,又是接骨,又是植皮、整形。治疗过程中医生就告诉我,可能好了后,脸型会有一点儿改变。怎么也没想到变化会那么大。最后一次手术拆线取开纱布后,我对着镜子看了半天,心里问,这是我吗?说实话那种感觉很怪,整个儿脱胎换骨似的。我在夜里偷偷哭过,早上又想,这样也很好,没有人认识我了,我过去做的混事坏事也可以不认账了。于是,我干脆把名字也改了。合上‘明军’的意思,改为辉。”
“那我现在应该叫你什么?梁明军,还是梁辉?”
“随你吧。”
“这名字不好!已经有了一个梁家辉:香港著名演员,小眼睛,色迷迷的大帅哥,演杜拉斯《情人》男主角的那个。”
“是不好,我缺的就是‘家’啊!”
陈娇抱住她的昔日情人:“对不起!不过我的心底,会永远为你留着一个角落……”
“我也是,阿娇!我时常在夜深人静时醒来,听着身边她的呼吸声,心里问自己,我这是在哪儿?这是我的家吗?于是我会想起你,想起咱们在一起时的情景,那些点点滴滴的快乐……”
陈娇声音哽咽:“你当时受了伤,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我要是知道你遭那么大的罪,说什么也会去看你!”
“我想过,甚至有一次都拿起了电话,按最后一个键时又放弃了。我跟我的一个哥们打听过你,他告诉我华总正追你,你们在一起看来很快乐。我希望你能幸福,就……”


21此情可待五月花(3)
“我也以为我能得到幸福。可是……”陈娇摇着头。“你还是接着说你自己吧!”
“我出院后就在那家合资公司打工。南方的用人制度比这儿要好,你干得好,就提拔你。而且风气也正,你不必花太多的精力去处理和张三李四的人际关系。我在那儿如鱼得水,工作半年后就做了总经理助理。当然,这也不排除那女孩子利用舅舅的权势帮我。与此同时,她也开始追我。我开始没敢答应,觉得人家是富小姐,娇生惯养的,自己配不上。”
“那你们又怎么好上的?”
“她为我吃过安眠药,幸好发现得早。她太痴情了,我实在无法拒绝。”
“还有什么原因吗?”
“还有就是……我听说,你和华总结婚了。”
“对不起!”
梁总摇头:“应该我说对不起。”
“你没什么错,是我没有等你。在一起时的山盟海誓,其实脆弱得像冰,遇上一点儿打击就碎了,化了。”
“别说了,阿娇。虽然我和别人结了婚,可我心里一直惦记着你……我忘不了你!直到我活着的最后一刻,我都是你的;你也是我的!”梁总低缓地说,俯下脑袋想去吻她。
陈娇仰起脸望着她的旧情人,感觉陌生而又熟悉。一切都过去了。说实在的,自己也应该请他原谅!她抱住梁总的一头浓发,两人的嘴唇带着泪水的咸涩急切地粘在了一起。
22


22暗访红金成猎手(1)
我又梦到娜娜了。自从学车以来,娜娜仿佛一部重上屏幕的老影片,不时在我脑海闪现。我站在人流如织的街道,背景都是灰色,只有她身上带着色彩:素花衬衫、红裙子。她微笑着跑来,笑脸生动如盛开的葵花。背景转换,透过窗子的阳光七彩斑斓,她却是黑白影片中的人物,淡墨的身影苍白的脸。她伸着双手向虚空中摸索,在屋子里团团转圈儿。只有我知道她在寻找什么……
“娜娜,我在这儿!”我闯进暗夜,双手拍着梦中的门。仿佛拍在塑料泡沫上悄无声息。我的叫声一出喉咙就消失了,宛如水消失在沙子里。我终于石破天惊地叫出一声,自己代替闹钟把自己叫醒了。
匆匆起床,用冷水洗了一把脸,就去吃早饭。冰箱是空的了。幸好厨房里还有一根皱巴巴的黄瓜和一个还算饱满的番茄。我先抓起蔫黄瓜,因为专家说过西红柿不可空腹食用,所以要用黄瓜垫底儿。只咬了两口,就觉得胀饱,想把它丢掉,结果还是吃光了,连同番茄。我对自己说,乔东,你今天的任务很艰巨,肚里没食儿可不行!
我挤在通往红金驾校的公交车上。这路车我从未光临,算是处女坐。车身五彩缤纷地画着某化妆品的广告:明眸皓齿的大美女,炫目得很。而车内又破又脏,仿佛漂亮的包装盒里装着臭袜子。车开起来非典病人似的咳嗽抖动,人挤得前胸贴后背。一个火红头发的女孩子啪地扇了一个男人的脸,用小辣椒般的热情骂他流氓。原来他使大腿来回蹭人家的臀部了。那男人黑脸变成红脸,羞得无地自容,嘴里还辩:“哪个狗日的有意碰你!”幸好这时候车子急刹车减速,又向左打方向。人们的注意力被吸引到窗外,见证了一起刚刚发生的车祸:一个后窗上写着“新手上路”的富康车和一辆摩托车相撞,骑摩托的小伙子坐在马路上,抱着自己的腿,疼得咬牙切齿。地上一摊血。
车继续向前,乘客开始议论:
“现在车真是太多了,拿证也忒容易。政府也不管一管。”
“我一看见车上贴着‘新手上路’就打哆嗦,赶紧躲开。”
“我觉得该写上,我乃新手,曾撞伤几人。那效果准会比拉警笛都好。”
有人感叹,有人哄笑。男男女女依旧是挤,不过已没人在乎谁吃谁的豆腐了。这时有一位戴眼镜、老师模样的男人开口说话了:
“真是一对矛盾啊:有俩钱的,谁也不想来挤这破公交车;可竞相买车,路又显窄了,事故频发。何况还有一些黑心驾校,只管赚钱,随便发证儿,催生了多少马路杀手。眼下这帮干记者的,只关心什么女明星的三围啦、绯闻啦,也不写篇报道说说这事儿。”
我脸腾地红了。心想,我什么时候关心过女明星的身体了?当然也不好跳出来反驳他,只好朝他采取怒目主义。人家理也不理,也许那副眼镜度数偏低,他老人家根本看不清。
红金驾校位于西外环路上的一个旧仓库院子里,大铁门歪歪斜斜开了少半扇。我随着一伙看起来像是来学车的男女,混进驾校。场地上画着一些库区,有几辆车在练桩。西北角里围了一群人。我看见车上骂人的“小辣椒”了,她和身边的几个青年边走边说着话儿。忽然一指那堆人:
“哎,开始考了吧?快点,快点!”
我心里一乐,原来今天有考试的。点子真好,叫我撞上了!
随小辣椒一伙来到场地西北角,见摆着一张桌子,一个穿制服架墨镜的男人坐在那儿,手指夹着一支笔,孙悟空耍棒似的摆弄着,看来是考官。眼前有两个库,就是说,他同时在监考两辆车。以桌子为中心,呈太阳放射光芒状站着一群待考的学员。我也混在里面,眼盯着正在桩考的车辆:一辆车正在移库,中途熄了火,又急忙哼哼哼——轰地打着火,接着来。考官坐在那儿纹丝不同,颇有大将风度。另一辆车倒桩时,车镜子已挂住了中杆,一个学员急忙跑过去,把杆子往外拉。反正那杆子有弹性,车子就顺利进去了。考官只是扬了一下手。我以为他会制止,结果只是要水喝。一个教练模样的人急忙递给他一瓶鲜橙汁。
我趁着乱,用拍照手机拍下这些画面。这两辆车考完,考官在他们的考试表上签字盖章,考过的学员立即笑逐颜开。后来的学员情况和这两位差不多,有的甚至需要教练在一旁打手势发口令,才能进库。考生们都很配合,本来议论纷纷的,这时只听见教练浑厚的声音在响:
“往左往左,打到九点。好,再回到三点。好,回到十二点。倒,直接倒。”
哪怕你再猪头,只要认得钟表,也能过关。
我只顾兴奋地拍照,忽有人拍拍我的肩。我扭头看,是个一脸横肉的胖子,一根腰带用到了头,肚子还往外腆着。他用胖乎乎的手指点着我的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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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暗访红金成猎手(2)
“你在干吗?”
“我……发短信啊!”
“发短信?发短信还要举起来吗?”
“我花眼了,所以要远一点看,才能看清。”
“你来干吗的?”
“考试呀。”
“考试?拿学员证来。”
我装模作样地翻衣袋。那胖子叼着烟冷笑。我忽然指着远处一个匆匆行走的五十来岁的男人说:
“我想起来了,在教练那儿。我去拿,去拿。”煞有介事朝那男人招呼:“段教练!”摆脱胖子跑过去。胖子一时愣了,等他想明白,我已兔子般地蹿出了驾校,赶紧拦了一辆出租车钻进去。车开动起来,我才喘了几口粗气,庆幸自己虎口余生。
我只用了中午两个小时的空,就写了近三千字的文稿,再配上几幅现场拍摄的照片。文图并茂。我信心十足地把图稿交给部主任。主任看了,高兴地扔给我一支熊猫烟:
“行啊,乔东,学车采访两不误!”
我说,这都是领导领导得好!这话写着跟错了似的,但主任听了很舒心。问我,烟好抽吧?我说,当然,谢谢主任!主任道,那是!当年邓小平才抽它。这烟好贵啊!我问多少钱,他说他也不知道,是一个大老板送他的。大约下午四点,主任打电话给我,说稿子分管副总编审过了,作了一点小改动,明日见报。
第二天早晨上公交车前,我买了一份报,挤上车靠着立柱就找社会新闻版。真希望那位戴眼镜的先生就在我背后,用事实改变他的偏见。一看,好生郁闷。文章被压得还剩千把字,红金驾校改成了某驾校,一针见血的揭露改造为隔靴挠痒的批评。图片只用了一幅,一个人在打手势,还是个背影。不明真相的人以为他在练太极拳呢!
我急忙合上报纸,庆幸没人知道这温吞水稿件是我采写的。我拿出手机又放进衣袋,强忍气愤等车到了中转站,脚一落地,就打通部主任的电话。他无奈道,老弟,我知道你会不高兴。没办法,是副总改的,图片也是他定的。他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我再三坚持也没用。我说,那我找副总。主任道,太可以了,你有话直接跟他说吧。
我打副总的办公电话无人接,打手机关了。再打电话问主任。主任才慢腾腾说,副总一早就去机场了,随报业代表团访问欧洲。我大怒,本要骂娘的,想想不该骂主任,就咒副总这回出国别想舒坦:让他吃奶酪拉稀,参观尿裤子,最后还会被西班牙女埃塔分子,抢去做面首;他胆敢不从,就叫他坐老虎凳、喝辣椒水,最后割他的小机机!主任笑道:
“好了,小乔,以后你在我面前就做乖孩子吧!——你如此恶毒地咒骂副总,这回小辫子叫俺抓手里了!”
车来了,我把报丢地下,扁了一脚才上车。这是我头一回踩自己办的报纸。心里想,再这样下去,早晚有一天老百姓会不订你的报纸,不信你的新闻。你就等着完蛋吧!
晚上回到家,澡也不想洗,饭也无心吃。白天段教练倒向我感谢呢,他看报了。说,这都是事实啊!可惜没点名,人家可以装没事人似的,有关部门想查也无处下手。又问我,干吗不点红金的名?我不想把内部这些破事捅给他,只说,一言难尽。他倒识趣,没再追问。不过一天弄得我挺烦的,心不在焉,造成倒桩撞杆、上路熄火。教练可能看在我发表批评文章的分上,破例没有训我,只皱皱眉头说,再来一次。
今天嘉园有事没去练车。要是她在,也许会劝劝我,心情没准会好些。我歪在沙发上发了半天呆,房间里全黑了。起身开了灯,正想给嘉园打个电话。手机先响了,正是她的。
“喂,妹妹,今天我好想你!”
嘉园一愣,笑道:“哎唷,嘴这么甜!路上拾钱包了,还是中大奖了?”
“这等好事会找我?”我把采访稿被删改的事告诉了她。她说,她下午在报上看了我的署名文章,本来打算向我祝贺的,没想到我会这么烦。我说,这种稿件,点名与不点名大不一样。而且几幅特别能说明问题的图片被扣下不发,威力大打折扣。因此很窝心!
嘉园笑道:“这是咱们中国新闻的特色嘛!凡是表扬的,一定有名有姓;凡是批评的,尽量含糊其辞。广大读者早就明白,你倒郁闷起来了。真是当局者迷!”
“那我怎么办?”
“不是有互联网吗?当年非典……”
“对呀!”我拍自己的脑瓜。“多谢你提醒我,改天我请你喝茶。”
“不过,我还要提醒你,贴的时候不要用你的真实姓名。”
“我不怕。”
“毛主席教导我们,既要打击敌人,又要保存自己。忘了?”
“小丫头,你今年多大,怎么知道毛主席语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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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暗访红金成猎手(3)
“人家都二十七了,还小丫头!”嘉园的声音带着娇憨,一瞬间我感觉她可爱极了。“我还知道一条呢!”她咯咯笑,而后学着播音员的腔调:
“乔东同志,希望你‘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成功’。”
“呵呵,不是‘成功’,是‘胜利’!”我笑着放下电话,开电脑上网,进入一家门户网站的BBS,注册——起笔名时颇费了番脑筋,既不想太雅,又不愿太俗,亦不喜欢直白显露。忽然想起林冲给高俅那厮逼上梁山,我也是被迫乔装打扮,就叫“城市猎手”吧!既含蓄大方又暗藏机锋。注册完毕,把采访文章全文和几幅图片通通上贴。办完这事,心里才出了一口闷气。感觉浑身刺痒,肚子也咕咕叫起来。忙冲了个淋浴,浑身湿乎乎的只穿条三角裤,进厨房煮面条去了。
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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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上坡起步(1)
今天上路练车。来到卧龙湖附近,在一段约三十度的斜坡路上,我正开着,段教练忽叫了声“靠边停车”。我依令靠边停稳后,他又说,走!
我按照起步要领一项项来,松手刹时,意外出现了:皮卡不进反退。我再抬离合,车熄了火。车仍旧后溜。教练踩了连杆刹车。
“怎么回事?”他笑眯眯地问我。自从我在报上发了批评文章,他对我另眼看待,极少发火。
“上坡不好起步啊!”
他叫我下车,自己坐上去,又朝一车人嚷:
“你们都看着啊。我教你们一招:上坡起步。”
应当说段教练教的这招果然是羊群里跑出骆驼来,高一大截儿。后来我上网打“上坡起步”四字查询,一下子涌出上万条信息。选几条看看,大同小异,包括北京上海大城市的正规驾校教材都是说,先抬离合到半联动,适时松手刹,来油,车就往前动了。一句话,靠的是手刹控制。没有一条像段教练说的,利用脚刹起步的。
教练做完示范,叫我上去。他嘱咐我右脚先点住刹车,然后按起步七件事办。当左脚慢抬离合到半联动,车身抖得像打在震动上的手机时,他说,左脚稳住别动,松刹车,找油门!我照办。果然,车子稳稳地往坡上走了。我又试了两次,都很好。接着换人。今天陈娇表现也很好。但胖子不知怎么了,脚老是控制不好离合,连着熄了两次火。教练的火腾地蹿起来了,吼:
“最后一次,再不行就下去!”
我瞧见葛咏脸上都冒汗了。他小心翼翼地抬左脚,等车身抖动,他倒是稳住不动了,包括右脚,仍死死踩着刹车。我一旁都急了,叫:“胖子,抬刹车啊!”还是晚了,车再次熄火。
葛胖子一脸惭愧地趴在方向盘上。段教练骂他,白吃了这么多年饭,还不如个女人!下去下去!
段教练总是这样,谁做得不好,他不是让谁重做,而是撵人家下车。这虽然符合体育精神,教练员也会及时换下状态不佳的球员,可我们是在学习阶段而不是参加比赛呀!
我看胖子实在太可怜,就替他求情:“段老师,要不再给他一次机会?他就差那么一点点了。”葛咏像抓住一根稻草,急忙表态:
“教练,这回我一定成功!”
教练瞥了我一眼,没吱声。我拍一下胖子。他心领神会,又挂挡起步。这回他总算没给我丢脸也给自己挣回了面子。当车子抖动着往坡上冲时,段教练叫:
“行了行了,加那么大的油干吗?”
下午收车准备回家时,葛咏非要请我吃饭不可。起初想,我跟个胖大小子吃什么饭呀,没劲儿。就推辞。不料胖子态度坚决,还说要是不去,就是摆谱儿烧包瞧不起人。吓得我急忙答应了。他问我去哪儿。我正想着,他又替我拿了主意:避风塘吧,那儿的蟹肉粥不错。我笑道,避风塘可不便宜,一盘卷心菜也要二十多。他说,哥哥,卷心菜我管得起,求你别点龙虾就行了。我说我要是非点呢?他笑得两眼眯成线:
“要是二○○三年特殊时期,你在饭店里嚷着自己是‘非典’,就等着给逮走进隔离病房吧!”
“敢情你被隔离过?记忆这么深刻!”
我们打车去了清源大街的避风塘。里面成品字形分成三个区域,巧妙地利用一些假山石和植物做成屏障;路是小鹅卵石铺的,显得幽静而别致。包间差不多都客满了,看来再贵的菜也有不怕穷的来买单。服务小姐带我们去了服务台左侧一个被竹席和竹帘隔开的单间,点了鸭头牛柳什么的,还上了一盆蟹肉粥。葛咏问我,喝酒吗?我说,这么好的粥,羼上酒可惜了。他说,要不来瓶啤酒吧,就当嗽漱口。
我俩用青岛啤酒嗽着口,开始切磋开车技艺。他夸我什么都学得快,将来肯定是一次成功拿本儿。我说,你学得慢是慢了点儿,扎实啊!就跟狗黑子掰棒子——不对,练钻火圈似的:你肯定不如猴子,猴子一天就学会了,可转眼就忘;你呢,你可能要用一个月。不过你一旦学会,火圈钻得比谁都棒!就像今天上坡起步,你练得最多,一定记忆深刻!
他得意地笑了:
“实话告诉你,头一次是真熄火,以后是我有意逗教练的。我再笨,也不至于三次熄火呀!”
“啊!”我装作义愤填膺的样子。“小姐,拿棍子来!——我真是犯傻了,竟然替你说情!”
小姐探头进来:“请问先生,还要些什么?”
我说:“有龙虾吗?要最大的,最好是澳大利亚才空运来的。”
小姐兴奋得两眼放光:“有,有。怎么做?是生吃、清蒸还是白灼?”我笑得捂肚子。葛咏打发小姐说,走吧,走吧。他喝醉了。而后给我端酒,郑重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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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上坡起步(2)
“哥们儿,谢谢今天你仗义执言,我敬你一杯!”
又上了三瓶纯生啤酒。喝着酒,他说,他一直很敬佩我,今天终于找个理由请我吃饭,好一起聊聊。接着谈起报上的文章。我说,可惜是被阉割后的。我没告诉他我往网上贴了,我还不是太了解他。
又谈起各自的家庭。我说我父母都是教师。他说起他父亲是个老检察官,退休时很苦恼。
“苦恼,为什么?”
“说来话长。我也不是太清楚。好像有个案子,没有办理完,半途而废了。”
“什么原因?”
“还能有什么原因,权力干涉呗,不许再查了。”
“这种事,司空见惯了。”
“是呀!”葛咏感慨。“老一代人都这样,像是比谁都忧国忧民。咱们这一代就不会这么认真了。”
“这是进步吗?”我问。
“不好说。”他看我一眼。“你认为呢?”
“我觉得挺可悲!”
他握我的手:“小同志呀,我觉得咱们国家还有希望!”
“怎么了这是?”我抽手捶他一拳。“你不会接下来发展我加入少先队吧?”
24


24避风塘玉人怨艾(1)
他去WC,回来神秘地说,瞅见个熟人。我心不在焉地问,谁呀?别告诉我是张曼玉在隔壁吃饭。他说,不是张曼玉,但肯定是块玉。你不想瞧瞧?见我无动于衷,激将道:
“没见过这么木的记者,一点好奇心没有。”
其实我也想知道那位玉人儿是谁,就跟他走。出了单间,在卵石小径上走几步停下,透过一簇发财树的枝叶,我看见陈娇和一个男青年坐在一个单间里,门上的竹帘斜了,没有垂踏实,闪出一道丝瓜状的空隙。心想,要是我路经此地,怎么也不会留心这根“丝瓜”。平时感觉葛咏体胖心粗的,真是看扁了他。由于缝隙有限,我只能学皮影人,来回平移着身体扫视,才弄清他们正在桌上交换某种东西。
回来后,我们开始猜测陈娇跟那男的什么关系。我说,她或许是找了个情人,刚才在交换信物?葛咏摇头说,不像。那男的又瘦又小,眼里闪着奸商夏洛克的光芒。陈娇不会看上眼。我Kao,胖子使了高倍望远镜似的,连人家的神情都窥探得入木三分。我想了一圈,结论皆是No,忽吓了一跳:
“陈娇不会是买毒品吧?那我可要冲过去,挽救失足少妇了。”
葛胖子笑嘻嘻道,这倒有可能啊!他接到一个电话,嗯嗯啊啊地像说黑话,收了手机道:
“乔哥,我有事先走一步。把这英雄救美的光荣任务留给你了。——放心,账单我买。不过,千万别说见过我。”
“兄弟,别闹了,救什么美。人家有人家的隐私、人家的自由。你走我也走。”
他一脸认真:“你千万别走!我知道你在忙什么,你应该接近她。她也许能帮你。”
“等等,你说我在忙什么?”
他只诡谲地笑,一摆手出了单间。
我觉得胖子这人有意思,甚至有点儿不可捉摸。我喝光杯中酒,出了单间。陈娇所在单间的门帘已经打起来了,男青年消失了。我正瞅着,可巧的是陈娇也扭头往外看,四目相对。我有点儿难堪,急忙做出才发现她的惊喜。她莞尔一笑,冲我招招手。
我进了单间。她坐在那儿正收拾一个牛皮信封,信封有点儿厚度。我猜测着内容,坐在她对面。她把东西放进包里,招呼小姐上了干净杯子,亲自给我倒了一杯红酒。举起自己的酒杯说,这么巧,遇上师哥。我笑道,是呀,无怪有人说,世界是个小村庄。她笑:
“干吗不说咱俩有缘呢?”
我和她碰了杯,放到唇边欲饮时,偷眼过去,她也在看我。墙壁上贝壳内的一盏灯,幽幽照着她迷茫的眼。
我喝了一口酒,解释有个朋友请我吃饭,现在吃完了,打算回家。她笑道:
“这么急着走啊?是不是嫂夫人在等你?”
“没人等我。”我一脸惭愧。“西方人说家里只有一条狗等他。我连一条狗都没有。”
“那你陪我坐一会儿好吗?咱们算是同命相怜了。”
“好啊!”我给她倒上酒,拿出盒555抽,等着她说话。
陈娇问我报上提到的某驾校是否指红金。我说,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陈娇没回答,只是说,没什么,你以后晚上出门还是小心些吧!
我头皮发麻,脊梁害冷。胖子真是个精怪!陈娇话里有话,还真令我吃惊呢!
“你担心什么?不,应该是我担心什么?”
“我也说不好,只是判断。这些黑心驾校都是有背景的,不好惹。幸好你没点名!”
“什么?我这几天不高兴,就是因为副总篡改了我的稿子:我本来是点了红金的名的。”
“那你给你的副总发个感谢电吧。”
“我还打算骂他呢!他出国了,躲过一劫。”我吐出一大口烟雾。“我不怕,真的。这也是出于所谓的职业道德和良知吧。我不想再让他们制造一个又一个马路杀手了。”
她看出我的激动,善解人意地拍拍我的手:“咱们换个轻松的话题吧。”她透过袅袅上升的青烟凝视我,“师哥,说说对我的印象好吗?”
“你很漂亮。记得头一天来,你老公开车送你。你下了车,像个大明星似的。”
“就是说,第一印象还不错。那你喜欢我吗?”
我小心翼翼地措辞,不想伤害她。“我,欣赏你——你就像白雪公主。”
她嘿嘿笑:“你没说错。当年他,华总,就是被我的肤色迷住了。他说,再也没见过比我皮肤更好的女人了。”
“他呀,我觉得配不上你。”
“我也觉得他配不上我,可他有钱啊!——我知道你瞧不起这个。”
“我没有。”
“不是真心话吧?”
我无语。陈娇也沉默了,打开手袋拨拉,只找出一个空瘪的摩尔烟盒,就向我要一支555。我给她点燃。她抽了几口,呛得咳嗽起来,按死半截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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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避风塘玉人怨艾(2)
“我上艺院时就抽烟。老师发现了,吓唬我说,你抽吧,倒了嗓子就不能演戏了。从此抽烟就感觉苦,就没学会。只是偶尔弄盒女士烟玩玩儿。”
“那时很快乐吧,快乐的女大学生?”
她眼睛明亮如宝石:“快乐,当然。”随即又黯淡了。“可能这辈子再也没有那种快乐了!”
“你现在过得不错呀,有车有房的。”
“什么都有,就是没快乐。就像歌里唱的,我的快乐像小鸟一去不复返。”
“苦恼什么?”
“怎么说呢!你爱的人,离你很远;不爱的人,就在眼前。有一天,你的爱人回来了,但他已另有所爱。你该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我爱的人,再也不会回来;爱我的人,还没出现。”
“陪我喝酒吧!我想过多少回,能找个机会和你聊聊,都没有找到。”她拿起将空的酒瓶给我倒酒,酒只盖上杯底,“福根儿啊,你喝!”扬声叫:“服务员!”又小声道:“我知道你喜欢谁。”
“谁?”我一口喝了酒根儿。“我喜欢别人,别人也不一定喜欢我啊!”
服务小姐进来了。陈娇问我,喝什么?红的、白的、还是啤的?
“随你。”
陈娇要了一瓶小糊涂仙酒。喝了三杯,就目光迷离:“师哥,你一定奇怪我,为、为什么来这儿吃饭。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她开包,拿出那个一直疑惑着我的信封,原来装了几十张照片。内容大同小异,都是华总和一个长腿女子在某酒吧内外亲热的画面。
“这女的有点儿眼熟啊!”我回忆着,拍一下大腿。“好像是哪个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
“对,对!”陈娇再次端详照片。“你一提醒我,我也感觉在电视上见过这小妖精。”
“干吗让我看这个?”
“我不想瞒你:刚才有个年轻人,是我请的私家侦察,给我送照片;我付了他钱,六千块……我很压抑。你不会跟别人说吧?”
“当然。”
“我明知道他在外面有女人,真拿到证据,还是受不了。”
“想过离婚没有?”
“我不想轻易离婚,那样太便宜他了!”她看我一眼。“再说,我离了婚怎么办?”
“你很漂亮,会有人喜欢你的。”
“你会喜欢吗?”她见我不作声。“我知道你瞧不起我……”泪水扑簌簌滴下。
“我没有瞧不起你。你看,平时学车时你让我帮你,我哪回没帮?”
她有点儿醉了,拍拍身边的椅子,让我坐过去。我不去。她说,求你了,我有话对你说。我动了怜香惜玉之心,过去挨她坐下。
“你能帮我个忙吗?”
“说吧,只要能做到的。”
“我想让你保存这套照片。”她留下底片,把装照片的信封给我。
“为什么?”
“不为什么。能行吗?”
“好,没问题。”我收下了信袋。
“你真好,师哥!我头一次见你,就感觉你值得信赖。说实话,我是怕华总……所以,我不得不留一手。你答应不对任何人说照片的事,包括孟嘉园,好吗?”
“我答应你。”
“你真好,真好!看到你和孟嘉园在一起,我心里真是酸溜溜的。别笑话我好吗,师哥?……我感觉你对我还是有好感的,至少不讨厌我,对吗?”她两眼晶亮。“你刚才夸我是白雪公主了。我也很为我的皮肤骄傲。你想不想……”她挑逗地附耳说,把裙子往上撩。
我头开始眩晕了。她雪白紧绷的大腿暴露无遗,深处的蕾丝内裤如黑天鹅妖女舞动着美艳春色。我抵制着诱惑,似乎听见她暗中笑了。我恼怒这种轻蔑的笑,索性下手摸她的大腿,才只是指尖触到,就感觉到一股清凉袭来。我从心底本能地抖栗,倏地收了手。她勾住我的脖子说,看着我。她迷惘的眼睛满是幽怨,红唇如樱散发幽香。我尝到她的吻,唇也是冷的。我突然想起嘉园——我心中的女神,我不能对不起她;又担心胖子可能没走,在一旁窥视着呢。
我霍地出了一身汗,站起来,语无伦次地说:
“天真热!——咱们走吧,我还有事。我——送你回家好吗?”
看样子陈娇生气了,噘着嘴不言语。我晃晃她:“听话,跟师哥回家了。”
“去你家?”她惊喜得像要过年的小孩子。听到我说“我家又不是宾馆”时,涨红了脸搡我一把:
“我恨你,师哥!——罚你买单!”
我买单回来,见陈娇摇摇晃晃出了单间,急忙搀着她。我叫了辆出租车送她,她也没拒绝。一路上头靠在我肩上,和一对恋人似的。我心里却直打鼓,担心华总吃醋。等到了她府上,我按响门铃,开门的是保姆,才松了口气。一问,华总还没回来呢。心说,当老板的深夜不归,真是个好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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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避风塘玉人怨艾(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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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优秀三陪(1)
翌日早上一照面,葛咏就把我拉到一边,问道,昨天他走后我有何斩获?我从裤袋摸出一张餐饮发票拍到他手上:“兄弟,给我报销吧!”他看着说:
“四百多块!这谁的呀?”
“陈娇呀,昨晚演了出贵妃醉酒。”
胖子笑道:“你把人家灌醉了,应当买单啊!”
我说:“这要怪你,非要我去陪她。——等会儿练车,你那十分钟归我用了。”
一会儿轿车送陈娇来了,好像昨晚什么事也没发生,面无表情地瞥了我一眼,就和罗佳亲热地说笑。我细心观察,发觉青色的眼影遮不住眼圈的乌云,厚厚的粉底霜下,下眼睑像三个月孕妇的肚子,有点儿浮肿。这一夜她肯定没睡好。女人真会演戏!
练车时,高工说他昨晚上问过他八十多岁的老父亲,有没有段教练教的这种上坡起步。父亲说,解放前就有。教练得意道:“是吧!”
我笑道:“原以为是新式武器呢,其实是出土文物。”
陈娇羡慕道:“哇,高工,你家老爷子解放前就会开车?”
“那当然,他老人家四十年代是上海物质局的高级职员,相当于现在的白领,开一辆美利坚产的福特牌轿车呢!”
“那很牛啊!”罗佳夸道。高工脸上溢着光彩:
“那是!五几年,因老爷子的所谓历史问题,一家人遣返下乡,那年我十一岁,上小学四年级了,帮着搬家,那时还见过他的驾驶证呢!我记得很清楚:蓝色布纹面,上写中华民国驾驶人执照,上海工部局颁发。有年头了,内里照片都黄了。”
“这还保存着吧,拿来让我们欣赏欣赏?”我问。高工唉一声,仿佛是关云长刚才还过五关斩六将,这会儿夜走麦城了:
“文化大革命中,叫镇中学的红卫兵抄家时搜出来了,说什么梦想复辟,怀念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这罪名石头似的压下来,老爷子遭殃,一家人也跟着受罪,批斗了好多天,差点儿死了!”
“证儿呢?”
“先作为罪证,还对贫下中农革命群众展览过,此后下落不明。”
众人都道可惜。嘉园说:“要是留着,说不定能成文物,上鉴宝节目呢!”我赞同道:
“是呀,在万恶的旧社会,汽车多稀罕呀!你见过南霸天有车吗?黄世仁有车吗?所以说,那时候有辆进口车比眼下的航天飞机都稀罕!车稀罕,证当然也稀罕了!”
“文化大革命毁坏的东西多了!”葛胖子忽然玩起了深沉。“比如,传统文化的断裂,人文精神的扭曲。”
“说得好,胖子!”我拍拍他宽厚得有如旧城墙的肩膀。“那十分钟我不霸占了。省得你光动口不动手,发育不均衡。”
胖子练完,我去接替他时,他仿佛无意间对我说:“哥们儿,昨晚我回家上网,在一门户网站首页看到一篇批评红金驾校的文章,还有图片,内容跟你的那篇极其相似。是有人剽窃你呢,还是你自己——”
我上了车,只对他笑笑。让他琢磨去吧!倒着桩还在想,帖子被网站采用了,这下子要闹大了!我既得意,又有点儿担心。果然下车不久,部主任打电话来了,问城市猎手是谁。我说不知道,怎么了?他说在网上看到有关红金驾校的文章了。我说我没贴,可能是别家报社记者干的吧?他不信:“真的假的?”我道:“真就是假,假就是真。经书上说,‘法相非法相,开拳复成掌。’”他说:“行啊,你就转吧!”
放下电话,我对身边的嘉园吐舌头。嘉园悄悄说:
“这下你出名了!可惜不是乔东,是城市猎手。”
该陈娇上车了,她走到驾驶室前,回头叫我:“师哥,过来。”我瞅瞅嘉园。她笑道:“看我干吗?去吧,师妹叫了。”教练忽然帮腔:
“乔东,帮她看着点儿。——车镜老是压线。”
我坐到副驾驶座上。陈娇开始挂挡走车,她把离合几乎压到底了,车速慢得像蜗牛散步。我猜她可能有点儿后悔了,昨晚不该把老公找野女人的照片给我看。车出了库区,往右拐出去,她回正方向,挂上倒挡。忽然道:“你帮我出个主意吧。”
“什么主意?”
“昨天夜里我几乎没合眼。华总大约两点多回的家,我没理他。酒也醒了,我眼前老是晃着那个女人的影子。”她左手握方向,回头望着,开始倒车。
“你和他摊牌了吗?——注意,调调方向,距离小了。”
她往左打了一点方向,让车屁股后角和中杆保持约四十公分的宽度。“没有。我没想好该怎么办。所以想请你帮我想想对策。”
“方向打死。”在车后角与中杆形成四十五度夹角时,我下命令。陈娇喷儿笑了:
“我真想把华总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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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优秀三陪(2)
车子倒进去,开始移库,她手忙脚乱,顾不上说话。移库顺利完成,慢腾腾斜向出库时,她又说:“我现在很矛盾。老公出这种事,我觉得很丢人。昨天要不是喝多了,我也不会让你看照片。不过也幸好喝多了。你既然知道了,就不能撒手不管我。对吗,师哥?”她把手在我膝盖上按了一下。我小声提示:“该回方向了。”她急忙收手,嘴里念着一二三,把车头回正。
“我明白你的心事。作为局外人,我这么替你分析吧。你拿到他的罪证了,就占了主动,可进可退:如果你不想离婚,就告诫他要痛改前非,让他日后加倍对你好;如果决意分手,他就是有过错的一方,你有权多分他的家产。”
“真的呀?”
“没错。新婚姻法上有专门规定,保护无过错方的合法权益。”
“明白了!”
“我知道你的秘密了。作为回报,我把我的秘密也告诉你:我在网上贴了关于红金驾校的文章了,还有图片……”
陈娇吃了一惊:“那你更要小心了!”
接下来嘉园上车,我不好意思下车,也给她做了陪练。起初都没怎么说话,她也基本上不用我指导。倒进左库时,我只说了句:“刹车时先轻点一下,再刹住,车会停得稳。”属于锦上添花。移着库,她仿佛是随意问:“刚才跟陈娇聊什么了?只见你们的嘴儿小宝宝吃奶似的,吧嗒吧嗒动个不停,那么亲密。我们在底下全看见了。胖子说你们谈恋爱呢。”
“胖子说的正合你意吧?呵呵,吃醋了!”
“呸!关我什么事!”她小声啐我。
“我只能漏一句,她和老公不太和睦。”
“这还是新闻吗?”她笑。
“还有,我把红金上网的事告诉她了。”
“告诉她干吗?”
“因为她看了报上的文章后,就警告过我,让我小心一些。”
“莫非……”嘉园似乎意识到什么。
“莫非什么?”我看她完成了整个倒桩,也没有下文,忍不住追问。
嘉园摇摇头,什么也没说,脚抬离合,车子飞快地出库、倒桩……等完成第二个桩下车,教练满脸是笑,晃着手机说:
“小孟啊,我刚才给你掐表了,这个桩只用了两分十八秒。创了本期学员的纪录了。”
“主要是陪练陪得好。”嘉园谑我。胖子来了句:“优秀三陪!”大伙儿都笑了。
收车时,嘉园让我用手机记一个电话号码。我问谁的。她说是武警支队的一个朋友,让我找他学几招防身术。我笑嘻嘻道:
“有这么严重吗?”
嘉园不高兴地说:“你这人能不能正经点儿?”
“那我抽空找他。”
“什么抽空,今晚你干吗?”
我喜欢嘉园这种武断。我们好像到了那种非常亲密、无话不说当然也可以凶声恶气说话的地步。她的凶恶是包糖的纸。你剥去皮儿,就能尝到内含的甜。
26


26暗算(1)
网络真是创造奇迹的点金术。那篇揭露红金内幕的文章竟然被人民网转贴了!报纸跟风也快,包括我那家报社在内,第二天省城有四家报纸全文转发了该作。于是有关部门明察暗访,红金驾校停业整顿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每天深夜,我拖着疲惫的身子从武警支队朋友处学艺归来。我一上出租车,就戴上棒球帽、墨镜,甚至怀念非典时期,因为那时候可以光明正大地捂上口罩。车到我家所在的小区,我总和早期电影上的台湾特务似的,鬼鬼祟祟地先从车窗四下望风,见无闲杂可疑人员,才下车回家。
白天练车,晚上习武,转眼间桩考的日子到了。考试那天,省车管所派来两名考官,考试就在驾校的标准库区进行。我们这辆车排到下午三点才考。嘉园、罗佳、高工和我都是一次通过,陈娇、胖子不幸落马:陈娇是移库二进时车镜压了外线;而胖子是最后一倒入右库时挂了中杆。
段教练马上对症下药,现场指导,让陈娇二进时掌握好车头左角跟中杆的宽度,保持二十公分,这样就不会出问题了。对胖子,则没这么耐心:“你慌慌什么?二十八拜都过了,就差最后一抖嗦了,你偏偏挂杆!”胖子额上滚出豆大的汗珠。我们都劝他不用紧张,递水让他喝:“你技术没问题,输在心理上。”胖子喝了水,又在罗佳的指导下,作深呼吸、放松运动。“挺管用的,”罗佳说。“高考时我试过。”
再补考,陈娇顺利过了。胖子有点儿悬,还是最后一倒,老地方,左车镜紧擦着中杆进了库。胖子下车时腿都软了,“妈呀,终于过关了!”考官给他判了合格。
终于有一缕笑浮在段教练严肃的脸上:“你们还算是幸运的!听说十月份就要上电子桩了;电脑监控,一丝一毫都不能差!像小葛这般没出息的,没准儿会紧张得尿裤子。”大伙儿都笑翻了。葛咏脸涨得像京戏里的关公,大红大紫。想忍又忍不下,爆发道:
“教练,你再这样说,我——我就不跟你学了!”
见胖子真恼了,众人都不再笑。段教练也有些尴尬:“开玩笑的,还当真了。”还是我出面打了圆场:“实话实说,教练,你这玩笑稍微有点儿过了啊!——算了,胖子,别这么小家子气。”转移话题问教练,明天练什么?
“当然是练路——明天谁也不许迟到啊,八点钟准时出发。”
次日清晨,说是不许迟到,我偏偏起晚了。慌得没吃早饭就下楼往外跑。一出小区大门,迎面飞快地开来一辆皮卡车。我当时反应还算快,迅速后闪,但车还是刮着我了。我仰面朝天向后倒去,头重重地磕在水泥路面上,当场就昏了过去。
几分钟或者更长时间,反正我苏醒了。身体仿佛在水里漂着,脸上方有个瓶子浮标一样晃呀晃,还有管子垂下来,好像我是一条上钩的鱼。我瞧见几张陌生的脸,有人穿白衣。“你醒了?”一张年轻熟悉的面孔出现了,我认出他是传达室郭大爷的儿子。刚才出大门时,我还跟正停摩托车的他打个照面、相互一笑呢!——原来小郭今天休班来看父亲,正赶上打120,请急救车来救我。
我随车去了医院,神志已完全清醒了。一问才知道肇事的汽车早已逃之夭夭。警察也赶来了,问了我几句话,说车牌没记下,估计查起来比较困难,可能见我离死还很远,办案的热情立即下降。警察走了,我头又痛起来,还发晕,就闭目休息。心里说,这几天的擒拿格斗算白练了!人家根本不和你玩原始的,直接就是机械化!
忽然想起一件事,就忍着疼痛打手机向教练请假,说自己病了。教练夸我组织纪律性强,不像个别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又打电话给部主任,让他派人送医疗费来。上午十点多,嘉园打电话问我怎么了,我告知实情。她声音一下子变了,问,你没事吧?我安慰说只是轻伤,胳膊上擦破点皮,没关系。我没敢告诉她我头晕目眩,正准备作脑CT检查的事儿。嘉园稍安,下午又打电话,我告诉她CT片子出来了,脑袋没事儿。她还埋怨我上午瞒她。我虽然浑身疼痛,头晕得像装了直升机的螺旋桨,心里还是挺高兴。甚至回想起小时候上学累得要死,偶然感冒请假赖在被窝里吃鸡蛋面的幸福往事。嘉园真的很在乎我呢,看来是。
傍晚嘉园来家看我。我告诉嘉园当时的情景。她庆幸地说,幸好你躲闪及时,要是撞个正着,你就飞起来了,肯定跌得七零八落,像失事飞机。我忍着痛笑道,不过我终于不用练武了。她反驳,不练你身手会那么矫健?能一下子躲过正面打击?还不谢我!
我想想说,倒也是。嘉园说,那些下黑手的人真卑鄙!我说,塞翁失马。我要不遭黑手,哪有机会让美人垂青。说着握住她的手不丢。嘉园两眼笑笑地望着我:


26暗算(2)
“差点儿牺牲了,还这么贫!我看哪儿都不该伤,只该伤你的嘴儿。”
“嘉园,你真好!你不怕我爱上你?”
嘉园抽出手:“这算什么,火线求爱吗?——对了,我一直纳闷着,你好好地学着车,怎么想起来去暗访红金的?”
我告诉她前因后果,包括神秘电话、和段教练的谈话等等。说着情绪低落起来:
“教练那儿好像也挖不出什么了。这事窝在心里好难受!五年了……说实话,本来娜娜的影子越来越淡了,我也希望她能在天堂得到安宁。”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看来真正的凶手不是那个可怜的年轻人。究竟是谁,那个神秘人物知道,可他就是不说。我很迷惘,害怕黑夜,害怕睡眠,我已经无法面对梦中的娜娜了。”
“我估计他还会给你打电话。”她坐在我身边。“他不也是个马路杀手的受害者吗?我想他一定也在受着痛苦的煎熬——就像我父亲那样,终日坐在轮椅上,妒忌地望着窗下两腿健康的路人……”
嘉园眼里水光闪动。我轻轻揽着她。她把头靠在我肩上,身子微微抖动。
“你还爱父亲吗?”我想起上次关于她父亲的谈话,想起她那位风骚妖冶的继母……
“我不知道,很复杂。也许只是可怜吧。我有时会想起小时候的事儿,他对我很疼爱,每天早上都会准时推开门叫我,小丫头,该起床上学了。我那时感觉,他就是金光闪闪的太阳。”
“现在这轮太阳慢慢陨落了。”
“我有时感到很孤独。我不缺朋友,但知心的几乎没有。有些是商人,见面只谈钱;还有一些官员,仗着自己有点儿小权力,瞅人时就色迷迷的。我知道那些男人想的是什么。不过有时候,还不得不与这些人打交道……”
“嘉园,我希望能成为你的知己、你心灵上的朋友。”
嘉园抬头冲我一笑,又温顺地把头埋在我胸前。时光甜蜜地流逝着,不知今夕何夕。
有人按门铃。嘉园一惊,起身去开门。一时回头笑道,乔东呀,你幸福死吧!——又来了两位大美女!原来陈娇、罗佳到了。
两人先关心地问我受伤的情况。说了几句话,陈娇抱歉说,刚才急着看我,忘了买东西了,问我想吃什么,让小罗去跑腿儿。反正楼下不远就是超市。
我说算了,你们来了,比吃什么都好!嘉园笑道,果然秀色可餐!师哥要辟谷了!陈娇替我做主了,拿出几张百元票子,打发罗佳去买进口水果。又看我胳膊上的擦伤。我说,我担心早上摔傻了,这会儿脑子里像开轧路机。陈娇摸摸我的头,甜甜地说,师哥,你再傻也比我聪明。嘉园说:
“师哥当时要不是躲得快,肯定后果比现在严重。”
陈娇愤愤道:“太可恶了!报案没有?”
“有人替我报了,没用。因为后果不严重。警察也顾不上管这种小事儿。”
“肯定是红金的人干的!”陈娇自言自语。我说,我也这么分析,但没有证据。嘉园一脸忧愁,担心我今后还会出事。陈娇忽然问嘉园:
“知道该找推摆平此事吗?”
嘉园一脸迷惘,突然眼睛一亮:“华总?”
陈娇点点头:“对,就找他。不过我不好出头——师哥忒帅了,他百分百会吃醋多心。你出面吧,最好现在就去找他。他刚和我通过电话,说他中午喝多了,让我回去陪他,我没理。这会儿一准还在家里抻懒筋呢。”
嘉园同意。陈娇随即打电话给保姆,叫她马上给华总煮咖啡喝,又交代:浓一点啊,好醒酒。又说自己做完面膜就回家,不准他乱跑儿。嘉园笑道,咖啡能醒酒吗?陈娇道,管他呢,我不想让他醉梦三套地见你们,什么事办不了。说话间罗佳买了一大包水果和营养品上来了,我连声说谢谢。陈娇笑道,甭客气了,你赶紧养好伤上车,比什么都好,省得姐妹们学着车还挂牵着你。拉上罗佳告辞走了。我听了心里暖烘烘的。嘉园也说,看见了吗,其实陈娇还是挺善良的。
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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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花儿开在脏土上(1)
我穿好衣服,跟嘉园下楼。头疼,腰疼,腿也疼。嘉园扶着我,看我皱眉咬牙的神态,问我,能坚持吧?我说,没事儿,轻伤不下火线。嘉园笑了,悄声说:
“我真喜欢你这点儿,有男人味儿!要是一个上海小男人摔打了,不知会怎么娇怪呢!”
我忍着痛说:“别攻击上海人啊,现在上海人可不比从前了,也很大气。今年五月份我去上海出差,头一回见面的朋友,就请我吃鲍鱼。”
“那比你大气:你至今还没请我吃鲍鱼来——连泥鳅也没有。”
“不知道吃鱼会叫人更聪明吗?我可不想犯低级错误。”
“老土了吧!——海马不是马,鲍鱼不是鱼。连这都不知道?”
唉,真败给她了!直到下了楼,我也没想出词儿应答,干脆不搭话茬儿,装伤病员勾紧她的腰往外走。
打上车直奔名士苑。路上,嘉园先和华总通了一个电话,简要说有个好朋友,遇上点事儿,想请他帮忙。华总什么话也没问,就说你们来吧。
在欧式铁栏环围的住宅区大门外,下了计程车,随嘉园往里走。夕阳把整洁的草坪、茂密的花木和幢幢楼房染成金黄色。置身于漂亮的花园洋房间,想着这座城市众多简陋脏乱的小区,感慨像雨后的蜻蜓在胸间乱飞。几年前,我曾在报上看过名士苑的楼盘广告,每平米高达八千五百元,一幢小楼就价值二百多万。当时还怀疑是否卖得动。现在想,真是幼稚!没人管这些住户是怎么敛的财,靠正当生意还是歪门邪道。人们只认钱,你腰缠万贯,你就是成功者,就应有尽有。心里感叹,同下岗职工弱势群体存在一样,一个富人阶层的存在也毋庸置疑。
来到一座停着宝马车的楼房前,嘉园按响了门铃。进了门,华总听罢嘉园介绍,上下打量我一番:“哦,你就是乔东。”
我做出毫发未损的姿态,腰杆儿挺得笔直,微笑着递上名片。华总扫了一眼名片,又看我,眼神里有一种锐利明亮的东西,是兴奋、恼怒还是别的,我一时说不清。嘉园提醒,别让客人站着啊!华总脸上立即堆出热情的笑,大声让座,又吩咐保姆泡茶。嘉园先去客厅窗边跟他说了一番。华总点点头,过来对我说:
“刚才孟小姐和我谈了你的遭遇。既然关系都不错,我可以帮你过问这事。虽说不干警察了,社会上方方面面的关系还是有的。”
“那就拜托了。”我客气道。
“没关系。嘉园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何况跟陈娇都还是同学嘛。”华总一副很义气的样子。“你等会儿啊,我去打个电话。”
一会儿华总从隔壁打电话回来,说:“已经托中间人跟伤你的人捎话了,让他们不再找你的麻烦。中间人说,人家有要求:城市猎手必须尽快在网站上道歉,说有关红金驾校的文章全是瞎掰,图片也是移花接木。”
我当即表示:“可以就此罢休,但不可出尔反尔。”
华总一摊手:“那就没什么可谈的了。”局面僵了。嘉园来到我身边,低声道:
“你先下楼好吗?我跟他谈。”
我出了洋房,坐在花坛的石头矮墙上等待。一种屈辱的感觉袭上心头,我问自己,为什么要来?当然陈娇、嘉园全是好意,她们关爱自己;自己也不想再出意外。可用这种不恰当的方式解决问题又是自己从未想过的。这就是现实,复杂粗糙而残酷的现实。从少年时代就熟悉的“有困难找警察叔叔”的信条,遇上了真实的挑战。这是怎么一回事啊!我望着坚固堂皇的洋楼和泊在楼前的高级轿车,恍惚间它们化作了一块巨石,愈显得冷冰冰的,一副强大的不可一世的态势。我能对抗得了吗?
残照已化作绛红的云霞,天色渐暗。晚风拂来,花坛里的月季、玫瑰和大丽花摇曳着,展现着最后的美艳。一个人坐在黄昏的风中,精神一散弛,伤痛又发作了。我忍着疼痛,忽牵挂起嘉园来。我不清楚花儿般的嘉园怎么跟华总谈,会不会牺牲什么。我的心隐隐作痛。我爱嘉园,我知道她也在乎我。我宁肯自己被黑恶势力打死,也不愿让她为我受一丁点儿委屈。
门一开,嘉园出现了。巧得很,小区的路灯、地灯这时也都亮起来。这似乎是个好兆头。果然,她快步走下台阶,告诉我,问题解决了!我问她怎么说的,她微笑道:
“我告诉华总,贴所谓道歉的文章已经晚了,没任何用处了:该查的已查了,整顿令也下了。我说,乔东答应不再继续写此类报道,就是很大的让步了。他听了我的。”
我本来想说“谢谢”的,又觉得不能表达此刻的复杂心情。结果来了句:
“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那就什么也别说。”
“就这样,没事了?”


27花儿开在脏土上(2)
“没事了。华总这人,黑道白道都有瓜葛。他答应替你了结此事,应该就安全了。你也就此罢手吧。”
“这不是向邪恶势力低头吗?”
“社会上不合理的事多了。哥哥,别想一口吃个胖子。再说你文章上网了,红金也给整顿了,你已经达到了目的。”
“是。但这块土地还会滋生红金、绿金的。”
“那没办法,这不是你我能够改变的。”嘉园轻轻拢了一下在灯照下重新容光焕发的花朵。“你瞧,花儿都开在肮脏的泥土上。我想,生活还是美好的,用不着太悲观。”她问我,咱们学车时除了学往前开,还学了什么?
这么简单的问题,我倒怕是“脑筋急转弯”不敢答了。反问她还学了什么。她笑道:
“笨蛋,倒车啊!——任何事情都是有进有退。有时候,你退一步两步,是为了将来往前跑得更长更远呢。”
此话蛮有哲理的,我钦佩地望着她:“哲人啊!”她故意道:“螫人?还采蜜呢!”把手递给我,“咱们回去吧?”
“等等,”我拉着她手站起来,恍然悟到什么,“我明白了:其实这篇文章也伤了华总的利益。就是说,他很有可能是红金的股东,他们是一伙儿的。——我说为什么陈娇早就警告我,小心小心;她是了解华总底细的。”
“有道理。我再问问他去。这可不是小事。”
一个念头闪现,我说我随后也要进楼向华总致谢、告别。嘉园狐疑地望着我:
“没别的事?”
“没有。”
“那你晚十分钟吧。”
只过了三分钟,我就拾级而上,悄悄来到门外,隐约听见里面嘉园说:“华总,你还做这种不规范的小生意干吗?应该维护一下自身的形象,千万别让梁总抓到什么。咱们的投资公司大有可为,你也不愿意因小失大吧?”
接着传来华总不无尴尬的笑:“你说的对。我马上撤股,不再做了。……驾校这事彻底OK啦,你可以让你的朋友完全放心了。”一停,突然来了句:
“你跟这个记者,乔东,你们合适吗?”
我一下子紧张起来。等了片刻,没听见嘉园说什么。也许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我松了口气,敲门,听见“请进“的回应,推门进去。我满脸是笑,说谢谢华总帮我摆平这事。他笑道:
“年轻人嘛,火气盛,以后接受教训就行了。”
我依旧一脸笑容:
“华总,您是老警察,是否还记得五年前在长江路发生的一个交通肇事案?最近我接连接到几个神秘电话,重提当年我女友王娜遇车祸的事。那人说,事情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
华总听了几句,脸色凝重,断然挥一下手,制止我的讲述:
“我早就不干警察了,五年前的事我也不大清楚。我劝你也不要再翻老账了。你知道公安局每年破不了的案子占多大比重吗?我想也没有人会关心一件早已了结的旧案子。”
我不甘心,还要唠叨什么,见嘉园朝我频频使眼色,才住了嘴。离开华家,乘出租车行进在灯火通明的街道上,嘉园才说:
“你跟华总提五年前的事干吗?你了解当年他离开公安局的背景吗?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哦?怎么回事?”
“我只知道点皮毛,反正他是干不下去了,才弃警从商的。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
“难怪他刚才竖头涨脸的。”我悟道。又问她“投资公司”怎么回事。她佯装生气,打我一下:
“好啊,你刚才偷听了!”
“我要不偷听,还一直以为你是打工妹呢。原来拥有一家投资公司。”
“那也是给人家打工呀……”
第二天早上,葛胖子给我打电话,说昨天陪老婆去医院了,没去学车,也忘了向教练请假。今天一到驾校才知道我受伤了,打算下午收车后来看我。
我说不用了,我都快好了,再歇一天就可以去驾校了。他又问我受伤经过,替我分析坏人来路。我说,这事已经摆平了。他问,黑道还是白道?我想想说,不黑不白,中间路线。他笑了:
“行,哥们儿,这时候还不忘幽默,将来准能成大事。”
“你刚才说陪老婆去医院,你夫人怎么了?”
“能怎么,流产呗。”胖子好像很不痛快。
“怎么这么不当心啊!”
“什么呀,主动流产。她不想这么年轻就生孩子。”胖子说着有些莫名的兴奋,“其实是我在安全套上扎了个眼儿——我也是没办法,我妈早就嘟囔着想抱孙子了。结果一发现怀孕,把她气得半死,不流就要离婚。”他懊丧地骂了句:“Kao!”来表达此刻的复杂心态。
“这肯定是你不对。不过,话说回来,既然怀上了,孩子是无辜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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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花儿开在脏土上(3)
“谁说不是啊!她单位不知什么风气,好几个年龄和她相仿结婚五六年了的女子,都不要孩子,嚷嚷着做什么丁克。”
“你夫人在什么单位?”
“太保(太平洋保险公司),她负责车险。对了,你以后买了车找她吧,保费给你优惠。”
“在太保负责车险,也许见过面吧?”我脱口而出。
“是吗,你和太保打过交道?”
我不想接着说了。五年前,我确实带着娜娜的家人去太保交过索赔单(因肇事车辆在太保办的保险),一周后娜娜的父亲从那儿领了十几万元的赔偿金。胖子还在追问:“什么时候的事儿?”正好我手机响了,就敷衍他:“都过去好几年了——对不起,我接手机了啊。明天见。”挂了电话。
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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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人生如戏天天演(1)
华总急火火地回家来,一进客厅见陈娇安闲地歪在沙发上看电视,就问:“贝贝怎么样了?赶紧送医院吧?”
“贝贝很好,正在楼上睡觉呢。”
“那你他妈的给我打什么电话!”
“华威你混蛋!”陈娇跳下沙发。“你他妈的看看表几点了,还不回家。你在干吗?说呀。”
华总有些心虚,但嘴巴照旧鸭子似的硬着:
“几点,才十点嘛!早上不是和你打招呼了嘛,今天跟外商谈业务。刚进入实质性问题,你风风火火地把我骗回来干吗!”
“谈业务?是在床上吧,跟个长腿细腰狐狸精?”
“胡搅蛮缠,这日子没法过了。”华总强硬。电视上现出“车行天地间”栏目,一个长腿细腰的时尚女孩子出现在一排轿车前,打出字幕:主持人陶子。他做贼心虚,拿起遥控器转台。
“换台干什么,我怎么看着这个娘们儿有点眼熟啊。”陈娇夺过遥控器,又看“车行天地间”。幸好陶子不见了,面画上是一款新出品的名车。
“你刚才说什么,日子没法过了?好啊,我就等你这句话来。”陈娇把遥控器丢在茶几上。“离婚!你付我五百万,我就走人。”
“凭什么?”华总看电视上陶子又露面了,忙站在陈娇面前,挡着她的视线。心里直奇怪她怎么会对陶子“眼熟”。“你嫁给我时,只带来两个破箱子。你娘家陪嫁的什么?几床不值钱的被褥、一个电吹风……你凭什么分我五百万?”
“就因为你犯了错误,你和别的女人鬼混!你去学学法吧。我分你五百万还是少的。”
“你有什么证据说我外头有女人,你是诬陷!我要告你诬陷罪。你一个子儿也捞不到,给我净身走人!”
陈娇咯咯笑起来:“华总,我要是没证据,会这么跟你说话吗?”
“你,有证据?拿、拿出来呀。我倒要见识见识。”
“好像华总头一回说话这么没底气。”陈娇坐下来,点起一支烟。“你自己承认吧。我可以看你的态度,决定怎么处理你。”
“你,处理我?”华总暴怒起来,一脚把身边的皮墩踢翻。“反了你了!”直逼到陈娇面前。“老子限你一分钟内拿出证据。否则,马上给我滚出去!”
陈娇忍无可忍,砰地打了丈夫一个耳光,把华总打愣了。当他清醒过来,抓起陈娇就要动手时,陈娇蝎子蜇了似的叫起来:
“贝贝,快来救妈妈!”
“好了,好了。”华总急忙去捂老婆的嘴。“咱们的事别扯上孩子。求你别闹了,以后我一定早点回家好不好?”
陈娇打落他的手,严肃道:
“华威,我没胡闹。我把你找回来,是有正事跟你谈。谈得好,这日子呢,还过下去;谈不拢,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好好好,我听着呢。”华总只好坐下。“你说,你请说。”
陈娇叫保姆:“宋姐,去卧室把我的包拿来。”一会儿手包拿来,她拂退宋姐,从包里摸出一叠照片,画面朝下,啪一声,扣在华总面前。
华总心里打鼓,可也不能不看。他翻一张,心里哆嗦一下。翻完几十张照片,像赌徒在最后的豪赌中摸了一把臭牌,手抖,脸冒汗。
“那女的是哪国的外商啊,你们是不是经常进行实质性探讨?”
华总半晌无语。他想不到,他可是警察出身啊,怎么就被人跟踪拍照了呢?当然老虎也有打盹儿的时候。唉,后悔没用,还是想想怎么度过眼前这道难关吧。
“拍、拍得不错。你花多少钱请的摄影师啊?”他做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意思是,看,我无所谓。
“你真不要脸!”陈娇压低声骂。
华总也不还嘴,把照片收巴收巴装到自己衣袋里,又问:“底片呢?”
“我藏起来了。”
“哈,藏起来了。别忘了我干过警察,我会把这房子翻个底儿朝天。”
陈娇得意地笑笑:“那没用。我早料到你会这么干,转移了。”她从包里又拿出一叠照片,冲他晃晃:“这一套送你的小情人,怎么样?”
华总像泄了气的轮胎,倒在沙发上,往下一出溜,就势坐在地毯上,一副可怜相:
“阿娇,宝贝,我错了行不行?”
“你错了?天哪,你哪儿错了?堂堂的华总怎么会错呢!”
“原谅我,阿娇。”华总一脸愧疚。“都是我一时糊涂,上了那个小狐狸精的当。不过我还是爱你的。我和她明说过,只是玩玩儿,不可能再深入。”
“那就接着玩儿吧。”陈娇冷笑。“我Kao!这世道怎么了,男的女的都疯了。华总,你好好玩你的,我也出去玩儿。爱我的男人一抓一大把呢。”


28人生如戏天天演(2)
“别说了,阿娇,是我错了!”华总扑过去,跪在陈娇面前。陈娇心里挺得意的。华总跪地求饶,这可是头一回呢!可脸上仍冷着:“说什么呢,华总,快起来,我可担当不起。要是你的小情人知道我这样欺负你,上门问罪怎么办?”
“还反了她来!放心吧,要是你和她一起掉到水里……”
“怎么样?”
“我肯定是先救孩子他妈。”
“说起来真可怜,我还是沾了孩子的光。”
华总不由分说,抱住陈娇:“宝贝,我是真爱你,跟她只是逢场作戏。”
陈娇一把推开他,站起来:“你今天也是在逢场作戏吧。虽然你没读过大学戏剧系。Very good,我可以给你打个满分。”
“那,你要我怎么办?”
“离婚吧,给我五百万。”
“我……”华总爬起来,绕着沙发走了几圈。“我马上打电话,跟那个骚货了断。”陈娇嘴角闪露讥笑,看他打电话。他拨通一个电话,而后恶声恶气的:
“听着,骚货,咱们的事完了!以后不要再缠着我了!”
对方闷了一会儿,嘤地哭了:“华总,你怎么……”华总绝情地关了手机。陈娇冷冷地看着丈夫表演,而后鼓了几下掌。掌声在寂静宽大的房间里回荡着,一下一下像打着华总的脸。
29


29偷情(1)
自从梁总出现后,陈娇总希望他约自己,时刻准备着见面,就借口累了或有事,收车后很少让罗佳陪她了。转眼好几天过去了,旧情人一直没打电话,她又有点倦怠了,烦恼重来。这天下午五点,老侯开车来接她。她就问罗佳晚上有没有什么要紧事。罗佳说,刚才有个同学电话约她逛夜市呢。她说:
“呀,陪同学逛什么,以后有的是机会。今晚陪姐好吗?姐请你吃饭。香炉街新开了一家巴西烧烤店,咱们去尝尝?”
罗佳想想,拿出手机:“好吧,我和同学说一声不去了。”
老侯把车停在巴西烤肉店前,两女子下了车。这回陈娇没请他一起就餐:“你回去吧。告诉华总,吃完饭俺姊妹俩还要逛街。”老侯应着开车走了。
烤肉店里,男侍者着猎装,巴拿马草帽上还插着野鸡毛,女服务生佩藏式天竺石手镯,穿波西米亚布裙。罗佳嘿嘿笑道:“这是巴西服饰吗?好玩,好玩!”陈娇笑道:“管他呢,只要烤肉正宗就行。”她俩挑个小雅间坐了,在侍者不断送货上门的服侍下,吃了十几种所谓巴西烤肉以及烤香蕉、烤红薯片儿等玩意儿,再加上两杯扎啤,打着饱嗝出了店。正在赛特商城化妆品柜试用资生堂的新品面霜时,陈娇忽然接到一个电话,一听到声音,心就激动得叽里咣当。说了几句,手机收线,让服务小姐开单子。她拿信用卡结了账,把货单按在罗佳手里:
“亲爱的,我有点儿急事,先走了。”
罗佳着急地问:“东西怎么办?”
“送你了。”
罗佳取了面霜,提着小化妆盒追出来,见陈娇上了一辆出租车,就急忙招手,也截了一辆车。司机问:“小姐去哪儿?”
“跟着前头那车。”
陈娇乘电梯上了假日酒店十二层,按响1219房间门铃。门一开,就扑上去,考拉似的挂在梁总身上。梁总用脚关上门,把她抱到床上,手探进衣服,迫不及待地掀起胸罩,揉搓那小巧高耸的乳防;同时嘴凑过去,两人一阵排山倒海地热吻。等喘过气来,陈娇才顾得上埋怨:
“怎么才想起来约人家?”
“回老家过了几天,看老妈去了。”
“阿姨身体好吗?”
“什么?”
“咱妈身体好吗?”陈娇改口。
梁总笑起来:“托你的福,咱妈身体还可以。”陈娇吃吃笑着,一头捣进他怀里:
“干吗来这家酒店?好远啊!”
“安全第一。刚才你在哪儿接的电话?”
“在商场,和一个学车的小姐妹在一起,买化妆品呢!”
“她不会跟踪你吧?”
“别草木皆兵了!人家是大学生,单纯得很。”
“怎么一身汗味?”梁总嗅嗅她的头发说。
“人家学车了嘛!”陈娇下了床。“我去洗澡了。”她当着梁总的面,一件件脱。随着陈娇的衣服愈来愈少,梁总的身心愈来愈膨胀。
陈娇把丝袜褪下来。一扭头,见梁总两眼直勾勾地瞅她,嗔道:“看什么呀!小心看眼里拔不出来!”
“看你有变化没有。”
“是老了,还是丑了。”
“更丰满性感了。”梁总跳下床,从背后抱住她,双手停留在她花蕾般的乳防上,旋了旋,又往下滑。陈娇微闭上眼,呼吸急促,身子开始扭动。当他的手落到她阜起的禾幺.处,她笑着挣开了:“坏蛋!”咯咯笑着跑进卫生间。
一会儿,陈娇齐胸裹着浴巾出了浴室,见梁总已上了床,裸着上身抽烟。她哼着歌儿来到床前,揭开被单准备上床时,发现他下身也是裸的,那东西兴奋着像正打鸣的公鸡。
梁总伸手揪开浴巾在她腋下的掖角,拍了拍身边的枕头。浴巾先是恋恋不舍而后迅疾地掉到地毯上。她光洁芳香的身体如出蚌的维纳斯,在他灼热目光的牵引下爬上床笫。她躺下来,舒了一口气,感觉到了近年来从未有过的轻松。她的纤手轻握着他温热膨胀的欲望,引导它穿越漫长的时空与沙漠般的寂寞,进入她的神秘花园。当他的雄壮充盈着她的快乐之门时,她激动得不能自已。鸳梦重温,情意如潮,陈娇感觉整个人都湿了,软了,瘫了。她渴望着更猛烈的占领。梁总像一个大浪打来,征服了她,淹没了她;让她快慰,让她融化,让她如痴如醉,似死似活。情酣之际,她狠狠地咬了对方肩膀一口。梁总也大叫一声,达到快乐的巅峰。
当风暴过去,水拍平沙时,她爱抚着怀里的男人,诉说这几年自己的境遇。“我感觉华总早就不爱我了。”
“当老板的都这样。”
“你和他们不一样,对吗?”
“当然。不过现在咱们……”
“咱们不算。本来就是恋人嘛!要不是那件事,咱们早成夫妻了!”


29偷情(2)
梁总感慨地摇头,燃起一支烟。“刚才你说华总不爱你了,真的吗?”
“我还能骗你!”她把华总和情人幽会的事以及她跟他的谈判告诉了梁总。“有照片,我抽空拿给你看。”说着委屈的泪水涌出来。
梁总抚摸着她的长发:“好了,别哭了。他真能履行诺言,从此对你好,就原谅他吧。”
“谁信他的鬼话!”陈娇紧紧抱住他。“我要跟你走!”
“那,我那位怎么办?”
“我不管!”
“你不恨我了?”
“一点也不。你是为了阿姨,我能理解。”
梁总沉默良久,说:“其实那不是事情的真相。我一直想告诉你。五年了,它折磨着我……”
“你说什么呀?”
梁总折身坐起,两眼迷茫,仿佛又看见五年前那个阴雨绵绵的日子:
“我离开你,不是你表面看到的原因。我没有撞人。所谓我撞了人,警察来帮我,都是圈套。我是在替别人顶罪。”
陈娇眼前发黑,像正播放的电影突遭停电;脸也惨白得像画面消失的银幕:
“你脑袋撞电线杆了?说什么胡话!”
梁总苦笑:“你说的不错,但我撞的是车。”
“真留下后遗症,记忆混乱了?”
“我恢复得很好。我不骗你。你肯定还记得,当时为了给妈治病,我把所有的亲戚朋友都借遍了。那段时间咱们很少见面,见了面我只能请你去地摊上吃两块钱一碗的过桥米线。老人就要做手术了,可手术费还差三万。我瞒着你,去卖过血。可一回只能卖二三百块钱。再去卖人家不敢抽了。我都急疯了!正在这时,华总——当时他还干警察——带着母亲的主治医生,一起找我了。说如果我能出面承担责任,他们愿意帮我付母亲的手术费……”
“你为什么不把内情告诉我?”
“你当时还是个穷学生。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你有钱帮我吗?”
陈娇摇摇晃晃站起来,机械地穿衣。她本来以为已经忘了梁明军——梁辉,忘了那段情。可他神奇地出现了!她重新燃起了对他的爱。没想到真相也突然从尘封的历史闪露出来,残酷而令人震惊。她像被狼掐住了喉咙的羔羊,痛苦欲绝。她恨梁总欺骗了自己,似乎还有可以原谅的成分;她做梦没有想到的是:竟然是华总操纵了这一切,而她却嫁给了这个人。
她想冲出房间,梁总抱住了她,单腿跪下来,哭道:“阿娇,原谅我!”她使劲捶打着他的头、他的脊背:“你这个骗子,骗子!”梁总也不躲闪:
“阿娇,想打你就使劲儿打吧!”
陈娇狠狠地捶他。手痛还可以忍受,心痛得受不了。又有点儿可怜那个跪在地上任她打、任她骂的男人。心一软,又搂住他呜呜地哭起来。梁总说,对不起,急切地吻她。她也疯狂地回吻。梁总把她抱起来放到床上,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温柔地吮着她的泪眼。陈娇忽然涌上一股强烈的报复心理。如果说刚才莋爱还有偷偷摸摸的成分,如今她把一切思想负担都抛开了。甚至想要是华总在场就好了,她就要大胆放纵地爱一回,就是要和情人缠绵亲热羞辱他。她解开衣服,命令道:
“上来,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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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捉奸(1)
华总是在喜来登大酒店的西餐厅接到罗佳电话的。当时他正同陶子共进晚餐。自从上次华总打电话骂陶子骚货,陶子曾发誓再不理他。而且之后真的不接他的电话了。不过,当华总两个小时前截住她,手里丁丁当当晃着一串新房钥匙时,她又心动了,上了华总的车。华总解释,那天在老婆跟前打电话骂她,纯粹是苦肉计;赔笑说,要好好补偿她。
先去看了位于新开发的世纪花园的房子,四室两厅两卫,一百五十多平米。陶子还算满意。接着又落实装修的费用。华总说不用她管。她说不,她要亲自指挥,按她的审美趣味装修。华总一口答应,当即签了支票。陶子高兴地献了一个热吻。天已黄昏,华总问她晚饭想吃什么。陶子说,什么也不想吃,就想吃你!挑逗得华总小腹发热,弓着腰上了车:
“要不去喜来登吧,离这儿还近。”
喜来登西餐厅的黑椒牛排是出了名的。不过今天不知怎么了,端上来陶子一尝,血水热情洋溢地渗出,弄得她嘴唇彤红,跟好莱坞恐怖片上的吸血鬼似的。她把侍者叫来诘问,这是我要的六分熟吗?要他端回去重做;红葡萄酒喝着也不像是法国杜雅克庄园出品的,倒像是来自郊区农村,只好换了国产货。于是情绪索然,又和华总翻老账。翻老账是女人的专长和专利,陶小姐也不可能例外。质问华总那天干吗骂她骂得那么难听。她是个“有气质、有品位、有内涵”的女孩子,台长、部主任、同事、朋友无一不这么夸她。怎么一下子就成“骚货”了呢?华总只好再次耐心解释:
“宝贝,我不骂难听的,当着她的面贬你,她能消气吗?她威胁要和我离婚呢。”
“好啊!什么时候?”
“一时不能离,她抓住了咱们在一起的把柄了。我成了过错方。我可不想失去五百万。”
“那怎么办?我都怀孕了!”
“什么——?”华总眼珠子像变相怪杰那样弹出来又收回去。“别开玩笑了!”
“你不信是吧,死华威!我要告你弓虽.女干!”
“我信,我信。乖,别让人家听见了。”华总心虚地瞅瞅四周桌子的食客,放低声,“你再耐心等等,等我发了大财,我就把你办到香港去。咱们去那儿买房置业。”
“多么美好的前景,啥时候实现?我肚里的孩子可不能等啊!”陶子漂亮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转,射出令人窒息的光芒。当初华总就是被她的魔鬼身材外加放电的眼睛迷住的。这会儿偷眼瞥去,腰好像真的有点儿变粗了,那双大眼像一对探照灯似的,耀得他不敢直视。
“你跟孩子商量商量,叫他别着急出来。”华总只好垂着眼皮打哈哈。他知道陶子不是第一次“怀孕”了,猜度这回弄不好也是虚报成果。
“你——”气得陶子下座,要去拧他的嘴。华总退让道:“好了,好了,宝贝!刚才是逗你玩的,不来真恼的啊!——我去订客房吧?”他知道只有赶紧把陶子弄上床,她才会闭嘴儿。陶子气还没出,偏不放他离席。两人正别扭着,手机响了。华总接听。一霎放下电话。陶子醋道:“听着声音怪嫩的,是哪个妹妹啊?”华总不和她计较,兴奋道:
“老天有眼!我马上就会绝地反击了。哼,黄脸婆!”
“怎么回事,骂谁呢?”
“你别问了。这事对你对我都大大地有利!”华总急匆匆地穿外套,又招呼买单。陶子莫名其妙,生气坐在那儿不动。华总拍拍她的肩:“菜还不齐,你慢慢享用吧。等事情一有眉目,我在第一时间就电话告你。”
一路上华总疯了似的开车,不少司机以为他是醉汉,都躲着他,吱吱的刹车声不时响起。他一边飞轮似的转着方向盘,一边琢磨陈娇这会儿在干吗,既恼怒,又有一种莫名的亢奋。等红灯时,他烦躁地拍着方向盘,绿灯才亮的第一秒,他就抢着出线。他巴不得他赶到假日酒店时陈娇和她的情人还在床上,让他拿个正着。转念又觉得很耻辱,毕竟她是自己的老婆啊!
终于有麻烦了:一辆交警专用的摩托车鸣着警笛飞快地超越他,又减速,交警做了个靠边停车的手势。他气得骂娘,也只好停下。交警的大皮靴响了过来。一个挺拔帅气的年轻交警在窗外朝他敬个礼,向他讨驾驶证。他掏了本儿。交警接的时候,他冷冷地问:“听说过华威吗?”交警愣了愣:“对不起,没听说过。我倒是知道刘威。”去路灯下验看驾照。他心急如焚,吼了句:“小子,明天叫你们队长乖乖地给老子送本儿去!”一松刹车,轰地加速开走了,还没忘记用车屁股把那辆蓝白色的摩托车蹭翻。从后视镜里瞧见那交警冲他的车尾巴乱跳乱叫。
他哈哈大笑起来,猛地又把笑声憋住了。他望见假日酒店的大楼灯火明亮,像一幢富丽堂皇的宫殿;出出进进的人衣冠楚楚。可谁知道这豪华的装饰掩盖了多少丑恶的交易,舒适的房间里有多少奸情已经发生或正在进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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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捉奸(2)
一滴泪冰凉地滴下。他拭拭眼角,戴上墨镜,几步上了大堂台阶。几分钟后,他乘电梯来到十二楼,停在19号房间门外,倾耳听了听:里面仿佛在厮打,有施暴的动静和弱者的呻吟声。他正疑惑时,突然又听见了笑声——女人放荡的笑声。它一下子改变了事情的基调,没有人痛苦,里面的人正纵情享乐。
他按响了门铃。先是一声短的,随即长久地按着,听里面响起一长串急促的丁东声。仿佛一个拳击手,先打一下左勾拳试探对方的应手,而后就是一套组合拳大举进攻了。
“哪、哪一位啦?”一个男人的声音。他听不出是谁,大声说:“警察,查房了!”
“等等!”这回是个女人了。隔着门板,他辨出是陈娇的嗓音。臭婊子,这回该我当面骂她“骚货”了!
门先闪了一道缝。他急着推门,进不去,还有一道链子没拿掉。陈娇露了一下脸,他奇怪的是她不仅没有惧怕没有脸红,反而气愤愤地,嚷了声:“等下儿!”关上门取了链子,呼地把门拉开。
他拨开陈娇,进门寻找。房间里没有人。只见男人的西装、领带、内衣,女人的内裤、胸罩、袜子,胡乱丢在沙发上、地毯上,可见刚才上床时的急切。肯定是藏在卫生间里了。他回头,见陈娇正双手叉腰瞪着他。她衣衫不整,袒着酥胸。他一个箭步上前,掀起她的裙子,发现她里面什么也没穿。
“真不要脸!”他乓地扇了老婆一个耳光,推开她去卫生间找人。门锁着,他猛拍了几下,喝道:
“开门!不然,老子闯进去办死你!”
“我劝你文明点,免得一会儿后悔!”陈娇在背后轻飘飘地说。
“什么?”华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扭脸看陈娇。
陈娇不理他,走到卫生间门前,轻轻敲了敲:
“阿军,开门。怕他什么?大不了离婚。”说完回床前穿内裤去了。
华总倒愣了,阿军是谁呀?
门无声地开了。华总一看,头都大了:怎么是梁辉?!身上只围着一个床单,狼狈地望着他。华总的脸千变万化,仿佛一支五颜六色的焰火,正带劲儿喷着,突然,洒水车来了,急流浇下,很快只剩下黑灰和一缕有气无力的青烟:
“怎么是你呀,梁总?”
“对,是我。”梁总尴尬地冲他笑笑。“我,我在洗手呢。”
“那么,刚才你们……我是说……”
“我替你说,”陈娇已穿戴整齐,“我来见梁总,是想让他劝劝你,不要在外头拈花惹草了。梁总说,这是咱们之间的私事,他不好出面。你敲门时,他正在使用卫生间。他要洗一洗换衣服,九点钟去出席一个重要活动。你明白了,华总?”
“对,对,是这样!”梁总急忙附和。
“那——真抱歉!来得真不是时候!”华总赔笑道。
“以后见我,最好先打个电话预约。好不好,华总?”梁总理直气壮起来,大模大样出了卫生间,去穿衣服了。
“我先告辞了,梁总。”华总恭敬道。梁总正在提裤子,头也不回地说:“好,再见,华总。”华总又狠狠地瞪了陈娇一眼,声音却甜甜的:
“亲爱的,我在楼下等你。快到你生日了,一起去买礼物吧。”
31


31交易(1)
华总在酒店前等了一会儿,陈娇下楼上了车。华总铁青着脸一言不发,把车开得像救火车。中途陈娇几次尖叫,因为差点儿就跟别人撞上了。他也不理。幸好有惊无险,车吱地刹在自家门前。
陈娇已作了最坏的打算,进家就抄电话。华总问她干吗。她说,找我的律师!
“要律师干吗?”
“帮着打官司离婚呀!”
“离婚?想得美!”
“不离?你这个无赖跟踪我,不是都看见了?我和梁总上床了。我们干了两次,爽得很!你还能要我吗?”
“我早晚会跟你个骚货离婚,但不是今天。——把东西给我!”
“什么东西?我没拿你的存折。我的钱是我攒的。”
“妈的只认钱。我要照片!照片!”
“打死也不给!”
“我做错了事,你今天也错了。刚才我够给你面子了!”
陈娇沉默。
“你把照片交出来,当面毁了。我保证不追究你和梁总的事,不对任何人讲。这交易还算公平吧?”
“我要是不交呢?”
“你要是不交,姓梁的就别想走出省城。我会叫他死得心服口服:谁让他搞人家的老婆呢!”
“好吧!”陈娇恨恨地吐了口气。“可你不许动梁总一根汗毛!”
“只要你交出全部照片还有底片,我发誓。”
几分钟后,华总神情轻松地从卫生间出来,身上还带着一缕化学品燃烧后特有的焦煳气味。陈娇躲在卧室,销了门。他一脚踹开门,见她正趴在床上抱着枕头嘤嘤地哭。
华总回手关上门,望着她微微颤抖的身子:“坦白吧,你们是怎么勾搭上的?”
“还是你介绍的,忘了?”
“看来我是引狼入室了?”
“没错。”
“一见钟情,哈——”华总怒冲冲地笑。
“你这个白痴,没感觉他像一个人吗?”
“谁?”
“梁明军!”
“梁——?”
“就是五年前那个被你们当枪使、替人家顶开车撞人罪的梁明军!”
“果然是他!”
“你让他顶罪就罢了,为什么还要逼他走?”
“我……我是为了你!你去派出所探视他时,我一眼就看上了你。当时我就下决心,一定要把你搞到手,所以才……等等,他怎么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他整过容了。你想过没有,当年被你们欺负利用的下等人,今天成了决定你命运的老板。华威,是你用卑鄙的手段把我们这对生死恋人分开的!你明白我为什么要和他上床了吧?”
华总望着陈娇挑衅的眼睛,她生气时有一种特别的韵味。他忽然想到,她凌乱的头发,刚才是在情人床上弄散的;她因为激动一起一伏的胸、短裙下白嫩的腿,刚刚被情人肆意地抚摸过。怒潮汹涌之际,突然感觉到邪恶的欲火上升。
他控制不住自己,上前把手搭在陈娇肩上。陈娇惊得一哆嗦,脸色苍白地问:
“你,你想干吗?”
“别害怕,宝贝!”华总两眼闪亮,猥亵、玩味地笑着,想解陈娇的衣服。陈娇叫一声:“别碰我,流氓!”
他大怒:“臭婊子,和野男人玩了,就不要亲老公了!”哧地一声,把陈娇的丝绸上衣拉开,扣子纷纷脱离,仿佛成熟的豆子。接着把人按倒,去撩裙子。
陈娇拼命挣扎,怎抵得过身高马大的华总。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扯下了她的内裤,丢掉之前还用一个手指勾着,让她看:
“你瞧瞧你浪的,内裤又小又透,哪个男人不想上你!”
华总强行进入,陈娇骂他不要脸。华总紧搂着她说:“想着你叫情人干过,真他妈刺激!”陈娇大骂:“变态!”他也不理。
终于陈娇也无力反抗,只好随他摆布。等到华总怪叫一声瘫在她身上,才厌恶地推开那大沙袋似的身体,骂了句:
“混蛋,你早就没这么卖力了!”
“宝贝,我是爱你的!”华总睁开一只眼,嘟噜道。
“谁信你的鬼话!”陈娇下床,赶紧去卫生间了。她洗了一个小时才出来,仿佛病了一场似的,恹恹无力地坐在梳妆台前。华总抽着烟出现在镜子里:
“听着,咱们约好了:你不要再管我和陶子来往;我也不管你们的事了——反正他也呆不了几天。你要好好笼络他。”
“那你同意我跟他继续上床了?”
“我可以装看不见。”
“可我现在是你老婆,你就一点儿也不在乎?”陈娇把一瓶晚霜砸在镜子上。哗啦一声,碎玻璃散了一桌子。
“激动什么!为了大事,我忍了。你知道他是来考察丰华的,我需要他回去跟周老板说好话。我需要他的钱,不是百万千万,而是上亿。”


31交易(2)
“你卑鄙!你下流!你不是人!”
“这能怪我吗?是你跟他偷情!”华总吞下一口气,脸上挤出微笑,“好了,我都不在意了,你还生哪门子气。——给,你的生日礼物。”他从手包里摸出一把车钥匙,提溜着递过去。见陈娇看也不看,就放到她面前。
“这是什么?”
“新款宝来,艳红色的。你肯定喜欢。”
“不会是你给哪个小情人买的,人家不要,这又做顺水人情吧?”
“天地良心!你怎么就不相信我?”
“好,信你。那我就配开破宝来?”
“宝贝,你不是初学开车嘛,半年后,我给你换辆宝马。”
“宝驴我也不稀罕!”陈娇把车钥匙拨拉到地毯上。华总也不恼,调侃道:“你要不喜欢,就把它当废铁买了吧。”
“滚吧,你!”
华总冷笑一声:“滚就滚!”转身出了卧室。
华总走后,陈娇浑身无力地躺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就拨罗佳的手机。电话通了,她竭力用平静的口气问,在做什么呢?罗佳说,在宿舍里和同学聊天呢。
“刚才对不起啊,丢下你,我自己跑了。你是直接回去的吧?我也忘了给你打车的钱。”
“没事儿,陈姐。”罗佳说。“正好来了趟66路,我就赶着上车回学校了。谢谢你送我的资生堂,我同屋都羡慕得要命呢!”
又扯了几句闲话,陈娇放下电话,感觉罗佳回答的语调还算正常,看来不可能是她向华总打的小报告。那么只有一个解释,华总这老狗一直对她不放心,派人跟踪她来着。
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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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侧方停车(1)
大清早一到驾校,段教练就打招呼说今天要学“新招儿”。八点钟人基本齐了,只差陈娇。教练正要翻他的记事本,催陈娇快来,陈娇打了我的手机,无精打采地说身体不舒服,让我代她向教练请几天假。我压低声说,你干吗不自己请假?她说,讨厌,人家就让你代请。我说,今儿不比往常,要开新课,你还是亲自跟教练说吧。她怏怏地哦了声,好吧,我跟他说。
我把手机给了教练。教练皱着眉说,陈大小姐,开始学新东西了,偏偏这时候有病。能坚持还是早点儿过来吧。
教练把手机还我。我忽然觉得陈娇刚才绕着弯儿让我代她请假,其实是想让我知道她不舒服。而我竟然没有安慰安慰她,倒显得我不近情理似的。可她干吗这样做呢?我又不是她什么人。再说,我如果对她表现得太热情,嘉园会怎么想?真是的!
大伙儿跟教练转移到专用场地,学侧方停车。罗佳不解道,她一个学姐是上期学员,好像没说过考这些,咱们干吗要学?教练说,像侧方停车、半坡起步、直角拐弯这些常用的招数,一直在教。只不过没作为必考项目。这一回是省车管所新下的通知,一定要考了。此外还有S路,百米加减挡,过单边桥,井盖路,限宽门,起伏路,共九项。考试时随机选六项。罗佳“啊”了一声:“好怕怕哟!”胖子作昏厥状:“行了,教练,俺已经晕了!俺退学行不行?”
段教练给大家鼓劲说,其实不用紧张,说起来一项项的怪唬人,其实简单得就像喝凉水。半坡停车起步,咱们早就学过了;百米加减挡,咱们平时在路上都练过,只是两头没插杆子而已;单边桥、圆饼路、限宽门等等,关键是个车感问题,多练几回,找准感觉,都能过。
胖子嘟噜着说“倒霉”。高工批评道,小葛,你这么说不对。从严要求,这是为咱们好啊!多学点多练点,将来独立开车那心里更有底啊!嘉园说,高工都不怕,咱们什么也别说了。对吧,佳佳?罗佳做个鬼脸:
“师姐,你前头冲,我肯定紧紧跟着。”
开始学侧方停车。教练说它特实用,日常生活中,经常会碰上前后都有车、当中夹着空车位这种情况。学起来也简单,比移库技术含量低多了!要领是,先把车顺着库区侧线(保持约四十公分距离)开上去,在库区左上角停下倒车,等车厢侧面中点跟库区前沿线的延长线交合时,向右打死方向,车就向库内倒去;感觉车与库区侧线形成四十五度夹角,或回头看库区角杆跟车厢右角快重合时,向左打方向盘回正车头即可。
因为有了移库的基础,大伙儿轮流上阵,都感觉侧方停车真的不难。几趟下来,只高工还偶尔车镜压线,连胖子都顺溜得不得了,得意扬扬地哼起《两只蝴蝶》来。还自告奋勇地坐在副驾驶座上,给高工当起了现场指导。
中午,大伙儿去驾校食堂就餐。我从洗手间出来,嘉园已帮我买了盒饭。刚吃了几口,手机响了。我一看是那个神秘客的号码,就去餐厅外接电话。
那人说,他在网上读到了揭露红金驾校内幕的文章。“和报上的那篇一对照,知道城市猎手就是你。”非常钦佩我的“正直和勇敢(原话如此)”。又说得知红金正被整顿,感觉“非常欣慰”,希望今晚能够见到我。“我有些压在心里好久的话,想对你说。”
“好啊,我也一直希望见你。”
约时间地点的时候,出了个小问题:我建议八点去前世今生酒吧。他不肯,说离他家太远。我试探道,你不会是害怕什么吧?他没正面回答,只说,求你可怜我吧,我是个残疾人,行动不便。我不好再坚持,就改在玫瑰酒吧。我刚收线,嘉园走过来,笑道:“哪个妹妹的电话,躲着我们?”
“不是妹妹,是叔叔。”我把电话内容告她,她问我怎么办。我说:“我已经答应他今晚见面了。你愿意陪我一起去吗?——我有点紧张。”
“又不是相亲,紧张什么?”
“万一是那些人设的套呢?明天早报的头条就诞生了:直言揭露真相,记者血洒酒吧。”
“草木皆兵!”嘉园笑我。“好吧,我陪你去。谁叫咱们是哥们儿呢!”
“那就早点儿去,我请你吃饭。”
午饭后跟段教练学直角拐弯。举向右转为例,要点是靠着左侧(跟左边线保持约三十公分距离)开,等车头接近直线时,向右打死方向,车就向右拐去,看车头正了,迅速向左回三圈方向即可。
这活儿看似简单做起来难:不是前轮轧外线,就是后轮轧内角。教练说,主要是打死方向的火候没掌握好。要在车头与直线差十公分重合时开始打;当然也不能太教条,还要考虑每个人打方向的速度有差别。速度快的,像乔东,可以稍晚一点儿打;速度慢的,像葛咏,就要提早一点儿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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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侧方停车(2)
罗佳先前眉开眼笑地接了男朋友的电话。不知有什么好事儿,放下电话还兴奋得不行。此刻抢着问,那我呢?教练说,你不早不晚打。罗佳调皮道:
“不早不晚,那就是现在呀!——锵锵锵,本姑娘开打了啊!”
便笑嘻嘻地捶了葛胖子两拳。胖子翻白眼,舞扎手:“小丫头,你欺负俺不会阴阳五行八卦掌吗?接招!”变守为攻追罗佳。罗佳拿别人当掩护躲来躲去,眼看要落网,一把抱住我的胳膊:
“师哥,快救命——有个坏胖球追求我!”
她把追说成追求,众人都笑得肚子疼。
下午六点钟,我和嘉园来到和平路玫瑰酒吧。客人才上五成。寻一个安静的角落坐下,点了火腿奶酪三明治、生菜沙拉和牛尾汤,两个人边吃边聊。起初因为有心事,不时地看时间。渐渐地随着音乐的侵袭,紧张度下降或者说疲惫了。望着嘉园的美丽身姿和灿烂笑容,心说,如果没有什么人来约会,该多好,肯定会度过一个非常愉快的夜晚。
嘉园谈起她的投资公司。原来中国对外资投资金融业目前还有一定的限制。当然随着入世后中国许诺的进程安排,这些限制将来都会被一一突破。而有眼光的外商不想再等几年才涌进,怕那时候竞争激烈,抢滩失败,就想提前进场。为此,他们就需要在大陆寻找合适的代理人,先下手为强。
“于是,你很荣幸地被选中了?”
“是这样。”
“这样不好!为什么要选你呢?”
“怎么了,我很差吗?”
“你这么漂亮,又这么能干,会打击多少男人的自信心——哪怕是比较优秀的男人。我担心没有哪个男士敢爱你了!”
她咯咯笑:“你可真会拍马!”歪头问:“你把这些身外的东西看得很重吗?”
“我不想看重。问题是别人会怎么看?”
“我才不在乎别人怎么想。我要是喜欢一个人,哪怕他是个扫大街的……”
“那我明天改行去扫大街吧?”
“好啊,我帮你倒垃圾。”
“那可真是患难夫妻了!”
“呸,谁和你是夫妻!”
七点四十五分,手机响了。是那个人的,问我是否到了,在几号桌。我告诉了他。嘉园起身说,那我先躲一会儿。我交代,别走远,瞅着我,万一情况不对,好火力支援。她说:
“不就是打110吗?我会。”
她拍了一下我的肩,像学车时那样,说了句“加油”。我目送着她:Levi s牛仔裤紧裹着她修长健美的腿,走起来丰臀扭动,性感得无可救药。一个侍者眼盯着她的背影,撞到桌角上,把盘中的饮料杯扣到一个比沈殿霞还大一号的女人怀里,立即响起一声夸张的杀猪般的叫喊。
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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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忏悔(1)
等酒吧安静下来,一个坐轮椅的男人进门了。他五十多岁,脸色苍白,目光散乱,一身整洁的灰西装佩蓝格子领带。给人的感觉,这套名牌衣服要比主人本身精神得多。推轮椅的女子看样子至少比他要小十岁。她个头不高,皮肤黝黑,肌肉结实,衣着普通且旧,当属保姆佣人之类。男人向趋前的侍者说了句什么,就打发女佣出去。自己转动轮椅,在侍者的引领下,来到我的十号桌前。
“请问是乔记者吗?”
“我是。”我站起来。吩咐侍者拿开椅子,给他的轮椅腾空儿。
他点了一客绿茶。侍者收拾刚才嘉园用过的餐具。他不安地扫一眼:“刚才有朋友陪你?”
“一起学车的哥们,”我说。“有事先走了。”
他“哦”了声,不再言语。侍者送茶来:“先生请用!”他礼貌而干涩地说:“谢谢!”我还在打量他:他腹部肥胖,胳膊绵软,一双小而灵巧的手下意识地绞在一起,显露出内心的某种紧张。
“你很神秘。”我说。“不过今天终于露面了。你会给我带来什么呢?”
“我会告诉你一些真实的情况。”他端起茶呷了一口,大概烫了舌尖,忙不迭地放下杯子。“世上的事很多都是假相,甚至包括文字记载的历史。”
“哦?”
“举个例子,就说抗日战争吧:早年的教科书,从不提国民党抗战,只说它不战而逃。这些年才上了书,还有电影电视。年轻人才知道,哦,原来国民党也曾抗过日,有的还很勇猛惨烈,譬如台儿庄大战……这扯得远了。我的意思是,说出真相并不容易,这需要时间,需要勇气。对于我来讲,也是这样子。”
“请讲吧!”
“我知道你在学车。五年前,我也是夏季学的车。我工作忙,很少能抽时间过去练。我是个医生,我也不能抛下我的病人专心练车。不过我和教练混得还不错,别的学员送他茶叶香烟之类,我送他营养药。教练姓沙,是个回民。”
“那你怎么拿的本儿?”
“我正要说这事儿。我拿了,而且是一次考出来的。当然,我找了人。你能想到是谁吗?”
我摇摇头。
“就是眼下教你学车的段教练。”
我吃了一惊!
“那时候段还是车管所考试科的考官。我经沙教练介绍,考试前一天找到他,请他吃了顿便饭,分手时送他一条中华烟和一大盒西洋参含片。他略一推辞,就收下了。第二天上午考桩时,考官不是他,是个年轻人。我有点儿紧张,第一次没过去,第二次车镜也压线了。移库时还撞了中杆。但年轻考官仿佛没看见,就这样写了合格。事后我明白,段考官给他打过招呼了。”
“说说路考吧。”
“路考是段考官了。我按说不该紧张,但我练得确实太少了,起步熄火,超车不打转向灯……反正什么毛病都犯了。不过考官只说了声,拿证后好好练练,就让我过关了。
“拿到驾照后,我接着买了车。抽空晚上练练,有时上班也开着,感觉真是有提高。一天中午,我们这批学员中年纪较大的一位,打电话给我说,别的车的学员都请教练吃饭了,只咱们这辆车没有,显得多不好,咱们补上吧?这人是某单位的处长,可以吃饭签单,有点小权力。我说,好啊!于是约定三号晚上全体学员请沙教练吃饭。吃过饭女学员回家了,我们几个男的,在处长的建议下,又请教练去一家比较高档的夜总会唱歌。沙教练可能出于联络感情的需要,打电话把段考官也叫去了。在夜总会唱歌时,又上了果盘、小吃和十几瓶啤酒。十一点多钟,从夜总会出来,发现天下了小雨。我开车回家,在长江路上,撞了你女朋友……”
他瞅我一眼,眼神里有一种惧怕,仿佛闯了祸等待老师发火的孩子。
“那天你喝了多少酒?”我心平气和地问,也奇怪自己怎么会如此冷静。也许是因我早有预感这人就是真正的肇事者?或者看他成了残疾人,心生怜悯了?我说不清。
“只喝了几杯啤酒,感觉还可以。”
“醉汉从来都不会承认自己喝多了。”我冷笑。
“也可能吧。”他端起茶杯,想喝来,又不知所措地停在嘴边。“当时你女朋友突然横穿马路。我一紧张,我以为我踩刹车了,其实踩到了油门上……”
“你把刹车当油门!妈的,你怎么学的车?”我终于搂不住火恶声骂,怒视着医生,恨不能上前抽他。他手一抖,茶水泼了一西装。他避开我的目光,脸红一块紫一块。
我把餐巾纸递过去,他带着明显讨好的笑容接了,草草擦了擦胸襟上的水渍。
“接着说吧。”
“我开车逃到自家楼下,整个人都瘫了。脑子里恍恍惚惚,半路上发生的一幕像是场噩梦似的。挣扎着下了车,瞧见撞坏的车前灯,我才明白不是梦,刚才我确实撞了人。——我最恨的就是段永杰!”医生脸上现出气愤的红晕,声音也提高了。“他要是坚持原则,不让我通过,我再学一期,学扎实了才拿本儿,怎么可能出事呢!”


33忏悔(2)
“他是可恨。不过,你就没有一点责任吗?”
“当然有。说到底还是我给他送礼、求他办事。”医生无奈地摇摇头。“唉,不是社会上都时兴这样嘛!”
我陷入沉思。害了娜娜的好像不简单是段永杰和医生了,还有一种可怕的无处不在的东西。
“告诉我,那个顶罪的年轻人是怎么出现的?”
“我当时刚结了婚——是二婚。她年轻漂亮,我不想失去她;也不想让她因为我的所作所为而痛苦,就找了公安上的一个朋友帮忙。这主意是他帮我出的。”
“他的名字?”
“对不起,我真的不能说。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要罚你就罚我吧!”他呜咽着说。
我望着他痛哭流涕的脸、残伤的腿。我还能罚他什么呢?命运已经惩罚过他了。让他再次揭开的伤疤又流出血来,我也只能自己忍受了。
“我见过你痛不欲生的样子。在病房里陪女友时你显得很乐观,脸上带着笑,劝慰她坚强、坚强!可你出了病房,精神就像是垮了:我好几回发现你躲到病区花园里捶着树干痛哭。我不止一次想走过去,向你坦承一切,求你宽恕我。不过一想到自己可能会承担的后果,又打消了念头。我太自私了!……几年来,我时常做噩梦。被人撞伤了以后,反倒有一种轻松:因为上帝替你报复我了。”他抓着自己花白稀薄的头发。“过去我的头发又黑又密,同事都说我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十岁。你看看它,这只有几个月的时间,就变成这样子了。”
“好了,尽管我非常恨你,不过,我不会动你一指头。相反我还要感谢你:有勇气给我打电话,有勇气向我承认过失。”
医生感动得连连点头,下手去怀里掏,结果掏出一叠钞票来:“这是一万八千块钱,算是对你精神痛苦的一点儿补偿,请务必收下。”他见我沉默,又笑道:“钱是少了点。不过我敢保证,没有一张假币——我刚从ATM机上取的。”看来他想幽默一下,结果发觉我并没有笑。他像个蹩脚相声演员似的,脸色变得很尴尬。
“这算什么,娜娜的命就值这几个钱吗?”
“绝不是那意思!”他羞愧得脸颊通红。“只是表达一种心情吧!——别嫌少,目前我手头只有这么多。”
我能理解像他这种老夫少妻的家庭,财权掌握在谁手里。我说:“你想表示,直接寄给娜娜的父母吧。我可以给你地址。”
我向侍者要了笔纸,写了一行字,交给他。他郑重地收起来放进西装内袋里。分手时我祝他早日恢复健康。他苦笑笑,什么也没说,自己转动轮椅去酒吧门口,那女人进来接走了他。
嘉园半天没有过来。我打电话,她说她在街对面的咖啡厅。我走过去,看她手捂着咖啡杯,正呆呆地望着桌上的小蜡烛出神。
“你怎么了?”
“没事儿。”她勉强笑笑。“他说什么了,那医生?”
“你怎么知道他是医生?”
“我……我好像在医院见过这人。”
我告诉她刚才的谈话。又说:“段永杰真够可恶的,收了一条烟、一盒洋参片,才值几个钱?就放医生过关了!”
“收礼的固然可恶。但最不可饶恕的,还是送礼的!”嘉园言语激烈,脸也涨红了。这稍微出乎我的意料。
“眼下送礼成风,这是个社会问题。”
“那要分什么事儿!——如果是为了求学、找工作送礼,还可以理解。这可是拿驾照啊!就是自己不要命了,也要对他人的生命负责吧?”
“没错,两人都很可恶!”
“那你打算怎么办?医生伤害了你最爱的人,你就这么轻易放他走了?”
“我不想再追究他什么了,他已经残废了。我,可怜他。”我望着摇曳的烛光。“你注意他的头发没有?他老了。他的生命就像这根蜡烛,快要燃到头了。”我轻轻地吹了一口气,蜡烛灭了。融化的烛油不再流淌,如凝固的泪,黑色烛芯散出最后的青烟。“至于那个收礼的,我会跟他谈。”
“那个帮医生的公安上的朋友,是谁呢?”
“他不肯说。”
“应该让他说出来!”
“他可能觉得别人是在帮他,就不想推卸责任。”
“他可真‘崇高’!”嘉园尖刻地说。我又一次疑虑她怎么会比我还激动。
“算了,我不想过分责备一个诚心忏悔的老人。”
“你太宽厚了!学会了爱你的仇人,像个基督徒。也许今晚你可以睡个好觉了。”她起身。“天不早了,我想回去了。”
我听出来她说的是回去,而不是回家。我从她眼睛里读到从未有过的孤独和迷惘。
“你真的没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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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忏悔(3)
“我很好,真的。”
她坚持不让我送她,就打车匆匆走了。
34


34恶心(1)
嘉园用钥匙拧开老家的家门。客厅里电视机热热闹闹响着,是“同一首歌”歌会。如今同一首歌已成了比长征还厉害的播种机,在大中小城市落地生根开花。她略微有点奇怪的是客厅里没人。书房里倒闪着一道门缝。父亲应该在里面。她走过去,一下子像抛了锚的汽车,不能动了。她看到了只有在三级片里才会有的镜头:
保姆吴姨背对着她蹲跪在父亲的轮椅前,她的头小鸡啄米似的在动;父亲一手插在她衣领里,一手抚摸着她又干又黄不过还算浓密的头发,脸微微仰着,现出极度满足的样子。
她脑子懵了,一阵恶心。忙退后几步,使劲咳嗽两声。她听见父亲惊慌的问话:
“谁?知芳吗?”
知芳是继母的名字。嘉园关了电视机,清一下嗓子:“是我。”又是一阵紧张难堪的沉默,有细微的整理衣服的动静传来。一时父亲说,进来吧。她推门走进书房,吴姨满脸羞愧低头走过她身边。父亲脸上还算坦然。她注意到他裤门上的拉链只拉上大半。
“孟先生,我可以走了吗?”保姆在背后问。
“好,回家吧。”父亲的声音干得像冬季的树叶。
“那么,明天早上吃什么?”
“跟今天一样吧。对了,捎几个粽子来,肉馅的,给你赵姐。”
“知道了。”
保姆溜了。听到房锁喀地碰上,嘉园再也不想控制自己的怒气和鄙夷了:
“刚才你们在干什么?!”
父亲很委屈很无辜地望女儿一眼,立即被烫着似的缩回目光。他全身发抖,忽然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嘴巴,接着又是一个。清脆的声音在墙壁上回荡着。嘉园心里哆嗦一下,上前按住父亲的手臂。父亲呜呜地哭了:
“园儿,原谅我!”
“好了,我不是来管你私事的。要管也应该由她来管。”
“她?她凭什么管我!”父亲一包泪水的眼睛喷出怒火。“整天不着家,和别的男人鬼混!……不,”他声音又低下去,带着哭调,变成老人的絮叨,“我不该这么说她。她没有。我想她出去,只是因为闷。谁愿意天天对着一个又老又残脾气也变坏的男人?她还年轻漂亮。是我撵她出去玩的……”
“别说了!”
“你怎么想起来看我的?我们刚才出门了,才回来。你吴姨推我散步呢。她力气真大,三层楼抱上抱下,都不来歇的。她原先是车床工,下了岗。孩子上学,老公跑了,挺可怜的……”
“我不会撵她走。这是你的权利,你想用她就用吧,用多久都行。再说,我也无法照顾你。这个家我真的不想进,可又不能不进。”
“园儿……”父亲愧疚地捂上自己的脸。
“好了,咱们刚才聊到哪儿了?对,你们出了门,不只是在轧马路吧?”
“还、还去了一个地方。”
“玫瑰酒吧?”
“你怎么知道?对,是去了那儿。我喝了杯茶。我好久没去了。我喜欢那儿的气氛、音乐、环境。可惜的是换老板了,不放那种优美的爵士乐了。”
“你肯定没有心情听音乐,酒吧里恰恰放的就是纳京高的爵士乐。”
“你也在那儿?”
“别瞒我了。我都看见了,我都知道了。”
医生沉重地垂下头,仿佛被雪压弯的树枝:
“五年前,发生了一件事,我开车撞了一个女孩子。当时你还在北京读书,我一直瞒着你。撞人后我很害怕,逃跑了。没想到有人看见车牌,报了警。这事没法再逃避了。那女孩子伤得不轻,第二天我一上班就清楚了。我很紧张,就找了一个朋友,公安局的。他说这事比较麻烦,肇事逃逸,不仅坏了名声,要受处罚,保险公司还不赔钱。我们商量了一番,决定找个人顶罪。正好病房里有个年轻人,他母亲因心脏病住院已欠了数千元,三万多元的手术费更没有着落。朋友认为行,说,为了老人,那孩子会干的。我说,可不能真关他,那我也不会心安。朋友打了包票:只关几天,就内部处理,放人。”
“那朋友叫什么?”
“对不起,我不能说。我发誓一辈子为他保密的。”
“你给了他多少钱?”
“给顶替者小梁的钱是我付的,前后花了三四万块吧。和那个朋友,不是钱的事。”
“那是什么事?”
“我……我救过他父亲。”医生好像有些不好意思,脸微微红了。
“说啊!”
“是这样,朋友的老父亲患食道癌,发现时已是晚期,片子上看瘤子和主血管黏连成一体,谁也不敢冒风险做这个手术,建议采取保守疗法。而这种疗法最多只能活半年。我主刀做了手术,成功地剥离了瘤体。老人奇迹般地康复,复查也没有癌细胞了。他很感激,所以愿意帮我这个大忙。”


34恶心(2)
“你是医生啊,救死扶伤是你的天职,你却用来做这种交易。”
“现在上天已经惩罚我了,你还要我怎么样?”医生说着,老泪纵横。
嘉园沉默了,看到窗下沙发扶手上有一本厚厚的黑色封面的《旧约新约全书》。
“在读《圣经》?”嘉园问,脸上浮出一缕讥讽的笑。
父亲难堪地点点头:“刚读了个头。你吴姨她信教,给我找了本书。”
“好啊,希望你们相互切磋!”嘉园说。她一分钟也不想再多呆了,转身离去。
35


35文字接龙(1)
次日开始学过单边桥。段教练先做示范,而后又坐在副驾驶座上单独辅导。教练说,过单边桥的要点是车头要正;它不正,你就要把它调正。
先过右桥,还不太难:只要事先调好车头,好歹都能过去。难的是过左桥。因为它偏离了正道。过了右桥,要接着向左打方向,重新调整车头,才好过桥。嘉园迟到了,我们五个人头一趟全都中途失败:有根本没上桥的,有前轮上后轮不上的。教练难得地没有发火,可能他也清楚这课目的难度。他又一次重申过左桥的要领:感觉车后轮一下右桥,马上向左打方向,让车走充分,再快速回方向调正车头,让左轮对着桥……
嘉园迟到了约半小时:“对不起,教练,路上塞车。”教练没说什么,正好葛咏半个轮子轧桥,走了个全程,就撵他下来,让嘉园上车。
嘉园真是聪明,在教练指导下,头一回走桥,竟然过了。练了三个全程,下车换人,嘉园望见我,微垂下头,好像有点儿惭愧的意思。我猜不出原因。快十点,她去小卖店买水,我跟了过去,在店外等她。她瞧见我,笑笑,把一瓶本地牌子的矿泉水递给我:
“帮我打开。——好牌子的水卖完了,只剩这玩意儿了。盖子跟焊上似的。”
我接过来使劲儿拧开盖,把水递给她,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说吧。”
“我觉得你情绪不对。”
“没有啊。”
“咱们应当是无话不说的朋友……”
“我心情有点不好。”
“告诉我原因好吗?”
“我不想说。至少现在不想说。”
“和我有关系吗?”
她不作答。问急了,就说,不关你事,是我们家的私事。眼圈都红了。
“哟,这是怎么了,谁欺负我们的大美女了!”葛胖子神出鬼没地冒出来。嘉园趁机离开我。我正要追过去,胖子拦住我:
“哥们儿,昨晚你去玫瑰酒吧了?”
我揪住他的衣襟:“你他妈像个特务,干吗跟着我?!”
“哥们儿,哥们儿,轻一点儿。”胖子赔着笑。我松开手,问他怎么知道我去酒吧的。他笑容可掬道:“当然是无意碰上的。”
我摇头:“咱们好像有缘似的,经常碰上。”
“是呀,是呀,所以说有缘千里来相会啊!”
“少忽悠人。”我说,甚至怀疑他被华总或红金收买,在监视我。
“在那么浪漫的地方,你跟个残疾人聊什么?是采访任务吗?”他又问。
“你管这么多干什么!”我忍无可忍,指着他的脑门。“我警告你,你要是再鬼鬼祟祟地跟踪我,我就报警!”
我陡然而至的愤怒可能吓着他了。他呆在那儿像个没有脚的雪孩子。等我走了一段路,才听他说:“放心,哥们儿,我是站在你一边的。”真是莫名其妙。
我不打算再问嘉园什么了。哪位诗人说过,女人的心像天上的云,不可捉摸。也许到时候,她会主动对我说的。我得寻找合适的机会,同段教练谈谈“历史”。下午收车时,我磨磨蹭蹭的,别的学员都走了,教练要锁车。我说,我想再练练挡,十分钟。拉开车门上了车。他愣了片刻,可能明白我什么意思,也坐在了副驾驶座上。
我闭上眼睛,全凭手来感觉挡位。他提醒我踩完离合脚要点一下“地”,不要一直放在离合上不动。忽然说我:
“洋相吧。干吗闭着眼,不看挡就行了呗。”
“因为有时候真货就隐藏在黑影中。而我们睁开眼,瞅见的全是假冒伪劣。”
“别玩玄乎的,听不懂。”
“段老师,你对腐败怎么看?”说完,瞅他的脸。
“当然是深恶痛绝。”他神情自若。
“你有没有想过,其实腐败已经渗透到社会的每一根汗毛孔里。它让我们习以为常,见惯不怪。甚至,我们每个人都是参与者。”
“有这么严重吗?”
“昨天晚上,我见了一个人,一个残疾人。他跟我讲了一个真实的故事。你想听听吗?”
他嘴唇动了几动,不安的神情袋鼠般地跃出。我不等他说什么,就开始讲。我一定要让他听这个故事:
“过去有个人干考官。考试前,有个学员给他送了礼,让他第二天高抬贵手。礼不大,也就几百块钱,他收下了。这可能无可厚非。因为比起那些收受上百万上千万的贪官污吏来,这简单是芝麻粒儿!所以他心安理得地收下了。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学员混过考试拿证不久,就开车撞了一个女孩子,伤得很重。女孩子的结局很惨,本来打算国庆节结婚的,因车祸失明,推辞了婚礼。半年后,她投海自杀了。”
教练嘴张着,脸色变得极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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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文字接龙(2)
“你说,如果你是这个女孩子的亲人,面对这个考官,你会怎么办?”
“……”难堪的沉默。
“你说,这个人他会后悔吗?”
“会,他早就后悔了!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当考官,就提前病退了。他在家困惑了一阵子,想弥补自己的过失,就去驾校当了教练。他拼命工作,对学员非常严格,大伙儿都在背后骂他,他也知道。他想的是,一定让他们学到真本事,将来上了路,不出事故。
“没有人理解他。在外面,学员骂;回到家,老婆骂,孩子也不喜欢他——因为他挣不到多少钱。唉,说这些干什么。没意思,没意思!比起那个可怜的女孩子,那人能健康地活着,不是天大的幸运吗?”
“段老师,你什么时候学会了续编故事?咱们可以玩文字接龙了。”
段教练声音哽咽:“要是那个犯错的考官,肯用他的后半生来赎罪,你能原谅他吗?”
我望着一脸泪水的段教练,第一次感觉到他哭起来那么丑陋:他的眉梢斜掉着,不时抽动的鼻孔扎满不洁的鼻毛,嘴巴有点儿歪。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他的话是真诚的!
36


36香车美女热闹看(1)
段教练破天荒地在周二这天请假休息。他打我的手机时,我和嘉园、胖子已到了驾校,正擦车呢。他在电话上说很抱歉,家里出了点急事,今天休息一天,下回公休时补上。让我向学员转达他的意思。收了电话,我轻松地说:“嗨,今儿放假了!嘉园,你打算干吗?没事一起去看车展吧?”也是想跟她拉近乎,套出她突然对我敬而远之的原因。不出意料,她笑笑说:“不了,我还有别的事要办。”打车走了。胖子也挥手说:“拜拜!”我给还没来到的学员打过电话,自己乘公交车去了国际会展中心。
进了车展大厅,随意逛着。有天价的劳斯莱斯,适合工薪族的夏利,中档的帕萨特等。人头攒动,热闹非凡。但看的人多,下单的少。与以往车展相同的是,汽车小姐还是那么性感迷人。我走过黑色抹胸装的奥迪小姐、蓝色吊带装的别克小姐、银色长裙装的奔驰小姐,来到SUV展厅。电视上说,如今车市下滑,只有SUV车保持产销两旺的势头。看来此言不虚:福特嘉年华、陆虎揽胜、帕拉丁、特锐等运动型车前,着不同色彩文胸和短裙的女孩子摆出各种造型,与动感时尚的SUV车群相映成辉,吸引了大批顾客,不时有“优惠价”、“性价比”、“折扣”之类名词冒出来,看来一笔笔买卖正在进行中。
我正随意逛着,欣赏着香车美女,忽有人拍我的肩膀,扭脸一看是高工。他老人家穿了件带斜体英文I Like Cars的红T恤,至少年轻了十五岁。
“哎,记者,帮我参谋参谋。”他拉我到北京现代的展位,“你感觉伊兰特怎么样?”
“这就要买啊,想一拿本儿就上路?”
“也不是。不过孩子劝我买,昨天还从美国打电话来,说要给我寄三万块钱——美金。我想等等看,不是都嚷嚷着还要降价吗?”
“依我说,您别等了。毛主席教导我们,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有这么孝敬的孩子,现代化的生活,先享受了再说。”我建议,“我感觉两厢高尔不错。”他又跟我去看高尔。高尔的模特小姐也比伊兰特的丰满漂亮。于是我俩分工,他看车,我看模特儿。他头探进驾驶室,摸着真皮座椅,又拍拍方向盘,收回脑袋大声感慨。
“说什么?”我问。弯眉毛大眼睛的模特小姐正冲我笑呢,使人想起唐诗:回眸一笑百媚生。高工趴到我耳朵上说:
“真是三十年河东转河西!我忽然想起什么事来了,你猜?——自行车。我参加工作后买第一辆自行车,费老鼻子劲了!一家人攒的钱都给我了,还托人四处找自行车供应券。那年头,买擦屁股纸都要票证儿。”
“是呀。”我回过神来。“你想过有一天会开着轿车逛大马路吗?改革开放好吧?!”我像逗小孩儿似的,逗他开心。
“那是,那是!”
在一团团看车购车的人群里,我突然发现了一熟人。就打断感慨万千喋喋不休的高工的话头:“我要去WC。”他问,什么?“厕所,厕所。”高工啊了声,连忙说:“好,好,你请便。”
我随着一伙人跟过来。那熟人虽戴着墨镜,高大的身躯还是鹤立鸡群,很容易就能认出他。身边是个身材窈窕的女子,也架了副黑眼镜,很亲热地挽着他。这女人我也好像在哪儿见过。两个人来到一辆白色带天窗的丰田RAV4车前。女孩子惊喜地围着车转了一圈,又上车坐了坐。下车对男人说些什么。我忽然想起来了,她出现在我替别人珍藏的照片上!
男人点点头。不等车模小姐招呼,一个挂胸牌的男青年冒出来,极热情地接待他们。我也上前,听车商介绍这款车,什么四轮驱动,1997毫升的排量,加速快:从零加到一百迈只需十秒,动力释放感强,弯道行驶无摇摆感……说得听众无不心动。女孩子便要试车。我尾随着他们出了大厅。销售商陪女孩子钻进一辆丰田RAV4,车轰地发动起来,果然声音清爽有力。
手机响了,我一看,是陈娇的。感觉生活太富有戏剧性了。
“师哥,你在哪儿?”
“看车展呢。有事吗?”
“没事就不能找你吗?”她反问我,有点撒娇的意思。
“当然,当然。你身体好了吗?”
“没事了。要不是教练请假,我今天就要去的。车展好看吗?我也想去看。”
“怎么说呢,没什么意思。和往年一样,漂亮的车,漂亮的模特。香车美女那一套。”
“师哥,要是你做车模,我一定去捧场。”
我呵呵笑起来:“为了实现这个宏伟目标,我马上去健美俱乐部报名。”
“好了,说正事。上次请你保存的照片,还有吧?”
“我想卖给画报社来,人家嫌你老公不够帅。”
“他是够难看的,——你晚上方便吗?我想请你吃饭。”


36香车美女热闹看(2)
“顺便把照片还你?”
她咯咯笑,表示认可。
远远的那辆白色丰田运动车往回开了。转眼间,女孩子笑容满面地下了车,看来对试车效果很满意。
“华总在忙什么?”
“不在家,估计找情人去了。”
“怎么,你还没和他摊牌啊?”
“摊了。目前我们俩是和平共处,互不干涉。”
“就是说,你也找情人了?”
她沉默片刻:“不找怎么办,你又不爱我。”
“找的谁呀?我好妒忌他!”
“算了吧,你!看上回把你吓的!”她笑着埋怨,又问,“哎,看中什么车了?”
“一辆丰田RAV4。”
“丰田车啊,豪华吗?”
“属于SUV,目前最流行的车型。”
“什么SUV,上大学时我英语就不太好。考艺院五十分就过关了。”
“是英文Sports utility vehicles的缩写,即运动型多功能车,是一种轿车加吉普的新型车。上世纪八十年代,美国克莱斯勒公司诞生了第一辆切诺基,揭开了SUV的新纪元。不久福特公司的探险者把SUV推广到全球。这种车在欧美非常流行,能占到总量的四分之一。其特点是动力强,越野性好,宽敞舒适。既适合城市,又适合郊野。”
“师哥,我真佩服你知识渊博,国内国外的全能转一套儿。”
“嘿嘿,我也是才看了资料,现学现卖。不用盲目崇拜。”
“你说得我都心痒了,SUV!”
“车是相当好,价钱也不错。”
“多少钱?什么,三十四万啊!你打算买?真牛啊!”
“我有这个五年规划。”我和她开玩笑,一停忍不住说,“不过,我瞧见一老板,当场给他的小蜜挑了辆。正试车呢。”
“老板,哪个老板?”她听出我话里有话,警觉起来。
“你来了不就知道了吗?”
“是华总。这个混蛋!我找他!”
“你们不是互不干涉了吗?”
“那要分什么事儿,我还没有丰田R什么车来。”
“等等,我向你强烈推荐七十万的沃尔沃XC90,一定要在气势上盖过她。”
电话断了。我乐得大笑,估计她老公的手机马上就会响起来。我也不十分清楚为什么要恶作剧。我承认这里面有同情陈娇的成分,但也不完全是。或许还因为我讨厌华总。从上回见他,目睹到他那副脚踏黑白二道傲慢自负的样子,就已经烦他了,何况他还干了一屁股的坏事。
一会儿,那男人——华总果然接手机了。他脸色立即从微笑变得狰狞,嘴里分辩着什么。他收了手机,对女孩子说了几句,女孩子立即像点了捻子的爆竹炸起来,冲他嚷嚷着,接着头也不回地跑了。那男人腆着大肚子一摇一摆在后面追她。正好有几个来看车展的男女从身边走过,我急忙混进去,躲过华总的视线。而后望着那一前一后不时闪现的背影感叹:
“唉,一妻一妾,容易吗!”
37


37浴室歌声(1)
大吊灯照着华总青冷的脸。十点多了,陈娇还没回来。烟缸里烟头已垒成金字塔。一个小时前,儿子下楼,爬到他身上,想和他玩,叫他一巴掌打哭了。于是儿子骂道:“爸爸史瑞克,大灰狼!”宋姐赶紧把他抱上楼了。
宋姐打着呵欠下楼来,看见满溢冒尖的烟缸,想去倒掉,叫他一把扯住。宋姐吓了一跳。她来华家四年多了,华总从来没正眼看过她,今儿这是怎么了?华总把她拉到沙发上,大手探进她的裙子,粗鲁地摸着。她不敢动,也不敢喊,只小声央求说:
“华总,别这样,别这样!”
“女人都是浪货,浪货!”他恶狠狠地嚷。手指蛇似的钻进宋姐的内裤。她又疼又羞,眼泪都滚出来了:“求你了,华总!”幸好这时门铃响了,华总一惊,抽了手。保姆赶快去开门。
陈娇一脸红晕地进家来,一上一下地踢落高跟脚。宋姐接过她的包。陈娇说,放楼上去。保姆庆幸女主人没看出异常,赶紧上楼了。陈娇转到华总侧面的沙发前,一屁股坐下,把腿架在茶几上。她穿了件冰粉色抹胸晚装裙,一侧开着叉,雪白的大腿暴露无遗。
“梁总是明天走吧?”华总搭讪。他是明知故问——梁总白天跟他通过电话,说接到周老板的指令,让他明天去北京银监会等部门公干,大约一周回来。
“明儿早上八点的飞机。你这人真不像话,连个送行饭也不安排。”
“你请了,不就代表了吗?——喝酒了?”
“喝了。告诉你华总,这顿饭是我买的单。”
“不光是请吃饭,还请睡觉了吧?”
“没错。光吃饭什么劲儿。”
“你是个婊子!”华总起身,笑嘻嘻地附在陈娇耳边说。
“你老婆是婊子,你光彩吗?”
华总一下子被问住了,恶狠狠地骂了声“操!”陈娇不理他,打开电视,用遥控器把台换来换去的。也是冤家路窄,赶上“车行天地间”重播,一下子又见到了陶子的光辉形象。
“瞧瞧,你的小情人。我怎么看着变形了,捧着话筒跟捧着男人那玩意儿似的;两腿分这么开。骚货,还不知叫几个男人上过来!”
“不许你骂她!”华总反击。“你也够骚的,刚才和梁总在床上也没闲着吧?”
“哟,这还没结婚呢,就护上了!”
华总做了个篮球比赛的暂停手势,说:
“好了,陈娇,我跟你说件正经事。”
“你还有正经事?”
“陶子怀孕了。”
“是你的种吗?”
“这是我的事。”华总说。“我本来只是想和她玩玩儿的,看来这回是甩不掉了。咱们谈谈吧。我的意思是这房子归你,另外再给你一百万。你要是觉得少,咱们再商量,增加点儿。”
“一百万?你打发叫花子呢。我要六百万!”
“你原先只提过五百万,怎么加码了?
“因为我看着你恶心,你要赔偿我的精神损失费。”
“狗屁精神损失费!”华总振振有词。“咱们有过口头协议,扯平了,相互不干涉内政。你凭什么要六百万?我希望好搭好散。真的打官司,我也奉陪:我就说你和姓梁的上床,你是过错方,你一分钱也拿不到。”
“华总,你太小看我了。你以为你那天把照片底片都烧了,罪证毁灭了?呸,告诉你,我还留了一手。我把最原始的一套,存朋友那儿了,昨天我又拿回来了。你说我和梁总上床,一,你没有证据;二,就是你拍了照片录了音,我也不怕,我就说是你让我干的。”她越说越气:
“华威,你真是太卑鄙了!不是你让我和梁总继续来往,好替你说好话,让你发大财的吗?”她摔了电视遥控器。
两口子在楼下客厅大吵大闹,吓着孩子了,楼上传来儿子的哭声和保姆的哄劝声。
“你跟老子玩这套?”华总压低嗓门。“要不是看在贝贝面上,我立马杀了你!”
“姓华的,你再不老实,我就对梁总把你的老底兜出来。——你和陶小姐的照片,梁总欣赏过了。你和黑社会勾结,让车撞记者,以为我不知道?你这种人品,人家香港老板能看上你,还给你投钱?投个屁!”
华总气得摔门而去,开车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跑。想想这段日子真是不顺,红金驾校被整顿,虽说现在关系已疏通,下个月又能恢复招生,但名声坏了,不知下一步还有没有愿者上钩。老婆上了人家的床,自己打落了牙只能往肚里咽。陶子又缠上了自己,拿出化验单子说自己怀孕了。想离婚,陈娇又掌握着自己搞第三者的证据,法庭上肯定沾不了光,割他五百万也不是不可能。几天前,他就让老侯联系某大学的周易大师,想让高人指点迷津。可人家忙得很,天南海北地出去算命,不知哪天回来。他拿起手机,正要问问老侯有无大师的确切行踪,老侯把电话打过来了,说已和崔大师联系上了,明天可以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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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浴室歌声(2)
这可能是近期唯一的好消息了。华总微微松了口气,开车去省懋大厦。他的投资公司在三十八层租有办公室和客房。他进了寂静的房间,呆坐了片刻,又试着给一个人打电话。铃声响了足有一分钟,对方也不接。他只好放下话筒去洗澡。正洗着,电话铃响了,湿手抓起卫生间墙上的分机,想不到竟是陶子。他惊喜异常,问,宝贝你不生气了?陶子说,不生气才怪呢!他急忙表白:
“其实那车我肯定给你买。我只是怕她真的跑过去,闹起来,大家脸上都不好看。不就三十多万嘛,小菜一碟!”
“行了,我才不在乎那辆破车。我感觉跟你在一起没有安全感,很累很累,比电梯坏了爬九楼还累!——告诉我你的生日。”
“四月六号。”他嬉皮笑脸道。“干吗,打算给老公过生日啊?明年吧,今年是没戏了。”
“做梦吧!我查查你是什么星座,咱们在一起还有没有缘。有缘就继续来往,无缘干脆分手,这不明不白的日子我是过够了。”
华总笑道:“怎么能信那玩意儿。告诉你吧,我请到了一位国学大师,姓崔,精通周易。明天见面。咱们请他来一卦好吧?”
“周易,能灵吗?”
“我给你举个例子:我有个朋友,前年春天生意不太顺,请了崔大师;大师给他占了一卦,说生意会慢慢好的,不必着急。又交代他最近不要坐飞机。我那朋友半信半疑的。五月份,有桩生意,去北京。他听大师话,老老实实乘火车。可到了北京,又要去大连。他嫌坐火车麻烦,上飞机。你猜怎么着?”
“不用说了,那场空难我知道。真的吗,怎么像天方夜谭?”
“绝对真实!像趴在奶牛肚皮上咂奶,绝对没羼水!”
“那你告诉我大师叫什么,住哪儿。——眼下骗子多了,我可不想让人家哄骗你。”
华总听了心里暖融融的,说了名字。至于住哪儿,不很清楚,因为是老侯具体联系的。不过他肯定地说人家是实实在在的国学大师。
“那就好,明天请他占一卦。”
华总感觉她好像有点儿消气了,乘机道:“宝贝,能过来陪我吗?明天咱们一起见大师好不好?”
陶子沉静片刻说:“好吧,我也想当面听听大师怎么说咱们,省得有人篡改。不过,我要晚一点到——我妈家里有点儿事。”
“好,好!再晚也没关系。”华总忙道。“我正洗澡呢,床上等你。”
放下电话,华总喉咙痒痒,啊啊地调了几嗓子想唱歌。可他会唱什么呢?想来想去,只是卡拉OK包房里熏练出来的只言片语。那也唱,高兴嘛!“花花世界,鸳鸯蝴蝶,啷哩个啷哩啷……” 他唱。“绿水青山哎,带笑颜……”他唱。他自己一直紧绷着弦,在生意伙伴面前、老婆面前、情人面前……这会儿他松弛了,才会如此快乐。在浴室里,人人都是帕瓦罗蒂。他沉浸在自己制造的美妙意境中,突然感觉那长长的回音,像是另外一个人发出的。就噤了声,莫名其妙地想哭。起初还觉得可笑:又不是小孩子了!不曾想眼泪像坏了阀门的水管子。他无法控制,索性蹲下来,抱着自己的膝盖,混着哗哗的喷头热水声,大哭。那光景,感觉自己够累,够惨,够可怜的。
尽情哭了一阵,觉得心里舒畅多了,就关了喷头,拿大浴巾擦水淋淋的身体。随着身体的干燥,感觉那根无形的弦又慢慢绷紧。等到外间传来手机声,那弦彻底绷直了,一下子把他拉回到现实世界。
电话竟然是梁总打来的。梁总问,华总,方便吗?他说方便,我一个人在酒店。
梁总哦了声,冒出一句:“对不起!”
华总心里一动,说:“陈娇都告诉我了,五年前的事。应该我说这句话。”梁总感慨地笑笑:“不过,我还是要感谢你。当年你不把我逼走,我哪会有今天?可能还是个打工仔,整天要看老板的脸色,过提心吊胆的日子。”
华总难堪地沉默着,终于想起话:“唉,都是过去的事了,就让它过去吧。如今我的命运可掌握在你手里了,你能让我发达,也能让我完蛋。”
“不,华总,你错了。自己的命运还是掌握在自己手里。”
又是沉默。一会儿,华总赔小心地说:“要不你休息吧?明天还要早起。我已安排曾副总和老侯六点准时到酒店,送你去机场。”
“好,再见。”梁总好像有些疲惫,哑了嗓音说,收线。
“妈的!”华总在房间里来回兜圈子。想着姓梁的刚和自己的老婆约会亲热了,又打电话安抚受伤害的老公,自己竟然说什么“对不起”!气了一阵,又想开了:没错,是自己抢了人家的女友。正像老话说的,有来有往,一还一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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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浴室歌声(3)
陶子快十二点时按响了门铃。华总开门见她喜气洋洋的,心情一下子轻松了,搂住就要亲嘴儿。陶子推他说:
“一嘴臭烟味儿,刷牙去!”
华总像个听话的孩子进卫生间刷牙,陶子也脱衣洗澡。正用喷头冲得舒服时,帘子掀开了,华总赤裸裸地跳进浴池。她嗔:“你干吗?不是洗过了吗?”华总抱住她:
“宝贝,我想再陪你洗一次。”
“给我涂浴液吧,后面我够不着。”
“是,老婆。”华总笨拙地往她背上抹那滑溜溜的东西,而后揉出雪白丰富的泡沫。当一只大手从屁股揉到她柔润的两腿间,陶子身子发软,发出低沉的呻吟声。华总也是风月老手,索性揉个不停。陶子再也受不了,转过身,见华总那东西已翘起来,笑道:
“好大的麦克风!”
“归你了,主持人!”
陶子一把握住……华总还是头一回在浴缸里和情人莋爱,兴奋得像小孩子放学没作业。
38


38崔大师细说卦象(1)
早上七点多,华总睡得正香,电话铃突然响了。华总一接,原来是酒店的“叫醒服务”。华总才要光火,陶子却睁开眼说,是我让叫的。台里有事。
她光着身子跳下床:“我的乳罩呢?”
华总上上下下欣赏着她:“九点钟老侯会接大师过来。”
“不等了,台长找我有事。”
“台长男的女的?”
“吃哪门子醋!”
华总笑:“那你相信我,不怕我篡改大师的话?”
陶子白他一眼:“谅你不敢。我查过星座了:你是四月份生人,属白羊座;我大冬天生的,是猎手座。百分百的相配!”
“那是,正好降服我。”华总嘟噜着,摸电话问老侯在哪儿。老侯说送梁总刚回来。华总吩咐他开车送陶小姐去台里上班,接着去学校接崔大师。
刚过九点,门铃响了。华总开门,老侯引一位面色红润的老者进来。此人花白长发遮面盖耳,穿中式对襟盘扣红绸衣、黑宽脚裤,混着学究气、妖邪气和仙风道骨。左腋下夹了个名牌黑皮包,又添几分老板气。老侯介绍说:
“华总,这是崔大师。”
华总忙双手握着对方干瘦白皙的手:“久仰,久仰!今天就有劳大师了!”
大师一屁股坐在沙发椅上,道:“没关系,别说本市,海南我去了,深圳我去了,西藏,我也去了,还有乌鲁木齐。这么说吧,全国除了台湾我都去了。”
“香港你也去了?”
“那是。去年李嘉诚——”
华总呼吸都屏住了。
“李嘉诚——的小儿子叫李什么来,请我去的。我为他合了一下阴阳,不是太好。我给他化解了。咱中国的周易为什么比西方的占星术先进?就是因为它是可变化的。无极生太极,太极生阴阳,阴阳生四相,四相生八卦,讲的就是变化。明白吗?话扯回来:我在香港,对小李子说,今年下半年——就是去年下半年——防火防盗。什么是盗知道吗?我是指绑票。果然至今生意兴隆,人也平平安安的。小李子一次就付我三十八万港币,千恩万谢地送我到澳门去了。去澳门干吗,何厚铧他表弟请我去的啊!……不过,咱们是乡亲,是朋友嘛,钱多少不计,只要心诚。”
“那是那是!”华总激动得脸通红,像越冬的柿子,双手小学徒一样在衣襟上搓着。
大师从包里拿出一个油亮的小竹筒,让华总伸手,哗啦倒出三枚康熙通宝方孔铜钱。有一枚滚到地毯上。华总哎呀一声,急忙上前,半跪着拾了起来。
“你合掌,摇一摇……”大师交代着。华总把铜钱合在掌心,铜的清凉渗入皮肤,浑身激灵一下。想到自己的命运就和这三枚凉森森的古钱联系在一起,从心底冒出敬畏,头皮有些发麻。先闭目祈祷了一番,才开始摇晃。心里数了六下,取顺达之意,把铜钱抛到小桌上。大师取出笔和纸,拨着三枚铜钱看朝上的是字还是花纹,同时记下卦爻。如此,华总摇了六次。大师记完卦象,脸色突变,长久不语。
华总心里忐忑得不行,小心翼翼道:“大师,我摇了个什么卦?”
大师叹口气:“不是很好。你瞧——”他指着卦象让华总看。华总看到自下而上是:两短、一长、两短、一长、两短、两短,共六条线。华总不解。大师解释说:
“这是困卦。判语有四句,你听好了:席多针刺,不可以卧,为身作累,动而有过。这是不是挺符合你现在的处境?”
华总佩服得五体投地:“对呀,对呀,家里那老婆子像烂了边的席子,见我就扎。累呀,真是累,一做事就出错。简直是绝了,绝了!太神奇了!”夸了一番,脸色骤然灰暗。“大师,我还有救吗?”
“有,有。华总吉人天相,怎么会没救呢。”
“真的?”
“我一开始就讲过,周易的神奇之处就在于变化。现在你听我仔细讲:你这卦虽是个困卦,幸好不是静卦——静卦就是基本的卦象——你摇出来的爻画有老阴老阳,可以变卦。何谓老?何谓少?举例说:三枚钱都是带花纹的背面朝上称为老阳,只有一钱背面朝上的称少阳;三枚钱都是带字的正面朝上叫老阴,一钱字面朝上的叫少阴。易林讲的是‘少定老变’。即少阴少阳不变,老阴老阳变。你刚才摇出的卦,二爻、五爻是老阳,六爻是老阴,分别要变成相反的爻画,这样一来……”
“怎么了?”华总迫不及待地问。
“你的卦象就成了困卦里的好卦:观卦。”
华总长长地出了口气,摇着大师的手:“谢谢,谢谢!”
“你听好了,这观卦的判语也是四句话:拨云见日,登高望遐。桃之夭夭,婚悦宜家。”
“请大师明讲。”


38崔大师细说卦象(2)
“翻译过来就是,尽管你眼下有不顺心的事,但可以过去,拨云见日嘛!使你登高望远,事业发达。不过有个先决条件——对了,你有没有一个要好的女朋友姓陶,很漂亮?——你要娶这个桃花一样的艳丽女子。跟她结婚,保你家庭欢乐,诸事和顺。”
“姓陶?太神奇了!我女朋友就叫陶子。大师,我真服了你了!”华总激动得抓住崔大师的手直晃。“不过……”他又有些迟疑。
“不过什么,有话尽管讲。”
“我女朋友她其实姓邓。父母离异后,她随母亲的姓,才改叫陶子的。”
大师呵呵笑起来:“那就更对了!古语中‘邓’字通‘桃’,桃即是邓。华总听说过夸父追日的故事吧?”
华总怕被大师瞧不起,忙说:“知道,知道。贝贝的小人书上就有。”崔大师便摇头晃脑地背诵起古文来:“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北饮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又解释:“邓林就是桃林,这是《山海经》上的故事。”
华总听得心服口服,与崔大师拥抱。大师拍拍他的背:“没的说,华总,天意啊!”
忽然有声音冒出来,是个甜美的女声:“大师,接电话儿。大师,接电话儿……”华总吓了一跳,忙松开崔大师,心想莫非大师带了位隐形小蜜或女保镖?大师笑微微从黑皮包里摸出一枚小巧精致的手机,不说“喂”而是“昂”。果然气势非凡!听对方说话,回了句:“昂!”起身拱手道:
“华总,告辞了。省政协齐秘书长他老岳父要请我去看卦。”
“我派老侯送送你。”
“不用,有人接。车子已到楼下了。”
“好,好,多谢了!——老侯。”
老侯赶紧拿出一个事先准备好的装钱的大信封,递给大师。大师看也没看,塞进黑皮包里,夹着出门了。大师前脚走,华总陡然想起一桩重要事儿,追到电梯口:
“大师,还有一事相告,请指示:我那老婆,她死活不离婚;要离,就向我漫天要价。怎么办?”
大师不吭声儿,等电梯来了,踏进去,电梯门徐徐关闭,就要合拢的瞬间,才吐出几个字: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华总回到房间里,琢磨着大师的话。又喜又忧:喜的是,跟陶子结合,会给他带来好运气;忧的是如何“了断”陈娇。现今陈娇仍拿着他和陶子在一起的证据,还威胁要把自己的所作所为告诉梁总。那样一来,自己的投资公司彻底完蛋,做大老板的梦也随之破灭。正想着,陶子打来电话,问大师说什么了。他笑道:
“宝贝,大师说你是桃花;娶了你,会给我带来好运,挡都挡不住。你过来,咱们庆祝一下吧!”
陶子那头也咯咯笑,说:“晚上吧,我正忙着编片子呢。”
老侯一旁听着,偷着乐。心里说,废话!昨天晚上陶子找他,打听大师的住处和电话,估计送礼去了。他不说陶小姐是桃花才怪哩!今儿早上他开车送陶小姐去电视台时,随手就给了他一张家乐福的消费卡,说是关系单位送的,上面有一千元。他知道有酬谢他的意思。陶小姐出手真大方,以前也送了他好几回礼物了,什么好烟呀,进口剃须刀之类。比陈娇可强多了!
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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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佳丽出征(1)
一大早来驾校,见段教练先到了。只隔了一日,他改观不小:黑额头上并排贴着两张创可贴,独坐树下闷头抽烟。今天罗佳、陈娇也来了,人员齐整,正聚成一团说笑呢。我过去就说:“可惜呀,可惜!”众人问什么可惜。我说:
“教练呀!你们瞧他额头,只差一个创可贴,就成名牌车了。”
胖子笨,问什么意思。嘉园已笑开了,说我真损。陈娇同情葛咏,告诉他如果三张创可贴连在一起,很像别克车的车徽。
就开始议论教练的头怎么破的。有人说他走路喜欢低头,可能是撞墙了,也有猜叫老婆抓的。高工很有经验地否定:“不对不对!女人抓怎么着也要抓在脸上,伤痕长长的,还不是一道。”众人都笑,说高工肯定经常遭嫂子抓。高工淡淡一笑:“这辈子她就别想再抓我了。”大伙儿不依,叫他坦白抓过几回、什么原因。高工抽身:
“我去问问教练怎么回事。省得你们转移斗争大方向。”
高工过去,给教练递烟。两人抽着烟说了几句话。看旁边小唐教练的学员上车练九项了,我们也开始练。陈娇因休了两天“病假”,嚷着缺课了,让她先上了车。她上车就冲我叫:“师哥,你来教我好不好?”我就瞅教练。教练掐了烟,阴沉着脸过来给陈娇补课,教她侧方停车、直角拐弯这一套。
高工踅回来。嘉园问他结果,高工摆摆手:“他说洗澡滑了脚,磕的。我不信。你们信吗?”我们异口同声地说:“傻瓜才信!”说完都哈哈笑。
我也不清楚,为什么大伙儿对教练头上的创可贴那么感兴趣。也许平时受他的欺负太多了,今天见他挂了彩,都幸灾乐祸。一上午练车都很兴奋,仿佛杨各庄的农民推翻了黄世仁。不过“黄世仁”很不高兴,天上风和日丽,教练一脸阴霾。
到了中午就餐时间,众人打了饭,聚在一起吃。我四下扫了一眼:
“咦,段教练呢?他不会因为这么点小挫折就绝食吧?”
大伙儿也奇怪怎么不见他的影子。不过结论一致,他肯定受到比较大的打击才如此消沉。因为教练一上午说的话,不如往日他一分钟说得多,而且破天荒地没有训人。我瞅见小唐教练在邻桌上吃饭,就提议:“哎,谁过去问问小唐,他们不是住一个大院吗?没准儿知道原因。”高工说:“我去。上午没完成同志们交的任务,得到个假情报……”葛胖子阻止:
“老高你安生吃吧,他肯定不会告诉你。我的意思叫美女上。”
这么一说,三个女子都瞅他。胖子小眼睛聚着光在陈娇、嘉园和罗佳身上转了一圈,又圆滑地问我:
“嗨,记者,咱们派哪位佳丽完成这光荣而艰巨的任务?这点儿小事不值得派一支大部队吧?”
我思忖一下表态:“还是发扬我党的民主集中制比较好。你们三个谁报名啊?随后群众评议,最后由组织决定。”
陈娇看了一眼嘉园,又瞟一眼罗佳,言不由衷地说:“你们俩谁都行。”她俩也谦让,说让陈娇上。我忽然觉得好玩,看来任务倒是次要的了,谁是美女才最打紧。想想当年赫拉、雅典娜和阿佛洛狄忒,为争夺象征最美者的金苹果,“花拳绣腿”,明争暗斗,并不惜引发长达十年的特洛伊大战,也完全可以理解。眼看着小唐教练已经在喝碗底的菜汁了,时间又不容我们先来一场选美比赛,这时就显出生姜还是老的辣了。高工开口,一句话说到点子上:
“依我看,你们三个都是大美女。石头剪子布吧!”
猜拳的结果是嘉园胜出。看样子她不想胜的,懒洋洋地伸手,两次还都是“石头”。结果却以不变应万变,赢了。出征前,我们一一同她握手。女人们说:“好嫉妒你呀!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她淡淡地笑。男人们则祝她马到成功。我特地交代:“最多只许抛三个媚眼啊!——既要完成任务,又要保存实力。”嘉园瞪我一眼:“去你的!”而后煞有介事地告别:
“战友们,你们就等着我胜利的消息吧!”
嘉园半分钟后就抵达战场——小唐教练的饭桌。她坐下来冲唐教练笑着说什么,我们听不见,但小唐笑逐颜开,嘴咧得像初七的月亮,众人都看得分明。一会儿嘉园就凯旋而归。大伙儿围上问她,她不仅没有获胜的喜悦,反而一脸忧愁:
“同志们,不是什么好消息。以后咱们的日子更难过了。”
“什么事呀?快说说!”
“你们都听好了。”嘉园压低声。“教练的头是叫他儿子砸的!”
“啊?为什么?”
“小唐教练说,他儿子快三十了,交了个女朋友,想结婚,没有房,就向当爸的要钱交首付,想按揭买房。他家里没多少钱,交不起。爷俩就吵起来了。他先动手打了儿子,儿子也是急了,摸烟缸砸了他。闹得可大了,一幢楼的人都听见了!”


39佳丽出征(2)
大伙儿都叹息起来。是呀,段教练闹家事,心情会更恶劣。今天不过是暴风雨前的沉默,以后还不知怎么收拾我们呢。
一下午,还算平安地过去了。教练只训了葛咏两句。他练车一直都很慢,仿佛钝刀子割肉。我们都不忍心看,连陈娇都恨不能抢方向盘替他。他今天更慢,教练车像大病初愈的老牛,在场地上蠕动。过限宽门也加不上速。教练实在看不下去了,问他几天没吃饭了,过限宽门必须加到二十迈,速度慢就判零分。葛咏只傻笑。
下午陈娇收车后,招呼罗佳跟她走,说要先请她洗桑拿,然后去吃饭。罗佳推辞说男朋友的父亲病了,要去医院探视,婉拒了。可当天晚上,我与同事聚餐,饭后溜达经过一个网吧,无意间往大玻璃窗里一瞅,见罗佳戴着耳机坐在一台电脑前,不知在玩什么。
40


40目击者语(1)
今天嘉园又打电话请假。她最近三天两头请假,说公司有事,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故意躲我,或者躲心情恶劣的教练。教练就安排罗佳休息,带高工、胖子、陈娇和我上路。教练头上的创可贴只剩下一片了,好像爆竹的捻子越来越短。不知哪会儿他就会逮住我们中哪个倒霉鬼爆发起来,于是个个小心翼翼,尽量不出错。他呢,表情麻木,一副心灰意冷的样子。看来儿子对他的打击不仅重大,而且影响深远。
出了城市,开上一阵,来到湖边的沙土路上。有时密密麻麻的树会把近处的水面遮住。过去树林,岸边和缓坡上出现一些茂密的灌木丛。再走,又是高大的乔木了。除了常见的榆槐,还有海桐、大叶合欢、银桦等等。间或是山茱萸小乔木,果实殷红。高高低低的绿色交替着,还有多彩的野花:白的是野菊,醉鱼草开着穗状的紫花;酢浆草处在两个花期之间,但那三角形的紫红叶子倒也赏心悦目。
今天要练一天路,中午没回驾校,在路边一个农家小店吃了饭。店家是个四十来岁的妇女,面色红润干净利索。她做的凉拌山野菜、烧土鸡,还有新鲜的草鱼,油炸了香喷喷的,都很合口儿。陈娇夸:“比在大饭店吃得还舒服。”葛胖子打着饱嗝:“好!要是再来几瓶啤酒就更爽了!”店家当真了,问上几瓶酒。教练瞪胖子一眼。胖子忙说:
“今儿不要了。——其实喝几口也无妨,教练也可以教教我们怎么酒后驾车。”
“你要是不想活了,赶紧跳湖去。学酒后驾车?!”训得葛咏面红耳赤。我们都不同情胖子,说:“活该!”
吃了饭,高工递我一支烟。几个背书包的农村少年耸肩晃胯地骑着自行车,大声说笑着,从面前经过,吸引了我们的视线。高工目送他们远去。左前方的田野上有片红瓦房,遥遥地传来铃声,那儿应当是学校吧?高工开始揉眼睛,仿佛进了沙子似的。
“怎么了,高工?想起什么来了?”我问。
“我想起自己小时候的事了。我在乡下读初中时,学校离家有十几里路,来回都是步行。班里只有少数村干部的孩子骑自行车。有个女孩子,是大队会计的女儿,她有辆飞鸽车。放学路上,有时会碰上她,她就停下来,让我骑车带她。她喜欢穿件红褂子,辫子长长的。我骑得很快,她就搂紧我的腰,大辫子和红衣裳随风飘起来……”
“哇,好浪漫啊!”陈娇开始起哄。
“浪漫得要命!可惜时间不长,她爹知道了,不让她和我来往了。”他沉默了一阵。“有时候,我一个人慢慢地回家,太阳快落山了。我踩着自己的影子走,路显得格外长。你们知道我那时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吗?我想长大了做个拖拉机手,在公路上开,身边坐着她。”
几个人都笑起来。胖子问:
“高工,你们后来成了吗?”
“不可能的事。她中学毕业,才十八岁家里就做主,让她嫁给本村一个参军的青年。后来听说那人当排长了。”
“高工,拿了证赶紧买车,去乡下转,让你的初恋情人瞧瞧。”
“我真想开着车去找她。我知道她也喜欢我,她是被迫嫁人的。”
“那大嫂子怎么办?”我问。
“她不在了——去年的事。”
“哦,真是太遗憾了!”我吃了一惊。想起昨天大伙儿还开他的玩笑,说嫂子抓他脸,他回的那句意味深长的话。我们竟然都没有细想。
“我难过了一阵子,也没办法。日子还得过啊!孩子不在身边,所以我出来学车,想拿了证儿开车出去,全国各地旅行。”
高工坐在路边一块石头上,不再说话。也许他还在回首往事,甘苦岁月里的恩怨、浪漫与遗憾,曾有过的相濡以沫和感动……或许,他在憧憬不久后的远行:通向草原深处的路,远处是皑皑雪山,路边有大片白云般游动的羊群,牧女唱着动听的歌儿;或者去红瓦绿树的海滨城市,坐拥细沙碧浪,看落日熔金,海上明月共潮生……
饭后歇了一阵子,重新上路。因临近考试,教练要求学员都要按路考的规矩来,把他当考官,上车前打报告。还是排陈娇头一个上车。她抓着车门拉手,隔着车窗,结结巴巴说:
“报、报告考官,学员陈娇,请求上、上床!”
众人哄地笑了。陈娇自己也咯咯笑个不停,脸儿红成鸡冠花。段教练起初还板着脸,后来实在憋不住了,阴了这么多天的脸,终于云破日出,扑哧笑了:
“同意上床。——不过这床小了点,只能委屈你了。”
陈娇起步后,老是忘了关转向灯。正好我坐在她背后,就小声提示她:“关灯。”前头有人摇摇晃晃骑自行车,见她两手抓紧方向盘,紧张了,就提醒她:“鸣笛。”段教练瞅瞅我,没放声。胖子捅我一把。我知道他什么意思,只笑笑。我才不管教练怎么想呢,我这么做不光是帮陈娇,也是为了大家都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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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目击者语(2)
四个人轮换上阵。车沿着湖滨往前,再往前。飞驰在还算平坦的乡村路上,树丛、草坡、果园、农家……迎面扑来。远离城市繁扰真好!真想一直这样开下去,开到陶渊明的世外桃源。
天色渐晚,教练下令返城。逢高工开车,他脸上雾一般地弥漫着伤感。我则贪婪地望着路边一掠而过的绿色和宁静。不用多久,我们又将回到城市去,回到我们厌恶的又无法摆脱的喧嚣中……
今天高工没来,一问教练才知道他生病住院了。一天都在练九项。胖子单位有事儿,吃罢午饭就提前离场了。下午快收车时,罗佳提议道,咱们去看看高老师吧?他这人可好了,常把他的时间让给我练。猛地不来,还真有点儿想他呢。我说,好啊,我也这么想。又和嘉园通电话,约她看高工。她答应了。陈娇也去。老侯到点来接她,我们几个就上了她的车。
车开了不大一会儿,陈娇手机响了,听声音是华总打来的。她冷着脸问:“什么事儿?——请我吃饭?今儿日头从西边出了?我有事,看病号。谁?管得着吗?……行,行,看完再说。”快到医院时,又接到一个电话,她声音一下子甜得像小蜜瓜:“是你呀!怎么才想起来和人家打电话呀!”跟接老公的电话,一边海水一边火焰,对比强烈。不过守着我与罗佳,她说话大概不方便,就哼哼哈哈的。几分钟后,说我一会儿给你打过去吧。白痴都会明白,陈娇同这人关系暧昧。车到市立第三医院,都下了车,陈娇却说家里有事,不去看高工了。
也不好勉强她,就和罗佳去店里买了一篮水果,进医院。路上罗佳哼一声说:“什么有事,没准儿会情人去了。”我吃惊:“你怎么知道?”她说:“凑巧儿发现的。哄你是狗狗!”我分析:“我也感觉陈娇和这人关系不一般。不过,她不像是去约会。因为我听到她问对方,天气怎么样?看来那人在外地。”
“也许吧。不过我肯定那男的是她情人,她急着避开咱们跟他煲电话粥——你以后别对陈娇那么好。这种女人,哼!”
寻着高工的病房,嘉园已到了。桌上一个花篮,盛开的玫瑰、百合、康乃馨,给简陋的病室增添了生气。为了叫病床上的高工坐得更舒服一些,嘉园正弯腰摇高床头,更突出了她的腰细臀丰,曲线迷人。一屋子的病员和陪诊的男人都瞅她。嘉园转身瞧见我们,笑道:“你们迟到了,罚站!”床前也只有一个方凳,谁坐也不是,我们就站着和高工说话。罗佳说:
“高老师,乔哥有远见,给你买了水果,说嘉园姐准会买花。你说他俩是不是心有灵犀呀?”
高工慈祥地笑着,看了我,看嘉园。倒把嘉园弄得有点儿不好意思,飞红了脸。我问高工怎么突然就病了。高工说可能是这些天累的,血压有点上升。毕竟年纪不饶人,用上药歇两天就好了。
随意聊着天,不知怎么就说起今天报上登的一件寻找目击者的报道了:一位老人昨晚九时许横穿澳门路时被撞,肇事车逃逸。老人的子女希望目击者提供线索。嘉园感叹说,眼下人真是不行,这跟一个社会的文明程度有关。在欧美就很少会有这事,别说是撞人,就是撞了一只猫、一条狗,都会停下车来救助。我和罗佳也有同感。
“这倒使我想起一件事来,”高工说。“我就当过一回目击者。”
“真的呀?”罗佳问。“不会是昨天晚上吧?”
高工开始回忆:
“那是五年前的事了。那天晚上,下着小雨,我加完班离开单位。因雨天计程车不好拦,再说只有几站路,就打着伞步行回家。路过长江路口时,忽听到嘭一声响,回头看,一辆飞驰的白轿车,把一个女孩子撞倒了。车又开过二三十米才吱吱地刹车停下。从司机位置上跳下一个戴眼镜的高个男人,跑回去看了看伤者。这时,车的另一侧又下来一个男的,个头不高,稍胖。我当时以为司机会把伤员抱上车送医院的。没想到他跑了回来,对那个矮男人挥着手,于是两个人都钻进了车里。正好这时迎面开来一辆中巴,大灯明晃晃的,我看清了肇事车的牌号。瞧见车往前开,忽然明白,他们撞了人要跑,就丢下伞追着车喊,停下!先救人要紧啊!越喊,车开得越快,逃掉了。雨越来越急,我过去用伞护着女孩子。她头上身上都是血,把路面上的水都染红了。
“我幸好带着手机,先打了120,又报警。女孩子不过二十三四岁的样子,长得很文静。她感激地望着我,说,叔叔,救我。声音很弱。我感觉这孩子快死了,就跪在地上,晃着她说,孩子,坚持,救护车马上就到。大约半小时后,急救车赶到,我本来想陪女孩子去医院的,但医生说我身上又是泥又是水的,不卫生,没让我上车。第二天,我在单位和同事们说起这事儿,都很气愤,说抓住撞人逃跑的司机该处重刑。我又打电话给公安局,问结果。一位领导答复说,肇事车已找到。据肇事司机交代,是女孩子不守交规,突然横穿马路,他已经刹了车,女孩子是受到惊吓摔倒的。因司机急着给母亲送手术费就开走了。回头再找她,人不见了,看到路上有血,就来公安局自首了。我说我看到的不是这样,是车把人撞飞的,车开了一段路才停下。对方有些不耐烦,说,我们是人民警察,请相信我们的判断能力!……”


40目击者语(3)
从一开头叙述,我就知道高工说的是我女朋友的事。我认真地听着,从心里感谢高工,给我真实地重现了那幕悲剧的全过程。我出去了一会儿,去了病房区肮脏的卫生间。我放水洗手,然后是洗脸。十分老套的做法,但很实用——我尽情地在水的掩护下流着泪。一会儿,感觉自己又恢复了自制力,才回到病房。
嘉园瞥我一眼,也许我的眼睛已经红了?罗佳说,让高老师休息吧。我说,好,咱们走。临走前,突然问高工:“你还记得从肇事车下来的那两人的模样吗?”高工想想说:
“脸看不太清楚。体型嘛,一高一矮,都不算瘦。”
出医院的时候,嘉园和我走在前头,罗佳随后跟着。在大门口,我说:“咱们找个地方喝茶吧?”嘉园微笑道:“好啊!罗佳,咱们宰师哥一刀。五月花还是香格里拉?”罗佳聪明地说:“你们去吧,我才不当电灯泡呢。”嘉园嗔她一句:“小丫头,说什么呢。”罗佳呵呵笑道:“哥哥姐姐,我走了。明儿见。”摆摆手跑掉了。嘉园夸:“这丫头嘴真甜。”
“明天练车吗?”我顺着罗佳的话问嘉园。她嗯了声,手忽然挽着我。我激动得心如撞鹿,半晌才平静下来。走了一段路,前面就是环城公园了,有人在河里划船。欣赏着夜色下的灯光浆影,两人都没说话,一直来到临河的上岛西餐厅。我说坐会儿吧。她温柔地说,好。我忍不住搂住她的腰。她腰肢柔若无骨,感觉好得不得了。我们依偎着上了台阶,在露天座位坐下,点了两杯冷咖啡。
“刚才你伤心了吧?”嘉园呷了一口咖啡问。我点点头。
“知道我想说什么吗?”她绞着纤巧的手,脸上现出某种激动的红晕。我有一种预感,她可能要把突然疏远我的原因道破。
“刚才高工说,看见两个人下车,一个高一个矮。那个高的,就是我父亲。”
“什么?”我惊得站起来,又站不住似的重重坐下。“那个向我忏悔的医生?”
“是他。”她垂下脸。“所以……”
我轻轻笑了,伸手温柔地托起她的下巴。“你是个傻女孩。我怎么会因为他,你父亲……”
“可是我感觉不好,觉得心里有愧似的。”
“罗密欧和朱丽叶两家的父辈是仇人,都没有妨碍他们相爱。你是你,他是他。何况,我上次已经宽恕他了。”
她抬头望着我,眼睛上跃动着湿润的光泽,如才离海蚌的黑珍珠:“乔哥,你真好!”我把右手伸过去,跟她手心厮磨,十指相叉,久久地纠缠着。仿佛每根手指都是酣畅的笔,笔笔在对方心里写下理解和爱恋。
“对了,那个矮个子是谁呢?”嘉园问。我说,对呀,如果高工不说,咱们怎么也不会想到肇事车上还有另外一个人。
嘉园抽出手,拿手机。我知道她要干什么。第一次没打通,占线。等待的空当,我问嘉园打算怎么说。她说,一句话:我就问他,当时还有谁在车上。让他实话实说。
电话打通了。嘉园告诉我一个惊人的消息,父亲告诉她:那个矮个子不是别人,正是当年的段考官、如今教我们开车的段教练。不过那天他似乎喝醉了。
我回想着上次见医生时所了解的情况,以及随后和段教练的文字接龙。整个故事一下子串联起来了。
“明天,你会找段教练谈吗?”
“真没想到他也在肇事车上。我当然要说说他!”
“不过,如果他强调那晚真的喝多了,你也不好再说什么。主要责任还在我父亲。”
我捧起她的手,凉凉的,像新结的冰。我放在唇上吻了一下:
“好了,不说这事了。咱们走走吧。”
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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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月夜飙车(1)
我和嘉园离开上岛,漫步在河畔的树影下。一团芳香袭来,我情不可抑地抱住她,吻她的秀发。她微微抗拒了一下,就缴械了。她安静地接受着我热烈的吻。当我想转吻她丰润的樱唇时,她咯咯笑着说:“烦人!”逃开了。
我追,在一丛灰白的花前又捉住了她。她收敛了笑,忧郁地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长吁一口气:“真郁闷!——想开车吗?”
“开车?好啊!有吗?”
“跟我来。”她拉着我来到路上,拦了一辆出租车。一会儿,两人来到省懋大厦的停车场。寻了片刻,嘉园用遥控器打开一辆半新的桑塔纳2000。
“你的车?”
“借的。咱们出去练练?”
她上车。我坐在她身边。仪表盘的空格里有几盘CD。她踩离合,发动车。我说:“就当是路考啊!”
“好,实战演习。”她系上安全带,看了一眼仪表,而后念叨:
“报告考官,准备工作完毕,各仪表显示正常,请求起——飞!”
我乐得头差点儿撞在顶篷上:“想飞?呵呵!夜航机呀!——飞吧,飞吧,当心头顶的树枝儿。”
“笨蛋,人家不会低空盘旋吗?”她揪我耳朵。“不许笑了。重来重来。”
她又来了一遍。等我下达“起步”命令后,就挂挡、打转向灯,鸣喇叭,松手刹,车缓缓地驶向大街。街上人还不少,她开得挺稳当。我惊奇道:“咦,你不是头一回无证驾驶吧?”她不好意思地笑笑:
“报告师哥,俺犯了三次类似的错误了。”
过了几个街区,她靠边停下,我上去开。她放了一盘CD,刀郎的歌。我也喜欢他那嘶哑的带点苍凉的歌喉。我们随着音响唱着:
2002年的第一场雪,
是留在乌鲁木奇难舍的情结。
你像一只飞来飞去的蝴蝶,
在白雪飘飞的季节里摇曳……
音乐声中车出了市区,来到外环路上。这儿人车明显地少了许多,车速也逐渐加快了。车上七十迈,她说:“靠边停车。”我急忙按照规矩,点刹车减速,开右转向灯,看车速下了四十迈,就依次减挡。换她开车。她很快把车增到五挡,加油,时速表直往上蹿,眨眼间上了一百迈。
“太爽了,真喜欢这种自由飞翔的感觉!”她说,忽然尖叫起来:“啊——”我吓了一跳,一瞥,她的神情是愉快的,两眼放光。还对我嚷了句:“叫啊!”
我也兴奋起来,两个人一起叫着。忽然想起六年前在香港海洋公园坐过山车的情景:开头只有女孩子叫,不久我也跟着叫了。叫起来很爽。后来发现,男女老少一车人都在叫。六年了,我再也没有如此痛快淋漓地叫过。世界很大,又很小,很难找到一个可以供你发泄的场所。即使在娜娜遭遇不幸后,我也只是压抑、郁闷着自己。我粗浑的牛一般地吼叫着,和着嘉园清脆的声音,直到喉咙发干。
嘉园减下速来,车缓慢行驰。我忽地感觉异常轻松。看一眼嘉园,她眼睛如雨天的车灯,潮湿而光亮。我把手放在她膝盖上,安慰地拍了拍。她扭脸冲我笑笑。
路两边灯光渐稀。车大灯冲破夜的朦胧,又与远处的明亮融合。一大片银色的田野映入眼帘。原来到郊区了。嘉园停下车,惊喜道:
“好美!下来看月亮吧?”
我和嘉园靠在车头上,欣赏着无边的月色。从远处黑黝黝的村庄传来几声犬吠。头上的月亮又大又圆。我问嘉园,知道光的速度是多少吗?她想想说:
“每秒三十万公里吧。”
“那阳光射到地上需要多长时间?”
“不知道。”
“八分钟。就是说,我们看到的光,是它八分钟以前发出的。”
“月光呢?”
“只需要一秒。”
有云彩遮住月亮。嘉园靠在我身上。我搂着她,问:“害怕了?”她笑了:“不,我喜欢靠着你的感觉。知道吗,从第一天看见你,我就想,这是个好人,一个善良宽厚的人。能给人带来安全感。”
“可也是个穷人。”
“你不穷,你有那些老板们永远不会有的东西。”
我心里充满甜蜜。月黑了,更能看清撒满夜幕的星星。两人遥望天穹上的星座。
“知道吗,”我指着猎户星座,“那还是几个世纪前的形状。它的光要走几百年才能来到地球上。”
“和广邈浩瀚的宇宙相比,地球太缈小了,人生也太短暂了!”
“所以干什么都要抓紧时间。”我把嘴凑过去。嘉园笑了,主动给了我一个吻。而后把头靠在我肩上。我体味着她的温香。五年了,我头一回又有了恋爱的感觉。当我吻她的脖颈时,她灵巧地闪开,钻进车:“该返航啦,考官。”


41月夜飙车(2)
车掉头驶向市区。嘉园突然问:“咱们为什么要学车?”又自己答:“看看白天吧,人挤人,车挤车。咱们是为了加入这支本来就已经很庞大的队伍,给不洁净的城市空气再增加污染物吗?”
“我有个建议,咱们买了车,专门半夜开。”
嘉园哈哈大笑起来。我从来没见过她这么开怀笑过。深夜无人的马路,她挂上五挡,时速节节上升。音响正播放一藏族女孩组合的歌,我拧大了音量:
格桑花开在那雪山下,
云深处我的梦插上翅膀;
酥油灯点在我心坎上,
高原红印在那姑娘脸庞。
哦,高高耸立的喜马拉雅,
这是我的故乡呀!……
“真想开车去西藏,看雪山圣湖布达拉!”她在音乐声中嚷。
“我一定陪你去!”我也大声说。方向盘又换到我手里。靠近市区,路上不时有车辆出现,我保持着六十迈的速度,边开车边和嘉园侃车。没想到,她对车也挺有研究的——
法拉利是猛士车,它粗犷简洁,奔放不羁;而宝马适合女人,青春靓丽,动感十足;法国车是浪漫时尚的代名词,如雷诺、标致;而德国车如奔驰、奥迪,体现了日耳曼人的沉稳坚固;美国车是美国人的化身,自由大度,洒脱霸气,如林肯、卡迪拉克……
我们聊得热烈而开心。当然,按说开着车不该这么聊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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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有惊无险(1)
前面有个岔路口。一辆出租车从小巷里野兔般地窜出来,差点儿撞我们车上。我急忙往左打方向,同时踩了刹车。说实话,我只顾着跟嘉园说话,没太注意前方路况。不过出租车开得也太猛了点。按理说双方都有责任。不料对方不依,司机停下车探出头大骂。嘉园气愤地下了车走过去,我也跳下车。奇怪的事发生了,嘉园盯了司机几眼,冷笑道:“还认识我吗?”那司机蓦地蔫了,老鼠见猫似的缩回脑袋,开车就走。
嘉园追着骂了句:“臭流氓!”回到车上。我问嘉园怎么回事。她说认识那司机。看我一脸的奇怪,就讲给我听:
去年夏天,她有天晚上加班到十一点多,华总打算开车送她。她说不用。她不想和老板走得太近。“顺便说一句,”她解释道,“我讨厌色迷迷的老板。之前,我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离开一家年薪很高的合资公司。
“那天晚上我搭了辆计程车回家。司机是个瘦青年,车开到中途,老是偷眼上上下下地瞟我。那天我还穿着件真丝裙子,有一点暴露。心里就不高兴。不过又想反正快到家了,就忍着不看他。我没想到他会突然把车拐向通往郊区的马路!
“车窗是开着的。我探出头大声求救,可路上行人很少。偶尔有人听见,也只是瞅一眼而已,该干吗又干吗,看来并未当回事儿。一眨眼功夫,车开到城外一片小树林前,司机拿出一把刀,威逼我下车。我心里都凉了,心说要便宜这流氓了。正在绝望时,一辆轿车像好莱坞电影上一样,闪电般地驰来,停下了,灯光射得四周亮如白昼。司机愣了!光束中,一个高大的男人下了车,原来是华总。司机见状不好,想逃,叫华总抓住一顿暴打。又回头叫我打110报警。那司机满脸是血,狼狈不堪地跪下,头磕得砰砰响,说自己孩子正上初中,老婆下了岗,他要是进去了,那娘俩可惨了!恳求放过他。还是我先心软了,对华总说,算了,饶他一次吧。
“返城的路上,我问华总怎么会及时赶来。华总说,是突然不放心我一人回家,才开车悄悄跟着计程车的。中途感觉不对头,就追了上来。我问他干吗不早点儿拦住坏人。华总说我不懂。干过警察的都知道,要抓就要抓现行。”
“此后,你们的关系就拉近了?”我很想这样问,又控制住冲动。我对自己说,乔东,你要表现得大度些,你不能主动打听嘉园的隐私——除非她主动想说。
“想什么呢?”
“我……我在想这个司机的所作所为,会不会是华总有意安排的呢?”
“不会吧?”她一愣,一停又道,“不过,也很难说。”
“假如他喜欢你,又了解你的个性,那就有可能导演一出英雄救美的把戏。”
“你这么一分析,还真有可能。”她沉思道。“我越来越觉得华总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透明。如果真是他设的套儿,那也太……”
“坏了!”我猛拍了一下方向盘,同时点刹车,把速度降下来。嘉园问怎么了。我一扬下巴:“看前面!”
嘉园一瞅,也紧张起来。前面约五十米处停着一辆警车,红绿灯闪烁得人心惶惶。一个年轻警察站在导流线上,冲我们做着停车的手势。
“无证驾驶受什么处罚来?”我问。“抢答题啊!”
“新交法第九十九条第一款规定,罚款两百元以上两千元以下……”嘉园回答,忽然道,“咦,干吗问我?理论考试你怎么过的关?我可是考了99分。只错了一道,关于如何躲避畜力车的小题。顺便告诉你,无证驾驶并可处十五日以下拘留。”
我打右转向灯,减挡,准备靠边停车。同时做悲切状:“师妹,我要是真进去了,你会给我送饭吧?”
“会,哥哥。你想吃什么,说吧!”
“第一天吃点差的,必胜客的比萨饼吧,别忘了加一份炸鸡翅;第二天……”第二天的食谱还没安排好,警察的脸已经非常分明了。我停下车。
警察手拉车门,隔玻璃冲我们笑着。眼下省城交警的文明执法程度高多了,不笑不开口,不过罚起款个个心狠手辣。有一百人告诉过我,他们从没罚过最低限,至少砍在中间。看来我要跟我工资卡上的一千元说拜拜了。
我落下窗玻璃,嗫嚅着想解释什么。嘉园捅了我一把。我立即安静,听警察开口:
“请问,去胜利宾馆怎么走?”
“什么?”我和嘉园都吃了一惊。“请再说一遍。”
“我们从江西来办案,要去胜利宾馆跟领导会合。怎么走?”
“哦,”我明白过来了。“往前,路口向右,直行,过两条街,左转一百米就看见宾馆的霓虹灯牌子了。”
“谢谢,谢谢!”警察朝我们挥挥手,朝那辆警车跑去。这时我才发觉,那是一辆外省牌号的警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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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有惊无险(2)
那车拖着光影消失了。我坐在那儿没动,感觉背上的凉汗像小虫子在爬。失声笑道:“哈,看来你不用给我送饭了。”嘉园夸我:“真是好眼神儿!”讥讽我分不清是哪儿的警车,我则夸她交法学得扎实。刚才的极度紧张化作彻底轻松,两人斗着嘴,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车重新开动。五十迈。车子无声地掠过造型别致的街灯、路边的花木和高高低低亮着灯或黑了灯的楼房。嘉园换了一盘班德瑞。钢琴、风笛、竖琴、提琴和电子合成乐,把听者带到有蓝色的湖泊、蓊郁的山毛榉林和清脆鸟鸣的人间仙境,一个静谧幽美的世界。两人都不再说话,只有马达声低低地响着。倾听,用耳朵,用心灵,体味它充盈在我们每一个汗毛孔的宁静和温情。我很想同嘉园交流此时的感受,又怕声音会粗暴地破坏这美好的意境。
那是一次多么难忘的深夜飙车啊!速度与音乐的和谐配合,让人既体会了自由飞翔的快感刺激,又享受了缓慢行驶的宁静祥和。
“对了,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她充满信任地望着我。
“说吧。”
“这些天,广东公司的梁总受香港周老板的委托,来考察我和华总的投资公司。我的公司没什么事。他发现华总的投资公司挪用过八百万资金,就让我帮忙查真相。我通过朋友查过了,是华总本人私下挪用的,跟庄炒了一把股票,挣了一百二十万。这事我要不要告诉梁总?”
“你很犹豫?”
“是。如果照实说,华总就完了。毕竟我跟他两年多,他对我还不错。可如果不讲真话,推说没找到关系、没法调查之类,不仅辜负了周老板、梁总对我的信任,同时也对不起自己的良知。”
“我觉得应当如实汇报。我认识华总时间不长,但通过经历的几件事儿分析,这人心口不一,表面的豪爽掩盖着内在的险恶。而且,你不说,梁总还会通过别的渠道了解到,反而丧失了对你的信任。更主要的是,说假话不符合你做人的原则。”
“好吧,我听你的。”
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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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办公室之恋(1)
用省府办公厅一位处长的话说,华总的办公室比副省长的办公室还豪华。处长本来还说过另一句话,华总的女秘书也比副省长的靓多了。不过自从陈娇大发醋意,他就换了一名相貌平平的女秘书钱小姐。这句话只好过时了。
罗佳打来电话时,钱小姐正在汇报本周未来几天的日程安排,华总心不在焉地听着。每周都是这一套,各种与业务有关的会议、谈判、拜访、宴请……电话突然响了,钱小姐抓起话筒:“你好,华总办公室。”听了一句,捂住话筒说:
“有一位罗佳小姐找你,接不接?”
他急忙道:“接,接。”接过话筒,对钱小姐摆摆手:“日程甭说了,你安排我干吗我干吗就是。”钱小姐抿嘴儿一笑,心说,无怪黄宏的小品《打扑克》里女秘书能管董事长!华总看钱小姐拉上门消失了,问道:“罗小姐,什么事啊?”
“华总,我一直想给你打这个电话的。”罗佳的声音传来。“我不会再干了,老觉得对不起陈姐。她一直对我很好,我像是利用了她对我的信任。当然,那天的事是她做得不对,所以我才……不过,天天面对着她,感觉着挺别扭的。”
华总想一下说:“也好,以后你不用跟她了。谢谢你帮了我。至于那件事……我们经过沟通,已经消除了误会。”
“你说什么,陈姐和那人,是误会?”
“怎么说呢?有误会的成分。这事不是一句话能撕罗清的,反正是过去了,过去了。请你也务必保密。”华总有些难堪,就转了话题,“哎,我听陈娇说了句,你们去看高工了。怎么样,好了吗?”
“他没大病,就是年龄大,累的。”
“你们都聊什么了?”
“放心吧,我们不会聊陈姐的。他们都不知道,我怎么会说呢?又不傻,就聊学车的事呗!对了,高工还讲了一个故事,是什么五年前的破事,没意思!”
“五年前什么事?”华总警惕地问。
罗佳懒洋洋地叙述了一遍。华总说:“我也觉得没什么意思。再次感谢你帮了我大忙!”
“不用客气。我换了新手机,还给我妈寄了两千元。这还要谢你呢!”
放下电话,无意中得知的消息,让华总异常兴奋。两个人!该死的医生,找他帮忙还掖着瞒着什么!他马上给医生打电话。电话通了,华总先问他身体怎么样了,又劝他保持乐观的心态,精神好了,身体自然会好起来。扯了一通后,他切入主题:
“老兄,五年前那档子事你没忘吧?当时就有人举报说车上有两个人,我还问过你。你不是坚持说没人陪你坐车吗?到底有没有?跟我你还打埋伏?”
“你真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医生说。“当时考虑不想牵连更多的人,何况他还帮过我。现在也无所谓了。相反,我特恨他!”
华总挂了电话,嘴角浮出一缕笑。他知道该怎么实施他的计划了。见过崔大师后,他考虑几天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大师的话绝对是真理!事情也的确不能再拖了:陶子怀孕了,虽不知真假,但大师点明他必须娶陶子。而一提离婚,陈娇准会敲诈他。达不到目的,她会把自己的老底全倒给梁总,而梁总会如实向周老板汇报……等待他的只能是失败的命运。他能甘心吗?当然要拼死一搏!之所以迟迟不下手,是没有找到合适的人、合适的时机。如今,天助我也!陪医生一起肇事的竟然是段教练!他立即摸起电话,吩咐一个绰号哨子的小兄弟打探段的近况。而后又和陈娇通电话,甜腻腻道:
“宝贝,今天学完车,我去接你吧?……想请你吃饭啊!什么,你要做头发?好,好,那就改天吧。”
他知道陈娇不会跟他去吃饭,可他要做这个姿态。瞧瞧,我在改变自己,疼老婆!不过他很清楚陈娇晚上做头发是借口。因为梁总上午乘飞机从北京返回,他一上班就吩咐钱秘书代表他十点二十分去接机,中午还要为梁总摆酒接风呢。一想到又要跟自己的情敌赔笑脸敬酒,心里有说不出来的别扭。而且晚上——七八天没见面了,陈娇能不去找他?
他不爱陈娇了。可一想到她和别的男人约会,心头的妒火还是像突遭破坏的输油管燃烧喷烟。女人真是贱货!他恶狠狠地在心里咒骂。这时,曾副总敲门进来了。小曾是学工商管理的硕士生,刚来公司时一副咄咄逼人、锐意进取的姿态,又是提建议,又是搞改革的。才不过三年功夫,就叫社会调教成软皮条了,变得世故、圆滑、平庸。
华总一瞅他那张拉长的马脸,就判断没什么好事儿。果然,曾副总又来报告长乐小区2号、5号、6号楼的部分业主反映墙壁有裂缝和顶层漏雨的破事。“电视台都准备曝光了呀!怎么办,老板?”


43办公室之恋(2)
长乐小区是去年六月份交工的项目,当时有关部门全都验收合格签了字的。一年多过去了,墙上出现几道裂纹怕什么,顶层还有不漏雨的?他恼怒道,屁大的事,你至今还没摆平!曾副总说,打算以牙还牙,请另一家电视台和建筑专家现场说话儿。他是来请示红包大小的。华总没好气地说:
“你自己看着办吧!希望下次见我时,能告我一句话,这事OK了!”
曾副总走后,电话又响了,是东南证券的朋友打来的。寒暄几句,朋友告诉他,有人通过关系,调查他挪用华丰资金投资某股票获利的事了。
放下电话,他心情登时恶劣起来:准是梁总派人查的他!炒股赚的钱,他给陶子买房买车了,弄不好还要吐出来。这倒没什么,怕的是梁总借机报复他。毕竟是他抢了人家的恋人……
华总把头都想大了,也没琢磨出太好的主意。弄不好还要央求陈娇帮忙。一想到这,整个人像穿着湿衣裳睡觉,既沮丧又烦躁。他下意识地笃笃敲着桌子,又打了个大呵欠。最近他老是失眠。这会儿感觉精神不支,萎靡得像榨了汁的甘蔗。他按了一下铃,钱小姐进来。他说:“咖啡!”
钱小姐送来咖啡,又去落地窗前缓缓拉开厚窗帘,只留一架轻纱,让阳光柔和地射进房间。华总喝着苦涩的咖啡,精神振奋了些,好像才注意到钱小姐今天换了装,是件时髦的宝石蓝裙子:上身无袖掩襟,露出雪白的臂膀,下摆一侧开了岔,间或闪现出修长的大腿。他上上下下瞅着,心说,钱小姐虽然相貌分值低了点,身材还是挺不错的!——以前怎么没留意呢?
华总朝钱小姐招一下手,钱小姐顺从地走过来。华总起身迅速摘掉她的近视眼镜,又扯下她马尾巴发束上的橡皮筋儿,让浅褐色的头发披散下来。他欣赏地点点头,感觉这样不错:钱小姐顿时平添了几分女人味儿。
钱小姐回避着他灼热的目光,脸腾地红了。他觉得有趣,他喜欢看钱小姐羞窘的样子。
“知道我为什么聘用你吗?”
钱小姐摇摇头,红晕消退了一些,不过还是有点紧张。
“我怕老婆,所以不敢选漂亮的。”华总自嘲道。钱小姐低下头。华总想,这下伤了人家的自尊心了。
“你工作很好,我很满意。至于不太漂亮,那不是你的错。女人干吗一定要漂亮呢?漂亮女人不和你好好过日子啊!”华总感慨万千。“天下男人都爱美女。可他们忘了,成功男人要毁一定是毁在美女手里!貂蝉坑了董卓、吕布爷俩对吧?李平坑了成克杰也没错吧?我没文化,还能说出好几个呢。那生活中的就更多了。”
“华总,你是不是心情不好?”钱小姐语调温柔。“别动——”说着,从他衣服上拈起一根头发,放到废纸篓里。华总好感动啊!心想,陈娇,还有陶子,好像都没这么细心照料过他。他又抓起钱小姐的手,轻轻吻着。钱小姐眼睛明亮,有一种受惊又仿佛受宠的复杂神情。
华总突然把钱小姐推到他座位上。钱小姐这回是大大地吃惊了,她怎么可以随便坐老总的交椅,这是犯忌的啊!但没等她挣扎起来,下面发生的事更叫她目瞪口呆了——
华总捧着她的手,半跪在她面前,把头埋在她膝盖上。她想不到在员工面前颐指气使、不可一世的华总,此刻像个受委屈的孩子趴在她腿上。她听到他低低的叹息。
“华总你怎么了?”
“唉,你太年轻,你不会懂的。”华总喃喃道,把她的手放到自己头上。她明白了,慢慢抚摸着他的头发。仿佛心底潜在的母性萌动了,动作越发柔和。她发现他乌鸦羽毛一样黑的头发下,其实窝藏了不少白发。
“我是不是老了?”
“你……”钱小姐说了一个字,就咯咯笑。华总抬头看她一眼,她那张平凡的脸因为爽朗的笑而变得阳光、生动起来。而蓝裙子领口闪出一星抹胸的粉红,令他心头一痒——矜持女人稍微展露的一点风情,比辣妹的热情似火更叫人稀罕。华总像发现了宝藏,起身扩大钱小姐掩襟领口的开放地带。他牛蛙似的大嘴巴,湿漉漉贴在那洁白绵软的胸口上亲吻着。钱小姐做梦也没想到华总会垂青于她,激动得有点儿晕菜;可她不是个随便的女孩子,心说这算什么呢,一点儿感情前戏都没有,就直奔主题了?她内心矛盾着,小声嚷:“华总,别这样!”不过语调并不坚定。华总一眼就看穿了钱小姐的活思想,弯腰把她抱了起来,朝长沙发上走去。他太紧张了,需要松弛松弛。而且,他有一点点爱钱小姐了,就在刚才她温柔地抚摸他头发的时候。
恰好这时电话铃响了。钱小姐扭脸瞅话机上的来电显示,说:“像是电视台的号码!”华总以为是陶子打来的,忙放下钱小姐,抓起话筒温柔地“喂”了声,答话的却是个大嗓门:“华总,在忙什么?今晚去洗脚吧!”原来是他生意场上的一个朋友。


43办公室之恋(3)
“洗你老婆的腚!”华总没好气地回答。抬头看,钱小姐已戴上眼镜溜到门口,指指手表:“华总,我该去机场了啊!”他无奈地挥挥手。钱小姐掩口笑着,袅袅娜娜出去了。
44


44“皇宫”暮雨(1)
华总在鲍翅皇宫三楼的豪华包间里等人。窗外是阴沉沉的天,路灯早早地亮了。抽第二支烟时,他听到雨声:先是像沙子撒在窗子上,而后猛烈起来,还夹着隆隆的雷声,仿佛室外正进行一台摇滚乐演出。他揭开窗帘一角,街道上景色模糊一片,树影不规矩地忽长忽短。下雨了!他心说。眼前浮出乡间的泥泞小路,他的脚丫子吧嗒吧嗒踩着泥水。下了雨往外跑的是农民。父亲不止一次带他抢收晒在场上的麦子或玉米。真是老了吗?最近他常常忆起旧事。“先生,”服务小姐甜甜地叫,问他要什么茶水。把他从乡村的苦风凄雨拉回到花花世界。他说了句“要败火的”。小姐向他推荐一种八宝茶,即消火又滋阴,内有绿茶、枸杞、桂圆、菊花、莲芯……他打断小姐的话:
“好好,就八宝茶。”
他喝着甜甜的八宝茶,想着昨天晚上他作的最后努力——陈娇是半夜十二点进家的,他怎么看,怎么感觉那张红喷喷的脸、那走动时扭成三道弯儿的身子,带着纵欲后的满足和疲软。陈娇进门丢下包就去卫生间哗哗洗澡。他耐下性子等她把自己洗刷得白白香香的,低声下气地跟她说话,希望两口子能“站好最后一班岗”;求陈娇帮他在梁总面前说句话儿,他愿意把擅自挪用资金炒股挣的钱交出来。想不到陈娇不仅毫不客气地拒绝了他,还追问他钱给哪个野女人用了。那张白里透红嫩得仿佛吹口气就能吹破、曾令他骨酥心醉的脸,那一刻只有冷酷绝情,令他不寒而栗。
小姐给他续茶。高档餐厅的服务小姐都是百里挑一的苗条漂亮。她粉嘟嘟的脸眉清目秀,绾在脑后的发髻又添几分成熟女人的风韵,着肉色丝袜的大腿从旗袍的高开岔处露出来,充满诱惑。若是过去,他会眼睛贼亮地盯着小姐,心情愉快地跟她聊天说笑。如果乖巧,服务再好,走时他肯定会慷慨地付小费;偶尔也有把服务小姐勾出去开房间的经历。不过今天他没有这个心情了。“妈的!”他想着昔日声色犬马的快乐日子,感慨像方程式赛车接到开始的命令,忽地涌出来。他猛拍一下桌子,把小姐吓了一跳:
“先生,您还需要什么?”
他才要说没事儿,手机响了。没想到是曾副总打来的,带着哭腔:“老板,是我啊!”曾副总出差才回来,华总安排他休息一天的。就问:“怎么了这是,叫狗咬了?”曾副总狼狈地说出原委:午饭后他就和几个朋友在一家酒店打麻将赌钱,刚才叫辖区派出所端了锅。“快来救我吧!我不想让我女朋友知道。”
“你怎么不学好啊!”华总痛心疾首。“我才不管这种烂事呢!”啪地合了手机。过了几分钟,又不忍心,还是和公安分局一个哥们打了电话,让他去派出所捞人。
刚忙过这事,段教练推门进来了:裤角和鞋子都湿了,手里收起来的拍叠伞还湿漉漉地滴着水。小姐接过伞。他注意到有两根铁撑儿脱颖而出。
“风雨很大吧?”他上前握手,关切地问。
“是,伞都吹坏了。”段教练笑道。突然置身如此豪华的包厢,看到华总热情似火的笑脸,他既受宠若惊,又暗自犯嘀咕,不明白对方请他的真正用意。
“请坐请坐!今儿也没什么大事。陈娇早就夸你教得好,一直想请你吃个饭的。整天瞎忙乎,这总算找到空闲了,咱兄弟俩好好聊聊。”华总亲热地说。看段教练偏着屁股坐下了,问他怎么来的。
“挤公交车啊。”
“瞧瞧,这什么世道!卖鞋的光脚丫儿,教车的没车开。”华总感叹。又说:“不好意思,天不好还约你出来。”
“没事,没事。粗人,淋点儿雨怕什么。”段教练说,神情慢慢轻松了。
小姐递上菜单。华总让客人点,客人拼命摆手。华总想想也是难为他,就点了两盅鲍翅,还有几份名贵海鲜。再三让,段教练也只点了一个梅菜扣肉。华总夸赞:“这菜好,听说毛主席也爱吃呢。红烧肉补脑子。”小姐问上什么酒,段教练说随便,华总便要了一瓶名牌白酒。
上了菜,第一杯酒,华总先敬段教练,说感谢他这些天来对陈娇孜孜不倦的教导,还说陈娇比较笨,教练肯定多费心了。段教练急忙干了,说其实你夫人学得慢是慢点儿,却很扎实:倒桩考过去了;场地和路再下下工夫就可以了。
“她路上哪儿差?”
“正常开没问题。就是遇上情况难免有些紧张,有时会油门、刹车不分。这也是学员常犯的错儿。我多提醒,她多练练就好了。”
华总又说了些感谢话。敬过三杯,开始边吃边聊家常,问段教练家里怎么样。
“挺好的。”
“是吗?我怎么听说你儿子想买房子结婚,爷俩闹意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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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皇宫”暮雨(2)
“你怎么知道?”
“老天!你们那天吵闹得地球人都知道了,会漏下我?”
段教练叹了口气:“不瞒你说,华总,愁死我了!正想法子给他借钱呢。”
“借钱,借到了吗?”
段教练一声长叹:“今天不说这个,扫兴。有心借给你的吧,没钱;有钱的吧,不借。”端起酒跟华总一照量,没等华总碰杯,就一饮而尽。
“我可以帮你。”
“非亲非故的,怎么好意思用你的钱。”段教练说,开始吃小姐上的鱼翅。“咦,这粉丝怎么做的?好吃,好吃!”
华总同情地望着他,又有些愧意。想想自己当年也是个穷小子,一下子混到有车有房有公司的份儿,老婆也花枝招展的,干吗还瞎折腾呢!眼下还有多少像段教练这样不知鱼翅为何物的平头百姓?要不罢手吧?他问自己,又暗自摇头:感觉有种无形而强大的东西左右着他。他像上足了发条的玩具熊,身不由己,只能一步步往前走。前头是阳光大道也罢,万丈深渊也罢,反正停不下来了。
服务小姐撤掉了段教练面前的空盖盅。华总让她先出去,有事再招呼。小姐立即微笑着退出包厢。
华总亲自给段教练斟了一杯酒,说道:“其实我早就认识你。”
“是吗?”段教练举杯想给华总碰杯的,手一颤,酒洒出来一点。“什么时候?”
“五年前。那时你是车管所考试科的考官……”
“我,我没干过考官。”段教练想理直气壮说,声音却有气无力。
“别紧张,都过去了。咱们也只是闲聊。”
“你今天请我来,到底有什么事?”段教练偷看华总一眼,见他仍面带笑容,越发心里没底儿。
“有个孟医生,你还记得吧?当年他从你手里考出了驾照。想知道他的现状吗?啧啧,很不幸啊!——他几个月前,叫车撞了。”
“啊,有这事?他好了吗?”
“好?——他后半辈子恐怕要跟轮椅相依为命了。”
段教练愣了片刻,脸色黯淡:“华总,你究竟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我想问一句,孟医生怎么从你手里拿的证儿?”
“这个……我记不清了,时间太久了。”
“不,你肯定记得。他送你一条烟,还有一盒西洋参片。考试时,你为他大开绿灯。”
段教练不吱声。
“当然,这不算什么,一点小礼。哪个当官的不比你拿得多!你用不着惭愧,真的。要怪也只能怪孟医生不争气。他拿证没两个月就开车撞了人……”
“是吗?”
“段教练,他撞人你不知道吗?”
段教练吃了一惊:“谁说我知道?”
“孟医生这人还真够朋友!他一直瞒着,没说他撞人时你也在车上。昨天他才无意间告诉我真相。”
“我……我那天喝多了,迷迷糊糊的。他开车送我回家,路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不是很清楚。”
“那不是理由,段教练。知道吗?有人要重新调查这个案子啦!别以为早过了诉讼时效,没事了。人家现在才发现真凶,照样可以告你们。孟医生会受到惩罚。你呢?你也逃不脱。首先你犯了渎职罪,受了礼品就放人过关。再者你也在车上。医生肇事逃逸,你为什么不阻挡他?你们是同案犯,你至少犯包庇罪!”
段教练脸色发白:“我完了……”又问:“你什么意思,是想给我通个风,让我提前跑吗?我又能往哪儿跑?”他用拳头砸着桌子,泪水涌出来。“五年了,我一直想忘记那事儿。我知道我错了!我换了职业……”
“好了,段教练,段老兄!事情还没糟到不可收拾。我请你来,是想帮你!”
“你怎么帮我?”段教练抬起头,望着华总神情莫测的脸。
“咱们做个交易:你帮我做一件事;公安局那边,由我来摆平。”
“我能帮你做什么?”
华总拉椅子坐在他身边,附耳说了几句。
“什么,你要我——,我不干!”
“老兄,我也是没办法。这女人不是什么好东西,她——她和人家私通,还要分我的家产!我也是被逼无奈才求你帮这个忙的;我不会白让你帮。”华总说着,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密码箱,啪地在桌上打开,一叠叠崭新的粉红色钞票让段教练看得心惊肉跳。
“见过这么多钱吗?”华总微笑道,见段教练羞愧地低下头,合上箱子,一把推到他面前。“你肯帮我,这钱就是你的了。拿着吧,给儿子去买房子。”
“我不干!你有几个臭钱怎么着,把我当什么人了?!”段教练仿佛受到污辱,怒气冲冲地吼。
华总冷笑一声:“随便你!不过,你就彻底完了,等着坐牢吧!”


44“皇宫”暮雨(3)
“我那天喝醉了,该能犯什么错!”段教练瞪起眼反驳。
“你还要我说几遍?你是同案犯,明白吗?你们把人家小姑娘撞成重伤,后来姑娘自杀了,后果可以说是极其严重。你们犯了交通逃逸罪。按新刑法一百三十三条规定,医生会判七年以上。你呢,至少三年!”
“判就判吧,那也比整天价心里受折磨好受!”段教练破釜沉舟,跳起来嚷,脸涨得像停车信号灯。
华总砰地打了他一个耳光。段教练一下子蔫了,从椅子滑落到地毯上,呜呜地哭起来。
“好啊,你英雄,你好汉!可你进去了,老婆怎么办,儿子怎么办?再说,还不仅仅是判刑的事,你们撞的人不久死了,还要再附加上民事赔偿。一条人命多少钱?你倾家荡产也赔不起啊!你不能为了自己一时的逞能,害了好端端的一个家啊!”
段教练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爬起来晃晃悠悠往外走,快到包厢门口,华总怒喝一声:“站住!”他像个玩偶似的停下了。华总走到他背后:
“段永杰,你听着,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是两条路:一条是跟‘政府’合作,我保你过家庭和睦的幸福生活;另一条是你蹲大牢,你老婆孩子砸锅卖铁赔人家款,弄得家破人亡。何去何从,你自己选择吧。”
段教练感觉浑身像浸了水的生石灰,一点点发软。他强撑着,脸上涔涔冒出汗来……
45


45突发事件(1)
省城好多年没下这么一场豪雨了。由于排水不畅,一些路桥下积水,淹了公交车、私家车,造成局部交通中断。正看着早间新闻,段教练打来电话说,今儿没法练了,先歇一天。我也乐得关上电视,去睡回笼觉。这些天练车早起晚归,吃也吃不好,瘦了五六斤了。我打算再睡两个小时,中午去附近的东北菜馆美美地吃一顿肉骨头和炸山菇,补补身体。不曾想才刚睡着,电话又响了,是部主任打来的,说估计我今天没法练车,正好小苏(部里的一个女记者)被大水困在北外环路上,她那摊子没人顶,让我去救急。
去就去吧,本来部里让我脱产学车也够仁义的了。我即刻答应,离家拦了辆计程车去报社。雨急一阵缓一阵,仿佛张艺谋电影上铺张浪费的箭漫天射着。马路上水流成河,车开过,舰艇似的溅起水花。由于能见度低,昔日疯牛般的计程车司机,也变成小心翼翼推婴儿车的阿姨。幸好车速只是慢,一路上还没有堵塞。
主任安排了任务,去查看长乐小区住顶层居民家的漏雨情况。“热线电话都打爆了。再不去他们要到市政府静坐了。”
我和另一个年轻记者赶到长乐小区。看了几户人家,心情沉重:一家人把所有能接水的家什,塑料桶、盆子、铝锅、茶杯都拿来接房顶的漏雨了;有一家甚至在床上撑着伞。那家的老太太哭诉道:
“我们老两口儿,把攒了一辈子的钱都花在这房子上了!黑心的开发商偷工减料,害得俺连个觉都睡不安生!”
录了音,拍了照片,冒雨赶回报社。下午三点钟,报道写出来,连图片一起交给主任。主任看了后,说感觉措辞有点激烈,能不能再和缓点儿?我问什么意思。他说,头儿说了,这事要尽量客观公正报道,不要带个人感晴色彩。我火一下子上来了:
“什么叫客观公正?去现场看看啊!老百姓买套房子容易吗?!”
“开发商有背景……我也是左右为难。”
“我不管。稿子写完了,随领导改吧。”
我出了报社,才想起伞忘在办公室了。不愿意再上楼,跑到马路边上打车。雨劈头盖脸地浇,倒也清爽。出租车快市,淋了一阵子雨才打上。回到家就打喷嚏,心想千万别感冒了,提前吃了药预防。结果到晚上就感觉头重脚轻,一量体温,三十八度五,还是发烧了。
次日天仍阴着,间或飘着毛毛细雨。打电话给段教练,教练说赶紧过来练,离考试没多少日子了。我说对不起,我恐怕去不了啦,感冒发烧,我要去医院打吊瓶了。
我没想到我那天没去,会出大事。上午十点半左右,我在社区医院的治疗室里,第二瓶吊针快要滴完时,手机响了。我一只手困难地从衣袋里取出手机接通,听到嘉园惊惶的声音:
“师哥,出大事了!快过来吧!”
我听了几句,招呼护士拔了针,跑出医院。小雨停了,风吹云动。我拦了辆出租车直奔南郊。半道上有辆急救车鸣着笛迎面开来。我回头看了看,猜想,这车是不是与嘉园的电话内容有关?出租车又跑了一阵子,把我送到出事地点。
一场大雨让卧龙湖水涨了许多,昔日碧绿的水面也变得浑黄一片。一些低坡上的灌木沉入水中,挣扎露出的顶枝随风画着波纹。葛咏赤着肥胖的上身,和高工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抽烟,两人的裤子都湿淋淋的。我问,人呢?高工说,你来时没看到救护车吗?嘉园陪陈娇去医院了。
离他们不远的路边,有坍塌形成的陷坑,泥土新鲜。我走近,发现坑下斜坡上的草木有明显的车子撞轧过的痕迹。还看见我们心爱的皮卡教练车扎到水里,只露出后车厢的一个角儿。
“到底怎么出的事儿?”
高工、胖子相互补充着,向我述说。原来上午教练带他们来这儿练公路掉头。为安全起见,学员们都下了车,一个个练。轮到陈娇时,就出事了。胖子指着路沿上崩塌的豁子,说,路宽没有问题,他们三个人都练得很正常,车拐过头来,轮子距路边还有三四十公分,很安全。可能是陈娇力气小,方向打得慢,未及打死,车轮贴上了路沿,按说也应当能拐过来。没想到的是,雨后路面湿了,突然塌下一大块土,右前轮一陷,紧接着车身斜着向下滑行了。
“当时教练不在车上?”我问。
“巧得很,他去撒尿了。”高工说。“不过,段教练发觉不好,就大叫刹车。陈娇可能是吓晕了,竟然问,刹车在哪?车子已加速下坡了,想刹恐怕也刹不住了。只几秒钟时间,车就一头栽进了水里。”
“大伙儿都吓坏了!”胖子接着说。“顺着坡儿连滚带滑地下到水边。陈娇不简单,竟然在水里钻出了驾驶室,露出头来,叫了声‘救命’,咕咚喝了口水又沉下去了。段教练扑通一声跳下去。不大一会儿,水哗地响了,教练从水下把陈娇托了上来!她已经昏迷了,身子发沉。教练个子不高,弄不动她,两个人一沉一浮的。我们几个一看不好,也赶紧下水。教练用力把陈娇推过来……”


45突发事件(2)
“教练人呢,也去医院了?”
高工唉了一声,声音有些哽噎:“他没上来!”
“不会吧?他水性很好啊!”我不相信。那次练车时,他生陈娇的气,喝令停车,然后跳到湖里潜游了很长时间呢。
“真的没上来!我们七手八脚地把陈娇救上岸,回头一看,他用手拍着水,正挣扎呢。我说教练你怎么了?他说他抽筋了!身子往下坠。又嚷:‘管我做什么,先救陈娇!’嘉园正给陈娇做人工呼吸,陈娇好像没什么反应。嘉园着急地叫:‘帮帮我啊!’教练在水里最后喊了一嗓子:‘打120!’沉下去再没有上来。”
“你们没下水救他?”
高工与胖子相互看了一眼。“高工在帮嘉园。”胖子吞吞吐吐道。“我下了,可越往里越深,我只会狗刨儿,喝了几口水,又赶紧上来了。”
我一言不发,站起来就脱衣服。高工拦我道:“没用了,多长时间了?一条牛也淹死了!”
“你们是不是恨他,才不救他的?”我喝问,感觉眼泪就要涌出来。
“真的不是!”高工语调沉痛。“我老了,也不会游水儿。还怕陈娇醒不过来,就……”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陈娇送了医院,教练沉到水里生死未卜!我摸出手机,拨嘉园的电话。先是没人接。打了三次,才接通,第一句就说:“放心吧,师哥,陈娇醒过来了!”我松了口气,转告高工和胖子。两人拥抱在一起。我问他俩报警了吗?都摇头。我气恼道:
“一个大活人掉到水里不见了,还不通知警察?!”
不一会儿,一辆警车疾驰而至。高工和胖子向警察详细叙述了事故经过。警察又打电话调车调人。临近中午,开来一辆长臂大吊车,两名潜水员也赶到了。他们下了水,先帮着挂钢丝绳把教练车吊上来,而后下水找人。折腾了几个小时,搜索了差不多有一个足球场面积大的水域,也没有找到段教练的尸体。他像《胜利大逃亡》上的战俘球员混入成千上万的观众那样,消失了。
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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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换教练了(1)
陈娇住了三天院,每天我们几个轮流去医院陪她。陈娇得知段教练失踪了,很是不安。我劝慰说,教练水性好得不得了,可能被暗流冲走,让别人救了,只是暂时还没联系上。她听说至今也没发现段教练的尸体,活的可能性还有,才略微放下心来。
住院期间华总表现奇佳,早晚都来探视,高级单人病房里堆满了玫瑰、百合、毋忘我;嫌医院的饭难吃,他安排一日三餐宋姐送饭。有时是宋姐做的,有时是去高档餐馆订的海参饭、鱼翅羹,还有各种好吃的面食、点心。病房里充满花香、饭香,药味倒很淡了。那天晚上华总来时,我和罗佳都在。我发觉华总与罗佳对视一眼,有微妙的笑一闪。陈娇浑然不觉,还跟告辞要走的罗佳做了上半身的拥抱,可我以新闻记者猎狗一般灵敏的鼻子嗅出了疑点。
我和罗佳无言地下电梯,出了病房。住院区的水泥路面,白天看起来痰迹斑斑,晚上却不见任何脏东西,只闻到路边月季花的香气。
“你和华总熟吗?”我忽然问。
“啊,不!”罗佳猝不及防。“只是跟陈娇去她家里玩时,碰过一两面。”
“是吗?”
“你看出什么来了?”
我不作声。她闷着头走了一阵,说:“师哥,我知道什么也瞒不过你的眼睛。以前,我对你说过陈姐的坏话。你下午来医院前,她和我说了许多掏心话儿。我想我是误解她了,她有她的苦衷。华总这人其实挺色的……这些事乱糟糟的,我以后再告诉你吧。”
“好,等你愿意告诉我的时候。”
她走了几步,又低声道:“我觉得挺对不起陈娇的,可又没勇气说出真相。”
“那就慢慢培养勇气吧。”我不忍看她垂头丧气的样子,鼓励道。“你是个单纯可爱的女孩子,我希望你能快乐。”
“不,师哥,其实我并不单纯。人有时候会因一念之差,比如金钱的诱惑——虽然钱不多,只是个小便宜,可还是会被引诱得做不该做的事情。”
“你在自责吗?”
“我不知道。我一直是个比较任性的女孩,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从不细想这事是对是错。我们这代人都这样,好像道德观念都很淡薄。”
“是不是也容易轻信?”
“没错!很容易就信别人的话,以为是助人为乐,结果突然发现不是这个样子。生活真复杂!Kao,比悬念片还复杂!”说着,我们已经出了医院,来到明亮喧闹的街道上。
“成长中的烦恼,人人都会遇上。它们会成为铺路石,让你通向成熟。”我拍拍她的肩,谆谆教导。“你是个好女孩,不要再说Kao之类的脏话好不好?”
“人家知道!”她嘻嘻笑着,替我整理一下衬衣领子。“师哥,你真会劝人,我觉得心里好过多了。”踮起脚蜻蜓点水似的吻了我脸颊一下,随即咯咯笑着跑开了:
“别叫我男朋友看见了。——See you!”
等到陈娇出院,别的教练车上的学员都参加场地考和路考去了。我们却因段教练的失踪,没及时报上应考人员名单,再加上386号教练车也没修好(按规矩人随车考),就错过了这次考试。再考要等半个月后。又过了两天,别人都考完了,驾校安排唐教练把我们六个学员接了过去。
小唐教练看来很高兴接收我们几个。大伙儿当然也乐意跟他。想想段教练执教的时候,整天价叫他训得像三孙子,内心企慕唐教练对学员的和蔼可亲,埋怨命运不公,倘若能跟他学习多好!如今终于如愿以偿了。不过,想起段教练是为救陈娇失踪的,尽管还不清楚他到底是光荣献身,还是像《007》电影上的邦德那样水遁了,众人还是都原谅了他,并且开始怀念他。
这天早上罗佳看见小唐教练就嘻嘻笑。我们都奇怪,问她怎么了,没人胳肢她啊,是不是痒痒筋失调了?她更是笑不可抑,酷似《聊斋》上的爱笑女孩婴宁。好容易止住笑,开口问唐教练,昨晚在干什么?唐教练一头雾水,说,我没干什么坏事呀!罗佳更得意了:
“当然不是坏事,是好事呀!”
原来昨晚她和几个同学在路边吃烧烤时,发现唐教练坐在一个约三十岁的美女车上。那是辆红色的马自达6型,很扎眼,车开得也慢,因此,罗佳能够从容地认出他来。
大家都和小唐教练开玩笑,说他表面上不哼不哈的,却找了个漂亮妹妹做情人。唐教练一脸无辜道:“什么情人,谁会看上个穷教练!”
“那你和她什么关系?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唐教练只好承认那女的姓张,是他过去教过的一个学员;最近买了车,上路还是没把握,尤其晚上,所以请他当陪练。一晚上八十块钱。
“多好的工作啊!陪着美女,大饱眼福,还可以挣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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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换教练了(2)
“才刚开始练。再说陪练也不容易,万一出点儿差错,就拿不到钱。”
我们还缠着他:
“光陪练,不陪人?”
“会不会日久生情?你又那么帅!”
“…………”
“好了,好了,上车。谁第一个?”小唐教练脸都红了,从大伞下站起来嚷。众人也一哄而散。
47


47老检察官的遗愿(1)
快考试了,小唐教练抓得更紧,要求我们每天早到半小时,中午也不休息。人人累得都像散了架儿。不过晚上回到家里,一闲下来,我又不由自主地琢磨陈娇出的事儿。事故看似偶然,甚至警察也这么认为。我对此也应该没什么怀疑。但是——世界上怕就怕但是二字,乔东就偏讲但是——有天晚上,我忽然想起初上车时,曾看过一张金锚出版社出的“教你开车”的教学碟片,上面好像有关于雨后驾车的内容。
我找出那张光盘,放入DVD机,用快进找到野外驾驶一节。果然,上面明确提示,雨后要注意路基塌陷,车绝不能贴路边开。
作为一个教练,这是最基本的常识。段教练似不应当疏忽这点。那他为什么不提醒陈娇呢?他明明知道陈娇打方向慢的。也许,他是故意躲在灌木丛中撒尿,目光却透过枝条,注视着雨后的路面,眼睁睁地看着陈娇打方向,把车拐向潮湿的路沿?
我关了电视,关了灯,在黑暗中沉思。这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我想起那张忏悔的脸,一个自称愿意用“后半生赎罪”的人,为什么会反常地这么干?还有他的失踪也充满疑点:水性那么好的人,怎么会突然抽筋沉到湖里呢?
阴谋!一个阴谋!我差点儿叫出声来。
我和嘉园通电话,约她喝茶。半小时后,我们在上岛的露天餐座碰了面。我点了一杯卡布其诺,她要的是黄瓜汁。我笑问,干吗喝这个?她道,人家要减肥嘛。我说,我都瘦了好几斤了。她说她没瘦,一累吃得多,喝得香,反而长肉了。我逗她,胖点儿好,我喜欢。她嗔我,讨厌鬼,谁稀罕你喜欢。
我喝了口咖啡。她问,加糖吗?我摇头。她看我皱着眉,判断道,你好像有话要说。
我告诉她教学光盘上的内容以及我的疑惑,嘉园沉思着,道:
“如果陈娇落水不是一次事故,而是一个精心策划的阴谋,那幕后操纵者会是谁呢?”
“陈娇给我看过一些照片。”我说。“是她找私家侦探拍的,华总和一个女人约会的照片。她嘱咐我保密,我一直没告诉你。看来,她和华总的裂痕确实相当大……”
“你的意思是说,华总——”嘉园突然停顿下来,朝我身后招招手:“胖子。”
我扭头一看,果然是葛咏,正背着灯影站在近处。我说:“干吗鬼鬼祟祟的,过来呀。”葛咏笑嘻嘻滚过来——他肚子那么圆,真的像滚过来的。笑道:
“真不愿意打扰你们小两口儿。”
“这胖娃娃真调皮,看阿姨不揍扁你!”嘉园嘻嘻笑着,捏起小拳头捶了他厚重的脊背一下。胖子龇牙咧嘴做痛苦状,抱住我:“师哥,我中弹了。救命!”我抚摸着他肥肉颤动的心口说:
“你打不死,三枪都打不死!——行了,别装可爱了。喝点什么?我请你。”
胖子拉把椅子坐下,向侍者要“蓝带”。嘉园说,瞧瞧你那肚子,也喝蔬菜汁吧。葛咏决然地摇头:“不喝,打死俺也不当兔子!”
喝着啤酒,胖子突然抛出一句:“我知道你们在嘀咕什么事儿。”我不吱声。嘉园说,什么事儿,你倒说说看。胖子道,我说行,不过,我还要一瓶啤酒。
我大笑,叫侍者再加两瓶。胖子让我也喝。两个人碰响了瓶子,他一口气喝下半瓶,起身告辞。我说,干吗走?他笑道,我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多余了,不走干吗!
嘉园喊他:“喂,别走啊!你这人不仗义,还没说事呢。”
“你们在谈陈娇、华总对吧?”他胳膊肘压在我肩上,问。
我和嘉园面面相觑。嘉园说:“算你蒙对了。”
“事故前两天晚上,下着大雨,我看见华总跟教练在一家豪华餐厅吃饭,谈话内容不详。”胖子撂下这句话,就摇摇摆摆走了。我目送着他消失在树阴灯影里:
“这人真是有些神道!”
嘉园猜测道,他会不会是卧底警察?我笑道,不可能,他肚子太大了。比波洛的还大。顶多是个业余侦探。
“哪个波洛?”
“《尼罗河上的惨案》,还有《东方快车谋杀案》……”
“想起来了,那个神探。你话不对——比起葛咏来,人家波洛多苗条啊!”
我笑笑,陷入沉思。嘉园静静地吸了几口蔬菜汁,打破沉寂:
“如果胖子所言是真,那么陈娇的事,很有可能是华总安排或胁迫段教练干的。”
“我也这么想。”我说。“不知陈娇是否明白这一点,咱们又怎么去提醒她呢?——只是合理的判断,没有证据啊。”
“这是个难题。”嘉园慢慢转着杯子,它已经空了。“不过,我已经看透华总这个人了,我不打算再跟他合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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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老检察官的遗愿(2)
“不仅如此,我想我们有责任来揭露华总。想想他干的一件件‘好事’吧——因为揭了红金驾校内幕,他和同伙差点儿杀了我;还有长乐小区偷工减料的居民楼……对了,还记得上次在酒吧,我见医生——你父亲时,他说的话吗?帮他策划安排、让人代他受过的,是一个公安局的朋友……”
“我回家问过,他不肯说那人是谁。”
“会不会就是华总?”我判断。“为什么上次见他,我一提到五年前娜娜被撞的案子,他表情马上就变了,板起脸让我不要再翻老账,一点点同情心都没有?”
“我这就回家。”嘉园拿了手包,站起来。“无论如何,也要让他说出全部真相。”
嘉园打车走了。我坐在那儿,端起发凉的咖啡,喝了一口,真苦。我放下杯子,想买单走人,一只绵软的手按在我肩上。我一惊,随即镇定了:
“胖子,我知道你没走远。坐下吧。”
葛咏坐在我对面,招手叫服务生上十瓶啤酒。西餐厅的小瓶啤酒很贵。我说,你疯了,喝这么多!明天不学车了?他摆摆手:“放心,我请客。我有话跟你说。”
我只好陪他。我慢慢呷,他大口喝。终于,当他微露醉意时,开口说话了:
“哥们,知道吧,我一直在跟踪你。你和段教练还有其他人约会时,我差不多都跟着你。当然,我也盯过别人。”
“刚才我们还在议论你呢,说你可能是个业余侦探。”我说。“如果没记错,我第一次约段教练吃烧烤,你就盯上了。能告诉我原因吗?”
“我注意到你有不合常理的地方,想弄清记者乔东究竟何许人也。”
“哦,哪儿不合常理?”
“想想看:学车没几天,你和段教练表面上也并不热乎,突然一起去吃烧烤,能不叫人起疑吗?我感觉你不光是来学车的,可能在调查什么事,就注意上了你。而且,我知道你是王娜的未婚夫。”
“你怎么知道?”我惊诧了。
“还是上回你在电话上提醒了我。我回家一问老婆,她果然回想起几年前你领着你未婚妻的家属去办理赔手续的事儿。你是有名的记者,报上常有你的署名文章,很容易就记起你来了。另外,从她嘴里,我还了解到这事和华总——也就是当年的华局长有关。”
“哦,怎么有关?”我兴趣大增。
“那辆车撞人后逃逸,公司都没派人去现场勘察,本来可以不赔的。姓华的出面找了公司领导,还请了客,我老婆也参加了。结果领导定了,按正常事故赔付……”
果然是姓华的在帮医生!我打通嘉园的手机。她刚下计程车,我告诉她当年华威出面找保险公司的事。她说知道了,她会直接问父亲是不是华总帮的他。电话收线,我问胖子:
“按说,你应该把工作重点放在华总这大坏蛋身上,干吗老跟着我,像个跟屁虫儿似的?说说原因吧。”
胖子沉默片刻,说:“我父亲。我是为了他才这么做的。”
“你父亲?我记得你说过,他是个检察官,退休几年了。老人身体还好吧?”
葛咏没正面回答,小眼睛一眨,有泪水挤出来。“你还记得我说过老爷子的遗憾吗?”
“遗憾?”
“当年他临退时,想办的最后一个大案子搁浅了。想知道查的谁吗?”
我霍地站起来:“你是说华……”
“就是他,华威!”
“为什么要查他?”
“一个警察,不过是个小小的副局长,哪儿来的数百万家产?老爷子接到过不止一封举报信,决心立案侦查。可案情调查才刚有一点进展,就在某些干预和压力下中止了。”
“他为什么不继续向上反映?”
“你听过胳膊拧不过大腿这句老话吗?他们太强大了!不单单是一个华威,他们结了一张网,强有力的网。一条鱼能咬破网吗?他们是一堵墙,你要是执迷不悟,准会碰得头破血流!他到了退休年龄了,身体也不好。我妈也在劝他,哭着劝他。我妈说,我跟你一辈子,不图你荣华富贵;老了,你就让我和孩子安安生生地过日子吧!……父亲选择了妥协。”
“他过得安逸吗?”
葛咏摇摇头,抓住我的手:“师哥,我一直很敬重你。尤其是你冒着风险暗访红金驾校,写文章揭黑幕……”
“那你干吗不直接找我,反而盯我的梢?”我打断他的话。
“父亲生前和我说过,当年对华总的立案调查是秘密进行的;他做梦也没想到他最信任的一个部下,竟然会为了私利有意泄露风声,最终导致调查夭折。这世道你不能轻信任何人,所以我才跟踪你……”
“想验证我是真金还是黄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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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老检察官的遗愿(3)
胖子不好意思地笑笑:“今天我找你,就是想说一句话,你是一位有良知有正义感、真正值得我尊敬和信赖的记者。我希望你能写篇文章揭露华总。这种人,不能再让他逍遥法外了!”
“是令尊让你找我,这是他的心愿吗?”
葛咏突然肩膀耸动,抽抽嗒嗒哭了,一只胖手笨拙地抹着泪。
“老人怎么吗?”一种不祥的预感冒出来。
“他,今年春天走了。”
我吃了一惊:“年纪不太大吧?”
“周岁才六十四。老爷子是个爱钻牛角尖的人,这是老妈对他的评价。退休后他一直闷闷不乐,有时还会后悔当初的妥协退让。去年秋天查体查出了病,做了手术,可已经扩散了……”
我过去抱住葛咏。我从未感到作为一名新闻记者所肩负的职责使命是如此的崇高和沉重。我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流了泪。我说:
“胖子,放心吧,我答应你,一定写这篇文章!”
又坐下,我问他老人是否还保留着一些关于大款警察华威的材料。他说,他前不久收拾父亲的遗物时,偶然发现了一个黑皮本子。他随手翻了翻,上面有一些华威如何利用公职“发家致富”的内容,可能是一些揭发信的摘录。我说,太好了,能不能让我看看?葛咏说没问题。“你等一下啊,我往家里打个电话。”
他打手机,听声音是个老妇人接的。他说了几句,突然道:“妈,你不用担心。爸都不在了,谁还能怎么着他?!”电话断了,胖子有点无奈地站起来:“本来想着给老婆打电话,让她拿了本子打车送来的。没想到是老妈亲自接的电话,她不同意把黑本子给外人看。我得赶紧回家了——我怕她老人家把本子烧了。”又后悔:“真不该打这个电话的!”我说:“那你快点回去吧,说服大妈,把本子拿过来。”胖子答应着,匆忙走了。
手机铃响,是嘉园打来的。“我刚离开家。”她说,夹杂着街市上忽高忽低的车声人声。“刚才一照面,我就问父亲五年前那个帮他的公安朋友是不是华总。他愣了,问我怎么知道的。他最终承认就是华总出面帮他摆平了那案子……”嘉园还说,她把陈娇差点儿淹死、华总事故前曾约会段教练等情况告诉父亲,父亲也很震惊,说华总这人真是“疯了”!他说还想见你;如果需要,他愿意接受你的采访,向社会公布五年前娜娜被撞一案的事实真相。
“谢谢你,嘉园!”
“不用谢我。其实,我也是为自己。五年了,我没有叫他一声爸爸。我恨他。我是多么不愿意恨他啊!”
“医生,其实也是个好人。好人也会犯错误。原谅他吧!”
“我已经原谅他了,就在几分钟前。我想,这也是他最想要的。”
48


48多情的风
医生坐在黑暗中,有一种解脱的感觉。他很快乐。因为刚才女儿临走时,忽然抱了他一下,说:“爸爸,保重!”
他当时有些呆了。他已经不习惯了。女儿有多久没叫他爸爸了?他脸有些热,像新生见老师似的害羞。女儿走后,他咀嚼着那两个字,一种强烈的幸福感笼罩了他。他哭了。
老婆不在家,出差了。说是跟着科主任去广东学习传染病预防经验去了,昨天走的。谁知是真是假,也可能是跟情夫去哪儿度假了。他懒得证实。心要是飞了,你管住她的身子又有什么用?既然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不可能像出车祸前那样使她快乐,那就随她去吧。
吴姐进来问,先生洗澡吧?他点点头。她帮他脱了衣服,把他抱到放好水的浴缸里。温水中身子自然上浮,他闭上眼,身心难得的轻松。她的手从胸口滑到他小腹上搓灰,又让他感觉很舒服。他忽然睁开眼问,你愿意嫁给我吗?吴姐笑笑,你是有老婆的人。他也笑了。
洗完澡,保姆帮他擦干,穿上睡衣,安放在床上。他突然想和华总打个招呼,就抄起了电话。想想又放下了,让吴姐去书房把他的小录音机拿来。
他撵走保姆,还让她带上门,自己呆在房间里。保姆不放心,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医生好像正自言自语。过了一会儿,听到叫她,她推门进去。医生把一个信封交给她,说,这东西你收着,带到你家里也行。
保姆捏了捏,信封里东西不大,硬硬的,问是什么。医生严肃地说,一盘小录音带。又交代她千万藏好:“没事便罢。万一有事,就把它交给我女儿嘉园。”保姆吓了一跳,听着有点儿像安排后事似的:
“先生,你没事吧?怪吓人的。”
“我希望没事儿。你出去吧,我要打个电话。”
医生打完电话,又叫吴姐,让她把轮椅推来。保姆奇怪地问,你不休息吗?医生说,可能会有人拜访。又问她,录音带藏起来了吗?保姆说她放厨房里了。医生问,保险吗?小偷会不会找到?保姆笑道:
“放心,我把它塞到米桶里了。”
保姆把医生推到书房里。他要了一杯茶,慢慢地喝着,心里却在等待着什么。通阳台的门敞着,凉爽的夜风吹过来,让他神清气爽。想想初坐轮椅时那些日子的焦躁,之后溺水沉渊般的沮丧,如今都过去了。他又想得更远,快乐的少年时代,懵懂的青年时代,忙碌而贪欲缠身的中年……
阳台上有个东西飘拂着,不时映入眼帘。医生转动轮椅去阳台,才发现是知芳的一件睡裙吊在横扯的铁丝上。他伸手想去摸一把,半空又停住了。多情的风帮了医生,把裙摆扑到他脸上,他立即被柔顺的感觉和淡淡的幽香包围了。医生闭上眼,想起新婚蜜月的快乐之旅,那如漆似胶的缠绵夜晚……他鼻子发酸,泪水如旱季的雨流过脸颊。直到听见保姆的脚步声,才坐端正,用平静的语调说,把你赵姐的衣裳收起来吧。
保姆收了干衣服离去。医生又回到书房,回到静寂中。也许就在今晚,所有的恩怨,所有的快乐和痛苦都将完结。他仿佛看见另外一个“我”,跳出自己的躯壳,在灰暗中审视着坐在轮椅上的这个人。那是他的灵魂吧?
人生究竟有什么意义呢?他的大半生都在和病人的身体打交道,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划破皮肤、脂肪,露出人体内脏:这是心,这是肺,这是胃、肝、胆、肾……它们健康了,你就能长久地活下去;它们出毛病了,你的生命就要打折扣了。但生命的意义肯定不是动物般地活着。人要有追求,打小老师就这么教导。这应当没错。问题是,你追求的是你真正想要的吗?能给你带来真正的快乐吗?
他眯上眼睛,回想着自己一生犯过的所有过失,都和欲望有关。比如女人,比如金钱。自己沉溺此中,才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门铃刺耳地响了。吴姐才要去拿对话机,医生说了声:“我来。”转动车轮去房门旁,拿起话机问:“哪位?”而后按了键,随手又把门锁拉开。房门吱呀一声咧开一道缝儿。医生突然想起什么,扭头吩咐保姆:
“你找个地方躲起来。”
吴姐有些惊慌地问,躲哪儿?医生也不无慌乱。他一直在琢磨那人会不会来,如果来了自己怎么说,没有考虑房间里还有一个人。而这种谈话不适合有第三者在场。
保姆一闪消失了。医生叫了声“吴姐。”从卧室的大衣柜里传出很闷的一声应答。他说,好了,别出声了。话音有些颤抖。也许为了镇定情绪,他用遥控器打开客厅的音响。音乐响起来。有人礼貌性地敲敲虚掩的门。医生大声说:
“门开着。请进,华总!”
49


49救赎的代价(1)
华总进门来,紧握医生的手:“唉,老兄,坐上轮椅了?我一直说来看你的,太忙了。你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啊?”
医生摇摇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报应啊!”
“老兄你说的不对。我看这世道到处是坏人得志,好人受气。”华总把手包丢到圆桌上,大笑着一指自己,“哈,我就是坏人。”他轻松自如,不像打上门的凶汉,更像来叙旧的老友。又拍拍发出舒缓声调的黑色音箱:
“咦,什么动静,悲悲切切的?”
“教堂音乐。”
“哦,洋庙儿的。听不惯,听不惯!”
华总在沙发上落座,问,“领导”呢,怎么还不出来倒茶?医生说,出差了。华总替他抱屈:
“小嫂子太不像话了!你身体这个样子,她竟然抛下你走了!那吃饭怎么办?”
“请了个保姆,白天帮我做家务。”
“人呢?”华总起身。可能是出于干警察时遗留的职业本能,想去各个房间查看一番。
“刚才叫我打发走了。是个下岗女工,挺可怜的——家里上有老人,下有孩子。”
“哦。”华总断定医生没骗他,又坐下了。两人开始拉家常,医生道:“听嘉园说,你夫人学车出了点事,住院了?”
华总摆摆手:“别提了!陈娇摊上个破教练,不负责任,车开到水里了。同学们把她抢救上来,住了几天院,这没事了。——住院时,嘉园常去陪她。你有个好女儿啊!”
“哦,人没事就好。”
随后沉默了片刻。华总拿出一支烟,已叼到嘴里,又收进了烟盒。他想起医生是讨厌抽烟的。
“老兄,”华总打破沉寂,“你刚才电话上胡扯些什么呀!我怎么听不太明白呢?”
“华总,我说得很明白。对不起你了,请原谅!”
“别叫我华总,咱们是兄弟呀,一直是相互帮忙。你女儿一直跟我干着,最近她发达了,才离开公司。她怎么当的投资公司老总,没告诉你吗?——是我向香港老板引荐的她。我对得起你们一家,你可不要恩将仇报啊!”
“嘉园是个好孩子,有学历,能力也强。你华总也不是个好糊弄的老板,她要是无德无才,你会用她?”
“好,咱们不谈嘉园,说你——你今儿受什么刺激了?是不是因为身体原因,情绪特别不好,才想翻陈年旧芝麻的破事儿?”
悠扬的让人心灵震撼的音乐还在响着。医生说,帮个忙!华总按医生的示意,把他推到书房里,从敞开的阳台门洞里,能望见被灯光映照着半明半亮的树冠和远处霓虹灯闪烁的建筑物,再高是橙色的天空。风小了,还是带来一缕晚香玉的馨香,十分的淡雅。医生奇怪自己从前怎么一直没有闻到。他忽然想起前妻最喜欢晚香玉。刚结婚时从花市里买来好几盆,养在阳台上,夏夜盛开时,香气浓郁,梦里都能嗅到。
一滴泪无声地滑过医生的面颊。华总瞅他一眼,大咧咧一屁股坐在单人沙发上,胳膊在扶手上被什么硌了一下,抽出来,原来是一本厚厚的《旧约新约全书》。
“这什么啊,老兄?”华总随手翻了翻,看不懂。
“《圣经》。”医生伸手要过书,放在膝上,双手捂着,仿佛冬天里的暖壶。“过去我喜欢看的是金庸古龙,打打杀杀,外加恩怨艳情。虽说也有惩恶扬善的主题,毕竟浅薄啊!”他打开书,“你听我给你读一段好吗?”华总奇怪医生这时候还有心情读诗,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听到医生低沉的声音:
黑夜白日,你的手在我身上沉重……
我向你陈明我的罪,
不隐瞒我的恶。
我要向耶和华承认我的过犯,
你就赦免我的罪恶……
你是我藏身之处,
你必保佑我脱离苦难,
以得救的乐歌四面环绕我……
华总响亮地鼓了几下掌:“好啊,老兄。我有点儿开窍了:所以,你打电话告诉我,你打算忏悔了。”
医生合上书:“当年你帮了我的大忙,让我摆脱了牢狱之苦。我衷心地感谢你!但你不会想到,我的内心深处并不安宁,一直被内疚折磨着。今天,我打算把那件事公开,真的对不起你!可是,我要是不说,不仅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也对不起女儿,对不起乔东,更对不起死去的女孩和她的家人……”
“老兄,那事不能公开!一公开,我的形象就彻底完了!我从一个穷孩子发展到今天容易吗?”
“我晓得你不容易,可我不能不说。”
“老兄,你真的不能说!我正处在一个关键时刻,有人正考察我。如果过了这关,会投大笔的钱给我的投资公司。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不久的将来,我会成为亿万富翁。如果你把这事告诉记者,文章一上报,会毁了我。老兄,求你帮帮我吧!我可以给你钱。你要多少?开个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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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救赎的代价(2)
“这不是钱的事。我一直认为有钱就有幸福。现在钱对我来说,除了苟延残喘地维持生命,一点儿意义都没有。”
“你不能因为自己不幸福,就让别人也痛苦也完蛋吧?尤其对帮过你的人!这公平吗?”华总额上的青筋暴突起来,像一团蠕动的蚯蚓。
“华总,咱们做的是一笔肮脏得见不得天日的交易。这对受害者公平吗?”
“你要这么说,咱们就不谈了。”华总冷冷地说。“你了解我的为人——对朋友,我愿意两肋插刀;对仇人,我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华总,我很清楚。”
“就是说,你有思想准备了?”华总大惑不解。“我反而糊涂了,其实你可以不通知我,就出卖我。干吗还提前打招呼呢?”
医生叹息一声:“到了这个份上,生不如死,我还怕什么呢?什么也不在乎了!今天找你,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我想……当面向你忏悔一件旧事。”
“你向我忏悔?”华总一脸愕然。
“还记得六年前,我给令尊做的手术吧?你对我感恩戴德,以为我挽救了他。其实,老人的瘤子是良性的。做病理切片时,我用一个真癌症患者的瘤体调了包。”
“啊,有这事?”华总笑起来。一个人盛怒时也会笑,当然笑得极狰狞。而后气急败坏,大吼:
“这他妈也太缺德了吧!手术前,我送你红包,出院时又额外付你酬金,千恩万谢的。你为什么耍我?”
“当时想的不过是杀富济贫。”医生感慨道。“当年省城谁不知道你华局长,身家数百万,住着豪宅,开着名车。凭你的工资奖金,哪来的这么多钱?而我辛辛苦苦一年才挣几个子儿?此外,我也想借此机会结识你。那时我正和小赵热乎得不能自拔,想离婚,又怕出麻烦。我想以你的地位身份,政法口很熟,你欠我的人情,必要的时候肯定会帮我。没想到的是,前妻患病去世,不需要打离婚了,请你帮的却是另外的忙。”
“我真不该帮你!阴险小人!”
“当初,我骗了你。我郑重向你道歉!华总,在上帝面前,咱们都是有罪的。”
“你大概还不太了解我的脾气,别人可以当面骂我,可以借我的钱不还,但是不能蒙骗我、耍弄我,更不能出卖我!”华总已经忍无可忍,揪住医生的胸襟。
“你要干吗?”医生不无惊惶。
华总突然把轮椅推向阳台,那本砖头厚的《圣经》掉到地板上。轮椅猛地撞向阳台护栏,医生差点儿掉下来。华总像鹰抓小鸡似的把医生揪起,上身掀到栏杆上,头朝下栽着:
“你要为你的欺骗和出卖付出代价!”
“你真想杀我?”医生感觉呼吸困难,身体抖得像风中的旗帜。
“你还打算出卖我吗?”华总恶狠狠地问,继续把他的身子往护栏上掀。“我可以放过你,只要你答应不再提五年前车祸的事儿!”
医生从牙缝里挤出一个“不”字。起初还挣扎着,蓦地不再反抗了。客厅的音乐涌过来,它骤然高亢,仿佛到了乐章的高潮部分,展示着万众欢腾的场面;无数架管风琴齐奏,无数只歌喉发出嘹亮的歌声,在颂扬天主,颂扬光明、正义和善良。医生两眼发光,仿佛看见舞动翅膀的天使正引导一个人的灵魂冉冉升入天堂……
暴怒让华总失去了理智,猛力一掀。他要让医生真切地感到死亡的威胁。奇怪的是医生不仅没按常理死死抱住栏杆,反而很受抬举地配合着。一下子,医生的身子就悬空了。在医生就要坠落的瞬间,他说了两个字,叫华总毛骨悚然。好像华总帮他做了件他一直想干而未干的事儿。他说的是:
“谢谢!”
从楼下灰暗中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而后归于寂静。医生死了!华总望着自己的双手,回想着自己一路上开着车都没想好怎么“修理”医生。最初的想法也许只是想吓唬吓唬他,让他收回那荒唐的念头。现在却一下子干掉了他。当然,自己的愤怒也是实实在在的,杀他三回都不解恨。再说,既然医生执迷不悟,让他去见上帝恐怕也是唯一的选择。
华总的手开始抖动,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当年他干刑警,经常和死尸打交道,也不止一次击毙过罪犯。他从来没怕过,脑神经异常坚强。然而这一刻他确实在抖,先是双臂,而后上身,接着两腿发软。他回书房只走了两步,就瘫坐在了地板上。倏忽间闪过孟嘉园的面影,这回她要恨自己一辈子了。他使劲儿拍拍自己的脸,像是自己打自己耳光:这是怎么一回事啊!明知道前面是泥潭、深渊,还是一步步往前走,是什么在引诱他呢?
音乐停止了,房间很静。他听到一种奇怪的声响,仿佛是老鼠扒挠什么东西。紧张让他忘了恐惧。他听清了,声音是从隔壁传来的。


49救赎的代价(3)
他重新绷紧神经,起身去卧室,发觉声源来自大衣柜。他一把拉开柜门,一团活物湿口袋般地滚出来,是个黑壮的中年妇女。那女人趴在地上簌簌发抖:
“求求你,别杀我!”
“你刚才听到了什么?”华总喝问,恍然明白这妇女就是医生家的保姆,她并没有回家。医生连这点小事都骗他,真是死有余辜!
“我……我什么也没听见!”
华总踌躇着,要不要留下这个活口?那妇女爬了一步,抱住他腿:
“我儿子还在家等着我呢!他才九岁,胆子特别小,明天要交班费了。求求你放我回家吧!”
华总仿佛看见一个瘦小的男孩子,坐在昏黄的灯光下等妈妈回家。九岁……他九岁就跟父亲去城里讨饭了。他和蔼地说:“起来。”妇女哆嗦着,不敢动。他大喝一声:“起来!”转身出了卧室。
妇女战战兢兢地爬起来,跟华总来到客厅。华总在圆桌上找到自己的手包,哧地拉开,里面是他的支票簿、信用卡、手机、钥匙等小东西。
“会用卡吗?——银行卡?”
“不,不!没用过!”
华总轻蔑地想,真是穷人!幸好包里还有一叠现金,带着银行的扎纸。这是他常备的零花钱。
“这是一万块,给孩子上学用吧。”他把钱丢在妇女面前。
“不,我不要你的钱,只求你放过我!”
“让你拿你就拿着。——不过你要替我干件活儿。”
“干什么,先生,你说吧!”保姆知道自己没有生命危险了,一块石头落地,急忙请示,还冲华总笑了笑,只是笑得很勉强,比哭还难看。
“找块抹布给我。”他本来打算让保姆擦的,又怕她擦得不彻底,决定还是自己来。
保姆跑着从卫生间拿来一条白毛巾,他迅速去阳台,擦拭轮椅上可能留有他指纹的地方。楼下有高高低低的声浪传来,估计有人发现医生尸体了。他骂了句脏话,转身问不知所措跟在他屁股后的保姆:
“如果警察问孟医生怎么回事,你怎么说?”
“我就说——我就说什么也不知道,行不行?”
“你听着,你就说:孟医生这些天就情绪低落,整天说不想活了。是他支开了你,自己爬上阳台栏杆,栽下楼的。”
“是,是,我一定这么说。那警察什么时候来?我还想回家呢。”
“你马上打110报警,要做出很害怕的样子。”华总喝令。“不许说出我,否则我杀了你全家。”保姆一脸惊恐:“上帝呀!”泪都出来了,抖嗦着手摸起电话。
50


50四个女人(1)
我回到家不久,葛咏打来电话,说幸好及时赶回去,老妈果然在烧爸爸的黑皮本子,他抢了过来:本子前面有十几页撕着烧掉了,不过关于华威的内容基本完好。明天捎给我。我兴奋且感动,感觉自己不是在孤军奋战了。
第二天早上,我正准备去驾校,还带上了采访包,想着下午收了车,跟嘉园一起去医生家采访。再加上葛咏给我的材料,写一篇内容充实的文章应当够了。才下楼,手机响了,是嘉园打来的,哭着说老爸死了,可能是自杀。她这会儿在省立医院。
我大吃一惊,忙打车赶往医院。嘉园不让公开这个消息,我又打电话跟教练说身体不舒服,请两天假。
见到嘉园,得知孟医生是昨晚十点多摔下楼的。邻居发觉后,拨打了本医院的急救电话,救护车很及时地把他接到医院。她闻讯赶过去,负责抢救的大夫告诉她,孟医生头骨粉碎性破裂,肋骨扎进肺部,已深度昏迷。抢救了几个小时,天亮前还是去世了……
“老人不可能自杀吧?他不是对你说还想见我吗?”
“是啊,我也这么想。可吴姨说,确实是父亲支开了她,自己翻上栏杆跳楼的。看来他的情绪不是很稳定。”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嘉园,就抱着她。她在我怀里呜呜地哭着,不再说话。后来,我陪她去太平室附近花木间的一个石凳上坐下,她止了啜泣,说自己很后悔,没有早一点原谅父亲。又说自己再也没有亲人了……
我眼睛也湿了,揽着她说:“嘉园,你说的不对。我爱你!我不会让你感觉无依无靠的!”她感动地依偎在我胸前:“谢谢你乔哥,幸好有你!”
一位院领导来找嘉园,商谈孟医生葬礼的事。我一直陪着她。她神情悲戚,说同意院方的意见,明天火化,让父亲的骨灰尽快入土为安。随后我陪嘉园还有院方的一个工作人员,一起去北郊“常青园”,为孟医生选了个墓位……
下午五点多钟,嘉园的后妈也从外地赶回来了,没进太平间就放悲声大哭:“老孟啊,你怎么不等我回来呀!”嘉园也在场,哼一声对我说:
“鳄鱼的眼泪!”
次日下午葬礼结束,我又陪嘉园回老家看看。只保姆在家,一见面就忍不住气愤地告诉嘉园:“你赵姨把家里稍微值钱的东西,什么存折、首饰、手表、小灵通、羊绒大衣……都拾掇拾掇拿走了。”嘉园只冷笑一声:
“让她拿去吧,我也不稀罕!”
又问父亲的影集放在哪儿。保姆叹息着,帮她找出两本相册。我陪嘉园在书房里翻看着,不全是孟医生的,还有她母亲的,以及嘉园小时候的照片。有幅全家福,上面她还戴着红领巾呢!父亲母亲满脸是笑坐在那儿,她夹在中间,骄傲得像个小公主。
嘉园合上影集,眼眶里满是泪水。
手机响了,我接通,是陈娇打来的。她问我怎么回事,为什么嘉园请假,我也请假。她呵呵笑着:“你们两个在搞什么鬼?”我不想再瞒她,就说嘉园家里出了点事。她一下子变得关心起来,追问什么事。我正不知怎么回答,她又道:“你们在哪儿?我想见嘉园!”嘉园听见她电话上说什么了,就接过手机说:“我在老家,陈姐。你过来吧。”
保姆敲敲门,嘉园扭头问什么事儿。保姆说,有样东西,是孟先生生前交我的,让我转给你。嘉园马上站起来,保姆进门把一个信封交给她。她抽出来看,是盘小录音带。
“上面是什么?”
“我也不清楚。”保姆说。“先生把自己关在卧室里,说了一阵子话。然后把这个给我,让我藏起来——这两天我看你顾不上,一直没给你。”
嘉园找来录音机播放磁带,是医生口述的五年前他开车撞娜娜的真实情况,以及华总如何策划让梁明军替他顶罪的全过程。我心说,这下子写文章的材料有了!可医生既然打算见我,为什么要准备这盘磁带呢?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预感?如果是这样,那他还会是自杀吗?
我把疑惑告诉嘉园。她也说,对呀,我也一直存有疑问。要不咱们再问问吴姨?就把保姆叫过来,再次询问父亲自杀前的情景。保姆还是一口咬定说,孟先生叫她去卫生间给他洗内衣,自己翻上栏杆跳楼了。
我不言语,只是定定地望着保姆。她低垂着脸,目光游离。嘉园跟我会意地对视一下,忽然想起什么,从书柜里找出《旧约新约全书》,举着问:
“阿姨,你能对着《圣经》发誓,你说的都是真话吗?”
保姆瞪大眼,望着那本黑色的书,仿佛望见黑衣的神父和虚空中的天主。有惶恐袭上脸,她扑腾跪下来,头伏着地,发出一阵抽泣。
“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我……我以上帝的名义起誓,我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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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四个女人(2)
空气仿佛凝固住了。我还是不相信她的话。但她既然以“上帝的名义”起了誓,一时也不好再追究了。这时有人按响了门铃。“肯定是陈娇。”嘉园说。保姆趁机爬起来去开门。
陈娇进来时,见我和嘉园在书房里一个坐着一个站着,都闷头不语,笑道:“你俩干什么呢,神秘兮兮的?”忽然瞅见了墙上医生的黑框遗像,嘉园衣袖上还佩着黑纱,失声道:
“原来是伯父……”
两人拥抱在一起。嘉园噙着泪说:
“谢谢你来看我,陈姐。过去……”
“过去我对你不好,别放在心上啊!”陈娇也动了感情,哽咽道。
“怎么会呢?再说……”
“什么也别说了。咱们女人最可怜:打小依靠父母,大了依靠老公。到头来,什么也靠不住,什么也靠不住!”
“没关系,陈姐,咱们以后靠自己。”
看她俩情绪平静下来,我问陈娇,华总在干吗?陈娇道,他昨儿一大早就不见人影了,下午来个电话,说自己在乌鲁木齐机场,准备转机去伊犁考察市场。鬼知道是真是假!“怎么,你有事找他?”
我说:“我不找他。不过我准备写篇文章,会涉及到华总。希望你不要介意。”
陈娇眨眨眼,不太明白。嘉园挺配合我的,说:“陈姐,我父亲生前留下了一盘磁带,我和师哥刚听了。你也听听吧!”
陈娇听完了磁带,没想到她并不吃惊,只是脸色有点儿羞赧,说,其实他做的坏事太多了!五年前的事我也是前不久才清楚的。所以才恶心他,要跟他分手……“你尽管写,不要顾及我的感受。”又说:“对不起,师哥,没想到娜娜是你未婚妻。”嘉园也郑重地说:
“师哥,我也代表父亲向你说声对不起。”
我眼圈红了:“好妹妹,这不关你们的事。”又笑:“都二十一世纪了,不兴搞株连的。”泪在脸上滚着,流到了唇边,如药,苦涩到心底。
陈娇说要回家。我们送她到楼下,她忽然停下,带点兴奋地说:
“对了,告诉你们一件事:昨天晚上,贝贝悄悄推开门,进了我房间,问我,妈妈,你为什么哭,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我说,是啊,有人欺负妈妈了,你怎么办?贝贝晃着小拳头说,那我替你打他!我一下子抱住了儿子。他才三岁啊!可我感觉他长大了。我以后,再也不会感到孤独了。”
陈娇抹去突然涌出的泪,走了。她绰约而柔软的身姿,在夕阳下兰草般地摇曳着。我和嘉园眼睛湿湿地捉着手,目送她消失在楼拐角,感慨良多。
51


51路考宝典(1)
早上学员们一到驾校,就发觉小唐教练一脸阴云,眼睛红红的,好像昨晚没睡好。胖子带头,跟他开玩笑,问他昨天夜里是不是犯了什么错误,让“小师母”罚跪了?——因唐教练才三十多岁,估计他老婆更年轻,故此这么叫。
唐教练也想笑,一咧嘴比哭还丑:“行了,烦死人了!要是罚跪就好了!”再三问,才道出原因:昨晚在市区陪练时出事了,张小姐的车头吻了一辆车的屁股。
“我一再提醒她车多,和前面的车保持距离,她还是紧跟着人家;没想到前头开车的也是个新手,看有个骑自行车的要横穿马路,突然急刹车停住了。她没处理好,一下子追了尾。”
“那没你多大责任啊!”
“说得轻巧。那车二十多万哪!车头撞瘪了,她说再修也不是新车了。就像新衣裳脏了,叫水洗过,跟旧了一样。”
“真的不该怪你,又不是教练车,上头有连杆儿,你能帮她刹。”
“我还帮她拉了手刹呢,不然会撞得更厉害。唉,说这些没用,她让我赔她呢。”
“啊,赔多少?”
“两万。”唐教练垂头丧气。“我一年还挣不到这个数啊!”
我决定帮他,就打电话给张小姐,自报家门,说打算报道这件事,让市民都来参与讨论,究竟该陪练负责,还是司机本人负责。张小姐起初嘴还挺硬的,渐渐弄明白我可以说到做到,就软下来,说不准备让唐教练赔这么多了,赔五千吧。我说一分钱也不该赔,修车有保险公司呢,你还是自己接受教训吧!最后张小姐无奈道,算我倒霉!不过,陪练费他一分钱也别想拿了!挂了电话。
我不乐意,还想再拨电话讨陪练费,唐教练忙制止我:
“行了,兄弟,别再惹她了。不让我赔,就谢天谢地了!那钱我情愿不要了。 ”
我想想也是,本来唐教练也有一定的责任,就没再坚持打电话。唐教练心头卸了个大包袱,高兴得不得了,抓住我的手直摇,连声说谢谢,又宣布说中午请大家儿吃盒饭,他买单。
我知道教练收入普遍不高,就说,算了吧。陈娇说,她请。因为她的原因,才影响了大家没能参加上一批考试,算是给大伙儿赔不是儿。
我说:“这话不对,我们几个应当谢你:你不落水洗澡,胖子、高工哪有机会英雄救美?大伙儿也不可能再跟唐教练学车啊!嘉园,你不是一直暗地里夸小唐教练是大帅哥吗?”
众人都起哄。嘉园微微一笑。她知道我故意让她开心,好忘记悲伤。她嗔恼地啐我:“呸,讨厌!”陈娇道:“咦咦,胖子,知道讨厌什么意思吗?”葛咏摸摸小平头:
“傻瓜都知道,女孩子说谁讨厌就是喜欢谁呗!”
众人都笑得捂肚子。一上午在轻松的气氛中度过了。
唐教练虽然年轻,但很专业且敬业。我们也跟他学了不少东西——
过圆饼路,后轮轧饼是常犯的毛病。唐教练的诀窍是,你感觉跨越的圆饼到了你屁股后边的位置,就开始朝下一个饼打方向,后轮就不会轧饼了。
靠边停车时,三挡退二挡、二挡退一挡,都不好挂。唐教练让我们先摘到空挡上略停一下再挂,既有节奏感,又好挂。
油离配合。唐教练形象地说,油门和离合器的关系是跷跷板的关系,换挡踩下离合时,踏油门的脚就要松上来,这样就能避免加着油换挡;反之,换完挡左脚抬离合时,踏油门的右脚又要压下去,及时供油,这样车跑起来才平稳,避免蹿动。
根据唐教练的指导,结合实践,我编了一些顺口溜,如:
起步七件事:踩离合,把挡挂,打左灯,按喇叭,看左镜,松手刹,左脚缓抬车动了;
过起伏路:提前换一挡,下沟不许颠,上坎不许跳,点刹运用好;
过限宽门:车速不低二十迈,小范围,调方向。把握车宽最重要,一侧三十公分够你浪!
女孩子们听了后一句,都笑晕了。嘉园建议改成“三十公分够你闯”。
此外我还总结了若干条自己或师兄妹路上常犯的错误,加上五个危险等级及纠正方法(危险等级的确定,不仅是实质危害,还反映可能影响路考成绩的程度)。附录如下:
一、起步忘了松手刹。危险等级:二星。纠正方法:事后用板子(或运动鞋底)打右手,边打边念叨:叫你不松手刹,叫你不松手刹!头回犯打成西红柿色,二回犯打成茄子色……
二、换挡时低头看挡。危险等级:四星。纠正:夜晚坐椅子上,找个笔筒和火腿肠,放在身右侧,闭上两眼做模拟换挡练习。直到熟悉火腿肠和熟悉自家零件一样再上床休息。
三、右手换挡时,身子也随着动,左手下意识地往左拉方向盘。危险等级:四星。纠正:换挡时保持上身不动,右手去抓挡。那一刻就当自己是五分之三的植物人,仅左脚和右手能动。


51路考宝典(2)
四、方向左右乱晃,车跑不成直线。危险等级:三星。纠正:两眼朝前,尽量看远,仿佛前方有个大美人儿,譬如说莫妮卡·贝鲁奇或小甜甜布兰妮正在那儿朝你招手致意。要是你嫌她们不通汉语,请翻译还麻烦,建议你换成李嘉欣或漂亮“女贼”李冰冰。如果是师妹开车,远方站的就是汤姆·克鲁斯或陆毅。一句话,看得远,车就跑得直。当然,你也不能只想着美女帅哥,不管路上摇摇晃晃骑车的农村大哥大嫂的安全。
五、骑标志线行驶,既不在正常车道,也不在超车道。危险等级:三星。纠正:身上准备十张一百元的钞票。骑一回,拿出一张请同学吃饭。一般三次就能根治。
六、超车后猛打方向回正常车道,造成后面车辆急刹车或追尾。危险等级:五星。纠正:想着你超过的那辆车上坐着你丈母娘,或老公的爸爸。打死你也不想惊动老人家吧?那你就乖乖地先往前开一段,再斜向变道。
七、超车、并道、拐弯、靠边停车,不提前打转向灯。危险等级:四星。纠正:如果是忘了打左灯,就揪自己的左耳朵,揪一百下;忘了打右灯,就揪右耳朵。每忘一次,增加一百下,直到揪成驴耳朵为止。
八、超车或变道不看后视镜。危险等级:五星。纠正:告诉老婆或女友,自己准备不光荣地献身了。如果她发怒,就下跪,诚心诚意说自己坚决改正;如果她哭了,也下跪,说同样的话;如果她咯咯笑——那你就带她去看心理医生……
我打印了若干,一一发给高工、嘉园、陈娇等师兄师妹,人手一份。大伙儿都觉得既好玩又有用。胖子还给它起了个好听的题目,叫《路考宝典》。
52


52考试(1)
考试那天天气不错,少云,微风,人感觉比较爽快。上午在省交总的大训练场考六项。还算顺利,或者说是运气好:百米加减挡是高工、陈娇的弱项,但两人没抽上,我抽上了,而我这项练得最好。圆饼路,胖子最没把握,而嘉园走得最好,结果胖子幸运地避开,而嘉园选上了。不过坡路定点停车、起步,胖子还是出了问题,头一次没过,熄火了,幸好第二次顺利过关。算是有惊无险。
小唐教练很开心。中午,大伙儿请他一起去附近的餐馆吃饭。饭桌上,因为下午要路考,不敢违规,就以茶代酒,相互祝贺场地考试过关,也向唐教练表示感谢。唐教练笑着笑着,忽然说了句:“要是段教练在场,该有多好!”说得大伙儿都低下了头。陈娇眼圈都红了。我不想让大家情绪低落,就说段教练肯定会知道的。万一他不知道,我们日后一定会告诉他。
气氛又重新活跃起来。忽见身边胖子有点沉闷,我便问他怎么了。他说,他第一次坡起时熄火溜车,心里很沮丧,生怕再次过不去,被淘汰。虽然第二次成功了,但情绪还是受到影响。他说,他一直以为经过桩考的锻炼,这回不会紧张了,但老毛病又犯了。上午勉强过关,不知道下午会是什么样。
大伙儿闻言也顾不上吃东西了,一齐鼓励他。陈娇说:“你个大老爷们,不至于还不如个女人吧?”弄得葛咏实在不好意思了,把一杯茶水骨嘟嘟饮下,表决心道:“放心吧,兄弟姐妹们,我要再紧张,我就——昂杭昂杭……”他找不出更准确的词儿表达心情,就学了几声驴叫。
下午路考,三辆车为一拨。考我们的是个年轻考官,小平头,小胡子,戴副墨镜,表情严肃,偏偏又姓刁。不知他会怎么“刁难”我们。学员们都有点儿怯他。唐教练在车下鼓励道,千万别紧张,平时怎么练的,就怎么开。众人都还好,只胖子脸上开始冒汗了,羡慕另一拨学员的运气好,因为人家摊的是个笑嘻嘻的女考官。
路考开始了。前头是考试车,我和嘉园、高工、葛咏四个坐在驾校提供的一辆皮卡上,由唐教练开车,紧随其后。皮卡后是陈娇家的别克君威,陈娇、罗佳在那车上。第一个应考的是嘉园。我冲她说:“加油!”她攥起小拳头,朝我晃晃,跑向考试车。
考试车缓缓起步,很快加速;前面有个路口,嘉园打了右转向灯。过路口后,超了一辆小货,而后又斜着并到正常行驶道路上。不久,可能考官下了靠边停车的命令,车尾亮起右灯,速度也明显变慢,但是并没有停下。我正纳闷着,念叨:“赶紧停呀!”葛咏说:“嘉园还真行!看见路对面的加油站了吗?”我才明白。
理论考试时,考了许多法规上禁止停车的地点,如巴士站、急救站、消防队(包括消防桩)、加油站门前三十米内,铁路道口、交叉路口、弯道、桥梁、陡坡、隧道等地点二十米内,都不许停车。因此考官下令停车,你一定要观察好,一旦发现地点不对,就向考官报告更换地点。顺便说一句,有的考官很“损”,故意下错误命令,来考察你理论学得扎实不扎实,千万不要上当。要是前面都很好,最后因停车地点栽了,着实可惜。
嘉园平稳地靠边停下了车。我也长长松了口气,把一直前倾的脖子放在座背上。嘉园下车跑过来,脸上挂着胜利的微笑。后面车上的陈娇跑向考试车。嘉园坐在我身边。一车人都向嘉园祝贺。她笑道:“开头有些紧张,一开起来就忘了。跟平时练车时一样开就是。”胖子埋怨说:“你跟平时一样了,乔哥可比他自己考试还紧张。瞧!”他伸出圆滚滚的左臂,让大家看。原来刚才我只注意前面的考试车,手下意识地捏着他的胳膊,都捏得青紫了。我忙说对不起,又怪他:“不是你的肉?疼干吗不说?”胖子承认,刚才也没觉得疼。嘉园眼睛亮晶晶地盯我一眼,那一瞥胜过千言万语。我冲她笑笑。我想,她明白我的心。
嘉园往前看着,夸道:“哎,陈娇开得还挺稳!”高工也有同感:“还真是,开得不错。别看人家平时学得慢点,考试时不慌,这就行。”
“哎呀,我怎么办呢?”胖子开始发愁。一瞧,他一脸的汗。我安慰他:“镇定!学了一个多月了,平时那么优秀,考时只要心态好,一定成功。”小唐教练开着车也说了句:
“记着我刚才的话,就当旁边坐的不是考官……”
“对,就当是坐了你的女朋友。你心情很愉快。”高工插话。
“不行,不行,我那女朋友整个一野蛮女友,谈恋爱时经常掐我!所以刚才师哥那么狠劲掐我,我都感觉很温柔、很毛毛雨啦!不能是她!”
“那你可以甩了她啊!”嘉园笑道。
“甩不了啦,快过结婚五周年纪念日了。”胖子作痛苦状,忽又惊喜:“对了,我就感觉身边坐着我姑夫。我姑夫最喜欢我。记得考大学前,我没信心,对我妈说,干脆我直接报名复读得了。是他老人家鼓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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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考试(2)
“我建议你见了考官,就喊他姑夫,开头给他个好印象。”高工慢悠悠说。大伙儿都乐了。
“还是不行。我姑夫重感冒,昨晚和他通了三分钟的电话,他打了七个喷嚏。他一打,我一哆嗦;一打,一哆嗦……我还是忘了他吧!”
“那你就想着身边坐着一条狗,”我深思熟虑后建议,“一条毛茸茸的乖巧的宠物狗。”
“这主意妙!”葛咏热烈地跟我击掌:“耶!”而后宣布众人不要打扰他,他要作考前准备了。只见他闭目养神,念念有词:
“考官,你别吓唬我。我就当身边没你这个人,你也不是我姑夫。我身边,只有一条狗,一条乖乖狗。”
而后重复N遍。
我们不敢大声笑,只能吃吃地偷笑,又憋得不行,个个捂着肚子,像急性阑尾炎发作。幸好前面考试车又停下了,陈娇满面春风地跑过来。小唐教练说了句:“葛咏该你了。”他仍闭着眼念念有词,好像没听见。我推他一把:
“胖子,上!祝你马到成功!”
葛咏猛地惊醒。下车时,还念叨着:“考官,你别吓唬我……”扭头问:“下一句是什么来?”
“就当身边没有人。”好几个喉咙齐吼。
我们六个学员,只有高工“挂了”。连最没把握的胖子也顺利通过了。他说他上车后全身冒汗,系安全带时手都发抖。他要感谢考官说了句“你开你的,就当身边没有人”。这话从考官嘴里说出来,效果截然不同。他起初还没觉得怎么样,忽然间就放松了。一句话,他在烦扰越积越多时,猛然把它们都扔下,大彻大悟了。
高工折戟的原因有三:一是他开到路口突遇红灯,他老人家踩刹车停车时,一时紧张,竟然忘了提前踩离合,造成车熄火。考官开恩叫他发动车再走一段路,又遇上比较复杂的路况:一辆摩托车和面包车赛起车来,他踩刹车减速却忘了及时减挡,车抖得像犯了百日咳;最后又犯了一个“严重错误”:不打转向灯就变道。考试结束后,听唐教练宣布结果,我们都替他惋惜,纷纷安慰他。没想到他看得很开,笑道:
“不用担心我难过。没关系,我跟唐教练再练几周就是。还是我占便宜呀,一样交钱,我学的天数多!”
我握着高工的手,想到明天就要各自东西,心里突然有些酸楚。葛咏说:“高工,你下回路考过了,别忘了打电话说一声啊。”嘉园也微笑道:“高工,希望你下次顺利考出来,早点实现你周游全国的计划。”
高工一一答应着。我看出他眼睛湿了,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感。我替他拦了辆的士,老头和我紧紧拥抱了一下,才上车。
高工走后,陈娇说她有个建议,希望明天能重走一下学车的路途,再去出事的湖边看看。我当即表示支持。嘉园和胖子也同意。只罗佳说她旷的课太多,系里已经不高兴了。她明天就不参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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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怀念那朵小黄花
次日上午,四个人约齐,打了辆计程车出城。车沿着学车时的路线急驶。陈娇说了声,师傅,你慢点儿开。司机不太明白怎么回事,看我们人多,也只好放缓车速。起初众人还说着什么,渐渐地,都变得安静,望着路两边熟悉的景物:高高低低的房子、大广告牌、桥涵、坡路、弯道……一如往日,但感觉是截然不同了。
走完柏油路,是乡间的沙土路了。车又开了一程,陈娇叫停车,我们在出事的湖边下了的士。水退了,坡底雨季被淹没的花草又重见天日。望着微风下荡起层层涟漪的水面,一时又沉默了。
“想着他那时候动不动就骂我们,个个恨他恨得要死。今天,却有点儿想他了。”嘉园打破沉寂。陈娇道:“我也是这个心情。再说,他还救过我的命……”胖子不作声,只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也许只有我心里最清楚段教练是怎样一个人,清楚他的历史和现在。我不想多说什么。我们每个人都会犯错误。重要的是,你意识到自己错了,怎么去补救。一个人肯用他的后半生来赎往日的罪过,已经难能可贵了。至于后来,他在陈娇落水的事故中究意扮演了什么角色,我虽然一时还弄不明白,不过从他救了陈娇这点看,他很可能又一次地将功折罪了。
几个人坐在高高的岸上。出事时教练车开下水一路碾轧受伤的草木,又恢复了原先的茂盛。人生的伤口也这么容易愈合吗?
嘉园去坡上采了一把黄色的野花。想起最初练靠边停车时,段教练怕我们找不准车头右起三分之一处,用胶带粘上的小黄花;车开起来,那朵小花迎风摇曳着。当时没感觉到什么,而出现在回忆里,忽然就让人留恋。感觉在段教练严厉甚至可恶的表面下,还隐藏着一缕浪漫和温情。
两个女子把野花抛向水面,表情也变得肃穆。陈娇眼圈红红的。我心情也忽地低落。想着段教练也许并不像007邦德那样神奇,能死里逃生。他大概早就葬身水底了。只不过湖水太深,地势复杂,潜水员一时没有找到他而已。
水面上的花随风漂流。我想起那个炎热的上午,盛怒的段教练跳下水,半晌没有动静,大家都十分担心。那情景历历在目。我眯上眼,重现着那天的惊喜:突然间远处的湖面水花四溅,蓦地冒出一颗黑红色的脑袋……
葛咏下到水边,双手合成喇叭状,大声喊道:“段教练——上来吧!”好像他还在水里似的。
起初觉得有点滑稽,然而胖子仍认真地一声声喊着:“段教练,我们都考过了,你上来吧!”两个女子也开始附和:“段教练,上来吧!”于是粗犷中又添了清脆的女声,如二重奏融在一起飞向远方。水的对面有隐隐的青山,山间有一片红瓦房子。真希望段教练就藏在那儿,从一个小小的窗口里,能听到此岸的呼唤。我没有叫,我知道太多的事,心情比他们复杂。可最后,我坚硬的心蓦地柔软,鼻子发酸。我还是被那真诚的呼喊感动了。
胖子喊哑了喉咙,摇摇头,用力往水里扔了块石头,望着石头击起的层层波纹一环环散开。上坡来对我说:
“其实段教练躲什么呢?我们又不是不明白,又不是不能原谅他。”
我知道他话里有话,不过因为陈娇在场,就没搭茬。嘉园的手机响了。她接听后,对我使个眼色。我望望陈娇,风中她抱着肩,长发和裙裾拂动着,腰更细了,柔弱得让人怜爱。葛咏大声说:“咱们回去吧!”她仿佛没听见,还伫立着眺望水面。我知道她肯定想起了更多的事情……直到胖子过去,拍拍陈娇的肩:“师妹,回去喽!”她才惊醒。
她转身随我们走向路边等候的出租车。车开动,嘉园附耳对我说了句:“梁总要见你。”我点点头。车进城区,先送陈娇、胖子回家,而后驶向五月花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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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离别(1)
梁总站在阳台上,望着陈娇走下车。几分钟后,门铃响了。他拉开门。两人一见面,陈娇就扑过来,双手勾着他的脖子。“可想死我了!”
急切地吻,什么话都是多余的了。而后是急切的动作,赤裸着滚到床上……
等风平浪静后,两人才裹着被单在床上说话儿。梁晖告诉陈娇,说他中午见乔东了。
“你怎么认识他的?通过孟嘉园?”
“对,她带他来的。”
“你们谈什么了?还是华总的那些破事?”
“我是想多了解一下情况,省得冤枉了华总。结果,越了解他的事越多。不仅是五年前替医生安排人顶罪的旧案,还有红金驾校与黑社会勾结的事,以及长乐小区的劣质房产,再加上……”
“挪用资金炒股?”
“对。你也知道?”
“是啊,他估计瞒不了你了,就告诉了我。还指望我能帮他说话呢。真可笑!”
“华总怎么回事啊?真想不到!我幸好来了这一趟。否则,周老板贸然把数亿资金交给他运作,肯定会出大娄子。”
“别说他了,破坏情绪。”陈娇懒洋洋道,趴在枕头上,手在梁总赤裸的胸上轻轻划着。“刚才感觉挺好的。我都不敢想,你走了我怎么办了。”
“可现在你还是有夫之妇啊!”梁总折身开始穿衣服。
“那又怎么样!”陈娇从背后抱住他。“他把我当妻子了吗?他跟电视台的一个女主持人鬼混。这回出去七八天了,中间连个电话都不打。我已经委托律师跟他办离婚了。”
“华总刚才——就是你来之前——倒是来了个电话,说他在海口。听说我要回去了,急着赶回来见我——晚上的航班。”
“你看他这个人,满嘴里跑舌头,能有实话吗?最初他说去伊犁考察业务,怎么又流窜到海南岛去了?”
“是啊,这几天我也找不到他。手机关机。还好,他没蒸发,又出现了。”
“我想,你清楚你回去应当怎么向周老板汇报了。”
“当然。”梁总搂着陈娇,关切道,“看来你们俩真是完了,你以后怎么办呢?”
“我跟你走吧?”陈娇痴情道。见梁总不搭话儿,叹口气。“你别担心,我是逗你的。你放心走吧。离开他,我会很快乐。我有儿子。我会好好培养他,让他做个正直善良的人,对国家有用的人。”
“阿娇,你对我太好了!”梁辉感动地抱紧了陈娇。
“你这小子,太有福了!”陈娇逗他。“家有娇妻,外头还有人真心爱你。”
“阿娇,我真不想离开你。你知道吗,我心里一直爱的还是你。”
“别安慰我了,梁总。现在你是赫赫有名的大老板,我不过是你的前情人。你来这儿,我陪陪你;过几天,你一忙,肯定会慢慢忘了我。我不怪你。你能重新出现,袒露你的真面目,咱们又能如胶似漆地爱上一把,我已经很满足了。”
“阿娇,别叫我梁总。叫我阿军好吗?”梁辉像个孩子似的下床跪着,把头埋在陈娇膝盖上,肩膀抽动。
“怎么了,你?你不会真的哭了吧?”陈娇柔声柔气的,像幼儿园阿姨安慰小朋友。
梁总抬起头,满脸是泪:
“别人都以为我很风光:我开着宝马,住着别墅,动辄调动几个亿的资金,假模假样的像个大老板。谁知道我内心的真实感受?我很累,很自卑,我清楚这一切是因为我娶了周董的外甥女。当然我有能力。可有能力又怎么样?怀才不遇的多了!我不快乐,我怀念咱们恋爱的日子,咱们没钱,日子过得简单,那才是真正的快乐。”
“我明白,阿军,我明白。如今,咱们好歹都算有钱的人了,可咱们并不快乐。这是怎么一回事啊,谁能说得清?!”
两人相拥着。梁总又说:“我希望你帮我办件事。”
“什么事?”
“刚才见乔记者,他说文章很快就会见报。其中,也写到了我。当然,用的是我原来的名字,他并不知道那人就是现在的我。我得知后来那女孩子自杀了,很内疚。几次想对他承认,我就是那个顶罪的人,好歹控制住了。我还是有点儿担心后果。假如文章问世,警方重新启动对五年前撞人案的调查,会不会处理我?尽管我是个小角色。”
“你干吗不试探一下乔东的反应呢?”
“我试探了。我问,你现在怎么看那个顶罪的年轻人?你恨他吗?他回答得很好,他说他不会恨,因为那青年是为了给母亲治病才出此下策。他能理解。我听了,真的好感动!”
“我要是你,就会当面向他承认错误,请他原谅。”
“我也想啊!可我怕万一警方找到我,我怎么办?虽然罪过很小,也有可以理解可以原谅的理由,但还是不太好,多少也会影响我在商界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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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离别(2)
“也有道理。你要我帮你做什么?”
梁总从包里拿出一张信用卡:“我想在这件事尘埃落定后,你代表我去找乔东,替我道歉。这卡里有十万块钱,作为我对他失去未婚妻精神痛苦的补偿。”
陈娇笑笑:“我可以帮你道歉,在合适的时候。钱我不拿。因为你不了解乔东。他决不会要你的钱。”
“你有多了解他?”
“不瞒你说,我很喜欢他。他真诚,善良,气质好,有正义感。我不可能想象乔哥会收这个钱。”
“你喜欢他,干吗不追他?我坚决支持你!”
“你怕我缠着你,当然支持了。”陈娇嗔怪道。又说:“一点戏没有,他已经有人了。”
“是孟嘉园?”梁总恍然大悟。“我看两个人挺默契的。”
“开头我妒忌过。现在我想开了,我希望他们俩能幸福。”
陈娇也坐在地毯上,两个人依偎着,不再说话。明天就要分离,再见不知何年何月了。陈娇忽然说:“唱歌吧,我想听。”梁总把她揽在怀里,温柔地抚摸着她蓬乱的长发,低声唱起了那支难以忘怀的《此情可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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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聚会(1)
南方某大报以整版篇幅发表了我撰写的报道,题目为《五年:一个人和一桩交通肇事案的真相报告》。从大款警察华威的发家史入手,写了医生开车撞人后,他如何操纵他人顶罪;有黑道背景的红金驾校和我写揭露文章后的遭遇;长乐小区的劣质房产;忏悔者医生的录音内容及对其“自杀”结论的质疑等等。内容翔实,剖析到位。华总,这回真的是扬名天下了!
我作了最坏的打算。不过华总并没有马上实施报复。可能在风头上,他还有所顾忌,等待合适的时机再“修理”我。次日早上,陈娇给我来了一个电话,说头天华总看了报纸后什么也没说,只团了团扔在垃圾桶里,骂了句脏话,就匆匆离家了,一夜未归。
忐忑不安地度过几日。其间,我曾拿着样报去了一趟省公安厅。一位戴眼镜文质彬彬的处长很客气地接待了我,说处里和厅里的领导都已传看过报道了,很重视;迟迟没有作出批示,是因这件事“不算小”,而主要领导出国考察去了。让我再耐心等几天。一有消息他会及时打电话通知我。我不清楚这是真实情况还是另有隐曲,可也只好相信他。我说好吧,五年我都等了,也不差这几天。谢谢!告辞走了。
这天下午三点多,高工打来电话,说他刚过了路考,非常兴奋,要请大伙儿吃饭。我立即赞同,说大家都等着这一天呢。不过,不用他请,还是AA制吧,大伙儿聚在一起热闹热闹。于是分头通知,相约去一家名叫胶东王的鲁菜馆聚会。
天擦黑,六个人聚到了胶东王大厅里。陈娇是最后一个到的,竟开来一辆红色宝来,停车时差点儿撞到法桐树上。众人都诧异:“你敢无照驾车?”陈娇道:“谁说我没本儿?瞧!”拿出蓝皮儿驾照晃着。嘉园道:“你拿到了!咱们的怎么还没发啊?”陈娇笑:“你们的也快了。不学车了,我天天闷在家里蹩死了!找了个朋友,提早几天拿出来的。”
分别不过才二十多天,大家见面,竟然都有久别重逢的感觉,异常热乎,说着笑着,拉着手,揽着腰,上楼进了单间。在我的率先垂范下,师兄妹间,不分同性异性,统统拥抱了一轮再说。
海鲜上来,先是举杯,向高工祝贺。高工则说同喜同喜,咱们都考过了,不容易啊!是我拖累了大家。不然,这酒早喝上了。我说这酒早喝早忘了,还是今天喝有意义,这充分体现了咱们这支队伍的集体观念和凝聚力。套用一个电影名,叫一个都不能少!
众人都附和说,记者说的对,咱们是一荣俱荣!高工十分感动,一大杯白酒一仰头就咕咚灌下去了,跟往大缸里倒水似的。
我们都尽情地喝,放开了喝。陈娇一个个敬酒,先敬我,说学车过程中我怎么帮她,又敬高工、罗佳、嘉园、胖子。而后又转到我身上,说要再“加深感情”。我看她似乎有借酒浇愁的意思,劝她换成啤酒。她不乐意,硬要我陪她干杯。我说,分两次行不行?她摇头,眼圈红了:
“师哥,咱们还能在一起喝多少回酒?都很忙,机会难得。我要你陪我喝!”
我爽快地喝了,头有点儿晕。幸好罗佳转过来,揽着陈娇回到她自己的座位上,两个女子勾着头说话儿。我看嘉园一眼,她感慨地摇摇头。我拿起酒杯跟她碰杯,才发觉是空的了。小姐过来倒酒,她交代说,少点儿。小姐只倒了三分之一。
换了啤酒,又慢慢喝。不知谁引头,讨论起将来买什么车。陈娇问我的打算。我有点儿醉了,说自己不当家,要回家问老婆,而老婆还不知道在哪儿。
嘉园瞅我一眼,意味深长的,嘴角微翘,含而不露地笑。胖子说他先弄辆二手车开着,练好了再玩新车。罗佳说自己可以先开男友的旧起亚,男友再去买新的。高工还没最后决定,他儿子让他买辆中档车,他车展上也看中了伊兰特。不过,他又琢磨着自己新上路车技有限,打算先弄辆普桑,又便宜又泼辣。大伙儿都笑他老土。他说那就改捷达,人家说十年都不用大修。忽然众人都看嘉园。嘉园挠挠头:
“我还没想好呢。要是谁肯娶我,他开什么我就开什么吧。我得和领导保持高度一致。”
大伙儿都笑起来。陈娇说:“这可不符合你的性格。”罗佳道:“你们不懂得了吧,嘉园姐肯定恋爱了。只有恋爱中的女人才会这么温柔。”
我中途出来洗手。酒喝得有点猛,我一时不想进房间,就下了楼。大厅里有供客人小憩的沙发,我不想坐,走过大厅中间的一个个玻璃缸——里面养着海参鲒鱼对虾八带之类鲜活海产品。一个满面红光的矮胖男人夹着个棕色皮包,也在玻璃缸前转悠。服务小姐拿着本子快步过去:“先生,点菜吗?”那人一愣,道:“等一下,我朋友还没到。”三角眼闪亮地瞥我一眼。我没在意,径直过来,寻着一个有小喷泉和绿色植物的角落,拿出了烟。忽然感觉有人出现在身后,扭脸看竟是嘉园,两人相视而笑。我盯她一眼,她不无羞涩地垂下头。我想起罗佳的话,悄声问:


55聚会(2)
“能告诉我,谁是你的意中人吗?”
她只笑不语,慢慢抬起头,一双大眼睛脉脉含情地望着我。我向前一步,想拥抱她,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我一瞅来电显示,又惊又喜,是失踪多日的段教练的手机号码!
“段教练出现了!”我让嘉园看号码,而后接通电话。“是你吗,段老师?那天怎么回事?我们都很想你,你在哪儿?”
段教练的声音忽高忽低,时隐时现。我努力辨听,还是大致听清楚了。他说起华总如何收买他,让他想办法干掉陈娇。他在最后时刻良心发现,又救了陈娇。怕华总报复,就逃到外地去了。这些天,他想家想得要死,不敢回来,苦熬着,日子太难过了!看了报上我写的文章,判断华总这次没有理由不倒台了,才放了心,买票回家。打算回来自首。现在火车上,想明天早上见我。
我说:“何必等到明天,今晚见面不更好吗?我和嘉园,还有大伙儿都在胶东王吃饭呢,你几点下车?也过来吧!”
他说他暂时还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他回来了。再说他下车时间是十一点,也太晚了。人家饭店也要下班啊,还是明天吧!
我明白他主要是一时不好意思见陈娇,就说:“段老师,咱们十一点半在和平路玫瑰酒吧见面好吗?那儿离车站只有三站路,你回家也顺道儿。我和嘉园在那儿等你。”
段教练答应了,挂机前又说了句:“我真的很想你们,挂念你们考得怎么样。”我说让嘉园跟你说。嘉园接过电话:
“教练,你知道吗,我们都考过了,考试结束第二天,我们还去了卧龙湖你救陈娇的地点。快点回来吧!大家都想你!”
嘉园放下了电话。我问教练说了什么。嘉园道,他说他手机快没电了;让咱们在酒吧等他。
“好啊你俩,逃酒在这儿谈恋爱!”罗佳从楼梯上探出半个身子,大呼小叫的。“快过来,高工叫我来抓逃兵呢。”
回到包间,高工正说路考的事儿,感叹说小唐教练人真好,每天都给他“开小灶”,唯恐这次他过不了关。我插话道:“今晚怎么忘了把唐教练也叫来呀!”高工“嗨”一声:“我能想不到吗?他怎么也不肯来。他心情不好。”
“他会心情不好?”几个女子都不信。“每天看他都是乐呵呵的啊,不会是当陪练又遇上一个张小姐吧?”
“我也是无意间听几个教练私下议论,才知道的。”高工说。“他打算把眼下跟他的几个学员教出来,就不干了;有人请他开大货,往南方送菜。”
“太可惜了!”嘉园感叹。“不过话说回来,干教练的收入忒低了,一个月也就千把块钱。跑长途也许能多挣点。”
“主要还不是钱的事。最近他离婚了。听说他老婆长得挺漂亮,和经理好上了,经理都快六十了;老婆还带走了女儿。唐教练最疼闺女了。孩子上小学三年级了。这只能半个月见一面了。可也没办法!”
“那也不妨碍他当教练啊!”罗佳还是有些不明白。
我说:“他肯定是太郁闷了。想想吧,常年在一个城市里,难免跟前妻和孩子碰头碰脸的,会是什么心情呢?于是他选择了逃避……”
“还不如遇上点经济困难呢!”陈娇感慨。“大伙儿凑点钱可以帮帮他。这感情问题……”她摇着头,自己端起半杯啤酒喝得见了底。
“陈姐,你可以打电话约他呀。”罗佳逗她。“你不是说过‘小唐哥哥’虽然脸黑了一点点,笑起来特别可爱吗?”
“死丫头,我什么时候说的!”陈娇瞥我一眼,要拧罗佳的耳朵。罗佳夸张地捂着头喊“Help!”陈娇只好继续口诛:
“你去找他合适!你不是好和男朋友闹别扭吗?休了他,去找小唐吧,小唐脾气好。”
在女人的嬉闹声中,我沉默着,想着小唐教练的命运:他从司机而为教练,再回到司机的角色上。教练场上,再也不会有他露着雪白牙齿的灿烂笑容了。他将开着满载货物的大车,行进在异乡漫长的公路上。也许这时,在高速行驶形成的呼啸的风中,望着前方不断移动的陌生景物,他能暂时忘掉痛苦,变得快乐一点。
大约十点钟散的席。陈娇喝得最多,忽嗔忽喜像醉酒的杨贵妃,快结束时还不停地要酒喝。高工给她倒矿泉水,她一饮而尽,嚷着好酒。忽捂着胸口要吐,罗佳忙扶她去卫生间翻江倒海一番,回来又灌了两杯热茶,才清醒了。众人下楼。我看她晃晃悠悠上了宝来车,问她,行吗?她说没事儿,吐了就好了。又嘻嘻笑:“要不你送我?”
我不是很放心,转身交代嘉园先去酒吧等我。不料陈娇砰地关上门,笑道:
“不用了,你们小两口儿亲热去吧!”
我说等一下,靠近驾驶座一侧车窗。陈娇平静地说,我真的没事儿,你不用送我。我说,我知道,不过,有件事想告诉你。她问什么呀,不会是你和嘉园明天去登记吧?我低声说了一句,她又惊又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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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聚会(3)
“段老师真的没死?”
“他活着,在外地。我刚才接了他电话。”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快了。——我想,你知道他活着,肯定会高兴的。”
陈娇连连点头,眼睛湿亮。
我后退一步。陈娇从车窗里探出头:“同志们,我先行一步了。拜拜!”宝来窜上马路。高工嚷了句:“慢点开啊!”陈娇鸣了两声笛,示意她明白。随后众人握别。
56


56劫持(1)
我和嘉园打车去玫瑰酒吧。路上,嘉园听到包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提示音,拿手机一看,有两个未接电话。她按键显示头个号码,脸色一凛;又看下一个,回拨过去。是个老大爷接的电话。嘉园问刚才谁打她的手机了。对方道你等等啊,有位大姐找你。片刻响起一个妇人的声音:
“孟小姐吗?我姓吴,原先给你爸爸当保姆……”
“是吴姨啊,有事吗?”
“我想见你。”吴姨的声音透着不安。
“真不巧我这会儿没空。什么事呀,是不是最后一个月的工资……”
“不是钱的事!不是!我想跟你谈谈。”
“那你说吧。”
“电话上不好张口,我想见面跟你说。”吴姨声音焦灼,还夹杂着恐惧,让人觉得她精神马上就要崩溃似的。嘉园看看我。我摇头:深更半夜的,我不会同意嘉园去见一个情绪不稳定的女人。
“明儿上午我找你好吗?这会儿我真的有事……对不起了!”嘉园收了线。把吴姨的电话输入手机通讯录。
一辆黑色轿车鸣着笛追上来,忽地横到出租车前头。司机猛地刹住车,探头骂脏话。从轿车上下来一个穿黑衣衫、臂上纹着青蛇的彪形大汉,喝一声:“找死呀!”司机一看登时蔫了,不敢再吭声。那壮汉来到车前,透过后车窗朝里张望:
“是孟嘉园小姐吧?华总有请。”
“你是谁?”
“你管我是谁!——华总要见你!他跟你打过电话,没打通。只好让我来请你。”
“我要是不去呢?”
“华总说,他只是想见你一面,绝不会伤害你。”汉子谦恭地笑着。随即口气硬起来,像水结了冰:“你必须去!否则,”他盯了我一眼,“可能对你的朋友不利。”
嘉园把包塞到我怀里,就要下车。我拉住她:
“你不能去,有危险!”
嘉园灰暗中冲我笑笑:“没事,他不敢。我也正好有事问他。”
“那我陪你去。”我才要随她下车,嘉园按住了我:“别忘了咱们的正事,你去酒吧。我很快就会回来。”
嘉园上了那辆黑轿车。车开走了。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我一时呆了。司机推推我,问我还去不去酒吧。我恍悟道:“跟上前头那车。”司机有点迟疑:“那人一看就是黑社会,不好惹。”我说:“求你了,我不能眼看着我女朋友出危险。”司机没再吱声,车起步。没想到黑轿车一眨眼消失了,眼前只有闪烁的灯影、乱哄哄的车流。我急出了汗:“怎么办?”司机不作答,把车开得飞快,像条泥鳅灵巧地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钻来钻去。忽而一抬下巴,示意我看十几米开外的一辆黑车:
“就是它。”
“你肯定吗?”
“你没看车牌号吗?我刚才就记住了。”
我们尾随着那辆尾数为1718的黑轿车,出了城,来到东外环路上。我忽然想起待会儿段教练去酒吧找不到人也不好,干脆告诉陈娇,让她先见他好了。反正那事早晚也瞒不住,不如让他们两个早见面。就给陈娇打手机:
“麻烦你去和平路玫瑰酒吧去等段教练好吗?他是十一点的火车,约好十一点半在酒吧见面的。我和嘉园临时遇上点急事,要晚点儿到。”
陈娇问我遇上什么事了,要不要她帮忙。我不想把她牵涉进来,就说一句话说不清,等见面再详谈吧。
黑轿车行了一程,拐向通往云台山庄的柏油路。路蜿蜒而上,不时出现弯道,路左侧是黑黝黝的山谷。
约十几分钟,车绕过山庄正面的餐饮楼,驶入幽静的宾馆区,到处是一幢幢独立的小木楼,多数黑着。山风吹拂树木花丛,让点缀其间的欧式路灯和地灯的光照范围成为动态,景物明暗不定。眼看黑轿车停在一幢楼下,我付费打发出租车走,下车时差点儿忘了拿嘉园的手包。还是司机瞧见了,提醒我带上。
我借助花木阴影的掩护,迅速接近目标楼。一抬眼,见墙上钉着圆形号牌,是12号。
那汉子带嘉园进了楼。楼门口还有人守着。我转到楼后,正琢磨怎么才能探知楼里的情况,忽听到露台上有动静,忙躲到一簇木槿花后,仔细观察。
露台上出现了一个高大的男人身影,一张嘴说话,我就判断出他是华总:
“对不起,嘉园,硬把你拉来了!”
嘉园柔美的身姿飘到栏杆前,是被谁一把推过来的。华总发怒了,听动静过去踢了那人两脚:
“混蛋,怎么这样对待孟小姐!”那人诺诺而退。
“你找我什么事?”嘉园冷冷地问。
“我几次想找你。乔东那混蛋写了诬蔑我的文章后,就想找你,让你给周老板打电话,替我洗白。一想算了,这可能有点儿难为你。估计姓梁的那小子早回去把我的形象给黑了。后来,又是陈娇找了律师,动真格的跟我离婚。我很苦闷,想找你说说话儿,得到点安慰,也没找。觉得自己一个大老爷们的,找个女人诉苦,丢人不丢人……”


56劫持(2)
“那么今天……”
“我要走了,想最后见你一面。”华总仿佛一只受伤的老狼哀嚎。“我混来混去,混得什么呀!婚姻失败,事业低潮,梦想也破灭了!有个香港的朋友一直想拉我出去做生意,我舍不得。真傻,这鬼地方有什么好留恋的!”
嘉园沉默着。
“你不说句话,祝我一路平安、一帆风顺吗?”
“你想听真话吗?”
“真话?当然。说!”
“你干了这么多拿不上台面的事,说走就拍拍屁股走了?”
“对。我不能傻乎乎地等着警察来抓我吧?我关系再硬,也有个限度。朋友跟我打招呼了,老华,凡事一走了之。就像当年的国民党还乡团,好多是有人命血债的。不走的早被共产党镇压了。去台湾的、日本的、美国的,成了外商,改革开放后得意扬扬地回来投资观光,屁事没有了!所以我也得走。”
“你能走得了吗?”
“这不用你操心。”华总急促地接上。点起一支烟,语气也变得和缓:“有件事我想告诉你。有个人,那天忽然跟我打电话,说起……你父亲的死因。”
“他不是自杀的,对吗?”
“……”华总没回答。他默认了。
“谁杀了我爸爸?”嘉园声调颤抖地问。
“你冷静冷静,听我说。”华总大口抽烟,烟头一红一红的像海盗船长的独眼。“那人说,他是被逼的。那天晚上,孟医生打电话约他谈谈,他去了。医生要翻弄一件对他很不利的旧案子。那人苦苦央求你父亲不要说,但你父亲一根筋,就是不改口。两个人在阳台上动了手。一不小心,你父亲掉下了楼……”
“那人是谁?”嘉园用变了调的高声问,声音凄厉。
“我答应过替他保密,现在不能说。以后你会知道的。”华总回避嘉园的追问。“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信他的话。人有许多时候不是真的想干坏事,都是被各式各样的原因逼的。希望你能原谅他!”
“我死也不会原谅他。告诉我他是谁?”嘉园发了疯似的,扯着华总的衣衫问。华总砰地打了她一个耳光。嘉园一个踉跄,差点儿摔倒。华总又忙去扶她。嘉园用力甩开他的手。华总不无尴尬地退了一步:
“对了,你跟那个乔东怎么样了?”
“这不关你的事。”
华总哼了一声:“他很爱你是吗?你还没告诉他咱们从前的事吧?他要是知道了你不是什么清纯少女,还会再爱你吗?”
“你卑鄙!” 嘉园尖声叫,宛如精美的瓷器给打碎了,清脆而痛苦。
我拼命整理思绪:华总做了坏事要跑;他知道是谁杀了孟医生;他原先是嘉园的情人,这会儿在要挟嘉园……我应该怎么办?
“按说,我应该祝你们幸福的。可姓乔的太过分了!今天晚上,我会找他算账。他要是出了什么事故,嘉园,真的对不住了。”
“不许你害乔哥!”嘉园大声叫。华总一挥手,她立即被一个黑影拉走了。随即传来沉闷的关门声。
我一下子意识到嘉园和自己的危险处境了。我决定赶紧离开12号楼,稍远一些就打110报警电话。我刚要撤,从嘉园的手包里传来音乐铃声。我急忙取出手机,屏幕显示是吴姨打来的。我灵光一闪,吴姨这会儿打电话,肯定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急忙接通,低低地“喂”了声。吴姨焦灼痛苦的声音,像堵塞的管道突然疏通似的,喷发出来:
“嘉园吗?我实在受不了啦!我天天做噩梦,上帝要惩罚我。我对不起孟医生!我知道谁害了孟医生——就是华总!他把你爸爸推下楼的!怕我说出去,还吓唬我,要是胆敢告诉警察,就杀我全家;又拿钱收买我……嘉园,你能原谅我吗?我不该说谎,更不该拿了恶人的钱,替恶人隐瞒罪过。嘉园,嘉园,你听到了吗?你原谅我吧!……”
我本来想代替嘉园说几句话的。我会说,是的,吴姨,我们会原谅你。因为你还有良知,还惧怕上帝。尽管你曾误入歧途,但最终还有勇气承认过失,说出真相。不过我已经没时间了:那个臂上纹着青蛇的壮汉拦住了我的去路。我才要逃,他的大手像平底锅猛拍过来。我仿佛被击打的石头,眼前火星四溅,接着就天旋地转,坠入浓重的夜色中了。
57


57险胜(1)
我醒来,感觉左侧的太阳穴霍霍直痛,自己置身一辆轿车宽大的后座上,身边就是那个打昏我的壮汉,瞅见我醒了,低喝一声:“老实点!”窗外景色幽暗,不时闪逝电线杆和树木的黑色轮廓,远处偶尔有盏灯鬼火似的浮动。华总开着车。我坐起来。我不知道他把我往哪儿拉,就叫:“停车!”华总头也不回,阴阳怪气道:“别着急,大记者,马上就停。”车行了一程,果真速度减慢,随后停下了。我被推下车,见路边停着一辆半旧的桑塔纳2000。一个黑影从车上跳下来,快步迎向华总:
“老板,都安排好了。”
我认出了,这人是华总的司机老侯。华总说了句“很好”,转向我:“乔东,你不是学会开车了吗?今晚就送你辆车练练。”我正揣摩他打什么鬼算盘,文身汉子已把我推到桑塔纳前,喝道:
“上去,开车走!”
我琢磨这车肯定有问题,不想上。那汉子嗖地从腰间拔出一把藏刀,刀尖触到我心口上:“上不上?不上就捅死你!”
被逼无奈,我只好上了车,打着火,开了大灯。灯光下,我看清眼前正是一溜下坡:一边是悬崖,一边是黑沉沉的不知深浅的谷底。而且不过一二百米外,就是弯路。路边黄色警示牌上的连续弯道标志,像一条扭曲的蛇,令人触目惊心,
“乔东,明人不做暗事。”华总仿佛全身浸在冰水里那样,咯咯冷笑。“你害苦了我,我也是没办法,才把你引来的。我要报复你!这车你和嘉园过去开过,挺有纪念意义的吧?今晚你就开着它回老家吧!”
我清楚老侯肯定奉命把这车搞坏了。踩了一下刹车,果然像只死麻雀,绵绵地没有弹性;再转一下方向盘,灵活得像呼啦圈。这车不能开,一开就会翻下沟。但那把刀子又从车窗探进来戳在我脖子上,让我进退两难。
“老侯,给乔记者来个倒计时。”华总呵呵笑,看来他很乐意欣赏我头上冒汗、身体僵硬的狼狈样子。“再不开车,就给他一刀子!——从五开始!”
“五……”老侯慢吞吞地喊着,打了个嗝。“呃,四、四……”
“二!”华总不耐烦地接道。
“还没喊三呢。”老侯小心翼翼地提醒。
“你他妈急死我了!”华总跺一下脚。“哨子,准备下手!”
哨子——那壮汉把抵住我脖子的尖刀往下顶了顶,我觉得皮肤马上就要被划开了,疼痛倒是次要的了,刀子变成一块锐利的冰,寒气渗透肌肤层,进入骨骼、血液……我从心底打了个寒战。思忖,与其挨刀子,还不如开车闯闯,或许还有生还的希望。我偏了偏脑袋,避开一点尖刀:“我开!”正要踩离合挂挡,一辆车突然从下面的弯道出现了,大灯照得我眼睛发花。车下的华总、老侯也用手遮着光。那辆车减了一下速,可能在观察路况,接着又加大油门开上来。谁也没想到的是,它直直地朝华总撞去。
华总大吃一惊,急忙躲闪,还是被车蹭倒了,捂着腿“哎哟”起来。那车吱地刹住,是辆红色宝来。老侯过去扶华总,同时冲宝来车大骂:
“你他妈会不会开车?”
宝来车窗落下,现出陈娇的脸。她蛾眉紧锁,一脸怒容。老侯也认出了她,立即噤了声。华总骂:“陈娇,你姥姥的!白瞎学费,到这还刹车、油门不分!”
“姓华的,我很清楚哪是油门,哪是刹车!”陈娇怒不可遏。“你这个伪君子,竟敢收买段教练害我!我就是来找你算账的!”忽地倒车,又冲华总轧去。
华总连滚带爬想逃,却正好撞在自己宝马车上,再找退路,已来不及了,宝来砰地撞倒了他。陈娇刹下车,保险杠正顶着华总的膝盖。
一直拿刀威逼我的哨子,此刻也看呆了。我趁其不备,猛地一推车门,把他拍倒在地,刀子也甩得不知去向。我跑过去:“陈娇,你怎么来了?”
“师哥,快上车!”陈娇说着打开副驾驶一侧的车门。我摆一下手,跑向华总。血正从他鼻孔、嘴角往外流,像扎了一把红胡子。他闭着眼,仿佛晕厥了。我使劲拍拍他的脸颊:
“嘉园在哪儿?在哪儿?”
“快说!”车上陈娇帮腔,脚底下轰着油门。“不说我这就灭了你这人渣!”
“还在山庄……12号楼……”华总睁眼,有气无力道。
我跳上宝来车。陈娇真棒!坡道上倒车、起步,都是一次顺利完成。车轰着油门上坡,奔向山庄。我问陈娇,怎么会这么及时赶来救我?陈娇笑笑:“军事秘密!”过了一会,还是忍不住说了:
“前不久我收买了老侯,叫他把华总有什么动向、要干什么坏事,及时向我汇报——我不是正跟他打离婚吗,主要是担心那坏东西转移家庭财产。刚才,老侯打电话给我通风报信,说华总让他破坏一辆车的制动,可能是害你和嘉园,就急忙赶来了。”


57险胜(2)
“对了,你见段教练了?”
“见了,快十二点才等到他。他神色紧张。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一出车站,疑心有人跟踪他,忙搭了辆出租车,绕了几个大圈子,才去的酒吧。”
“应当不会吧?”我说。“除了嘉园、你和我三个,没人晓得他回来呀。”
“他也承认自己可能是太多心,草木皆兵了。”陈娇笑道。
“都谈什么了?”
“他坦白了华总收买他的事情,请我谅解他。我说,算了,你也救了我,也算将功补过了。这账应当算在华总头上!——他本来还要等你们的。我说天太晚了,师哥和嘉园也不知啥时能赶回来,就劝他回家了;说好明天再聚。”
“你做得对!在外头度日如年,教练一准也归心似箭了。”我感慨。又说:“刚才你把华总撞得不轻,差点儿就结果了他。”
“活该,是他罪有应得!”
我和陈娇赶到云台山庄12号楼,见门锁着。也来不及联系总台要钥匙,我用胳膊肘打破窗玻璃,爬进去开了门。在卫生间里找到了嘉园:她嘴里塞着毛巾,被结结实实反捆在水管子上。
上车时,陈娇执意把我推到驾驶座上。说她刚才敢开,是急着救人,半道上差点和人家车迎面撞上;这会儿放松了,有些后怕呢!我谦虚道,开夜车我也没经验。嘉园说我,别客气了,咱们还要抓紧时间去报警呢!我就开了。车离山庄,行至那段急弯道前的坡路上,华总及爪牙无影无踪,包括那辆坏桑塔纳。我正纳闷儿,一大团墨似的烟雾从崖底冒出来,扑进车窗。油品燃烧的气味呛得人受不了,嘉园咳嗽起来。陈娇忙按键关上车窗。
约半小时后,进了城,直奔市公安局报案。进门前,我们仨还就是否把段教练回来的消息告诉警察进行了讨论。结论是先不说:第一,他是回来自首的,咱们先说了,警察很可能会马上找他来“坦白交代”,性质就变了;其二,教练离家多日,今晚就让他跟家人团聚,睡个好觉吧。
负责接待我们的警官姓孙。得知华总有杀害孟医生的重大嫌疑,他立即派车把直接证人吴姨接来。吴姨讲述了那晚华总杀害孟医生的经过,还交出了凶手收买她的一万块钱。做完这些,吴姨朝天长长地吁了口气,仿佛终于解脱了似的,而后神情虔诚地划了个十字。
四个人分别在笔录上签字按手印后,孙警官许诺会及时向分管领导汇报案情,并每人发了一张名片,说再想起什么可随时找他。我也回奉了一张名片。他笑道:“乔记者,以后常联系啊!我离婚了,有空闲!”我答应着。要回家时,吴姨不肯走,说她害怕“报复”,孙警官只好叫手下带她找个“安全的地方”休息。他本来想送我们下楼的,又给一个年轻警察喊去接另一部报警电话了。嘉园、陈娇和我出了楼,正赶上院子有两辆警车闪起了红绿灯,旋风般地开走了。不知哪儿又出事了。在这表面平静的都市之夜,永远会有故事发生。
陈娇开车回家了。我打车送嘉园回她的单身公寓。进了房间,她让我先随便坐,“待会儿我有话跟你说。”拿睡衣进了卫生间。我坐在布艺沙发上,脚下软软的是一块西亚风格的地毯。墙上挂着两幅现代派的油画。对面小书房的门开着,里面有书架和一台高级进口音响。地板上还扔着几个大靠枕。我能想象到平时嘉园歪在松软的靠枕上、听着音乐看书的舒坦样子。不知经过今晚,她以后还会有那种轻松平静的心境吗?
嘉园洗完澡,冲了两杯速溶咖啡端过来。我渴了,贪婪地喝着。她呷了一口,就放下了杯子:
“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刚才在云台山庄,华威说了一些话……”
“我大致都听到了。”
“我一直想跟你说来着:那一回咱们月夜飙车后;还有今晚在胶东王大厅,要是罗佳晚出现几分钟……”嘉园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对面楼顶上灰蓝的天空。“你以前说过,女人总是容易被男人表面的东西迷惑。我也是这样。可我早就不爱他了。”
“我知道。”
“我……”她转脸看着我,还想解释什么。我微笑着把食指竖在唇间。她感激地冲我笑笑。我知道如果两个人能够相互理解,语言反而是笨拙的。于是什么也不用说,会更好。我捉住她的手,回沙发。她温顺地跟我坐下。
“想知道华总把我带走、他手下用刀子逼我开那辆坏车时,我在想什么吗?”
“想什么?”
“我强作镇静,可心里怕极了。我怕我真的会死。死了,就见不到你了,就不能爱你了。”
嘉园嘴唇嚅动着,眼睛里慢慢盈满了泪水:
“乔东哥,你真的爱我吗?”
“我爱你,嘉园。愿意嫁给我吗?”我紧握着她的手。“这话在我心里说了一万遍了,今天我才有机会把它说出来。”


57险胜(3)
“你不会是周星驰的电影看多了吧?”
“我不怎么喜欢周星驰,我又不是大学生。我倒是看过两遍《唐·吉诃德》,那个迂腐可笑的老骑士,不知怎么就让我感动了。”我慢慢滑下沙发,半跪在她膝前,用一种笨拙老套的方式向她表白:
“你是我心中最崇高最美丽的女王,我愿一生一世守护着你!”
嘉园沉默着,泪如破堤的湖水涌出来。她哭了,起初只是无声地流泪,而后捂着脸变成抽泣。我有点儿慌神,心想我没说错什么吧?可我没劝阻她,只是把茶几上的纸巾盒拿在手里,一张张给她递纸巾。
她哭了一会儿,拭去泪,不好意思地冲我笑笑:“乔东哥,你是个好人。我也非常喜欢你。可你真的不在乎我曾有过……”
我摇摇头。
“为什么?”
“我爱的是我第一眼看见的那个女孩子。我爱的是她的现在,不是历史。”
嘉园深深地看着我,又有泪水涌出来。可她笑着,抱住我。我寻找她的嘴唇,她也在寻找我。仿佛蜜蜂寻找花蕊,阳光寻找春雪。
热吻的间隙,我悄声道:“今晚别让我走了吧?”她犹豫:“我可是头一回留个大男人过夜。”“放心,未经领导允许,我不会碰你。”她吃吃笑:
“好吧,你睡沙发。”
“当然。绅士都会睡沙发。”
我在沙发上只躺了一会儿,就听见她在卧室里叫我。我跑过去,见她偃卧在大床上,睡袍已脱下,身上是一袭吊带式葱绿色真丝睡裙,性感得无可救药。我抑制着怦怦的心跳在她身边躺下,一会儿就禁不住诱惑,手试探地放在她绵软的腰上。仿佛粘上口香糖似的,再也扯不开了。我见她没有反感,就得寸进尺往上移动。她不乐意了,用尖指甲掐我的手。我连忙缩手,委屈道:“那你叫我过来干吗?”
“还师哥呢,就想沾人家便宜!”她嗔怪。又喃喃道:“我刚一闭眼,就做噩梦——人家要你睡一边壮胆儿。”
一种巨大的信任感包围了我。我侧起上身望着她说:
“好妹妹,你睡吧。我看着你睡。我会替你把梦里的恶魔赶跑。”
像爱抚婴儿那样,我轻轻拍着她的肩,嘴里还唱着催眠曲:“宝贝儿,睡吧。睡吧,我的宝贝……”反复就这两句,自己也觉得单调,于是又即兴唱道:
月光下的鲜花睡了,
树上的小鸟儿也睡了……
所有美好的事物都沉入梦乡,
宝贝,在明天早上为你醒来!
我深情地唱着,心如轻羽,柔软温馨。她闭着眼幸福地笑了,一会儿轻轻打起了鼾。她的大眼睛似睁非睁,呼吸芬芳迷人,丰盈的胸脯美妙地起伏着,如和风吹拂下的芍药花。我呵护着她,呵护着她的梦境。那时刻,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这种幸福超越了男女之间的情欲,它单纯而丰富,清雅而余韵悠长。
睡了不长时间,嘉园突然发出几声呓语,仿佛目睹到某种可怕的情景,呼吸也急促起来:“爸爸——”嘉园哭喊起来。我急忙推醒了她。
她栽到我怀里,低声哽噎着,泪水湿了我的衣襟。她没说梦见了什么,可我能猜到。我再次哄着她:“宝贝儿,睡吧。”她慢慢安静了。我自己也禁不住眼皮发涩……
清晨,两人被一阵顽强的电话铃惊醒,是我的手机。我第一个判断是段教练急着找我,跳下床去客厅里抓起手机。没想到是陈娇打来的。
“看早间新闻没有?段教练死了!”陈娇悲声道。“看来还真是有人盯上了他。”
原来今早她看电视新闻了。报道说,凌晨一点左右,一名中年男子在大厂路上被汽车撞倒,送医院抢救无效死亡;肇事车逃逸。死者身上的有效证件证明他就是宏达驾校教练段永杰。一位警官借助电视媒体,呼吁目击者、知情者向警方提供线索。
我和嘉园震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段教练曾说过,他家就在大厂路上。出事前,他也许已望见了自家窗口的灯光。在外漂泊多日,他一准吃了许多苦,有满腹的话想对亲人说吧?他心头也一定充满了重新过正常人生活的渴望……然而一瞬间,一切都结束了!与其说他为他一时的贪心付出了代价,毋宁说命运对一个悔过者太残酷了!
如果不是偶然事故,真的有人跟踪并最终杀害了段教练,主谋只有一个:华总。段要回来投案自首,揭出他雇人杀妻的罪恶,他当然不会坐以待毙。问题是,他是怎么搞清教练回家的具体时间的呢?
我和嘉园仔细回忆昨晚在胶东王一楼接段教练电话时的情景,那个夹着皮包、只转悠不点菜的矮胖男人眼前一闪……我说,这胖子挺可疑的。嘉园说,她也看见那人了。分析说,他没准儿就是华总派来盯梢的,用什么高科技的仪器监听了咱们跟段教练的电话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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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险胜(4)
我赞同嘉园的判断。现在市面混乱,确实有这类东西在卖。“找孙警官!”我拿起手机,翻摸自己的衣袋。嘉园迅速拉开她的手包,把一张名片递过来。
58


58湖畔怡情(1)
尽管警方及时布控,狡猾的华总还是逃之夭夭了。我住宅小区外的电线杆子上就贴着一张《通缉令》。随着风雨的亲密接触,他那张浓眉大眼蛮精神的脸,日渐黯淡丑陋。据跑海南耍了一圈又回来的同事小苏说,她在三亚街头也见过华总的玉照。就是说,法网名副其实地撒到了天涯海角,他落网应当是早晚的事了。
之后,我上班,又陷到东跑西颠采写报道的泥淖里。嘉园也忙碌起来。有时约她见面,一打手机,哦,人在深圳,或北京、天津。连驾驶证都是她手下员工代她领的。偶尔她方便时,我又赶上加班。十月下旬的一天,嘉园出发回来,正好我也有空儿,便相约去上岛见面。她穿了件白底缀樱花图案的绸裙子,显得青春靓丽。喝着啤酒,先相互祝贺拿到驾照,又说起前不久段教练的葬礼。我告诉她有近百人参加了追悼会,除了少数亲友和同事,绝大多数是段教过的学员。嘉园说,她要在家也一定会去的。我又谈起部里本来打算让我写篇段教练的表扬稿,我放弃了;让一个姓苏的女记者去做的:她采访了段的家人和同事,写了篇通讯,前天发了。嘉园说她没看到,问内容。我说大意是段教练甘于清贫,十分敬业,经常带病工作,严格要求学员;还提到他抢救落水女学员的英勇事迹……
“明白吧,历史就是这样被改写的。知道真相的又有几个呢?”
“不过,文章涉及的内容也都是真的啊!”她纠正我。
“没错,是经过选择和过滤的真实。”我感慨。“我真想找到那个帮教练掇制誓词的作家,请他写一个完整的段教练的故事。”
“如果按你的意思,把他的‘恶’也写出来,又怎么样呢?我倒赞成这样处理。中国人对于死者往往都比较宽容,隐恶扬善。”
“悖论啊!”我只是这么想,没说。说出口的是:“昨天我去宏达五分校采访了——昨天是新一期学员开学的日子。”
“采访什么?”
“昨儿所有的教练车,都组织了新学员宣誓。一位负责人表示,这种做###一直保持下去。誓词就是段教练带我们读过的。场面很感人。”
嘉园眨眨眼,仿佛也被感动了。她问我,还记得誓词吗?我说差不多。
“那就再来一次!”
“别闹了,在这儿?”
“没事,来!”她攥起小拳头,傻乎乎地在周围客人惊诧目光的扫射下,宣起誓来:
“我是386号教练车本期学员。现郑重宣誓:我要刻苦学习,认真训练……”
“热爱生活,尊重生命……”我应和,也情不自禁举起拳头。
嘉园沉默一阵说:“我琢磨着这样更好,其实他不需要什么表扬稿。大家都来宣誓,就是对段教练最好的纪念了。”
侍者上了饭,我们边吃边聊。嘉园告诉我,梁总回去不久,香港周老板就把华总打入“另册”,将丰华、丰裕合并为裕华投资公司,嘉园成为执行董事和法人代表。接着粤发公司向裕华注入三亿五千万。而同华达银行一家大股东——某国有集团公司的谈判也有了突破性进展,经有关部门批准,就在昨天,裕华顺利地从他们手里购买到华达银行的股份。
她又告诉我,首战告捷,周老板很兴奋,决定将裕华投资公司尽快迁往北京,下一个目标是争取获得占华达8%以上的股份,进入前十大股东之列。她明天一早飞北京公干。问我下步想不想跟她走,如果我同意,她这次去就动用北京的关系,开始帮我联系新闻单位。她笑道:
“这么优秀的记者,不能随便找家小报社委屈了你。”
我说,这可不是小事,我要好好考虑一下。饭后,离开西餐厅,她开着新买的本田CR-V送我回家,一路上不停地咯咯笑。我说,你慢点儿开,小心警察逮你酒后驾车!她说,没事儿,我只喝了一小瓶克罗娜。
一瓶酒就闹得她脸色绯红如蔷薇花了。真行!她放了音乐,我眯着眼舒适地歪在座椅上欣赏杨臣刚的歌。她边开车,边随着CD唱:“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开了很长一段路,我心说怎么还不到啊, 睁眼看看车外,说,不对呀,你开到哪儿了?她也停住车往外看,咯咯笑起来:
“怎么开到南外环路上了?”
“你还说没喝多吗?”
“先别回家,咱们重走一下长征路好不好?”
“支持!”我为嘉园的即兴建议感到振奋,同她击掌,并大声叫:“耶——”这就是嘉园,既优雅大方,又随心所欲。我喜欢!
时至晚秋,郊外月明风清。车子呼地蹿到一百一十迈。不过半小时,就来到卧龙湖畔。
月下的卧龙湖波光粼粼,别有风韵:在岸边树木巨大绿掌的衬托下,宛如一颗硕大的珍珠,天上和水底的月亮相互映照,令它闪烁着奇异的夜明珠般的光泽。远远的湖对岸,迤逦的青山只剩下一抹烟影,几盏闪动的灯光如星,更增添了梦幻般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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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湖畔怡情(2)
嘉园按键放下车窗,一股带露水的树叶和野花的清香闯进车内。她贪婪地吸了一口,正要拉车门下去,近处灌木丛里扑棱棱一阵响,她吓了一跳,一下子扑到我怀里。我扭头看,原来是几只水鸟给惊动了。它们迅速掠过湖面,消失了。
我呵呵笑起来。她抬起头问,什么呀?我说,一个黑大个儿,全身毛茸茸的,向我敬个了礼,摇摇摆摆走到湖边,扑通一声跳下去了——卧龙湖野人兼水怪。
“去你的!”她拍了我脸颊一下。“到底是什么呀?”
我把嘴凑过去:“让我亲一下就告诉你。”
“只一下啊!”她讲条件。
“一下一下的……”我说,吻她的红唇。糯柔甜美的滋味,让人舍不得丢开。吻的空隙间说:“是一群水鸟。想知道几只吗?”
“几只?”她被我的吻弄得有些沉迷。我啵地吻一下说:“一只。”再吻一下说:“两只……”同时增加吻的时间和力度。吻第三次时,我感觉她的小舌头鱼儿般地滑进了我嘴里,又像咖啡杯里的小勺子带来奶和糖的甘醇。她一边搅动着一边含糊不清地说:
“别告诉我是一万只……”
满口生香的我得寸进尺,把手从她衣衫下探进去,她竟然平时不戴胸罩!我很容易就握住了那挺翘的水蜜桃般的乳防,它的绵软、弹性和温润让我沉醉。我忽轻忽重地爱抚着,她一下子噙住我的耳朵:
“小坏蛋,你想干什么?”
“小坏蛋在采蘑菇。”
“小心树林里有野狼。”
“我不怕,我是大人了。”
“师哥,哥哥……”她吁气如兰,扭动着身子。我知道她动情了,把手放在她膝盖上。我的五指山牌皮卡沿着丝绸之路向传说中的幽深迷宫进发。她突然大幅度地扭了一下腰,一下子推开我:“烦人!”下车了。
我以为她生气了,“喂,喂”叫她。她也不理我,用力关上车门,望着闪闪发光的湖水,发出“啊嗬”一声,向上舒展双臂,伸了一个大懒腰。我敢打赌,她只有在她最亲近的人面前,才会有这个动作,仿佛把所有的关节都打开了。
接下来她拉开后车门,上了车,斜着身子躺在宽大的真皮座椅上。我转身趴在副驾驶座上看她。灰暗中,她的眼睛明灿如星:
“过来,采蘑菇的小男孩!”
我兴奋得晕晕乎乎地跳下车,如打开的安全气囊扑到后座上。她说等一下,踢掉鞋,两条秀腿迷人地翘起来,绸裙子哗地落到臀部上。她灵巧的手指迅速把蕾丝内裤褪到腿弯上,而后改用小腿和脚尖把它完全脱下来。我帮她从脚尖摘下那朵散发着女性特有芬芳的郁金香。刚才的一幕还在眼前浮动着,那种红苹果才有的优雅和风情,真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我俯身上去,才发现车上毕竟不是床上,显得有些窄仄的空间,让我变成了笨手笨脚的新手。仿佛沙漠中干渴的旅人,转着圈子寻觅,怎么也找不到水源。她起初只是吃吃地笑我,我无奈道,好妹妹,帮帮我!她才嗔了句小笨蛋,引导我进入她的湿润花园。
当和心爱的人终于合二为一时,我畅快地吁了口气。她也发出快乐的呻唤:
“哥哥,你在车上做过吗?”
“头一回儿。真棒!你呢?”
“人家也是头一回。”她喃喃道。“哦,真爽!真美!”窗外风声拂过,带来细微的水波拍岸的声音,从树林深处传来夜莺婉转的歌唱。银色的湖面上,凤翥般升腾游动着淡淡的雾气,宛如一位裹着薄纱的出浴美人,澄碧晶莹,风情万千……
“想看风景吗?”我说。
“好啊!”她与我调换了位置。坐在我腿上,骄傲得像位公主,主导着两人美妙交融的节奏,眼睛还往外瞅着。忽然趴在我身上,窃笑着:
“坏了,有辆车开过来了!”
我大气不敢出。果然,有车灯明亮地扫过车窗,而后听到马达声由远而近。我呼吸骤然粗重起来……幸好车渐渐远去了。她直起上身:“警报解除了,哥哥!”同时快乐地起伏着丰臀。经过刚才的险情再做,感觉特别刺激。一会儿她又向我报告:
“一条鱼跃出水面了!”
“是吗?”我说,想象着湖面荡起的一圈圈美丽的涟漪。“鱼儿呢?”
“鱼儿……”她开始娇喘,动作也急促起来。“鱼儿,钻进我心里了!”
在鱼水共谐的那一刻,两人紧紧抱在了一起。我忘记了学车的艰辛和劳累,忘记了五年来所有的痛苦、孤独和委屈……我也感觉到她全身心的颤抖、释放和轻松。我闭着眼,嗅着她的芳香,听着她的心跳,感觉到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人了。也不知过了多久,风声和鸟语重新在车外响起。她附在我耳边切切道:


58湖畔怡情(3)
“我爱你,乔东哥!”
“我也爱你,宝贝儿!”
“那你会跟我去北京吗?”
我再次陷入沉默。她不再追问。这就是嘉园,善解人意的嘉园。她搂着我,脸贴着脸,我感觉她脸上湿瀛瀛的。
从亲吻、爱抚开始,我们再次莋爱……她快乐到极致,发出极其悦耳的一声呻唤,而后小绵羊一样伏在我身上。我搂紧了她,心里突然想到两个字:离别!这刻骨铭心的爱,仿佛盛宴,人生只能有一次。从今晚开始,也在今晚结束!
由我开车返城。她把头靠在我肩上,像个乖女孩儿。没有音乐。车外仍旧是大好的月色。而我们离那泓美丽的湖和那场风花雪月的梦,越来越远了。
59


59梦幻(1)
我在上岛露天餐座喝啤酒。绚丽的晚霞即将谢幕。几片黄叶随风坠下,宛若小船顺水漂浮,消失在远处渐渐发暗的河面上。街灯一盏盏亮起来,如依次绽放的白玉兰。我无聊地在桌上捻着啤酒瓶盖儿,猜它旋转完哪面朝上:平面朝天不喝;锯齿朝天罚一杯。这游戏让桌上排了一长溜空酒瓶,像复活节岛上的石人儿。邻桌上几个男孩女孩快乐地喝饮料、吃爆米花和冰淇淋。蓦地,音乐响了,周传雄的《黄昏》再次袭击了我的耳膜:
过完整个夏天,
忧伤并没有好一点。
开车行进在公路无边无际,
有离开自己的感觉……
我随声哼着,眼前浮出嘉园含泪的眼睛。她走了,去了遥远的北京。我最终留了下来。我离不开这座城市,这儿有我的初恋,有我熟悉的朋友圈子。再说我已经不年轻了,不能设想再去一个陌生的特大城市里从头再来。也无法预计在经历了艰险曲折步上捷径后,我和嘉园是否还能风雨同舟。我知道她将会在某个时辰一跃成为财经界一颗冉冉上升的新星,身价过亿,宝车轻裘。我很容易就淹没在她的光环下,我的自尊心是否足够坚强?同她的爱能否永不褪色?
我感觉我的选择是对的,但为什么还是那么痛苦,难以释怀?歌声在耳畔响着:“黄昏的地平线,划出一句离别,爱情进入永夜……”我心头也一片黑暗。
九点多,我打车回家。冲了澡,换上大T恤和短裤去阳台上吹风,忽听到低沉的敲门声——也许已敲了一会儿了,我没在意——我以为是一个楼道的邻居,问也没问就去开了门。廊灯却照着一位陌生的年轻女子,粉色无袖小衫配条黑白花的七分裤,愈显得腰细臀丰腿儿长,性感俏丽。
“请问你找谁?”
女子走近半步,咖啡色长发半掩着闪闪烁烁的大眼睛,脸颊香汗闪亮,微微有些喘。 “对不起,你是乔东吗?”
“我一直叫这名字。”
她松了口气:“可找到你了——累死我啦!”
“你怎么进来的?”
“正好有人用钥匙开单元门洞的防盗门,我就跟着混进来了。”她笑。
“他谁呀,革命警惕性也太差了!”我调侃。“肯定是个大老爷们。”
“错!一女的,她认出我来了。”
“看你身材,像是个模特吧,常参加电视大奖赛之类?”我猜测着,哑然失笑——因为我也认出她是谁了:“噢,你是陶……”
“对,我是陶子。——我可以进来吗?”
“当然,请进!”
我糊涂了。陶子,《车行天地间》的主持人、华总的情人,从天而降,来我家了。太不可思议了!随即心头一沉,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陶子断不是田螺姑娘。她很可能会带来有关华总的消息。
陶子在沙发上落座。我先溜进卧室换了条长裤,出来问她喝什么。
“有啤酒吗?”
我从冰箱拿出两听青啤。她打开,一气喝了大半听,神色也变得有些凄然:“你肯定奇怪我为什么来找你。你可能不相信,我花了三个多小时,饭也没顾得上吃,四处打听,才找到你的住处。”
“你有华总的消息了?”
“是,他Over了!”
我倏地一惊。我知道华总多行不义,必然会走向灭亡;又深知他异常狡猾和顽强,不可能突然间不加抵抗就宣告“游戏结束”。我问陶子,怎么回事?
“华总流窜到了云南。今天下午,他开车去瑞丽,半途救了一个给卡车撞伤在路边呼救的老农民,把他送进市区医院。这个过程中,他被人认了出来。人家报了警。”
“没准是他自己撞伤的呢!”
“不清楚,也有这种可能。”陶子在茶几上转动着空啤酒罐。“不瞒你说,我们好过。前些时他不辞而别,我很生气……”
“你知道警方在通缉他吗?”
“通缉令满大街都是,能不知道吗?可我就是恨不起他来。”
“你刚才说有人报了警,”我急于知道过程,开始推测,“是不是抓他时他拒捕,警察就开枪了?”
“不是。华总替那个受伤的老人交了押金后,听到警车笛声响,就爬上了门诊大楼。警察把大楼包围了……”
“哦?”
“他在楼顶上跟我打手机,说了他救人的事儿。他说那个老头儿很像他父亲,他不忍心不救他。他还说,逃亡的这段日子孤独得要死,很想我,硬撑着不给我打电话。通着电话,还不时大声警告也上了楼顶的警察:‘不准过来!再走一步我就跳下去!’……”
我想象着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事情:夕阳西下,华总像个演员一样,沐浴着晚霞,在异地的大楼上打手机、大声吆喝……演出了他人生剧目的最后一幕。该是闹剧?喜剧?抑或悲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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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梦幻(2)
“你没劝他自首吗?”
“劝了,他不听。他说他清楚自己犯了死罪,怎么着也没救了。”
“他还说了什么?”
“他最后说,求我无论如何找到你,转告一句话。”
“什么?”我的心像被大手猛攥了一下,紧缩起来。
“他说他希望你永远爱一个女孩子,叫孟什么,让你今生今世好好地照顾她。”陶子眼睛里闪着感动的光芒,盯着我。“乔记者,你能做到吗?”
“……”我无言以对,只好避开那亮晶晶的目光。
“说完他就跳了楼。”陶子长叹一声。
“你能确定?”
“他没关机。我最后听到了他跳楼时发出的惨叫……”陶子说着,眼圈泛红。
“他这是自绝于人民,自绝于法律!”我硬着心肠说。“你不用难过,想想被他害死的一个个宝贵的生命吧!”
“对不起!”陶子起身,垂着头往外走。在楼梯口又停下,对正要关门的我说:
“别告诉外人我来找过你,好吗?”
“放心吧。”我郑重道。“谢谢你!”
她笑笑,眼还潮湿着,一种情感复杂的笑。“再见,祝你幸福!”
陶子走后,我兴奋得大叫了一声。恶人罪有应得!医生的仇报了;段教练也可以安息了。我应当马上告诉嘉园,让她也高兴高兴。我拿起电话,又放下了,心头忽然涌上一种莫名的沉重。我要告诉嘉园什么呢?仅仅是华威的死讯吗?在眼下这个发达的信息时代,嘉园很快就能从网络或电视上获知不可一世、恶贯满盈的华总死了,甚至还有现场图片和画面来配合生动翔实的文字报道。而我唯一有别于新闻报道能告诉她的东西,却又无法提及……
这天夜里,我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脑海里不时想着华威跳楼的前前后后,想着他临终前让陶子转告我的话……他是个凶犯,可他最后又很男人。真是太复杂了:世界,人。嘉园的面容在眼前一闪,华威可能到死也不会想到,我和她今生只能做普通朋友了。
朦胧间听到电话铃响,我抓起话筒。起初没有动静,安静得像无风的水面。随后,一个异常熟悉的女声仿佛从深海中浮出来。我一下子惊呆了:“娜娜,你还活着?!”她说,是的,五年前她投了海,被一位渔民救了。她就和救她的渔民结了婚,一直生活在小岛上。她自己经过学习,成了一名推拿医生,很受岛上居民的爱戴。我说:“娜娜,我要见你!你在什么岛上?快告诉我,我马上就去找你!”她立即慌乱道:“不,你千万别来!我过得很好,你别来打扰我啊!你自己也……”我说:“求求你,别挂电话!”话筒里还是传来忙音。
“娜娜——”我大叫一声醒来,才明白是南柯一梦。我坐起来,残泪还凉凉地挂在脸上。我去书房柜子里找到娜娜的影集,一页页翻着,终于从她含笑的清澈眼睛里看明白了——娜娜是个善良的女孩,她在天堂里对我还是不放心,于是冥冥中又来提醒我:人应该随遇而安;让我快点去找个爱我的人,好好过日子。
我再也无法入睡,抱着枕头,睁大眼想心事,直到窗子泛白。尘世苍茫,该了结的都了解了。蓦然回首,才发现时光已不知不觉从指缝间漏走,永不返回。我念叨着自己爱过的和爱过我的女孩的芳名,感慨万千,觉得自己一无所有。悔恨昔时不经意间,疏忽了多少真挚的情感……
这天是周末。早上才过八点,我就开了手机,调出静雅丽人的号码,打过去:“你好吗?”她愣了半天:
“天哪,乔东!你怎么想起我来了!车学完了?”
我说:“是的。有点儿想你了。”她不接话茬。我只好问:“那你想我吗?”“鬼才想你!”她嘴里大概有团乏味的口香糖,一起吐了出来。电话也挂了。我尴尬得像误入了女士洗手间。想想也是,这些天不理人家了,还指望老鼠无偿地爱大米吗?
大约半小时后,我正无聊地看电视,听见楼下一辆车唿隆隆开来,停下了。心头一颤,这动静好耳熟啊!正琢磨着,单元门对讲机的铃声响了。我过去抓起话筒,不敢往好处想,便揣摩可能是查电表的、收水费的……
“喂,哪一位?”
“哥哥,我可以上去吗?”
是静雅丽人,这小精灵!
“天哪,你还没换车,又把‘拖拉机’开来了?”
“你娶我吧。我卖了它,咱两口子合伙弄辆沃尔玛。”
“沃什么?”
“错了。沃尔沃!”
我呵呵笑,按了开门键。


尾阕 清晨的米静雅
清晨六点半,手机上的闹钟启动,活像夹了脚的小耗子,吱吱地叫个不停。我从梦中惊醒,两眼瞪得酒盅儿似的,一时还不想动。静雅丽人——不,应当说老婆米静雅,迷迷瞪瞪地嘟噜着,这么早,讨厌!我折身坐起,摸索着开了台灯,把还颤动尖叫的手机关了,拍拍她百合般柔嫩丰满的屁股说:
“小笨猪,快起床做饭!老公今天要去北京采访一家上市公司。”
“去北京,不许会你的老情人啊!”她一骨碌爬起来,轻咬着我的耳廓告诫。热气灌了我一耳朵。这回她倒记性好:订婚前,我对她坦白过跟嘉园的一段情。六七个月了,她竟然还记得。
“老婆,我只爱你一个!”我向她表忠心。
“出去省省花钱啊!从这月起,你老人家的汽车按揭就该交了。”
“好——吧,我保证每天只啃方便面。”
天下起了蒙蒙细雨。我开着新买的高尔旋风般驶向火车站。米静雅舒服地坐在副驾驶座上,她要负责把车开回来。路上不时提醒我:“减速!”“走!”要不就是:“快,超它!”活像个女指挥官。
超过在风雨中蹬自行车的上班族和挤得像袋装薯条的公交车,感觉有辆车真好!可惜在市区怎么也跑不快。又是红灯。米静雅打开车载CD,是欢快的的《波斯猫》:“爱上他危险危险,不爱他思念思念。他总是若即若离若隐若现……”我大脑的显示屏忽然就浮出一幅活动画面:深夜,一辆急驶的车无声地滑过寂静的街道;美妙如天籁的班德瑞音乐;嘉园明灿的眼神与微笑……
“走呀,大笨狗!胡琢磨什么呢?”米静雅咋呼着。原来绿灯亮了。车上了高架桥,我增挡轰油门,情不自禁长长吁了口气。车子撒起欢来……
草构
一稿
二稿
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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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我爱记账本全文阅读 作者:海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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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记账的N多好处(1)    
第一个月理财第一步——我要记账啦
第一个月
理财第一步——我要记账啦
工作几年却没攒下多少钱?手头有点钱又不知如何打理?想理财却无处下手?无论你是刚参加工作,还是结婚不久抑或刚刚得子,在当下全球蔓延的金融危机、裁员减薪、物价上涨的关键时期,个人、家庭的财务状况成为头等大事。“月光”早已不是时髦的名词,“抠门”的“账客”才是最红的头衔。
赚钱越来越难,避免家庭财务陷入危机的当务之急就是省钱了。让我们从记账开始,记下每天衣食住行的各项开销,过量入为出、精打细算的日子,保证你一个月下来就成“有钱人”。如果你是以下几种人之一,就更要马上行动,开始记账。
经常向父母、朋友借钱。
特别高兴或者特别悲伤的时候立刻变为超级购物狂。
每月都会把信用卡刷爆,经常分期付款或者只还最低还款额。
工资月月花光,常有揭不开锅的时候。
身处“奴隶”社会,是房奴、车奴、卡奴。
工资涨幅跟不上CPI的形势,花销却有增无减。
未来有重大计划,比如换工作、结婚、生baby。
每次乱花完钱之后,都会对自己说,下次一定管住自己!
一、记账的N多好处
1掌握个人或家庭收支情况,合理规划消费和投资。
记账最直接的作用就是摸清收入、支出的具体情况,看看自己到底挣了多少钱,花了多少钱,钱都花在什么地方。还可以知道维持正常的日常生活需要多少钱,剩下的钱可以考虑进行消费和投资,这是家庭财务规划的基础。比如说,房贷每月还款额多少是合理的?这不应该是拍脑袋决定,而是通过了解自己每月能有多少结余而定。如果你每月挣5000元,你觉得还2000元房贷不成问题,但是记账之后也许会发现自己每月只能存下1000元。所以搞明白这些才有可能谈理财、谈投资,才能对今后的消费、投资做出合理的规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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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记账的N多好处(2)    
2培养良好的消费习惯。
“月光族”并不全是挣钱少不够花,往往是不能理性消费。通过记账搞清楚钱是怎样花出去的,才会避免大手大脚乱花钱。通过记账你也许很快就能成为精明的理性消费者,把钱花在刀刃上,用更少的钱做更多的事。
3增强对个人财务的敏感度,提高理财水平。
人们都说记账是理财的第一步,迈开了这一步,很快就能踏上理财的康庄大道。
4促进家庭成员和睦相处。
社会学家调查发现经济纠纷是家庭破裂的重要原因之一,特别是成员较多的大家庭,日常生活的开支需要家庭主要成员共同负担。若是时间长了,不记家庭账,就难免会互相猜疑,你说我出钱少,我说你吝啬,或者怪持家长辈偏心。如果有一本流水账,谁挣多少、谁花多少一目了然,家庭成员自然也就无话可说。
5记录生活、社会变化。
同记日记一样,通过家庭记账本还可以看出社会的发展变化,增强社会责任感。如果几十年如一日地坚持记家庭流水账,那么通过家庭收入和支出的变化,我们还可以看出国家社会经济发展的串串足迹。
6方便小本经商或创业人员及时了解经营动态。
如果是专业户、个体户,还能从家庭账本中获取有用的经济信息,如掌握了人们对什么商品最需要、什么最赚钱,从而及时改变经营方针,提高经营技巧。
7起到备忘录的作用。
亲友借债、人情往来随礼这类事一般不写字据,时间长了就难免遗忘,记家庭流水账,就可以做到有账可查,心中有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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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如何记账(1)    
二、如何记账
1不能是简单的流水账,要分账户、按类目。
记账贵在清楚记录钱的来去,每个人生活资源有限,每一方面的需要都要适当满足,从平日养成的记账习惯,可清楚得知每一项目花费的多寡,以及需求是否得到适当满足。通常在谈到财务问题时有两种角度,一种是钱从哪里来,是收入的观念;另一种是钱到哪里去,是支出的观念,每日记账必须清楚记录金钱的来源和去处,也就是会计学所称的“复式记账”。
记账要分收支两项,每项里再细分,比如支出最简单的分类可分为衣、食、住、行、用、通信、育、乐、其他支出等九大类(可视个人需要再加以细分)。另外,有些人虽然每天都记账,记的却是糊涂账,也就是只记录总额,而没有记录细项。举例来说,如果到大卖场购物共消费1234元,应该将每个购物细项分类记录下来,千万不能只记下花了1234元,这样不仅无法了解金钱流向,记账的目的也会大打折扣。
2记账要收集单据。
如果说记账是理财的第一步,那么集中凭证单据一定是记账的首要工作,平常消费应养成索取发票的习惯。平日在收集的发票上,清楚记下消费时间、金额、品名等项目,如单据没有标识品名,最好马上加注。此外,银行扣缴单据、捐款、借贷收据、刷卡签单及存、提款单据等,都要一一保存,最好摆放到固定地点。凭证收集全后,按消费性质分类,每一项目按日期顺序排列,以方便日后的统计。
3勿以钱少而不记。
美国知名理财专家戴维·巴哈曾提到:“每天少喝两杯拿铁,30年就省7000万元。”意指每天看似不起眼的琐碎开销,经年累月却会变成可观的支出,而这些日常生活中的非必要开销即被称为“拿铁因子”(Latte Factor)。记账的原则就是滴水不漏,任何一笔小钱都要记录下来,因为日常生活中常有些不容易被注意到的开销,比如一杯可乐、一张DVD光盘,长久累积下来,也不是一笔小数目,通过记账便可轻松察觉这些“拿铁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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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如何记账(2)    
4记账要及时、连续、准确。
及时就是保证记账操作的及时性。记账及时性就是最好在收支发生后及时进行记账。这样的好处有:①不会遗漏,因为时间久了,很可能就忘了这笔收支,就算能想起,也容易引起金额等的误差,对记账的准确性不利。②对某些余额比较敏感的账户,如信用卡账户、委托银行付款的账户,采用及时记账就可保证实时监视账户余额,如透支额等。如发现账户透支或余额不够,便可及时处理,减少不必要的利息支出或罚款。③可及时反映出理财的效果。如果是采用软件记账或网络账本记账,一般能进行实时收支统计分析,给理财提供依据。
对于第一次接触记账的人来说,记账的确是项烦琐的工作,甚至让人想打退堂鼓。如果每花一笔钱就拿出记账本,生怕漏记了哪一笔,结果会让自己整天变得紧张兮兮。其实不妨花任何钱都拿发票或收据,每天分别在中午及晚上各结算一次,如此一来就不会因为随时要记账而觉得麻烦。
记账的连续性就是必须保证记账是连接不断的。不要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时心血来潮,就想到记账;一时心灰意冷,就放弃不理。理财是一项长久的活动,必须要有长远的打算和坚持的信心。
记账的准确性就是保证记账记录正确。一是记账方向不能错误,如收入和支出搞反了。二是收支分类恰当。每笔记账记录都必须指定正确的收入分类,否则分类统计汇总的结果就会不准确。对综合收支事项,需进行分拆(分解),如某笔支出包括了生活费、休闲、利息支出,最好分成三笔进行记账。三是金额必须准确,最好精确到元。四是日期必须正确。收支日期就是业务发生日期。特别是跨月的情况,最好不要含糊,因为进行年度收支统计时,需按月汇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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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理财充电站—摸清家底再记账(1)    
三、理财充电站——摸清家底再记账
理财记账的第一步是审视财务状况,审视财务状况就是整理家庭的所有资产与负债,统计家庭的所有收入与支出,最后生成家庭资产负债表和家庭损益表。简单来说就是摸清家底、建立档案、形成账表。摸清家底才能使投资理财活动做到知己知彼,有的放矢,否则就是漫无目的,不知所终。现在你就是一名指挥作战的将军,想取得理财这场战役的胜利就得先弄清楚自己手上有多少兵力、炮火。只有这样才能充分运用手上的资源,在金融投资市场这个战场上,赢得胜利,获得财富。所以,随时了解自己家庭的可用资源,是理财的基础之一。
首先我们先来介绍家庭资产、家庭负债的概念。
1家庭资产。
家庭资产是指家庭所拥有的能以货币计量的财产、债权和其他权利。
其中财产主要是指各种实物、金融资产等最明显的东西;债权就是家庭成员外其他人或机构欠你的金钱或财物,也就是家里借出去可到期收回的钱物;其他权利主要就是无形资产,如各种知识产权、股份等。能以货币计量的含义就是各种资产都是有价的,可估算出它们的价值或价格。不能估值的东西一般不算资产,如名誉、知识等无形的东西,虽然它们是财富的一种,但很难客观地评估其价格,所以在理财活动中,它们不归属资产的范畴。另外就是家庭资产的合法性,即家庭资产是通过合法的手段或渠道取得的,并从法律上来说拥有完全的所有权。
家庭资产的内容有哪些呢?或者说家庭资产怎么分类?关于家庭资产的分类与内容,有多种方法来归类。如按财产的流动性分类:固定资产、流动资产。固定资产是指住房、汽车、物品等实物类资产;流动资产就是指现金、存款、证券、基金以及投资收益形成的利润等。所谓流动,是指可以适时应付紧急支付或投资机会的能力,简单地说就是变现的能力。其中固定资产还可分成投资类固定资产、消费类固定资产。投资类固定资产包括房地产投资、黄金、艺术品等可产生收益的实物;消费类固定资产是家庭生活所必需的用品,它们的主要目标就是供家庭成员使用,一般不会产生收益(而且只能折旧贬值),如住房、汽车、服装、电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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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理财充电站—摸清家底再记账(2)    
家庭资产也可按资产的属性分类:金融资产(财务资产)、实物资产、无形资产等。金融资产包括流动性资产和投资性资产,实物资产就是住房、汽车、家具、电脑、收藏品等。无形资产就是专利、商标、版权等知识产权。
资产分类如下:
现金及活期存款(现金、活期存折、信用卡、个人支票等);
定期存款(本外币存单);
投资资产(股票、基金、外汇、债券、房地产、其他投资);
实物资产(家居物品、住房、汽车);
债权资产(债权、信托、委托贷款等);
保险资产(社保中各基本保险、其他商业保险)。
在许多家庭理财的方法中,把保险归为投资类资产,虽然保险也可能为家庭或个人带来一定的收益,但它是意外收入,是不常见的且完全不可预测的,在一定时期大部分是不能确定其价值的,所以我们仅把它作为一般的资产对待。
2家庭负债。
家庭负债就是指家庭的借贷资金,包括所有家庭成员欠非家庭成员的债务、银行贷款、应付账单等。
家庭负债根据到期时间长度分为短期负债(流动负债)和长期负债。区分标准到底是多长一般各有各的分法。可以把一个月内到期的负债认为是短期负债,一个月以上或很多年内每个月要支付的负债认为是长期负债,如按揭贷款的每月还贷就是长期负债。另一种分法是以一年为限,一年内到期的负债为短期负债,一年以上的负债为长期负债。
实际上,具体区分流动负债和长期负债可以根据自己的财务周期(付款周期)自行确定,如可以是以周、月、每两月、季、年等不同周期来区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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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理财充电站—摸清家底再记账(3)    
家庭负债也可按负债的内容种类分类,具体如下:
贷款(住房贷款、汽车贷款、教育贷款、消费贷款等各种银行贷款);
债务(债务、应付账款);
税务(个人所得税、遗产税、营业税等所有应纳税额);
应付款(短期应付账单,如应付房租、水电、应付利息等)。
了解了这些概念之后,在以下的资产负债表中总结出自己目前的财务状况吧!
资产负债表(年月)
资产负债
A 现金及活期存款A贷款
现金房贷
活期储蓄车贷
其他信用卡
B 定期存款其他贷款
本外币存单B 债务
C 投资资产欠个人债
股票其他债务
基金C 税务
债券个人所得税
外汇营业税
房地产其他税务
其他D 短期应付款
D 实物资产房租
家具物品物业
房屋取暖
汽车
其他
E 债权资产
债权E 其他债务
信托
其他
F 保险资产
社保
商保
G 其他资产
总资产总负债
净资产
第一个月记账表(省略)
记账心得
贴票处
(发票、车票、收据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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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信用卡误区(1)    
第二个月余钱太少——走出消费误区
第二个月
余钱太少——走出消费误区
通过第一个月记账,我们发现收入也许并不太少,但节余却少得可怜。改变开支状况成为当务之急。首先反省一下自己的消费习惯,走出消费误区。
一、信用卡误区
1异地刷卡不全是免费。
不少银行都发行了自己品牌的信用卡,并且提供了“异地外币刷卡,本地人民币还款”等多种异地、跨行的金融服务。然而,各家银行对于所提供的这种服务制定的收费标准不同,因此,无论是信用卡还是普通卡,持卡人打算在外地或者出国使用之前,一定要弄清楚自己享受的银行服务所需交纳的手续费。异地刷卡会给持卡人带来一些额外的支出。
2信用卡未必比现金更安全。
目前许多银行发行的信用卡都不设密码,而国内又没有专为可透支的信用卡建立起一套全国通用的信用联网体系。因此,如果自己的信用卡落在了别有用心的人手中,就意味着会有比丢失储蓄卡更大的经济损失。持卡人发现卡被盗,一定要及时进行挂失。
3交最低还款额不可免罚息。
根据信用卡的定义和最基本的功能,信用卡并非必须要在一定期限内足额还款,而代价仅仅是支付相应的利息,这就是信用卡的融资功能。目前,大部分银行对于信用卡的最低还款额的比例设置为10%,也有个别银行将这个比例设在5%。只要按期偿还最低还款额,银行则不认为持卡逾期还。
但需要注意的是,在未全额还款的情况下,所有使用额度都要从使用日开始计收利息。银行每天万分之五的利息费用可是毫不留情的。有不少经济来源基本是依靠父母的大学生还没毕业,就因为信用卡消费无节制、攀比而深陷还款的泥潭。倘若持卡人在还款日的还款额为零或低于最低还款额,信用卡中心就要开始向持卡人催收,连续三个月未能按时还款就可能在个人信用上留下不良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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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信用卡误区(2)    
4“休眠卡”未必不收年费。
因为种种原因,现在不少上班族动辄有四五张信用卡甚至更多,但其中有不少卡是没被激活的。他们往往想当然地认为,信用卡没激活就应该不用收年费。但其实,许多商业银行对未激活或未使用的信用卡都要收年费,如果欠交年费,信息同样会记录在个人信用报告中。
倘若多年未交年费,已经产生滞纳金,则需要先将费用补交齐,才可办理注销手续。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假如你不打算使用,最好将未激活或者未产生年费的信用卡及时注销。由于一些银行在信用卡注销时会收取一定费用,因此,在办理信用卡之前,要先看清楚银行信用卡的各项收费标准,以免造成不必要的支出。
另外,申请信用卡注销后,最好能复查一下,以免注销申请未被成功受理而导致信用问题。
5无息分期并非无额外费用。
不少信用卡都号称提供无息分期付款。单笔消费最低可分作3期,最长可达两年(24期)来偿还,但无息并不是免费大餐,其背后都涉及手续费。目前市场上对信用卡分期付款要求的手续费率从05%/期到072%/期不等,这些手续费实际上等同于利息。
6为积分换礼而刷卡。
为了扩大市场份额,银行在推销信用卡时,都打出了“积分兑换礼物”的口号,于是不少持卡人刷卡消费的目的就是为了兑换礼品。事实上,并不是所有持卡消费都能有积分。例如,有的银行信用卡中心就明确规定农业服务、承包服务、房地产、装修、装潢、园艺、电器、供暖、清洁、批发类等;汽车、卡车、摩托车、房车、雪车等各种机动车以及航空器、农具及其零配件的销售、租赁与维修等;公共事业、政府服务、纳税、缴费、慈善及社会公益等;医疗机构、法律服务、学校、儿童保育等;非现金金融产品及服务、直销、保险、证券、会计、审计等,刷卡产生的费用不折算为积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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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超市购物误区(1)    
二、超市购物误区
1促销产品不是非买不可。
在超市,“促销”和“特价”是常有的事。如果“活动商品”正好是生活必需或的确喜欢的话,那倒无可厚非,“买一送一”也未尝不是件好事。但是如果你贪便宜买了一大堆没用的商品,那么麻烦事就来了。购买便宜货必须遵循“实用”原则,再便宜的东西买多了,不光占用了资金,也形成了一种新的浪费。比如熟食品和半成品卖场,鸡鸭鱼肉样样俱全,如果买回去的食品一次吃不完便放进冰箱,过两天拿出来一看,已不新鲜了,只好倒掉。另外也要警惕“店家推荐”现象。
2广告上宣传的震撼价格。
千万别以为你有“广告免疫功能”。广告无处不在,从电视到电台,从邮箱到报纸杂志,再到公交站台,即使再“顽固”的消费者也很难抵挡住广告的狂轰滥炸。啤酒、洗发水和巧克力的广告制作得聪明机智。尽管你不爱喝酒、家里还有一瓶没开封的洗发水或者正在减肥,但是广告已在不知不觉中深入你大脑中的某个角落,当你一眼瞧见货架上“熟悉的”广告商品时,好奇心就会油然而生。这就是广告的力量。我们要提高警惕,不因广告而上当。
3认清便宜货。
(1)“低脂”不等于“没脂肪”。食物商品标签上写的“低脂”意思是该商品脂肪含量低于标签上无此说明的同类商品,也许其脂肪相差幅度只有1%~2%那么一丁点儿。因此,不要被“低脂”二字模糊了视线,而想当然地认为,购买这类食品会帮助自己减肥。同理,“脱脂”当然也不是说,产品中绝对无脂肪。擦亮双眼,不要被产品外包装上的“花言巧语”愚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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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超市购物误区(2)    
(2)检查商品日期。在购买食品的时候,千万要看清生产日期和保质期。过期产品切勿购买。当消费者回到家才发现刚买的食品过了期的时候,大多数人都不会为此专程跑回超市兴师问罪,要求索赔。
(3)检查商品内容。一般来说,商品的外包装上应该明确说明产品中的成分。如果你对某些物品过敏,那么在购买商品的时候更应该仔细察看,尤其是食品。另外也别被产品的外包装欺骗——掂一掂就可以知道这些商品究竟是否物有所值。
(4)自己打包商品。购买已经包装好的食品一定要谨慎。自己挑选自己包,还可以检查商品的新鲜度。
4电脑打出来的小票也会错。
核对发票是为了避免收银员将所购物品的数量或价格打错而造成的疏忽。当场核对,发现问题当场解决,省得离开柜台后说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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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其他消费误区(1)    
三、其他消费误区
(一)数码产品消费的误区
数码产品的种类非常多,我们以最常见的手机为例,这些消费误区也普遍适用于其他数码产品。
1过分迷恋品牌和跟风最新型号的手机。
由于市场上手机的品牌和种类繁多,而且许多最新型号的产品定价较高,如果我们过分追求品牌和跟风,最后的结果可能是花了高价钱后,并不能得到相应的产品品质保证。
2型号相同价格未必相同。
我们首先应该多去逛几家卖场,并可上网查询,货比三家以此来得到最低的价格。其次,新的机型正以更快的速度出现,比它们的前辈功能要丰富得多,这将意味着今天最昂贵的机型在未来几个月中价格将可能大幅缩水。
3售后服务很重要。
即使是最好的手机,如果服务跟不上也会使它的性能黯然失色。选购手机的第一步是选择合适的服务提供商,理想的是选择在当地能提供最好的服务,确保名声最佳的服务商。
4价格高质量未必好。
手机的价格越昂贵,并不代表接收信号和音质会更好。其昂贵的价格往往建立在手机的附属功能上,例如声控拨号、内置调制解调器等。
5手机购买场所很重要。
现在手机市场,假货、水货泛滥成灾,特别是那些个体私营业者进货渠道不正规,为了获得利润,他们就用假货、水货来压低市场的价格,如果我们购买了这些水货手机后,不但不能保证正常使用,而且以后也无处去维修,因为各大手机生产商对假货、水货手机是不保修的。因此,应该到正规场所去购买手机。
以上观念是消费者选择手机时常有的错误认识,而且有这些错误观念的消费者数量惊人,甚至可以说,缺乏行家指导的消费者可能都会有这样或者那样的认识误区。
(二)家用汽车消费误区
目前人们在汽车的选购、使用和维修等方面都存在一些认识误区,再加上部分厂家、经销商的广告误导以及有关政策法规的滞后,许多人花十几万甚至几十万元购车却买来意想不到的麻烦。消费者在购车和使用过程中,主要存在以下误区。
1购车时未充分考虑使用、维修等费用。
汽车在使用过程中需要大量费用来支持,主要包括燃油、过路、保险、维修保养和其他不可预见的费用。不同的车型使用费用相差悬殊,尤其在燃油和维修保养方面。以每年行驶2万公里计算,一般来说,一辆车价为12万元的轿车在正常行驶6年之后,其各种花费累计就将超过当初的车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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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节:其他消费误区(2)    
2不同的车型使用费用相差悬殊,尤其是在燃油和维修保养方面。
以油耗为例,一般来说,13升排量的小型车每小时90公里等速油耗约为每百公里6升,城区工作状况下油耗为每百公里8~10升,而排量3升以上的豪华轿车油耗至少要翻一番。然而,一些厂家在广告宣传中宣称的油耗与实际使用的油耗差距很大,其主要原因是厂家给出的数据是每小时90公里的等速油耗,而这种工作状况在实际生活中很难实现。在市区塞车的时候,时速往往不足5公里,其出入很大。
3为省钱购买低于正常价位的“特价车”。
目前,在汽车市场上,正规的汽车制造商对特许经销商在产品价格上控制得非常严,违规者会受到严厉的制裁,甚至取消特许经营权。从这些经销商手中买车,虽然价格上没有什么折扣,但产品质量和售后服务都让人放心。而另一些经销商推出的低于正常价位的特价车却暗藏着许多“杀机”。这些车降价的原因有些是经销商急于收回资金,但更多的是由于汽车本身存在各种问题,比如抵债车、库存车、事故车等。
4购买手续不全的进口车甚至走私车。
一些从不同渠道进口的车存在着不适合我国国情的种种缺陷。这主要是由于各国的法规不同,因此即使是同一车型出口到不同国家的车,配备也会有所不同。比如,一些销往环保法规比较宽松国家的车型,只装了电喷发动机而没有三元催化装置;出口到加拿大和北欧国家的车型为适应当地环境,即使在白天大灯也自动点亮;而出口到美国和日本的许多车都不带后雾灯。这些车如果不经过改装,都无法在国内行驶。这类车往往难以通过正常途径进口,部分消费者或贪便宜或图方便购买此类车,在上牌照、安全行驶等方面给自己带来无穷的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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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其他消费误区(3)    
5受虚假广告误导。
部分汽车厂家和经销商的汽车广告在性能、价位与技术等方面掺杂不实之词,花言巧语,误导消费者。
6购车时过分看重发动机性能。
部分消费者过分看重发动机的排量,将其作为首要因素来考虑。实际上,发动机并不能代表整车的性能。
7车内装备贪大图全,汽车装饰随心所欲。
许多人不切实际地要求小型车上拥有大型豪华车的装备和功能。而这些功能实际并不需要,反而增加了车辆的购置费用和使用维护费用,车子的油耗和故障率也会增加。
8车辆的保修期限需要关注。
大多数车型的保修期限是2年或行驶满4万公里,而有的车型保修期限只有1年或行驶满2万公里。同样的保修期,有的厂家服务非常好,除了事故和人为损坏,其他的问题全纳入保修范围;而有的厂家即使是规定范围内的保养也百般刁难。多数车主不会修车,若购车时选不好具体车型和销售商,保修问题就会接踵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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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理财充电站—评估家庭里的“物”(1)    
四、理财充电站——评估家庭里的“物”
上一章,在理财充电站中我们了解了家庭资产和家庭负债,这里我们介绍如何评估资产与负债。
在整理资产负债的过程中,需对每项资产负债进行价值的记录,也就是必须评估它们的价值。评估价值是一件非常容易产生争议的事情。但作为家庭来说,可以采用相对简单的方法,因为大部分资产是不会出售的,所以只要自己确信其价值即可,自己就是评估师。评估价值必须依据两个原则。其一是参考市场价值。所谓市场价值就是在公平、宽松和从容的交易中别人愿意为该项资产支付的价格。其二是评估价值必须是确定在某个时间点上。如上月底、去年底或者任何一天都可,因为资产价值是会随着时间变化的。
按照上一章介绍的资产负债分类,其中现金最容易评估其价值,直接统计家庭共用的及所有家庭成员手上的现金额即可。活期、定期存款的价值一般就是账户余额或存款额。当然这少算了部分利息,因为存款一般都存储了一段时间,产生了利息,但我们开始没必要精确这些,虽然我们可计算出它的值。股票的价值评估需参考当时的股票价格,一般就是股票数量乘以它当前的报价;其他如基金、外汇也采用类似的方法。股票、基金、外汇这些资产价值是变化最快的,在每个交易时间它实际上都在变化之中,但是我们同样没必要去计较一时的变化,只要关注它的收市价即可。债券的价值一般就是票面值或成本额,暂时不用关心它的利息。
实物资产中物品、汽车等的价值评估比较随意,可参考其转让价,也可使用折旧的方式计算当前的价值。房屋的价值相对来说比较难评估,作为家庭可能最大的资产,只能参考当地同类房屋的转让价格,以此为基准进行估值。如果得不到类似的转让价格,暂时就以购进价作为其价值,以后再做调整,不要因为某项资产的价值不能确定就影响整理资产的进程。实际上房屋价值的评估不是最难的,最难的可能是其他投资中的部分投资项目,如珠宝、古玩、字画等收藏品,因为这些资产的市场价值具有更大的弹性,可能需求助行家。
保险价值的评估比较独特,需分两种情况进行分别处理。一种是保费作为支出是消费性的,到期没有任何收益,所以这种保险的价值我们作为0来处理;另一种是所缴保费可到期返还,相当于储蓄的功能,针对此种保险,我们把其已缴保费额评估为此保险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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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理财充电站—评估家庭里的“物”(2)    
负债中贷款的价值就是到评估时间为止剩余的欠款额。如果是按揭贷款,分期还贷,且时间比较长,如10年以上,可能贷款利息所占比例高。是否把这些巨额的利息也计入负债呢?一般不用,因为它是以后发生的负债(利息),不用提前计算。
税务的价值怎么计算呢?作为家庭来说,个人所得税可能是最主要的税项。在中国,作为工薪收入的人士,一般是通过单位代缴个人所得税的,所以在负债中可能没有此项。如果是自由职业者、小业主,则可能需自行纳税。这时,就需以收入或利润计算出应纳税额,作为负债进行统计。
除以上提到的项目外,其他未说明的资产负债的评估,可自行确定价值。普通方法可参考以下顺序:市场参考价(转让价)、账户余额、成本价。
第二个月记账表(省略)
记账心得
贴票处
(发票、车票、收据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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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开源——快乐双薪族    
第三个月攒更多的钱——开源节流
第三个月
攒更多的钱——开源节流
通过两个月的记账,是否发现自己的消费习惯有问题?是否想有更多的节余?如果开源在短期内不会立竿见影,那么就从节流做起。
一、开源——快乐双薪族
现在还在回忆年终双薪奖的开心滋味吗?运用8小时工作之外的时间,你就可以每个月享受到双薪了。秘诀就是:在维持工作业绩的同时,开发一门可以赚钱的副业。
1网上开店。
很多人将自己的闲置物、特殊渠道获得的平价品、地方特产等统统放在网上卖,坚持下来,有些人就做出了名堂。易趣、淘宝都是非常好的平台。网上开店占用的业余时间少、启动资金少,运营得当赢利也很可观。淘宝网上的皇冠卖方有不少是上班族或学生。
2快乐文字。
原创网站、各种杂志都需要源源不断地投稿,图书出版市场也越来越看好草根阶层。《明朝那些事》《杜拉拉升职记》《藏地密码》都是业余写手的作品,却都卖出了惊人的销量,稿费相当可观。如果你中学时代的作文经常得优,如果你的真实经历启迪人心,如果你在文史哲某些领域略有造诣,都不妨做回业余写手,享受优厚稿酬。
3美容顾问。
许多直销的化妆品品牌,如雅芳、玫琳凯都长期招聘美容顾问,爱美的女士可以利用下班的时间,向客户介绍最新的护肤品和彩妆。销售这些产品能获得20%~50%的销售提成,也是一项相当不错的副业。
4家养爱宠。
不少人很喜欢养宠物,如果碰巧你也是其中的一位,那么就养一些品种名贵的狗狗或者猫猫吧,既是自己的爱好,又能够通过家庭繁殖售卖幼犬幼猫给同好者,还可以结交到志同道合的朋友,可谓一举三得啊!
5艺不压身。
喜欢画画吗?喜欢做布娃娃吗?喜欢自己动手做陶艺吗?如果有上边这些爱好中的一项,都可以尝试把爱好转化成赚钱的手段。可以把你的作品送到专业店里寄卖,一来这样很有成就感;二来就可以赚到双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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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节流——爱“拼”才会赢    
二、节流——爱“拼”才会赢
“拼客”成为流行词,指的是几个人甚至成百上千人集中在一起共同完成一件事或活动,AA制消费,目的是分摊成本、共享优惠、享受快乐并可以从中交友。
这些年,从两家人拼着接送孩子上学回家,两个人拼着合租一套房解决住宿,到拼餐、拼车、拼游、拼购、拼卡、拼宠物、拼学、拼友、拼职,等等,“拼客”成了年轻人字典里的常用词。“拼客”们将求实惠、求方便、求节俭的精神发挥得淋漓尽致。
1拼卡,让消费更划算。
下面是媒体上报道的“拼客”一族——刘小姐的故事,让我们一起分享一下。
来深圳3年的江西人小刘就是一位“拼客”爱好者,从来深圳的第一天就开始了“拼客”生活,从最初跟同事“拼房”居住,去年开始“拼车”上班,到现在与小区居民“拼购”水果,与朋友“拼玩”玩遍深圳周边地区;甚至小区论坛网页上,还有大家一起涂写的日志,在网上叫“拼博”!
小刘喜欢看时尚杂志,但这类杂志价格不菲,一个月买几本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于是,她找来志同道合的姐妹,每人买一本,大家轮流看,不仅省钱,还丰富了谈资,增进了感情。
让小刘印象最深刻的是,几个同事现在经常“拼卡”。天气热的时候,几个同事拼了游泳卡。游泳一次要花60元,价格很高,包月卡900块钱,可是有时一个星期只去一次,又不划算,于是她又想到了“拼卡”。3个人合购一张月卡900元钱,30次每次30元,比单次便宜一半,时间可以自由选择又可以避免一次大“出血”。初次尝到甜头后,一帮人经常拼美容卡、购书卡,享受折扣。
2拼吃,少花钱尝更多美味。
在一网络论坛上,一位叫“alice”的网友发帖,相约“拼客”一族在周末的晚上到位于南山的一家新开的餐厅吃饭,AA制。帖子刚上版就有十几人报名参加。据alice介绍,他们都是喜欢尝鲜一族,发现新开张的餐厅,都想品尝一下里面的特色菜肴,可一个人去点多了菜又吃不完;想约朋友,可大家都挺忙,能同一时间相约在一起实属不易。于是大家就想到了“拼吃”。alice告诉记者,现在饭桌上不仅菜色丰富,而且钱也花得不多。
这几位网友只是“拼客”中的“一小撮”。现在,在各大论坛上,各种形式的“拼客”层出不穷,有网友写道:“拼车”——不再为挤公车烦恼;“拼房”——房东房客一家亲;“拼卡”——告别“月光族”;“拼吃”——少花钱尝更多美味;“拼玩”——携手纵横玩天下;“拼友”——相逢何必曾相识;“拼学”——三人行必有我师;“拼读”——让读书生活多姿多彩;“拼创”——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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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省钱大比拼—日常生活省钱窍门(1)    
三、省钱大比拼——日常生活省钱窍门
日常生活上应坚持的守则是:能免就免,该省则省;若非实在需要,再便宜也不得浪费。节省不是抠门,而是一种生活态度,更是环保的表现。
1省水。
家庭用水要尽量做到一水多用。例如:淘米水可以用来洗菜,同时有利于去除蔬菜表面的农药,淘米水也可以留下来洗脸,即可节水又可美容;洗菜洗衣的水,直接倒掉很浪费,可以按水的干净程度分装成几只桶,较脏的用来冲厕所,干净一些的水可以用来浇花,而最干净的则用来拖地;洗澡水、洗衣水、洗脸水、洗脚水可用于冲厕;将卫生间里水箱的浮球向下调整2厘米,每次冲洗可节水近3升,按家庭每天使用4次算,一年可节约水4380升。
洗碗的时候,很多人都有个习惯,就是将洗洁精倒进水槽或者洗碗盆里去,这样洗洁精就会被稀释,不但清洗效果不好还很费。所以,最好是将洗洁精直接涂抹在餐具上,搓完再一起过水清洗。
洗衣不管是手洗还是机洗,一定要先用少量水加洗涤剂或肥皂、洗衣粉等充分浸泡一段时间,先洗去污渍,再用清水漂洗若干次。机洗时水位不要定得太高,要利用程序控制选择合适的水位段,一般以刚淹没衣物为宜。洗衣粉、洗衣液要适量,过量的洗衣粉不会使衣物干净多少,只会增加漂洗难度和次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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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省钱大比拼—日常生活省钱窍门(2)    
2省电。
用完洗衣机、电视等电器,人离开时要注意拔掉插头,不然电流流通依旧会耗电。
冰箱冷藏室设在5℃,冷冻室设为-6℃,处于最佳工作状态,也最省电。冰箱最好放在通风、阴凉处,距离墙面要在20厘米以上,这样有助于散热;尽量减少冰箱的开门次数,缩短开门时间;太热的东西不要立即放入冰箱;冰箱内的东西不要放得太满;水果、蔬菜及水分较多的食物,要用塑料袋或保鲜膜包好后再放入。
用微波炉做米饭更省电,一般电饭锅的功率是900瓦,用时20分钟,耗电03度;而微波炉功率是700瓦,用时是7分钟,耗电不到01度。微波炉做的米饭颗粒完整,整体软硬适中,而电饭锅做的米饭有的地方软,有的地方硬,而且时常还有煳锅的现象。用微波炉做米饭很容易,将米倒入微波炉专用的玻璃煮锅里,倒入适量清水,盖好盖子,将放米和水的玻璃煮锅放入微波炉,中高火,定时7分钟。
3省气。
如果一天之内,午餐和晚餐都在家里吃,中午可以一次性煮完两顿分量的汤,喝剩的留到晚上热一热喝,比起分两次煮要省很多煤气。
炒菜时,开始下锅火要大些,火焰要覆盖锅底,但菜熟时就应及时调小火焰,盛菜时火减到最小,直到第二道菜下锅再将火焰调大,这样省气,也减少空烧造成的油烟污染。熬汤、烙饼时用文火煮食物香,食物沸腾之后,可把火关小,保持微沸即可;蒸东西时,蒸锅水不要放得太多,水升温较慢,要先用小火,等水温升高后,再开大火烧省水,又最大程度地节约了煤气;一般以蒸好后锅内剩半碗水为宜。选择直径较大的炊具能减少热量散失,同时达到节气的作用。炸过鱼虾的油炸茄子好吃,炸过鱼虾的花生油用来炒菜时,常会影响菜肴的清香,但只要用此油炸一次茄子,即可使油变得清爽,而吸收了鱼虾味的茄子也格外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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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节:省钱大比拼—日常生活省钱窍门(3)    
4省纸。
充分利用白纸,尽量使用再生纸,用过一面的纸可以翻过来做草稿纸、便条纸。拒绝接受那些随处散发的宣传物,制造这些宣传物既会大量浪费纸张,又会因为随处散发、张贴而破坏市容卫生。再生纸是用回收的废纸生产的。1吨废纸=800千克再生纸=17棵大树。在很多国家使用再生纸已经成为时尚,人们以出示印有“再生纸制造”的名片为荣耀,以表明自己的环保意识和文明教养。
5省汽油。
(1)确保轮胎气压正常。因为轮胎充气不足或者充气太多都会增加耗油量,所以应该定时检查轮胎的气压。
另外,不要随意更换轮胎的大小,轮胎越宽,车轮的阻力也相应增大,油耗也自然相应增加。定期检查方向盘和轮胎是否调准。车子旧了,轮胎和方向盘往往会失准,这也会在一定程度上增加油耗。
(2)尽量使用黏度最低的发动机油。发动机油黏度越低,发动机就越“省力”,自然也就越省油。定期保养发动机,有问题立刻维修,否则会减低发动机效率,增加爱车的油耗。
(3)汽车扰流板只在高速的情况下起作用,所以尽量减少那些华而不实的装饰品,以减少汽车阻力。
(4)热车是个好习惯,但不宜过长。让车子缓慢行驶一两公里也可达到热车的效果。如果需要在车上等待一段时间,而车辆不需要移动,最好把发动机熄掉。
(5)不要猛踩油门来加速,这只会增加耗油量。
(6)倒车时尽量一次到位,避免多次进退掉头,增加不必要的油耗。
(7)出行之前选好线路,尽量避免上、下班高峰时段出行,堵车也是最费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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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省钱大比拼—日常生活省钱窍门(4)    
(8)把能放下的都放下。汽车工程师们常说一句话:把引擎的功率提升5千瓦,不如让车减肥10公斤。可见汽车的重量会对一辆车的行驶性能和燃油消耗有多大的影响。所以汽车里不要放太多不必要的东西,增加负担。
(9)养成良好的驾驶心态。走在街上常能碰见一些脾气火暴的司机,心急火燎地往前抢了半天,最后还得是排在第一位等红灯。其实车辆在起步加速时是最费油的,而频繁的大油门超车并线更是费上加费。
(10)自动挡一样能省油。不要认为省油只是对手动挡车而言的,只要学会与自己的自动变速器相配合,自动挡的车一样能做到少故障、低油耗。比如在长时间等红灯时,应该将挡位换至N(空挡)位置;而在走弯多坡陡的山路时,应该选择3挡或D挡,因为这样可以避免变速箱频繁地换挡,既节省了燃油,又保护了变速箱。
(11)保持良好的车况。有些车主经常抱怨,车开了两三年后就不如新车省油了,噪声也开始变大了。抛开正常的磨损不说,其实许多情况下都是由于车主对汽车保养不当造成的。即使是同一辆车,使用不同品质的机油和不同品牌的轮胎它们的油耗和性能也会不尽相同。
6废品回收。
不少废塑料可以还原为再生塑料,而所有的废餐盒、食品袋、纺织袋、软包装盒等都可以回炼为燃油。1吨废塑料=600千克汽油。每张纸至少可以回收两次。办公用纸、旧信封信纸、笔记本、书籍、报纸、广告宣传纸、纸箱纸盒、纸餐具等在第一次回收后,可再造纸印制成书籍、稿纸、名片、便条纸等。铝制易拉罐再制铝,比用铝土提取铝少消耗71%的能量;回收一个玻璃瓶节省的能量,可使灯泡发亮4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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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节:理财充电站—评估家庭里的“人”(1)    
四、理财充电站——评估家庭里的“人”
前两章主要是对家庭中的“物”——资产负债进行了整理;接下来,我们对家庭中的“人”——家庭成员本身进行分析,即了解家庭处于何种理财阶段、个人风险偏好以及风险承受能力。
1家庭生命周期。
理财是人一生都在进行的活动,将伴随人生的每个阶段。而在每个阶段,家庭的财务状况、获取收入的能力、财务需求与生活重心等都会不同。这样,理财的目标也会有所差异,所以针对不同的阶段需采用不同的理财策略。
我们把几个不同阶段组成的人的一生称为财务生命周期,相应的针对家庭即有家庭生命周期的概念。所谓家庭生命周期,其意思就是家庭是由不同的阶段组成。我们来简单区分一下家庭的几个阶段:
青年单身期:参加工作至结婚的时期,一般为1~5年。这时的收入比较低,消费支出大。这段时期是提高自身,投资自己的大好阶段。这段时期的重点是培养未来的获得能力。财务状况是资产较少,可能还有负债(如贷款、父母借款),甚至净资产为负。
家庭形成期:指从结婚到新生儿诞生时期,一般为1~5年。这一时期是家庭的主要消费期。经济收入增加而且生活稳定,家庭已经有一定的财力和基本生活用品。为提高生活质量往往需要较大的家庭建设支出,如购买一些较高档的用品;贷款买房的家庭还须一笔大开支——月供。
家庭成长期:指从小孩出生直到上大学,一般为9~15年。在这一阶段里,家庭成员不再增加,家庭成员的年龄都在增长,家庭的最大开支是保健医疗费、学前教育、智力开发费用。同时,随着子女的自理能力增强,父母精力充沛,又积累了一定的工作经验和投资经验,投资能力大大增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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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节:理财充电站—评估家庭里的“人”(2)    
子女教育期:指小孩上大学的这段时期,一般为4~8年。这一阶段里子女的教育费用和生活费用猛增,财务上的负担通常比较繁重。
家庭成熟期:指子女参加工作到家长退休为止这段时期,一般为15年左右。这一阶段里自身的工作能力、工作经验、经济状况都达到高峰状态,子女已完全自立,债务已逐渐减轻,理财的重点是扩大投资。
退休养老期:指退休以后。这一时期的主要内容是安度晚年,投资的花费通常都比较保守。
2风险偏好。
在投资理财活动中,根据个人的条件与个性,面对风险表现出来的态度通常有四种:激进型、中庸型、保守型、极端保守型。
激进型的人愿意接受高风险以追求高利润;中庸型的人愿意承担部分风险,求取高于平均水平的获利;保守型的人则为了安全或获取眼前的利益,放弃可能高于一般水平的收益;极端保守型的人几乎不愿意承担任何风险,宁可把钱放在银行得蝇头小利。
实际上以上分类是比较粗糙的,不可能那么准确。在些人对待不同的风险可能表现出不同的态度。例如,年轻人对待股票投资可能比较激进,而对待房地产投资则比较保守,他们的风险偏好跟投资项目有关。所以,我们提出以上分类,仅是一个参考,用以评测自己的风险偏好程度,为风险管理提供一些依据。
3风险承受能力。
风险承受能力表现在两个方面,其一是家庭财务状况,即家庭有多少资产以及预计收益用来承受投资理财所带来的风险,同时也需明确家庭处于生命周期的哪个阶段,因为不同的阶段承受风险的能力是不一样的。这是客观因素。其二就是心理承受能力,即个人或家庭心理上能承受多大的风险或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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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节:理财充电站—评估家庭里的“人”(3)    
分析风险承受能力必须同时结合以上两个方面。如果家庭有实力承受风险,但心理承受能力不够,则可能给家庭或个人造成一种伤害,这对投资理财是极为有害的;如果有足够的心理承受能力,但家庭无此实力承担此种风险,也会给家庭造成一种负担,同时有悖投资理财的宗旨。
第三个月记账表(省略)
记账心得
贴票处
(发票、车票、收据等)    
▲虹▲桥▲书▲吧▲WWW.HQDOOR.COM 第26节:认识银行    
第四个月剩点小钱存起来——从储蓄开始
第四个月
剩点小钱存起来——从储蓄开始
三个月下来,你是否发现通过记账真的节省了许多不必要的开支?银行账户上也有了一些闲钱,这些钱该怎么处理?活期放在银行账户上绝对不是明知之举,让我们来了解储蓄这个最基本的理财方式吧。
一、认识银行
我们所说的银行主要指商业银行,不包括投资银行和央行(中国人民银行)。银行除为个人提供基本的存款、贷款业务外,还提供其他投资方式的选择,如债券买卖、证券交易(银证通)、基金买卖(银基通)、外汇交易(外汇宝)等,甚至还有不少银行提供专业的个人理财策划(当然现在暂时还只面对资金量比较大的高端客户)。走在更前沿的银行开始试行金融超市等。面向个人客户的银行机构现在主要有以下几类。
1国有四大银行。
包括中国银行、工商银行、建设银行、农业银行。它们是国内银行中的四条巨龙。主要特点是规模较大,信誉较好,安全性高,网点多范围广。但业务比较传统,服务质量一般。现阶段个人理财市场的份额主要是他们的。
2新兴商业银行。
包括股份制商业银行和地方商业银行。如招商银行、民生银行、浦发银行、华夏银行等以及各城市的商业银行,包括信用合作社等机构。相对国营四大银行,它们一般规模较小,网点单一,服务质量参差不齐。但业务灵活、创新能力强。特别是其中的部分股份制银行,如招商、民生、华夏、浦发等银行,由于管理比较规范、服务质量比较高和创新能力也比较强,在某些方面已经走在了四大银行的前面。
3外资银行。
主要是国外(包括港澳台地区)大银行机构在国内设置的分支机构。由于国内金融业务处于初步开放的阶段,它们一般业务范围更小(主要是外币业务),分布的地区也有限,现阶段对普通老百姓的作用偏小。但是它们的优点是规模巨大(有背景),管理经验丰富,服务优良,特别是在个人金融业务方面,它们更能体现优势。随着世界贸易组织最后开放期限的到来,最终会在个人理财市场发挥巨大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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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节:储蓄的种类(1)    
二、储蓄的种类
基本的储蓄种类能适应人们的货币收支特点和资金活动规律。目前银行的储蓄种类一般分为定期和活期两类。
1定期储蓄。
定期储蓄存款是指储户在存款时事先约定存期,一次或分次存入,一次或多次支取本金或利息的一种储蓄方式。一般来说,定期储蓄的存期与利率成正比。定期储蓄又分别设置了整存整取、零存整取和存本取息三种。
(1)整存整取定期储蓄存款是指储户事先约定存期,本金一次存入,到期一次支取本息的一种储蓄方式。起存金额为50元,多存不限。我国银行现行的存期有3个月、6个月、1年、2年、3年和5年6个档次。
开户时银行发给储户存单(折),到期凭存单(折)支取本息,为安全起见,要预留印鉴或密码,凭印鉴或密码支取,如储户急需资金,可凭身份证到原有行办理提前支取。这种储蓄存款的存期可以自由确定,存单(折)实行实名制,可以挂失,适合于有一笔较大数额的节余款项,且较长时间不用的储户。
(2)零存整取定期储蓄存款是指储户开户时预先约定期限,逐月存入本金,到期一次性支取本息的一种定期储蓄。它具有计划性、约束性和积累性等特点。该储蓄品种起存点为1元,上不封顶。存期分1年、3年和5年三个档次,不办理部分提前支取。
(3)存本取息定期储蓄是指储户一次存入整笔本金,按月或分次支取利息,到期支取本金的一种储蓄方式,起存金额为3000元。开户时,由储户确定一次性存入的金额,约定存款的期限和支取利息的次数。银行签发记名存单作为分次支付利息和归还本金的依据。为安全起见,可预留印鉴或密码。存期分1年、3年和5年三个档次。该储种不办理部分提前支取,如提前支取本金,已分期支付给储户的利息要全部扣回,再按实际存款计算应付利息。存本取息定期储蓄一般起存金额较高,适合于有大额积蓄并以利息补贴生活费用的储户。
2活期储蓄。
是指开户时不约定期限,存取款数目不受限制,储户可随时存取的一种储蓄方式。活期储蓄存款来源于人们生活待用款项和滞留时间较短的手持现金。活期储蓄具有存取方便、灵活、适应性强、流动性大的特点。活期储蓄分活期存折储蓄、活期存单储蓄和活期支票储蓄三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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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节:储蓄的种类(2)    
此外,还有一种与活期存款非常相似的存款,那就是通知存款。这类存款在存入时并不设定具体的期限,只是约定取款之前必须提前通知银行,例如七天通知存款等。
(1)活期存折储蓄是开办时间比较早的储种之一。开户时1元起存,多存不限,银行发给存折,以后可凭存折随时存取,每年6月30日结息一次,7月1日开始利息并入本金一并生息。未到结息日清户的可同时结清利息。为安全起见,开户时可以约定凭印鉴支取或凭电脑预留密码支取。银行开办代发工资业务后,一般将职工工资转入活期存折储蓄。
(2)通知存款则是1000元起存,由储蓄机构发给存折,储户凭折支取。个人通知存款不能续存,储户要增加存款时,需另行签发存折,个人通知存款存期不限,储户可随时支取,但储户取款时,须在用款日三天前填写“通知存款预约取款通知书”,银行把通知书回执加盖业务公章后给储户。到约定日持存折,凭通知书回执取款,储户可一次或分次取款,储户取款时利随本清,即取一笔本金给一次利息。
(3)活期支票储蓄在开户时由储户申请,经银行审查信用同意后,发给储户活期支票证明卡、活期支票簿和现金存款单。开户时起存金额各银行有不同的规定,续存时可凭现金存款单存入现金,也可使用支票转账存入。取款时凭储户签发的支票办理支取现金或转账结算。储户不得签发空头支票,否则银行将按规定处以罚金。
3其他种类。
(1)定活两便储蓄。它是整笔存入本金,不定存期,随时可以支取的一种储蓄,其利息随存期长短而定,兼有定期储蓄和活期储蓄的特点。开户时发给储户定额或不定额存单,不定额存单采用记名形式,定额存单采用不记名形式,不挂失,可在同城本行各储蓄网点通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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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节:储蓄的种类(3)    
该储蓄的特点是不受时间限制,随时可取,保密性强,适用于时间不定的待用款项存储。
(2)活期储蓄异地通存通兑储蓄。储户办理此项存款应先在当地开办此业务的银行申请开办,由银行发给专用活期存折,并约定在异地存取款时持合法身份证明,储户即可在当地银行存取款,也可凭约定证件到异地存取款。银行每笔业务收取手续费。该储种解决了人们外出携带巨额现金的不便。
(3)定期储蓄一本通。该种储蓄是集人民币、外币等不同货币和多种存款于一折的整存整取储蓄存款方式,具有以下特点:
为储户提供一个便于保管的储蓄账簿,可随时了解自己的存款情况;对银行来讲,省去了重复输入同一客户姓名、账户、地址的时间,提高了银行工作人员的办事效率;储户的多项存款只需一个账号,便于查询和挂失。
(4)活期储蓄一本通。该种储蓄可以将同一储户名下的人民币、外币活期存款记录在一个存折上,它具有以下特点:便于保管,不同货币的活期存款在一个存折上记载,省去了原来同一客户有多种货币,需要开立若干个活期存折的麻烦和不便;便于参加个人外汇买卖交易。银行资金部为客户开设了个人外汇买卖,参与外汇交易的客户开立此种账户,在进行外汇买卖时可以在一个存折上进行多种货币买入卖出的转账,既快捷又方便。
(5)通存通兑。目前银行普遍使用计算机处理业务并且联网,储户在任何一个联网储蓄所开户后,都可以在其他联网所办理续存支取。该项业务范围包括:活期储蓄的续存、取款和转存;整存整取定期储蓄的提前支取、到期支取、逾期支取和转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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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节:储蓄的种类(4)    
(6)教育储蓄。目前除了教育储蓄外,各期限和种类的储蓄存款都要缴纳5%的利息税,如果家里有子女正在接受义务教育(小学四年级或以上),家长需要为其未来的出国留学、本科或研究生学习及其他非义务教育积蓄资金,可以选择教育储蓄方式作为储蓄存款形式。
现在多数银行都开办了教育储蓄免利息税储种,存期主要分为1年、3年、6年三个档次,一个户名能存2万元,最多可以享受3次免税政策,高中(中专)享受一次,大专和大学本科享受一次,硕士和博士研究生享受一次,这样一来,就会比普通同档次定期储蓄存款多收入5%的利息收益。
教育储蓄到期前,储户必须持存折(或复印件,复印件仅适用于在外地读书的学生)、户口簿(户籍证明)或身份证到所在学校开具“证明”。“证明”样式由国家税务总局制定,各省、自治区、直辖市和计划单列市国家税务局印制,由学校到所在地主管税务机关领取。
“证明”一式三联,第一联学校留存;第二、三联由储户在支取本息时提供给储蓄机构;储蓄机构应将第二联留存备查,第三联在每月办理扣缴税申报时一并报送主管税务机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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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节:能获得更好收益的储蓄方法    
三、能获得更好收益的储蓄方法
即使是同样的储蓄种类,只要方法运用得当,我们就能获得比别人更多的收益。
1阶梯储蓄法。
阶梯储蓄法是将资金分成若干份,分别存在不同的账户里,或同一账户里,设定不同存期的储蓄方法。存款期限最好是逐年递增的。这种方法既可获取高息,又不影响资金的灵活使用。具体方法为:假定准备储蓄5万元,可分成5个1万元,分别开设1年期存单、2年期存单、3年期存单、4年期存单(即3年期加1年期)、5年期存单各1个。1年后,就可以用到期的1万元,再去开设1个五年期存单。以后每年如此。5年后,手中所持有的存单全部为5年期;只是到期年限不同,依次相差1年。
由于每年都有1万元到期,这样每年需要钱的话,可以只动一个账户,避免提前支取带来的利息损失。这种储蓄方法既可以跟上利率调整,又能获取五年期存款的高利息,也算保守型家庭中长期投资的一种方法。
2月月储蓄法。
又称12张存单法。这种方法是阶梯存储法的延伸和拓展,不仅能够很好地聚集资金,又能最大限度地发挥储蓄的灵活性,即使急需用钱,也不会有太大的利息损失。
具体操作步骤为:假如你每月固定拿出1000元来储蓄,每月开一张1年期存单。当存足一年后,手中便会有12张存单,而这时第一张存单到期。把第一张存单的利息和本金取出,与第二年第一个月要存的1000元相加,再存成1年期定期存单。依次类推,手中便时时会有12张存单。一旦需要用钱,只要支取近期所存的存单就可以了。这种方法既可减少利息损失,又能解燃眉之急,适用于工薪家庭应急之需。
3四分储蓄法。
假设你现在手中有1万元,打算年内出去旅游一次,需要用钱,但用钱的具体金额、时间并不确定。为让这1万元钱尽可能获取“高利”,可选择四分存储法,即把资金分别存成四张存单,但金额一个比一个大。例如可以把1万元分别存成1000元、2000元、3000元和4000元共四张。当然也可以进一步细分成更多的存单。这样一来,假如需要1000元,只要动用1000元的存单便可以了,避免了只需要1000元,却要动用“大”存单。这样,可减少不必要的利息损失。
4利滚利储蓄法。
这是存本取息储蓄和零存整取储蓄有机结合的一种储蓄方法。具体操作步骤为:假如你现有3万元,你可以先把它存成存本取息储蓄。一个月后,取出存本取息储蓄的第一个月利息,再用这第一个月利息开个零存整取储蓄账户上。以后每月把利息取出后,都存到这个零存整取储蓄户。这样不仅得到了利息,而且又通过零存整取储蓄使利息又生利息。这种储蓄方法,使一笔钱能取得两份利息,只要长期坚持,也会有不错的回报。
5提前支取的技巧。
如果你以前没有用上面的方法存钱,或者说由于特殊原因需提前支取,请参考以下办法,减少损失。一是只取需用部分的金额。例如,如果你急需5000元,现手上有1万元的定期存单,则从其中只取5000元即可,不要全部取完,因为剩余的5000元还是按原利率计息。二是办理存单抵押贷款。对已存时间比较长的存单,可采用以此存单抵押申请贷款来解决急用资金问题,可相应减少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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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节:理财充电站—风险偏好测试(1)    
四、理财充电站——风险偏好测试
做完以下几道问答题,就能判断出你对风险的偏好,以指导投资理财的方式。
1计划将大部分的投资资金取出,以应付重要支出,大约是在:
①3年内(1分);
②3~5年(3分);
③6~10年(7分);
④11年或以上(10分)。
2当开始提取投资资金后,计划在下列期限内使用完这笔钱:
①2年内(0分);
②2~5年(1分);
③6~10年(4分);
④11年或以上(8分)。
将上述两项得分相加即为投资期间分数(参见图1纵坐标),分数少于3,停止回答,属短期投资,适合要求短期收入和高稳定的投资人士。
将上述两项得分相加,分数超过3分,继续作答。
3自己具备的投资知识可形容为:
①一窍不通(0分);
②所知有限(2分);
③颇有心得(4分);
④涉猎广博(6分)。
4当决定如何投资时:
①最关心资金蒙受亏损的可能性(0分);
②同样关心资金蒙受亏损与增值的可能性(3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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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节:理财充电站—风险偏好测试(2)    
③最关心资金增值的可能性(8分)。
5选出目前拥有或曾经拥有的投资,然后选出最高分:
①货币市场基金或相当于现金的投资(0分);
②债券及债券基金或股票及股票基金(6分);
③国际证券及国际基金(8分)。
6假设在过去三个月以来,整体的股票市场价值损失了25%,而拥有的个别股票投资,价值也损失25%,你会怎样做?
①出售所有股份(0分);
②出售部分股份(2分);
③不做任何买卖(5分);
④买进更多股份(8分)。
7以下五种假设性投资,能够接受哪一种范围的投资结果?
投资计划ABCDE
平均每年回报率72%90%104%117%125%
最佳的一年表现163%250%336%428%500%
最差的一年表现-56%-121%-182%-240%-282%
分数0分3分6分8分10分
以上3~7项得分相加即为投资风险承受能力分数(参见图1横坐标),可根据投资期间分数和风险承受能力分数,来确定自己是属于哪种类型的投资者(详见下文),然后,下一步选择一个与之相符的资产分配计划。
图1
资产分配计划共分五种类型:
A保守型:适合要求短期收入,稳健和不关心投资增值的投资人士。种类比例分配可为:债券、债券型基金、银行理财产品55%;现金、银行存款、货币市场基金25%;平衡型基金15%;股票型基金5%。
B中庸保守型:适合要求短期收入,稳健和资产价值略有增加的投资人士。种类比例分配可为:债券、债券型基金、银行理财产品45%;平衡型基金20%;现金、银行存款、货币市场基金15%;股票型基金10%;股票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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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节:理财充电站—风险偏好测试(3)    
C中庸之道型:适合不需要短期收入,但是希望在长时间内得到合理并稳定增长的投资人士。他们可以承受一些波动,但是也希望自己的投资风险低于整个股票市场。种类比例分配可为:债券、债券型基金、银行理财产品30%;平衡型基金30%;股票型基金15%;股票15%;现金、银行存款、货币市场基金10%。
D中庸进取型:适合要求有良好的资产增幅、无须短期收入的长期投资人士。可以接受较高的风险但不至于像单独投资股市那样大。种类比例分配可为:股票35%;股票型基金25%;平衡型基金20%;债券、债券型基金、银行理财产品15%;现金、银行存款、货币市场基金5%。
E进取型:适合要求有可观的资产增值,同时无须短期收入的长期投资人士。可以接受年与年之间的资产价值变动,换取长期投资的高收益潜质。种类比例分配可为:股票55%;股票型基金35%;平衡型基金5%;现金、银行存款、货币市场基金5%(参见图2)。
图2
第四个月记账表(省略)
记账心得
贴票处
(发票、车票、收据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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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节:股票的基础知识(1)    
第五个月试水资本市场——谨慎炒股
第五个月
试水资本市场——谨慎炒股
经过几个月的记账,每月存下来的钱也小具规模了,是否觉得储蓄利率太低,开始心痒痒地想在资本市场上试试水呢?2006年开始的大牛市让中国的股民人数再创新高,姑且不论股市还将在低迷震荡中徘徊多久,在个人风险承受范围内,股票是一种重要的投资理财方式。以下介绍股票的基础知识和实战技巧。
一、股票的基础知识
1认识股票。
股票是股份证书的简称,是股份公司为筹集资金而发行给股东作为持股凭证并借以取得股息和红利的一种有价证券。每股股票都代表股东对企业拥有一个基本单位的所有权。
假设A、B、C、D、E五个人,每人出资1000万元合组一家公司,则这五个人每人拥有这家公司20%的所有权,假设公司赚了100元,则每个人理论上可以分得20元。口说无凭,如何能证明自己拥有20%的所有权呢?于是,股份有限公司经主管机关核准设立后,必须印制股票,交予投资人持有,作为代表所有权的凭证,这就是股票的原始意义。
股票交易分五个步骤:开户、委托买卖、成交、清算和交割以及过户。股票的分析方法主要有技术分析和基本面分析。
买股票与储蓄和债券相比,风险高,可能带来的收益也高。现在人们投资股票的主要目的普遍不是充当企业的股东,享有股东权利,所以购买股票的好处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每年有可能得到上市公司回报,如分红利、送红股。
(2)能够在股票市场上交易,获取买卖价差。
(3)能够在上市公司业绩增长、经营规模扩大时享有股本扩张收益。这主要是通过上市公司的送股、资本公积金转增股本、配股等方式来实现。
(4)投资金额具有弹性,门槛低。相对于房地产与期货,投资股票并不需要太多资金。由于股票价位多样化,投资人可选择自己财力足可负担的股票介入。
(5)流通性强,易变现。若投资人急需用钱,通常都能在当天卖出股票,则下一个交易日便可以收回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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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节:股票的基础知识(2)    
(6)在通货膨胀时期,投资好的股票还能避免货币的贬值,有保值的作用。
下面对目前国内常见的投资工具的风险与收益进行比较,包括:定存、股票、基金、债券、期货、房地产等。
项目基金定存股票债券房地产黄金外汇期货
投资金额小小视股价而定较大大小中大
平均报酬中高低高低中低高高
流通性高中高中低中高高
风险性中低高低中低中高
2股票术语。
场景:荷花市场,女股民胡可和大龄单身海归秦奋相亲中……
对白:
葛优:拿股票比喻的话,我算是什么股?
胡可:按照你的外貌和年龄,你就一跌破发行价的,低价抄底。
葛优:那你还来见我?
胡可:大家都追高,追高风险大啊。像你这样的,业绩不好,无人问津,安全性高。再说了,都跌成这样了,还能跌成什么样儿啊?
葛优:那你准备长期持有呢还是短线玩玩儿?
胡可:短线玩玩儿?你有那爆发力吗?只能长线拿着有当没有了呗!
葛优:从投资角度看,我就是不良资产,你不怕套住了?
胡可:这你就傻了,我怎么会只持有一只股票呢?!
以上是贺岁电影《非诚勿扰》最爆笑的桥段之一,笑过之余,让我们学习一下股票术语的准确含义吧。
反转:指股价由多头行情转为空头行情,或由空头行情转为多头行情。大势来讲,就是由牛市转变为熊市,或是由熊市转变为牛市,从个股来讲,从下跌趋势转向上升趋势,投资者应积极参与,股票的形势看好。从上升趋势转为下跌趋势,投资者应尽快出局或远离该股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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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节:股票的基础知识(3)    
除息:指股份公司向投资者以现金股利形式发放红利。除息前,股份公司需要事先召开股东会议确定方案、核对股东名册,除息时以规定某日在册股东名单为准,并公告在此日以后一段时期为停止股东过户期。除息同样会造成股价下跌,投资者应谨慎判断。
除权:股份公司在向投资者发放股利时,除去交易中股票配股或送股的权利称为除权。与除息一样,除权时也以规定日的在册股东名单为准,并公告在此日以后一段时期为停止股东过户期。除权一般会造成股价的下跌,投资者不能轻易就此做出股价处于低位的判断,而应根据股价的走势,做出正确的判断。
绩优股:是指过去几年业绩和盈余较佳,展望未来几年仍可看好,只是不会再有高度成长的可能的股票。该行业远景尚佳,投资报酬率也能维持一定的高水平。
利好(利多):凡对多头有利,刺激股价上涨的因素或信息称为利好(利多)。
利空:凡对空头有利,促使股价下跌的因素或信息称为利空。
大户:手中持有大股票或资本,做大额交易的客户,一般是资金雄厚的人,他们吞吐量大,能影响市场股价。
散户:进行零星小额买卖的投资者,一般指小额投资者或个人投资者。
跳空:股市受到利好或利空消息的强刺激,股指开始大幅度跳动。当天开盘价在上涨时高于前一天收盘价数个单位;在下跌时低于前一天收盘价数个单位;而在一天交易中,涨跌幅度超过数个单位。
反弹:在空头市场上,股价处于下跌趋势中,会因股价下跌过快而出现回升以调整价位,这种现象称为反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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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节:股票的基础知识(4)    
抬拉:抬拉是用非常方法,将股价大幅度抬起。通常大户在抬拉之后便大量抛出股票以牟取暴利。
打压:打压是用非常方法,将股价大幅度压低。通常大户在打压之后便大量买进股票以牟取暴利。
涨(跌)停板:交易所规定的股价一天中涨(跌)最大幅度为前一日收盘价的百分数,不能超过此限,否则自动停止交易。
黑马:是指股价在一定时间内上涨一倍或数倍的股票。
成交量:某种证券或整个市场在一定时期内完成交易的股数。
技术分析:以供求关系为基础对市场和股票进行的分析研究。技术分析研究价格动向、交易量、交易趋势和形势,并制图表示上述因素,以预测当前市场行为对未来证券的供求关系和个人持有的证券可能发生的影响。
基本分析:根据销售额、资产、收益、产品或服务、市场和管理等因素对企业进行分析。亦指对宏观政治、经济、军事动态的分析,以预测它们对股市的影响。
套牢:指预测股价将上涨,买进后却一路下跌。
盘整:指股价经过一段急速的上涨或下跌后,遇到阻力或支撑,因而开始小幅度上下变动,其幅度在15%左右。
ST:对财务状况异常的上市公司的股票交易进行特别处理(英文为Special Treatment,缩写为ST)。其中异常主要指两种情况:一是上市公司经审计两个会计年度的净利润均为负值;二是上市公司最近一个会计年度经审计的每股净资产低于股票面值。在上市公司的股票交易被实行特别处理期间,其股票交易应遵循下列规则:①股票报价日涨跌幅限制为5%;②股票名称改为原股票名前加“ST”;③上市公司的中期报告必须经过审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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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节:股市实战(1)    
PT:是基于为暂停上市流通的股票提供流通渠道的特别转让服务所产生的股票品种(特别转让,英文Particular Transfer,缩写为PT)。
二、股市实战
1股票交易程序。
由于我国证券市场的快速发展,目前深、沪两地交易所均实现了交易无纸化、电子化,投资者进入股市必须先到当地证券登记机构分别开立上海、深圳股票账户,只有拥有股票账户,才能进行股票交易。
开立股票账户时投资者必须持本人有效身份证件(一般为身份证),并提供投资者的详细资料,这些资料包括:姓名、性别、身份证号码、家庭住址、联系电话等。
投资者办理了股票账户后还需在券商(证券公司)办理资金账户,而这个资金账户也仅仅在该券商交易有效。投资者如需在别的券商交易,需另外开立资金账户,因此,一个投资者可拥有多个资金账户。投资者资金账户的存款,券商按银行活期存款利率支付利息。
投资者在办妥股票账户及资金账户后即可进入市场买卖,客户填写的委托买卖股票的委托单是客户与券商之间确定代理关系的文件,具有法律效力。目前,我国券商提供的委托方式除填单委托外,还有自助委托、电话委托、可视电话委托、委托机委托、网上委托等,其委托内容券商必须如实受理,如果成交结果与委托内容不符,客户可向券商提出交涉,以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券商受理客户委托一般先由券商的电脑委托系统进行审查,审查无误后,直接进入交易所内计算机主机进行撮合成交。交易所的自动撮合系统按“价格优先,时间优先”原则进行,即在一定价格范围内(昨收盘价的上下10%之间),优先撮合最高买入价或最低卖出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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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节:股市实战(2)    
现在证券市场的运作是以交易的自动化和股份清算与过户的无纸化为特征的,客户在委托买卖的次交易日必须到券商处办理交割,由于交易所往往设立了集中保管制,所以客户与券商就成交的买卖办理资金清算与股份过户业务的手续可通过交易所库存账目划转完成,也就是,此手续俗称“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券商向客户提供的交割单需列出客户本次买卖交易的详细资料,至此客户的股票交易才算结束。
2股票如何撮合成交。
证券经营机构受理投资者的买卖委托后,应即刻将信息按时间先后顺序传送到交易所主机,公开申报竞价。股票申报竞价时,可依有关规定采用集合竞价或连续竞价方式进行,交易所的撮合主机将按“价格优先,时间优先”的原则自动撮合成交。
目前,沪、深两家交易所均存在集合竞价和连续竞价方式。上午9∶15~9∶25为集合竞价时间,其余交易时间均为连续竞价时间。在集合竞价期间内,交易所的自动撮合系统只储存而不撮合,当申报竞价时间一结束,撮合系统将根据集合竞价原则,产生该股票的当日开盘价。沪、深新股挂牌交易的第一天不受涨跌幅10%的限制,但深市新股上市当日集合竞价时,其委托竞价不能超过新股发行价的上下15元,否则,该竞价在集合竞价中作无效处理,只可参与随后的连续竞价。
集合竞价结束后,就进入连续竞价时间,即9∶30~11∶30和13∶00~15∶00。投资者的买卖指令进入交易所主机后,撮合系统将按“价格优先,时间优先”的原则进行自动撮合,同一价位时,以时间先后顺序依次撮合。在撮合成交时,股票成交价格的决定原则为:①成交价格的范围必须在昨收盘价的上下10%以内;②最高买入申报与最高卖出申报相同的价位;③如买(卖)方的申报价格高(低)于卖(买)方的申报价格时,采用双方申报价格的平均价位。交易所主机撮合成交的,主机将成交信息即刻回报到券商处,供投资者查询。未成交的或部分成交的,投资者有权撤销自己的委托或继续等待成交,一般委托有效期为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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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节:股市实战(3)    
另外,深市股票的收盘价不是该股票当日的最后一笔的成交价,而是该股票当日有成交的最后一分钟的成交金额除以成交量而得。
目前沪、深两所规定,当天买进的股票只能在第二天卖出,而当天卖出的股票确认成交后,返回的资金当天就可以买进股票。
3从编码如何区分交易品种。
由于我国证券市场的不断繁荣壮大,目前在沪、深两地证券交易所挂牌交易的品种越来越多,加之现在证券交易的无纸化和电子化的普及,交易品种都由其挂牌代码来进行处理、交易,所以从其代码就可分辨其交易类别及种类。在上海证券交易所挂牌的交易品种皆由6位数字来进行编码,而深圳皆由4位数字来进行编码。其编码范围如下:
上海证券交易所的编码:100***企业转债,500***基金,550***投资基金,600***A股,900***B股,00****国债现货,12****企业债券,201***国债回购,700***配股,701***转配,710***转让,711***转转,72****红利,730***新股申购,740***申购款,741***申购配号,77****国债利息。
深圳证券交易所的编码:0***A股,2***B股,3***转配、A2配,53**企业转债,4***基金,7***增发,8***配股、A1配,10**企业债券,18**国债回购,19**国债现货。深圳市场的代码在看行情时输入四位即可,但在交易时一定要补齐前面的“00”,否则无法委托。
自1996年开始,深交所将国债现货的证券编码作了相应调整,具体方法是:“19+年号(1位数)+当年国债发行期数”。原编码中最后一位数是用来表示国债期限的,现用来表示当年国债发行的期数(顺序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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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节:股市实战(4)    
4市盈率。
市盈率是一个反映股票收益与风险的重要指标,也叫市价盈利率。它是用当前每股市场价格除以该公司的每股税后利润,其计算公式如下:
市盈率=股票每股市价/每股税后利润
在上海证券交易所的每日行情表中,市盈率计算采用当日收盘价格,与上一年度每股税后利润的比值称作市盈率Ⅰ,与当年每股税后利润预测值的比较称作市盈率Ⅱ。不过由于在香港上市公司不要求作盈利预测,故H股板块的A股只有市盈率Ⅰ这一项指标。所以,一般意义上的市盈率是指市盈率Ⅰ。
一般来说,市盈率表示该公司需要累积多少年的盈利才能达到目前的市价水平,所以市盈率指标数值越低越小越好,越小说明投资回收期越短,风险越小,投资价值一般就越高;倍数大则意味着翻本期长,风险大。美国1891~1991年的100年间,市盈率一般在10~20倍,日本常在60~70倍之间。必须说明的是,观察市盈率不能绝对化,不能仅凭一个指标下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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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节:炒股技巧(1)    
三、炒股技巧
技术分析的方法有很多种,这里不一一介绍了,多数上班族没有时间学习那么专业的知识,多是进行基本面和宏观面的分析。主要依靠收集来的信息进行分析。
1股市信息的搜集和来源。
股市信息是股价变动的源泉,是股民进行投资决策的依据。如何有效地采集股市信息,界定信息的有效性及来源范围,将是股民进行股票投资的头等大事。
在股市流传的信息繁多,但有效的信息、可成为股市分析重要依据的信息主要有如下几个方面。
(1)国家重要的经济政策及其措施。如增加或减少税种、提高或降低税率、产业政策的变化、货币投放的增加或减少、银根的放松或抽紧、利率的提高或降低、关税的提高或降低、外汇管理体制的变化、国家对股票市场的管理措施,等等。
(2)国民经济的一般统计资料。如国民经济的宏观指标,各行各业的产值数据、财务指标,等等。
(3)上市公司的经营动态。如各种刊物上关于上市公司的各种报道、财务状况、产品销售情况及前景、年中或年终报告上的各项财务指标、股本构成情况、各项经济技术指标、董事会关于经营管理的重要决定及分红配股决议、主要债务人的经营状况、银行与股份公司的关系、主要领导人的变化、重大投资计划的实施与结果,等等,均属于这类资料。
(4)金融及物价方面的统计资料。主要指货币流通量的变化、主要存贷款利率的变化、投资规模或收益率的变化,如各种存款利率、国库券和国家重点建设债券利率、企业发行债券的利率,等等。
(5)股票市场的相关统计资料。如每日平均成交量、股票价格指数的变化、主要股票价格的变化、新上市股票发行公司的基本情况、证券营业场所的气氛、股民的投资热情及投资方向,等等。
(6)突发性的非经济因素。如战争、自然灾害及其对经济的影响。
以上这些信息的收集渠道主要有以下几种。
(1)从中国证券监督管理委员会指定的信息披露刊物上获取信息。因为是中国证监会指定的刊物,其信息披露要受到证监会的严格审查,且这些刊物基本上都是专业报刊,所以其刊登的股市信息一般都比较真实、可信度较高,误导股民的成分较少。这些刊物主要有《金融时报》《中国证券报》《上海证券报》《证券时报》《证券市场周刊》等。通过阅读相关内容,股民可及时掌握世界经济和国内经济形势的变化,了解突发事件的起因、发展及其影响,也可以使股民及时掌握国家重大经济政策及其措施的出台原因、时间和可能产生的后果,有时也可了解到个别上市公司的经营状况及其相关问题。如果股民工作很忙,时间不允许每天阅读大量的资料,那么,股民可利用休息时间听一听广播、看一看电视中的相关经济节目,将值得进一步研究的信息记下,再去查阅有关报刊、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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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节:炒股技巧(2)    
(2)收集上市公司的招股说明书、上市公告书、各种年报、财务报表及利润表等。上市公司的招股说明书和上市公告书对企业的历史沿革、基本情况、生产规模、投资方向、投资总额、职工人数、产品种类和结构、主要销售方向、主要股东情况等都有详细的介绍。在年报中,上市公司的经营状况,如产值、销售额、成本费用、利润、利润分配、资金周转等都将有详细的披露。当然,某一期上市公司的有关资料只能说明该公司当时的情况,它虽然有用,但并不能据此做出什么决策。只有将上市公司各期的有关资料收集齐全,才能正确分析上市公司的历史和现在,并据以推断其未来的发展趋势。
(3)到股票营业部进行实地观察,并收集其他股民对股市的反应、对大势的看法。股票市场的气氛,俗称人气,是股票交易情况的一面镜子,虽然它不能准确地告诉你什么消息,但是经常出入股市的人会从中得到一种直觉。例如,一向热闹非凡的股市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平日吵闹喧哗的市场突然变得异常宁静,经常出入股市的老股友难以遇到了,都可能是股票价格大幅度变化的前奏。
总之,股民应根据股市分析的需要,不间断地收集各种有关资料,并将其分类整理,以备决策时用。这项工作虽然有时枯燥无味,但却对投资者的决策有着决定性的作用。
搜集资料的目的在于对股价的变动趋势进行分析和预测。在股票市场上挂牌的股票有很多,股民不可能且也没必要对每种股票进行分析和预测,可将自己感兴趣的股票挑选出来,然后有重点和有针对性地进行分析。一般来说,投资者应把注意力放在那些有发展前途、经营状况较好的股份公司的股票上,那些已经处于破产状态或即将破产企业的股票是不值得关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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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节:炒股技巧(3)    
2炒股亏损的几种心态。
以下是普通散户尤其初入股市者最常有的心态,往往就是这些心态让他们尝到了亏损、割肉的痛苦。
(1)总想追求利润最大化。
不设止损点。很多人都说股市里买的机会多,卖的机会少,为了追求更高的利润,为了亏损更少,结果反而套得更牢。所以,炒股一定要设止损点,因为你绝不可能知道这只股票会跌多深。设置停损点或止损位,就等于为买的股票装一个“保险丝”。如果股价大跌连跌,你却只会烧坏(损失)一根“保险丝”(止损价)。
耐不住性子盲目操作。再比如本来通过基本面、技术面已经选了一只好股,走势也可以,只是涨得慢些或在作强势整理,便耐不住性子,通过听消息或看盘面,想抓只热门股先做一下短差,再捡回原来的股票,结果往往是左右挨耳光。这种慢车换快车的操作本身难度就很大,而且必然要冒两种风险:热门股被你发现时必定已有一定涨幅,随时会回落;基本面、技术面较好的股票在经过小幅上涨或强势整理后,随时会拉长阳,抛出容易踏空。而一旦短线失败,又不及时止损,后面的机会必然会错过。
一年到头总是满仓。股市呈现明显的波动周期,下跌周期中90%以上的股票没有获利机会。可很多股民就是不信这个邪,看着盘面上飘红的股票就手痒,总怀着侥幸心理以为自己也可以买到逆势走强的股票打短差。本想提高资金利用率,可往往一买就套——不止损——深度套牢。毕竟能逆势走强的是少数,而且在下跌周期中经常是今天强明天就弱,很难操作。另外,常满仓会使人身心疲惫,失去敏锐的市场感觉,错过真正的良机。许多股民都是这样,钱在手里放不住三天,生怕踏空,究其心理就是想追求利润最大化。这种类型的股民,不论大户、散户,无不损失惨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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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节:炒股技巧(4)    
其实每年只要抓住几次机会,一个时期下来收益就相当可观了,所以巴菲特年均收益才30%就成为大师了。如果一心想追求利润最大化,就会像狗熊掰玉米,最终往往反而利润最小化。
股市是一个充满机会、充满诱惑、也充满陷阱的地方,一定要学会抵御诱惑,放弃一些机会,才能抓住一些机会。
(2)偏听偏信,盲从小道消息。
不相信自己,却轻信别人。很多散户通过学习,也掌握了很多分析方法和技巧,有一定的分析水平。可当自己精心研究了一只股票,准备刷卡买进时,只要听旁边的股民随便说说“这只股票不好,不如××有题材……”,就立即放弃买入,或改买××股。而当自己选的股涨起来时,只有后悔了。如果四处打探消息,把道听途说的传言作为选股依据,最容易成为庄家出逃时的牺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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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节:“账客”互动地带—在线记账网站大点评(1)    
四、“账客”互动地带——在线记账网站大点评
国内的在线记账网站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了几十家,它们的功能有哪些?都如何使用?哪家更好呢?
我们挑选出两家创立比较早、知名度高的网站——盐糖记和中国账客网来详细介绍一下。
1盐糖记。
网站名:盐糖记
网址:http://ytji.com
网站主题词:记录生活、分享收获、实现梦想;盐糖记就是账客日记,而账客就是一群把流水账当博客来写的人。
网站介绍:
创办盐糖记的初衷是在网上提供一个简单易用的个人记账平台,提倡用户分享生活中的快乐,形成良好的理财习惯。虽然单机版的记账软件也能够满足用户的记账需求,但是随着web20时代的到来,我们意识到网上记账的意义不仅限于提供单纯的记账功能,关注用户间的分享与互动显得更加重要。在这里,用户既是参与者又是受益者,在充满趣味与分享的过程中持之以恒的完成记账,打破了原有闭门记账的模式,让记账快乐起来!
盐糖记以强大的记账功能、清新的风格、亲切的名字、温馨的分享氛围为众多账客提供了优质的平台,越来越多的账客加入进来。我们始终秉承“记录生活,分享快乐,实现梦想”的办站理念,不遗余力的为大家创造一个数据稳定、易用性强的记账平台。
——摘自盐糖记
网站功能:
①详细实用的流水账分类。
参考了专业的理财工具,并做了易用性调整,将流水账分为以下十二个大类:
购物、餐饮、休闲娱乐、交通出行、家居消费、人情交际、美容健身、教育培训、日常收入、投资借贷、医药医疗、其他类型。
各大类下还有详细的小类,基本覆盖了现实生活的各种消费类型,用户不用再为分类而烦扰。
②支持个性化标签分类。
对于需要个性化分类的用户,可以通过标签分类来完成。
另外标签分类还可以用于跟踪某些特定类型的开支,如一次装修、一次旅游、结婚的开销等等。
标签分类非常灵活,是固定分类的重要补充。
③支持流水账图片上传。
用户可以选择给有分享用途的流水账上传图片,使流水账信息更加丰富多彩。
④支持日历模式。
提供人性化日历显示,用户可以轻松了解每月记账情况,及时发现遗漏。比如日历上有背景色的日期表示当天有记账,无背景色的表示没有记账。
另外系统还会用渐进色来表示不同的日支出额度,共分为五个区间,比如当天总支出小于100元的,日历上的背景色最浅,总支出大于1000,背景色最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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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节:“账客”互动地带—在线记账网站大点评(2)    
这样用户可以直观地看到哪些日子花钱格外多。
⑤支持多个账户模式。
用户可以设置多个不同类型的账户,包括现金类、银行存款类、信用卡类、债权类、负债类、固定资产类等,并分别进行记账,这样可以随时掌握家庭整体资产结构。
同时也可以模拟现实,记录现实生活中的账户交易,如开户、存款、取款、转账等。
不同的账户还可以选择不同的币种。
⑥支持多币种。
对于深圳、广州等地的朋友,经常面临多币种的流水账,比如去香港消费的流水账该如何记录?盐糖记独特的多币种功能,可以帮助用户解决这个问题。
用户可以开设港币账户,并将相关流水账记录此账户中,统计时系统会自动折合成人民币进行换算。
目前支持的币种有:人民币、港币、美元、欧元、英镑、日元、卢布、加元、瑞士法郎、澳元以及新台币。
汇率系统会定时更新。
⑦丰富实用的流水账报表统计功能。
用户可以轻松获得收支累计、消费结构、收入结构、日消费趋势统计、支出标签统计、收入标签统计、支出账户统计、收入账户统计、消费满意度统计、购物统计、餐饮统计、休闲娱乐统计、交通出行统计、家居消费统计、人情交际统计、美容健身统计、教育培训统计、投资借贷统计、医药医疗统计、商品消费名称统计、品牌统计、商家统计等报表。
支持按月、按季、按年以及自定义区间统计。
⑧提供Excel格式的流水账清单下载。
可以将流水账下载到本地保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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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节:“账客”互动地带—在线记账网站大点评(3)    
⑨记账模板功能。
可以将日常那些固定不变的流水账保存为模板,比如将中午“食堂用餐”的流水账保存为模板,那么下次记同类账时只要鼠标点击该模板链接就可以自动记账了,方便而快捷。
⑩预算功能。
可以设置月总支出预算,系统会通过进度条的友好形式来表现当前支出与预算的对比,让用户可以随时了解当月支出情况,
对于不同的支出预算比,系统也会有不同的表现形式,比如当支出达到预算80%时,进度条的颜色会变成红色,非常人性化的提醒。
后台备份。
为防止意外情况发生,保证数据的安全性,我们的后台服务会每天定时进行数据备份,因此大家尽可放心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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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账客日记,而账客就是一群把流水账当博客来写的人。盐糖记可以按照地点、品牌、金额、标签来记录自己的流水账,还有群组讨论功能。账务分类比较细致,汇总流水账、消费走势图、消费结构图、各类统计等功能都很有特色,而且界面比较清爽,总的说来很实用。
2中国账客网之记账啦。
网站名:中国账客网之记账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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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节:“账客”互动地带—在线记账网站大点评(4)    
网站主题词:理财从记账开始,记账从今天开始。
网站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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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一群草根组成的团队,没有显赫的经历。除了激情、智慧与青春,我们一无所有。但是激情将改变一切。把账客网做好是我们这个团队的梦想,也是每一个人的义务和责任。
——摘自中国记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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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评价:
这是一个可以随时记录日常开支的网站。用户注册登录后,可以进入“记账中心”。在这里,系统为你设置了“收支科目管理”、“收支计划管理”、“日常收支流水”。“收支统计分析”等小栏目,你可以对这些栏目进行详细的设置,系统会自动生成一些统计结论供你参考,漂亮的报表功能,清新的接口是这个网站的主要特点。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很多个记账网站,比如钱包网、簿客网、聚宝网、蘑菇网等等,但都大同小异,大家可以凭自己的喜好挑选注册。
第五个月记账表(省略)  




我爱记账本全文阅读 作者:海蔚 《我爱记账本》由www.61k.com集整理于网络,如文章内容侵犯了您的合法权益或者是侵犯了其他的法律法规,请与我们联系,我们将考虑删除我爱记账本全文阅读页面。

三 : 后西游记全文阅读 作者:雪花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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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西游记 作者:雪花飘



盖闻天何言哉,而广长有舌,久矣嚼破虚空;心方寸耳,而芥子能容,悠然遍满法界。造有造无,三藏灵文,由兹演出;观空观色,百千妙义,如是得来。耳之稀有,谛听若雷;目所未曾,静观如镜。故花吐拈香,泠泠般若之音;月呈指影,滴滴菩提之味。悟入我闻,万缘解脱;猛登彼岸,千佛证盟。无如聋聩渺茫,失之觌面;遂至痴嗔固结,误也当身。己饥而贪割他人,鹰虎糜我佛之驱;获罪而幸求自免,苦难费观音之力。佛心清静,而庄严假相,佞入迷途;性体光明,而扑灭慧灯,锢居暗室。净莲出口,障作藤烟;乱棘丛心,诧为花雨。施开妄想,首祸究及慈悲;果炫诳言,下根因之堕落。诸佛菩萨,唤醒我无过梦幻须臾,鬼判阎罗,嚇杀人也只死生苦恼。岂知去也如来恒性,显金刚于不坏;观之自在灵光,妙舍利于常明。匪我招愆,深悯有生之失教;是谁作俑,追尤无始之立言。盖津水甚深,无济半沉半浮之浅渡;法门至正,难供百出百入之旁求。袖观不忍,于焉苦沥婆心;直口谁听,无已戏拈公案。曲借麻姑指爪,遍搔俗肠之痛痒;高悬秦台业镜,细消矮腹之猜疑。悲世道古今盲毒,加天眼之针;忧灵根旦暮死硬,着佛头之粪。聚魔炼圣,笔端弄水火神通;挟兽骄人,言外现去存航筏。以敬信而益坚敬信,善缘永不入于轮回;就沉沦而超拔沉沦,恶趣早同归于极乐。活机触窍,木石生情;冷妙刺心,虚无出血。听有声,观有色,虽犹然嘻笑怒骂之文章;精不思,妙不议,实已参感应圆通之道法。大事因缘,谓不信请质灵山;真诚造就,如涉诬愿沉阿鼻。


第一回 花果山心源流后派 水帘洞小圣悟前因
歌曰:
我有一躯佛,世人皆不识,
不塑亦不装,不雕亦不刻,
无一滴灰泥,无一点彩色,
人画画不成,贼偷偷不得。
体相本自然,清静非拂拭,
虽然是一躯,分身千百亿。
诗曰:
混沌既分天地立,阴阳递禅成呼吸。
识知未剖大道生,文字忽传鬼神泣。
五行并用多战争,三教同堂有出入。
好求真解解真经,人天大厄一时释。
所闻元会运世,中天开于子,地辟于丑,人生于寅,其蕴既已悉之前书矣,兹不再赘。若夫乾坤既立,万物既生,则天地之精华,阴阳之灵秀,自养成心源一派,而生人生物于以不穷矣。真是:
未了先天又后天,东生西没逝长川。
谁人不具真元性,几个如来几个仙。
话说东胜神州傲来国花果山天产石猴孙悟空,自保唐僧西天取经成佛之后,已高登极乐世界,无影无形的去逍遥自在,将这花果山生身之地,遂弃为敝屣而不居矣。不知人心虽有弃取,而天地阴阳却无兴废。这座山又阅历过许多岁月,依旧清峰挺黛、绿岳参天,原是个仙寰福地;水帘洞里那些遗下的猿猴,生子生孙,成群逐队,何止万万千千,整日在山前寻花觅果的玩耍。一日忽见正当中山顶上,霞光万道,瑞霭千条,结成奇彩。众猴见了,俱惊惊喜喜,以为怪异,你来我去的争看,如此者七七四十九日。
这日,正是冬至子之半,一阳初复之时,忽然闻得空中一声响亮,就象雷鸣一般。吓得众猴子东躲西藏,躲了一会不见动静,又渐渐伸头缩脑出来张望。只见山顶上的霞光瑞霭,被两道金光尽皆冲散。内中有几个胆大的猴子,忍不住,竟爬到山顶上去观看,看见正当中那块大仙石中间,裂了一缝,缝中迸出一个石卵来。那石卵随风向日转个不休。转够多时,忽又一声响,迸作两半,内中迸出一个石猴来,五官俱备,四肢皆全,不知不觉早已会行会走,那两道金光却是他目中闪出来的。众猴看了,又惊又喜道:“怎么?一块死石头,又无气无血,却会长出一个活猴子来!大奇大奇!”遂将那小石猴牵牵引引领下山来,在乱草坡前将松花细果与他饮食,早有几个好事的猴子跳入洞中,将此奇事报之通臂仙。你道这通臂仙却是何人?原来当初只是一个通臂猿。因他灵性乖觉,时常在孙大圣面前献些计策,效些殷勤,故孙大圣宠用他。大闹天宫时,偷来的御酒仙桃尽他受用,故得长生不死。自孙大圣成佛去后,洞中惟他独尊,又知些古往今来的世事,故众猴以仙称之。这通臂仙自得了道,便不好动,只好静,每日但坐在洞中调养。这日闻知其事,因大惊喜道:“这果奇了!当时成佛的老大圣,原是天生地育,借石成胎,但此事渊源已远,如何又流出嫡派?待我去看来。”遂走出洞到山前,只见一群猿猕围着一个小石猴,在那里嬉笑。你看那小石猴怎生模样?但见:
形分火嘴之灵,体夺水参之秀。金其睛而火其眼,原为有种之胚胎,尖其嘴而缩其腮,不是无根之骨血。禀灵台方寸之精华,受斜月三星之长养。虽裸露皮毛,而行止呈一派天机;倘沐袭衣冠,必举动备十分人相。堕落去为妖为鬼,修到时成佛成仙。
通臂仙将那小石猴细细看了一会,见他跳来跃去,纯是灵性天机,不胜欢喜:这花果山水帘洞又有主了。因分付众猴道:“他此时虽不知不识,然灵光内蕴,有些根器,可任他率性而行,以扩充大道;若牿伤本来,参入人欲,便搅乱乾坤难于收拾了。”众猴听说,似信不信,皆欢欢喜喜听他顽耍。故这小石猴得以自由自在,独往独来,在山中长养。每日间不是寻花,便是觅果,也无忧愁烦恼,也不知春夏秋冬。
真是时光迅速,倏忽之间,不觉过了几个年头,他的知识渐开,精神强壮,使思量要吃好东西,要占好地方。遇了个晴明天气,满山顽耍,便不胜欢喜;逢着个大风苦雨,躲在洞中,便无限愁烦;偶然被同类欺侮,便要争强赌胜;倘然间受了些亏苦,便也知感叹悲伤。这正是:
物有七情,喜怒哀乐。
触之自生,不假雕凿。
忽然一日,一个同类的老猴子死了,小石猴看见,不禁悲恸。因问众猴道:“他昨日还与我们同饮食行走,今日为何便漠然无知,动弹不得了?”众猴道:“他过的岁月多,年纪大,精血枯,故此就死了。”小石猴道:“这等说,我们大家过些时也都要死了,岂不枉了一世?”众猴道:“这个自然,何消说得。”小石猴从此以后便惨然不乐,每每问众猴道:“我们可有个不死的法儿?”众猴道:“若要不死,除非是修成了仙道,便可长生。”小石猴道:“既修仙可以不死,何故不去修仙?”众猴笑道:“‘修仙’二字,岂是容易讲的?”小石猴道:“何故讲不得!”众猴道:“修仙要生来有修仙之根器,又要命里带得修仙之福分,又要求遇仙师,又要讲明仙道,不知有许多难哩!若是容易修时,人人皆神仙矣。”小石猴听了,虽不再言语,心下却存了一个修仙的念头。便暗暗的访问。
忽一日,风雨满天,到不得山上去游乐,但蹲在洞中打瞌睡。蹲到午间,忽闻得后洞中有吟咏声。那小石猴真是心灵性巧,便悄悄走了去窃听。只听得吟咏道:
头顶乾兮脚踏坤,万千秋又万千春。
自餐御酒仙桃味,留得长生不老身。
小石猴细听,却是通臂仙睡在石床上长吟见志。因心下暗想道:“人既叫他做通臂仙,定然有些仙意,况吟咏之词颇有仙机。我思量遍处去求仙,谁知转有个神仙在自家屋里。”又不敢轻易惊动他,便悄悄的走了出来。挨到天晴,往各山上去采了许多奇异花果,堆了一盘,双手捧到后洞来献与通臂仙。因跪下说道:“愚孙奉敬老祖。”那通臂仙见是小石猴,满心欢喜。因说道:“原来是你!你一向任性顽皮,今日为何晓得寻源头,认宗派?”小石猴道:“顽皮也要顽皮,结果也须结果,伏乞老祖垂慈。”通臂仙连连点首道:“我原看你有些根器,今果然发此超群之想,但我自我,你自你,你来求我却也无益。”小石猴道:“我闻得神仙往往传道,佛菩萨要度尽众生,怎说个无益?”通臂仙道:“是你也不知道,凡做神仙也有几等。有一等最上的:悟彻菩提,灵通造化,道法参天并地,就是玉帝也不敢以势位加他,我佛也不敢以神通压他,此等之仙方可度人度世;其次一等:修成金石,呼吸五行,朝游北海,暮宿苍梧,内可超凡入圣,外可点铁成全,此等之仙方有道可传,有教可设;象我辈下一等的神仙,不过窃药偷桃,保全性命,养山中草木之年而已,哪里有妙丹秘旨白日飞升的手段可以传人?所以说个求我无益。”小石猴道:“据老祖虽说是下等神仙,然窃药偷桃也要有些手段。”通臂仙道:“就是窃药偷桃也有几等。若说是扳倒老君的炉灶,摘残王母的灵苗,这便要通天彻地,换斗移星;若我辈啖宠幸之余桃,舔鸡犬之剩药,不过侥天之幸,碌碌因人成事,要什么手段?”小石猴道:“老祖怎么说这些没志气的话?天地间只怕没有修仙的径路,便没奈何了。若是老君果然有药,王母果然有桃,不怕没本事偷他些吃吃。”通臂仙嘻嘻笑道:“当时取经成佛的老大圣原说,天地精灵不竭,迟几百年自有异人续我灵根一派;今日你有这样大志,足见老大圣之言不谬矣。”小石猴道:“请问老祖,当时取经成佛的老大圣,却是何人?”通臂仙道:“这话说起来甚长,也不是一时轻易说的。你且去把那顽皮消尽,野性收回,然后好对你细说。”那小石猴听了,欢欢喜喜的答应道:“老祖说得是。”遂走了出来,依旧到各山去顽耍;虽然顽耍,却心怀大道,看那月来日往,未免惊心,花落鸟鸣,不禁动念。真个是:
野马未尝无辔,心猿亦有定时。
既是有天有地,难言何虑何思。
小石猴终日思想修仙消息,又怕性急缠恼了通臂仙,只得按纳定气儿忍耐。
这一日,见天气晴明,风和日暖,花果满山,红红绿绿,景致甚是可爱。他忍不住又到后洞来跪着通臂仙说道:“今日前山风日甚美,敢请老祖游赏片时何如?通臂仙见了大笑道:“好个有心的猴子,我去我去。”遂毫不作难,带了小石猴一径走出洞来,竟到正当中山顶上一块石上坐下;小石猴又攀枝绕树,摘了许多鲜果来供献。通臂仙吃了几个果子,因开口道:“你可知道,你这身子从何处来的?”小石猴答道:“愚孙生来愚蠢,久昧前因,也不知身从何处来,只时常听众弟兄说,我就是这块石头里进出来,我不信。这—块顽石头,又无父精母血,我如何在内里安身立命?要求老祖慈悲指示。”通臂仙道:“此乃因缘大事,你既有心,我也不能闭口不言了。天地有四大部洲:东曰东胜神洲;西曰西牛贺洲;南曰南瞻部洲;北曰北俱芦洲。我们这地界乃是东胜神洲,我们这国叫做傲来国;我们这座山叫做花果山。这花果山乃十洲之祖脉,三岛之来龙,自清浊开时而立,鸿濛判后而成。这一块仙石,按周天三百六十五度,故高三丈六尺五寸,按政历二十四气,故围圆二丈四尺;按九宫,故有九窍;按八卦,故有八孔。内蕴天地之灵秀,外受日月之精华,故能毓成仙胎,产出灵种。”小石猴听了,不胜欢喜道:“不信石胎有许多妙处,莫非老祖哄我!”通臂仙道:“不是哄你,只因过取经成佛的老大圣,原也是这块仙石里出身,我因此知道。”小石猴欣欣问道:“原来这块石头已曾先产过一个老大圣来。敢问老祖,那老大圣初时怎生修道?后来怎生成佛?万望指示孙儿知道。”通管仙道:“那老大圣初生时,也似你一般一个小猴儿,只因他心灵性巧,有本事穷源测流,寻了这一个水帘洞与众族眷安身,故众猴即奉他为主。他在这山中朝欢暮乐,十分快活。只因他根器不凡,忽—日想到无常,迅速发一个大愤,去四海求仙。求了二三十年,不知在哪里遇了真师,修成大道,便会腾云驾雾,一个筋斗直去十万八千里远;又学成七十二段变化,雄霸此山,四境的妖魔尽皆拱伏;又走到水晶宫,问龙王讨了盔甲兵器;又打入森罗殿内,将猿猴眷属尽皆除名。因此惊动了玉皇大帝,遣十万天兵围绕此山,要擒拿老大圣,被老大圣手持一条铁棒,将十万天兵打得东逃西窜,奔走回天。”说到此处,喜得个小石猴抓耳揉腮道:“好本事,好本事!快活,快活!老大圣似这般英雄,后来却为何又肯做和尚去取经?”通臂仙道:“老大圣自打退了天兵,玉皇大帝无法奈何,只得遣太白金星来招安。初一次封为弼马温,他嫌官小,反下天宫;后一次封做齐天大圣,方才意足,却又不安其位,偷吃蟠桃御酒,搅乱王母娘娘的胜会,又带了许多蟠桃御酒到洞中来受享。我因蒙老大圣欢喜,与我许多吃,故此至今不死。后来玉帝闻知大怒,调二郎小圣带领梅山七弟兄,布天罗地网来捉拿,玉皇御驾亲至南天门观战。老大圣倚着铁棒威风,杀得天昏地惨,日月无光。他却全然不怕。不料,暗暗的被李老君抛下个金刚琢来,将老大圣打了一跌,方被二郎小圣捉住。拥到斩妖台下,刀砍斧剁俱不能死,雷打火烧亦不能伤;李老君带到八卦炉中锻炼了七七四十九日,启炉之时又被他走了。玉皇无法,只得求请我佛如来,将五指化作金木水火土五行山,把老大圣压住。一辏?洗笫


第二回 旁参无正道 归来得真师
诗曰:
是非憎爱世偏多,仔细思量奈我何。
觅却肚肠须忍辱,豁开心地任从他,
若逢知己须依分,总遇冤家也共和;
若能了却心头事,自然证得六波罗。
又曰:
着意寻春不见春,芒鞋踏遍岭头云。
归来笑折梅花嗅,春色枝头已十分。
话说小石猴苦缠住通臂仙,要访问老大圣消息,通臂仙见他立意真诚,只得指引他道:“老大圣初时大闹天宫,与后来西方路上降妖伏怪,全仗一条如意金箍棒显威风,逞本事;自从成佛之后,乱不作,妖不生,用他不着,遂留在洞后山上,以为镇山之宝。又留下四句偈子,说道:
道法得力,铁棒再出。
铁棒成功,实即是空。
此中似有玄机妙解。你既有志要见老大圣,我领你去拜拜这金箍铁棒,岂不就与见老大圣一般。”小石猴道:“既有老大圣的遗物法旨,何不早言?使孙儿欢喜。”通臂仙道:“只要你肯尽心努力,此时也未晚。”遂起身领了小石猴转到洞后山上来。原来洞后山上不甚高大,虽四面有路可通,却隐隐包藏腹内,不许人容易窥见。
这日,小石猴跟着通臂仙走到山下,才望见一条铁棒,如石柱一股壁立直竖在山顶当中,约有二丈长短,碗口粗细,光彩罩定。知是仙佛神物,不敢怠慢,忙跪下磕了许多头,方才爬起来细细观看。看了一会,不住口的赞扬道:“好一件宝贝,不知有多少重哩?”通臂仙道:“当初老大圣使这条棒,只象使灯草一般,是以上天下地无人敢敌。今日你既要学老大圣的威风,须要有使金箍棒的气力才好。”那小石猴不知好歹,竟走近前。将金箍棒用双手抱定一摇,指望移动移动。谁知使尽平生之力,挣得满面通红,莫想移动分毫!慌得他朝着铁棒只是磕头道:“难难难,这神仙做不成!”通臂仙看着笑道:“你这小猴头忒也性急,当初老大圣修炼多年,方具神力;你一个才出胎的柔筋嫩骨,怎就想当此大任!你也不要这般卤莽,你也不可怠惰,好去潜心修炼,因缘到日,或者有个机关。”小石猴听了连连点首道:“老祖说得是。”自此之后,小石猴便无心到各处顽耍,每日只守定这条铁棒操演气力,铁棒莫想弄得动,只好将几块大顽石拨来拨去。过了些时,自觉力量有限,苦上心来,便没情没绪,恹恹倦倦,象个睡不醒的模样。通臀仙看见,因喝道:“小小猴儿便如此懒惰!”小石很忙跪下道:“愚孙不是懒惰,只因有力没处用,要用又没力气,故此闲行也。”通臂仙道:“你岂不闻儒教圣人孔仲尼说得好,有能一日用其力,我未见力不足者。”小石猴听了默然道:“老祖说得是。”口里虽然答应,心里却无主张,无法奈何,只得又走到铁棒下抚摩想象,忽然大悟道:“是了是了,这条铁棒乃是天地间的宝贝!老大圣也是成仙之后方能运用,我一个凡人如何使想施为?我想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为今之计,莫若也学老大圣四海去求成仙道,那时定有妙用。”主意定了,遂到后洞来辞别通臂仙道:“愚孙要别老祖去求仙了。”通臂仙笑道:“求仙好事我不阻,你但出门,便有千歧万径,须要认真正道,不可走差了路头。”小石猴道:“我只信步行将去,想也不差。”通臂仙道:“信步行将去固好,还要认得回来。”小石猴道:“有去路自有来路,不消老祖费心,但不知尘世中哪几等人方有仙术?”通臂仙道:“世上有三教,曰儒,曰释,曰道。儒教虽是孔仲尼治世的道法,但立论有些迂阔。他说,天地间人物有生必有死,人当顺受;其证仙佛,求长生不死,皆是逆天。衣冠礼乐颇有可观,只是其人习学诗书,专会咬文嚼字,外虽仁义,内实奸贪,此辈之人决无成仙之理,不必求他;要求,还是释、道二教,常生异人。”小石猴听了,满心欢喜道:“老祖说得是。”谢了出来,也就学老大圣的故事,将木头编成一个筏子,用竹为篙,央几个相好的猿猴同扛到海中;又带了许多果子干粮,拜别了通臂仙与众猿猴,竟摇摇摆摆走上筏子坐下,随风而往。不期东南风大,不数月早飘到北俱芦洲。
这芦洲极是苦寒地面,人少兽多,就是极贵的人工帝主,也看是禽形兽状,与魍魉魑魅相同。小石猴到了其处,也不知叫甚地方,将筏子拽到海滩之上,竟走上岸去访问。走了一二十里,并无城郭人民,偶然见几个蠢物,也不知是人,也不知是鬼,与他说话却又言语不通。小石猴走了几处皆同,心下想道:“这等禽兽地方,如何得有仙佛?是我来差了!再别处去吧。”因复到海边,找着了筏子,依旧走在上面,恰遇着东北风,直吹到西牛贺洲。
这贺洲地方,使衣冠文物有如中国。小石猴弃筏登岸去观看,见人烟凑集,景致繁华,满心欢喜,这个所在定有神仙。遂东西访问,访了许久,忽有人指点道:“此去西南六十里,有一座青龙山。山上有—个白虎洞,洞中有一个参同观,观中有一位悟真祖师,道法高妙,乃当代神仙。你要学仙,除非到那里寻求。”小石猴听了,满心欢喜道:“造化,造化!被我访着了。”遂一径的走了六十里路,远远望去,果然有一座山,峰峦回合,树木苍苍,俨然象一条青龙蜷曲。走到山上往下一观,又见一片白石,一头高一头低,就似一只白虎蹲伏。小石猴想道:“此中定是白虎洞了。”从山上走下来,到白石前一看,果然有个洞门包藏在内。走进洞门,早已望见一座观宇,飞甍画栋,甚是庄严。但见:
殿阁峥嵘,山门曲折。殿阁峥嵘,上下高低浮紫气;山门曲折,东西左右绕青松。祸福昭昭,炉火常明东岳殿;威灵赫赫,香烟不断玉皇楼。三清上供太乙天尊,四将旁分温关马赵,不知灵明修炼如何?先见道貌威仪整肃。
小石猴走到观前一看,只见上横着“参同观”三个大字,心上喜道:“我来得不差了。”两扇观门虽然大开着,却不好轻易进去,只得存身等待。等了许久,不见一个人出来,遂悄悄挨身入去。到了二山门,见贴着一副对道:
日月守丹灶,
乾坤入药炉。
心下想道:“口气虽大,却只是烧炼功夫。”正踌躇间,忽正殿上走出一个道士来,怎生打扮?
头戴玄冠,身穿道服。黄丝绦飘漾仙风,白玉环端凝法相。体清骨秀,望中识瑶岛仪容;气静神闲,行处显蓬莱气象。
那道士看见小石猴在二门立着,因问道:“你是什么人,到此何干?”小石猴忙向前打躬道:“我是学仙的弟子,因闻得悟真祖师乃当代神仙,道高天下,所以不远万里而来。要拜在门下修仙了道。”那道士听说,又将小石猴上下估了两眼,道:“凡修仙之人,必要鼎器灵明。你虽然人相,尚未脱兽形,怎么思量此事?”小石猴道:“人兽之形虽说有异,然方寸灵明却未尝有二,怎么思量不得?敢求领见悟真祖师,自有话说。”那道士笑道:“哪里来的野种?这等性急!祖师在菩提阁上###养性,就是国王三番两次的恳求,或者许他—见。你就有求道之心,也要个入门渐次。小石猴道:“渐次却是怎生?”道士说道:“凡求仙之辈,初入门时,先要在定心堂把心定了;然后移到养气堂去调息,心定气调;然后驱龙驾虎,从丹田灵府直透尾关,再冲过夹脊关、醍醐顶,方可相见。此时如何便生妄想?”小石猴就道:“立地成仙便好,既不能够,便慢慢做去也罢。但不知定心堂在何处?就烦仙师领我去定心。”道士说道:“既要去,随我来。”遂转身领了小石猴入去。小石猴只道是廊房偏屋,不料却是大殿;正中间灵台之上,八宝砌成,好似瑶宫金阙。道士走上前把门开了,道:“进去,进去。”小石猴见庄严华丽,不管好歹,竟将身钻了进去。才钻进去,道士早把门关了。小石猴进到内里,指望有窗有户,见天见日。不期这堂中孔窍全无,黑暗暗不辨东西南北,四周一摸尽是墙壁,气闷不过;欲待走了出来,却又没处寻门。乱了一会,没法奈何,坐在地下想道:“堂名定心,却又如此黑暗,正是弄人意思。我既要定心,便当一念不生,一尘不染,管什么黑不黑,亮不亮。”便以心观心,在内中存想。过了许久,只觉灵机天趣,流盎满前。再睁眼看时,忽一室生明,须眉俱见。喜得个小石猴抓耳揉腮,却原来定心中有如许光明。古语云:虚室生白。信不诬矣。起初还只是光明,又约略坐了几日,只觉光明中别有一种灵慧之气,使人彻首彻尾的都照见。
小石猴正在欣欣得意之时,忽一声响,两扇堂门开了。道士在外面叫道:“修仙的,闷得慌么?”小石猴从从容容的走将出来答道:“倒好耍子,不闷不闷。”道士道:“里面黑么?”小石猴道:本性光明,不黑不黑。”道士道:“既定了心,随我到养气堂去。”小石猴道:“去去去。”跟着道士就走。原来这养气堂不在观中,转在山上,却只是间屋儿。走将进去,也不知有几多层数,委委曲曲,竟没处寻入路。急回身看时,那道士已将大门紧紧闭上,惟门上左右两个大孔,可以出入。小石猴已得了定心之妙,便安安静静坐在里面,看那阴阳,就似穿梭一般的出出入入。到了子、午、卯、酉四时,真觉阴阳往来中,上气下降,下气上升,津津有味。坐到那无间断时,不觉满身松快,举体皆轻。坐了些时,正想着要往内里去看看,只见道士又开了门,叫道:“那养气的,出来吧。”小石猴笑嘻嘻走出来道:“养气正好快活,为何要出来?”道士说:“七七四十九日,养足则气自能调,不必养矣。”小石猴道:“既如此,便该驱龙驾虎了。求仙师指引。”那道士初时,只指望将定心、养气两件事难倒小石猴;定心心定,养气气调,便有些妒忌起来。因问道:“你来了许久,并不曾问你是何处人,姓甚名谁?”小石猴道:“我是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人氏,姓孙名履真。当年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孙悟空,便是我嫡派祖宗。我祖道行高,今已证果成了斗战胜佛。我恐怕败坏家风,故出来修仙了道,要做个世家。”道士听了愈加妒忌,说道:“你人虽丑陋,却是个有来历的,须得祖师亲传道法方妙。但祖师正要产育婴儿,不肯见人。你须耐心守候,自有好处。”小石猴道:“既有好处,甘心守候。”自此之后,何住在观中,虽不能够面见祖师,而祖师动静却时时得以察听。
一日,在山巅上顽耍,望见观后园中一个老婆子,引着几个少年女子在那里看花耍子,个个穿红着绿,打扮得袅娜娉婷,十分俏丽。小石猴看了,心下惊讶道:“出家人如何有此?”因从后山转到后园门外来窥看,只见一个小道童在溪边洗菜。小石猴因挨上前,问道:“小师兄,这园中许多女子,是谁家宅眷?”小道童笑道:“孙师兄,你既学修仙,这些事也还不知道?”小石猴道:“我是个初学,实不知道,望师兄指教。”小道童道:“修仙家要产婴儿,少不得用黄婆、姹女。那一个老婆子,便是黄婆;那几个后生女子,便是姹女。这就是祖师的鼎炉药器。”说罢,竟提着洗的菜进后园去了。小石猴暗想道:“这祖师不肯见人,又养着这些少艾,定是个邪道了。我且偷看他一看。”到了夜深黑暗,拿出他的猿猴旧手段,轻轻的从前殿屋上直爬到后殿菩提阁边,从窗眼里往内一张,只见两支红烛点得雪亮。一个皮黄肌瘦的老道士,拥着三、四个粉白黛绿的少年女子,在那里饮酒作乐;又一个黄衣老妇,在中间插科打诨道:“老祖师少吃些酒,且请一碗人参肉桂汤壮壮阳,好产婴儿。”小石猴听了,忙爬了出来,叹口气道:“果然是个邪道,可惜空费了许多工夫。”到第二日天明,也不辞道士,竟自下山去了。一路上想道:“这祖师享如此大名,却是假的,其余料也有限,不如到别处去吧。”依旧走到海边,又编了个筏子坐在上面,顺着西北风,直吹到南瞻部洲地界。他在参同观虽未得真诠,却亏了定心养气的功夫,只觉心性灵慧了许多,精神强健了数倍,不象前番迟钝。每日欢欢喜喜,穿州过县的求真访道。
原来这南瞻部洲虽然是儒祖孔圣人君臣礼乐治教的地方,怎奈人心好异,却崇信佛法;凡是名山胜境,皆有佛寺,缁流法侣,遍满四方,或是讲经,或是开会。不过借焚修名色,各处募化钱粮,以长旺山门,并无一位高僧、善知识究及身心性命。小石猴访求了许久,见处处皆然。心下想道:“求来求去,无非是旁门外道,有何利益?前日定心养气中,自家转觉有些光景,与其在外面千山万水的流荡,莫若回头归去,到方寸地上做些功夫,或有实际也未可知。”算计定了,遂走到海上编个筏子,乘着西南风,依旧飘回东胜神洲。
四海求仙不见仙,口皮问破脚跟穿;
谁知道法无枝蔓,一个人心一个天。
小石猴舍了筏子上了岸,欣欣然走回花果山来,看见本地风光,满心欢喜。正思量另寻个存身所在,早被众猴看见,迎着问道:“你回来了,求的仙如何?”小石猴竟不答应,只是走。一头走一头想道:“这洞里嘈杂,如何修得道?倒是后山无漏洞好。”竟不进洞,往后山无漏洞走去。原来这无漏洞正是花果山的灵窍,上面只一个小口,下面黑魆魆的,也不知有多少深,从来没一个人敢下去。此时,小石猴进道之心勇猛,走到洞口住下一张,道:“妙,妙!”也不思想进去怎生出来,竟涌身跳了下来。那些跟着看的猴子见了,惊的惊,喜的喜,都以为奇事,来报知通臂仙。通臂仙道:“由他由他,自有妙处。”众猴散去不题。
且说小石猴跳到底下,只说乱砖碎石,定是高低不平;谁想茸茸细草,就象锦茵绣褥一般,十分温软。小石猴坐在上面,甚是快活。虽然黑暗,他却不以为事,原照定心堂旧例,放下众缘,存想了一周时,忽灵光透露,照得洞中雪亮,再存想了几日,只见灵光闪闪烁炼,若有形象;存想到七七四十九日,只见灵光中隐隐约约现出一个火眼金睛尖嘴缩腮的老猴子,手提着根如意金箍棒,将口对着他耳朵边,默传了许多仙机秘旨,真如甘露洒心,醍醐灌顶。霎时间早已超凡入圣。急欲再问时,那老猴子早逼近身,合而为一矣。小石猴大悟道:“原来自己心性中原有真师,特人不知求耳!”一霎时,便觉举体皆轻,神力充足,七十二段变化,俱朗朗心头。心中犹恐不真,暗想道:“且出去试试金箍棒,看是如何?”将身轻轻一纵,早已飞出洞外。正是: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不知出来使得动这条金箍棒否,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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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力降龙虎 道伏鬼神
词曰:
试看洋洋为盛,须知木旺金强。惊天动地播馨香,终是粗疏伎俩。
一点慧登无上,两间气塞洪荒。主人白日吐灵光,不怕火灯不让。
右调〔西江月〕
话说小石猴,在无漏洞中得了自心中的真师传授,便一时卖弄神通,跳出洞外,要试试金箍铁棒。此时恰好天明,红日初升。他走到铁棒跟前,将两袖卷起,口里祝诵道:“老大圣有灵有圣,助你子孙一臂之力,好与你重展花果山威风,再整水帘洞事业。”说罢,用双手将铁棒一举,真个作怪,那条铁棒早已轻轻随手而起,喜得个小石猴心花都开了,便暗依着心传的用法,左五右六,丢开架子,施逞起来。初时犹觉生疏,舞了一回,渐渐熟滑,便嫌山低碍手,又捏着腾云诀法,将脚一顿,叫声:“起去!”早已起在半空,放开铁棒,纵纵横横,就如一条游龙在天际盘旋。满山的猴子,不知是小石猴成了仙舞棒,但见半空中霞光瑞气,滚作一团,以为奇事,忙报知通臂仙,都走到山前观看,看了半日,都只鄙作野仙过。小石猴从上看下转看得分明,遂渐渐按落云头,舞到面前。众猴子此时方看得明白,一齐嚷道:“原来是孙小圣舞金箍棒,大奇大奇!”小石猴听了,欣欣得意,因停住手将铁棒竖在山前,向通臂仙下拜道:“老祖看愚孙舞的棒,比当初老大圣的何如?”通臂仙慌忙扶起道:“你如今已成了仙,得了道,如何还行此礼?”小石猴道:“就是成仙得道,也亏老祖指点之功,如何敢忘!”通臂仙道:“你是哪里学来的棒法?与老大圣一般无二。”小石猴嘻嘻的笑道:“老祖好眼力,我这棒法就是老大圣传的,怎不一般!”通臂仙道:“此山自老大圣成佛之后,无主久矣,众子孙多没些规矩。你既传了老大圣的道,你就是此山之主了。”小石猴道:“老祖在上,愚孙怎敢僭妄?”通臂仙道:“你知我是一个世外闲散之人,不必过谦。”遂令满山众猴子都来参见新大王。众猴子看见小圣半空中舞棒,何等神通,谁敢不伏!遂分班依次行君臣之礼。礼毕,各各去采仙桃,摘异果,备酒与大王贺喜;惟通臂仙以宾礼相陪。饮到半酣之际,通臂仙说道:“大王,这条铁棒使得趁手么?”小石猴道:“好倒好使,只嫌他郎伉,不便收拾。”通臂仙道:“大王原来不知,这条铁棒原是大禹王的天河定底神珍铁,又叫做如意金箍捧,要大就大,要小就小;当初老大圣只变做个绣花针藏在耳朵里面,怎么不便收拾?”小石猴听了不信,道:“哪有此说?”通臂仙道:“大王不信,请试试看。”小石猴真个走到山前,将铁棒拿在手中,叫道:“我要小些!”忽然就小了许多。连连叫道:“小小小!”到绣花针一般才住,放在耳朵里面恰恰正好;拿出来叫声:“大大大!”依旧是一条金箍棒。喜得个小石猴满心痒不知摸处,连连朝着通臂仙谢道:“多蒙指教。”自此之后,山中无事,便提着条铁捧到各处试法。
一日,游到东海上,看见波涛汹涌,鱼龙出没,心下忽道:“我闻佛家将龙放在钵盂中畜养,名曰豢龙;又有一种英雄豪杰,力能屠龙,将龙肝充作八珍之味。我今得了道法,也不耐烦取来钵中豢养,也不伤生害命去屠他。今闲行无事,且钓他一个起来耍耍。”遂取出金箍棒叫声:“变!”变做一根钓竿,万丈丝纶,纶上挂一个钩子;又拨下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变做一颗斗大的明珠,挂在钩上,轻轻投在水中。那颗明珠到了水里,光彩陆离,引得部些小龙子龙孙都争来吞夺。吓得那巡水夜叉慌忙跑到水晶宫,报与老龙王道:“大王,祸事到了!”老龙王惊问道:“何事?”巡水夜叉道:“海岸上不知何处走了一个仙人来,雷公嘴、火眼金睛,好似当年借兵器的孙大圣一般模样;只是年纪小些,手拿着约竿丝纶,以明珠为饵,在那里钓龙哩!我王的大殿下、小殿下。都七八被他钓去了。”老龙王听了,大惊失色道:“这却如何是好?”鳌丞相奏道:“何不令鲤将军带领虾兵蟹将,兴波作浪去杀了他?”老龙王道:“别个犹可,若说象雷公嘴、火眼金睛的孙大圣,这却惹他不得,莫若出去看光景,还是求他为上。”遂领了许多水兵,半云半雾,半波半浪的逼近岸边,近着问道:“何处上仙?请留尊名。”小石猴看见老龙王领着兵将来问他,因嘻嘻笑道:“我不说你也不知,我是当年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水帘洞,大闹天宫,玉帝亲降旨封弼马温,后加齐天大圣,今证果斗战胜佛孙悟空嫡派子孙,新成道法尚未受职,承家德自称齐天小圣孙履真是也!”老龙王又问道:“既是齐天孙大圣的令嗣,当初老大圣与小龙薄有一面之交,小龙曾送他一块天河定底神珍铁,又叫做如意金箍捧,上仙既系他一体,老大圣成佛之后,这件宝贝不知如今却在何处?”小石猴笑道:“贤鳞长也太多心,莫非疑我假冒宗支,要个证据么?这也不难。”将钓竿丝纶提起,仍旧复做一条金箍捧拿在手中。先丢开解数,舞得天昏地暗,后照老龙王劈头打来,道:“贤鳞长,请细看看这条铁棒是也不是?”吓得个老龙王诺诺倒退,连连打躬道:“正是,正是!不要动手,且请到小宫献茶。”小石猴道:“正要造宅奉拜,只是莫嫌残步。”老龙王道:“不敢,不敢!”忙叫分开水路。此时,鲤将军与虾兵蟹将已吓得屁滚尿流,听叫开路,都战战兢兢往前奔驰。小石猴手执着铁棒,竟摇摇摆摆步入水晶宫来,老龙王忙叫备酒相留。不一时,珍味满前,音乐并奏,又邀了西南北三海龙王都来相陪。饮酒中间,这个龙王说道:“当初,老大圣与小龙实系故旧,还求青目。”那个龙王又说道:“小龙既与小大圣忝在通家,要甚么宝贝只管来取。”你求情,我称颂,奉承得小石猴满心欢喜道:“既系通家故旧,又承高情降伏于我,只要你长远为我镇压虎势,我也再不来聒噪你了。”说罢,竟提着铁棒跳出海外,竟回花果山去了。众龙王都惊惊喜喜,老龙王道:“早是不曾听鳌丞相之言,若兴兵与他厮杀,此时弄出大祸来了。”遂商议时时进贡些珍宝,以图安静不题。正是:
少自微微老自强,兴云作雨不寻常。
慢言九五飞天去,若遇潜时只合藏。
小石猴既降伏了龙王,又想道:“海中既以龙为王,山中必以虎为君了。龙乃真阳,有些灵性,还认得我小孙是个好人,百般结识我,这也放得他过;那虎是个残暴的蠢物,逢人便思量嚼他,况且住在山中,这山中又是我子孙出入的所在,若不整治他一番,他必定以我子孙为鱼肉,岂不损了威风,坏了体面?”算计已定,便拖着铁捧到西山来寻虎打。谁知老虎就象恶人一般,虽不知礼义,吃人无厌,却也只是欺负良善软弱;倘撞见专搏虎的冯妇与惯射虎的李广,他却也害怕。
这日,巡山的饿虎听得有人走动声响,满心欢喜道:“今日造化,又有饱食了。”忙伏在树林丛中窥看,看见孙小圣雄纠纠,气昂昂,拿着金箍捧走进山来,东张西望。那大虫虽然顽蠢,然贪生怕死也是一般,看见势头有些古怪。便不敢现身,悄悄走回穴中,报与众虎道:“有个人进山来了。”众虎嚷道:“你这呆种,既有人进山,何不白白吃了他!又来来报什么?”那大虫摇着尾道:“我看那人尖嘴缩腮,定然鄙吝,不象个肯把人白吃的。”众虎道:“纵然鄙吝,遇着我们这班凶神,却也饶他不得。”七、八只猛虎一齐咆咆哮哮跑了出来,竟奔前山。孙小圣远远望见,欢喜道:“孽畜来得好!我正要寻你。”抡着铁棒,照头就打。那七、八只虎却也猛恶,一齐张牙舞爪,四面窜扑将上来。孙小圣见了道:“好孽畜,不知死活!我也顾不得伤生了。”把铁棒紧攥一把,一个鹞子翻身,那条铁棒随身似风车一般,一个旋转,众虎躲闪不及,牙荡着牙碎,爪遇了爪伤,骨磕着骨断,皮抓着皮开,尽皆负痛,东西逃命;独有一只老黄虎,后腿被铁棒扫了一下,跌倒在地,动弹不得。孙小圣赶向前又要打下,只见那黄虎伏在地下连连点首,似有求饶之意。孙小圣因停了铁棒,喝道:“孽畜!你也知道要性命么?”那虎只是点头。孙小圣道:“你既怕死,我也不忍伤生。我花果山右山有个空缺,常常被人偷果,今带你去看守吧。”遂拔下一根毫毛,变作一条铁索,将虎头缚了,就如牵羊一般牵了回来;另换一条铁链,锁在一块有孔的大石头上,叫他看守门户。那虎服服帖帖听他使唤。真是:
金刚雄且壮,终日守山门,
我佛慈悲相,端居称世尊,
微妙无一寸,丈六现昆仑;
始知无上理,是谓天地根。
那小石猴自龙屈虎伏,殊觉独尊,十分快活。因谓通臂仙道:“我赖祖传道法,横行直撞,做了个神仙;然做神仙要洞达阴阳,通透五行,我却全然不懂。明日会着那上八洞、中八洞、下八洞众圣群仙,讲生死,论善恶,一时答应不来,岂不被人看做叉路货,受他轻薄。”通臂仙笑道:“大王又来谬谦了。俗语说得好,一法通,万法通,天下无有不明道理的神仙。大王既有此等通天彻地的手段,自有测往知来的见识,莫要说谎哄我。”小石猴道:“我与老祖一家人,怎敢说谎哄你!若论变化,说腾挪,刁钻小巧,不敢欺,般般皆会,件件皆能,愈出愈奇;至于成已成物,尽性至命的大道理,其实糊糊涂涂不会讲究。”通臂仙道:“糊涂倒也行得去,只恐背前面后终有人指搠大王。既要做个古今不朽的正气神仙,这些生生死死善善恶恶的道理,还须细着讲究。”小石猴道:“我也情愿如此,但不知寻谁可以讲究。”通臂仙道:“这个不难,木有本,水有源,要知善恶生死,须问阎罗天子。”小石猴听了,欢喜道:“老祖说得是,我就去问。”遂取出铁棒,存神属想,一个筋斗直打入幽冥地府来。早遭几个不知事的少年夜叉看见,忙上前拦挡道:“什么厉鬼?敢如此行凶!”孙小圣笑骂道:“把你个不晓事的魍魉!我是厉鬼,你难道转叫做个善人?不要走,吃我一棒!”将棒稍略拨一拨,早惊倒无数小鬼叫苦连天,却惊动几个老夜叉、老小鬼出来张望。看见孙小圣的模样,忙跑入森罗殿,报与十殿阎君道:“祸事,祸事!数千年前的那个雷公嘴、火眼金睛的恶神道,又打来了。”秦广王道:“胡说!雷公嘴、火眼金晴是孙悟空了;我闻他已成正果,登了佛位,如何肯行凶又作少年恶状,莫非错看了?”老夜叉、老小鬼齐声道:“是他是他,不错不错。”十王惊疑不定,只得整衣迎出殿来。
孙小圣早已走至阶前,十王请到殿上分宾主坐下。秦广王先开言问道:“上仙尊颜好似齐天孙大圣一般,久闻大圣已享西方极乐,今日有何贵干,又到此幽冥下界?”孙小圣道:“贤王好眼力,看得不差。成佛的齐天大圣乃是家祖,在下晚辈,贱名履真,自愧不能亲承祖训,又恐怕堕落了家声,勉强自作聪明,修习些皮毛粗道,聊以保全性命;但愧无师无友,茅塞胸中,故竭诚奉拜,恳求列位贤王看家祖薄面,指教一二。”。十王齐道:“上仙差了。大道玄机乃造化所秘,从来仙圣俱未发明,即我佛拈花微笑,亦是捕风捉影;何况我辈冥王根识浅薄,不过奉簿书从事,焉有高论以效刍荛。”孙小圣道:“列位贤王不谓过谦,俗语说得好,耕问仆,织问婢。他事不敢苦求,但生死一案,乃列位贤王之执掌;善恶两途,乃列位贤王所分别。且请问:颜回寿夭,盗跖长年,这个生死善恶却怎生判断?”秦广王道:“上仙不耻下问,敢不竭愚。概论其常,则寿夭本于善恶;分言其变,则寿夭万万不齐。有资禀弱强之寿夭,有斲丧保养之寿夭,有天眷天罚之寿夭。若颜回、盗跖之寿夭,乃资禀强弱之任其夭也。有流芳遗臭之善恶,有享福受祸之善恶,有应运应劫之善恶。若颜回、盗跖之善恶,乃流芳遗臭之显其名也。故阴司判断不敢执一。”孙小圣道:“贤王常、变二论,最是明白。变者既万万不齐,且莫去管他,只说本于善恶。常人之寿夭,还是贤王临时斟酌其善恶,使他或寿或夭?还是预先知其善恶,而注定其寿或夭?”秦广王道:“凡人之生,南斗注生,北斗注死。阴司不过按其年月日时,勾摄奉行,片刻不敢差移,岂容临时斟酌?”孙小圣道:“若是这等说,人之生死皆有定数,这不叫做寿夭本于善恶,转是善恶本于寿夭了。若果如此,则善人不足敬,恶人不足惩;阴司生死之案,只消一个精明之吏,照簿勾销足矣!何必十位贤王这等费心判断?就是十位贤王也不消苦用极刑,擅作报应之威福也。”十王听了,面面相觑,无言可答。因赞叹道:“上仙高论,发古今所未发,不独使我等抱惭,亦可想见上帝立法之未尽善也。”孙小圣道:“这不干列位贤王之事,也罢了!但阳世官贪吏弊,故设阴司,不知阴司判书亦有弊否?”十王道:“我等忝居王位,焉敢徇私?但恐才力不及,为鬼判蒙蔽,今前案俱在,求上仙慧眼照察;倘有弊端,乞为检举,以便改正。”孙小圣也不推辞,道:“既蒙列位贤王见委,敢不代疱,以效一得之愚。”十王听了,俱各大喜,齐起身拱他居中坐下。十王列坐两旁,遂命鬼判将前后各种文簿俱呈于案上。
孙小圣却不从头看起,信手在半中间抽出一本来看,却是水族生死诘告簿;又信手在半中间拽过一张来看,却是大唐贞观十三年泾河老龙告唐太宗许救反杀一案,后审单写得明白道:
审得:老龙擅改天时,克减雨数,其罪合诛。虽唐太宗梦中许救,而人曹官魏徵实奉帝命,运神施刑,此阴阳灵用,唐主人王实出不知,安得以反杀坐之?及查老龙王生死簿,南斗未注其生,而北斗已先注其合死人曹之手,则其受兹戮也,不亦宜乎!罪辜已伏,速押转生,无令妄告。唐太宗不知不坐。免罚还阳。
孙小圣道:“此宗卷案,列位贤王判断可称允合情理矣!但有一事,不足服人。”十王道:“何事不足服人?”孙小圣道:“我闻善恶皆因心造,这龙王未生时,善恶尚未见端,为什么北斗星君先注其合死人曹官之手?既先注定了,则老龙擅改天时克减雨数这段恶业,皆北斗星君制定,他不得不犯了!上帝好生,北斗何心,独驱老龙于死地?吾所不服。”十王皆茫然半晌道:“或者老龙前世有冤孽,故北斗星君报于今世。”孙小圣道:“若说今世无罪遭刑,足以报前世之冤孽,则善恶之理何以能明?若今世仍使其犯罪致戮,以彰善恶之不爽,则前世之冤愆终消不尽。况前世又有前世,后世又有后世,似这等前后牵连,致使贤子孙终身受恶祖父之遗殃,恶子孙举世享贤祖父之福庇,则是在上之善恶昭然不爽,在下之善恶有屈无伸矣!恐是是非非如此游移不定,不只足开舞文玩法之端乎?”十王齐拱手称扬道:“上仙金玉之论,几令我辈搁笔不敢判断矣!”孙小圣笑道:“这总是混沌留余,实非列位贤王之罪。”说罢,又信手抽出一本来看,却是万国帝王天禄总簿;又信手揭起一张来看,却是南赡部洲大唐太宗李世民,下注着享国三十三年。孙小圣问道:“这唐太宗,可就是差唐三藏法师同我老大圣往西天去取经那个皇帝么?”十王答道:“正是他。”孙小圣道:“他贞观政治太平,也要算个有道的帝王了,享国三十三年也不为多。”再细看时,只见两个“三”字不是一样的。下一个“三”字,三画停匀;上一个“三”字,三画皆促在上面,心下有些疑惑,复留心一看,又见上二笔墨色浓于下一笔,因指出付与十王看道:“此‘三’字似乎有弊。”十王看了,俱各大惊道:“果然是添改。”因叫众判官查问是谁。众判官尽推不知。秦广王道:“此事岂容推却!”叫抬过业镜来照,照出是判官崔珏作弊,崔判官方伏地请罪。十王大怒道:“唐家国运,通共该二百八十九年;今太宗名下添了二十年,却不凑成三百零九年了?违悖天数,不独汝辈死不足尽辜,即我辈十王俱获罪不小。只得解你到上帝处,请旨定夺。”崔判官只是磕头。孙小圣因问道:“崔判官你为何作弊?”崔判官道:“唐太宗实判官故主,又有人曹官魏徵书来,故一时徇情。”孙小圣劝十王道:“事已既往,不可追矣!且权在列位贤王,解到上帝,未免多事。今幸尚是唐家天下,莫若挪前减后,扯平他的运数便了。”十王道:“上仙分付,敢不领命!但不知怎生扯平?”孙小圣道:“可查唐家后代,该到何宗?”十王道:“此后该到宪宗了。”孙小圣道:“可查宪宗该多少年寿?”十王道:“该享国三十五年,享年六十三岁。”孙小圣道:“何不改注他享国十五年,享年四十三岁,便扯平了。”十王闻言大喜道:“又蒙检举,又蒙周旋,感德不浅。但宪宗彼时四十三岁,精力未衰,如何便得晏驾?”孙小圣道:“这有何难,近日皇帝多好神仙,爱行房术。崔判官既私延太宗之寿,何不即将他罚作方士献丹药,以明促宪宗之寿。承行作弊,本该正法典刑,姑念尽忠故主,合令杖杀,以了此一段公案。”十王齐拱手称道:“昔年老大圣判断公事,只凭铁棒,威则有余钌舷烧虢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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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乱出万缘 定于一本
诗曰:
耳目能昭动,心思不耐闲。
收来无半点,放出有千般,
犯拙因伤巧,伏辜为恃蛮,
顺帆常遇逆,直道每多弯,
但见风吹火,安能水变山,
两宗成一室,门户不须开。
话说孙小圣,在阴司中讲究生死善恶之理,折服倒十王,然后一个筋斗云复打回花果山来。通臂仙率领众猿猴迎着,问道:“大王回来了。我看尊颜欣欣然有色,莫非阴司中将生死善恶之理讲究得通透了么?”孙小圣道:“‘通透’二字甚是难言,但一团活泼泼的道路,凭我横说竖说,遂将十殿阎君都辩驳倒了。”通臂仙道:“这等看来,大王之学,竟是生知了?”孙小圣笑道:“我也不晓得是不是生知?但觉这些鬼王确确乎都是死知。”通臂仙道:“鬼王终属下界,我闻理参无上,若求造物始终,必达帝天,方无声臭。”孙小圣道:“我正思量要到天上去玩耍玩耍,今承老祖指教,岂不是机缘到了?我明日就去游游。”众猿猴听见孙小圣要上天去,都一齐跪下说道:“当时老大王上天时,倚着神通广大,手段高强,归来或是仙酒,或是仙桃,或是仙丹,定然带些来赏赐我们。今大王神通手段不弱于老大王,到天宫必有仙洒、仙桃、仙丹受享,万望带些回来,赏赐赏赐,也是大王重兴恩典。”孙小圣欣然允诺:“我带来,我带来。”众猿猴见孙小圣许了,各各欢喜,都自去采新鲜果品,倾宿酿酒浆,与孙小圣饯行。正是:
饮食尚要求人,左右先思得我。
有欲焉能得刚,无信不知其可,
大都妄想易生,毕竟心猿难锁;
若思截铁斩钉,为木不如为火。
到了次日,孙小圣辞别通臂仙与众猿猴,纵筋斗云起至半空。初次上天,不知天门何处,欲要问路,又没个过来人。心下想道:“吾闻帝王当阳正门,自在南方。”遂纵云光一路向南找寻而来,一时不得其门而入,满心焦躁。又想道:“语云,只有天在上,定然还在上面。想是我出身卑,进步低,故寻不见。”因将身一纵,直至九霄。再抬头一看时,早望见金阙瑶宫,巍然焕然,北斗悬于左右,三台列文昌之上,二十八宿四面环绕,甚是威仪。再走近前,南天门豁然大开。孙小圣十分欢喜,不管好歹,竟住内走。早有增长天王领着庞、刘、苟、毕、邓、辛、张、陶一路大力天丁,枪、刀、剑、戟挡住道:“什么怪物?人不象人,兽不象兽,敢大胆擅闯天门!”孙小圣道:“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上帝好生,巴不得收放心,你们这班恶神道,为甚恃强阻人入道之路?”增长天王道:“你这门外蠢汉,一生不知天上的法度。此乃天宫,万善之地,你有何善缘敢思量入去?”孙小圣笑道:“我今虽暂做门外汉,一入门便是主人公了。你这班毛神狠杀,只好看门。”众神听了大怒,枪、刀、剑、戟一时齐上。孙小圣慌忙退避回来,心下想道:“头一次上天,便不顺溜。”又想道:“天下事只怕无门,既有了门,何愁不能入!”正算计变化,忽远远望见一群天马放青回来。但见:
骅骝逐队嘶风至,骐骥成群逐电来。
滚滚红光奔赤兔,飜飜灵气走龙媒,
金鐶沐喷天花雨,玉勒蹄惊空谷雷;
不是九霄闲踏去,琪花瑶草放青回。
孙小圣看见许多放青的天马赶进天门,他乘着机会就摇身一变,变做匹黄骡马,杂在群马之中,奔进南天门。不但管门的大力天丁识辨不出,就是那些管马的力士,却也一时不及稽查。一径赶到御马监,各各分归厩枥。孙小圣恐怕看出,遂现了原身走到监堂中坐下,早有监中人役看见,忙报知新任弼马温道:“不知哪里走了个毛脸雷公嘴的客人,坐在堂上不言不语,东张西望。”新任弼马温惊问道:“却是何人,你们可有认得的么?”有几个旧役禀道:“这个嘴脸有些象前任孙大圣的模样,莫非倚着前后同僚分上来打秋风?”新弼马温挨了一会,无可奈何,只得出来接见道:“老先生莫非是前任孙大圣寅翁的贵族么?”孙小圣道:“孙大圣正是家祖,老监尊为何知道?”新弼马温道:“看尊颜有些相似,故此猜着。但不知今日到此有何贵干?”孙小圣道:“也无甚干,只因下界闲居无事,故到上天游行耍子,遇便特来相访。”新弼马温道:“既系前任同官通家子侄,又承垂顾,本该尽些薄情,只恨官卑禄薄,无以表敬,奈何,奈何?”孙小圣道:“若说货财便俗了,决不敢分老监尊之俸。只是仙酒、仙桃、仙丹,求些充充饥渴便了。”新弼马温笑道:“监中所有,不过水草之类。寅兄若不弃,尚可奉承。至于仙酒、仙桃、仙丹,此乃上仙上圣享用之物,我等下役,监中如何能有?”孙小圣道:“既是没有,我老祖在任之日,为何时常带到洞中,与子孙受用?”新弼马温道:“此是后任齐天大圣的事,与本监无干。”孙小圣道:“何以得知?”新弼马温道:“齐天大圣府建立在蟠桃园右首,后又闻得令祖曾代管蟠桃园事,故此知之。”孙小圣道:“蟠桃园在何处?”新弼马温道:“离此不远,往东南上去十余里,望见树木丛杂便是了。”孙小圣道:“你既没有仙酒、仙桃、仙丹,在此无益,不如去了吧。”说毕,竟走下堂来,将身一纵,早已不见了。新弼马温见了着惊道:“这人大有本事!确是孙大圣嫡派子孙。且喜他心性直,明道理,肯听人说话。若是糊糊涂涂坐定在此,要仙酒、仙桃、仙丹,却不被他累杀,大造化就去了。”这里庆幸不题。
却说孙小圣,将身向东南一纵,早到了齐天大圣的府。只见厅堂倒塌,门径荒芜。原来此府特为孙大圣而设,自孙大圣去后便无人修整,故此荒凉。孙小圣观看了一回,叹息道:“富贵繁华不耐久长,大都如此。”无心观看,又将身一纵到蟠桃园来。前后一看,只见三千余树,尽皆枯枝。莫说半个桃子也无,就是一花一叶也不见有。心下惊讶道:“这是为何?莫非走错了不是!”这里正沉吟间,忽被看园土地与锄树、运水、修桃、打扫众力士看见,只认做是老孙大圣,忙都出来磕头道:“一向不见大圣,今日为何有暇至此?”孙小圣知道他错认了,便将错就错,说道:“正是。一向在西天顽耍,因取搅了几位古佛,思量摘几个蟠桃与他答礼,故到此间。为甚树上一个也没有?”土地说道:“这蟠桃最小的要三千年一熟,中中的要六千年一熟,极大的要九千年方一熟,这是大圣知道的。自大圣高兴偷吃多了,又闹了蟠桃大会。后来王母娘娘恼了,尽数采去,至今尚未千年,叶还未长,花尚不生,如何得有桃子?”孙小圣道:“这是我晓得的,但是摘下来岂没有几个收藏?”土地道:“此乃仙果,如何收藏?就是有收藏,也都在圣母娘娘处。”孙小圣听了,欢喜道:“这也说得是,我正要寻王母讨仙酒吃,就顺便问他要桃子,不怕他不请我吃个醉饱。但不知瑶池却在何处?”土地笑道:“大圣莫非取笑,这瑶池,大圣日日耍子,如何忘了!那正西上望去,有瑶台宝阙的不是?”孙小圣笑道:“我怎的得忘门?你们耍子,我去也。”将身一纵,早已到了瑶池之上。那王母的仙宫十分华丽。但见:
金门高耸,玉陛深沉。双阙浮一天瑞霭,九重绕五色祥云。画栋雕梁,珠玑错落;丹甍绣柱,金碧辉煌。复道斜横银汉,回廊旋绕瑶台。笼中鹦鹉时唤飞琼,阶下梅花常开萼绿。龙翔凤舞,是王母天境繁华;斗压星垂,岂帝王人间富贵!
孙小圣看了,欢喜道:“好所在,好所在!此处受享受享,也不枉了为人一世。”往里竟走。早有守门仙吏拦住道:“此乃王母娘娘瑶池仙府,你是何处不知礼法的野仙?擅敢闯入!”孙小圣笑道:“一样做神仙,谁是家?谁是野?我有事,特来要见王母娘娘,怎不容我入去?”大踏步又往里走,众仙吏哪里拦挡得住!孙小圣走到宫中,正当中坐下说道:“快去报知娘娘。”众仙吏道:“就是寻常官府人家也有个规矩,况娘娘尊为王母,琼楼玉宇,深深沉沉,谁敢轻易乱传!”孙小圣道:“与你文讲你不听,只得与你武讲了。”就在耳朵里取出个绣花针来,迎风一晃,变做条金箍铁棒立在手中,说道:“我要打你两下,明日玉帝知道,不说你这些豪奴靠家大刁难宾客,只说我上门欺负他寡妇。你还是报也不报?”众仙吏看见,吓得魂飞魄散,连连说道:“报报报!”慌忙跑入后穿堂,将玉磬乱击。早有仙娥在后堂问道:“有甚事这等慌张?”众仙吏传说道:“外面有一个毛脸雷公嘴的恶神仙,闯到殿上,要见娘娘。我等不肯通报,他就拿出一条大铁棒要打,好生利害!故不敢不报。”仙娥传言入内。不多时,又出来说道:“娘娘有懿旨,叫问这位神仙是何名姓?到此有何事要见娘娘?”仙吏领命,只得战兢兢出来,跪下说道:“娘娘有懿旨,请问上仙尊名大号,到此有何说话?”孙小圣听了,回嗔作喜道:“这才象个宾主的体统,你去说,我是大闹天宫孙大圣的后人孙小圣,久闻娘娘处仙酒、仙桃、仙丹甚美,今因闲居无事,特来拜望,求一醉饱,足感娘娘之盛情矣!”仙吏传语入去,又传命出来道:“奉娘娘懿旨说,既承小圣光顾,自当备些仙桃、仙酒奉饮;只是来得不遇时,此时桃未生花,酒才下米,实实无以为情。请小圣台驾暂回,容改日酿成桃熟,再来相请吧。”孙小圣道:“既无酒又无桃,可多取些仙丹来,当茶吃了去吧。”仙吏又禀道:“仙丹乃三十三天离恨天兜率宫太上老君所炼之至宝,此处如何得有?”孙小圣道:“样样皆无,也忒觉慢客。就是我肯空回,这条铁棒也不肯空回。”遂拿着铁棒,东边指指,西边搠搠,吓得仙吏慌忙说道:“小圣且慢动手,容我再去禀知娘娘。”“这孙小圣是个贪嘴小人,又十分粗卤,拿着铁棒在宫殿中敲敲打打,只嚷要吃。我想此殿皆琼瑶建造,荡着铁棒,不破碎也要损伤。可禀知娘娘,不管甚东西,与他些吃吃去罢。”仙娥一一报知王母。王母暗想道:“这孙小圣,既说是孙大圣一家,必定也是个灵顽之辈。当年只为孙大圣闹了蟠桃会,一时小不忍,后来动了许多刀兵,亏了佛祖###力方才压倒。今日若为此饮食小事惹起大祸,反见我上天度量不宽了。”遂传懿旨,叫厨下备了四品仙肴,一壶仙酒,又是一盘晒干的仙桃,捧到前宫,铺开玉案,请小圣受享。孙小圣看见笑道:“虽不成礼,倒也脱套。我是个不速之客,这也不计较了。”遂放开量雄饮大啖。不一时,肴核俱尽,杯盘狼藉。因对厨役说道:“肴不消了,酒须再得一壶。”厨役不敢违拗,只得又送上一壶。孙小圣又吃尽了,微觉有些醉意。因说道:“闷酒易醉,我闻得娘娘侍御的众仙娥内中,有一位董双成娘子,佳音绝妙,又闻有一位许飞琼娘子,步虚词甚美,何不叫他出来唱一曲,与我小圣听听,也显得娘娘好客的高情。”众仙吏见他疯疯癫癫,言语涉邪,却不敢答应。早有人入内报知王母娘娘。王母娘娘大怒道:“何物妖猴?敢如此无礼!”遂叫人飞云奏知玉帝。玉帝闻奏,亦大怒道:“当年孙大圣虽然无礼强横,就是偷桃偷酒,尚是盗贼所为;这小猴子能有多大神通?敢藐视天母,坐索仙酒、仙桃,以居大宾之位。”降敕命上中下三界灵神,并金木水火土五行星官,火速率领天兵至瑶池擒捉妖猴,护卫王母。这里点兵不题。
却说孙小圣坐在瑶池仙府全然不知,尚擎桃索酒,诮诮不休。众仙吏禀道:“小圣初来,原说要一醉饱;今醉饱了,也该回府。”孙小圣道:“不瞒你们说,我来时曾许下洞中众子孙,带仙桃、仙酒分赐他们。我虽醉饱,却空手回去不得。你去禀知娘娘,多寡再与我些,带回派散派散,我方出门;若说没有,我死也不去。”众仙吏无法,苦禀王母娘娘,只得又发了两瓶仙酒、一盘仙桃出来,与他带回。孙小圣看见,方才欢喜。正打算收拾走路,忽听得金鼓喧天,杀声震地,三界灵神与五行星官兵已到了,围住瑶池仙府,只叫:“拿出妖猴来。”孙小圣听了,微微笑道:“你们将酒食款住我,却叫天兵来拿我。计策虽高,只怕拿我不住。”因拔下两根毫毛,变做两个小猴子,一个叫他携着仙酒,一个叫他捧定仙桃,道:“跟我回去。”又回头对仙吏道:“多多拜上娘娘,聒噪了。”遂手提铁棒大踏步走出瑶池。只见三界灵神与五行星官布开阵势,耀武扬威拦住道:“妖猴逆天犯上,罪该万死!快快受缚,免得刀剑伤残。”孙小圣道:“我来拜望王母娘娘。承娘娘美情,留我小酌。此乃宾主礼之常也!怎叫做逆天犯上?要你这班毛神来大惊小怪?我多饮了几杯仙酒,有些醉意,要思量睡了;快快分开路,排班送我回去。”众神听说大怒,遂枪、刀、剑、戟一齐攒将上来。孙小圣用铁棒逼住道:“你们且报名来,看是哪一路毛神?若有些来往,我好棍下留情。”众神道:“下方泼物是也不知,吾乃上中下三界灵神与金木水火土五行星官!”孙小圣听了,哈哈大笑道:“我孙小圣已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要你这些毛神也无处用,都打杀了吧。”遂抡开铁棒照众神打来,众神并力抵敌。孙小圣那条铁棒象泰山一般打将下来,众神兵器轻薄,如何支架得起。斗不上十余合,早已东西闪开,让孙小圣独自在当中,左五左六的施展。孙小圣舞了一回,看见众神退避,又哈哈笑道:“这等畏刀避剑,也要叫做天神,岂不羞死!我此时归兴甚浓,也不耐烦寻你了。”遂招呼两个小猴子,一路云光竟奔南天门来。众神看见孙小圣去后,又复聚神兵,虚张声势随后赶来。
孙小圣到了南天门,早惊动增长天王与庞、刘、苟、毕、邓、辛、张、陶一班天丁,又来拦住道:“你这贼妖猴,不知几时,被你偷走了进来?但你来便来了,只好送死!莫想又要出去。”孙小圣道:“你这班恶神道真也惫赖。初时我要进来,你又刁难;如今我要出去,你又刁难。终不然坦坦天道因你掯勒生事,遂使人天断绝往来。”众天丁道:“泼猴休胡说!此乃玉帝禁门,我等奉旨守护,怎叫做掯勒?”孙小圣道:“既是这等说,看玉帝面上且不打你。”将铁棒左右一逼,众天丁齐齐分开。孙小圣早驾云带着两个小猴子奔出南天门,竟回花果山去了。众天丁正在慌张,三界灵神与五行里官俱已赶到。大家商议欲要追赶,又想:就赶上也捉他不住,只得一同到灵霄宝殿启奏玉帝道:“孙小圣神通广大,比当年孙大圣更加十倍。我等兵微将寡,阻拦不住,被他走出南天门去了。特来领罪,请旨定夺。”玉帝大惊道:“似此奈何?”因降敕命托塔李天王、哪吒三太子,与二十八宿九曜星官,带领十万天兵,去擒拿孙小圣。李天王与众星官闻命,只得出班奏道:“天帝有命,敢不奉行!但当年孙大圣大闹天宫时,微臣与众神苦力血战,未曾捉获;今闻孙小圣神通本事又在孙大圣之上,恐捉拿不住,有损天威,故敢奏闻。”玉帝道:“卿奏甚是有理。记得当年收伏孙大圣,亏了我佛如来;今天将既不能成功,须仍到西天请我佛。”正打点差人去请,只见班部中闪出太白金星奏道:“不必又去惊动老佛。臣举一人,可以收服妖猴。”玉帝问道:“卿举保何人?”金星道:“这孙小圣口称是孙大圣后人,看他生的嘴脸与用的铁棒,确系嫡派。木本木源,自能相制;若降敕请斗战胜佛孙悟空去降妖,定然成功。”玉帝闻奏大喜道:“卿言甚是有理!就着卿赍敕去请。”金星领了敕旨,就出宫驾云而往。
原来孙大圣自成佛之后,就在西方造了一座永安宫居住。每日无事,只与旃檀功德佛唐玄奘讲无上###。这日,闻报太白金星赍玉帝敕旨而来,只得迎接到宫。因问金星道:“不知上帝有何事故?又劳星君降临。”金星道:“只因斗战尊者旧居花果山,仙石受天地精华,又生出一位小大圣来,自称尊者后人,神通广大,与尊者昔年一般。昨日闯入天门,直至王母瑶池,坐索酒食。玉帝命三界五行诸神擒拿,都被他打伤,走了回去。玉帝欲遣天将征剿,诸将皆推避不敢往。玉帝愁烦,计无所出。小星想,他既称尊者后人,自然敬服尊者。是以奏知玉帝,奉敕敢请尊者,上解玉帝之忧,下免刀兵之祸。”孙大圣道:“灵根不死,妄念自生。既承老星君举荐,又蒙玉帝敕命,敢不效劳。”遂同金星驾一片祥云,竟住花果山而来。
且说孙小圣战败天兵,携了桃、酒回来,正在洞中分散众猿猴,夸奖手段。通臂仙道:“这等说来,又是大闹天宫了。只怕早晚有兵戈之祸。’孙小圣道:“老祖放心,那些天兵天将的手段,我已看见。就是倾天而来,何足惧哉!”正说不了,忽听得洞外有人叫道:“孙小圣,快出来迎接佛祖。”孙小圣听了惊讶,忙走出洞来观看。只见一个老儿,仙风道骨,在那里叫唤。因问道:“你是什么人?叫我迎接佛祖?”金星道:“吾乃大白金星。因你犯了逆天大罪,上帝欲遣天兵剿戮;是老汉劝免,又恐你野心不定,因降敕请了你成佛的老大圣,特来训教你皈依正道。”孙小圣道:“成佛的老大圣在哪里?”金星用手指道:“那云端里不是?”孙小圣道:“待我看来。”将身纵至云中,只见那成佛的祖大圣:
容虽毛脸,已露慈悲之相;眼尚金睛,却含智慧之光。雷公嘴,仗佛力渐次长平;猴子腮,弄神通依稀补满。合眼低眉,全不以力;关唇闭口,似不能言。善痕可掬,疑不是出身山洞;恶气尽除,若未曾闹过天宫。
孙小圣看了又看,狐疑道:“我闻老大圣英雄无敌,怎么这样温柔?莫非是假货?且试他一试。”因耳中取出金箍棒,拿在手中舞弄一回,道:“老佛既是我祖大圣,这条铁棒便是故物,今日还拿得动么?”孙大圣微笑笑,也不开言,只用手一招,那条铁棒早不知不觉从小圣手中飞到孙大圣手中,渐变做个绣花针,飞入孙大圣耳中矣。孙小圣见了,吓得魂胆俱无,急忙跪在云中,连连叩首道:“真佛祖,真佛祖!恕愚孙粗蠢。”孙大圣方开言说道:“你恃着这条铁棒,辄敢妄为。今日没了金箍棒,还敢妄为否?”孙小圣又连连叩首道:“没了金箍棒,我倒不敢妄为;只怕他人欺负我,没了金箍棒又要妄为了!恳求佛祖还了我,以为保守山洞之用。”孙大圣笑道:“还了你,只怕又要妄为了。”孙小圣又连连道:“再不敢妄为,再不敢妄为。”孙大圣道:“既要我还你金箍棒,我还有一个金箍儿,一发与了你罢。”遂在袖中取出来,劈头丢去。孙小圣忙用手接时,那箍儿早已套在头上。孙小圣尚不知金箍儿的利害,欢欢喜喜谢道:“多蒙佛祖厚赐,但不知此箍儿有何好处?”孙大圣道:“这箍大有好处,昔年是我的功臣,今日是你的魔头。他来寻你,便是你入道之时。安心静养,我去也!”孙小圣听见说去,忙向前扯住衣襟道:”既得相逢,如何又去?万望慈悲,还我铁棒,并求指示。”孙大圣道:“我有偈言四句,你可牢记。”说道:
“顽力有阻,慧勇无边;
不成正果,终属野仙。”
孙小圣道:“既要修心,于何努力?”孙大圣道:“我之前车,即汝之后辙。因缘到日,自有招邀,此时未可泄也!”孙小圣又求铁棒,孙大圣笑道:“原在你耳中,叫我把甚还你?”说罢,已与金星同驾祥云,见玉帝复旨去矣!正是: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不知金箍棒果在孙小圣耳中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唐三藏悲世堕邪魔 如来佛欲人得真解
诗曰:
大道何曾有曲斜,奈何走得路儿差。
南波北浪称登岸,东客西宾认到家,
盲棒无声焉有喝,皮囊已烂岂昭光;
若教走透真消息,影影风风何处拿?
v
话说孙小圣,受孙大圣指点,不觉妄心忽尽,邪念顿消。但招去铁棒,失了护身之宝,未免慌张。又听得孙大圣临行说,原在你耳中。似信不信,急向耳中摸索。只见一个绣花针端然在内;又恐怕不真,取出来迎风一晃,依旧是—条金箍铁棒。喜得个孙小圣满心松快道:“祖大圣神通广大如此,我佛如来又不知如何微妙?我倚着这条铁棒便打到天宫,真取祸之道也。”又思量道:“祖大圣说,不修正果,终属野仙;又说,他之前车,即我之后辙。莫非我之正果也要取经?”又想道:“与我戴这个金箍儿却是为何?且取下来看看。”用手去除,就似生根一般,莫想得动!心下着惊道:“祖大圣说是我的魔头,我想这箍儿定然是个宝贝,后来必有应验,今日且由他。”自此之后,已上天下地,各处游行,却乱念不生,安心在洞府修养不题。
且说孙大圣同金星奏复玉帝敕旨,自回永安宫,遂将花果山又生石猴孙小圣、铁捧复兴之事,报与佛师唐三藏知道。唐三藏大惊道:“自我佛慈悲造了大乘妙法真经,命我历万水千山求取到中国,宣扬善果,以正空门。经今已是二百余年,自应人天胥化,无声无臭,不识不知。为何令此顽石不点头而又生心?若使世愆不尽,未免归罪于佛法无灵,岂不辜负昔年功行!”孙大圣道:“传经固我佛之慈悲,堕落自众生之孽障,世间种种不消,故天地心心相续。”唐三藏道:“迷人失路,盖缘指点差池;白雪成冰,终是洪炉不旺。我与你莫贪极乐,须念沉沦,且上长安一探真经度世的消息何如?”孙悟空道:“足见佛师慈悲,但不知怎样去好?”唐三藏道:“当年观世音菩萨临长安寻求取经人时,皆变作疥癞僧人;我与你要去也须如法。”孙悟空道:“佛师所见不差,须往一探。”二人遂驾云直至南瞻部洲大唐国界,将云头按落一看,却是凤翔地方。二人摇身一变,变作两个疥癞僧人,仍作师徒称呼:唐三藏假称大壮师父,孙悟空唤做吾心侍者。二人变化停当,遂撞入城内各处观看。原来唐朝自贞观年间求取大藏真经回来之后,人情便崇信佛法,处处创立寺宇,家家诵念经文,皆谓舍财可以获福,布施得能增寿。遂将先王治世的君臣父子、仁义礼乐,都看得冷冷淡淡,不甚亲切。此时,乃唐宪宗元和十四年,那唐宪宗刚明果断,先用高崇文擒了蜀中刘闢,后又用裴度、李愬削平淮蔡,擒了吴元济,威令复振,也算做唐朝一代英主。只是听信奸佞,既好神仙,又崇佛教。崇佛教,又不识那清净无为、善世度民之妙理,却只以祸福果报聚敛施财,庄严外相,耸惑愚民。使举世之人希图来世,妄想他生,不贪即嗔,却将眼前力田行孝的正道都看得轻了。所以有识大臣、维风君子往往指斥佛法为异端,髡缁为邪道。这也有以自取,不要怪他。正是:
源水常清净,流来渐渐浑,
贪多心久佞,想妄性成昏。
开罪在梁武,归愆到世尊。
自从来白马,满地是非门。
却说唐三藏与孙悟空,进了凤翔门各处观看,果然是中华大国,人物繁华,货财茂盛,市井中十分闹热,到处皆有庵观。访知法门寺是个大丛林,二人遂一径寻来。到了寺前一看,只见山门上横着“敕建法门禅寺”六个金字,真个魁梧。只见:
山门雄壮,两行松桧列龙虬;大殿巍峨,千尺奂轮张日月。仙坛法座,俨然白玉为台;丹陛云墀,疑是黄金布地。钟鼓楼高,殿角动春雷之响;浮屠塔峻,天际飘仙梵之音。佛案前祈求夹杂,男女之簪履相加;讲堂中议论纷纭,贤愚之耳目共接。士夫之车马喧阗,虽不清幽;僧众之袈裟鲜丽,果然富贵。
唐三藏与孙悟空走进山门,将到大殿,早有知客看见他二人疥癞行藏,忙迎住问道:“你二人何来?”孙悟空答道:“我师徒行脚到此。”知客道:“想是要投斋了。”唐三藏道:“斋倒不消。”知客道:“你既不投斋,到此何干?”唐三藏道:“一路行来,因见宝刹丛林茂盛,法侣众多,不知有甚高僧在此主教?得能如此兴旺,故特来访问。”知客道:“你虽远方僧人,倒也有些见识。果然我这大寺里###师,原有大来历,与众不同。”唐三藏道:“佛法平等,有甚大来历与众不同?”知客道:“我说与你知道,你才信我。我这大唐开国的太宗皇帝,曾死去还魂,因见冥司善恶报应,修建水陆大会超度幽魂,十分信心。感得观世音菩萨亲临法坛,指点道:‘这小乘教法,超度不得幽魂。我佛如来有大乘妙法真经三藏,如有德行高僧求取回来,方可度得亡者升天。’太宗皇帝大喜,因命高僧陈玄奘法师历万水千山,去了十四年,果然求得三藏真经回来,流传中国,所以佛法日盛一日。”唐三藏听了,与孙悟空微笑道:“这唐玄奘法师后来怎么了?”知客道:“这陈玄奘法师因功行洪深,证了佛果,后来就坐化在我这法门寺,遗下佛骨佛牙,至今尚藏塔中。每三十年一开,开时则时和年丰,君民康泰。今又正当三十年之期,蒙今上宪宗皇帝要遣官迎至长安禁内观看。旨已下了,只候择日便要迎去。”唐三藏叹息道:“这唐玄奘我认得他,何曾坐化?哪有佛骨、佛牙在此塔中?是谁造此妄言诬民惑世?”知客道:“陈玄奘法师去今二百余年,说认得他,岂不是妄言!这塔中的佛骨、佛牙,历历有据可验,怎为惑世诬民?你远方僧人说些大话,只好穷乡下邑哄骗村愚之辈,怎到我们大丛林###师跟前捣鬼?”唐三藏道:“这也罢了!且问你这###师伟号什么?有甚法力?”知客道:“我这###师讳无中,道号生有,就传的是陈玄奘第六代衣钵,求来的三藏真经无一不通。每每登坛说法,说得天花乱坠,地湧金莲,五侯尽皆下拜,天子连连点头。故钱财山积,米谷川来,金玉异宝,视如粪土,绫罗锦绣,只作寻常;若非道高德重,安能致此?”唐三藏道:“生有法师登坛讲些什么经典?”知客道:“他不讲小乘,就讲的是求来的三藏真经。”唐三藏道:“几时方得登坛?”知客道:“明日恰是讲期,你不信,也夹在人中听一听,自然明白。”唐三藏道:“如此甚妙!”送别了知客出来,与孙悟空叹息说道:“我与你一番求经度世的苦功,倒做了他们造孽的公案,这却如何?”孙悟空道:“这当家俗僧或不知佛法,故就世情夸奖。且到明日,看那生有法师登坛讲些什么,再做道理。”唐三藏点头,遂借一个小庵住下。
到次日,依旧到法门寺来观看。只见讲堂中钟磬喧阗,香烟缭绕,许多僧众诵经功课;正当中早已搭起一个讲坛,坛上设了法座,十分齐整。不一时,那些听讲的挨挤而来,何止百百千千。也有乡绅学士,也有公子王孙,也有豪富财主,也有商贾农工,也有深闺女子,也有藩妇村姑。不分男女,都夹杂一堂,守候登坛。只候到日色将午,方见幢幡宝盖,鼓钹音乐,簇拥着生有法师出来,高登法座。唐三藏将那法师上下一看,只见他生得:
流月为容,孤云成像。六根朗朗,未必无尘;双耳垂垂,足征有福。身穿八宝袈裟,色相庄严;手执九环锡杖,威仪端肃。头顶上毗卢帽,四六方方方光艳;颈项中菩提珠,百八颗颗颗明圆。香花灯烛迎来,俨然尊者;宝盖幢幡送上,果是法师!
那生有法师高坐法坛之上,先诵持了一回神咒,然后将法华经宣念一段,先念,又逐字儿诠释一遍,便算做讲经了。讲完,又叙述余文道:“要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要知来世因,今生作者是。佛经中千言万语,总要人为善修行。人世上为祸为福,皆自作自取。如何叫做为善?布施乃为善之根;如何叫做修行?信佛乃修行之本。若有善男信女,诚能布施信佛,自能为官为宰,多福多寿;今之贫穷祸夭,皆不知信佛布施之过也。况六亲眷属总是冤愆,富贵功名如同泡影。大众急宜猛省,无常迅速,莫待临时手忙脚乱。”说罢,令大众回向念佛,下了台,依旧幢幡宝盖,鼓钹音乐,众僧簇拥送入后堂去了。那些听讲的贤贤愚愚,贵贵贱贱,无一人不赞叹道:“好法师!讲得明白。”都留银钱,写缘簿,欢欢喜喜而去。正是:
道化贤良释化愚,无穷聋聩几真儒。
一朝堕入慈悲障,万古贪嗔不得除。
唐三藏与孙悟空听完了讲经出来,不觉叹息道:“我佛一片度世慈悲,却被愚僧如此败坏,则我求取此经来不是度世,转是害世了!必须现身说法,痛扫邪魔,方不失本来之念。”孙悟空道:“这法门寺虽是个大丛林,终属外郡;或者帝王都会自有高僧,且到长安看看光景,便知的确。”唐三藏依言,遂同驾祥云,不一时到了长安大国。
他二人且不人朝,竟走到洪福寺来。原来这洪福寺自从唐三藏成佛升天之后,相传出过活佛,便为有名古刹,士夫游赏不断,当家师父十分兴头。这日,唐三藏二人进到殿上,只见许多僧人领着许多工匠,在那里收拾:墙阶倒塌,从新修砌;壁泥剥落,重加灰粉;梁色湮浅,再加彩画;佛金浅谈,复为装裹。闹哄哄做一团,竟无人招接他二人。他二人看了半晌,不知何故。忽见一个老和尚立着闲看,因上前打一个问讯问道:“老师父,殿上修整为甚这般要紧?”那老和尚答道:“二位想是远方来的,不知中国之事。当今宪宗皇帝深好佛法。凤翔法门寺有陈玄奘祖师遗下佛骨、佛牙,藏在塔中。每三十年一开,时和年丰;今又正当三十年,例应开看。宪宗皇帝有旨,叫文武百官领众迎来入禁瞻礼。这陈玄奘祖师原是本寺出身,迎来时先要在本寺住劄,故预先收拾齐整。”唐三藏道:“当今皇帝既好佛法,当修正道,为何没一个高僧指点,使他堕入邪魔?”老和尚听了惊讶道:“皇上敬迎佛骨,是佛门中第一件善事,怎么说是邪魔?早是老僧听见,若对他人说,必惹大祸!你二人身带残疾,又出言不慎,快往别处去吧!在此不当稳便。”唐三藏见如此光景,便不再问,竟同孙悟空走了出来,商量道:“求经原是奉我佛法旨,今善缘变做恶迹,岂是如来之意!须再上灵山访问我佛,当作何救度,庶不致流祸后世。”孙悟空道:“佛师所言不差。”师徒遂现了原相,复驾云往灵山去问世尊。正是:
天何言哉地何言,三藏经文无乃繁。
有字何如无字好,木穷根本水穷源。
唐三藏同孙悟空,驾云径上灵山。唐三藏原是我佛弟子,今虽成佛,仍不时在座下听讲往来惯的,不用传报。故这日径到我佛莲座前,合掌礼拜道:“昔年弟子历万水千山,求取真经,送上东土,指望消愆灭罪。不期众生贪嗔痴诈,转借真经妄设佛骨佛牙之名,上愚帝主,下惑臣民,使我佛造经慈悲与弟子求经辛苦,都为狡僧骗诈之用。故孔门有识之士,往往指为异端,岂不令佛门败坏!望我佛慈悲,如何救度?”世尊答道:“我这三藏真经,义理微妙,一时愚蒙不识,必得真解,方有会悟,得免冤愆。可惜昔年传经时,因合藏数,时日迫促,不及令汝将真解一并流传,故以讹传讹,渐渐失真。这也是东土众生造孽深重,以致如此。”唐三藏又合掌礼拜道:“世尊既有真解,何不传与弟子?待弟子依旧传送到长安,以完前番取经的善果。”如来道:“东土人心多疑少信,易于沉沦,难于开导。若将真解轻轻送去,他必薄为不真。反不能解了。必须仍如求经故事,访一善信,叫他钦奏帝旨,苦历千山,劳经万水,复到我处求取真解,永传东土,以解真经,使邪魔外道一归于正。这个福缘应高于山,这个善果直深于海矣!昔年求经,亏观世音菩萨寻取你来。今你既有心要求真解度世,也须到东土寻取个求解善信,方可完成胜事。”唐三藏道:“弟子虽不才,既蒙我佛慈悲,敢不努力!但不知此去可有因缘?”如来道:“若无因缘,汝为何来?因缘若无,汝为何去?”唐三藏闻言大悟,又合掌礼拜道:“谨领金旨。”临行又跪求道:“前番之行,观世音菩萨神通广大,随事指点,皆合我佛之心。弟子法力有限,此去茫然,尚望我佛慈悲,分付一二。”如来道:“来之程途,汝所经历,自然知道,不须再记。但要叮咛那求解人:求解与求经不同。求经,文字牵缠,故生多难;求解,须直截痛快,不可迟疑,又添挂碍。前观世音上长安时,我有五件法宝与他。一件是锦襕袈裟,一件是九环锡杖,虽受持者免堕轮回,不遭毒害,然尚是庄严外饰;又有金、紧、禁三个箍儿,收伏妖魔未免近术,今日俱用他不着。但有木棒一条,遇着邪魔野狐,只消一喝便不敢现形。”因命阿傩、伽叶取出来,付与唐三藏。果然好一条木棒:
檀凝为体,规削成形。比之拄杖而短不过头,较之挥麈而长不齐眉。喝来无口,善听者聪;打去随心,不当曰瞎。讲得通,宛小龙女几朵天花;答不出,实大和尚一条光棍。
唐三藏领了木棒,命孙悟空执着,又合掌礼佛三匝,而后退去。才走离宝殿不远,后面阿傩、伽叶赶来说道:“你前番取经,你说不知道规矩,不曾带得人事,只送我一个紫金钵盂,轻贱取去,所以度不得世,救不得人。今番求取真解人来,须先与他说明,多带些人事来送我,方有真解与他;若不带来,莫怪临时掯勒。”唐三藏道:“遵旨。但恐路远,不便携带。”送别了出来,走到山脚下,金顶大仙接住道:“闻得旃檀尊者奉旨上长安寻取求解之人,倘寻着须叫他快些来,不要又似尊者前番叫我守候十余年。”唐三藏道:“佛旨紧急,不敢久稽。”遂别了,同孙悟空驾祥云依旧向长安而来。正是:
不知自宝还珠椟,又向天涯踏铁鞋。
不知唐三藏此去访得着求解人否,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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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匡君失贤臣遭贬 明佛教高僧出山
诗曰:
治世为君要圣明,圣明原赖道相成,
贤愚莫辨招灾乱,邪正无分失太平。
佞佛但知希保命,求仙也只望长生,
长生保佑何曾见,但见君亡与国倾。
却说唐三藏奉了佛旨,再上长安寻取求解之人,不敢怠慢,因与孙悟空商量道:“世道日邪,人心愈伪,不识从何处寻起?”孙悟空道:“佛门广大,虽邪魔外道堕落者多,然一灯不昧,自有真修。我们须细细访求,何愁不遇!”唐三藏点头称善,遂仍变作两个疥癞僧人,师称大壮法师,徒号吾心侍者,终日在长安市上访求。
一日,走到正阳门,忽见朝门上大张皇榜,许多人民争看。他师徒也杂在丛中观看,只见皇榜上写道:
为尊崇释教,敬迎佛骨,御内瞻仰,以弘###,祈保国泰民安事:窃惟圣王御宇,虽赖治道精明,天下和宁,必仰佛恩保佑。昔太宗皇帝信心佛宝,求取真经,阐扬大道,故历世享太平之福。朕承大统十四年于兹,时和年丰,皆仗我佛慈悲。兹当凤翔法门寺三十年启塔之期,万民有幸,特遣文武百官率领僧众人等,于四月八日躬诣塔下,谨奉三藏佛祖法龛遗留宝玉,迎入御内,朕亲瞻仰,以展皈依之诚,上祈国泰,下保民安。
尔文武百官其敬承朕命毋忽。
元和十四年二月吉旦
唐三藏与孙悟空看了,恐怕露相,不敢十分嗟叹,只随众到各寺观看。只见那些和尚倚着皇帝好佛,遂各各逞弄佛法,以诓骗民财。也有将香焚顶的,也有浇油燃指的,也有妄言断臂的,也有虚说脔身的,也有诵经拜忏的,也有装佛造像的。这一攒数十为群,那一簇几百作队,哄得那些男男女女,老老小小,这个散金钱,那个解簪珥,这个舍米麦,那个施布帛,全不顾父母饥寒,妻儿冻馁,满肚皮以为今日施财,明日便可获福;谁知都为这些游僧口腹私囊之用,有何功德?唐三藏看了愈觉怃然道:“怎么偌大长安,寻不出个清净无为的和尚来!”到了迎佛骨这日,天子免朝,早带了六宫嫔妃、綵女,坐于端门楼上,看文武百官俱奉旨去迎请,阖城黎庶,这日买也不买,卖也不卖,尽皆香花灯烛夹路聚观。到了辰巳时,只见幢幡招展,宝盖纷纭,仙乐平吹,御音齐举,簇拥着八宝装成的佛龛,逶逶迤迤而来,十分齐整。但见:
都会皆成选佛场,旃檀烟接御炉香。
连天鼓钹惊仙仗,绕地幢幡近御床。
万佛袈裟朝北阙,百官冠盖接四方。
但知夷狄多灵鬼,不识中华有帝王。
佛骨迎到阙下,竟大开了正阳门,让众僧口诵经文,手敲鼓钹,一齐拥入,直穿着龙楼凤阁,往来旋绕。宪宗在端门楼上与嫔妃观看,以为一时胜事。旋绕多时,随传命将佛骨仙龛高供在宝殿之上,敕众僧退出,独留生有法师伺候,又自临殿上以礼开视,视毕大加赞叹,仍纳入龛中供养。因问生有法师道:“既成佛为何有死?既已死为何留骨?”生有法师答道:“佛原无死,涅槃者示尽也,骨何必留?留骨者表异也!今日万岁因骨生信,因信起敬,因敬信而致永祚延年,佛之垂慈广大矣!”宪宗大悦,命使殿赐斋,又赐许多合绮,然后命出。生有法师才退出朝门,早有文武百官围绕礼拜。布施的衣帛、米谷,堆山塞海。离了朝门,便是阖城百姓,香花灯烛,鼓钹喧天,簇拥着直送至洪福寺中,又诵经拜忏,做法事、功德,有如鼎沸,烧香礼拜的男女拥挤不开。真是:
舍身不已又舍财,指望抛砖引玉来。
佛法何尝全在此?贪愚堕落实堪哀!
唐三藏与孙悟空看了这些光景,不胜叹息道:“君王果是好道,只可惜被这些愚僧鼓惑,以致好道不明,行此妖妄之事,并我佛度世慈悲,救人善念,都成愆孽矣!”孙悟空道:“邪魔成极,决无不衰之理,佛师且耐心守之,自然有变。”
果然激动了一位大臣。这位大臣是邓州南阳人,姓韩名愈,表字退之,别号昌黎;官拜刑部侍郎,为人忠直敢言,立身行己,但以圣贤自待。常对人说,世上若无孔子,我不当在弟子之列。今日见了宪宗迎请佛骨入大内,不胜感愤道:“孔子斥异端,孟子辟邪说。此非异端邪说而何?吾不斥之辟之,再有何人?”因恳恳切切上一疏道:
刑部侍郎臣韩愈为请毁佛骨事:伏以佛者,夷狄之一法耳,自后汉时流人中国,上古未尝有也。昔者黄帝在位百年,年百一十岁;少昊在位八十年,年百岁;颛顼在位七十九年,年九十八岁;帝喾在位七十年,年百五岁;帝尧在位九十八年,年百一十八岁;帝舜及禹年皆百岁。此时,天下太平,百姓安乐寿考,然而中国未有佛也。其后殷汤亦年百岁,汤孙太戍在位七十五年;武丁在位五十九年,书史不言其年寿所极,推其年数,盖亦俱不减百岁;周文王年九十七岁,武王年九十三岁,穆王在位百年。此时,佛法亦未入中国,非因事佛而致然也。汉明帝时,始有佛法。明帝在位才十八年耳,其后乱亡相继,运祚不长。宋、齐、梁、陈、元魏以下,事佛渐谨、年代尤促。惟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前后三度舍身施佛。宗庙之祭不用牲牢,昼日一食止于菜果,其后竟为侯景所逼,饿死台城,国亦寻灭。事佛求福而更得祸,由此观之,佛不足事,亦可知矣。
高祖始受隋禅,创议除之。当时群臣才识不远,不能深知先王之道,古今之谊,推阐圣明,以救斯弊,其事遂止,臣常恨焉。伏惟睿圣文武皇帝陛下。神圣英武,数千百年以来未有伦比。即位之初,即不许度人为僧尼、道士,又不许创立寺观。臣当以为高祖之志必行于陛下之手。今纵未能即行,岂可恣之转令盛也?
今闻陛下令群僧迎佛骨于凤翔,御楼以观,舁入大内,又令请寺递迎供养。臣虽至愚,必知陛下不惑于佛,作此崇奉,以祈福祥也。直以年丰人乐,狥人之心,为京都士庶设诡异之观,戏玩之具耳。安有圣明若此,而肯信此等事哉。然百姓愚冥,易惑难晓,苟见陛下如此,将谓真心事佛,皆云,天子大圣,犹一心敬信,百姓何人,岂合更惜身命?焚顶烧指,百十为群,解衣散钱,自朝至暮,转相仿效,惟恐后时,老少奔波,弃其业次。若不即加禁遏,更历诸寺,必有断臂脔身以为供养者,伤风败俗,传笑四方.非细事也。夫佛本夷狄之人,与中国言语不通,衣服殊制,口不言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情,假如其身至今尚在,奉其国命来朝京师,陛下容而接之,不过宣政一见,礼宾一设,赐衣一袭,卫而出之于境,不令惑众也。况其身死已久,枯朽之骨,凶秽之余,岂宜令入宫禁。孔子曰:敬鬼神而远之。古之诸侯行吊于其国,尚令巫祝先以桃茢祓除不祥,然后进吊。今无故取朽秽之物,亲临观之。巫祝不先,桃茢不用,群臣不言其非,御史不举其失,臣实耻之。乞以此骨付之有司,投诸水火,永绝根本。断天下之疑,绝后代之惑,使天下之人知大圣人之所作为,出于寻常万万也!岂不盛哉!岂不快哉!
佛如有灵,能作祸患,凡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天鉴临,臣不怨悔;无任感激,恳悃之至。谨奉表以闻。
宪宗看了此表,勃然大怒道:“韩愈这厮毁佛谤圣,就该万死!”就要批旨加罪,方得文武百官一齐保奏道:“韩愈乃本朝好学贤臣,虽不明佛道,触犯圣怒,然推原其心,实是为国。尚望陛下开恩赦免,以辟进言之路。”宪宗道:“本内说好佛伤风败俗,这也罢了;怎说好佛便致短祚,岂非谤君?”百官又苦苦劝谏,宪宗方才依允,降旨将韩愈贬做潮州刺史,即日上任。群臣谢恩而出。韩愈闻命大叹道:“臣之一官一身何足惜?只可惜尧舜禹汤相传的礼乐江山,都被这些妖僧鼓惑,弄做个髡缁世界,成何体统?”但天子的圣旨已下,无处申诉,只得怅怅去潮州上任。正是:
君耳若不听,臣心徒自苦,
一日虽无功,千秋终有补。
且说唐三藏闻知此事,与孙悟空说道:“我佛万善法门,不过要救世度人,实与孔子道德仁义相表里,何尝定在施舍?又何尝有甚佛骨轰传天下,使举国奔走若狂?今日韩愈这一道佛骨表文,虽天子不听,遭贬而去,然言言有理,垂之史策,岂非梁武之后,又是我佛门一重罪案。”孙悟空道:“愚僧造孽,原于佛法无损,韩愈此表,转是求真解之机,且慢慢寻访,自有缘法。”按下二人寻访不题。
且说韩愈被贬到潮州,深怪佛法,他也不见和尚,和尚也不敢求见他。一日,因有公务到海上去祭神,天色晚了,离城五、六十里地来不及,要寻人家寄住。那山中人家都是茅檐草舍,恐亵官体,不便去住,只有一个小庵甚是幽雅。众役禀知韩愈,韩愈道:“偶然寄住,就是庵中也罢。”抬到庵前,韩愈下了轿,举头一看,只见门上横着一匾,上写“净因庵”三字,疏疏落落,大有古意。走进去,并无佛家庄严体貌,到了佛堂中,见上面供着一尊古佛。佛面前只挂着一盏琉璃,琉璃中一灯焰焰。供案上一个香炉,香炉中檀烟馥馥。其余钟磬经文之类,全然不见。东边设着一张禅床,西边铺一个蒲团,蒲团上坐着个半老僧人。那个僧人怎生模样?但见:
形如槁木,而槁木含活泼泼之容;心似寒灰,而寒灰现暖融融之气。穿一领破衲衣,晔晔珠光;戴一顶破僧帽,团团月朗。不闻念佛,而佛声洋洋在耳,未见参禅,而禅机勃勃当身。僧腊已多,而真性存存不老;世缘虽在,而凡情寂寂不生。智灭慧生,观内蕴方知万善法师;头尖顶秃,看外相但见一个和尚。
那僧人看见韩愈入来,忙起身迎入佛堂,打个问讯道:“大人何来?山僧失于迎接。”韩愈道:“因祀神海上,归城不及,要借宝庵下榻,故尔到此。”那僧人道:“只恐草榻非宰官所栖,荒厨无伊蒲之供,未免亵尊。”因分付侍者备斋。斋罢,遂送韩愈在东边禅床上安歇,自家却在西边蒲团上打坐。
韩愈因受佛骨之累,未免迁怒和尚,不甚接谈。这日,在禅床上坐了半晌,见那僧人默然打坐,全不动念。心下暗想道:“吾阅僧人多矣,不是趋承惯势,便是指佛骗人;这个僧人二者俱无,颇有道气,不可以其为僧而失之。”复又走下禅床到琉璃前闲步。那僧看见,也就立起身来陪侍。韩愈因问道:“老师大号?”那僧答道:“法名大颠!”韩愈微笑道:“老师大定,何转名大颠?”大颠道:“窃见世之颠者,往往自以为定。则小僧之大定以为大颠,不亦宜乎?”韩愈听了惊讶道:“高论所未闻也。”因又问道:“颠师既为佛家弟子,为何经文不设,钟磬寂然?”大颠道:“欲鸣钟磐,恐惹外尘;不设经文,为存古佛。”韩愈听了大喜道:“师言甚妙,佛旨了然,使天下尊宿尽如老师,我韩愈佛骨一表,亦可不上矣!”大颠听见说出“韩愈”二字,亦惊问道:“莫非就是昌黎大人么?”韩愈道:“正是韩愈。老师深山高衲,俗吏姓名如何亦挂齿颊?”大颠道:“韩大人山斗重望,孔孟真传,方今海内一人耳。小僧虽寄迹方外,实潜心大道之中。一代伟人,敢不倾慕!但韩大人官居八座,为何远刺一州?又所说佛骨,却是为何?”韩愈道:“此乃败坏佛门之事,本不当闻之老师。然老师主持正教,决不庇护邪魔,就说也无妨。凤翔法门寺,妄传昔年陈玄奘法师坐化其中,遗佛骨佛牙藏在塔中。每三十年一开,时和年丰。前日,法门寺住持生有和尚奏说,今又正当三十年开塔之期,请圣驾临观。今上宪宗皇帝信以为然,敕文武百官躬至凤翔,将佛骨迎入大内供养观瞻。引得这些愚僧燃指焚顶,男女布施,不惜身命资财,伤风败俗,竟令帝主体统扫地。我韩愈看不过,因上佛骨一表,细陈弊端。圣上大怒,欲加典刑。赖朝臣保奏,故贬官至此。”大颠听了道:“大人此表,不独为朝廷立名教,实为佛门扫邪魔矣!今虽未听,而千秋之后,使焚修不复侵政治之权者,必大人此表之力也!”韩愈道:“此表之为功为罪,俱可勿论,只可惜涂首泥足耕种之米麦,风餐水宿商贩之资财,不孝养父母,惠爱宗支,俱掷于无父无君不耕不织之口腹,以妄希不可知之福,岂不愚哉!”大颠道:“大人慈悲之心,可谓至矣!但堕落者深,一时提拔不起,沉迷者久,一时叫唤不醒。枉费大人之力。”韩愈道:“正为如此,老师何以教我?”大颠说道:“老僧窃以为以水沃火;而爱火者必罪水之残,不如以火之静,制火之动,而火自就于炉而无延烧之害矣!”韩愈听了,忽然有悟道:“颠师法言微妙,愚解未详,愿明教之。”大颠道:“大人儒者也。以儒攻佛,而佞佛者必以为谤,群起而重其焰;若以佛之清净,而规正佛之贪嗔,则好佛者虽愚,亦不能为左右袒而不思所自矣!”韩愈拱手道:“老师法言殊有条理,只是当今佛法尽是贪嗔,若求清净,舍老师而谁?”大颠道:“老僧叨庇平安,不焚不诵,山中禅定久矣。今既举世邪魔,使我佛为有识所诮,则老僧义又不容不出矣。”韩愈大喜道:“得老师慈悲,功德无量矣。”大颠道:“老僧虽出,亦未必有济,但尽我心耳。”二人讲得投机,彼此爱敬,当夜各各就宿。
到次日早起,韩愈盥栉罢,大颠命侍者奉上斋来。斋毕,韩愈欲起身回城,因执大颠手说道:“老师,昨夜之言,不可忘了。”大颠道:“言出于心,心即是佛,焉敢诳言?”韩愈大喜道:“老师不诳,足征我佛有灵。我学生到州中,即遣人来迎。”大颠许诺,各各珍重而别。正是:
真儒了不异真僧,一样光明火即灯,
门隔人天多少路,此心到底不分层。
韩愈到了州中,放不下此事,随即遣人具车马将大颠法师迎请到州,朝夕与他讲论佛法。大颠所说,皆有微妙之义,甚合韩愈之心。遂留连了月余,方才送他起身。这一去,有分教:
不响惊雷能震世,回光白日善窥人。


第七回 大颠僧尽心护法 唐三藏显圣封经
诗曰:
圣人何事欲无言,盖恐因言失本源,
清净禅心非月指,糊涂佛法是风幡,
但谈果报何其妄,止望施财岂不冤,
万派千流徒浩渺,曹溪一滴是真源。
话说大颠师,欲明佛法,别了韩愈,竟上长安,不一日到了,要寻个庵儿歇脚。此时,长安佛教正盛,各庵观寺院巴不得有个老僧在内居住,或是讲经,或是说法,皆可兴旺山门。见了大颠人物奇古,言语清爽,皆殷勤接待,留他居住。大颠师看见繁华闹热,全没僧家气味,转不肯住,却寻至城西,见一个小庵上写“半偈庵”三字,门前一湾流水,几株松树,甚是幽僻,因步了入去,荒荒凉凉佛堂中,竟不见一人。立了一会,又不见有人出来,只得穿入佛堂后面,叫一声:“有人么?”只见香积厨走出一个老和尚来,看见大颠,忙迎到佛堂中问讯道:“老师何来?贫衲因厨下炊爨,有失迎接。”大颠道:“这等,惊动了!贫僧从潮州远来,尚无栖止,欲借宝庵一蒲团地为挂衲之所,不识老师肯容否?”那老僧笑道:“佛门庵院,凡是佛家弟子都有分可住,怎说个容不容?只是我看老师这等道貌,自是禅林尊宿,何不到洪福寺、化生寺这些大丛林安享,却来此受寂寞?”大颠道:“寂寞正僧家之习,安享非佛门所宜,故不敢去而愿来此。”那老僧又笑道:“这乃是小僧疏懒人的念头,怎么老师不远千里而来,也是这般说?既是这等,请里面坐。”遂邀大颠到他房里,忙去取了茶来吃。茶罢,那老僧方才问道。“老师大号?”大颠道:“小僧法名大颠。就问老师大号?”那老僧道:“小僧贱号懒云。”大颠道:“长安寺院尽皆富盛,老师宝庵何独冷静如此?”懒云道:“要寺院富盛,须得主师会讲经募化。不瞒老师说,小僧虽做和尚,其实不通佛法。又性情疏懒,又不会募化,又不会讲经,故此淡薄。”大颠道:“当今法师不知推尊何人?”懒云道:“第一要算法门寺生有法师。他人物生得齐整,又口舌利便,问一答十,今上宪宗皇帝十分宠爱。前日因迎佛骨入大内,僧俗混杂,不成朝廷体统:恼了一位大臣叫做韩愈,上疏极谏,甚言崇佛之非。宪宗大怒,将韩愈贬为潮州刺史。生有法师因奏道:‘韩愈毁谤佛法者,皆缘天下人之不明佛法也;天下不明佛法者,皆缘不曾闻得我佛求来的这三藏大乘经文。也乞陛下敕天下寺院,皆敦请有道法师开坛讲解。使天下佛法大明,则在朝自无异议之人也。’宪宗信以为然,遂降旨着天下寺院皆延法师讲解。如今,长安城中大小寺院皆要立坛讲经,此皆生有法师请的旨意有功,佛门所以推崇他为第一。”大颠道:“可知几时讲起?”懒云道:“闻说明年元旦讲起。”大颠道:“原来如此。”自此,遂在半偈庵住下。心下想道:“佛教今已盛极,若再令天下讲经,这些俗讲师定以果报施财为正解,岂不令我佛万善妙法转为朝廷治世之蠹?我既出山,岂容坐视!”恐怕不确,又到各处去访问,人人皆如此说,方知是真。遂写了一道表文,亲自到朝门烦黄门官转奏。
此时,天子正然信佛,黄门见是和尚,不敢拦阻,遂接了,传达进御。宪宗皇帝只道又是讲经说法之事,忙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着:
潮州府净因庵臣僧大颠,谨奉表奏为请正佛法事:窃闻,我佛之教,盖以清净为本,度世为宗。清净则宜无为,度世则宜爱众。即太宗皇帝求来三藏经文,恐亦是清净度世之意。近日,僧人贪愚者多,不识我佛清净之心,惟以庄严外相为尊荣;奉佛信士,又不知我佛度世之理,惟以施财焚诵为信心;登坛说法,都又不达经文微妙之旨,又惟以延年获福为引诱。流行既久,讹以传讹,几令我佛为贪财好佞之魁首,岂不冤哉!
仰见陛下,心心是佛,念念慈悲。但惜庸僧不能静宣德意,默沛皇仁,遍启丛林,致令清净法门装成喧阗戏局,甚非正道。今又闻降旨令天下讲经,固陛下阐扬佛教盛心,但恐讲解不明妙义,终以延年获福为词,则三藏大乘真经又演作小乘之法矣!谅我佛造经,与太宗皇帝求经流传中国之意,当不如是。伏乞收回成命,渐谢外缘,使我佛正教与陛下圣道同耀中天,则天下幸甚!倘必欲讲明###,亦须敕使访求智慧高僧,若耳目前俗习之徒,臣僧大颠未见其可也!
宪宗看了一遍,又看一遍,心下沉吟道:“朕兴佛教,凡是和尚皆交口赞扬,怎么这个和尚转劝朕清净?”然细思其言,亦似有理。欲待批准,又念数年崇佛,岂可因一言而废;欲待罪他,又念他也是为正佛教,一时狐疑不定。一面令黄门官传旨令大颠暂退候旨;一面遣中使召生有法师入见。大颠得旨,自回半偈庵不题。
却说生有法师承召入见,宪宗即命赐坐。随说道:“今日有一僧上本,劝朕以清净奉佛,不知是何意见?特宣法师商酌。”就将大颠的表文付与生有观看。生有才看得两行便颜色改变,及看完了,早不觉红了脸皮。怒说道:“此佛门之败类也,陛下不可听信。”宪宗道:“何以见其败类?”生有道:“齐梁异代奉佛之事,远且莫论;只就本朝太宗皇帝到今二百余年,谁不以焚修庄严为奉佛之善。彼独欲以清净反其道,非败类而何?窥其意必有所图。”因又将表文细看,忽看见“潮州府”三字,复谓宪宗道:“陛下看出么?”宪宗道:“朕未看出。”生有道:“此僧潮州人,韩愈为佛骨新贬潮州。此僧突然而来,二人朋比为奸可知矣!”宪宗低头想了半晌道:“韩愈儒臣,此僧释子,道不同也,焉肯朋比他人而自毁其教?法师还须原谅。”生有道:“若非朋比韩愈为奸,必是见臣等遭际圣思,欲反其说以为进身之阶。”宪宗点首道:“此或有之,待朕加察,法师且退。”生有辞出。宪宗遂叫了一个老成内臣分付道:“你可细细去访察那个大颠和尚的行藏来奏我。”内臣领旨去访察不题。
且说生有法师回到洪福寺,深恨大颠破他佛教,欲要暗暗害他,又怕皇帝精明,不敢动手,只得悄悄分付几个心腹徒子法孙,去引诱他那些贪嗔淫欲之事,并察他破绽。
却说自大颠上表之后,满长安皆轰传其事,以为奇谈。有一等佞佛指望庇祐的,笑骂以为胡说;有一等正直光明的士夫,皆惊异道:“如何佛教昌炽之时,忽有此不染高僧?”都来拜访,又见他沉静寡欲,尽皆钦敬。一日,忽有两三个少年沙弥,一个叫做慧眼,一个叫做聪耳,一个叫做广舌,都生得俊秀非常,来拜见大颠道:“弟子辈闻老师道高德重,为圣天子钦敬,愿侍法座,早晚受教。”大颠道:“子自有佛,何必来求老僧?老僧有何道德?敢为子之师。”广舌道:“闻得皇上深信老师之言,不日就要拜老师为天下大都纲。总统释教,富贵过于王候。弟子若蒙老师收留座下,便可少分宠荣。”大颠闻言大笑道:“此言一发差了!为僧既入空门,且无一身,何有官职?况乎富贵?况乎宠荣?”广舌又道:“老师虽以清净为宗,不慕富贵,似这样只身萧寺,独不畏寂寞乎?”大颠笑道:“老僧清净中开眼见圣,合眼见佛,天地万物尽现吾心,应接不暇,何为寂寞?”三沙弥无言可说,再拜而去。
一日,忽又有两三个和尚,一个叫做传虚,一个叫做了言,一个叫做玄言,来见大颠,慌忙报道:“老师,祸事来了!法门寺生有法师奏称,老师毁谤佛法,阻挠善事,朋比韩愈,讥刺天子。皇上听信其言,早晚间将加大罚于老师。弟子辈念老师孤立于此,特来通知老师,须早为之计。”大颠又笑道:“死生梦幻一视久矣,三师独不闻乎?”传虚道:“闻是闻的,但思老师孤云野鹤,何不早早遁去,斩断葛藤。”大颠笑道:“老僧若遁去,岂不令我佛为逋逃主耶?”三和尚恐吓他不动,只得去了。又有化生等寺俱来迎请他,说道:“这小庵非老师驻锡之处,还须到大丛林去有体面。”大颠笑道:“同一佛地,有何大小?”决不肯去。又有送他袈裟、衣帽的,都拒绝不受。这些光景,那内臣都打听的确,一一奏报宪宗。宪宗暗羡道:“这方是真正佛门弟子。”就要批准他的表文,当不得左右近侍都与生有法师相好,忙将此信报知生有。生有着了忙,遂邀各寺有名讲师共有数十人,又求了五、七个宠用大臣,一齐到殿上恳求道:“佛法虽以清净为宗,若皈依佛法者也一味清净,何以见阐扬佛教之意?必须焚修庄严,方祈求我佛慈悲,延年永祚。就是讲经未必尽臻微妙,毕竟令天下讲解互相发明,方斯有悟入;倘置之高阁,不讲不解,岂不令我佛真经竟成无用之物乎?况圣上从前许多善果,俱我佛鉴知,定降福寿,岂可因一人妄言,尽弃前功!伏望圣慈垂察。”宪宗听奏,沉吟不语。众大臣又代为委请道:“讲经之旨,已颁行天下,天下善信已倾耳久矣。今若反汗,未免失崇佛信心之望。”宪宗心下虽尚踌躇,却撇不过众人面皮,只得批旨道:“讲经仍遵前旨,但敕大颠任意各寺纠听,有不合佛旨者拈出,奏闻改正,以全善果。”生有并众僧得旨,方谢恩退出。心下一喜又还一忧,喜的仍旧讲经,忧的是大颠纠察,不题。正是:
好佛本来求定性,为僧何苦反劳心?
总然讲出西来意,终带长安名利音。
却说唐三藏与孙悟空,正在长安城中寻访求真解之人,忽闻知大颠上表,又讲经纠察之事,不胜惊喜道:“这和尚哪里来的?倒有些意思。”访知在城西半偈庵挂衲,遂仍旧变做两个疥癞和尚,到庵中来观看。此时大颠正在庵中合眼打坐,唐三藏与孙悟空入来。看见他:
头顶中露一点佛光,面皮上现十分道气。体结青莲,骨横白法。两眉分灵慧之色,双耳垂大智之容。布纳尘中,虽尚是中国僧伽;蒲团物外,已知是西方佛器。
唐三藏与孙悟空看见大颠有些根器,十分欢喜。又见他合眼默坐,因上前大喝道:“如来将为人嚼死,这和尚好忍心,不去纠听,却躲在此处打瞌睡!”大颠听了就如惊雷一般。急开眼看时,只见两个疥癞僧人立在面前。心知有异,忙起身礼拜道:“小僧何敢忍心打瞌睡?正在此代世尊敲牙拔舌,不期二位佛师降临,有失迎候。”唐三藏与孙悟空相顾而笑道:“好好好!虽敲拔不尽,也要算你救主之功了。”大颠道:“敢问二位法师大号?有何因缘飞锡于此?”孙悟空道:“此位家师,号大壮,弟子乃吾心侍者。若问到此因缘,却是特来寻你。”说罢,又与三藏相顾而笑。大颠见二人言语俱有妙旨,知是异人,因再拜道:“弟子虽有志佛门,却托身远土,未遇明师;尚淹肉体,未具神通。幸遇二位佛师,望发慈悲。”三藏又笑道:“要我发慈悲,不如还是你自家努力。”大颠道:“敢不努力!但努力无路,所以求二师慈悲。”三藏道:“有路,有路!只是到临期不要推诿。”说罢,遂同孙悟空大笑而去。大颠急要留时,已去远不可追矣!正是:
语有机兮言有锋,相逢一笑已成宗;
若从字句求灵慧,尚隔千重与万重。
却说唐三藏见了大颠有些道行,可充求解之人,满心欢喜。与孙悟空商量道:“求解之人倒有了,只是当今讲经正盛,尽自道微妙,谁肯回头去求真解?”悟空道:“这不难,待他临讲之时,我与佛祖同现旧日原形,显个神通,将他经卷封起,使他欲讲无经。然后,将我佛木棒一喝,不怕他不回心去求真解。”唐三藏大喜道:“必须如此方妙。”不几时,到了元和十五年元旦之期,各寺俱奉讲经之旨,搭起法坛,皆延有名法师,互相争胜。惟洪福寺乃生有法师亲身登坛,常恐天子临幸,百官听讲,故比他寺更加兴头。阖寺僧先在大殿上诵过经文,做过法事;将到巳时,方幢幡鼓乐迎送生有法师登坛。坛下听讲僧俗诸人,挨挤不开。生有法师正要开谈,忽人丛中有人叫道:“那和尚休得胡讲,污辱了我佛大乘妙法真经,辜负了我师徒求经善念。”生有听见,着了一惊,忙低头看时,却是两个疥癞僧人,手执木棒在坛下吆喝。因怒答道:“我奉圣旨讲经,你是何处狂僧敢来毁谤?”唐三藏道:“你既奉旨讲经,我且问你,经是何物?为甚要讲?”生有道:“经乃我佛灵文,不讲何以宣扬善果?”唐三藏又问道:“善果必待讲经宣扬,则未讲之先与既讲之后,经何在?善果又何在?且三藏经文从哪里讲起?若说一言可赅,则经何须三藏?倘必三藏尽宣,则今日之讲无乃挂漏?”生有一时答应不来。唐三藏因大喝一声道:“妖妄野狐!还不下来?”将手一举,那条木棒虽未离手,早不知不觉照生有劈头一下,打得生有魂胆俱无,忙滚身下坛,拜伏于地,连称:“不敢,不敢!”许多徒子法孙看见生有如此不成模样,忙来扯他道:“法师请尊重。”生有才待爬起,被孙悟空又喝一声,依然伏地道:“不敢,不敢!”众僧无法,只得飞奏宪宗道:“法师正登坛讲经,不知哪里走了两个疥癞僧人来,手拿着一根木棒将法师乱打,搅乱讲席,欺灭圣旨,特特奏闻。”宪宗大怒道:“何物妖僧敢如此大胆?着锦衣卫火速拿来。”许多校尉领旨,忙同众僧作眼来拿。到了洪福寺,看见两个疥癞僧人,欲待上前拿他,不知何故,只是不能近身。因说道:“奉圣旨拿你二人,快去见驾。”唐三藏道:“我二人奉佛旨也正要见驾。”遂大踏步走入朝来,众校尉但远远围绕。
到了殿前,看见宪宗,唐三藏合掌当胸,将身一控道:“贫僧问讯了。”宪宗大怒道:“你是哪里来的两个野僧?如此大胆!”唐三藏道:“我们是西方极乐世界来的。”宪宗道:“若是西方佛地来的,必知礼法,怎么见朕不拜?”唐三藏道:“若论为僧,见驾自当礼拜,但贫僧与陛下不同。”宪宗道:“有甚不同?”唐三藏道:“贫伯曾蒙先朝太宗皇帝赐为御弟,又有求取真经之功,今又忝在西方我佛会下,故乞陛下优容。”宪宗笑道:“野僧一味胡说,朕闻得赐御弟及求经,乃陈玄奘法师之事,今已二百余年,坐化成佛久矣!你两个疥癞僧人怎敢妄扯为己事来蒙蔽联躬?况陈玄奘法师的圣像,我太宗皇帝俱有画下的,藏在御苑。”随命,“取来一对,叫他两个死而无怨。”唐三藏笑道:“真金不怕火,就取来对一对何妨!”宪宗道:“这经就真是你求来,今日联在此命高僧讲解,也是成全前人善果,你为何倒来搅乱?”唐三藏道:“我佛造经,与太宗命我求经,皆度世婆心。只因经到之日,限于藏数,要缴还金旨,不及讲解,故世上止有真经,井不识真解;以致后来这些愚僧,胡言乱语,将我佛大乘妙法弄做个骗诈良方;哄得天下愚民焚顶燃指,不惜身命。不独将佛门败坏,且令陛下的国体损伤。故我佛慈悲,命我贫僧将这一条木棒打尽天下邪魔,一张封皮封起三藏经文,免得众生渐渐堕落。”宪宗听了,耸然道:“经文遍满天下,如何封得?”唐三藏道:“待贫僧封与陛下看。”正说不了,几个内臣已在御苑捧了唐三藏的画像来,悬于殿上。宪宗手指道:“法师遗像,你二人可自看一看,象也不象?”唐三藏道:“怎么不象?陛下请看。”口里一面说,身子早与孙悟空已现原形。唐三藏,毗卢帽,锦襕袈裟,脚踏莲花起在半空;孙悟空火眼金睛,手执木棒侍于左侧。宪宗与满朝文武看见,尽皆惊喜非常,忙走下龙座来瞻仰。唐三藏从从容容于袖中取出一张金字封皮,付与孙悟空道:“快去,将天下经文尽皆封了。”孙悟空接了,将身一纵,早已不知去向。宪宗忙举手向天道:“俗僧讲经固非传经之意,佛师封经不讲又恐非求经之心,还求佛师开一线人天之路。”唐三藏道:“既陛下心心在道,不消求我;只须再遣一人,如贫僧昔年故事,历万水千山,重到灵山去求真解来,那时再解真经,自保陛下国泰民安也。”方说间,孙悟空早已飞至唐三藏面前复命道:“奉旨,天下经文俱已封闭。”宪宗君臣看见这般灵显,俱倒身下拜道:“愿求真解。”唐三藏合掌道:“陛下保重,贫僧要缴金旨去了。”说罢,一朵祥云冉冉腾空而去。正是:
若非佛祖呈慈相,哪得凡夫肯信心。
不知宪宗果遣人上灵山求真解否,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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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大颠僧承恩求解 唐祖师传咒收心
诗曰:
雾雾云云烟复烟,谁知头上有青天,
忽然一阵香风送,毕照须眉日月前。
又曰:
尺绳入鼻好牵牛,曳得鳌来是钓钩。
度世有仁仁有术,金刚见佛自低头。
话说唐宪宗皇帝同满朝文武,亲看见唐三藏与孙悟空现出佛身,亲分付求解,想后冉冉腾空而去,不胜惊喜,始悔从前好佛之误,就打点要出榜招求真解之人。
却说生有法师被打,正惊惧昏聩,忽侍者报:“唐三藏已驾云去了。”方回转来,自觉没趣,只得定定神又入朝奏道:“遣人求解,自是善缘;然奉旨讲经,实非邪道。臣庑中洪福寺讲坛既已亲承佛旨,不敢开讲矣。但天下及长安城中各寺,奉旨已久,又正值讲时,恐停止不及。乞圣恩令其遵旨讲完,讲完后再行停止。庶不致违悖圣旨。”宪宗道:“既停止不及,听其讲完可也。”正说不了,只见各寺讲师都纷纷入朝启奏道:“众僧正遵旨登坛讲经,忽半空中降下一个火眼金睛尖嘴缩腮的神圣,手持一张金字封皮,在经文上一晃道:‘奉佛旨封经。’说罢就不见了。臣等再展经时,那经文就象粘成一片的,再揭不开,不知是何缘故?特来请旨定夺。”寺寺皆是如此说。宪宗听了满心欢喜道:“佛法有灵如此,敢不信心求解!”因召生有法师上殿道:“昔年太宗皇帝求经,亏得陈玄奘佛师应诏,太宗感激,赐为御弟。今朕欲求真解,必得亲信之人,方可代行。朕之亲信无如法师,法师若不辞辛苦代朕一行,朕亦与法师结为兄弟。不识法师意下何如?”生有听了,惊得满身汗如雨下,战兢兢半晌方答道:“臣蒙圣恩,安敢辞劳?但念臣生于长安,长于长安,从未曾出长安一步,外面径路全然不识,如何历得千山万水?”宪宗笑道:“法师既不识路,何以指迷?”生有答道:“人各有能有不能,臣虽不能远求真解,若是佛前焚修,祈保圣寿无疆,则臣不敢多让。”宪宗笑道:“法师若能祈祷,又胜似求解多矣。”因问丹墀下众僧道:“生有法师已失朕之望矣,不知汝众僧中有能出类拔萃不辞辛苦以成朕志者否?”众僧听了,就似泥塑木雕,无一人敢答应,宪宗默然不悦。生有只得又奏道:“求解远赴灵山,臣僧尚不能应诏,众僧安能承命?臣保举一人,定然去得。”宪宗道:“法师保举何人?”生有答道:“就是前日请正佛法,今奉命纠察讲经的大颠和尚。”宪宗道:“法师如何知他去得?”生有道:“他表上原说,若要讲解,必求智慧之人。今日着他求解,正是他的本念。况他是潮州僧人,既可从潮州到此,便可由此前往灵山。臣僧所以保他去得。”宪宗听奏沉吟道:“此僧或者去得也未可知。但朕曾查考旧事,闻得这里到灵山有十万八千里程途,且一路妖魔甚多,生死相关,若不十分忠爱于朕,岂肯受此跋涉?就是朕以威势强之而去,他到半路,心生退悔,又安能成功?这大颠和尚自潮州偌远而来,到此上表,请正佛法,其志可嘉;又因法师苦请讲经,令他守候许久,竟未降旨;昨虽有纠讲之命,今又无讲可纠。皇恩毫未沾被,忽命他历此艰险之途,恐非人情之愿,莫若还是出榜招求。他果有志,自慨然请行;他若无心,强之何益?”生有不敢再言,只得率领众僧退出。正是:
从来木朽蠹方生,谗佞何曾乱圣明,
若要西天求佛法,先须中国顺人情。
一言抢白羞于挞,满脸通红罪似黥,
静夜问心无愧怍,不偢不深有余荣。
宪宗退朝,即命大臣议出榜文,招求真解之人,不数日,天下各寺纷纷奏报封经之事,都说有个火眼金睛神道降坛。宪宗闻知,愈加敬信,连旨催出榜文,挂于皇城之外。那榜文写得明白,道:
为招访高僧西游求解事:盖闻,佛法既今古常明,高僧自后先递出。昔我太宗皇帝垂慈,远取真经,虽已流传,昨蒙陈玄奘法师显示,我佛真解尚存灵鹫,未及颁来。朕思真经必须真解方足宣扬;朕虽凉薄,安敢隳弃前功。今发大愿,访求高僧如玄奘法师者,远上灵山祈求真解东来,以完胜事;倘有志行尊者,慨然愿行,朕当如玄奘法师故事,赐为御弟。竭诚恭奉,决不食言。须至榜者。
元和十五年正月 日榜
这边张挂榜文不题。
却说大颠自奉了纠听讲经之旨,生有法师便要请他同登台上。他道:“旨意是各寺任意纠听。”不肯定在一处上台,只杂在众人中窃听。这日,正在洪福寺默察生有动,因见唐、孙二佛师显灵封经,要访人求解,就打帐上疏清行。今见榜文挂出,因走到榜下对守榜太监说道:“西天求解,贫僧愿奉圣命西往,伏乞列位老公公奏闻皇上。”众太监看见,尽皆欢喜,忙扯住问道:“老师大号?”大颠说道:“贫僧即奉圣旨纠察讲经的大颠。”。众太监听了,忙入宫奏知。宪宗大喜道:“毕竟还是这和尚,信乎根器自有真也。”即命召入。大颠承命,趋拜金阶。拜毕,宪宗召入殿上赐坐,因先开口问道:“前日法师请正佛法一表,朕十分感悟,即欲降旨从事,不意又为左右众僧所惑,苦请讲经。朕故敕法师纠察,待有所失然后罪之,彼无说也。今幸我佛有灵,感得陈玄奘法师临坛显示,亲说求解因缘,然后知法师前表之深明佛法也。正欲起创丛林,供奉法师,以张正教,且得时聆微妙之法;不意西天求解之役,法师又慨然请行,足见至人真修,与俗习外缘相去天渊也。”大颠奏道:“佛门弟子理合奉行佛教,前之请正,今之请行,原非二事。”宪宗道:“法师心心是佛,固不辞劳,但万水千山只身而往,其中不无险阻,法师亦何所恃而不恐?”大颠道:“佛法无边,因缘自在。贫僧一无所恃,就是贫僧的所恃了。”宪宗连连点头道:“法师妙论已空一切,定不负朕之所望。”遂命赐斋。斋罢,宪宗又说道:“朕榜文有言,倘有尊宿肯行,朕愿照玄奘法师故事,赐为御弟。今法师慨然愿行,朕当择日于佛前定盟。”大颠奏道:“此虽圣恩,然天尊地卑,君臣大伦,臣僧安可乱也!若乱大伦,是先犯佛门贪妄之戒,何敢远见世尊?望陛下荣臣僧以义,不当宠臣僧以罪。”宪宗听了,叹息不已道:“真佛种,真佛种!倒是朕失言也!但何以为情?”因命近臣敕洪福寺阖寺僧人速具香花灯烛,幢幡宝盖,奉迎颠大师归寺暂住,以待择日启行。大颠忙奏道:”佛门以清净为宗,臣僧正欲以清净之旨正己正人;若喧阗迎送,移入大寺,便堕落邪魔,则求真解无路矣!”宪宗大悦道:“朕从前好佛之误,闻法师高论,已悔###矣!但法师既不欲移住大寺。今却归于何处?”大颠道:“巨僧原住半偈庵。”宪宗因问近侍道:“半偈庵在何处?”近侍奏道:“半偈乃小庵,在城西僻地。”宪宗笑道:“法师不住大寺,而住半偈小庵,可谓心持半偈万缘空矣!”即赐号半偈法师。大颠谢恩退出,竟独自步回半偈庵而去。正是:
一心清后一心净,方法空时万法通;
慢道寸丝俱不挂,寸丝不挂妙无穷。
却说大颠自宪宗赐号半偈,人都称他做唐半偈。唐半偈回到庵中,懒云闻知此事接着说道:“西天求解是个苦差,大寺里那些和尚每日受朝廷供养,美衣美食,何不叫他去?老师却揽在身上。”唐半偈道:“真经失旨,求解解经,正佛门大事。我既为佛门弟子,安敢推诿他人,自不努力?”懒云道:“我不是叫老师推诿。老师是远方人,不知这求解利害。”半偈道:“有甚利害?”懒云道:“我们生长长安城中,常听得老人家说起,求经这条路有十万八千里之遥,一路有千妖百怪。当时玄奘法师去求时,亏了观世音菩萨点化他,收了三个徒弟。大徒弟叫做孙行者,二徒弟叫做猪八戒,三徒弟叫做沙和尚。这三个徒弟都是降龙伏虎的神通,斩怪降妖的手段,方才到得灵山求得真经回来。老师你一个人,手无寸铁,如何去得?”半偈道:“西天有路,货僧有路走一步是一步,怎么去不得?就是玄奘法师出门时,三个徒弟在哪里?若说千妖百怪,吾心自有一佛,怕他怎的!”懒云道:“老师说的都是迂阔套头话儿,只恐到临时有许多难哩!”半偈道:“天下最难之事,无过一死。贫僧有死无二,有甚难处?”正说不了,忽见前日那两个疥癞僧人又走进庵来,大叫道:“好和尚,不可畏难。这求解之事乃天大的福缘,海深的善果,须要努力。就要徒弟也不难,我包管你三个。”唐半偈看见知是唐玄奘、孙悟空的变像,忙伏地拜求道:“蒙佛祖勉策努力,已承求解,不敢推诿矣。但恐一身一心,难历这万水千山,尚望二佛祖慈悲,若有徒弟,赐得一个帮扶帮扶也好。”唐三藏道:“有有有!你起来,我有一篇咒语传你。这原是我佛的定心真言,你可牢记读熟,每日三时默诵,自然先有一个神通广大的徒弟来,助你上西天。”唐半偈闻言大喜,忙跪于唐三藏膝前拜受真言。唐三藏附耳传了真言,又叫孙悟空将木棒付与他道:“这一条木棒,也是我佛的法宝,命付与汝。若遇邪魔外道,只消持此一喝,定当潜归于正。”唐半偈再拜而受,欲要再问时,唐三藏与孙悟空已起在半空中,说道:“只要你信心努力,成就我的前志,若到危急之时,我自来救你。”说罢,渐入云中不见了。唐半偈伏地礼拜不已。懒云看了,吓得只是磕头道:“活菩萨,活菩萨!这等显灵,颠老师只管放心前去,小僧再不敢多嘴了。”唐半偈起身作谢道:“老师阻劝,皆是善言,深感不尽。”自此之后,每日早中晚三时,必将定心真言默诵十数遍。这里默念真言不题。
不知这真言果有些妙处,又不见动广长之舌,又不闻出仙梵之声,又没处寻圆通之耳,不觉一音一响,早已从南瞻部洲长安城中,直贯到东胜神洲花果山水帘洞孙小圣头脑中来。正是:
相关痛痒无千里,缚束头颅没半丝;
若说人天多失误,此心端的不差池。
却说孙小至自受祖大圣之教,每日只在洞中修心养性,以待进求正果。因他外虑不生,内里却十分快活。不期一日清晨起来,头里有些疼痛,疼痛了半晌方才得定;到了午间,忽然又痛起来,又痛了半晌方定;到了晚上,忽然又痛。一连三、五日,日日俱是这等。用手去头上一摸,却是那金箍儿束得疼痛,因想道:“前日,祖大圣原说这箍儿是我的魔头。这几日头痛,莫非就是这箍来魔我?”又想道:“我戴了许久为甚不痛?这几日为何忽痛起来?”日日痛不过,只得来问通臂仙。通臂仙道:“我闻得当初老大圣头上也有个金箍儿,乃是观世音菩萨教唐三藏收束老大圣的法术。老大圣但不受教,唐三藏便念起咒来,老大圣便头痛欲裂;今日,大王这等头痛,想是有人念咒。”孙小圣道:“若果如此,却怎生解救?”通臂仙道:“必须觅念咒人,求他不念,方可解救。”孙小圣道:“念咒的知是哪个?到哪里去寻他?”通臂仙道:“有痛处便有来处,有来处便有寻处。”孙小圣忽大悟道:“有理,有理。”清晨起来,将近痛时,他先一个独坐,一心紧对着金箍儿上,果然有些奇异,不多时,头额痛起,渐渐痛到两边。心下想道:“从当头痛起,这念咒人定在南方。又疑惑头痛定从当头起,到了午间,他便侧过身子向西而坐,真也作怪,忽一点痛又从东半边头上起,他犹不信;到了晚间,他又侧身向东而坐,果然不差一点,痛又从西半边头上起。孙小圣验准了,心下方喜道:“这个念咒的定在南方无疑了。”挨到次日,遂一路筋斗云向南而去。不多时,早到了南瞻部洲,按下云头一看,乃是大唐国界。再将头验一验,这痛却不在南方,又转到西方了;只得压着云头徐徐往西寻来,直寻到长安城中,这默痛又在北方了;寻到北,这默痛又在东方;寻到东这默痛又在西方。寻来寻去,直寻了两日,方寻到城西半偈庵。
此时还是辰巳之时,他头尚未痛,庵门前坐了一会,见没动静,便起身走入庵中,东张西望。渐渐交到午时,只见内里走出一个半老不老的和尚来,双跏趺着脚儿打坐于佛座之前,口虽不开,却象默默念经的一般。那和尚才坐下一刻,这孙小圣头上早已岑岑痛矣!欲要就上前问他,又恐错了,只得忍着头痛在窗外偷看。正疼到极处,忽又见一个和尚,双手捧了一杯茶送与那打坐的和尚道:“老师父请用一杯茶。”那打坐的和尚忙立起身来接道:“多谢老师。”那里二人说话,这里孙小圣头早不痛了。不一时,吃完了茶,收了盅去,那和尚依旧坐下,照前象念经的一般,这孙小圣的头不知不觉又痛起来。孙小圣方认得真了,再忍不住,忙走进佛堂,双膝跪在唐半偈面前道:“老师父,我与你前世无冤,今世无仇,你为何在此咒我?”唐半偈忙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尖嘴缩腮猢狲般的人,双手抱头跪在地下说话,因答道:“贫僧自持定心真言,何尝咒你?”孙小圣道:“你不咒我,为何你念咒我便头痛?”唐半偈道:“哪有此说!我不信。”孙小圣道:“你不信,试再念念看。”唐半偈依言,又默默念将起来。才念动,孙小圣的头早痛将起来,连叫道:“老师父,莫念,莫念!”唐半偈心知是真言有灵,徒弟来助,要借此收服他,便默念不住口。痛得小圣抓耳揉腮,满地打滚道:“老师父好狠心,弟子不惮数万里寻声而来,求老师救苦。叫你莫念,为何转念得狠了?”唐半偈方住口道:“你是什么人?从何处来?怎生知道是我咒你?可实实说来,我就不念。”孙小圣因唐半偈住了口,他便头不痛了,忙爬了起来,仍跪在半偈面前,说道:“老师父面前,我不说谎。我乃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仙石中生身,姓孙名履真,别号小圣,因修成道法,撞入王母瑶池,坐索仙桃、仙酒,玉帝得知,命三界五行诸神捉我,被我一顿棒打得东倒西歪,又打出南天门,无人抵敌。玉帝无法,访知我老祖在西天为佛,只得苦苦请了我老祖调停。我因受老祖之命,故这几年在山中修心养性,不敢生事。我老祖怕我野心不定,临行又将这金箍儿套在我头上,说道:‘这虽是你的魔头,你的正果却也在这个箍儿上。’一向安然无事。这几日,忽然束得痛起来,想是我的魔头到了,又想是我的正果该到了,故从花果山直寻到此间,才得遇见老师。老师念咒咒我,眼见得是我魔头了,但正果也要在老师身上。”唐半偈道:“且问你老祖是谁?”孙小圣道:“我老祖乃昔年唐三藏佛师的徒弟孙大圣,今已证果为斗战胜佛。”半偈听了,满心欢喜道:“我佛有灵!我佛有灵!”只管点头。小圣看见,因问道:“老师连连点头称佛有灵,其中定有缘故。且请问这咒语是谁传的?为何一向不念?老师父是何法号?并求指示。”半偈微微笑道:“我说与你听。”正是:
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
未知唐半偈与孙小圣如何说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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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心猿求意马 东土望西天
诗曰:
圈儿跳不出,索子自牵来。
始信无为法,为之何有哉?
又曰:
茫茫一团气,幻出东西天。
天且为地限,于人何有焉?
话说孙小圣,为头痛直寻见了唐半偈,说出真情,转问唐半偈是何法号,咒语是谁人传授。唐半偈因说道:“我法名大颠,今上皇帝赐号半偈。原是潮州人,只因见佛教沦入邪魔,上表请正。前因未蒙圣旨,故居此庵待命;近因各寺奉讲经之命,感得唐玄奘佛祖与你老祖亲临法坛,显示神通,将三藏真经都封了,又明说,我佛真经,必须求我佛真解,方得宣明度世。故今上皇帝十分信心,命老僧亲往灵山拜求真解,即日要行。又感得唐玄奘佛祖与你老祖怜我只身难行,授此定心真言,叫我三时默诵,自有大神通的徒弟来帮助上西天。老僧奉旨,才念得数日,早化得你来,一字不爽,岂非我佛有灵乎?”孙小圣听了欢喜道:“原来却是我老祖做成的圈套。他原说,不成正果,终属野仙。他又说,他之前车,即我之后辙。今日求解,岂不与他求经一般,又是我的魔头,又是我的正果。罢罢罢!只得要帮扶老师父西天去走一遭了。”唐半偈道:“你果真心帮扶我西天求得真解来,这段功行却也不小。”孙小圣道:“人皆赞说,心如金石,我的心是石头里生出来的,怎么不真?我是个急性人,就此拜了师父吧。”随趴在地下磕了八个头,又说道:“既拜为师徒,就是一家人了,那个真言却是再不可念。”唐半偈道:“你既肯尽心奉佛,我念他作甚?但你既入我佛门,拜我为师,便是我佛家弟子,我当与你摩顶受戒,喜得你头发不甚多,也不须披剃。你名孙履真,这‘履真’二字倒也合我佛门机旨,只是名字外人不便呼唤,我再与你起个僧家的俗号何如?”孙小圣道:“我原也有个俗号。”唐半偈道:“俗号什么?”孙小圣道:“我老祖当年闹天宫时,曾封齐天大圣,我欲继其志,故又叫做齐天小圣。”唐半偈道:“此等狂妄之号,非我僧家所宜。你老祖当时归佛教时,也有个俗号叫做孙行者;你既是他一派,以后只以小行者称你何如?”孙小圣大喜道:“好好好!当时通臂仙原叫我起个俗号,我说,我又不求经,起他做甚?今既跟师父去西天求解,师父叫我做小行者,又不忘老祖,又不僭老祖,甚是合宜。”唐半偈见他说话爽直,也是喜欢,因问道:“佛家第一戒是打诳语,你方才说从东胜神洲花果山来,这东胜神洲到南瞻部洲相去半天,你怎么来得这等快?莫非是打诳语!”小行者笑道:“那下八洞神仙尚夸嘴说:‘朝游北海,暮宿苍梧。’这几步路儿打什么紧,还要打诳语?”唐半偈听了似信不信,又说道:“明日圣旨下了,就要起身去,你还有甚牵挂么?”小行者笑道:“老师父也忒婆子气,既做了你的徒弟,便死心塌地跟你,要去就去,还有什么牵挂?”唐半偈闻言大喜,引他进去过了一夜。
到次日,宪宗差内臣赍了许多衣帽鞋袜、干粮食物之类来赐他,又是中书写的一路通关文碟、与如来求解表文并一路地方程途的册子,又着太仆寺选了一匹良马,又在洪福寺选了两个精壮僧人,以为随从,又命钦天监选了吉日启行。唐半偈谢了恩,将衣帽鞋袜带得的受了一两件,两个随从僧人退还,道:“昨日已收了一个徒弟了。拜佛求解本该步行,但恐山遥水远,这匹马是要用的。”就叫小行者去收管。一面托内臣回奏,依吉期即行,内臣去了。小行者将马牵到唐半偈面前,说道:“这样马有甚用处?如何走得许多路到得西天?”唐半偈道:“方才太仆官说是选来的良马,怎说没用?”小行者将手在马脊上轻轻地一揿,那匹马早伏倒在地,爬不起来。唐半偈着惊道:“似此如何去得?只得再奏皇上,叫太仆另换。”小行者道:“凡间之马,不过如此,就换也无用。”唐半偈忽想起来道:“我闻得八部天龙因变马驮旃檀佛,求经有功,故后得归真证果。这等看起来,这些凡马果是去不得,又好拚着步行了。”小行者道:“老师父你虽存佛性,尚未具神通,如何走得这许多路?”唐半偈道:“我也自知难走,但世间哪有龙马?”一面说早不觉双眉紧蹙。小行者道:“老师父且莫愁,要龙马也不打紧。”唐半偈道:“就是长安豪侠以千金买骏,一时也不能有,何况龙马?怎说不打紧!”小行者道:“若在他人果是甚难,只因四海龙王都与我相好,等我去问他有多的龙讨一条来,变匹马与师父乘坐,就当我拜师父的贽见礼可好么?”唐半偈变了脸道:“此乃拜佛求解的大事,又是帝王敕命,你怎敢说此戏话取笑!”小行者道:“我履真志志诚诚为师父算计,怎么说是戏话?师父不信,等我去讨了来,方见我老实。”说罢,将身一纵,早已不知去向。唐半偈看见,又惊又喜。正是:
秋水难言海,冰虫但语寒,
不知天上士,犹作世人看。
却说小行者将身一纵,竟至东海。他是熟路,捏着避水诀竟分波逐浪而来,看见巡海夜叉,大叫道:“快去通报!说我齐天小圣孙履真来拜望你大王。”巡海夜叉听了,忙跑入水晶宫禀知老龙王敖广道:“大王,不好了!那尖嘴毛脸的孙小圣又来到宫门外了,要见大王。”老龙王着惊道:“他又来做什么?”忙迎入宫中坐下,因问道:“一向闻得小圣受了老大圣之教,收心在山中静养,不知今日为何有闲情到此?”小行者笑道:“我收心静养,老鳞长为何也知道?”老龙王道:“忝在邻比,怎不知道?”小行者道:“正为收心,收出不好来了。”老龙王笑道:“小圣又来取笑了。收放心乃圣贤美事,怎么倒不好?”小行者道:“一向心未收时,要上天便上天,要入地便入地,无拘无束,好不自在。自受了老大圣之教,要成什么正果,如今倒弄得有管头了。”老龙王道:“要成正果,有了管头,莫非也象老大圣取经的故事么?”小行者道:“老鳞长忒也聪明,一猜就猜着了。只因我老大圣与唐佛师求来的三藏真经被世人解差了,堕入邪魔。唐佛师不胜愤恨,近已现身显灵将经封了。说我佛尚有真解,必要遣人求得真解来,方许解真经。故宪宗皇帝特差唐半偈师父去求,我老大圣又愁他独身难行,故用术法将我小孙送与他做个徒弟,所以说有管头。”老龙王道:“这等说来,小圣恭喜!入了佛教有师父了。既有师父,就该随师西行,为何有闲工夫到我这东海来耍子?”小行者道:“哪有闲工夫来耍子?只因灵山路远,师父徒步难行,必须要个脚力。你想,国中凡马如何到得灵山?故特特来求老鳞长,有好马借一匹与我师父骑,上灵山求了真解回来,即当送还,决不食言。”老龙王道:“小圣差矣!马乃陆产之物,如何到我海中来要?”小行者道:“因为陆产之马无用,故到海中来要。”老龙王道:“海中哪得有马?”小行者道:“老鳞长怎又不聪明了?马虽没有,龙却是有的。有多余的龙,只消借我一条,叫他变做马就是了。”老龙王道:“小圣又差了!就是一个人,稍有志气便要为善,不肯堕落去变驴变马;难道我的龙种反不如人,叫他去变马与人骑坐!”小行者笑道:“老鳞长莫要怪我,此乃你们自己做坏的例子。”老龙王惊问道:“怎么是我们自己做坏的例子?”小行者又笑道:“直要我说出来,当年驮唐佛师西天求经的那匹白马,岂不是你北海龙王敖顺的儿子么?”老龙王道:“那是他纵火烧坏了殿上明珠,被父亲告了忤逆,玉帝吊在空中要诛他,亏得观世音菩萨救了性命,故罚他变马驮经,以消罪孽。我的龙子龙孙尽皆孝顺,又不犯法,怎么教他去变马?”小行者笑道:“这叫不好的带累了好的。既有了变马驮经的例子,管他孝顺不孝顺,忤逆不忤逆,随便于子侄中捡一条与我去便罢。”老龙玉道:“亲生子任,岂是容易舍得的?”小行者道:“既舍不得子侄,便请老鳞长自去走一遭,以成全胜事。”老龙王道:“我忝为八河都总管司雨大龙神,就是玉帝敕命差遣,也没个叫我变马之理。”小行者道:“好好求你不肯去,只得告过罪要动粗了。”一头说,一头在耳朵中取出金箍棒来,指着老龙玉说道:“我欲待奉承你一棒,争奈这条棒原是你的故物,我不忍以夫子之道反害夫子。也罢,留些情只锁了你去吧!”叫声:“变!”遂将金箍棒变了一条大铁索,豁喇一声竟套在老龙王颈项之上。吓得老龙王魂胆俱无,忙恳求道:“小圣请息怒!凡事从容商量。”小行者道:“要从容还可用情,若要商量却无甚商量。”老龙王摆布不开,只得叫蝦将鳖帅忙撞钟擂鼓,聚集南海龙王敖钦、西海龙王效闰、北海龙王敖顺来救应。
不一时,三龙王齐至,看见老龙王被锁,惊问其故。老龙王忙将要龙变马之事细说一遍。三龙王俱面面相觑道:“这个实难从命。”小行者听见说实难从命,便不管好歹,扯着老龙王就往外走。慌得三龙王齐声劝道:“小圣来意不过是要一匹龙马,何必这等凌辱家兄,等我们商量一匹送你。”小行者道:“不是我凌辱他,是他自取凌辱耳。我来时再三求他,他只是不肯;若肯早说送我一匹,我去久矣,谁耐烦与他拉拉扯扯!”南海龙王对老龙王说道:“事到如此,吝惜不得了。”老龙王道:“哪个吝惜?若要宝贝,便送他些值什么。他要龙子龙孙去变马,岂不坏尽了龙宫的体面。”敖钦道:“不消自家子孙去变,何不将伏羲时负河图出水的那匹龙马送了他吧。”老龙王听了欢喜道:“我倒忘了。这匹马只因有功圣门,不忍骑坐,白白的养了这几千年;今日,将他来救我性命,也可准折了。只是他是个开儒教的功臣,至今颂赞又明都指龙马负图为证据;今为我贪生怕死,将他去驮和尚,陷入异端,未免做个坏教的罪人。”西海龙王敖闰说道:“贤兄,你又来迂阔了!近日的文人墨士哪一个不磕头拜礼去奉承和尚?何况畜生!”敖钦、敖顺都赞道:“说得是。”遂一齐对小行者说道:“有一匹龙马送你了,请快放了家兄。”小行者道:“既有马,快牵来便罢。”将手一抖,那条铁索早已变做个绣花针,藏入耳朵中去了。
老龙王脱了身体,便分付管海苑的鳊大使牵了那匹负河图的龙马出来。不一时牵到面前。小行者定睛一看,果然好匹龙马。但见:
和銮安节体雍容,鞭影何劳在后从。
竹耳铁蹄虽是马,金鳞玉翼宛然龙。。
长嘶犹吐文明气,远驾还留太昊踪,
道丧久无图可贺,流归佛法上灵峰。
小行者看见,十分欢喜道:“早牵出来,岂不省了许多气力!马倒罢了,只是少副鞍辔,一发并求见惠。”老龙王道:“马既送了,何惜鞍辔。但只是我们海中波涛往来,从不骑马,哪有鞍辔?”小行者笑道:“老贤王太不径直,起初说海中无马,若是果然无马,我倒也罢了;如今既有了马,再说没有鞍辔,我如何肯信?”南海龙王效钦说道:“小圣不必动怒,小龙有一副上好的送与小圣吧。”小行者笑道:“何如,怎么又存了?”老龙王惊问道:“贤弟,你是哪里来的?”敖钦道:“此乃周时昭王南征,被楚人诈献膠舟将昭王溺死,连这匹御马俱沉于江汉,御马便死了。巡海夜叉捡得这副鞍辔,知是御物贵美,不敢藏匿,献上于我,故此得有。”小行者道:“不消闲文,快取出来。”敖钦忙命去取了来,送与小行者。果然好副鞍辔,怎见得?但见:
双镫珠镶玉嵌,一鞍银缕金雕。层层衬屉软随腰,绣带绒绳奇巧。
环嚼彩光艳艳,障泥锦色飘飘。丝缰滴滴紫蒲桃,真个是驾驭龙驹至宝。
右调〔西江月〕
小行者看了甚喜,一一鞴在马上,恰似特特做的一般,愈加欢喜,方拱手道:“蒙四位贤王照顾,我师父有了脚力了。容取解归来,送还龙马,再来相谢。”说罢,竟将龙马牵出水晶宫外,四海龙王殷勤相送。小行者跨上龙马,道一声:“去也!”马能行水,人会腾云,只听得呼呼风响,早分开波浪,踏碎乱云。不一时到了长安,竟奔半偈庵来。
唐半偈因小行者说不明白,竟自去了,心下疑疑惑惑,不知是真是假,正在庵前张望。忽见小行者骑着匹马飞也似奔来,看见唐半偈,慌忙跳下来说道:“师父,你看,这才是一匹龙马,方驮得师父上灵山见佛!”唐半偈细看那马,蹄高腕蹩,气吐虹霓,与那些凡马迥然不同。满心欢喜道:“徒弟,你去不多时,哪里就寻这匹好马来?”小行者道:“师父面前,怎敢戏言?实实是问四海龙王要的。”唐半偈道:“龙宫俱系水族,如何有此良马?”小行者道:“说起来话长,此马实非等闲,乃伏羲时负河图出孟河开文字之始的一匹龙马。因他有功圣门,闲养在龙宫。老龙被我摆布急了,无可奈何,只得牵出来相送。”唐半偈又细细一看道:“既是上古龙马,又不与人骑坐,如何有此人间精巧华丽的鞍辔?”小行者点点头笑道:“师父倒也有眼力识货,这鞍辔真不是一处来的,乃是周昭王南征,被楚人膠舟淹死,连御马都沉在江中,故龙王收得这副鞍辔,果是人间帝王之物。”唐半偈听见是真,忙倒身向天拜谢道:“大颠一介凡僧,怎敢乘坐大圣人的龙马、古帝王的鞍辔?只因奉旨上灵山拜求真解,道路遥远,凡马不能驱驰,不得已受龙王之惠,实非本心。望上天鉴赦我僭妄之罪。”小行者在旁笑道:“马乃畜生,骑马若是有罪,要人抬轿一发该死了。”唐半偈道:“不是这等说。六道虽有人兽之别,一心却无彼此之分。”小行者又笑道:“依老师父这等说来,我佛就不该坐狮坐象了。”唐半偈道:“佛坐狮象,狮象沾佛惠也;我骑龙马,龙马为我劳耳。”小行者听了,方赞叹道:“师父言言俱是真解,何必又上西天去求佛祖?”唐半偈叹息道:“汝为此言,正东土之为东土,而西天我佛不可不往求也。”小行者道:“既是这等,我们早些去吧,不要又耽搁了。”唐半偈听了欢喜道:“徒弟呀,似你这般猛勇精进,真是我佛门之器。”一面收拾行李,小行者看见木棒,又问道:“这东西要他做甚?”唐半偈道:“此木棒不可轻视,乃是我佛之宝。若遇邪魔外道,只消一喝便退。”小行者笑道:“我说这东西打人不痛,只好喝鬼。”一面进朝拜辞宪宗。宪宗要御驾饯行,又要敕文武百官并各寺僧人香花远送。唐半偈俱一概辞以并非佛门清净之道,宪宗感悦其言而止。他师徒二人回庵,别了懒云。小行者扶唐半偈上了龙马,自己挑着一肩行李,踽踽凉凉出了长安城,往西而进。正是:
未闻我佛真如解,先见高僧清净风。
师徒二人此去不知又作何状,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心明清净法 棒喝野狐禅
诗曰:
瑶台皎皎一片月,玉宇棱棱千尺冰,
冷淡家风清净理,如斯方不愧为僧。
又曰:
隔花犬吠大和尚,夹岸藤缠小法师,
白昼野狐灯日盛,不知何处可无为?
话说唐半偈与小行者,辞别了唐王,出离长安大国,往西前进。此犹是中华地界,一路平安。不几日,过了巩州地方,行到一处,天色晚了,见路旁一个小庵,小行者扶唐半偈下马,就将行李放在马上,牵了进去借宿。这庵儿虽小,却十分精严富丽。二人将走到佛堂,早有一个少年和尚出来迎问道:“二位老师何来?”唐半偈忙问讯道:“贫僧奉唐天子敕命,往西天大雷音寺拜见我佛,求取真解,路过宝方。因天色晚了,不识地名,敢求宝庵借宿一宵,明日早行。”那和尚道:“我这地方虽犹是唐朝河州卫地方,却因西番哈泌土地辽阔,已不属他管了。老师既奉天子敕命,乃是天使###师,怎么没有护卫跟随?却教二位师父落落而来?”唐半偈道:“佛家清净为本,淡薄为宗。怎敢称天使?怎敢劳护卫?”那僧惊讶道:“老师怎么转如此说。”一面邀入禅堂,施礼分主客坐下。一面分付备斋,一面就问:“二位老师大号?”唐半偈道:“贫僧法名大颠,蒙唐天子赐号半偈。这是小徒,俗号小行者。敢问院主法号?”那僧道:“小僧贱号慧音,乃天花寺点石###师第二辈法孙。”唐半偈因问道:“这等说来,令师祖点石###师,定是一位有道行、有辩才的善知识了。”慧音道:“家师祖是西域人,道行辩才一时也说不尽。只法座下的徒子法孙,以‘定、静、慧’三字排来,每一字足有上千。这河州地界城里城外,似小僧这样的庵儿约有千余,无一庵不是他的下院。”唐半偈道:“为何这等富盛?”慧音道:“不瞒老师说,这哈泌地方,不论官宦军民,皆好佛法,又最喜听讲经。我这家师祖口舌圆活,讲起那因果报应来,耸动得男男女女磕头礼拜,以为活佛,无不信心。那钱财米粮就如山水一般涌塞而来,故如此富盛。”正说完,侍者备上斋来,请他师徒二人用过。慧音复问道:“老师父方才说,奉天子敕命见我佛求解,不知果是真么?”唐半偈道:“现有敕书,怎敢打诳语!”慧音道:“若果是真,这是惊天动地的大佛事了,何不广为播扬,使善信尊崇,为我佛门荣幸?”唐半偈道:“清净无为,佛教之正也;庄严奢侈,佛教之魔也。贫僧今日奉旨求解,正欲驱魔归正,安敢复为播扬以益其罪戾。”慧音微哂道:“老师又来取笑了,播扬正是奉佛,怎么转是罪戾?小僧学微识薄,不敢诘辩。且请安置吧,待明日家师祖再细细请教。”遂送师徒二人到客房安歇。正是:
至人欲扫魔归正,邪道思依正作魔,
佛法坦然平似水,黑风一阵忽生波。
原来这天花寺的点石法师是个西域人,性极贪淫,专以讲经说法哄骗愚人。不料,今岁正聚众讲时,忽被孙大圣显形封了,揭不开,没得经讲。一时不知其故,十分没趣,只推有病下台,约改期再讲。过了许久,只揭经不开,讲解无时,弄得各寺清冷,布施全无。师徒们正无法奈何,这慧音忽见唐半偈说奉敕到西天求解,似有缘故,只得连夜报知点石。点石想道:“当今讲解正盛,为何又要求解?莫非唐朝中有甚变头!明日可请他来见一见,就问他这经揭不开的缘故,或者他知道些因由。”慧音道:“这个唐半偈,为人一味清净冷落,全不象个和尚。虽于佛法有功,却于大众无益,若使他苦修得志,我佛门弟子都要饿死矣!老师祖还要与子孙做主。”点石道:“他既以苦修为宗,我偏以极乐为教。明日等他来时,可传众子孙一时齐集,都要色相庄严,看他动心不动心!”慧音大喜,传出法旨,各各整备,然后归庵歇息。正是:
佛原不自佛,魔岂为他魔,
一念微分别,天渊隔已多。
到次日天明,唐半偈与小行者起来,吃了早饭,就收拾行李要走。慧音忙止住道:“我这河州外卫,虽与唐天子命令不甚相通,却犹是唐朝地界。老师父既奉天子敕命胜此,家师祖也是佛门一位尊宿,岂可不会一面?”唐半偈道:“会一面因好,但急于西行,不敢久稽。”慧音道:“家师祖住的天花寺去此不远,且是顺路,一会即行,也无耽搁。”唐半偈道:“既是顺路就去。”遂不上马,叫小行者牵着,自同慧音步行。果不多路,不一时到了天花寺前。定睛一看,果然好一座齐整寺宇。但见:
层层殿宇,一望去金碧辉煌,分不出谁楼谁阁;叠叠阶墀,细看来精光璀璨,又何知为玉为珠。钟鼓相应,闻不了仙梵经声;土木雕镂,瞻不尽庄容佛相。僧房曲折,何止千间,真是大丛林;初地周遭,足围数里,可称小佛国。
唐半偈看见十分富丽,便不欲进去。当不得慧音再三拱请,只得步了入去。到了二山门,唐半偈看见内中十分洁净,就叫小行者同马住下,先自到大殿上拜了佛。早有一班知客迎请到客堂中去坐,一面献茶,一面叙问来意。唐半偈因说道:“贫僧奉唐天子敕命,往西天求真解。路过宝庵,蒙慧音师兄道及点石###师,道行辩才为当今善知识,不敢径过,特求瞻仰。”众知客道:“原来如此。家师祖在禅房静养,不轻易见客。老师既是天使###师,慧音进去禀知,自然出堂相见。”一面说,一面就摆上许多果品、点心来吃茶,坐了足有一个时辰,方听得大殿上法鼓发擂。众知客就对唐半偈道:“殿上擂鼓,家师祖将出堂了。”鼓擂三通,然后,一派仙乐隐隐约约,渐次吹近堂来。唐半偈将眼往堂外一看,只见仙乐间着一队队幢幡宝盖与那香灯净水,簇拥而来,何止有百十队。到了堂外,都八字分开,独点石和尚带着一、二十个小和尚走入堂来。唐半偈看那点石和尚怎生打扮:
毗卢帽方方绣佛,锦偏衫缝缝垂珠。容肥如满月,大亏美食之功;身静若高松,深得安闲之力。头圆颈直,外相宛然罗汉;性忍心贪,内才实是魔王。
点石进到堂中,看见唐半偈,因问众知客道:“这位可就是唐朝天使法师?”众知客道:“正是。”点石方殷勤施礼。唐半偈见点石和尚百般做作,心下不喜,然既到此,只得上前施礼。二人礼毕,分宾主坐下。点石就问道:“侍者传言不清,不知老师奉命实是何往?”唐半偈道:“贫僧实奉唐天子敕命,往西天大雷音寺见我佛如来,拜求真解,以解真经。”点石道:“这三藏真经已流传天下久矣,天下高僧已讲解明矣,哪里还有真解?何必更求!此中必有缘故。老师远来,定知其详,伏乞朋示。”唐半偈道:“真经虽国流传天下,然未得真诠,将我佛万善法门,度世慈悲,俱流入讲经说法果报小因,厉民害道。故我佛不胜怜悯,特遣旃檀功德佛陈玄奘法师,亲临长安,现形天子朝堂,大显神通,命斗战胜佛孙悟空将天下经文尽皆封了,致经一卷一张也揭不开;又明说我佛有真解未传,要天子如昔年求经故事,再遣人去求,求得真解来解真经,方得度世度人的利益。故唐天子特命贫僧前往,只此便是实情,并无他故。”点石听了,心下方知,经揭不开是这个缘故。又想道:“我这###下有三、四千人,皆靠着讲经说法穿衣吃饭,若依他这等说,我们的教法就要坏了。”因说道:“据老师说来,句句皆有原委,据小僧听来,句句皆是荒唐。”唐半偈道:“怎见得是荒唐?”点石道:“若说连这三藏真经都是假的,别有真解,却还说得去。既说三藏俱是真经,经义已了然明白,解来佛法尊崇天下利益,转又说是差的,置而不讲,且说别有真解,又要去求。此实好事妖僧欲败坏佛门,故为此舍近求远之计,以愚惑天子,非荒唐而何?”唐半偈道:“陈玄奘法师临坛封经,万目所见,岂是荒唐?”点石道:“我闻陈玄奘法师已坐化法门寺久矣,尚有佛骨、佛牙在塔中可据,如何又临坛封经?临坛封经,不过妖僧幻术耳!老师不可深信。去还历千山万水,莫若回朝,将贫僧之言奏知天子,重兴讲解,自然国祚绵长,万民康泰。”唐半偈笑道:“正谓妖为妖,妖即谓正为妖,理固然也。此真经之必求真解也。不然,口舌是非何所底止?小僧奉王命求解,惟有西行,不知其他。”就起身告辞。点石道:“远行无急步。此去灵山,路程遥远,老师忙也不在一时。既蒙降临,岂可无一斋之敬?”唐半偈道:“早斋已在令徒孙宝斋扰过,况有小徒在二山门控马立待。”点石道:“既有令高徒在外,何不请进来一同用斋?”因分付侍者去请。小行者听见请他,就将马拴在二山门树上。行李、木棒随身挑了入来,竟向客堂放下。唐半偈命参见点石。小行者不知怎生参见,只朝着点石唱了一个喏,就在旁边椅子上坐下。
那点石将小行着细细一看,忽想起那日讲经时,封经的正是这等一个毛脸雷公嘴。因暗想道:“原来封经一案,就是这和尚弄的幻术!今既相逢识破,如何放得他过!”一面摆设盛斋款待他师徒二人;一面就齐集了二、三千徒子法孙,只候他师徒斋罢,遂一齐涌入法堂来见唐半偈,要求他开经。人多语乱,唐半偈一时听不明白,因问点石道:“众位高徒要开什么经?”点石道:“不瞒老师说,小僧这地方,虽还是唐朝河州卫地界,却不奉朝命,今已属西番哈泌国管了。这地方官宦军民皆信心奉佛,最喜听讲经。我法座下三、四千弟子皆以讲经为业,不意老师忽创新意,要求真解,显神通将天下经文封了。但老师封经求解,不过为唐朝起见。我这哈泌国却不在唐朝数内,为何也一例封了,绝我教衣食之计?故众子孙特求老师开恩,揭去封皮,使他们得照常讲解,便两不相碍;若老师执意不肯,恐他众人也不肯甘休。”唐半偈听了着惊道:“封经乃我佛如来之事,与贫增何干?贫僧安能擅揭!”点石道:“老师不要隐情了。那日封经时,小僧亲眼见这位令高徒手执封皮来封的。怎么与老师无干?”小行者听见,笑说道:“再认认看,是我不是我?不要错认了人。”点石道:“不错,不错!这个毛脸雷公嘴切切记得。”小行者笑道:“毛脸雷公嘴虽然记得不差,只怕老少也略差些!”点石又将小行者看了一眼道:“前日封经的果象老些。”小行者笑道:“却原来!实对你说吧,前日封经的乃是我成佛的家祖孙大圣,怎么就赖我?”点石道:“祖孙总是一般,只开了吧!”唐半偈接说道:“莫说不是小徒,就是小徒,亦不过奉我佛之命。我佛封经,你一个佛门弟子怎敢要强开?”点石道:“我佛既造经流传天下,岂有个又封之理!此不过妖僧弄幻术耳。”唐半偈大怒道:“我佛三藏真经乃灵文至宝,何妖僧幻术之敢擅封?指佛为妖,真佛门之妖也!”点石听见说他是妖,不觉满脸通红,也发怒道:“我若为妖,天下无不妖之佛矣。”众僧见点石发怒,便一齐嚷将起来道:“封经开经,姑置勿论,且先辨明了哪个是妖?”一面说,一面只管涌将上来。
唐半偈心虽不动,却看见涌得人多,又七嘴八舌,也觉没法。小行者看见师父着急,欲要动粗,又见都是些凡僧,料禁当不起。忽见行李中那条木棒跃跃欲动,琅琅有声。因想起道:“此物欲显灵也!”因取出,双手奉与唐半偈道:“视父,邪魔外道甚盛,请试试佛宝如何?”唐半偈看见,豁然大悟。因接在手,指着点石与众僧大喝一声道:“众野狐休得无礼!将谓我佛法不灵乎?”唐半偈这一喝,声气也不甚高,不知怎么,就象雷鸣一般,直若惊天动地。那条木棒,虽不离唐半偈手中,早已在点石与那众僧头上,各各打了一下,吓得点石与众僧一时妄心尽息,邪念全消,满口伶牙俐齿,寂然不敢再辩一字,俱痴痴呆呆拜伏于地道:“请受老师教诲。”唐半偈看见棒喝有灵,众僧皈命,满心欢喜。因扶起点石道:“一念贪嗔,即属邪魔外道;寸心悔过,便成贤衲高僧。老僧有何教诲?只要大众回头努力,收拾繁华,归于清净耳。”点石定了性,请问道:“老师一味清净,则瞻礼焚修俱可废矣!”唐半偈道:“瞻礼焚修何可废?只有存此心为朝廷惜体,为天下惜财,为大众惜福,便清净矣!不然则我佛立教,非度世而祸世矣!”点石又道:“瞻礼焚修既不必废,则讲经独可废乎?”唐半偈道:“讲经何可废?不得其解而讲则可废。”点石无语。众僧因请道:“老师高论,自是佛门正旨,然大众数千人,若不讲经,衣食何来?”唐半偈道:“施于无意,饱食为安,募自多方,不能无罪。况佛力广大,自有因缘,大众何须虑得?”众僧方欢喜退立。点石因又问道:“老师这条木棒为何这等利害?”唐半偈道:“也无甚利害,不过仗佛力辨邪正耳。”点石道:“既能辨邪正,不知可能除妖?”唐半偈因未试过,便不答应。小行者因接说道:“怎么不能除妖?”点石道:“妖有神通,恐不畏此木棒。”小行者道:“不畏木棒,须畏铁棒!”点石道:“唐老师,不见有什么铁棒?”小行者道:“你要见么?”点石道:“如有,乞借一观。”小行者说得高兴,因走出外堂来道:“要看铁棒,这里来。”点石与众僧俱随涌出来,看他有甚铁棒。
小行者直走阶下,将手向耳中取出一个绣花针儿,叫声:“大!”随变做碗口大二丈多长的一条金箍铁棒,拿在手中舞弄道:“你们看,这条铁棒可降得妖么?”点石与众僧方肃然起敬,重向唐半偈作礼道:“原来老师徒皆是活佛,弟子等肉眼不识,唐突多矣!”唐半偈也不知小行者有如此手段,忽然看见,暗暗欢喜。因说道:“贫僧远行,假此护法。”点石道:“护法一事,正不容易,弟子因无护法,近日失了一个大丛林。”唐半偈问道:“失了什么大丛林?”点石道:“不瞒老师说,此地向西三百里,有一座山,叫做五行余气山,原是两界山来的龙脉。山上有一座佛化寺,十分富盛,一向也是小僧在内焚修。近日,忽然来了一个妖怪,生得长嘴猪形,丑恶异常,说是新受佛法要来出家,等什么师父!小僧不肯容留,便使起蛮法,气力又大,将寺门前一根铁幡拔起来,横七竖八的打入。寺中虽有千余和尚,皆近他不得,都被他打得东逃西散。如今止剩他一人在内,存贮的米粮尽他受用,无人敢去动他一毫,将一座万善丛林弄做一个猪窠了。若有老师令高徒这等###力,便不怕他了。”小行者听了,哈哈大笑道:“这样蠢东西,也算不得妖怪。既在西边,我们是顺路,你可叫人跟我去寻,我赶了他去,还你这个丛林好么?”点石道:“若是赶得他去,便另招别僧焚修,不至污秽佛地,小僧也是情愿。”小行者道:“这不打紧,快去,快去!”遂收了铁棒,一面又取了行李、木棒,去鞴马。点石与众僧还要苦留过夜,好拣选精勇肥大的和尚跟去。唐半偈求解心急,哪里肯住。因说道:“我们先去,你们随后赶来可也。”点石无奈,只得与众僧一同送出寺门,小行者扶持上马而去。正是:
尊佛岂在多言,驱邪惟有一正,
理屈难免辞穷,道高自然人敬,
度世方见慈悲,施财邪魔谄佞,
从来不染高僧,只是身心清净。
唐半偈与小行者此去不知驱得怪否?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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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后因不昧皆前果 外道收回即本家
诗曰:
皮毛只合辨雌雄,真性真修隐在中,
美玉噗开疑怪石,瑶琴景下认焦桐。
有星拱处皆朝北,无水流来不向东;
莫道奇奇还怪怪,从来异异见同同。
话说唐半偈与小行者,棒喝了野狐禅,一路清清净净望西而行。点石又选了一、二十个猛勇僧人赶来护送,就要求他除佛化寺的妖怪,行了三、四日方到得五行余气山脚下。众僧指点道:“转过山嘴,一直上去二、三里,便望得见佛化寺了。”小行者恐怕妖怪惊了师父,就叫众僧在山脚下寻个农户人家,请唐半偈下了马,说道:“师父请在此少坐片时,待我上山去看看是个什么妖怪?好歹结果了他,好请师父过去。”唐半偈道:“徒弟呀,须要小心!”小行者道:“不打紧。”遂取出金箍棒提在手中,一步步奔上山来。到了寺前,静悄悄不见一人,山门内外,青草已长了尺余深浅。小行者直走到大殿上一着,钟鼓虽然还在,香烟却是少有,十分荒凉冷落。又走到禅堂、僧房各处招寻,并不见一毫影响。心下想道:“这妖怪想是哪里去,不在寺中了?”又走到香积厨看看,忽听得那里哼哼唧唧打鼾声。四下一看,却又不见,再听一听,鼾声一发大了,就象雷鸣一般。小行者寻不着头脑,一时性急起来,提起铁棒,将一只大水缸豁喇一声响打得粉碎,大叫道:“贼妖怪躲在哪里?还不快出来纳命!”叫声未绝,忽灶下草柴堆里忽然跳出一个长嘴大耳的妖怪来,懵懵懂懂往外乱跑。小行者蓦然看见,倒吃了一惊,转闪开一步让他跑了出来。
原来那怪正在草中睡熟,却被小行者吓醒,心下十分火怒,气吽吽跑到大殿前,拖了一根铁幡杆来打小行者。小行者已赶至面前,将铁棒相迎。两人都不言语,只恶狠狠的对打。铁棒与幡杆甚长,佛殿前地方窄狭,二人打得不爽快,那妖怪性急了,便纵云头跳在空中。小行者看见笑道:“原来这泼怪也晓得些风云气色,不与你一个辣手,你也不怕。”因一跳赶到空中,举铁棒劈头打来,那妖怪用幡杆抵敌相还,真是一场好杀。但见:
一条金箍棒忽上忽下,夭矫犹龙;一条铁幡杆或左或右,来回似蟒。一个长嘴大耳,长嘴叫得惨惨天低,大耳招得呼呼风响;一个火眼金睛,金睛迸得落落风寒,火眼照得晶晶日耀。一个是天蓬后胤,自有天威;一个是仙石遗胎,无穷仙力。原是旧同气,相逢已是再来;今成新对头,不打不成相识。
小行者与那怪斗了二十余合,那怪的幡杆乃是世间顽铁,哪当得金箍棒是天河神铁,正斗到局中,忽一声响,金箍棒将铁幡杆打做两截。那怪没兵器,慌了手脚,拖着半截断幡杆化风往西遁去。小行者大喝道:“泼怪哪里走!”纵云随后赶来。小行者的云快,渐渐赶上,那怪急了,只得折回,将半截断幡杆支架道:“你这恶魔头,我与你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为何苦苦来逼我?”小行者道:“你这泼怪,强占了佛化寺,将一寺僧人都逼走了,倒不怪自家,转怪我来逼你!”那怪道:“哪个逼他?他自怕我走了。我出家修行人,不过借住几日就去,谁占他的?”小行者笑道:“好个出家人!看嘴脸不知是哪山里走出来的野猪在此成精作怪,怎敢说‘修行’二字,玷污佛门。”那怪道:“你打扮虽象个和尚,却原来是个门外汉,一毫佛法也不知道。岂不闻狗子皆有佛性,莫说我是佛祖的后人,就是野猪,你也限我修行不得。”小行者又笑道:“好泼怪!你这佛家的套子话,只好哄骗初入门的凡僧,怎在我天人面前捣鬼!我且问你,你是哪个佛祖的后人?若说得有些根因,还好商量;若是一味说谎,我就一顿棒超度你再去投胎。”那怪道:“我儿子会说谎,倒只怕说来你这门外汉不认得。”小行者道:“任是三十三天神圣、西方诸佛菩萨与那名山胜地仙人、幽冥地府鬼怪,我俱认得。快快说来,略说差了,我便拿你去对会。”那怪道:“莫要说嘴,我就考你一考。你可认得一位净坛使者么?”小行者笑个不住道:“我说你这泼怪是个野畜生!你说佛祖后人;佛祖除了我佛如来,便是释迦佛、燃灯佛、定光佛、弥勒佛、药师佛,虽一时数不了,却不见有甚净坛使者称为佛祖!”那怪又笑道:“是你也不知,俗语说得好:人有几等人,佛有几等佛。也有过去佛,也有现在佛,也有未来佛,这净坛使者乃是近年新成佛的,你如何晓得?”小行者道:“就是新成的佛,毕竟也有个佛号,为甚只叫做使者?”那怪又笑道:“佛不过是个总名,其中尚有称菩萨的,也有称尊者的,也有称罗汉的,也有称祖师的,何必定要叫做佛?既但知佛号,你认得旃檀功德佛与斗战胜佛么?”小行者笑道:“若是第二个,也被你问倒了。这两位佛是我一家人,我怎么不认得!”那怪笑了又笑道:“是人说谎还有影子,不似你信口胡说。这两位佛既是一家人,你晓得他姓什么?号什么?怎生出身?”小行者道:“好泼怪,倒要考起我来,我就说与你听。这旃檀功德佛是唐太宗钦赐的御弟,叫做玄奘法师;这斗战胜佛就是陈玄奘法师的大徒弟孙悟空,又别号孙行者,因取真经故证佛果,是也不是?”那怪听了又惊又喜道:“原来果然认得。你既认得孙行者是旃檀功德佛大徒弟,就该认得净坛使者猪八戒是他二徒弟了。”小行者就随口答应道:“我怎的不认得?看你老实不老实。你且说,你与猪八戒有甚相干?”那怪道:“我不说,你只道我骗你。我直说与你吧,猪八戒是我父亲。”小行者又笑道:“莫胡说!他是佛,你是妖,怎成父子?”那怪道:“有个缘故。我父亲猪八戒未取经时,曾在前面高家庄上做女婿;不料去取经后,我母亲高翠兰已怀我在腹。我父亲取经去了十四年,我母亲直怀了我十四年。直等我父亲取了经来,证了佛果,我方破母腹而生,赖佛力,神通变化不愧前人,只恨胚胎难换,种类天成,生出来原是个猪形嘴脸,人都叫做妖怪,尽思量要打死我。亏我有些手段,留得性命至今,岂不是佛祖后人?”小行者道:“你既是个有根器之人,为何做此没程途之事?”那怪道:“我再不说谎,一向杀生害命是有的。自从受了佛祖之教,做了和尚,实实不敢妄为。就是佛化寺借住,也只为等师父。”小行者道:“你受谁的教?等哪个师父?”那怪诤诜绾樱一件Ρ础!碧瓢胭饰实溃骸笆巧醣Ρ矗俊敝硪唤涞溃骸笆且槐?懦荻ぐ摇N腋盖自诘郎辖笛??郑??看税摇N腋盖壮煞鹗保?曳匠跎??恢?耸拢晃彝庾娓呃霞矣忠幻潘谰。?淮Σ榭迹?共恢?税伊髀浜未Γ壳叭沼屑泵坏糜茫?坏媒?旅徘暗奶?Ω撕?矣糜茫?裼直皇π执蜃隽浇兀??梦页嗍挚杖?H粲懈盖椎恼獗?懦荻ぐ以诖耍?砂镏?π忠宦啡コ???帧!毙⌒姓咝Φ溃骸爸慌履愀盖椎笔泵挥姓獗?ぐ遥?艄?惺保?褪悄愀盖姿懒耍?矣斜臼伦叩接内さ馗??恃滞跻?愀盖椎牧榛辏?仕?雒靼住?瞿愀盖滓阎ち朔鸸??衷谔焐希?纬蠲淮φ已埃垦白帕四愀盖祝?ぐ冶阌邢侣洹!敝硪唤涞溃骸八当闶钦獾人担?齑蟠蟮模?鸲喽嗟模?矣秩松?娌皇欤?形夷睦锶パ胺茫俊毙⌒姓叩溃骸罢獠荒眩?袢仗焐?性纾?胧Ω冈诖俗???任彝?闳パ把白牛??芤谎熬妥拧!碧瓢胭实溃骸叭艄?暗米牛?彩且患?朗隆?鼋袢找咽遣恍校?易栽诖舜蜃?环粒?灰?阈值苊强烊タ炖础!毙⌒姓哂胫硪唤涞昧耸γ??阃?叱鏊吕础?
猪一戒抑天一看道:“往哪里寻起?”小行者道:“你不要忙,待我问个信儿好寻。”猪一戒道:“师兄不要扯空头,这天上又没人往来,却问哪个?”小行者道:“包管有人来。”因在耳中取出金箍棒,在山前从东直打到西,又从西直打到东,口中吆喝道:“我师徒奉唐天子圣旨,上西天拜活佛求取真解,这是天大的善缘。经过地方,神祇皆当拥护;这五行余气山什么毛神?这等大胆!不来迎接。”正吆喝不了,只见山旁闪出两个老儿,战战兢兢跪在地下道:“迎接来迟,望小圣恕罪。”小行者因收住铁棒问道:“你是什么神道?”两个老儿说道:“一个是山神,一个是土地。”小行者道:“既是山神、土地,地方有事也该照管。”山神、土地道:“怎敢不照管!”小行者道:“既照管,为何不来迎接我们?”山神、土地道:“不瞒小圣说,小神一向住在佛化寺前,过往佛菩萨容易打听,近被猪小天蓬占了,只得搬在山里,远了一步。方才得知猪小天蓬亏小圣指引,已拜唐长老为师做徒弟,往西天求解,正打点出来拜贺,不料来迟。已蒙小圣督责,故特来请罪。”小行者道:“既是这等,说明了也不罪你,起来吧。我且问你,我这师弟猪一戒,你怎么叫他做猪小天蓬?”山神、土地道:“原来小圣还不知道,他本是天河水神猪天蓬元帅的遗腹儿子。”小行者道:“他说净坛使者是他父亲,怎么又有个天蓬元帅?”山神、土地笑道:“净坛使者就是猪天蓬证果的佛号,不是两个。”小行者听了大喜。猪一戒因说道:“你这两个毛神也忒惫懒!怎么专会揭挑人?早是我猪家世代修行,若有些来历不正气,也被你说坏了。”小行者道:“人的名儿,树的影儿,怎遮瞒得?兄弟莫要怪他。”因又问道:“这净坛使者,你既知他来历,必然知他住处。我如今要去寻他,却住在何处?”山神、土地道:“你到家里去寻他,无用。”小行者道:“怎么无用。”山神、土地道:“猪天蓬求经有功,该证佛果。因见他食肠宽大,故升为净坛使者,叫他受享这四大部洲的供献。近日好神佛的人家多,供献朝夕不断,他日日在外面吃白食,忙个不了。哪有工夫住在家里?”小行者听了愁烦道:“据你这等说,不得见他了。”山神、土地道:“小圣不必愁倾,天下事要难就难,要易就易。小神指小圣一条路,包管一寻就着。”小行者听了大喜道:“既有寻处,可快说来。若寻见了,我明日见佛注你第一功。”山神、土地只得细细说出。正是:
要知山下路,须问去来人。
不知山神、土地毕竟说出甚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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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一戒认亲 钉耙归主
诗曰:
一心归后万缘随,气合岂容形暂离,
西虎既于金有约,东龙漫道木无期。
苦寻踪迹常常误,只论因缘每每奇,
莫怪老僧饶谎舌,荒唐妙理胜圆夷。
话说五行余气山的山神、土地,因小行者与猪一戒要寻见净坛使者,只得指引说道:“此去西北,只有十里就是哈泌国,今夜哈泌国王在无量寺大修佛事,净坛使者定在那里。小圣与小天蓬要见,只消那里去寻。”小行者听了大喜道:“既在那里,你二神回避吧。”山神、土地退去。小行者遂同猪一戒向西北而来。不多时,望见一座城池,知是哈泌国,因按落云头,找到无量寺,果然有许多和尚在那里诵经拜忏,做功德,香灯供养,十分齐整,只是法筵上诸佛菩萨却无一个。因悄悄对猪一戒商量道:“你父亲此时不来,想又赴他坛矣。”猪一戒道:“此间斋供如此丰盛,岂有不来之理!想是还早,我们且到寺前略等一等再看。”小行者道:“也说得是。”遂踏云在半空中四边观望。
不片时,只见西北上一驾乱云滚滚而来。小行者定睛一看,因对猪一戒道:“这来的象是了。”猪一戒道:“你怎见得?或是别位佛菩萨临坛也未可知。”小行者道:“若是佛菩萨的云头,定有些祥光瑞气;这来的云头,虽也霭霭有晖,终觉莽莽无慈和之象。”说不了,那驾云渐渐逼近,小行者因迎上前观看,只见那云中来的神圣十分奇异:
功成行满,法力无边,虽已显现佛容;木本水源,胚胎有种,尚未脱离本相。一张长嘴,高证莲蓬之果;两轮大耳,广扬蒲扇之风。溯其功行,宛然见渡水登山;挹其威风,千古仰降妖伏怪!
小行者看见形容有些厮象,因拦住云头高声问道:“来者莫非净坛猪师叔么?”那云中果是净坛使者,因问道:“你是何处符官?有甚法筵请我赴坛?又非亲故,怎称我为师叔?”小行者道:“我也不是符官,也无法筵请师叔去赴,只因家祖斗战胜佛与师叔同在我佛会下,故特来拜见。”净坛使者道:“原来就是孙师侄。前日你老祖曾对我说,昔年求来的真经被愚僧讲解差了,诬人误世;今访圣僧往西天求解,要我老弟兄三人各寻个替代,以完前边功行。他喜得了贤侄代往,可放心矣。我虽有个遗腹之子,只因我证果西方,与他人天隔绝,不知流落何处,难于寻访,正恐误了佛缘,日日焦心。贤师侄今日来见我,想为求解要人同行么?”小行者道:“师叔不必焦心,师叔的贤郎已寻在此了。”因叫猪一戒道:“快过来见你父亲!”猪一戒忙上前扯着净坛使者的衣襟,拜伏云中道:“佛祖大人!不肖遗腹子猪守拙,今日方识亲颜。”猪八戒见了,又惊又喜道:“你既是我的儿子,你须知祖居何处?母亲何人?”猪一戒道:“儿怎不知!祖居是云栈洞,母亲是高翠兰。”猪八戒听说是真,满心大喜道:“我儿!这等是真的了。你一向在何处?怎生得与你师兄在一处?”猪一戒遂将从前之事,细细说了一遍。猪八戒听完,愈加欢喜道:“好好好!你既归正教,有了师父,又得师兄提挈,你须努力保师西行,求取真解,完我未了之案。”猪一戒道:“我如今不去了。”猪八戒道:“你既许了师父去,为何又不去了?”猪一戒道:“我前日只因没处寻父亲,一时肚饥吃人,被旃檀功德佛看见,再三劝戒,叫我皈依正教,跟随师父上西天,包管我有饭吃,故不得已而从之。今既得见父亲,父亲又天下净坛日日受享,儿子何不跟父亲各处去吃些现成茶饭,快活快活!又远迢迢去求解做什么?”猪八戒道:“这就差了!俗语说得好:公修公德,婆修婆德。我往西天受了许多辛苦,今日方才受享;你一日功行也无,如何便想坐食?况且各坛供献皆是馨香之气,惟成佛后方知受享此味;你如今尚是凡胎,那些空香虚气,如何得能解馋?要贪饱食,还须人间谷食。休生退悔,求解功成,管你受用不尽。”猪一戒听见说受用空香虚气,便不言语。小行者因说道:“师弟此来,原非为嘴。只因西方路上多妖,手无寸铁,难以西行。闻师叔九齿钉耙久在西方路上驰名,今已证果,要他无用,何不传于师弟去保护师父,一以显师叔世代威风,一以全师叔未完功行,岂不美哉!”猪八戒听了追悔道:“钉耙是有一柄,只恨你来迟,如今不在身边了。”小行者道:“利器乃修身之本,为甚不在身边?”猪八戒道:“只为朝夕净坛,用他不着,已被自利和尚借去种佛田了。”猪一戒道:“借与他不过暂用,何不讨来?”猪八戒道:“要讨也不难,只是我没闲工夫去寻他。”小行者道:“他在何处?种甚佛田?只要师叔说得对帐,等我同令郎去寻他讨,不怕他不还。”猪八戒道:“这佛田虽说广大,其实只有方寸之地,若是会种的,只消一瓜一豆培植,善根长成善果,终身受用不尽,连我这钉耙也用不着。不料,这自利和尚志大心贪,不肯在这方寸地上做工夫,却思量天下去开垦,全仗利齿动人,故借我钉耙去行事。莫说地方广大难寻,就是寻见他,他也不肯还你。”小行者道:“师叔说哪里话!物各有主,难道怕他赖了不成?天下虽大,毕竟有个住处。”猪八戒道:“贤师侄既有本事去讨,我就指点你去。他一向住在西方清净土,近闻他又在正南万缘山下造了一座众济寺,十分兴头。那和尚喜入怕出,你去讨耙时,须看风色。”小行者道:“这个不消分付。”猪八戒说完,就要别去,猪一戒扯住不放道:“生不见亲,才能识面,怎么就要去了?”猪八戒道:“你既归正道,相见有时,我已成佛,岂肯以凡情留恋!”猪一戒道:“纵不留恋,有何法语也须分付几句。”猪八戒道:“我虽以功行证果,却不知佛法,也没甚分付。只要你努力向前,不要呆头呆脑象我懒惰就是了。”说罢,驾云赴坛去矣。小行者与猪一戒商量道:“要寻自利和尚,今夜迟了,去不及,且回去见过师父,明日求他再住一日去寻方妥。”猪一戒道:“师兄说得是。”随各驾云竟回佛化寺来。此时,唐半偈尚打坐未睡,二人同到面前叫道:“师父,我二人回来了。”唐半偈道:“你二人如何这时候才回来?曾见净坛使者讨的钉耙怎样了?”小行者道:“他父亲虽然寻见,钉耙却讨不来。”唐半偈道:“为何讨不来?莫非他父亲舍不得钉耙么?”小行者道:“为因无岳?蜕腥ブ徒馨讯ぐ也睾谩M降艿溃骸岸ぐ也氐谷菀祝?慌戮惶呈拐咦约依刺郑?丛跎?厮?俊弊岳?蜕械溃骸爸戆私淙糇岳矗?抑欢憧?瞬患????惶趁Σ还??挠泄し虻任摇!蓖降艿溃骸拔颐钦夥鹛镉植恢郑?褪侵郑?舛ぐ矣种兀?蝗耸沟枚????参抻谩:尾换沽怂?俊弊岳?蜕械溃骸澳阍?慈?徊幌?茫?颐亲龊蜕械娜?坑小?鹛铩??炙识?煜拢?趺床恢郑咳缃窕奈吡艘彩敲环ā!蓖降艿溃骸笆Ω敢?志椭郑?趺疵环ǎ俊弊岳?蜕械溃骸爸址鹛镉胫秩思渲?锊煌?!蓖降艿溃骸坝猩醪煌?俊弊岳?蜕械溃骸罢夥鹛锿恋刈罴嶙詈瘢?胤娇蠢此洳还?酱纾?现质比从治蘖课薇撸磺叶癫萋???怯写私笛??值拇蠖ぐ依矗?目芍值茫 蓖降艿溃骸凹扔辛硕ぐ遥??瘟?暧植恢郑俊弊岳?蜕械溃骸岸ぐ宜溆校?股僖桓龃罅ζ??耍??栽葜埂N潘倒隳忌接幸桓隹囔?蜕校?跤辛ζ??罂芍值茫?衣怕磐腥思男湃デ胨???研砹死矗?形醇?剑凰?焕淳头鹛锟?哑鹄矗?蛭颐钦庵诩盟乱环⒂中似鹆恕!蓖降艿溃骸熬颓胨?匆桓鋈耍?苤值枚嗌伲俊弊岳?蜕行Φ溃骸盎箍髂阋?龊蜕校?跽獾瘸沾簦》鹛镏惺虏还?行┯跋欤?灰?腥嗽谔锷下猿??旁牛?闶敲缍?恍悖?愣?皇担?惨?阕龉阒至恕!?
小行者听了忙飞出寺来,现了原身,与猪一戒将前话说了,大家欢喜,因算计自变作苦禅和尚,叫猪一戒变做一个鹗化道人,同摇摇摆摆走进寺来。香火看见问道:“二位师父何来?”小行者道:“快去通报,说是苦禅师父同鹗化道人来拜望。”香火进去报知,自利和尚大喜,忙走出来,迎入禅堂坐下。因问道:“哪位是苦老师?”小行者道:“小僧就是。这位是敞同道鹗化道者。”自利和尚道:“久仰苦老师德望,无由相见,屡寄声拜恳,日望降临,今方得会,不胜欣幸;又蒙鹗师同临,更感不胜。”苦禅和尚道:“本不当轻造,因承屡命,只得奉偈,不知有何见教?”白利和尚道:“也无别事,只因荒山有几亩薄田,甚是膏腴,为天下闻名。不期名虽闻于天下,其实荒芜久矣。”苦禅和尚问道:“既成膏腴,为何转至荒芜?”自利和尚道:“有个缘故,只为这佛田土地坚硬,寻常农夫种他不得,必得一两个大力量之人,方才可当此役,屡屡访求,并无一人。只闻得苦老师愿行洪深,力量又大,故斗胆奉恳。若蒙慨然身任其事,将佛田种熟,这个功德却也不小。不识二位台意允否?”苦禅和尚道:“广种佛田,正是我僧道之事,又蒙老师相招,怎敢推托!佛田在哪里?我们就去看看。”自利和尚见二人允了,满心大喜道:“二位远来,且请用过斋看。”一面叫徒弟备上盛斋,饱餐一顿,然后领到后面佛田上去观看。
苦禅和尚看了道:“这等膏腴田地,我等尽力种将起来,怕不收他千箱万廪!但此田坚厚有力,不知可有趁手的田器?”自利和尚遂叫众杂工去搬了许多锄头、镐、钁、犁耙之类,堆在他前,叫他二人观看。二人看了笑道:“这样脆薄东西,如何种得佛田?”因拿起来,长的撅做两截,短的裂做两半,其余大大小小均撅得粉碎!自利和尚看了大喜道:“二位老师法力甚大,方是耕种佛田的罗汉,果然名不虚传!幸我老僧收藏得一件绝顶大大宝物在此。”苦禅和尚佯问道:“是件什么宝物?”自利和尚道:“老师休问,待我叫人抬出来与二位看,包管中意。”因分付徒弟们,叫七、八十个杂工进去,绳索杠棒,吆天喝地的将钉耙抬了出来,放在地下,只见霞光万道,瑞霭千条。猪一戒看见,满心欢喜,忍不住跑到跟前,两只手提将起来掂一掂道:“正趁手好使。”遂丢开架子,左五右六的舞将起来。舞到妙处,众人一齐喝彩。猪一戒然后现了本相,对自利和尚道:“你说不曾借钉耙,这是哪里来的?”自利和尚看见是猪一戒,又羞又气,又夺他不来,只得扯着小行者道:“苦老师,你怎么叫他变鹗化道人来骗我?”小行者笑一笑,将脸一抹,也现了原形道:“你再细看看,我可是苦老师?”自利和尚看见,气得目瞪口呆,话也说不出。小行者将手一撒,把自利和尚推跌在半边,遂同猪一戒驾云而起,道:“扰斋了!这钉耙等我们去西天求解回来,再借与你种佛田吧。”自利和尚忙爬起来看时,二人已冉冉腾云而去。正是:
空里得来,巧中取去。
不知此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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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缺陷留连 葛藤挂碍
语云:
恶恶恶,真惨虐,若要除之须痛割,倘放松时祸乱作。不是被他磨,定是受他缚,一到缠身摆不脱。所以髋髀施斧凿,软款仁柔用不着。四夷之屏恩不薄,杀戮蚩尤诚圣略。寄语当权应揣度,千里毫厘不可错。
话说小行者与猪一戒用智赚得钉耙到手,哪管自利和尚死活,竟自驾云回佛化寺来。到得寺中,唐半偈方用午斋,看见猪一戒担着钉耙同小行者欢欢喜喜回来,因问道:“那自利师父倒也忠厚,就肯还你的?”一戒道:“那和尚最不忠厚,见我们说起讨钉耙,他只是一味胡赖。亏师兄算计,变化了进去,方才赚得回来。”就将前事细说一遍。唐半偈听了,叹息道:“如此设心,种那佛田何用!”小行者道:“他佛田虽有,何尝真种?不过借佛田名色骗人布施而已。”唐半偈又叹息道:“佛教本自慈悲,被这些恶僧败坏,竟弄成一个坑人的法门了。此真解不可不速求也。我们事已完,快收拾去吧。”就要起身。众僧看见小行者有此神通,又收了猪一戒,将唐半偈敬如活佛,又苦留了半日。到次早方收拾出门,众僧还要留住等点石来拜谢,唐半偈哪里肯住。小行者将行李结束做一担,叫猪一戒挑了,然后扶唐半偈上马。唐半偈辞了众僧,同两个徒弟欣然向西而去。正是:
一心知有佛,见佛取真解,
作速往西去,心忙不敢停。
唐半偈奉旨取解,菩萨护持,又收伏两个有神通的徒弟同行帮扶,心下无挂碍,放下诸念,安然前进。幸喜一路平安,行有月余,不是山顶观云,就是岭头望月,师徒们毫不觉得辛苦。唐半偈因对小行者说道:“我闻得观世音菩萨曾踏勘长安到灵山,说有十万八千里之遥,若以一日百里算来,也只消三、四个年头便走到了,为何当日玄奘佛师就去了十四年?”小行者道:“闻他一路上妖妖魔魔苦历了八十一难,方才行满,所以耽搁了。”唐半偈道:“我想天下哪所妖魔?不过邪心妄念自生妖魔耳!我与你正性而行,死生听之可也。”小行者道:“师父说得是。”正说不了,只见坦平大路忽裂了一条大缝,陷倒马脚,将唐半偈翻筋斗跌了下来。慌得小行者连忙上前搀了起来,说道:“怎么平地被跌?”猪一戒看见,也放下行李,扯起马脚道:“原来地下有条裂缝,师父怎不看看走!”唐半偈也只道地下有裂缝,不曾留心看得,所以被跌。及自爬起来,抖抖衣服再细看时,地下依旧坦坦平平,哪里有甚裂缝。师徒三人看了俱大惊道:“这真作怪了!”想了一会没处看头,只得又扶唐半偈上马前行。此时,小行者恐防有失,便紧贴着唐半偈的马身而行;行不上一里多路,忽马前又现出一个大坑,连人带马都要跌了下去,幸得小行者手眼快,一把将唐半偈抓住,未曾跌入去。若是跌入去,虽不死也要伤残,又亏马是龙驹,一跃而起,不致损伤。师徒三人忙忙收拾好了,那陷坑又不见了。三人十分惊疑。唐半偈遂不敢上马,因同着小行者、猪一戒步行。
此时,日已平西,小行者因跳在空中一看,见路左一带林子里有人家,遂落下来与唐半偈说道:“这条路有些古怪,今日天也不早了,这林子里有人家,我们且去借宿了,问个明白,明日再走不迟。”唐半偈道:“徒弟说得有理。”因弯弯曲曲转入林子里来。那林子里果是一村人家。但见:
三家临水,五舍沿山。临水的杨柳风来门径绿,沿山的松茑云绕户庭幽。有几家驱牧牛羊自成村落,有几家闲驯鸟雀飞啄阶除。小巷里趁日色渔人晒网,大田内乘雨水农父张犁。花深处布帘悬影卖酒人家,石坳中铁斧飞声采薪樵客,谁家豚栅正对鸡栖,何处禽喧不闻犬吠。乳臭小儿鼓腹而肆嬉游;伛偻丈人倚树而谈经济。虽不到上世高风,也要算人间乐地。
他师徒到得村中,不见寺院,就在一个大庄院门首小行者牵住了马,猪一戒歇下了担。唐半偈下了马,正打帐入去借宿,只见对庄松树下两个老者在那里下象棋。一个老者忽看见他师徒三人在庄前立住,因起身走来问道:“三位师父何事到此?”唐半偈看见,忙回身打个问讯道:“老居士,贫僧稽首了。”那老者慌忙答礼道:“老师父,不象是我近处人。”唐半偈道:“贫僧乃东土大唐天子遣往西天,见活佛拜求真解的。今路过宝方,因天色晚了,又寻不见寺院,欲借贵庄暂宿一宵,明日早行。敢求老居士方便。”那老者听见说是唐朝的,且不答应他肯借宿不肯借宿,先将他身上估了一回,又将马也看看,因说道:“三位不象远来的。”唐半偈道:“实是远来的,为何不象?”那老者道:“既是远来,为何一路来人马并无损伤?”唐半偈道:“一路来跌是跌了两次,幸有小徒护持,不致损伤。贫僧此来虽为借宿,正要问被跌之故。”那老者才笑嘻嘻说道:“既跌过也就是了,请里面去好说。”一面拱唐半偈三人入去,一面又招那下棋的老儿道:“这三位是唐朝来的高僧,也来会会。”那老儿遂欢欢喜喜同唐半偈一齐走进庄来。
到客堂中各各施礼,分宾主坐下,奉过茶,主位的老者因问道:“三位老师大号?”唐半偈答道:“贫僧法名大颠,蒙唐天子又赐号半偈。”因指着小行者两个道:“这是大顽徒孙小行者,这是二顽徒猪一戒。”随问:“二位老居士高姓大号?”主位的老者答道:“我在下姓葛,贱名叫做葛根。”因指着那个老儿道:“这就是敝亲家,他姓滕,尊讳叫做滕本。我东边这村叫做葛村,往西去二十里那个村叫做滕村。这两村中虽不少有上万人家,却都是葛、滕两姓,并无一个杂姓人家。几遇婚姻,不是滕家嫁与葛家,就是葛家为滕家娶去。所以牵牵缠缠,是是非非,竟成了千古的葛藤了。”唐半偈道:“这等说来,二位老居士俱是世族了。但不知贫僧一路来为何明明坦道忽裂成坑堑,使人遭跌,这是为何?”葛根见问,沉吟不语。滕本道:“唐老师既要西行,少不得要进献大王,就通知他也不妨。”葛根方说道:“只因葛、滕两姓人多了,便生出许多不肖子孙来。他不耕不种,弄得穷了,或是有夫无妻,或是有衣无食,过活不得。也不抱怨自家懒惰,看见人家夫妻完聚,衣食饱暖,他就怨天恨地,只说天道不均,鬼神偏护;若是良善之家偶遭祸患,他便欢欢喜喜以为快意。不期一传两,两传三,这葛、滕两姓倒有一大半俱是此类;又不期这一片葛、滕乖戾之气,竟塞满山川,忽化生出一个妖怪来,神通广大,据住了正西上一座不满山,自称缺陷大王。初起时,人家不知他的威灵,他就显神通将两村人家弄得颠颠倒倒。”唐半偈道:“怎生颠颠倒倒?”葛根道:“若是富贵人家有穿有吃,正好子子孙孙受用,不是弄绝他的后嗣,就是使你身带残疾,安享不得。若是穷苦人家衣食不敷,他偏叫你生上许多儿女,不怕你不累死。夫妻和好的定要将他拆开,弟兄为难的决不使你分拆。后来,知是大王显灵,故合了两村上人家同到山上去拜求,许下了年年月月猪羊赛会的大愿,故如今方得安居;若是哪个违了限期,或是牛羊不丰,他就连人都拿去吃了,故我这两村人家无一个不凛凛信教。若是远方过客不知他的神通,不去供献祈祷,他将好路上弄得七坑八缺,使人一步步跌得头破血出,不怕你不去求他;若遇着不信邪的硬好汉不去求他,他到临了现一个万丈的深坑,将你跌下去,登时长平,叫你永世不得翻身。你道利害不利害!唐老师既要西行,这供献之事也须打点。”唐半偈听了,低头不语。小行者接问道:“若要供献,须得什么东西?”葛根道:“猪羊是不必说了,还有一言,恐怕见怪,不敢在三位面前说。”小行者道:“但说何妨。”葛根道:“那大王最恼的是和尚,故我这葛、滕两村并无一个庵观寺院。”小行者道:“可知那大王为甚恼和尚?”葛根道:“他说和尚往往自家不长进,单会指称佛菩萨说大话骗人。”小行者笑道:“这句话可真么?老葛不要说谎,我明日拿那缺陷大王来,要当面对会哩。”葛根听见小行者叫他老葛,因睁着眼看小行者道:“这位孙师父倒也托熟,我老人家一把年纪,说的是正经话,他却当取笑。那缺陷大王正坐在那里等你去拿哩,怪不得那大王恼和尚会说大话。”小行者又笑道:“据你说,只道我拿他不来?”因对唐半偈道:“师父,既有贤主人相留,你可安心歇下过夜,等我去看看是什么妖怪!若是不打紧,拿将来打杀了,明日好走路,也省得他不住的陷人。”唐半偈道:“去看看固好,须要仔细。”小行者道:“不打紧。”猪一戒道:“我帮师兄去。”小行者道:“不消你去。你须看好师父在家。”滕本听见他师徒们商量要去看看,忍不住插说道:“这位孙小师父想是痴子,此处到不满山足有七、八百里路,怎说看看就来明日好走?”小行者又笑道:“老葛、老滕你二老者乃天下之小老也,晓得什么?”说一声:“我去也!”早已跳在空中不见他踪迹。吓得?婷嫦嚓,怎慈ゲ坏茫俊绷嚼咸?擞?忧站础?
不一时,天色傍晚,葛根供上晚斋,请他师徒受用。吃完了,小行者走到堂外一看,天上晚日已落,太白已挂西天。因对唐半偈道:“师父请安寝,我趁此良夜去与金星商量商量就来。”唐半偈道:“你自去,我或寝或坐,自有二位老居士相陪,你不须牵挂。”小行者得了师命,一个筋斗云竟闯至西天门外。只见金星正同水星扬光吐彩,羽仪象纬。因上前高叫道:“老太白好华彩耶!”金星看见是小行者,因问道:“闻你已遵祖训,皈依佛教,与唐半偈做徒弟上西天求真解了,为何又有闲工夫到此?”小行者道:“正为与唐长老做徒弟上西天,没闲工夫,所以忙忙急急乘夜到此。”金星道:“为着何事?”小行者道:“向蒙高情劝善,又蒙老祖家教,所以入于佛门远上西天也。只道西天路上好走,不期才出门便有许多兜搭,故特来求教。”金星道:“有甚兜搭?可说与我知道。”小行者道:“待我细说。”正是:
说明委曲,指田平山。
不知说些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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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金有气填平缺陷 默无言斩断葛藤
语云:
莫怨莫怨,人世从来多缺陷。祖宗难得见儿孙,富贵终须要贫贱。此乃天运之循环,不许强梁长久占。若思永永又绵绵,惟有存心与积善。
话说孙小行者,在西天门上与金星商量,金星细问其缘故。小行者因细细说道:“我跟唐帅父往西天求解,才走到葛、滕村,忽遇一个妖怪,自称是缺陷大王,专门在平地上弄陷阱跌人。找老师父行不上三、五里路,就被他跌了几跤。不是我们有些手段扶持,已遭毒手矣!后在村中访问,方知是他作祟。我因寻到山中与他赌斗,他斗我不过,竟钻入地中躲了,任你百般辱骂,只是不出来。老师父又过去不得,无法奈何。因思他惯会钻地,定是个木妖。木妖惟金可以克之,故特来相烦老星设个法儿,同我去拿住他,好让我师父过去。”金星道:“我闻木虽能克土,而土地毕竟载###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者,博也!厚也!惟其博厚,所以受木之克、而不受木之害。盖土又能生金,金又能克木。目今葛、滕村妖怪能钻在地中,弄陷坑跌人,想亦只是那方土地博厚不能生金以克木,故使妖怪得以钻进钻出。今小圣前来相顾,本该从命,奈公务在身,又未奉敕旨,怎好擅离职守去拿他?又不好叫小圣空回。我有一粒金母借与小圣,拿去埋在西北乾方土内,不消一时三刻,这金气自充满大地。若果是妖怪,任有神通,也不能存身再弄缺陷。他走出来,小圣便可拿他了。”小行者道:“这个法儿,老星可曾试验过,有甚见效?”金星道:“若没效验,我佛用黄金布地做什么?”小行者连连点头道:“有理有理。既是这等,快求见赐。”金星笑道:“要别人的东西,却这等着急!”小行者道:“哪个要你的?我只拿住妖怪就送来还你。快取来!莫要小家子,惹人笑话。”金星就在衣袖中取出一粒金母,付与小行者道:“此乃生金至宝,我是大人情借与你,不要看轻了。”小行者接在手中一看,只好豆大一粒,却不是黄金乃是黄土。因笑说道:“我只道是件宝贝,却原来只一点点土儿。”金星笑道:“土能生金,正是宝贝,小圣岂不知道?”小行者意会道:“承教承教。”金星道:“便说与你,不要学仙家拿去点外丹。”小行者道:“我岂是贪财之辈。”遂将金母藏在身边,谢了金星,一个筋斗云依旧回到葛家来。
此时,唐半偈尚同葛、滕二老坐着闲话,并未曾睡。小行者走到面前,叫声:“师父,我来了。”唐半偈看见,忙问道:“徒弟,你来得快。不知曾见长庚星可有什么计较?”小行者道:“金星说,妖精弄人缺陷者,只因这方地土薄,所以被他钻来钻去。他送了我一粒金母,叫我埋在地下,化成阴汁将地土培厚,任是妖精也钻他不动了。妖精钻不动,缺陷自然渐渐填平。”唐半偈道:“论理最是,但不知可果然灵验?”猪一戒道:“自然灵验。”唐半偈道:“你如何定得?”猪一戒道:“如今的世界,有了金银,哪里还有什么缺陷!”唐半偈点头道:“虽非正论,意亦可取。”葛、滕两老在旁听了,欢喜不尽。小行者道:“师父睡了吧,明日好起早干事。”长老依言,遂辞了到寝房安寝。小行者有事在心,偏睡不着,到得五更就叫醒猪一戒道:“我们早去干办停当,好拿妖怪。”猪一戒连忙一骨碌爬起来道:“哪里去?”小行者道:“你莫管,只拿了钉耙跟我来,不要惊动师父。”猪一戒真个悄悄拿了钉耙,跟着小行者驾云往不满山而来。到了山边,就按八卦方位,在西北乾方一块光洁土上,叫猪一戒道:“兄弟,快动手!”猪一戒听了,不管好歹,举起钉耙就筑,只一耙就筑了一个大深坑。因说道:“果然地土甚松。”小行者随取出金母放在里面,依旧叫猪一戒将土扒在上面盖平。立了一会,因想念道:“此宝要一时三刻方有应验,我们且回去打发师父起来安稳,再去寻他不迟。”遂踏云回到葛家。略歇了一会,早已天色微明。唐半偈正睡醒,连忙起身穿衣。看见小行者与猪一戒侍立,因问道:“你说绝早要去干事,为何此时还立在此?”小行者道:“我们的事已干办完了,只等师父起来说明,着猪一戒护守,我就去拿妖怪了。”唐半偈道:“那妖怪既能钻来钻去,弄人的缺陷,定也有些手段。你一人恐拿他不倒,莫若叫猪守拙帮你去。”小行者道:“猪师弟同去也好,只怕师父有失。”唐半偈道:“我自在此坐,谅也无妨。”小行者奉了师命,遂同猪一戒复到不满山来。
此时天已大亮,金母之气已遍满大地。地下那些妖精被金气侵凌,渐渐皮肉受伤,如何存得身牢?只得钻了出来。不一时,满山满野俱是妖怪。小行者看见大喜道:“果然金气有灵,妖怪都出来了。”因目视猪一戒道:“兄弟,此时不动手,等待何时!”猪一戒听见叫动手,便举起钉耙笑嘻嘻祷祝道:“阿弥陀佛!今日钉耙发利市了。”遂不管好歹,只望妖精多处一路筑来。那些小妖看见钉耙筑得凶猛,要钻入地中躲避。不期地皮坚硬似铁,头皮擂破也钻不进去,急急四散逃生,逃不及的,多被猪一戒筑死。筑死的妖精无数,现了本相,却原来都是些狗獾变的。小行者看了笑道:“怪道会打地洞,弄人的缺陷!”二人将妖精打尽,只不见老妖。二人分头各处找寻。
却说老妖躲在地中,指望挨得小行者去了,再出来作怪。不期金气大发,满身逼来,东边躲到西边,西边也是一样;北边躲到南边,南边也是一般。渐觉冷阴阴的,伤皮砭骨,存身不得。心中暗想道:“从来此地最松最薄,任我钻出钻入,以缺害人,今日为何忽坚硬起来?定是那个西天去求解的和尚弄的神通。这和尚昨日既闹绝了我的香火,今日又弄金气逼我,十分可恨。欲要与他相持,却又杀他不过。他说奉师父上西天,这师父决是当年唐僧一流人!莫若乘便将他师父拿去吃了,以报此仇。但不知他师父在哪里!”心虽思想,当不得金气满身乱攻,没奈何提了双鞭钻出地来,恰正撞见猪一戒拿着钉耙赶杀众妖,杀得众妖尸横遍野,心下大怒道:“哪里又走出这个长嘴大耳的和尚来了!”因气狠狠的举鞭就打。猪一戒看见,笑道:“好妖怪!你躲在地洞里逃死罢了,为何又出来纳命?想是你的缺陷倒躲不过了。”举耙将鞭一隔,就随手照头筑来,妖怪撤鞭抵还。二人交上手便斗有十数余合,妖怪正有些招架不来,忽又听得小行者寻将来大叫道:“兄弟用心,不要走了妖精。”那怪愈加着忙,只得虚晃一鞭败下阵去;猪一戒如何肯放,紧紧追来。那妖怪急了,往地下乱钻,一连撞了几头,将头皮撞得生疼,莫想钻入分毫,欲回身再战,又见小行者赶到,十分着急,只得弄了一阵狂风向东南逃走。不期葛、滕村正在东南,唐半偈等不见两个徒弟回来,刚与葛、滕二老同到门前来盼望。恰遇妖怪逃来,忽见了一个和尚,暗想道:“这地方从无和尚,这和尚定是他两个的师父了。相逢窄路,不拿他去更待何时。”遂乘便伸下手来,一把将唐半偈抓住,竟一阵风去了。吓得两个老儿跌倒在地,魂胆俱无。不一刻,小行者与猪一戒一同赶到,见两个老儿在地下爬,因问道:“为何如此?”两个老儿慌张道:“不好了!唐老爷被妖怪拿去了!”小行者听了,十分焦躁道:“我原要叫一戒守护的,师父不听,果然有失。”猪一戒道:“埋怨也无用。那怪会吃猪羊,定会吃人。我们快去找寻,不可迟了。”小行者道:“地方得了金气,缺陷己将填满,妖怪料钻不入。毕竟还有个巢穴在那里,须问个根脚,方好去找寻。”因看着葛、滕两老道:“你们地方上的土地庙在哪里?”葛根道:“我们这地方没有土地。”小行者道:“有土此有人,有人便有郊社之礼,哪有没土地神之理?”滕本接说道:“闻得当先原有土地,只因缺陷大王来后,遂不在了。”正说不了,只见一个白须矮老儿,头戴破帽,身穿破衣,急忙忙走来,跪在小行者面前,口称:“葛滕土地叩见,拜谢小圣。”小行者道:“我方才问,说是这地方没有土地,你却是哪里来的?”那土地老儿禀道:“既有地土,自有土神,但土神必须地土宁静,方得安居显灵。这葛、滕两村地土原薄,就是妖怪未来,已被葛藤缠绕不了。今又来了这妖魔,每日领了许多子子孙孙钻来钻去,将一块地土竟弄得粉碎,生长不得万物,故小神不敢虚受两村香火,地方所以说没有。今蒙小圣法力,借得金母入地,一时缺陷尽平;小天蓬又将群妖打死,老妖怪再也不敢来了,就来也没处安身,故小神仍得守职,特来叩见,拜谢小圣。但仓卒到任,衣冠褴褛,不成威仪,望小圣恕罪。”小行者道:“据你这等说,是我来替你地方填平缺陷。今将师父失去,倒自弄个缺陷了。你且起来,我问你,你虽一向不管事,我看你说话倒象是个有心人,这妖怪的来踪去迹,你定然知道。今不知摄了我师父在何处?”土地道:“小神虽不知详细,但闻得昔日这葛、滕两姓牵缠,是非不了,一种胶结之气,遂在东南十里外无定岭上,长了无数葛藤,枝交叶接,缠绵数十里,再没人走得过去。这葛藤老根下有一洞,洞中甚是深澳,这妖嫔怼R蛘一筑?背赴铱词保?缫丫趴琢餮??睾羲酪樱⌒⌒姓呙Φ蕉纯谖实溃骸把?挚稍?米。俊敝硪唤涞溃骸澳帽隳米。?皇遣换畹牧耍?恢?Ω缚稍诶锩妫俊毙⌒姓叩溃骸霸诶锩妗!敝硪唤涞溃骸凹仍诶锩妫??忠阉懒耍?尾豢烨胨?隼矗俊毙⌒姓叩溃骸笆Ω冈诶锩娲蜃?ǎ?鹾镁??? 碧瓢胭侍?嗣ζ鹕硇Φ溃骸安皇谴蜃??艘哉??埃?晕扪灾朴形?? 毙⌒姓咛?嘶断玻?Ψ鎏瓢胭食龆矗?纸兄硪唤涞搅胂氯思姨忠桓龌鹬掷矗?坌┞也莅芤叮?乓话鸦鸾?淮?鹛偕崭龈删弧P⌒姓呓兄硪唤渫献潘姥?郑?苑龀痔剖Ω敢煌?菰贫?亍U?牵?
土逢金固体,木遇火烧身。
不知师徒回葛、滕村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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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假沙弥水面陷师 小天蓬河底捉怪
诗曰:
佛也人兮妖也人,却从何处辨虚真?
须眉耳目皆成面,手足肩腰总是身,
养血弄形形弄影,积精生气气生神;
欲知邪正何差别,好向灵台去问津。
话说唐半偈师徒三人,斩断葛藤,倒拖着死獾子妖怪,驾云回葛家来。此时,葛根、滕本两个老儿正在那里疑疑惑惑,不知他二人可有手段救得唐师父。忽见半空中师徒三人落下云头,竟到草堂。猪一戒将死妖怪掼在阶下,两个老儿又惊又喜道:“救得唐师父回来便是万幸,怎么当真的把妖怪都打死拖了来!真活佛,真罗汉!”小行者道:“我们佛家专要救苦救难,难道现放着一个妖怪在此害人,不打死他还留他不成?”两个老儿道:“可知要打死他哩!只是这妖怪凶恶异常,二位老爷怎么寻得他着?又怎么就打死了?”小行者细将前事说了一遍道:“如今不过打死了妖怪,替你填平缺陷,又将无定岭上的葛藤都烧尽了,包管你这两村中平平安安,再无是非了。”两个老儿听了大喜,遂传知阖村百姓都来拜谢。这家要请去吃斋,那家要请去供养。唐半偈急欲西行,不肯耽搁,一概辞了。又分付葛、滕两老将不满山的缺陷庙拆毁,改造土地神祠。随叫猪一戒收拾行李起身。正是:
若要保全身,但须存佛性。
莫怨苦生魔,魔消实功行。
唐半偈师徒三人,辞别了葛、滕两老,欣然上路,一路上坦坦平平,并无挂碍。唐半偈因说道:“葛、滕村这场功行,实亏了你两个贤徒之力。真是世无佛不尊,佛无卫不显。”师徒们在路上谈心论性,不知不觉又走了几日程途。
忽一日,耳边隐隐闻得水声汹涌,唐半偈问道:“徒弟呀,哪里波浪之声?莫非前面有江河阻路?”小行者道:“等我去看看。”遂跳在空中往前一望,果然浩浩渺渺一派洪水,正拦住去路;再细细推测远近,却无边无岸,将有千里。近远一带,又绝无一个人家村落,心下踌躇不定,只得跳下来报与唐半偈道:“师父,前面果是一条大河拦路。”唐半偈道:“这条河不知有多远?”小行者道:“远着哩!总无一千也有七、八百里。”唐半偈道:“我们也来了数千里,并无大水,莫非就是水程所载的流沙河么?”小行者道:“想正是他,不然哪里又有这等大河?”唐半偈道:“是不是可寻一个土人问问?”小行者道:“一望绝无人烟,哪里去问?”唐半偈道:“问不问也罢了,只是没有人烟却哪里去寻船只渡过去?”小行者道:“老师父不必心焦。俗语说得好:除了死法,少不得又有活法。且等我去寻个所在,落了脚再算计。”复跳在空中,沿河一带踏勘,不但没人家,连树木也无一棵;只得踅回东望,忽见一个横土墩上小小一个庙儿。心下欢喜,遂跳下来说道:“师父,我们有安身之处了!”唐半偈道:“哪里安身?”小行者用手指着小庙道:“那不是!”师徒看见,甚是欢喜,忙挑担牵马到小庙里来。只见那小庙:
不木不金,砌造全凭土石;蔽风蔽雨,周遭但有墙垣。不供佛,不供仙,正中间并无神座;不开堂,不接众,两旁边却少廊房。冷清清不见厨灶,直突突未有门窗。但见香炉含佛意,方知古庙绝尘心。
师徒三人才到庙门,正打帐入去,只见庙里走了一个死眉瞪眼枯枯焦焦的和尚出来,迎着唐半偈问道:“老师父,莫非是东土大唐差往西天见活佛求真解的唐半偈么?”唐半偈听了,又惊又喜道:“我正是,我正是。师兄何以得知?”那和尚道:“既果是唐师父,且请到庙中安歇下行李、马匹,待弟子拜见细说。”唐半偈依言同入庙内,那庙内空落落无一件器用。那和尚移一块石又请唐半偈坐下,方说道:“我乃金身罗汉的徒弟沙弥,奉唐三藏佛师法旨,说他当年拜求来的真经,被俗僧解坏了,坑害世人,故又寻请老师父去求真解;又虑老师父路上只身难行,原要三位旧徒弟各自寻个替身,护持前去,以完昔年功行。而今孙斗战胜佛已有了一位小圣,净坛使者已有了一位小天蓬,独本师罗汉未曾遗得后人,故遣弟子沙弥追随左右,故在此守候,因此得知。”唐半偈听了不胜感激道:“佛师如此垂慈,使我贫僧何以报答?惟有努力西行而已。”因又问道:“你既在此守候,定知前面这派大水是什么所在?”沙弥道:“这就是本师出身的流沙河了。因本师皈依唐佛师,后来证了金身罗汉之果,故土人立此香火之庙,以识圣踪,因年代久远,止存空庙。”唐半偈道:“原来果是流沙河。但我闻此河径过有八百里,今又无舟楫,如何得能过去?”那沙弥道:“老师父请放心。本师叫弟子在此侍候者,正为本师昔年久住于此,深识此河水性,故传了弟子,叫弟子渡老师父过去,也可算作往西天去的一功。”唐半偈听了大喜,因又问道:“虽如此说,你却也是个空身,又无宝筏,又无津梁,怎生渡我?”那沙弥道:“老师父原来不知道,这河旧有碑记,‘八百流沙界,三千弱水深’,如此广远,如何设得津梁?又说,‘鹅毛飘不起,芦花定底沉’,如此柔弱,如何容得宝筏?”唐半偈道:“似此却如何渡我?”沙弥道:“不难。本师传弟子一个御风行水之法,只消走到上面,随波逐流便轻轻过去了;若使气任性,便有些繁难。”唐半偈听了,沉吟不语。沙弥道:“老师父莫要狐疑,若不信请到河边待弟子走与老师父看。”唐半偈因西行念急,便欣然带着小行者走出庙来,同到河边一望。只见那河:
无边无岸,直欲并包四海;有纳有容,殆将吞吐五湖。往来自成巨浪,不待风兴;激礴便作狂澜,何须气鼓?汪洋浩渺,疑为天一所生;澎湃漰腾,不似尾闾能泄。波面上之龙作鱼游,浪头中之蛟如虾戏。漫言渔父不敢望洋,纵有长年也难利涉。
唐半偈看见河势浩渺,因问沙弥道:“你看,如此风波,如何可行?”沙弥道:“怎么行不得?”一面说,一面就跳在水上,如登平地一般,又如扯篷一般飞也似往前去了。唐半偈看了大喜道:“果然佛法无边,不愁渡此河矣!”小行者道:“师父且不要欢喜,还须斟酌。”唐半偈道:“有甚斟酌?”小行者道:“大凡佛菩萨行动,必有祥光瑞霭,其次者亦必带温和之气。你看这和尚一团阴气,惨惨凄凄,不象是个好人。”唐半偈道:“他是沙罗汉遣来侍者,怎么不是好人?”小行者道:“知是遣来不是遣来?”唐半偈道:“若不是遣来,如何得知详细。”小行者道:“如今的邪魔,最会掉经儿讨口气,哪里定得?”唐半偈道:“徒弟呀,如此疑人,则寸步也难行了,如何到得灵山!”小行者道:“保得性命,自然到得灵山。”唐半偈道:“岂不知我命在天乎!”说不了,那沙弥在水面上就似风车儿一般飞走回来,到得岸边跳将上来,鞋袜并无一点水气。因对唐半偈道:“老师父,弟子不说谎么!快请同行,不消一个时辰便可高登彼岸。”唐半偈道:“你虽不说谎,但此御风行水之法,从来未闻,恐属外道。我实有些胆怯。”沙弥道:“达摩祖师西来,一苇渡江,哪个不知道?老师父怎说个外道未闻,还要胆怯。”唐半偈听了,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沙弥又道:“达摩祖师当日渡江时,因江边有芦苇,故随手折一枝作筏,今此河沙地不生芦苇,故弟子履水而行,总是一般。既是老师父胆怯,我有一个旧蒲团在庙中,待我取来与老师父踏脚,便可放胆西渡。”唐半偈道:“如此更妙,快去取来。”沙弥忙走到庙中,果然拿了一个破蒲团来,抛在水面上,请唐半偈上去。唐半偈道:“这小小一个蒲团,只好容我一人;他弟兄二人与行李、马匹怎么过去?”沙弥道:“两个师兄自会驾云,不必说了。若虑行李、马匹,等我送了老师父过去,再来载去也不打紧。”小行者道:“行李、马匹我们自管,倒不要你费心,但只是师父的干系大,你既要担当在身上,我就交付与你。只要到西岸还我一个好好的师父,倘若有差迟,我却不肯轻轻便罢。”沙弥笑道:“大师兄哪里话!我奉本师法旨而来,不过要立功累行,怎么说个差迟?”唐半偈道:“不须斗口,只要大家努力。”因奋身走上蒲团道:“仗佛力向前,速登西岸,誓不回头。”小行者提省道:“师父不要偏执,须知回头是岸。”唐半偈似听不听。沙弥恐怕一时觉悟,忙跳到水上,一手搀住唐半偈道:“老师父快往生西方去吧,不须饶舌了!”将脚一登,那蒲团就如飞一般往前去了。
小行者看见光景跷蹊,忙对猪一戒说道:“那和尚多分不怀好意,你且守着行李、马匹,待我赶上去看看,莫要被他弄了虚头!”猪一戒道:“这和尚行径实是有些古怪,你快去!我在此老等。”小行者贴着水一路赶来,早已不知去向,赶到河中并无踪迹。心下着慌,复跳到空中四下找寻,哪里有些影响?急得他暴躁如雷,回到东岸与猪一戒说道:“怎么青天白日睁着眼被鬼迷了!”猪一戒道:“急也无用,快去找寻。”小行者道:“没有踪影,哪里去找寻?”猪一戒道:“这和尚会在水上行走,又且才在水上就不见了,定然是水中邪祟。”小行者道:“兄弟你想倒想得最是,但此河阔大,知他躲在哪里?”猪一戒道:“河虽阔大,也必定有个聚会潜藏之处以为巢穴。我猪一戒托庇在天蓬水神荫下,这水里的威风也还有些。你倒看着行李、马匹,等我下去找寻一个消息,再作区处。”小行者道:“好兄弟,你若找寻着了师父,就算你西天求解的第一功。”猪一戒道:“只要寻着师父,脱离此难,便大家造化,什么功不功!”因脱去衣服,手提钉耙跳入河中,分开水路,直入波涛深处,四下找寻踪迹。未入水时,只道妖精既有神通,定有巢穴,容易找寻。不期到了水中,水势洪深广阔,竟没处摸个头脑,寻了半晌,毫无踪迹。欲要回到岸上,又因在小行者面前说了大话,不好意思,心下一时焦躁起来,口中恨恨之声一路嚷骂道:“好孽畜,怎敢变和尚来拐骗我师父?若有个知事的晓得我小天蓬手段,快快送我师父出来,便是你们的大造化。倘执迷不悟,我一顿钉耙将你这些孽畜的种类都打死,若留半个也不算好汉!”一面说,一面将钉耙从东边直打到西边,从南边又直打到北边。
原来,流沙河是条生金养圣之河,并无舟船来往,长育的那些鼋、鼍、蛟龙,成群作队的游戏。忽被猪一戒将钉耙四下乱打,一时躲避不及,荡着钉耙的,不是鳞损,就是壳伤。顷刻间,把那些水族打得落花流水,满河鼎沸。早有巡河夜叉报与河神。河神着惊,慌忙带领兵将迎上前来,高声叫道:“何处上仙?请留大名。有何事动怒?乞见教明白,不必动手。”呆子听见有人兜揽答话,心下想道:“我不打,他也不出来。”一发摇头摆脑,仗钉耙施逞威风。河神急了,只得又叫道:“上仙有话好讲,为何只管动粗?”猪一戒方才缩住手,问道:“你是什么毛神?敢来多嘴问我!”河神道:“小神就是本河河神,因见上仙怒打水族,不知何故?因此动问。此乃本神职守,实非多嘴。”猪一戒道:“你既是河神,就该知道掌管天河的天蓬元帅了。”河神道:“猪天蓬元帅乃天上河神,小神乃地下河神,虽尊卑不同,却同是管河之职,怎么不知!”猪一戒道:“既晓得猪天蓬元帅,为何叫这些孽畜来欺侮我小天蓬?”河神道:“原来上仙是猪天蓬遗胤,故钉耙这等利害,不差不差!但不知是谁欺侮你?”猪一戒道:“不知河中什么孽畜变做一个和尚,谎说能御风行水,骗我师父渡河,渡到中间,忽然弄虚头不见了。你既在此河为神,这事必定知道。快去与他说明,叫他好好将我师父送了出来,万事全休;若躲避不出,我一顿钉耙叫他都是死。”河神听了沉吟道:“小天蓬,这事还须细察,不要冤屈了人。我这河里,数百年前或者还有些不学好的水族;自从沙罗汉皈依佛教,往西天拜佛求经,证了金身正果之后,这条河遂为生金养圣之地,凡生长的鼋、鼍、蛟龙,皆含佛性,并不生事害人,哪有变和尚拐骗你师父的道理?”猪一戒大怒道:“胡说!眼见一个和尚,骗我师父到河中就不见了,怎么白赖没有?定是你与他一伙,故为他遮盖。从来官府拷贼不打不招,我只是蛮筑,包管你筑了出来。”又要举钉耙乱筑。河神忙止住道:“小天蓬不要动手,容我细想。莫非这和尚的模样有些死眉瞪眼,白寥寥没血色的么?”猪一戒道:“正是他,正是他!你方才说没有,如何又有了?”河神道:“这和尚实不是水族成精。”猪一戒道:“不是水族,却是什么成的精怪?”河神道:“乃是九个骷髅头作祟。”猪一戒道:“骷髅头乃死朽之物,为何得能作祟?”河神道:“当年沙罗汉未皈依时,日日在河中吃人,吃残的骸骨都沉水底。独有九个骷髅头再也不沉。沙罗汉将来穿作一串,象数珠一般挂在项下。后来皈依佛教,蒙观音菩萨叫他取下来,并一个葫芦儿结作法船,载旃檀功德佛西去。既载了过去,沙罗汉一心皈正,就将这九个骷髅头遗在水面上,不曾收拾。这九个骷髅头沾了佛力,就能聚能散,在河中修炼,如今竟成了人形,取名媚阴和尚。若说作祟拐骗你师父,除非是他。”猪一戒道:“你既为河神,这样邪祟怎不驱除,却留他在此害人?”河神道:“因他是沙罗汉的遗物,小神不敢驱逐,况他一向在河中往往来来,并无甚害人之事。不知令日为甚却来捉你师父。”猪一戒道:“既是他,不消闲话,快叫他还我师父。”河神道:“这媚阴和尚虽然是枯骨作祟,因借佛法之灵,却也有些手段,小神一时间也制他不得。”猪一戒道:“你制他不得,他在哪里?快领我去。”河神道:“他一向在河中流荡,近来有些气候,就在河底下将那些抛弃的残骸残骨俱寻将来,堆砌成一个庵儿,起个美名叫做窀穸庵,以为焚修之处。常闻其中有钟鼓之音,只是进去不得。”猪一戒道:“又来胡说!既有庵如何进去不得?”河神道:“小天蓬不知,这庵既是白骨盖造,这和尚又是骷髅修成,一团阴气,昏惨惨,冷凄凄,周遭旋绕。不独鱼龙水族不敢侵犯,就是小神,若走近他的地界,便如冰雪布体,铁石加身,任是热心热血,到此亦僵如死灰矣!所以进去不得。”猪一戒道:“这两日天气甚暖,我老猪又因行李重,挑得热燥,正要到他庵里去乘凉,快走快走!”河神拦挡???罚


第十六回 弄阴风热心欲死 洒圣血枯骨回春
诗曰:
阴能死兮阳能生,阴阳生死岂容情,
百骸不属原无气,一窍相通使有声。
到底妖邪难胜正,从来奇怪不如平,
慢言诡计多机巧,毕竟真修待佛成。
话说媚阴和尚,摄了唐半偈,在窀穸庵逼他杀血生阳,被唐半偈说出许多利害,正在踌躇,忽听得猪一戒叫喊来讨师父,心下想道:“唐半偈之言不差,果然就寻来了。但事已至此,住手不得,待我将阴风阴气先结果了他,慢慢再来处他不迟。”因开了庵门往外一望,只见猪一戒精赤着身体,手提着钉耙向庵前打来,满身冷雾寒烟,他俱不怕。媚阴着忙道:“好狠和尚!若容他近庵,这些朽骨墙垣禁他钉耙几筑?”遂上前叫道:“猪师兄,这是什么所在?你却来寻死!”猪一戒道:“寻死寻死,你九个骷髅头正好配我九齿钉耙。不要多讲,快伸出头来!”举耙就筑。媚阴和尚见来得勇猛,忙劈头一口阴气吹来。这阴气十分利害:
冷飕飕,寒渗渗,幽气结团团,阴风吹阵阵。创人肤不异雪刀,浸入骨直如冰窖。触一触,体不动而自摇;荡一荡,身不寒而亦噤。绝无磷火生焰,哪有死灰庇荫?从来最惨是孽风,未有如斯之已甚!
猪一戒被媚阴和尚一口阴风劈面吹来,一连打了几个寒噤;又一口吹来,便立脚不住,只是寒战;再一口吹来,便冷透心窝,两手俱僵,连钉耙也提不起,着了忙,只得倒拖着钉耙奔了回来。直奔回二、三里远,就浑身抖个不住道:“好利害,好利害!真是寒冰地狱!”又奔回二、三里,河神迎着道:“小天蓬要到庵里去乘凉,为何就回来了?”猪一戒连连摇手道:“宁可热杀,这个凉乘不得!”一面说,一面分开水路,飞也似奔回东岸。小行者看见,迎着问道:“寻得师父怎么了?”猪一戒也不答应,将衣服穿上,缩做一团,犹有寒栗之色。小行者又问道:“呆子怎么这般模样?”猪一戒缩了半晌,回过气来方说道:“几乎冻杀,几乎冻杀!”小行者道:“胡说!这样暖天怎么冻杀?”猪一戒说道:“说与你不信,我寻到水底,只认做水面妖怪,被我一顿钉耙打出个水神来。他说不干他事,是九个骷髅头变和尚成精。引我到他庵边去寻,已觉有些阴气袭人,及被我嚷骂出和尚来,忽被他劈面吹了两口阴气,登时就如冰雪沃心,寒噤个不住。不是我跑得快,此时已冻死,不得见你了!”小行者道:“你便跑来了,可知师父如何?”猪一戒道:“我在庵外尚如此寒冷,师父拿在庵中,定是冻死了。”小行者道:“师父元阳充足,冻是冻不死,却也要作速去救。”猪一戒道:“我身体弱,近又吃了素,又怕冷冻不起。这样鬼所在,万万再去不得!只靠哥哥法力大,或者有本事去救师父。”小行者道:“连一个人怕起鬼来,可是长进的!且将行李、马匹牵挑到小庙中歇下,你看守着,等我去寻他,看我冻也不冻?”猪一戒道:“哥哥,这个嘴也难说。”小行者牵马,猪一戒挑行李,同回庙来。
刚到庙前,只见庙中走出一个黑黪黪的和尚来,将小行者与猪一戒估了一估道:“二位莫非东土大唐来往西天求解的师兄么?”猪一戒听了就乱嚷道:“好活鬼!你才掉经儿骗了我师父去,怎么又来弄虚头骗我?”那和尚说道:“你这野和尚忒惫懒,我与你才见面,怎骗你师父?就开口骂人!”猪一戒道:“你才弄阴风吹我,不是我走得快,几乎冷死了。莫说骂,打死你也是该的。”就掣出钉耙劈头筑来。那黑和尚忙取出一柄禅杖来架住道:“野和尚休得无礼!不是我怕你,我看你这钉耙似有些来历。”小行者因取铁棒分开道:“不要动手,且问个明白!你是什么人?怎知我们是东土大唐来的?”那和尚道:“我乃金身罗汉弟子沙弥,奉本师法旨来护持唐半偈圣僧往西天求解。说他有两个徒弟,今见你二人厮象,故此动问。怎么这野和尚不管青红皂白就动起粗来!别人怕你,我沙弥这条禅杖专要除妖捉怪,却不怕你。”小行者道:“我且问你,这金身罗汉有几个沙弥?”那沙弥笑道:“我沙弥一人顶天立地,岂容有两个?”小行者道:“既无两个,为何早间有一个白寥寥死眉瞪眼睛的和尚,也说是沙弥,将师父骗入水去?”沙弥道:“我不信又有一个。”猪一戒道:“师兄莫要听他。早间是个白沙弥,如今变做个黑沙弥。他只道改头换面,人认他不得,须瞒我不过,我却认得。你变来变去,无非是九个骷髅头。”沙弥听见说出九个骷髅头,吃惊道:“莫非媚阴和尚去走了叉路?”因问道:“这几个骷髅头,师兄何以得知?”猪一戒道:“现今将我师父摄在窀穸庵,怎么不知?”沙弥道:“唐师父有二位师兄护持,怎么得落他手?”小行者道:“他也似你一般,说是金身罗汉遣来随侍的。沙弥又说会御风行水,顷刻可渡此河。老师父西行心急,信以为然。他又将一个旧蒲团抛在水中作筏,请老师父上去西行。行到河中,我见不是光景,慌忙赶去,早已被他摄入河中矣!”沙弥听了大怒道:“这尸灵怎敢假我名号哄骗圣僧?罪不容于死矣!”猪一戒道:“师兄莫要听他!你既是真沙弥,奉沙师叔法旨来护持唐师父,就该在此等候,却走到哪里去了?却叫这骷髅头来假名托姓骗我师父。”沙弥道:“师兄驳得极是,连我一时昏也被他骗了。”小行者道:“你怎么被他骗?”沙弥道:“这九个骷髅头原是我本师项下之珠,自渡了唐佛师西去,有功佛门,又修了这一、二百年,故成了人形。昨日,因探知我奉本师法旨来护持唐师父西行,他就起了个邪念,骗我道,当日渡唐佛师西去虽是他九个骷髅,却赖观世音菩萨一个葫芦,方能共济,须去求来,方不误事。我信以为真,去请师命。不期唐师父与二位师兄恰恰走来,他就不怀好意,竟假充沙弥,又犯此该死之罪。”猪一戒道:“罪不罪,死不死,且慢论,只恐怕师父此时已冻得呜呼了!”小行者道:“你若果是真沙弥,不干你事;你可看好行李、马匹,等我去救出师父来再做道理。”沙弥道:“我奉本师之命来渡唐师父过河,今失陷唐师父,皆我之罪。二位师兄不须费力,等我去拿这死尸,叫他送还唐师父上岸,听凭二位师兄发落。”猪一戒道:“你若果拿得那和尚,救得我师父,我方信你是真沙弥。”沙弥道:“这不难,谛渲腥〕!我肽惴肿隽降:稳纾俊鄙趁值溃骸疤?臼π帧!毙⌒姓叩溃骸胺挚?阈悄颜展埽??袈至魈婊惶籼舭伞!敝硪唤涞溃骸耙滥阋滥悖〗袢站褪俏姨羝稹!毙⌒姓呓?瓢胭实穆砹焐洗舐罚?ν剿娜嘶断捕?小U?牵?
古佛终年远,真修何日成?
师徒求妙解,依旧又前行。
此时正值春夏之交,一路上绿暗红稀,甚有景致。师徒们或谈些佛法,或论些往事,不知不觉又行了许多程途。忽一日,黛烟扑面,岚气蒸人,一座高山阻路。怎见得?但见:
烟云绕地,峰峦接天。烟云绕地,度一度不知几千百里;峰峦接天,量一量足有亿万丈高。冈陵远树木牵连,洞壑深猿猴出没。峭石排牙开合处,势欲吞人;陡崖断壁隔别中,形难过鸟。岭上云化作游龙,竟由脚下飞去;洞中水溅成细雨,直从头上喷来。左一弯,右一曲,道路难穷;前千寻,后万丈,阶梯不尽。不见樵人,已知山有虎;难逢采药,自是地无仙。日照黛烟,浓过瘴气;云凝岩雪,冷作阴风。惨雾腾腾,一望去只觉多凶;愁云霭霭,行将来定然少吉。
唐半偈在马上看见前山险峻,因说道:“一路来高山虽有,不似这山陡峻。徒弟呵,你们须当小心,不可大胆!”小行者道:“小心也要过去,大胆也要过去,信着脚走便罢,小心些什么?”唐半偈道:“不是故要小心,只恐怕山中有甚妖魔!”小行者道:“有妖魔也要过去,没妖魔也要过去,管他有无做甚?师父只管大着胆跟我来。”因取出金箍铁棒,吆吆喝喝在前领路。唐半偈见小行者慷慨前行,十分欢喜,也自策马而进。真是:
一心猛勇,百体追随。
却说这山叫做解脱山。山中果有一个妖怪,自称解脱大王。在山中聚集了千余小妖,逢人杀人,逢兽杀兽。将山前山后的人与山上山下的兽,几几乎都杀尽了,故山中绝无人声。虽四山口也有许多巡山的妖精各处巡绰,却常常无事,都只在草坡上或是睡觉,或是顽耍。这日,因小行者使棒过山,吆吆喝喝,被巡山小妖听见,道:“这又是奇事了!甚人敢如此大胆?”因走上山头树里张看。见他师徒四众欣然前往,又见小行者提一条铁棒在前边开路。众小妖骇怕,不敢轻易出来,只得跑回山洞报与解脱大王道:“巡东山口小妖禀事。”解脱大王道:“禀甚事?”小妖道:“禀奇事。”解脱大王道:“禀甚么奇事?”小妖道:“自从大王逢人便杀,这山中并无一人敢走,就是不得已要走,也是或五更或半夜悄悄偷走。今日不知是哪里来的四个和尚,竟吆吆喝喝过山,岂不是奇事!小的们看见,特来报知大王。”解脱大王听了道:“果是奇事!但既只得四个和尚,你们许多人,何不去拿了他来见我!又空身来报我做甚?”小妖道:“若是拿得来,自然拿来了。因为看他光景有些难拿,故来报知大王。”解脱大王道:“那四个和尚如何形状,怎见得难拿?”小妖道: “四个和尚:一个骑马的,生得白白净净好个仪表,若要拿他,我看他忠厚老实,也还容易;一个长嘴大耳的,生得面似猪形,挑着担行李,摇头摆脑的走路;又一个黑黪黪晦气脸,拿着一条禅杖,跟定马走。这两个生得十分凶恶,不象个肯轻易与人拿的;还有一个雷公嘴的和尚,更觉利害,使一条铁棒在前边开路,口里吆吆喝喝的,要寻人厮打。他那条铁棒长又长,粗又粗,也不知有多少斤重,他拿着使得飕飕风响,躲着他还是造化,谁敢去拿他!”解脱大王听了大怒道:“咄!胡说。我这解脱山有三十六坑,七十二堑,任是神仙也不敢走!什么和尚如此大胆?都是你们这些没用的奴才轻事重报。谁敢与我去拿这四个和尚来?”说不了,只见众妖中闪出一个妖精来,连声应道:“我去拿来,我去拿来!”正是:
蛇思吞象,螳欲当车。
不知这妖怪是谁,果能拿得四个和尚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小行者力打截腰坑 老魔王密铺情欲堑
诗曰:
漫言天地渺无涯,缚束英雄只寸丝,
爱恶难消何况欲,贪心不尽又加痴。
虽然来处原无也,争奈归时已有之,
莫倚金刀能解脱,碎尸万段未曾离。
话说解脱大王闻知四个和尚公然过山,心中大怒,问:“谁人与我拿来?”说不了,只见众妖中闪出一个妖精来,大声叫道:“待我去拿来,待我去拿来!”你道那妖精怎生模样?但见:
矗直尖头快如钢钻,环圆暴眼突似铜铃。长又长,瘦又瘦,自夸其顶天立地;粗不粗,细不细,人畏其彻后通前。左摇右曳,活泼如梨花乱点;上撩下拨,轻松似玉蟒翻飞。处己无情,名高浑铁;为人有力,利断顽金。率其性,从不生有好生之天;尽其能,但晓得为送死之地。
解脱老怪看见,认得这妖精叫做蛇丈八,是截腰坑的将领,满心欢喜。因说道:“好好好!得你与我拿来,但不可一刀两断就解脱造化了他。须活活拿将来,细问他是哪里来的和尚?敢这等大胆!必叫他历尽这三十六坑、七十二堑之苦,方许他受享我法门之福。”这蛇丈八得了老怪的号令,忙欢欢喜喜答应道:“要活的也容易。”便领了他截腰坑的一队小妖,手提着一柄长枪,竟往东山要路中间邀截。果然见一个雷公嘴的和尚,拿着一条金箍铁棒,吆吆喝喝一路打来;后面又一个白面和尚骑着马,又一个猪形和尚挑着行李,又一个晦气脸和尚手持禅杖,簇拥而行。
蛇丈八看见,也不知好歹,竟叫众妖一字摆开,自挺枪当面拦住道:“送死的和尚慢来,大王要活的!快丢了兵器一齐下马受缚,免得我动手有些伤残,违了大王的号令。”小行者听见,哈哈大笑道:“要活的不打紧,我们这四个和尚一万年也不会死。但请放心,决不违你大王的号令;只是我孙老爷的号令,你们这一班初世为妖的孽障却也违拗我不得!”蛇丈八道:“你这野和尚说的话却也好笑。我解脱大王乃此山之主,故有号令;你一个流落半路的和尚,一身尚且无依,却有什么号令?快说与我听。”小行者道:“你们的号令是要活的,我老爷的号令是要死的。你的号令我慨从你,我的号令不怕你不依。快从大至小,从老至幼,从尊至卑,一个个排齐了受死!”蛇丈八闻言尚未及回答,众小妖听了,胆小的,力怯的,心慌的,早东张西望乱窜的要跑。蛇丈八看见忙止住道:“这是和尚们说大话,怎就信他?待我拿与你看。”遂挺长枪望小行者劈面刺来道:“我大王虽要拿活的,只怕你是个注定的短命鬼,要活也活不成。”小行者举铁棒相还道:“好妖精!莫要不知死活,且吃我一棒。”两人接上手,枪来棒去,棒去枪迎,便斗了有六、七合。小行者见妖精的手段低微,因用棒架住他的长枪道:“我且问你,此处叫做什么山,你是个什么妖精?快说明了,我好下手。莫要一时棒下无情打杀了,糊糊涂涂,不好到我师父面前去报功记帐。”那妖精笑道:“你这和尚死在面前,还要问我姓名做什么?你既问我,想是你要做个精细鬼了。我就说与你,叫你死得甘心。这山叫做解脱山,周围八百里,山上有三十六坑、山下有七十二堑。莫说凡人不敢走,便是神仙也飞不过去。”小行者笑道:“莫要胡说!自古有山便有路,有路便有人行,怎么走不过去!”妖精道:“你原来不知,我这解脱山天生了一个解脱大王,曾对天发下宏誓大愿,要解脱尽天下众生,方成佛道。故今守定北山,逢人便杀。这等利害,谁人敢走!”小行者道:“他既会杀人,人难道就不会杀他!”妖精道:“我这解脱大王身长体壮,两臂有万斤力气,使一把无情宝刀。斫筋砍骨,如摧枯之易;又据着三十六坑、七十二堑的天险,任是英雄好汉,走到此山也要骨软筋酥,心昏意乱,只好延颈听我大王斩戮,哪有本事杀我大王!”小行者道:“你大王据坑堑之险作本事,我已晓得了。且说这山上的三十六坑,与山下的七十二堑,有甚险处可以据得!”妖精道:“这坑堑之险,莫说身不敢到,我只将坑堑之名念与你听,只怕你站也站不住了。”小行者道:“你就念与我听,看是如何?”那妖精真个屈着指头念与小行者听道:“这三十六坑:
第一斩头坑,第二沥血坑,
第三刖足坑,第四劓鼻坑,
第五剥皮坑,第六剔骨坑,
第七脔身坑,第八裂肤坑,
第九剜眼坑,第十烧眉坑,
第十一截腰坑,第十二断臂坑,
第十三刎颈坑,第十四吮脑坑,
第十五吸髓坑,第十六刳心坑,
第十七屠肠坑,第十八割肚坑,
第十九剖腹坑,第二十刺喉坑,
第二十一破胆坑,第二十二穴胸坑,
第二十三折胁坑,第二十四犁舌坑,
第二十五敲牙坑,第二十六噬脐坑,
第二十七射影坑,第二十八抽筋坑,
第二十九抠睛坑,第三十分尸坑,
第三十一钳口坑,第三十二鞭背坑,
第三十三抉目坑,第三十四灭趾坑,
第三十五刲肝坑,第三十六磔肉坑。
这三十六坑满山皆是。若是堕入此坑,便万劫也不得人身了。还有七十二堑比这三十六坑更险,我再念与你听。”小行者道:“不要念了。我师徒要往西天去的,心急哪有工夫听你说闲话。但只报你自己名字,是个什么妖精便罢了。”妖精道:“我乃管截腰坑的头领蛇丈八先锋。”小行者道:“你既管截腰坑,我就与你截了腰吧。”提起铁棒便拦腰打去,那妖精忙用枪遮架。才遮架得开,小行者第二捧又来了。妖精见铁棒重招架不住,思量折转身要走,当不得小行者力大手快,又拦腰打来。妖精躲不及,早喀嚓一声拦腰打做两截,倒在地下。小行者笑道:“好个蛇丈八,如今打做两个九尺了。”众小妖先已要走,今看见打死了蛇先锋,大家没命的一哄都跑去了。有几个头目走不开,只得进洞去忙报与老怪道:“大王,不好了!蛇先锋打死了。”老怪道:“我分付拿活的,为何就打死了他?是这和尚不禁打就死了?”小妖道:“和尚倒禁得打。”老怪道:“和尚既禁得打,为何就打死了?”小妖道:“和尚不曾打死。”老怪大怒道:“和尚既不曾打死,为何轻事重报,说是蛇先锋打死了?”小妖道:“小的报的是蛇先锋被和尚打死了。”那老怪不听便罢,听见说蛇先锋被和尚打死了,急得他怒目横眉,满口獠牙都嚼得吱吱的响。因大叫道:“气杀我也!哪里来的和尚敢如此大胆!快抬我的刀来,待我亲去杀这和尚。”众妖不敢违拗,忙忙抬过刀来。老怪提刀在手,又分付:“三十五坑头领都跟我来,但我拿住的,你们斩头的斩头,剥皮的剥皮,抽筋的抽筋,刳心的刳心,好与蛇丈八报仇。”众妖得令,一齐刀枪剑戟簇拥老怪飞奔而来。此时,小行者领着唐师父,四众欢欢喜喜已走到半山,忽听得喊声如雷,山坳中拥出一阵妖精来。为头一个老怪生得:
大头阔嘴,直眼连眉。颔下乱髭半黄半赤,腮边怪色又紫又蓝。两臂粗筋,缠藤作骨;一身横肉,裹铁为皮。喊一声山崩地裂,行过处日惨云昏。手内大刀,杀尽世人还道少;胸中恶念,冲翻天地不能平。假名解脱,曾解脱何人?布满堑坑,实堑坑自己。
那老怪气吽吽跑出来,看见小行者欣欣舞棒而来,一见怒气冲天,也不问长短,举起大刀照头就斫。小行者举铁棒架住道:“好泼魔,休得无礼!且问你个明白,你莫非就是什么解脱大王么?”老怪道:“你这该死的和尚,既闻知我的大名,就该转身受死!怎敢将我蛇先锋打死?不要走,且吃我一刀,与蛇先锋偿命。”因又举刀斫来。小行者呵呵大笑道:“你既称解脱大王,我只说是个有些佛性通些教典的妖魔,却原来是个假窃美名私行恶念的邪妖野怪。今日大造化,遇着我孙老爷与你一棒,你方识真正解脱之妙。”因撤回棒念一声:“阿弥陀佛与我作证,这一棒是与他造福,却不是伤生害命。”便照头打来。那老怪举刀劈面相还,一场好杀:
一个是水帘洞天生狠和尚,一个是解脱山地产泼妖魔。和尚狠,具本来性命,性命生无穷法力;妖魔泼,窃外道神通,神通逞不尽威风。法力大,铁棒不离头上下;威风猛,钢刀只在项东西。斗深时有千般恶念,刀过去,恨不夹耳连腮分脑袋;杀急了无半点慈悲,棒到来,只愿连肩卸背破心胸。正是:性除外障,不灭邪魔难见佛;盗恶主人,愿留正法不为妖。
二人狠斗了三、四十合,那老怪使尽平生本事,讨不得半点便宜,一团怒气渐渐不张。那小行者拿着金箍棒,前三后四,左五右六,只当顽耍一般。那老怪见不是势头,忙回手一招,只见三十五坑的头领刀枪剑戟一拥齐上,将小行者围在当中。小行者嘻嘻笑道:“来得好,来得好!人多些凑热闹,休教我这棒落空。”放开金箍棒横冲直撞,全不在意。老怪见有众妖助势,便又发起狠来,举刀乱劈。猪一戒与沙弥初次见老怪战小行者不过,便安心保护师父。战了半刻,忽见三十五坑众妖一裹齐上。二人因对唐半偈说道:“他们有帮手,我们为何叫师兄独自出力!师父你请在马上坐好,等我二人也去助一功。”唐半偈道:“甚好,甚好!此虽是弟兄患难相扶,也见得各人努力。你们快去,我自立马在此观望不妨。”
二人得了师命,猪一戒撤出钉耙,沙僧展开禅杖,叫一声:“我来了。”只见:九齿钉耙现万道霞光,一条禅杖荡千重瑞霭,两般兵器,一对莽僧,双双杀入阵中。众妖虽说是多,只好远远的围着小行者,替老怪助些声势,原不敢上前厮杀。怎当得猪一戒与沙弥钉耙、禅杖如追风掣电而来,杀得众妖东倒西歪,不敢抵敌。老怪战小行者久已力乏,又见猪一戒、沙弥恶狠狠杀入,料敌不住,只得拖着刀败下阵来。众妖见老怪退去,谁敢恋战?喊一声,大家走个干净。猪一戒筑到兴头处,提着钉耙还要打杀。小行者忙拦住道:“兄弟,兵法说:穷寇勿追。赶早过山是我们正事。他既败去,我们又赶杀他做甚?”沙弥道:“大师兄说得是,我们快保师父过山为上。”三人打退群魔,欢欢喜喜。猪一戒依先挑了行李,大家保护唐长老过山不题。
却说解脱大王领着残兵败将回到洞中,忙忙查点,三十六坑兵将早又死了剥皮、剜眼、屠肠、穴胸、抽筋、分尸六坑头领,其余二十九坑倒一大半带伤。急得他暴躁如雷道:“我自据此山要解脱众生,逢人便杀,从不曾放过一人,是哪里来了这三个恶和尚?竟坏我教法,倚强过山,又打杀七个坑将,其余小妖还不算帐。怎生饶得他过!”正在无法,只见旁边转出一个妖精,高声说道:“大王不要烦恼!我有一计,可以捉拿和尚,报此大仇。”老怪忙看,却是钳口坑先锋闭不住。因问道:“闭先锋,你平素钳口不言,为何今日破例献计?”闭不住道:“我闻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今日和尚猖獗,大王兵败。这些坑将斩头的不能斩头,沥血的不能沥血,我钳口的再钳而不言,却叫谁与大王分忧?”老怪听了,拍掌大喜道:“好个忠心赤胆的贤臣!你且说,欲报此仇,计将安出?”闭不住道:“我闻强不能胜,便当弱取。那三个使铁棒、使钉耙、使禅杖的和尚虽十分狠恶,我看那骑马的白脸和尚却有些懦弱。那三个苦苦的厮杀,他坐在马上端然不动,定是个贵重之人。我们只拿了他正主僧人,那三个跟随和尚狠在哪里去!俗语说得好,捉住菩萨,不怕金刚不服。”老怪听了,喜得眉开眼笑的道:“好算计,好算计!但只是我三十六坑将领已被他打死了七坑,其余又皆带伤。就是再出去争斗,也只好敌住那三个狠和尚,却叫谁去拿那马上僧人?”闭先锋道:“大王怎说没人!你那七十二堑的将军要他做什么?”老怪道:“我这三十六坑斩头沥血的上将尚不能成功;这七十二堑将领不过是小聪明、歪摆布、假悲伤、虚撮脚,唬吓威风,狐媚伎俩,怎能认真会拿人下马!”闭不住道:“大王有所不知,从来刚不能制刚,惟柔能制刚。这些小聪明、歪摆布、假悲伤、虚撮脚,也不知陷害了多少英雄,岂在这一个游方和尚怕他不落圈套!大王只消原领这二十九坑妖将,诱他远远的围着厮杀,却叫这七十二堑的魔君从背后冲将出去,莫说一个斯文和尚,就有几十个也不怕他走了。此是调虎离山之计,百发百中。”老怪听了,连声道好。一面就火速传令,将七十二堑将军都调来听用。你道是哪七十二堑?
第一喜堑,第二怒堑,
第三哀堑,第四乐堑,
第五酒堑,第六色堑,
第七财堑,第八气堑,
第九悲堑,第十痛堑,
第十一伤堑,第十二嗟堑,
第十三爱堑,第十四惜堑,
第十五叹堑,第十六悔堑,
第十七愁堑,第十八苦堑,
第十九怨堑,第二十恨堑,
第二十一怜堑,第二十二念堑,
第二十三思堑,第二十四想堑,
第二十五惭堑,第二十六愧堑,
第二十七笑堑,第二十八骂堑,
第二十九咀堑,第三十咒堑,
第三十一仇堑,第三十二谤堑,
第三十三疑堑,第三十四虑堑;
第三十五昏堑,第三十六迷堑,
第三十七贪堑,第三十八嗔堑,
第三十九狂堑,第四十妄堑,
第四十一邪堑,第四十二淫堑,
第四十三蛊堑,第四十四惑堑,
第四十五谄堑,第四十六佞堑,
第四十七媚堑,第四十八诞堑,
第四十九暴堑,第五十虐堑,
第五十一残堑,第五十二忍堑,
第五十三骗堑,第五十四诈堑,
第五十五陷堑,第五十六害堑,
第五十七骄堑,第五十八傲堑,
第五十九矜堑,第六十夸堑,
第六十一惊堑,第六十二慌堑,
第六十三和堑,第六十四诡堑,
第六十五惨堑,第六十六刻堑,
第六十七毁堑,第六十八誉堑,
第六十九酷堑,第七十恼堑,
第七十一欲堑,第七十二梦堑。
不一时,各堑将军俱一齐调到。老妖分付道:“养军千日,用在一朝。我这解脱山虽有你们七十二堑将军助我为王,但我雄据此山,逢人便杀,杀得路绝人稀,全然用你们不着。今日,不料来了四个古怪和尚,内中有三个狠和尚十分利害。我大王自领三十六坑上将去抵敌,单剩下一个白脸纯善和尚,斯斯文文坐在马上压阵。我如今去调开那三个很和尚赌斗,你众妖可从山脊后突出,与我将那白脸和尚拿来,便算你开山大功。”众妖都欣然答应,独有疑堑、虑堑两个妖精上前说道:“那和尚若是一味无用,却怎生压伏那三个狠和尚?只怕他也有些手段。”老怪道:“他手无寸铁,有何手段?不过是性命上功夫,怕他怎的!”众妖道:“若单是性命功夫,我们众兄弟七情六欲一齐攻击,自然要拿他下马。”遂领了老妖将令,蜂蜂拥拥先转到山脊后去埋伏。
未知以后如何埋伏,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唐长老心散着魔 小行者分身伏怪
诗曰:
不生不死只虚空,色相烟云声气风,
日月往来磨莫破,古今推测渺难穷,
一元酝酿浑无意,万化氤氲却有功;
若觅如来真佛性,清清净净在其中。
话说解脱老怪与钳口妖精算计定,要捉唐长老,只得抖擞精神,带领二十九坑妖精重复到前山来邀截。老怪与众妖败过一阵,虽说猛勇向前,终有三分胆怯,望见小行者开路而来,早远远的吆天喝地。小行者看见光景是虚张声势,便挺着铁棒一路打来。老怪勉强拦住赌斗,然脚步渐渐退将下来。众妖惟一味吆喝,却无半个人敢出力相帮。杀了半晌,小行者早赶过一、二里远,沙弥看见,与猪一戒说道:“这妖精又要厮杀,又渐渐退去,莫非有计要引诱大师兄么?”猪一戒道:“这不打紧,我与你大家赶上,一顿钉耙、禅杖,将这些孽怪都打死了完帐,看他引诱些什么!”沙弥道:“有理。”因对唐长老说道:“师父,好生在马上略坐一坐,我们去打死了这些妖怪就来。”大喝一声,早掣出钉耙、禅杖,飞风一般赶去了。二人方才赶上,山坳中忽闪出七十二堑妖魔,一个簸箕阵将唐半偈团团围住道:“好了,着手了。”唐长老在马上将众妖一看,只见那些妖精虽然一阵,却形象各别:
有几个掩着嘴嬉嬉而来,嗤笑我早已落他圈套;有几个攒着眉暗暗而愁,似愁他不能灭我威风。有几个气吽吽挥拳要打,有几个恶狠狠怒目相加。有几个千秃驴万秃狗骂不住口,有几个老师父老菩萨誉不绝声。有几个偎偎依依曲致爱慕之情,有几个指指搠搠直逞骄矜之意。有几个面赤如惭,头低似悔;有几个无言若怒,不语成迷。看将来意态多端,总不出七情六欲。
唐半偈看见众妖围绕,知是魔来。因定一定元神,澄一澄本性,坐在马上竟似不睹不闻的一般。这些妖精跳一回,舞一回,吵一阵,嚷一阵,软一声,硬一声,一个道:“拖他下马来。”一个道:“绑他去见大王。”众妖百般算计,只是不能近身。乱了半晌,无可奈何,只得抢了行李,牵的牵,赶的赶,连马连人都拥到洞中去了。正是:
一点灵台万丈魔,等闲半步也难过。
慢言见怪还无怪,没奈何时没奈何。
唐半偈被众妖围绕着拥入洞中,下了马默然而坐;虽说不慌不乱,争奈小行者众徒弟一时不在面前,自觉一身无主,又被众妖唬吓的唬吓,撺哄的撺哄,你来我去,絮聒不了,弄得个长老如醉如痴,不言不语,就象泥塑木雕的一般。众妖一面围住不放,一面着人悄悄报与老怪。老怪正支持小行者与猪一戒、沙弥二人不来,忽听得小妖报信,说拿了骑马的和尚在洞中。他满心欢喜,便虚晃一刀,领着各坑妖将败入山僻小路,转回洞中去了。小行者看见妖怪败去,因对猪一戒、沙弥说道:“这妖怪刀法,初战时一味蛮狠,战了数合便渐渐散了,就有众妖帮助他也战我不过,怎禁得再添你二人来相杀?他自然要走了。”猪一戒道:“沙三弟见他只管渐渐退远,恐怕有诱兵之计,故同来相帮。不料这等没手段,只轻轻两三耙就逃走了。”沙弥道:“他这番败走,料必不敢再来,我们且保师父过山要紧。”小行者道:“沙弟言之有理,快去请师父过山。”三人一同踅身回来,一路找寻,哪里见个师父的影儿!沙弥道:“师父不见,想是等得不耐烦,骑着马别处耍子去了?”猪一戒指定一块石头道:“我们的行李明明放在此处,怎么如今不见了?难道行李也会耍子?”小行者道:“不消说是我们中他计了。”猪一戒道:“怎的中计?”小行者道:“这叫做调虎离山计。他明知战我们不过,却勉强支撑诱我赌斗,且败且走,步步引远;又叫众妖摇旗呐喊,诱你二人来相帮;他却暗伏人马在山僻处,将师父劫去。非计而何?”沙弥道:“师兄说来一些不差,如今却怎生区处?”小行者道:“无甚区处。他既将师父劫去,定有个窝巢安顿。我们趁早分头去寻,寻着了妖怪窝巢,便有师父下落。”猪一戒道:“师兄说得是,我往前赶去。”遂提着钉耙照老妖去的路上赶来。沙弥道:“我往后兜来。”却横着禅杖往山后小路追去。小行者见二人分头去赶,他却跳在空中四下张望不题。
且说老怪急急领众奔回洞中,问众妖道:“拿着骑马的和尚在哪里?快绑来见我。”众妖道:“骑马的和尚虽说拿来,也只是围圈在洞后,实未曾绑缚。”老怪道:“怎不绑缚?”众妖道:“这七十二堑将军虽有伎俩,实无刀剑相加;况那和尚尚倚着佛门慧力,轻易近他不得,故未曾绑缚,须得大王自到后洞发落。”老怪听了大怒道:“这四个和尚真也作怪。那三个恶的不消说了,怎这一个善的也如此繁难。”遂手提钢刀竟往洞后来道:“待我亲手与他解脱。”到了洞后,只见众妖精围绕着,一个白脸和尚端端正正坐在当中。老怪心下原打帐一刀两断,忽见他有些异相,不觉骇然。因分开众妖上前大喝道:“你是哪里来的妖僧?快报名来好受死。”唐半偈先原合眼而坐,听见老怪问他,因开眼合掌道:“阿弥陀佛!贫僧法名大颠,自大唐国而来。”老怪道:“那三个狠和尚叫甚名字,是你甚人?”唐半偈道:“一个是我大徒弟叫做孙履真,又号小行者;一个是我二徒弟叫做猪守拙,又号猪一戒;一个是我三徒弟叫做沙致和,又号沙弥。”老怪道:“我闻你那大唐国冤衍孽重,无底无边,信好藏身,却不惮万里之遥,到我这解脱山来做什么?莫非要求我大王的宝刀替你解脱么!”唐半偈道:“贫僧此来,只因先年大唐太宗皇帝一心好佛,复差圣僧陈玄奘到我佛灵山求了三藏真经,指望度世。不期未得真解,被后世愚僧讲入小乘,误了众生;今幸遇宪宗皇帝又一心好佛,复差贫僧远诣灵山,见我佛如来拜求真解,以解真经,故贫僧不远跋涉,奉命而来。不期经过宝山,又蒙大王邀截到此,欲为贫僧解脱。解脱诚僧家第一义,但不知大王怎生为老僧解脱?”老怪听了大笑道:“你要解脱不难,我这解脱法儿甚是捷径,只消一刀,包管你万缘皆尽。”唐半偈道:“如斯解脱,愈入牵缠,此大王所以万劫为妖也。”老怪大怒道:“贼秃,怎敢骂我为妖!”唐半偈道:“贫僧非敢骂大王为妖。但大王所说解脱之义,与我佛所说解脱之义,大相悬绝。佛既为佛,则大王自未免为妖也。贫僧不敢打诳语,故直言有触大王之怒,望大王真正解脱,赦贫僧之罪。”老怪道:“你且说佛的解脱又是怎么?”唐半偈道:“佛的解脱比大王的解脱更捷径。大王只消回过心来,将宝刀放下,不独这三十六坑、七十二堑一时消失,即大王万劫牵缠缚束,亦回头尽解矣!”老怪哪里肯信,因说道:“你这和尚一味胡言!你既叫我放下宝刀便能解脱,怎不叫你那三个狠徒弟将铁棒、钉耙、禅杖一齐放下?”唐半偈道:“他们为佛除妖,不放下正是放下;大王以妖灭佛,即便放下还恐未曾放下。安可一例同观。”老怪连连摇头道:“胡说,胡说!这些套子话野狐禅,谁信你!”唐半偈道:“大王既不信贫僧之言,留贫僧在此也无益;莫若放贫僧去早早见佛,便算大王之真解脱矣!”老怪听了,沉吟不语。旁边转过钳口先锋闭不住道:“这和尚一味花言,大王切不可听他。他佛家既自有解脱之义,大王也不消杀他,只将他绑缚在此,他若能自家解脱而去,我方信他佛家法力广大;若是解脱不去,这样油嘴和尚岂可容他惑众!”老怪听了大喜道:“还是闭先锋有见识,说得合理。”因叫众坑将一齐动手,用一条粗绳,将唐半偈横拖倒拽,四马攒蹄缚束起来,吊在洞后一块高石之上。老怪将唐半偈吊完,因问道:“和尚,你佛家解脱之义云何?”唐半偈虽然被缚,心性洒然。因应声答道:
“解脱云何?缚束因魔。
魔消缚解,妙义无多。”
老怪闻言,还要问难,忽几个小妖慌慌张张来报道:“大王,不好了!那三个狠和尚寻上门来了。”老怪大惊道:“我这洞府深远,他如何寻得着?”小妖道:“只因厮杀时,打伤的小妖躲在山当中走不动,被他捉住,故领了来。”老怪听了着忙,因看着钳口妖道:“闭先锋,你说捉住菩萨不怕金刚不服,如今菩萨虽然捉了,这金刚却如何得服?”闭不住道:“大王不要害怕,他虽狠,只得三个和尚。大王点起阖洞兵来尚有千余,一齐围杀,何患拿他不住!大王却这等有慌。”老怪听了,又大起胆来道:“闭先锋说得是。”因传令将阖洞妖精都点来山前厮杀。自家仍抖擞精神,手提大刀,带领众坑将拥出洞来,大声吆喝道:“你这三个和尚全不知死活!我因一时身子不耐烦,要静养静养,不来拿你,让你过去,便是你天大的造化!怎倒寻上我门来?”小行者道:“好泼魔!你既要躲死,却怎么弄这调虎离山之计,将我师父骗来?引我阎罗王上门,这是你该死的妖精招灾揽祸,却非我孙老爷狠心定要来绝你性命。你若是有些灵性,见景生情,急急将我师父送过山去,我便与你讲明,各奔前程。我们自去证我们的佛果,你自做你的妖情;若是迷而不悟,妄想逞强,只消一棒便叫你断根了帐。”老怪道:“你这和尚专会赖人。我在前山与你厮杀,那两个和尚自不小心,在后山不见了师父,却与我何干?”猪一戒与沙弥见说他两个不小心,急得暴躁,忙举钉耙、禅杖,劈头劈脸乱筑乱打道:“我们怎不小心!只打死了你这泼魔,包管师父出来。”老怪只得举刀抵敌。不上三、五合,老怪如何抵敌得他二人过?忙用手招呼众妖一齐涌上。小行者见众怪齐上,恐二人有失,抡起金箍捧上前相助道:“两贤弟休慌,我来也!”猪一戒与沙弥看见小行者动手,越发精神,钉耙就似雨点一般筑来,禅杖就象穿梭一般打去。老怪虽有千余妖精,二、三十坑将,却都是野兽变成的,能有多大本事,怎挡得三人三般兵器横冲直撞?直杀得众妖东倒西歪。老怪看见势头不好,乘着人多热闹,闪一闪就逃入洞中。
钳口妖原跟定老怪,见老怪逃走,也就随屁股溜了。众妖不看风色,还舍死苦战,怎挡得他弟兄三人,三般兵器上上下下,十分利害,把些妖精直打得落花流水。再看看阵上已不见了老怪,遂大家心慌,哄一声惧败回洞中,将洞门紧闭。任小行者三人在外打骂,只是不开。老怪埋怨钳口妖道:“拿得好懦弱和尚,如今却惹出狠恶和尚来了,却怎生区处?”闭不住道:“大王雄据此山,以解脱为名,逢人便杀,原是发过誓愿,要解脱尽天下众生;今遇着三个和尚,败了两阵,怎便生起退悔心来,转埋怨我!”老怪道:“不是退悔,凡事也要看势头。我发的誓愿是要解脱他人,逞自己的威风。今遇着这三个狠和尚,且莫说那钉耙九齿就似狼牙,一柄禅杖就似铁杆;只看他那条铁棒,也不知有多少斤重,打下来就象倒了泰山一般,用宝刀架隔一遍,真叫人骨软筋酥。方才不是我见机走了,这条性命已被他先解脱了,还有什么誓愿?什么退悔?是你起的祸根,怎怪得我埋怨。”闭不住道:“据大王说来,这是只要性命,不顾体面了。”老怪道:“怎不要顾体面?只是事已到此,顾不得了。”闭不住道:“大王若不顾体面,只消放了骑马的和尚,开了洞门送还他,自认个不是,赔个小心,他自然也去了,何须这样埋怨小将?只是这和尚放了,我看大王怎生做人!”老怪听说,满脸通红道:“这也太觉出了丑,闭先锋还有别计么?”闭不住道:“计是还有一条,却可两全。说来好不好,大王不要又埋怨。”老怪笑道:“我在事急头上,言语唐突,闭先锋不要怪我。有甚两全之计须快快说来!”闭不住道:“如今杀又杀他不过,送还他又丑;莫若叫一个会说话的出去与他讲和,叫他去了兵器,一个个自进来解他。若是有本事,有手段,不堕情欲能解了去,便算他造化,与他去了,大王不损了体面;倘或他根器浅,见了这七十二堑温柔兵将着了迷,大王只消高坐在后洞中,多备绳索,来一个捆一个,倘若四个都捆倒了,大王那时重整解脱威风,岂不美哉!”老怪听了大喜道:“闭先锋此计太妙!我就备绳索到后洞去等候。只是出去讲和,这洞中兵将都是些拙口钝腮,没一个会说话,还须闭先锋亲自一行才妥。”闭不住知道推辞不得,只得壮着胆开了门,走出洞来高声大叫道:“三位神僧不消动手!小将奉本山大王之命,特来讲和。”小行者正在洞外打骂,忽见妖精出来讲和,因问道:“你待怎生样和?可快快讲来。”闭不住道:“这座山在西方路上从来平坦,不碍人行;后来生人生物过多,渐渐牵缠孽障。我大王见了不忍,因发宏誓大愿,逢人杀人,逢兽杀兽,将这些孽障解脱,以还出此山的清净面目。因将此山改名解脱山,自称解脱大王,日日在此解脱。不期今日遇了四位神僧过此,大王只认凡僧,误将令师拿了,绑吊在后洞石上,要一例与他解脱。今见三位神僧法力高强,方知不是寻常之辈,故遣小将出来与三位神僧讲和。两家俱不许用兵器,只请一位神师空手进洞。若有本事解脱出来,我大王情愿将白马、行李一并交还,听凭西行,再不敢阻滞;若是解脱不开,又自取缚束,却莫怪我大王无情。”小行者道:“我只要解还我师父并行李、白马,往西方走路,管你甚解脱不解脱!待我进去,解了师父出来。”沙弥拦住道:“大师兄不可轻易进去!恐怕这些妖精不怀好意。待兄弟进去,倘或有些差池,师兄们一顿棒打死了这些妖精来救我不迟。”小行者道:“你空身进洞,洞里妖精多,恐不济事。”猪一戒道:“你二人不必多虑,待我老猪进去解了出来就是,怕些什么!”一面说一面放下钉耙,跳入洞去。闭不住也就要跟了进去,被小行者上前一把抓住道:“你去不得,留在此做个当头。”闭不住挣不脱,只得站下。
猪一戒走进洞中,乱嚷乱叫道:“我师父在哪里?快引我去解。”众小妖看见,慌慌的都要躲开,早被猪一戒捉住一个,领到后洞。原来后洞中七十二堑妖精挤满,猪一戒不管好歹,一路分开,竟到里面。只见唐长老果然高高吊在一块石头上。猪一戒忙跑上前,高叫一声:“师父,我来也!”那长老吊得痴痴迷迷,侧着耳朵就象不曾听见,睁着眼睛就象不曾看见,全不答应。猪一戒着忙道:“我师父从来精细,今日为何一吊便这等模样?”忙要上前去解,早被众妖赶来扯住道:“老师父莫非是猪老爷么?”猪一戒听见欢喜道:“你怎么认得我?”众妖道:“猪老爷两耳如迎风之蒲叶,一嘴似出水之莲房,望而即知为空大之星精,怎么认不得?”猪一戒听了愈加欢喜道:“你们既识我的尊容,又知我的大名,我的钉耙利害自然也晓得了。”众妖道:“这是相杀时人人害怕的,一发不消说了。”猪一戒道:“你们既害怕,快解唐老爷下来,送出洞去,省得我猪老爷动手。”众妖道:“解放唐老爷不打紧,猪老爷不须性急,既到我洞中,真是千载难逢,且请安心坐坐。我这洞中有的是上好美酒,请老爷用一杯解解辛苦;有的是美妇人,叫他来陪一陪,豁豁凡情;有的是金银财宝,取些去用用,也省得路上抄化。”猪一戒道:“既承你众位美情,本不该辞。但只是酒色财三件乃是我僧家第一戒,决不敢破。倒是素斋扰你一顿吧。”众妖道:“素斋一发容易,就去备来。但请猪老爷宽坐等等。”猪一戒道:“我宽坐等等不妨,可将师父唐老爷解下来同享。”众妖口虽答应,只不动身去解。忽一个道:“猪老爷好个性儿,真是慈悲。”又一个道:“猪老爷大有威风,人人畏惧。”又一个道:“猪老爷好个异相,真是佛器。”左一句,右一句,奉承得猪一戒满心奇痒,软瘫做一团。老怪在上面看见他着迷,因暗暗传令道:“此时不下手,更待何时?”早有怒堑、气堑、暴堑、惨堑、刻堑、仇堑众妖一齐拥上,揿头的揿头,扯脚的扯脚,将猪一戒捉住。老怪忙用一条粗麻索捆倒道:“送死的野和尚,你想吃素斋,且吃些麻绳糖何如?”猪一戒欲待动手,不期被凡情缠扰,摆脱不开,只得听他绑缚了,与唐长老一齐吊起不题。
且说小行者与沙弥在洞外等了半晌,不见一毫动静。小行者疑心道:“解放师父什么难事,去了半晌还不见出来。”沙弥道:“我原疑心妖精不怀好意,二师兄多分着他手了。待我进去帮他一帮。”提着禅杖往里就走,闭不住慌忙拦住道:“沙老爷不须性急,两下既已好意讲和,说过不许用兵器,为何又带进去?”沙弥道:“既是好意讲和,为何猪老爷进去不见出来?”闭不住道:“多管是大王留斋,想是猪老爷食量大,一时吃不饱,不肯起身。”沙弥大怒道:“胡说!难道我们做和尚的这样贪嘴!”将钳口妖一手推开,竟往里走。到了洞中,不见一人,心下疑惑道:“莫非师父与师兄真个留在那里吃斋?我提着禅杖莽莽撞撞闯进去,岂不倒被妖怪看小了。”因将禅杖倚在门外,悄悄走到洞后来,东张西望。不期七十二堑群妖因拿了猪一戒,十分快活,正在那里说说笑笑。忽见沙弥在外面张望,遂跑出来拉的拉,扯的扯道:“好了,又一位来了!快请进去。”沙弥竟认真了是请他吃斋,连连往外倒退道:“不消,多谢!不消,多谢!”那些妖精哪里肯放,死命的往里推。才推进后洞,老怪早一条麻索劈头套上,众妖就借势掀翻倒了,用粗绳捆起。沙弥道:“斋僧善事,快快的,领盛情也不迟,如何这等恶请?”众妖笑道:“不是也不敢恶请,只怕令师与令兄等久了。”一面说一面已抬入后洞,与猪一戒一齐吊起。沙弥看得分明,心中省悟着魔力,狠狠的大叫一声道:“好妖怪!我沙老爷从来乖巧,怎敢以吃斋哄骗老爷。”老怪笑道:“任你乖巧,已被我哄骗到手,死在头上,还说甚嘴?”沙弥道:“我二人虽被你哄骗,我那大师兄孙老爷你却哄骗他不得。他若知道我二人被骗,他只将金箍棒往山上揿一揿,包管你连山连人惧成齑粉!你且不要空欢喜。”老怪听了,不觉打一个寒噤,暗想道:“这和尚却也说得有理。雷公嘴和尚那条铁棒真是利害!”又沉吟半晌,忽想道:“他说是被吃斋哄骗,想是和尚家最贪的是吃斋,莫若还以吃斋去骗他。”因分付几个能事的小妖道,你去如此如此。众小妖领命,忙走出洞门一齐跪下道:“本洞大王因得罪列位老爷,谨备一顿素斋奉请,唐老爷、猪老爷、沙老爷俱已坐齐,单等孙老爷去同享。”小行者道:“既要请我,你大王怎不自来?”小妖道:“大王原要自来,因唐老爷三位没人陪敬,特遣小的们代请。”钳口妖又在旁帮衬道:“这是本洞大王的诚心,孙老爷虽不希罕,也须进去见个意儿,不可辜负。”小行者心下暗想道:“这妖精若是实意,我不进去,师父如何得出来?若弄虚头,他两个已入圈套,止我一人在外,倘再着手,叫谁来救应?”又想一想道:“有主意了。”遂满口答应道:“我去,我去。你们一齐先走领路。”哄得众妖一齐背过身去,他却悄悄用手指着洞门前一块大石头叫:“变!”竟变做他一般模样,自己却变一个苍蝇儿叮在头上,跟了进去。
老怪看见小行者空着手摇摇摆摆进来,满心以为中计,忙迎将出来,一路拱请进去。才进得后洞,老怪狠的一声,早有阖洞妖精一齐拥上,将小行者捉住,用麻绳横三竖四的相缚起来。小行者全不动手,让他捆缚。猪一戒与沙弥吊在石上,远远望见,报与师父。师父又痴痴迷迷,全然不懂,只暗暗叫苦。老怪见捆缚定了,满心欢喜。因对钳口妖说道:“闭先锋好计,果然都被捉了。”遂分付众妖:“与我抬进去一起吊起,待我细细的解脱他,好重整威风。”众妖得令,扛的扛,抬的抬,却莫想移动一步。小行者看得明白,暗喜道:“早是我有算计,不着他手。”因一翅飞到唐长老怀中,叫一声:“师父,我来也!”那长老正在沉迷之际,得小行者一声叫,就象惊雷一般,忽然醒转来道:“徒弟,你来了么?”再睁眼看时,才见猪一戒与沙弥俱吊着。遂问道:“你二人几时也吊在此?”猪一戒道:“我二人被吊时,连叫师父,你难道就不看见?就不听得?”唐长老道:“这些时想是心不在焉,故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才听得你大师兄叫我,方有知觉。”小行者听了,暗暗欢喜道:“我这两日离了师父,只觉得虚飘飘身无着落。不想师父离了我,竟成了一个钝汉,真是一缘一会。”就要现原身解放师父,又想道:“若先解放师父,这妖精看见未免又来争夺;不如先拿了妖精,再解师父不迟。”又一翅飞到前边,只见那些小妖还在那里闹吵吵,扛抬假小行者。老妖看见众妖左来右去,只是弄不动,心下焦躁,指着众妖骂道:“妖夯货!却怎么这样一个鳖小和尚能有多重,这等难得紧。等我自拿到后洞,吊起与你们看。”因走上前弯着腰侧身去拖。小行者看见,就趁着他弯腰侧身,怪叫一声:“退!”那老怪拖着假小行者才待直起腰来,不料那小行者已仍旧变成一块千万斤的石头压在身上,哪里挣挫得起来!钳口妖看见,忙上前用力抬石。小行者看见,忙现了原身,耳中取出金箍棒,照闭不住头上一棒道:“谁叫你开口!”再看时,已开口不得了。复转身指定老妖道:“你捆得孙老爷好么?不要忙,且压压着。等我去放了唐老爷,再来与你说话。”忙走进去,亲手解放三人下来。唐半偈既脱了魔,正正性向小行者称谢道:“非贤徒救护,几令佛法无光。”猪一戒与沙弥俱在旁称赞道:“大师兄法力真不可思议。”小行者道:“徒弟有甚法力,不过因魔之魔以伏魔耳!”猪一戒道:“闲话休提,且去看看这老怪怎样了?”乃走到石头边看时,老怪已被顽石压断了腰,早已呜呼哀哉,解脱去了。再寻那三十六坑并七十二堑妖精已无影无踪,不知哪里去了。正是:
心生种种魔生,心灭种种魔灭。
师徒们见此山一时清净,就在洞中宿了一夜。到次日,搜寻些山粮野菜,饱食一顿,又找出钉耙、禅杖、白马、行李,然后从洞口抄上大路,向西而行。正是:
无意自舒真解脱,有心展转大沉沦。
不知此去有何所遇,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唐长老坐困火云楼 小行者大闹五庄观
诗曰:
平平道理没低高,就是灵山也不遥。
既已有人应有鬼,须知无佛便无妖,
死生祸福凭谁造,苦乐悲欢实自招;
若识此中真妙义,求经求解亦徒劳。
话说唐半偈与小行者师徒四众,自分身解脱而来,一路上无挂无碍,好不快活,又不知不觉行了数千里路,忽又一座高山阻路。唐半偈在马上看见,便问小行者道:“前面怎么又有高山了?”小行者道:“从大唐国到灵山,算起程途来有十万八千里之遥;似这般高山峻岭也不计其数,只好看做平平大道,坦坦而行,方容易得到。我们出门才过不上三、五处,怎么就惊讶起来?”唐半偈道:“不是惊讶,只恐其中又有妖魔。”小行者道:“山岳乃灵秀聚藏之处,断没有个空处生设之理,不为妖魔窃据,定有仙佛留踪。我看此山虽然高峻,却祥光瑞气,郁郁苍苍,多分是个圣贤所居。师父放胆前行,不须害怕。”唐长老闻言,再抬头又将那座山一看。只见:
龙蟠空际,青巍巍高插云霄。虎踞寰中,碧沉沉下临泉壤。方隅广阔,从东而望,莽荡荡未知哪一面为西,道路修长,自南而观,远迢迢不识哪一条是北。苍烟影里,围不转,抱不合,尽是千年老树;岚气光中,攀不着,跻不上,无非万丈危峰。日色正晴,而细细半空飞雨,大都石触流泉;风声不作,而隐隐四境闻香,无非涧冲瀑布。松梢白鹤成群,装点出丘壑清幽;岭上玄猿作队,描画得几峦灵异。红不是花,丹不是叶,赤不是霞,绛雪满山光灼灼;秀不是草,灵不是药,滑不是苔,紫芝遍地色离离。烂玉充饥,不羡胡麻之服;露珠解渴,何烦琼杵之浆。日月至明,常不见烟云殊幻;山川肤寸,忽然生气候不齐。四山岩穴高深,九夏不能消背阴之冷霜;绝顶观瞻最远,半夜可以见沧海之出日。上碧落而下黄泉,真堪顶踵两闾;宗灵鹫而祖须弥,足以儿孙五岳。
唐半偈在马上细细观看,见山中烟云皆有温和之气,树上鸟雀毫无怪异之声。因赞叹道:“履真,你看得果明,论得最当,但不知是甚地方?我们须赶入山去,寻个人家问问,方知端的。”小行者道:“师父说得是。”因将龙马加上一鞭,大家追随着赶进山去。又行了三、五里,早望见两山回合处,高耸出许多兽头屋脊,心知非寺即观。因随着径路转到山门前看时,见果是一所仙观,忙将马勒住,跳将下来。等小行者三人走到,遂将马交与沙弥牵着,然后一齐走入观来。正不知是甚么所在,到了二山门,忽见立着一片石,石上两行字写得分明道:
万寿山洞天,五庄观福地。
唐半偈看了,忽然省悟道:“原来就是此处,果然是圣贤所居。履真所见不差。”猪一戒笑道:“师父原来是走过的?”唐半偈道:“我何曾走过?”猪一戒道:“既未曾走过,为何晓得?”唐半偈道:“曾闻得有人传说,此山乃镇元大仙修真之处;昔日唐玄奘佛师往西天求经时,曾在此处经过。不期你祖大圣一时鲁莽,将他观内草还丹人参果树打倒,镇元大仙不肯甘休,两家大伤和气;后来亏了观世音菩萨医活了果树,方才解了此结,我所以得知。就是水程上也开载有万寿山名目。今日既有缘到此,我们进去瞻仰一番,也不为空过。”小行者听了欢喜道:“原来我祖大圣与他是旧相识,该进去拜望拜望。”四众一面说一面柱里走。将走到大殿,只见殿内走出两个道童来相迎,忽看见他师徒四人模样,只管估上估下吃惊打怪,不敢开口。唐半偈便问道:“二位小师兄见了我们,为何这等惊讶?”两道童方应道:“我看四位老师父又象认得,又象不认得,故此惊疑,不敢轻易动问。”小行者笑道:“好胡说!既认得就认得,若是不认得就不认得,为甚又认得又不认得,说这样跷蹊话儿?”两道童道:“不是俺们说活跷蹊。只因二、三百年前曾有一位唐三藏师父,带着三个徒弟,俨然与四位老师父一般嘴脸,故疑疑惑惑说个认得;今细看四位老师父面貌虽同,而言语老少又有些略不同处,故疑疑惑惑说个不认得。”唐半偈听了笑说道:“二位小师兄眼力果然不差,莫非就是明月、清风二位么?”两道童道:“我二人正是,老师父为何也得知?”唐半偈道:“因你说起,我故揣知。昔年那四位求经的师父今已成佛了;我们四众,乃新奉大唐天子之命重往灵山去的,虽则是同源共派,却已后先异体,怪不得你二人疑惑。”明月、清风道:“既不是旧相知,另是新客,且请问:昔年唐师父既已请了经去,便已完了善果;今日老师父又到灵山见世尊做什么?”唐长老道:“只因唐佛师求来的真经,世人不得其解,渐渐入魔。故唐天子命我贫僧又往灵山去求真解。”明月、清风笑道:“大道谁人不具,哪个不知,连经也是多的,何况既有经经即是解,又求些什么?中国人怎这等愚蠢!又要老师父奔波劳碌;象我们这里,无经也过了日子。”猪一戒听了怒说道:“你这两个童儿也忒惫懒,客来全不知款待,只管说长道短,你道家怎知我僧家之事?”明月、清风见猪一戒发作,只瞪着眼看。唐半偈忙喝住猪一戒不许多嘴,又向明月、清风道:“此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不消论到。但贫僧久闻镇元大仙乃地仙之祖,道法高妙,今幸便路过此,愿求瞻仰,敢烦二位小师兄通报一声。”明月、清风道:“既要见家师,且殿内请坐。但家师近日在火云楼养静,不喜见客。前日元始天尊到来也未曾会面。只怕未肯出来。”唐半偈道:“大仙见与不见,安敢相强?只求二位小师兄通报一声。”两道童道:“这个使得。”说完,明月便邀唐半偈殿上去坐。
清风便入内去禀知镇元大仙道:“外面来了四个和尚,说是大唐国王差他去西域见佛求解的,路过此山,要求见祖师。一个是师父,三个是徒弟,行藏模样,就与那年求经的一般无二。”镇元大仙道:“那年,那唐三藏乃金蝉子转世,与我是旧识,那孙行者后来又与我八拜为交,故殷勤款待他;今日这四个和尚,知他有来历没来历?我怎轻易去见他!你只回了吧。若念同是善门,留他一茶一饭足矣!”清风领命,出到殿上回复唐长老道:“家师近日养静,概不见客。若要相会,候老师父西天求解回来吧。若是路上未曾吃饭,请坐坐,便斋用了去。”唐半偈听了,却也默默无言。旁边小行者早不忿道:“你这师父忒也妄自尊大!我们又不是专一游方化斋的,今日偶便过此,我老师父要会一会,也是一团恭敬之心,怎么躲在里面装模作样不肯出来?”清风笑道:“这位师父说话倒也好笑,你们是释教,我们是道教,又素不相识,偶然到此,又不是特特为家师来的,见也罢,不见也罢,有什么统属相关,上门怪人!”小行者道:“既是释教与道教无统属相关,为何当年唐佛师与孙佛师到此,留他住了许久,又做人参果会请他,今日却这等薄待我们?”清风道:“这话说得一发好笑,各人有各人的情分,你哪里管得许多!”小行者道:“他们有甚情分?”清风道:“你不知,那唐三藏前身原是金蝉子,曾在佛前亲手传茶与我师父吃,是个旧交;孙行者初也无缘,行凶罗唣,被我本师拿住,捆了鞭打,又拿他下油锅,因爱他会腾挪,有手段,又有大体面能请观世音来医活人参果树,两下打成相识,故与他八拜结为弟兄。有此因缘,故留住许久。你们没一些来历,怎么争得!”小行者笑道:“若是这等说来,我与你师父就是真真的通家了。”清风笑道:“又来说谎!且问你:游方和尚家在哪里?就是有家,不过空门,也不能有欲以观俺玄门之窍,却从哪里通起?莫要信口骗人。”小行者道:“不骗你!我与你实说罢,我就是孙大圣的嫡派子孙。孙大圣既与你师父为八拜之交,我岂不是通家?”清风道:“这是冒不得的!那孙大圣好大有手段,使一条金箍棒有万斤轻重,被我师父拿住又走了。你既要充他子孙,也要有二、三分本事。”明月接说道:“不但孙行者有本事,就是二徒弟猪八戒那柄钉耙,与三徒弟沙和尚那条禅杖,也甚是利害。”小行者笑道:“原来你们只奉承狠的,我祖大圣既有金箍铁棒,我难道就没有?”就在耳朵中取出绣花针变做金箍铁捧,走出殿外舞了一回,竖在月台上道:“你看这是什么?终不成也是假冒!”猪一戒与沙弥见小行者卖弄,也撤出钉耙、禅杖放在台边,道:“请看看,比当年的可差不多。”两个道童看见也着惊道:“原来四位师父也不是凡人,既有来历,不须着急。”清风因看着明月说道:“你可快备斋,请四位老师父暂且用些,等我进去再禀知师父,或者出来相见,也未可知。”唐半偈忙称谢道:“如此多感。”说罢,明月就邀唐长老四众到客堂去吃斋;清风依旧走到火云楼见镇元大仙,将前情细细说了一遍。大仙道:“我方才静观,这些来因已知道了。若论孙斗战与我有交,他的子孙就是我子侄一般,理该和气待他。但他倚着后天之强,不识唤兴?研得魂桓教宓溃骸鞍樟耍?樟耍∈Ω付ㄈ簧账懒耍 庇??笞疟芑鹁鞔辰?ィ?痪跽饣鹩敕不鸩煌??对读⒆湃缰吮?频模?皇遣桓医?啊;毓?防矗?黾?髟卵谧抛煨ΑP⌒姓呙ι锨俺蹲盼实溃骸罢饣鹗撬?诺模∥沂Ω赣氪笙啥愕侥睦锶チ耍俊泵髟滦Φ溃骸昂煤玫穆シ克?戏呕穑俊毙⌒姓叩溃骸安皇欠呕穑??我皇本蜕战?鹄矗俊泵髟碌溃骸澳悴惶?谜饴ピ?凶龌鹪坡ィ∽杂写寺ケ阌写嘶穑?涡胗址牛磕闶Ω赣胛掖笙烧?诶锩嫣傅溃?阈┦裁矗俊毙⌒姓咛?耍?菩挪恍拧R蛴胫硪唤洹⑸趁稚塘康溃骸罢馐氯慈绾未χ茫恐慌率Ω赣行┰只蓿 敝硪唤涞溃骸澳谴笙杉扔肽愣亩罚?环攀Ω福?饣鹱匀皇撬??牧耍?Ω付先徊环痢V灰?猩醴ǘ?鹆舜嘶穑?坏?删仁Ω福?褂腥瞬喂?粤ǎ 鄙趁值溃骸耙?鸹鹨膊荒眩?癫晃潘?芸嘶穑?幌?枇礁钡M疤粜┧?矗?迷诨鹕吓滤?幻穑 毙⌒姓咛?耍?笙驳溃骸吧车芩档糜欣怼R膊幌?羲?蚜Γ??一浇??趵矗?兴?乱怀〈笥辏?纬畲嘶鸩幻稹!敝硪唤涞溃骸跋掠瓯忍羲??睿?叶?嗽诖丝醋牛?阈肟烊セ搅?趵淳仁Ω浮!毙⌒姓呒奔碧?肟罩校??桓觥皢啞弊志鳎?钅钣写省T缬形骱A?趵吹剑?蛐⌒姓呤├竦溃骸安恢?∈ズ艋叫×?泻问沽睿俊毙⌒姓呙Υ鹄竦溃骸拔奘虏桓曳钋耄?褚蛭遄?鄣朗渴亚浚??沂Ω腹卦诨鹪坡ダ锊环牛?此拿娣呕鹕账?晃乙皇苯饩炔坏茫?是肽憷捶衬阆乱怀〈笥辏?妹鹆嘶鹧妫?镁仁Ω浮!绷?醯溃骸跋掠瓴荒眩?皇遣辉?岬梅绮?⒗咨瘢?抟灾??!毙⌒姓叩溃骸坝欣卓志?帕耸Ω福?蟹缣妊由湛?环⒛衙穑?疾幌?谩V灰?甏笮??鹆嘶鸨闶悄愕墓?汀!闭?荡Γ??A?跻怖戳恕6??盍睿??仆返拖拢?闭衷诨鹪坡ド希?媸橇?苄嗽疲?颇苤掠辍2灰皇蔽谠撇悸??笥昵闩琛U媸牵?
忽油忽沛忽滂沱,倒峡嫌微又泻河,
若使仙家无蓄泄,火云楼下已生波。
小行者看见大雨如注,满心欢喜道:“这等大雨,任是天火也定然灭了,莫说这一间楼子。”便向二龙王道:“雨够了,请住吧。再多时恐怕湿了我们的行李。”龙王闻言,遂停云罢雨,起在半空。小行者道:“多劳了,请回吧,容改日奉谢,我好去救师父了。”龙王作礼别去不题。
小行者只道火已灭尽,竟直从火云楼顶上落将下来。不期火云楼烈焰腾腾如故,落下来急了,一时收煞不住,竟落入火中,烧得满身疼满,叫一声“啊呀”,忙忙跳将出去,一身毫毛烧得精光。幸亏猪一戒与沙弥扶住,替他将身上的余火掸去,因埋怨道:“这样大火,你难道不看见?却跳将入去。”小行者道:“这样大雨,我只道火已灭了,谁知还是如此。这雨都下到哪里去了?”猪一戒道:“雨落到火上,就似浇油一般,愈下愈烈,一毫也无用。”沙弥道:“此火不为水灭,自是仙家妙用。但火无体,以木为体,我们一顿钉耙、禅杖,将这间烧酥的楼子打倒了,火无依附,自然要灭。”猪一戒道:“打倒楼子,倘压伤师父却怎么处?”沙弥道:“似这般畏首畏尾,这火如何得消?”猪一戒道:“这火又消不得,他躲在火里又不出来,莫若以火攻火,转自放一把,将他前后观宇都烧将起来,不怕他不出来救火。待他出来捉住,便好救师父。”小行者沉吟了半晌,忽想道:“兵法云:知彼知己,百战百胜;不知己不知彼,百战百败。这大仙既与我祖大圣打成相识,则他的道法自与我祖大圣相敌。初时,原是我差了,不该与他角口,惹他动起火来。他既动了火,我又动起火来,不知烧到几时?岂不误了师父正事!当初,我祖大圣原说凡有急难相救,莫若寻他,求他一个面情,与大仙讲讲。那时大家散了火撒开,岂不妙哉!”猪一戒道:“寻着你祖大圣可知好哩!只怕你祖大圣出入无时,莫知其乡,哪里去寻?”小行者道:“他与我既属一体,便上天下地总不出方寸中。我有寻处。”沙弥道:“快去快来!恐师父受苦。”小行者道:“我去去就来。”因跳在空中,以心问心,竞驾云往西找去。真是水乳针芥毫不争差,早望见一座佛宫十分庄雅。但见:
树树优婆放碧花,层层楼阁护丹霞,
琉璃墙绕黄金路,不是仙家是佛家。
小行者看见佛宫,不胜欢喜,也不管是与不是,就象自家屋里熟路一般,竟往里走。走到宫中,抬头一望,果见祖大圣端端正正高坐在灵台之上,喜得个小猢狲抓耳挠腮道:“原来是条直路,一线也不差。”因拜伏在地道:“孙儿履真,谨参见佛祖。”斗战佛看见,问道:“你既已皈依,为何不努力奉师西行,却转回头见我?”小行者道:“孙儿因遵佛祖前车后辙之训,奉唐师父重往西天求解,不期路过五庄观,被镇元大仙将师父留住在火云楼不放;孙儿与他争论,他竟放了一把火将楼子罩住,不能进去。孙儿无法,只得召龙王来降雨灭火,谁知雨到火上,转添烈焰。孙儿打帐用金箍铁棒打坍了他的楼子,断绝六根;又打帐以火攻火,一发烧光他的观宇;又恐怕耽搁工夫,损伤师父,只得忍耐。因闻他曾与佛祖八拜为交,故特来求佛祖,或是施些法力灭他的火,或是讲个人情放出师父来,解了此结,以便西行,庶可完佛祖从前愿力。”斗战佛道:“那镇元大仙乃地仙之祖,法力甚大,就是南海观世音菩萨,说起来也要让他三分,你怎么去惹他?他那火云楼,乃是他性中三昧炼成,岂雨水所能克?我若用法力以天一真水去沃他,亦可消灭,又恐怕冲动他的无明火,不肯服输,又要别生枝叶;我去讲人情,倘他装腔做势,未免损伤体面。莫若指你一条路,还到南海普陀山去求观世音菩萨。他佛力无边,自有解救。”小行者道:“求观世音菩萨固好,只是孙儿从未识面,如何突然好去?就去。他人生面不熟,怎肯用情?”斗战佛道:“菩萨慈悲,闻声尚且救苦,岂论识与不识?他若推辞,你就说出唐佛师与我求经求解这段因缘,他自生怜悯。”小行者救师心急,领了祖大圣法旨,不敢停留,忙遂拜辞出宫,又驾云望南海而来。不多时,早望见普陀胜境。真是:
乾转坤旋吸与呼,凭虚一望海天孤,
波涛隐见潮音洞,谁说南无南不无?
小行者看见,落下云头,正要找寻岩洞,忽见前面紫竹林中走出黑熊大神拦住问道:“来者莫非就是孙斗战后人孙履真么?”小行者听见叫他名字,十分惊讶,因连连声喏道:“弟子正是孙履真,要求见菩萨有事相恳,敢烦引见。”黑熊大神又问道:“你此来,可是要求菩萨替你灭火云楼心火救师父么?”小行者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黑熊大神道:“既为此来,不消见菩萨了,菩萨已有法旨。”因取出五、六寸长的一条柳枝,枝上含吸着两三点水珠,递与小行者道:“菩萨叫你将此柳枝上甘露水,滴在火云楼上,那火自然消灭。”小行者接在手中一看,心下甚是狐疑。因暗想道:“那样大雨也不能灭火,这点点水儿济得甚事?”又不敢明说,只道:“我偕远而来,还须见见菩萨问个明白。”黑熊大神道:“菩萨分付说,你若耽搁去迟,恐伤了师父;若要见菩萨时,叫你灭了火救了师父,来缴还柳枝再见吧。”小行者见菩萨事事前知,安敢违拗,只得谢了黑熊大神,又忙驾云奔到五庄观,只见火云楼正烈焰腾腾。小行者手拿着柳枝,只管寻思道:“我方才又不曾面见菩萨,多分被这黑熊神耍了。然而来也来了,无可奈何,且试试看。”因轻轻洒下一滴,谁知那一滴洒在火上,早霏霏微微散作一阵,把个火焰霎时之间就熄了一半;小行者看见,满心欢喜,急急的又洒下一滴,不刻半刻工夫,火已全然无光。小行者遂将枝上的尽力都洒将下来,再看时,哪里还有一点火气!依旧明窗净户,现出一座火云楼来。
猪一戒与沙弥看见,喜得只是打跌。忽见小行者从空落下来,便一齐问道:“大师兄,什么法儿熄得这等干净?”小行者道:“一时说不了,且救出师父来再与你细讲。”三人遂不管好歹,竟推开帘子闯将入来,但见师父高坐着端然无恙,大家欢喜。猪一戒因指着大仙道:“先生赌输了!怎么说?”大仙见小行者灭了他的三昧真火,也自欢喜。因扯着小行者的手儿问道:“你这小猴儿倒也有三分鬼画符!还不辱没了你老祖。你既要请你师父西行,须实对我说,方才是央谁人来助你?”小行者就夸讲说道:“我自家的一身本事用不了,这点点火种儿打什么紧!却要央人?”大仙道:“你这小猴儿不要瞒我,你纵有本事也灭我真火不得,断有缘故!你若不实说,我再放一把火,将火云楼围住,叫你也走不出去!”小行者恐怕仙家又有法术,因笑说道:“老先生不要性急,待我说与你听。我实不去央人,人闻我的大名,却乐从来助我。”大仙道:“你且说是谁来助你?”小行者道:“不是别人,就是我祖大圣昔年请来的观世音菩萨。他适才在此经过,看见我弟兄三人要将铁棒、钉耙、禅杖打坍你的楼子,菩萨因与你相好,再三劝住,遂将几点甘露灭了你的无明。哪个肯去央人?”大仙点头道:“我说无人,原来还是菩萨慈悲。既是菩萨解纷,只得放你们去吧。”唐半偈听见,忙躬身称谢道:“蒙祖师垂宥,永注洪恩。”就起身要行。猪一戒拦住道:“师父去不得!先生赌输了,原许请我们吃人参果,先生正人君子,断不失信。师父略坐一坐,吃一个壮壮神好走路。”大仙笑道:“也是一缘一会。请你,请你。”随叫清风、明月取出五个人参果来,请他四人各吃一个;自陪了半个,将半个分与众仙童。师徒们方欢欢喜喜谢别了大仙,挑着行李,牵着龙马,走上大路。小行者叫猪一戒、沙弥保护唐长老慢行,自却却又驾云复到南海来见观世音菩萨,缴还柳枝,即问菩萨道:“龙王大雨不能灭火,怎么菩萨只三两滴甘露却令火灭无余?”菩萨道:“雨虽猛勇,不如甘露慈悲故耳。”小行者言下感悟,连连拜谢而出,一筋斗赶上师父,将菩萨言语宣说一遍。大家叹息,自此愈加精神努力西行。正是:
火长青莲花,露湿菩提树。
师徒此去,不知又有何所遇,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黑风吹鬼国 狭路遇冤家
诗曰:
莫认身心都是空,空中原有去来踪,
气如蛇怒生炎火,盱作龙飞起黑风,
一念稍邪沦鬼城,寸心才正入天宫;
要知仙佛真消息,不在乾坤在此中。
又云:
天无边际地无涯,南北东西道路赊,
过去只如萍泛海,再来何异浪淘沙。
谁知缘孽疏难漏,岂料循环定不差,
多少大恩都莫报,偏于狭路遇冤家。
话说唐半偈师徒四众,亏观音菩萨甘露慈悲解厄,脱离火坑,依旧往西而行。大家在路上称羡一回大仙的法力,又赞叹一回菩萨的慈悲,又不觉行了几个月程途。此时,正值残冬,天气甚短,师徒们行了数十里,忽然阴晦辨不出早晚。唐长老在马上叫唤道:“徒弟呀!你看四野昏昏黄黄,就象晚了一般,须要早寻一个安身之处方好。”小行者道:“此乃荒郊野外,哪里有个人家?要寻宿处除非赶向前去。”唐长老道:“这也说得是。”就要策马前进。忽回头看见猪一戒与沙弥落在后面,因催促说道:“你们走路也要看看天色,如今已渐渐昏黑,怎么还在后迟延?”猪一戒道:“师父,你也甚不体恤人!你骑着匹马,师兄空着双手,自然走得快。我们两人挑着这担行李,俗语说得好,远路无轻担,好不沉重,莫说天晚,就是夜了,也只好慢慢而行。”唐长老道:“我催你向前,不过要你努力,怎么转埋怨起来?”小行者道:“各人的前程。我们骑马、空手走得快,只管走;他既懒惰,师父不要管他,凭他来不来。”便将手在马屁股上打了一下,那马就如飞一般往前去了,他放开脚步紧紧跟随。
行不上十数里,忽被一条大河拦路。唐半偈忙将龙马勒住道:“履真,前面有大河阻路,却怎生过去?”小行者道:“陆行车马、水行舟楫,从来如此。前面既有河阻路,除了寻船渡去,再无别法。”唐长老道:“可知要船哩!只恐此处不是大路,又无人烟,哪里去讨渡船?”小行者道:“师父莫慌,待我到河边去看看来。”即走到河边,四下一望,原来那条河也不是直直长行的,也不是对面径过的,却四通八达,竟不知何处是彼岸。正寻思间,忽看见一只小船在中流流荡,忙招手大叫道:“那船快摇拢来!”连叫数声,并无人答应。心下恐师父着急,只得将身略纵一纵,跳到那船上。再看时,才晓得原是一只空船,又无橹无篙无桨无舵,只挂着一个席篷,随风吹来吹去,此时无风,故在中流荡漾。小行者就取出耳中金箍棒来,将船撑到河边,招呼唐长老道:“师父,有船了,快来,快来!”唐半偈远远听见,忙自牵了龙马走到河边。正打帐上船,只见猪一戒与沙弥挑着行李,没命的赶将来,走得气喘吁吁。看见唐长老已在船上,小行者正牵马上船,一戒心下着恼道:“你们好公道心肠!竟自牵马上船,想是不顾我们了。”唐长老似听不听,全不答应;小行者也不则声,只是嘻着嘴笑。沙弥看见船要开,忙将行李挑上船来,猪一戒也只得跟了上船,也不下舱,就在船头上努起嘴来坐着。小行者遂将铁捧往岸上一点,那只船早悠悠荡荡淌入中流。不期中流水深,铁棒打不到底,那船又无橹舵,便只在中流团团而转。唐长老甚是着急,小行者与沙弥忙用铁棒、禅杖在水上划拨。独有猪一戒努着嘴絮聒道:“天晚了,赶得好快,何不打着马跑,却在这里打磨磨转耍子!”唐半偈正在无法之时,又听得猪一戒讥诮他,不觉大怒,喝一声:“没规矩的野畜生!”只这一声还未曾骂完,空中豁喇喇忽生一阵黑风,扬沙走石,将天地都罩得乌暗。那只船席篷上得了风,其去如飞!也不辨是南是北,只听得耳边呼呼风响,一霎时就象过了几千里程途一般。唐半偈虽说心无畏惧,然风波陡作,也未免慌做一团;幸喜小行者、沙弥两边护持定了,方合眼而坐。那猪一戒在船头上,被船一颠一簸,坐不稳,竟跌下舱来,吓得满口只念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不多时,风息了,大家开眼看时,那只船早已泊在岸边,却不是原泊之处。唐长老定了定神,问道:“此处不知是什么所在,又不知可是西行大路,须问个明白方好。”小行者道:“此时昏天黑地,天又晚了,哪里去问?只好且上岸去,寻个人家住下,再细细访问不迟。”唐长老依言,大家一齐登岸,扶师父上马,离却河口。上大路四下一望,却不见有人烟,再在前看隐隐似有城郭,但觉糊糊涂涂不甚明白。大家只得向前又行了半里多路,忽远远看见一驾牛车,载着许多人在前面行走,大家欢喜道:“有人问路了。”唐长老忙加鞭策马,将及赶到面前,那驾牛车忽然不见。唐长老着惊,回头问那三个徒弟道:“你们方才曾看见么?”小行者道:“怎么不看见!为何一闪就不见了?真也古怪。”猪一戒道:“莫非我们见鬼?”正说不了,沙弥忽又指着道:“那前边的不又是么!”大家再看时,果然那一驾牛车又远远在前面行走,急急赶到前面,又不见了。大家惊惊疑疑,忽已走近人烟之处,再细细观看,果然是一座城池。但那城虽也高大,却荒荒凉凉,不甚齐整。城下两扇门,半开半掩,虽有几个人民出入,却生得古古怪怪,痴痴蠢蠢,不象个知世务的,便不去问他。师徒四众,牵马挑担,一齐涌进城来。到得城中,便有三街六市,做买做卖,人烟凑集,与城外不同,但只是气象阴阴晦晦,不十分开爽。正要寻人访问,早有许多人看见他师徒们雄赳赳气昂昂走入城来,便都围拢来问道:“你们是哪里的和尚?这等大胆!辄敢到我国中来。”小行者道:“天下路容天下人走,怎么我们不敢来!”有几个问道:“你们四个和尚象是活的。”小行者道:“这朋友说话却也好笑,不是活的怎生走来?”又有几个问道:“既是活的,到我这里来做什么?”小行者道:“我们也不是特特要来,因一时船上暴风起,吹到此处,天色又晚了,前去不及,故入城来,要寻个寺院借歇一宵,明日就行。你们此处哪里有寺院?可指引指引。”又有几个道:“我们这国中,又不生,又不死,也无仙,也无佛,哪有寺院!只有一座刹女行宫在慈恩街上,你们要借宿,只好到那里权住一夜吧。”小行者道:“既有住处就够了。”又有几个说道:“住便住,只怕小人多,见你外方人,要来罗唣,须大胆些,不要害怕。”小行者笑道:“若论胆子,也还略略看得过。”猪一戒道:“只有我的小些。”二人说说笑笑,竟簇拥师父往慈恩街来。到了慈恩街,果见一座宫殿十分幽丽。怎见得?但见:
一带红墙,围绕着几株松树;三间丹陛,尽种着五色昙花。当中惟巍峨正殿,并无外户旁门;最后起轮奂高楼,亦有雕栏曲槛。左钟右鼓,知是焚修之地;前幢后幡,应为善信之场。山门前不列金刚,自非佛寺;大殿上竟无老子,岂是玄门?阴气腾腾,显现出魔王世界;祥云霭霭,独存此刹女行宫。
师徒四众走到行宫前,见天色晚了,也不管他是佛寺,是道宫,竟一齐牵马挑担走将进去,竟不见一人。走到殿上打帐参拜,却无三世佛像,止有一个龛子里面供着一尊女像。唐长老看见,不知是甚么出身,便不下拜,只合掌打了一个问讯,便领着徒弟走入殿后来,方看见一个老道婆坐在一条矮凳上,嘴里喃喃的不知是念经念咒。看见他四众人来,似惊似喜立起身来,迎着问道:“四位老师父从何处来?”唐长老忙答道:“贫僧乃大唐国差往西天去见佛求解的,因大风迷失了路,漂泊至此,没有宿处;敢借宝宫暂住一宵,明日清晨就要西行。”那老道婆微笑道:“我就估你们不象是本国人。我的佛爷!你们怎么到这个所在来借住?既来了,我怎好不留老爷们!既从中国远来,又往佛祖处去,定有些道行,想也不妨。但我这行宫里并无零星房屋,只好就在后楼上打个铺吧。”唐长老道:“只要一席地,可以容身便够了。”老道婆遂指引四人往楼上去。猪一戒走到楼下,看见那楼梯高陡,使说道:“这样高楼,这点点窄胡梯,我的身子又郎伉,怕人子,我不上去了,就在楼下寻些草打个铺儿睡吧,又好看马。”唐长老道:“上下总是一般,随你随你。”说罢就要上楼。老道婆留住道:“老爷们失路远来,想是还未曾吃饭,待我煮些薄粥,与老爷们充充饥再上去睡吧。”唐长老合掌称谢,就在楼下坐等。那老道婆到厨下去了半晌,方才捧了一钵头粥,放在桌上说道:“老爷们请粥。”上有四碗四箸,小菜也无一些。沙弥忙盛了一碗奉与唐长老。长老接了,念一声:“阿弥陀佛!”就举箸而食。小行者与沙弥也各盛了一碗自吃。惟猪一戒盛了粥拿在手中,啯啯哝哝道:“这等一个大寺观,既肯斋僧,连素菜也没一碗,这样轻薄人。”道婆道:“怎敢轻薄老爷们,但这行宫乃是九幽真修之地,怎能有人间那些伊蒲供养?就是这几粒米也还是山上带来的,只好将就充饥罢了。”猪一戒道:“我方才一路来,看见那些店上有多少点心素食,怎说没有?”老道婆道:“老爷呀,那些鬼食岂是你们吃的!”猪一戒道:“怎么吃不得?就是不美口,也还强似吃这碗淡粥。”唐长老听了,大骂道:“馋嘴畜生!多感这女老菩萨,煮这样好粥斋僧,已是莫大功德,你怎敢争长竞短!”猪一戒方不敢言语,看见他三人都吃完不吃了,就连钵拿起来,就着嘴一口气吃个干净,说道:“真好粥!就象饮汤。”那老道婆笑一笑,收了碗箸往厨下去了。唐长老就方便了上楼去。楼上是三间,中间供着一个女仙龛子,龛前挂着一盏琉璃灯。沙弥打开行李,就要摊铺在东一间与唐长老睡。唐长老道:“这楼房中又无禅床,席地而眠起坐不便,莫若将蒲团铺在中间琉璃下,待我打坐,你二人自去睡吧。”沙弥应诺,随拿了蒲团放在楼中上面。唐长老抖抖衣服,竟向南端端正正盘膝坐下,小行者与沙弥自到东一间房里去睡不题。
却说猪一戒自走到厨下,向老道婆讨了一把草,拿些喂了马,余下的就铺在楼下靠壁。正打帐睡觉,忽然肚痛要出起恭来。忙走出行宫门外,寻个空地出了恭,站起身来。此时才晚,只见街市上灯火荧煌,遂走到市口上一望,只见那些茶坊酒肆中,吃茶吃酒的人出出入入,比日里更加热闹。看了半晌,肚里已有几分垂涎,又走得几步,只见一家子热气腾腾围着许多人,忙走近前张看,却是才蒸熟的出笼馒头在那里卖。众人也有买了去的,也有买了就在那里吃的。猪一戒看得馋唾直流,忍不住也随着众人叫道:“化我两个。”那卖的人听见说“把我两个”,只当做替他买,便拿两个递与他。他接在手里,也不管好歹,竟三两口吃在肚里。吃完了,就象不曾吃的一般,忍不住又伸手说道:“再化我两个。”卖的人又递两个与他。他接到手,不两三口又吃完了,肚里只觉不饱,又走近柜边。卖的人看见,只道他来还钱,因问道:“馒头好么?”猪一戒道:“好是好,只觉有些土气息泥滋味。”卖的人道:“你这和尚想是不生胃口的!这样好香甜馒头,怎说土泥滋味?”猪一戒道:“方才因肚饥吃得忙了些,不曾嚼出味来。你既有心布施,索性再化我两个。”卖的人道:“师父不要取笑,我这些馒头是卖钱的,怎说布施与化起来?”猪一戒道:“檀越不要取笑,我们做和尚的从来是化,怎么说要起钱来?”卖的人听了,着急道:“我在此开店多年,从不曾见你这惫懒和尚!骗了人家的馒头吃在肚里,怎说什么布施!你岂不知国王的法度利害!若是骗诈财物,拿去打了还要问罪哩。”猪一戒道:“我们出家人,就见皇帝也要化他布施,莫说你们国王!况我又不是你国中人,你国王管我不着。”卖的人听了,愈加着急道:“你原来不是我国中人。”遂跳出柜来,一把扯住道:“快还我钱来!”猪一戒道:“我若有钱买馒头吃,不做和尚了。”卖的人道:“凭你做和尚不做和尚,馒头钱是要的。”猪一戒道:“若是定然要钱,我吃得不饱,率性再赊两个与我吃,我明日一总还你罢。”卖的人道:“你又不是我国中人,赊与你哪里来讨?”猪一戒道:“我就住在转弯刹女行宫内,明日来讨就是。”卖的人道:“你方才说做和尚的没有钱,明日讨难道就有了?若明日有,何不今日与我?”猪一戒道:“你不知,一路上遇着善人家斋僧,有些儭钱都是师父收着,故###日讨还你。”卖的人哪里肯信?只是扯着不放。猪一戒被扯急了,将手一摆,本意只要挣脱走路。不期力气大,将那卖的人一个筋斗直跌去有丈余多路。那卖的人被跌重了,爬不起来,只坐在地下屈天屈地的叫喊。众人看见忙来搀扶,猪一戒乘着人乱,竟一道烟溜回刹女行宫,铺开草睡去了。
卖的人正坐在地下叫喊,恰恰撞见国王的黑孩儿太子,带了许多跟随,打着灯笼火把出来游戏,忽看见有人在地下叫喊,便问道:“你为何叫喊?”卖的人道:“小人靠卖馒头为生,忽有一个不知姓名的和尚走来,骗了四个吃在肚里,竟不还钱。小人向他讨钱,他钱倒不还,倒把小人打伤在此。”太子道:“你就该说国王法度利害。”卖的人道:“小人也曾说过,他说他不是国中人,国王管他不得。”太子听了大怒道:“既到我国中,就是我的治下了,怎么管他不着!他如今住在哪里?”卖的人道:“他就住在刹女行宫。”太子就分付手下跟随道:“快到行宫里,与我将那骗馒头吃的和尚拿来,可带这人去作眼。”跟随得了言语,就有十数人拿着火把,帮着卖的人一齐跑到行宫里来。殿上不见,就往后楼寻来。刚到楼下,就听得鼾呼之声,众人将灯火一照,卖的人早已看见猪一戒在壁边草里,抱着头,曲着腰,象狗一般睡着。便叫一声道:“在这里了。”众人听见,不管好歹,跑到草铺前,扯头的扯头,扯脚的扯脚,正望扯他起来。不料猪一戒身子郎伉粗重,几个人哪里扯得他动,只是东推西搡。原来猪一戒吃了四个馒头,心中一时迷闷起来,放倒头就睡着了。正沉沉好睡,忽被众人推来搡去,将他弄醒了。心下焦躁,不觉将腰一伸,脚一登,早把那些人登得跌跌倒倒,滚做一团;再竖起头来,把两只蒲扇耳朵一顿摇,那些人爬起来看见,又吓得屁滚尿流,大家往外乱跑,连灯火都撞灭了,因悄悄的逃了出去。猪一戒再睁眼看时,一个人也不见了,乃连声道:“啐啐啐!我只道着鬼,原来是做梦。”走到阶前撒了一泡尿,依旧去睡了。
众人跑了出来,忙报与黑孩儿太子道:“那和尚生得十分丑恶,象一个野猪精,身子又郎伉,任你扯拉也扯拉不动;扯拉急了,他坐起一顿摇头摆脑。小人们若是胆子小些,已被他吓死了。”太子道:“胡说!待我自进去看。”众人道:“小大王不要进去吧,那和尚又丑恶又粗卤,恐被他惊吓了。回宫时娘娘要怪小的们不禀知。”太子道:“既是这等,不要声张,待我悄悄进去看一看,便有处治。”众人不敢违拗,只得悄悄随太子进行宫来。到得楼下,早听得猪一戒又打鼾呼。太子轻轻走到面前一看,见猪一戒睡得沉沉,因低低分付众人道:“可取两条粗麻索来,乘他睡熟捆起来,便不怕他了。”众人领命,果然取了两条绳索来,俱打了活结,一条从头套在上半截,一条从脚套在下半截,渐渐收拢来,连手都缚住了,然后横三竖四满身都捆起来。猪一戒竟不知不觉,只是酣酣的打呼。太子看了道:“这和尚怎如此泼皮?”又分付众人可取绳杠来抬了,回宫去慢慢的摆布他。
众人见将他绑得紧紧的,料想不能挣脱,遂大着胆用四条扁担着八个人,竟抬了回宫去。太子也就跟了回来,坐在潜龙殿,叫将这和尚抬到阶下。再看时,昏昏沉沉,尚还未醒。太子叫人取出牛皮鞭来,照着他屁股乱打。打了七、八下才痛醒了,说道:“是哪个?不要取笑。”太子也不答应,只叫再打。又打了五、六下,打得有些辣豁豁的,方要用手去摸,一时手撤不动,急开眼看时,才知被人捆绑。又看见太子坐在上面,便喊道:“你这小哥儿,我又不认得你,你为何将我捆起来恶取笑?”太子道:“你这野和尚是哪里来的?怎敢在我国中骗人馒头吃?”猪一戒道:“做和尚全靠化斋度日,那馒头是我向他化吃的,怎说是骗?”太子道:“馒头也还事小,你怎说我国王管你不着?”猪一戒道:“我们出家人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从来无拘无束;就是天上神仙也管我们不得,莫说你这阴山背后的国王!”太子道:“你这游方和尚原来不知,我这国王不比凡间国王,乃大功修来,一怒而天下惧,好不利害!”猪一戒道:“纵利害也只好吓鬼,却管我不得。”太子听见说出“吓鬼”二字,便满心大怒道:“这和尚怎敢恶语伤人?你说管你不着,且打你一顿出出气。”遂叫左右,将大棒夹头夹脑乱打。猪一戒被打急了,要用力迸断绳索,争奈绳索粗,又横捆竖缚不是一条,一时挣不脱,只挣断了头上的两根,露出头来大声吆喝道:“你是什么人?怎敢在家关着门儿打和尚!”太子听了愈怒,叫人更加毒打。呆子打急了,一发吆喝。早惊动了国妃玉面娘娘,问宫娥道:“这时候皇宫中是甚人叫喊?”宫娥禀道:“是犁骍殿下拿了一个和尚,在潜龙殿拷打,因此叫喊。”玉面娘娘道:“王爷最恼的是和尚,这是哪里来的?待我去看来。”便叫宫娥打着两对宫灯,轻移莲步,自走到潜龙殿来。太子看见,慌忙起身迎接,让妃娘坐下。娘娘先开口说道:“这和尚因甚事得罪,拿他来拷打?”太子道:“娘娘不知,这和尚甚是无礼。他诓骗民间的馒头吃已有罪了,又毁骂国王只好吓鬼,所以孩儿拿他来拷打。”娘娘道:“如此无知,自然不是国中和尚,本该重处。但看仙佛面上,饶恕些也罢了。且问他是哪里来的?”宫娥得旨,因走下来问道:“你这和尚,娘娘问你哪里来的?”猪一戒听见说娘娘问他,便卖起俏来,低声柔气的说道:“我这和尚,外貌看来象个游方行脚的模样,若仔细体认却实实有些来历。我家父乃西方净坛活佛,家师乃东土大禅师,师兄乃花果山天乙后代,师弟乃流沙河罗汉门人。今奉大唐天子命令,往灵山拜求如来经文,一路上逢着仙乡佛地,皆尽心供养,以求福庇。你们何等之人,辄敢肆行拷打,获罪招愆?”娘娘听见说出来“求经”二字,便不觉变了颜色,走了起来道:“待我亲看一看。”众宫娥忙移宫灯,引娘娘到檐前来看。
此时,阶下火把照得雪亮,猪一戒见娘娘来看,认做好意,忙竖起头来,摇着两只蒲扇耳朵叫道:“娘娘慈悲,救度了我和尚吧!我和尚实实熬不过了。”娘娘抬头看见这般嘴脸,吓得倒退了几步,若无宫娥搀扶,几乎跌倒。问道:“你这和尚姓什么?”猪一戒道:“姓猪。”娘娘道:“莫非就是猪八戒么?”猪一戒只道是好意,便冒认道:“我正是猪八戒。”那娘娘听见说是猪八戒,一霎时柳眉倒竖,星眼圆睁,大恨一声道:“一般也有今日。”随分付左右道:“快加上一条绳索,紧紧绑了,莫要疏虞被他逃去!”太子忙问道:“娘娘为何认得这和尚,有甚深仇,这等恼他?”娘娘见问,不觉大哭起来道:“我儿你年纪小不知,当初我在积雪山摩云洞初招你父王之时,大享人间之乐。不期有个唐僧,路阻火焰山,不能过去,要求你父王的扇子去灭火,你父王不肯借他,与他大徒弟孙行者日日赌斗不归。这猪八戒乘着我家无人,就带领了许多阴兵杀到我家。我仓卒间不曾防备,竟被这厮一钉耙伤了性命,以致我在泉下受了数十年沉沦之苦。后来,亏你大母妃修成了仙道,你父王感佛恩登了王位,我方能脱离苦境,重入王宫。此一等仇恨,终心不忘,今幸狭路相逢,安能饶恕!明日禀过父王,将这厮碎尸万段,以报此仇。”
猪一戒在阶下听得明明白白,才知道冒认错了,忙分辩道:“娘娘不须动怒,我又不是猪八戒。”娘娘道:“你方才亲口招称是猪八戒,怎么又赖?况你那一张长嘴,两只大耳朵,我切切记得,还要赖到哪里去!”猪一戒道:“娘娘性急,不曾听完了,我说我是猪八戒的儿子猪一戒。长嘴大耳,虽然种类相似,但我猪一戒年纪小,比我老父亲俏丽许多哩!娘娘若不信,求高抬贵眼,再看一看便知端的了。”娘娘道:“你既是他儿子,俗语说,父债子还,却也饶你不得。”猪一戒再三哀求,娘娘绝不开口,便着了急发话道:“你母子一个是妇人家,一个是孩子家,全不晓事。莫说乘我睡着了捆绑将来,便欣欣得意,要算计我。我虽落你套中,须知我大师兄孙小行者乃孙大圣的子孙,他那一条铁棒,一路打得鬼哭神号,何况你些些小国。他若知道我被你们拿来,他只消将金箍棒略动一动,包管你一国人都要断根绝命了。”娘娘听了,半晌低头不语。太子宽慰道:“娘娘不要害怕,这是和尚说大话。”娘娘道:“虽是他说大话,我还记得那孙行者尖嘴缩腮,果有本事,你父王何等猛勇,还杀他不过。他师兄若果是孙行者子孙,便要防他。”太子道:“娘娘不必忧心,孩儿自有处置。”娘娘道:“怎生处置?”太子道:“他们今夜睡在刹女行宫,到半夜后乘他睡熟,待孩儿差些有手段的阴兵,去将他们师徒们迷倒,一并捆来杀了,岂不美哉!”娘娘听了大喜道:“吾儿此计大妙,快去行事。”正是:
无穷旧恨添新恨,不了前仇接后仇。
不知太子遣甚阴兵,怎生迷惑,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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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域中夜黑乱魔生潭 底日红阴怪灭
诗曰:
空中观色见丹霞,色里寻空悟月华,
身外功名真小草,眼前儿女实空花,
阴阳赋性终无损,血肉成躯到底差;
可奈世人看不破,偏从假处结冤家。
话说黑孩儿太子,因知猪一戒是玉面娘娘冤家,要杀他报仇,恐怕留下孙小行者师徒,终成祸患,故算计要点些阴兵连夜去害他,又恐怕小行者有本事,轻易害他不倒,只得禀知娘娘,悄悄将父王的鬼兵符偷了出来,亲到营中挑选一队魔兵,叫他前到刹女行宫捉拿三个和尚,又叫他人尽衔枚,不可吆天喝地使国王得知。众魔兵奉令,遂一阵阴风都拥到刹女行宫来。原来这魔兵虽是一队,却原有一个队长作总领,管着众魔。到了行宫,总魔就分付众魔道:“我闻得内里的和尚虽只三个,却是从东土来的,定然有些道行,不可轻易去撩拨他,使他做了准备。”因先叫出两个精细魔来分付道:“你可悄悄进去,打探那三个和尚如今在里面做什么?”精细魔得了令,就轻轻走到后楼,见无人在楼下,又轻轻走上楼来。到了楼上一张,只见琉璃灯下端端正正一个和尚,盘膝裹脚在那里打坐哩!满面佛光,映着玻璃灯光,照得满楼雪亮。二魔不敢上前,躲在旁边偷看,那和尚虽端然不动,却隐隐有些可畏。看了半晌,不见那两个,只得又踅到东一间来寻看,只见一头一个都睡在那里面。欲要上前细细观看,当不得他神气充足,逼得人不敢近身,远远看见相貌古怪,有些害怕。只得悄悄走下楼来,报与总魔道:“果有三个和尚,一个打坐,两个睡觉。那打坐的虽有道行,十分可畏,还生得纯眉善眼。那两个睡觉的形容甚是古怪,只睡着了,远远望去还令人害怕,若打醒他,动起粗来便了当不得,决不可恶取,只好弄法儿迷乱他的真性,方可下手。”总魔道:“这说得是,就依你。先以美色戏弄他,次以怪异唬吓他,再以威武屈伏他。等他心神一散,便好捉拿了。”遂分付众魔扎住在大殿上,却一起一起的依计而行。
却说唐长老,眼观鼻,鼻观心,正坐到定生静、静生慧之时,忽见二魔窸窸窣窣在旁窥看他,就知有魔来了,愈把性儿拿定。不一时,忽见几个美妇人走到面前,十分标致。怎见得?但见:
樱桃口,杨柳腰,引将春色上眉梢。腮痕分浅杏,脸色借深桃,豆蔻芳香何足并,梨花浅淡不能描,看来还比牡丹娇。
那几个美妇人笑嘻嘻看着唐长老问道:“老师父是哪寺里来的,法号什么?这样寒天不去睡,却冷清清独坐在此处,我姊妹们却看不过意。”唐长老低着头,垂着眼,就象不曾听见的一般。那美人又说道:“这楼上空落落的,只管坐着做什么?我下面有的是暖烘烘的房儿,华丽丽的床儿,香喷喷的被儿,软温温的褥儿,长荡荡的枕儿,何不甜蜜蜜睡他一觉儿,却痴呆呆坐在此处?就立地成佛也要算做吃亏了,何况从来做和尚的一千个倒有九百九十九个是落地狱的!你还是个解人儿,怎不回头?”唐长老任他花言巧语,只不开口答应。那美妇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半晌,见唐长老只当耳边风,便恼羞变成怒,带骂带嚷道:“这和尚原来不中抬举,不识好,我姊妹们这样苦劝只是不理,只怕我们去了,你独坐在此还要惹出祸来哩!”大家口里喃喃的贼秃长,贼秃短,一路骂下楼去了。
不一时,只听见楼梯响,又走出几个来。细看这几个,却与前边美妇人大不相同。怎见得?但见:
一个个形容怪恶,或高扬青脸,或乱列獠牙;又有几个相貌稀奇,或直冲赤发,或倒卷黄须。铜铃样豹眼,睁起看人寒凛凛;铁锤般拳头,指来相对冷阴阴。肚皮大,臂膊粗,走了来一团暴戾;耳朵尖,鼻梁塌,望将去满面歪斜。攒着眉,如啼如哭,果然难看;开着嘴,似嗔似骂,其实怕人。指为鬼怪,而鬼怪不如斯之奇丑;认是禽兽,而禽兽岂若是之多媸。
闻人传说,未免吃惊;狭路相逢,定须吓杀!
这一班恶人走到面前,便跳的跳,舞的舞,乱指乱搠道:“好大胆的和尚!自古入国问禁,既到我国中,怎不朝王?却纵容徒弟诓骗饮食。你那长嘴大耳的徒弟已被拿去,明日要杀!快走起来,我带你去请罪,或者可救。”唐长老坐着,心下明明听见,却似泥塑木雕,全不动念。那一班恶鬼又指着骂道:“好贼秃!你推聋装哑不言语,难道就饶了!你快扯他起来,绑了去见小大王。”众人口里虽恶言恶语,要拿要捉,跑来跑去,只是不敢近身。唐长老见此光景,一发正定了心性,毫不理他。众鬼乱了许久,没法奈何,只得渐渐散去。
不多时,忽又听得楼梯边汹汹人声,早拥挤了一楼的兵将,或刀或枪,皆拿着利器,要斫要杀的乱个不了。唐长老初犹正性却邪,听见只做不听见,看见只做不看见;后来性正了,竟实实不睹不闻。众魔耀武扬威缠了半夜,绝没入头处。看看天亮,总魔心慌,只得大叫一声道:“贼和尚!你倚着阳人,说我阴兵奈何你不得,待我禀过国王,差正兵来拿你去,叫你死无葬身之地。”群魔见总魔怒叫,也就齐喊一声助威。不期这一声喊叫,早把个小行者惊醒,一骨碌爬将起来道:“甚人吆喝!”急走出房来,只见许多兵将挤满一楼。但见:
人人仗剑,个个持刀。仗剑的咬牙切齿,持刀的怒目横眉。这个叫快拿来碎尸万段,那个叫绑将去沥血斩头。你跑过东,无非做唬吓之势;我跑过西,只要扬杀伐之威。指的指,搠的搠,何曾歇手?骂的骂,嚷的嚷,绝不住声。冷飕飕,寒凛凛,无非鬼国英雄;黑沉沉,乌惨惨,信是魔王世界。
小行者看见许多兵将,不知是人是鬼,俱围着唐长老作恶,心下大骇,急扯出金箍铁棒大叫一声道:“什么泼魔?敢恃众倚强侵犯吾师!不要走,且吃我一棒!”众魔急回头,看见小行者铁棒打来,势头甚猛,哄的一声都往楼下跑个干净。小行者忙看师父,却端坐无恙。众魔跑散,便也不来追赶。沙弥听见小行者声唤,也连忙提禅杖赶出房来。唐长老看见徒弟出来,众魔散去,因问道:“徒弟呀!此乃城郭之中,又非山野幽僻之处,为何有此魔怪?”小行者道:“我正想不出,莫非老师父心邪惹了出来的?”唐半偈笑道:“若是我心邪惹来,必为邪心惑去,安能端坐无虞?”沙弥道:“这个真亏师父有手段!”唐长老道:“我有甚手段?不过以正却邪耳!”
师徒正说处,不觉窗外生白。唐长老看见,忙起身说道:“天已明了,此处似非善地,我们起早收拾去罢。”小行者道:“师父所见不差。沙弟你收拾行李,我同师父先下楼去,叫起呆子来。”沙弥答应了,小行者就同师父下楼来。到了楼下,四处找寻猪一戒,只见壁边铺着一地草,龙马系在廊下柱上,却不见猪一戒。心下猜疑道:“定是外面出恭去了。”寻了一歇,沙弥行李已收拾下来,只不见猪一戒进来。遂走出行宫门外,各空地与粪坑找寻,哪里有个影儿?又等了半晌,绝不见人。小行者着急道:“这又作怪,难道逃走了?”沙弥道:
“逃走未必,多管是瞒着我们去买嘴吃了。”唐半偈忽想起来,着惊道:“不好了!猪守拙果被人拿去了。”小行者道:“师父怎么得知?”唐长老道:“夜间那些魔怪,曾说我纵容徒弟诈骗饮食,被人拿去,明早要杀。我只认是魔鬼唬吓之言,今找寻不见,必是真个被人拿去了。”小行者道:“那呆子好不有蛮力,哪个轻易捉得他倒?就是被人算计捆缚了,他要吆喝几声,岂有悄悄与他拿去的道理。”大家正在疑疑惑惑,忽老道婆走出来说话:“老爷们怎起得这等早?”唐半偈道:“急于西行,故此起早。”老道婆道:“既是要去,待我再煮些粥儿与老爷们吃了好走路。”说罢,就要撤回身往厨下去。小行者拦住道:“粥倒不消吃,我且问你,你这里是个什么国度?国王却是何人?为何夜间有邪祟迷人?”老道婆听了微笑道:“老爷,你们是过路师父,吃了粥快走,脱离此地便是了。国王、风俗,问他做甚?”小行者道:
“不是也不问,因昨夜那长嘴大耳的师父,如今不见了。有人传说,因买饮食被人捉去,故此动问。”老道婆听了大惊道:“佛爷呀!你们昨晚到来,我见你是中国活人,为何走到此处?就有些替你们担忧,今果然弄出事来却怎么处?”小行者道:“有甚事,你不须大惊小怪,只对我说明白了就不打紧。”老道婆道:“如今不得不说了。我这国叫做罗刹鬼国,国王叫做大力鬼子。这一国的百姓,虽做买做卖、穿衣吃饭与世上一般,若以轮回六道论来,却实实不是人。老爷们从中国远方来,自然是胎生谷长的圣人,怎么与此辈看做一类?故老身昨夜单煮些薄粥供养佛爷们,因知那些鬼食不是你们吃的。那位长嘴老爷昨晚嫌粥薄,咕咕哝哝,想是吃不饱,又去吃鬼食,故被众人暗算了。”小行者道:“这不消说,一定是如此了。还问你,我师父昨夜不曾睡,在楼上打坐,忽有许多魔怪来侵犯戏侮,幸我老师父道高德重,侵犯不得去了,却是哪里来的?”老道婆道:“老爷你不知,我这国王有一个黑孩儿太子,乃是国王爱妃所生,十分宠爱;这太子却性好游荡,每日带着许多随从,专门寻吵闹,作戏耍。昨日老爷们入城,想是有人看见,传报他得知,故夜里遣魔兵来调戏。”小行者道:“你怎知定是太子遣来?”老道婆道:“这些魔怪皆是营中兵将,不奉主命,等闲不敢乱出。国王乃一国之主,岂有遣魔兵戏人之理?他人又遣不动,以此推想,故知是太子弄的虚头。”小行者道:“这都是了,只是你在此居住,端的还是人是鬼?”老道婆道:“老身是人。”小行者道:“你既是人,哪些儿贪恋,却住在此鬼国?”老道婆道:“老爷问得不差,老身住此,实实有个缘故。此去东南千里,有个翠云山,山中有个女仙,名唤罗刹。俗云:一子出家,九子升天。因罗刹成仙,故他丈夫大力王遂在此间开了个鬼国,做了个鬼王。这国王因感罗刹仙成全之德,故造这所刹女行宫以报其德;罗刹仙因嫌这些鬼人奉侍不恭,特遣老身在此焚修,故老身不得不在此住。就是昨晚煮粥的粮米,都是翠云山带来的。”
小行者听了道:“原来有这些委曲,不打紧。沙弟可好生护持师父,等我去问国王要人。”唐长老道:“他虽为鬼王,却也是一国之主,不可轻觑。”小行者道:“师父不必多虑,一个鬼王也要放在心上?我去了就来。”遂走出行宫,访知国王的宫阙在正北,因提了铁棒一径寻将来,远远的望见:
宫殿巍峨,御街宽敞。重门朱户,俨然帝阙规模;碧瓦黄墙,大有皇家气象。慢言鬼国,却无马面牛头;虽是冥王,亦有龙骧虎卫。但晓色阴阴,仙掌乍开,若无红日照;曙光隐隐,旌旗初动,不见彩云生。御炉内非香烟而氤氲不散,疑乎别是一天;丹墀下亦衣冠而济楚如常,谁知其为九地。
小行者走到朝门,见许多官员正在那里早朝,他不管好歹,将铁棒指定阙门大声高叫道:“好泼鬼!黑夜里盗拐了佛家弟子,却躲在这里称孤道寡。早早出来纳命,免得我孙老爷动手。”那些早朝的鬼官,看见小行者形容甚怪,声势甚凶,都吓得跌跌倒倒,东西跑散;只有黄门鬼与镇殿将军不敢逃躲,只得上前问道:“你是何处野人?全不知礼法!这是国王宫阙,就有冤苦,也须细细说明。待我等与你奏知大王,听候发落,怎敢吆天喝地自取罪戾!”小行者道:“既是国王,为何遣魔兵半夜迷人?又乘机盗拐我师弟猪一戒,藏在何处?快早早送出来还我,还是造化;若稍迟延,我这铁棒无情,叫你一国人死了又活,活了又死!”黄门鬼听了,吓得魂胆俱无,只得叫镇殿将军拦住宫门,自己慌忙跑入丹墀,战兢兢的奏道:“我王祸事,我王祸事!”大力鬼王在宝座上看见黄门鬼这般光景,问道:“有甚祸事?可细细奏明,怎这等惊慌?”黄门鬼定了神方奏道:“朝门外,不知哪里来了一个楂耳朵、尖嘴缩腮的恶和尚,说大王半夜里盗拐了他的师弟来了,手拿一条铁棒,在那里打着要人哩!”大力王道:“好胡说!我为一国之主,出入皆有警跸护卫,怎肯半夜来拐他一个和尚?莫非走错了,叫他别处去寻。”黄门鬼领了王命,只得大着胆出来,回复道:“大王有旨,说大王乃一国之主,岂肯盗拐和尚?想是走差了,叫你别处去寻。”小行者想一想道:“是你国王也未必得知,只叫他去问黑孩儿太子,便自然晓得了。”黄门鬼只得又禀知大力王,大力王听了,沉吟想道:“这或有之。”遂大怒传旨,立等宣犁骍太子上殿。
去了半晌,太子不见来,早有两个宫娥来奏道:“娘娘在后殿请大王议事。”大力王道:
“议何事?”因起身到后殿来,才走进殿,早见玉面娘娘满面上如梨花带雨,哭拜于地道:
“望大王与妾报仇!”大力王大惊,连忙搀起道:“爱妃与谁有仇要我报复?可快快说明,我自当出力。”娘娘道:“不是别人,就是昔年害我性命的猪八戒,今日狭路相逢,被黑孩儿捉倒。望大王与妾断骨刳心,以报前仇,断不可听信人言,放了他去!”大力王道:“爱妃莫非错了!那猪八戒因求经有功,已证果为净坛使者,每遇人家施食,我往往见他净坛,岂有被孩儿捉住之理?”娘娘道:“虽不是猪八戒正身,却也是他子孙;报他子孙,就如报他一样。”大力王道:“爱妃何以知是他子孙?”娘娘道:“不但是他自家供称,只那一张莲蓬嘴,两只蒲扇耳,便是确据了。”大力王道:“若果是他子孙,自然不肯轻放。但他有个师兄,在宫门外罗唣要人,却如何回他?”娘娘又哭奏道:“当时大王山居尚有威风,为了一柄扇子,与孙行者百般赌斗,不肯借他;今已登王位,转这等怕人,不肯为妾报此深仇。大王昔日威风哪里去了?”大力王被玉面娘娘激了几句,满脸通红,只得说道:“爱妃不消着急,等我去问他就是。”仍走出大殿,分付黄门鬼道:“你快去回那和尚,只说我大王再三细查,并无人拿你的师弟,你可到别处去找寻。”黄门鬼又出来回复,小行者哪里肯信,说道:“要寻须先从你宫里寻起。”一面说一面提着铁棒往里就走,众镇殿将军一齐用兵器拦住道:“和尚不要寻死!这是什么所在?敢如此撒野!”小行者看了看道:“我要打你们几下,你们又禁不起;
不打你,你们又不怕。也罢!且打个样子与你看看。”遂举捧在宫墙上只一捣,早豁喇一声响倒了半边,慌得众鬼官都乱纷纷报上殿来道:“大王,不好了!那野和尚用铁棒将宫墙都打塌了。”大力王听了大怒,欲要自动手出来,却身居王位,恐失了体,只得分付众官,一面善言款住,一面飞发兵符,调阖营兵将来捉拿和尚。众鬼官领旨,齐出来对小行者说道:
“老师父,请息怒少待,我王又差人各处去查了,查着了即送上,决不敢稽留。”小行者道:
“快去查!不要耽搁工夫,误了我们的路程。”众官道:“不敢误,不敢误,等我们再去催。”大家跑出跑进,延挨了半晌,早听见金鼓喧天,各营的鬼兵鬼将各部,枪刀剑戟,一齐拥至阙下,将小行者围在当中,大声叫道:“好大胆的野和尚!偌大乾坤,哪里不去逃生,却来此处寻死?快早延颈纳命,省得众人动手。”小行者看了笑道:“多少天神天将,见了我这条金箍棒都魂飞魄散,不敢抵挡;你这一班地狱阴魂,能有多大本领,敢说大话,莫非倚着你们是鬼不怕死?只恐荡着铁棒,又要做鬼中之鬼哩!”众鬼兵嘈嘈杂杂,哪里听得分明。又无队伍,又不成行列,俱乱滚滚卷将上来。小行者笑道:“我老孙这两日想是月令不佳,时辰不利,怎么一班小鬼欺人?”遂将铁棒丢开,左边使个黄龙摆尾,右边使个白虎翻身。一霎时,但听得神号鬼哭,连金鼓都不闻了。
此时,黑孩儿太子也在营里,看见众鬼兵被小行者打得不象模样,因吐一口气,弄起一阵阴风来,刮刮杂杂吹得沙灰弥漫,顷刻天昏地黑,对面俱不见人,耳根头只闻得吆喝连天。小行者在阵中,虽赖铁棒周旋并无刀剑加身,却黑沉沉不辨东西南北,没处着力;欲要暂回行宫去报知师父,又不见路径,心下焦躁,便将身一纵,离地有百十丈高,方才重见天日。心下想道:“忽然昏暗,虽是鬼弄虚头,无故韬光,未免太阳有弊,待我去问个明白。”遂一个筋斗云赶上昴星道:“老星君,乞暂住红轮,有事相商。”那昴星回转头,只看见是小行者,便道:“小星按度行天,不敢少歇。不知小圣有何事见教?”小行者道:“窃闻:日无私照,世有同明,为何罗刹国中一时昏暗,有如长夜,莫非星君为他藏拙?”昴星道:“小圣差矣!岂不闻日月虽明,不照覆盆之下。那罗刹乃幽冥鬼国,实太阳不照之方!小星纵有精光,何能透入地底?昏暗之事,须问之鬼王;小星阳神,如何得知?职事在身,不能奉陪,多得罪了。”说罢,竟随着金乌向西飞奔去了。小行者呆想了半晌道:“他虽推辞,却也说得是。这鬼国昏暗之事,我现放着阎罗老子不去问他,却去问谁?”那幽冥地府是他的熟路。遂一筋斗竟闯入酆都,慌得那些夜叉小鬼飞报十王道:“大王,大王!前番那个检举弊端的孙小圣又来了。”十王道:“他来必有事故。”一齐迎出殿来。恰好小行者已走到殿前,秦广王拱进殿内坐定,问道:“闻知小圣已恭喜皈依释教,又往西行,为何得有闲工夫到此?”小行者道:“果然没闲工夫,只因有事请教,故不得不来。”秦广王道:“小圣学贯天人,愚蒙皆赖开豁,怎么转要下问?”小行者道:“别事不敢奉渎,只因前日渡河,一时不曾防备,忽然一阵黑风,吹入罗刹国中。不期这国中有个黑孩儿太子,竟将我师弟猪一戒迷倒盗去。我次日访知,问他国王要人,那国王恃蛮,不但不还我人,又遣许多魔兵阴将将我围住厮杀。”秦广王笑道:“那罗刹国的大力王,他是个豪杰出身,怎不知进退!那些魔兵阴将可是小圣的对手?”小行者道:“果然杀我不过,我略将铁捧展得一展,却已鬼哭神号。只可恨他被打急了,众阴兵搅做一团,弄得阴风修惨,黑雾漫漫,霎时间竟对面不见一人,却叫我没法,只得纵云头走了。我想那罗刹国的大力王,虽称国王,终在鬼簿,毕竟属列位贤王管辖,故特来相求助一臂之力。”秦广王道:“小圣分付,敢不领教。但那罗刹国的大力王,虽名为鬼国,却不生不死,已近半仙。”小行者道:“仙则仙,鬼则鬼,怎么相近?定有缘故。”秦广王道:“说起来,只怕小圣也知道。那大力王就是当初的牛魔王,与你老大圣结拜七弟兄。
他在翠云山中兴妖作怪,也算一霸。只因火焰山不惜扇子,恼了老大圣,奏请哪吒太子拿了他见佛,性命几乎已登鬼箓,幸亏其妻罗刹女修成仙道,欲要拔他同升,因他恶孽甚重,决无登仙之理,欲要听他堕落,又不见仙家之妙。故上帝仁慈,将他封为罗刹鬼王,不生不死,自开一国。与我这酆都分毫不相干涉,故不能相助。”小行者道:“列位贤王不要这等推托的干净。虽说不相涉,毕竟同一鬼字,声息相通。我来相求一番,纵不肯出力,有路也指引一条。”秦广王道:“我辈冥王识见浅薄,哪能指路?除非请问幽冥教主。”小行者道:“正是,我倒忘了!就烦列位贤王领我去请教。”正说不完,早有一个童子捧了一张简帖,是地藏王菩萨送与孙小圣的。小行者接了,大惊道:“好灵菩萨!怎么就未卜先知?”展开来一看,只见上写着四句颂子道:
迷却自在心,黑风吹鬼国。
念彼观音力,黑风自消灭。
小行者看了两遍,心下疑惑,因送与十王看道:“鬼王作祟,怎么叫我念起观音经来?”十王道:“教主既示微文,定有妙义!小圣只须遵行。”小行者方欢喜,叫童子致谢菩萨。遂别了十王,依旧纵身回罗刹国来。
此时,一心已注念观音经,早觉国中的黑气不甚障眼。因寻着刹女行宫,走进去报与师父道:“快念观音经。”那时唐长老正望不见小行者回来,在那里暗想前番火云楼亏了观世音菩萨救难。忽听见小行者叫念观音经,合着机会,便合掌高声道:“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才念得三、五声,只见一朵红云,直从半空中落到刹女行宫顶上,照得罗刹国中雪亮,那些阴风黑气,早已消散无余,逼得许多魔兵东西逃窜。黑孩儿无处存身,只得逃回潜龙宫去躲藏。不期猪一戒正被绑缚在柱上,忽一阵红光缭绕,满身的绳索俱寸寸断了。一时手脚轻松,满心欢喜,抖抖衣服就夺路往外而奔。正没处寻门,忽见黑孩儿慌慌张张跑了进来,撞个满怀。他顺手一把拿住道:“好小哥,捆打得我好!恰好冤家路窄,一般也撞在我手里。”黑孩儿被捉,吓得魂飞魄散,要走又挣不脱,只得大着胆装腔道:“野和尚休得无礼!我是国王太子。”猪一戒道:“太子,太子,打得你吃屎。”遂提将起来,要往御阶上掼。黑孩儿慌了,极口的乱叫道:“猪老爷饶命!”猪一戒听了大笑道:“你方才认得我猪老爷!既要饶命,快送我到行宫去见师父。”太子道:“情愿送去,只求猪老爷放了手好走。”猪一戒摇着头道:“放不得,放不得!放了你跑进去,深宫内院哪里寻你?”随将断绳子长的捡了几条接起来,将黑孩儿颈项拴了,用左手牵狗一般牵着,右手却在殿旁将前番打他的木棒拿了一条,赶着太子道:“快走,快走!”太子没法,只得领着他走出宫来。宫里虽有近侍,看见猪一戒势头凶恶,谁敢上前!
此时,小行者知是菩萨显灵,见阴气散尽,正提着铁捧走出行宫,要问国王讨人。恰遇猪一戒牵着太子走来,又惊又喜,忙问道:“兄弟来了么?师父着实牵挂你哩!快去,快去。这个小哥是谁,牵他来做甚?”猪一戒听见说师父牵挂他,不及答应,忙走入行宫,叫一声:
“师父,我来也!”唐长老正在那里对着红光拜谢,忽见猪一戒走来,满心欢喜,走起身来问道:“你毕竟是谁陷你?”猪一戒牵过太子来道:“就是这个坏人。”唐长老道:“他是甚人?”猪一戒道:“他是国王的太子。”唐长老听见说是太子,连忙走近前扶住太子道:“既是国王的殿下,还不快些放了!”猪一戒道:“放不得!他虽是太子,却是我的仇人。”唐长老道:
“有甚深仇?无非是一时游戏起的衅端。”猪一戒道:“他孩子家不知事倒也还可恕,只是他的娘,妇人心最毒,说我父亲曾将他打死,今日要杀我报仇。”唐长老道:“既有前仇,则报不为过,况报又未成,如何复结后怨?冤家宜解不宜结。还不快放了,稍释前愆,好打点走路。”猪一戒拗不过师父,只得将绳索解了道:“我老猪被你拿去,不知打了多少?我拿你来便轻轻放了,好造化,好造化!”黑孩儿感唐长老解放,再三拜谢不题。
却说黑孩儿被猪一戒牵来,早有近侍报知,玉面娘娘吓得魂不附体,啼啼哭哭,与大力王商议要救太子。大力王道:“他一个过路和尚,拿他来做甚?就是拿来,昨日他师兄来寻,还了他也可免祸;你却苦苦要报什么旧仇,抵死不还,今日却惹出这等大祸来,皆是自取,怪不得他人。”娘娘道:“做过的事,埋怨也无用。只是如今怎生方救得他出来?”大力王道:
“我当初为妖魔的时节,好逞英雄撒泼;今日既为一国之主,当存一国之体。况这几个和尚又大有来历,遣兵与他厮杀,他本事高强,又杀他不过;弄阴霾迷他,他有红光护卫,却又迷他不倒。并无他策,惟有伏罪软求,或者尚可挽回。只是我为国王,怎肯下气?”玉面娘娘又撒娇撒痴大哭道:“你不肯下气,岂不害了我孩儿性命!”大力王道:“爱妃不必心焦,事己到此,也顾不得体面了。”随分付备法驾,同娘娘一齐亲自到刹女行宫来见求解的和尚请罪。车驾将到行宫,只见黑孩儿太子早已放了出来。大力王与娘娘看见,细细问故,方知是唐半偈劝勉。王、后二人不胜感激道:“原来这唐长老竟是活佛。”遂下了辇,步行入宫来拜谢,唐长老慌忙迎接答拜。国王要请唐长老到朝里去款待,唐长老西行心急,立刻叫猪一戒、沙弥牵马挑担起身。大力王知留不住,即命法驾亲送出西城方回。他师徒们到了城外,见天色依旧阴阴晦晦,正不知去向,忽见那朵红云又飞在前边领路。师徒们跟定红云,倏忽之间早已脱离鬼国,竟上西方大路。正是:
收回菩提心,赖有观音力。
师徒四众此去,不知又有何所遇,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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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唐长老逢迂儒绝粮 小行者假韦驮献供
诗曰:
毕竟人心何所从,喜新厌旧乱哄哄,
东天尽道西行好,及到西天又想东,
洪福享完思净土,枯禅坐尽望丰隆;
谁知两处俱无着,色色空空递始终。
话说唐半偈师徒,亏观世音菩萨遣红孩儿领路,脱离鬼国,一时迷而得悟,依旧并胆同心,欢欢喜喜,往西前进,喜得一路平安,又行了二、三千里。忽到一个乡村,唐长老对着小行者道:“徒弟呀!行了半日,腹中觉有些空虚。此处象是一个乡村,你看有好善人家去化些斋来充饥,方可前行。”小行者道:“西方路上家家好善,要化斋不打紧。师父请在这村口树下略坐一坐,等我去化。若遇着个大户人家,只怕还要请了去吃哩!”猪一戒听了道:
“哥呀!倘有好人家,连我也说在里头,等我也去吃些。”小行者道:“这不消说得,包管你一饱。”说罢,拿了钵盂就要走。唐长老叫住道:“化斋乃是以他人之斋粮济我之饥渴,这是道途不得已之求,原非应该之事。他须喜舍,我当善求,万万不可卤莽,坏我清净教门。”小行者领诺,竟走入村来。才走不多路,忽撞见一个人,正要问他一声,那人将他看一眼,便吐一口唾沫,远远的走开了;又走不得几步,又撞见一个人,又想要问他,那人又将他看一眼,吐一口唾沫,远远的走开了。心下疑惑道:“想是连日天气热,我走路辛苦,不曾洗浴,身上有些汗酸臭。”再走几步,撞见的人人如此。心下又疑惑道:“这些人若是洁洁净净,便是嫌我秽污。你看他腌腌臜臜,比我更加秽污,怎倒嫌我?”正思想不出,忽见路旁一个人家,心里想道:“莫管他,且进去化斋,干我的正经事。”遂走将进去,叫一声:“有人么?过路僧人化斋。”只见里面走出一个后生来道:“什么人叫唤?”忽看见小行者是个和尚,因笑一笑骂说道:“哪里走来这个秃货?倒要算一件罕物。”小行者听见,笑答道:“没头发的秃货天下也不少,若要连鬎鬁算还多哩!何罕之有?小哥想是整日躲在毛里过日子,故见闻不广。”那后生道:“别处或者还有,我们这地方却未曾多见,请再去问问人,我不与你斗口。”小行者道:“这都罢了,但我几众过路僧人,一时行路辛苦,腹中饥了,化你一顿饱斋,结个善缘。”那后生惊讶道:“这又是奇闻了。”小行者道:“化斋怎么是奇闻?”那后生道:“化斋想是要饭吃了!饭乃粮米所为,粮米乃耕种所出,耕种乃精力所成。一家老小费尽精力,赖此度日,怎么无缘无故轻易斋人?岂不是奇闻!”小行者道:“我们从大唐国走到宝方,差不多有二万里路。哪一处不化斋,哪一日不化斋?化的斋粮只愁肚中吃不下。若依你这等说,我师徒们饿死久矣!你小哥家不知世事,快进去叫一个大人出来说与他,他自然请我们饱餐了。”那后生道:“我家没有大人,我小哥家果不知事,请去别家化化,自然明白。”说罢,竟走了进去,全然不睬。
小行者要行凶,又恐怕违了师父之言,只得忍着气走了出来,又往前行。忽又见一个大户人家门前立着一个老院公,忙上前叫一声:“老官儿,过路僧人行路饥饿,要化一顿饱斋。”那老院公抬头看见是个和尚,先吐了一口唾沫,道声晦气,方答道:“我这地方并不容留和尚,你们是哪里来的?”小行者道:“我们是大唐国钦差,往西天雷音寺见如来佛拜求真解的。”那老院公道:“我就说你是远方来的。你既敢远来,必定也通些世务。古语说:入国问禁,入里问俗。你问也不问一声,为何就大胆走到这里来?”小行者道:“我们过路僧人不过化一顿斋,吃了走路,又不在这里过世,问你民风土俗做什么?”那老院公道:“问不问由你,只要你忍着饥走得过去,便是造化了!要吃斋是莫想。”小行者道:“一顿斋能值几何?莫说我佛家弟子占三教之尊,为天下所重;就是一个求讨乞儿,也有人矜怜赍助。怎么说个莫想?”老院公笑道:“各乡风俗不同,我故叫你问一声。我这地方,转是乞儿有人收养,收养乞儿叫做施仁;若是施舍了和尚一粒米,一寸布,便叫做干名犯义,伤风败俗,就为乡人鄙贱,不许入正人之列。故人蓦地撞见和尚,就要算做遭瘟晦气。我老人家今日活遭瘟,精晦气,撞见你说了这半日活,明日人知道,还不知怎样轻薄我哩!请你快去了罢,免得贻害地方。”小行者听了惊讶道:“一个和尚又不犯法,怎么布施了就干名犯义?怎么撞见了就遭瘟晦气?我不信有这等事,还是你老人家舍不得斋僧,故造此妄言骗我?我只是不信。”老院公道:“你不信我,再去问问人就知道了。”小行者暗想道:“方才我入村来,撞见人皆吐残唾走开,想就是这个缘故了。”又对着这老院公问道:“你这地方为何这等恼和尚?必有缘故,可说个明白。”老院公道:“风俗如此,我们粗蠢之人,哪里晓得是甚缘故?你要知明白,西去十里有一村,叫做弦歌村,村里尽皆读书君子,人人知礼,个个能文,你到那里一问,便晓得是甚缘故了。”小行者道:“去问也不打紧,只是我师父肚饥了等斋吃,可有法儿多寡化些与我?”老院公摇着头,连连说道:“这个没法,这个没法!”小行者道:“若是没法,我师父不饿死了!”老院公道:“若要执迷往西,饿死是不必说了;倒不如依我说回过头来,原到东土,那边人贪痴心重,往往以实转虚,以真易假,你们这教说些鬼话哄他哄,便有生机了。”小行者道:“我们是奉圣旨往西天见佛祖求真解的,怎好退回?”老院公道:“我说的倒是真解,你不退回,请直走到天尽头,妙妙妙!说了这一会,连我老人家肚里也饥了,不得奉陪。”举举手,撤回身往里就走。小行者暗想道:“这些闲话且莫听他,只是我在师父面前说得化斋容易,如今无斋回去,怎生见他?”又想道:“明化不如暗化。”遂弄个影身法儿,竟跟了老院公进去。
老院公走到厨下,此时午饭正煮熟在锅里,管厨人还在那里整治下饭。老院公等不得,先揭开锅盖,自盛了一大碗拿到房里去吃。因是寡饭,又撤身往厨下去寻小菜。小行者跟着看见,随隐身进房,将他一大碗饭倒在钵盂内,恰恰有一钵盂。正待走路,只见老院公又拿了一碗酱瓜、酱茄小菜来,又一双筷子,正打帐进房吃饭,看那碗中的饭已不见了,吓呆了,半晌方叹口气道:“人说撞见和尚晦气,我今日撞见这和尚,真也作怪,怎明明盛在碗里的饭,转转身就不见了!莫非是哪个藏过耍我老人家?”走出房来东张西望。小行者得便,又将瓜、茄小菜倒在钵盂饭上。老院公再进房来,连小菜都没了,一发慌张道:“不好了,有鬼了!”厨下众人听见,俱跑来问他。小行者乘着乱,便托着钵盂一径走出村来。
此时唐长老等得不耐烦,正在那里要叫猪一戒来迎。猪一戒道:“西方路上好善斋僧的人家多,哪里去迎他?况他猴头猴脑,知道躲在哪家受用?他不吃得撑肠拄肚也不回来,却把个师父饿在这里。”唐长老似信不信,也不开口。猪一戒还打帐要说什么,忽小行者走到面前道:“师父,斋在此,请将就用些,前途再化吧。”唐长老道:“你怎生去这半日?”小行者道:“不期此地人不好善,不肯施舍,故此耽搁工夫。”猪一戒道:“你方才说,西方路上家家好善,化斋容易,还许连我也是一饱,为何这会又转嘴说难化了?想是你自家吃得快活,替他遮瞒了。”小行者道:“呆子休胡说,我老孙岂是贪嘴之人!”唐长老道:“此方人既不肯施舍,这钵孟饭又是哪里来的?”小行者道:“这村人家,若说他恶,又立心本善;若说他善,行事又近恶。故好好化他断然不肯与;行凶化他,又怕违了师父之戒。万不得已,只得隐身进去取了一钵盂来,请师父权且充饥,到前途再作区处。”唐长老听了摇头道:“吾闻君子不饮盗泉之水,这斋隐身取来,又甚于盗泉矣!我佛家弟子犯了盗戒,怎敢去见如来?宁可饿死,不敢吃此盗食,你还该拿去还他。”小行者听了,便不敢言语。猪一戒听见师父说要还他,着了急说道:“师父,莫要固执。一碗饭,又不是金银器物,在我口边,便是我的食禄,有什么盗不盗?若是这等推求起来,就是神仙餐霞吸露,也要算做盗窃了。我们一路来,口渴时,溪水涧水就不该吃了!”唐长老道:“你虽也说得是,但天地自然之生,与人力造作所成,微有分别。我只是不吃。”猪一戒道:“师父既不吃,等我来吃了,入肚无赃,好与师兄消。”一边说一边早拿起来,三扒两咽都吃在肚里。吃完收了钵盂,挑起行李道:
“师父趁早上马,赶到前村,等我化斋还你。”唐长老无法,只得叫小行者扶他上马而行。一路观看村中风景,因说道:“我看此地方风俗也还不恶,为什就无一个善人?”小行者道:
“不是没善人,是风俗怪和尚。”唐长老道:“怪和尚定有个缘故,你也该问个明白,好劝他回头。”小行者道:“我也曾问过,这些村人都不知道。但指引我到前面弦歌村,那里都是读书人,去问方知详细。”正说不了,忽到一村。只见:
桃红带露,沿路呈佳人之貌;柳绿含烟,满街垂美女之腰。未睹其人,先见高峻门墙;
才履其地,早识坦平道路。东一条清风拂拂,尽道是贤人里;西一带淑气温温,皆言是君子村。小桥流水,掩映着卖酒人家;曲径斜阳,回照着读书门巷。歌韵悠扬,恍临孔席;弦声断续,疑入杏坛。
唐长老走入村中,忽闻得四境都是读书之声,因唤小行者道:“徒弟,你看此地甚是文雅,所说的弦歌村想就是此处了。”小行者道:“不消说是了。”猪一戒道:“既是村落,师父请下马来略坐坐,等我去化斋来还你。”唐长老阻挡道:“你去不得,现今传说这地方恼和尚,你又粗杂恶貌,必定惹出祸来。”小行者道:“还是我去。”唐长老道:“你已去过一次,也有些不王道。莫若待我自去,看光景可化则化,不可化则已。”说罢,跳下马来,抖抖衣裳,拿了钵盂,竟往人家稠密处走来。到了一家,走将进去,只听见书房中有人在内抱膝长吟。唐长老不敢唐突,立在窗前窃听,听得那人吟咏道:
“唐虞孝弟是真传,周道之兴在力田。
一自金人阑入梦,异端贻害已千年,
焉能扫尽诸天佛,安得焚完三藏篇;
幸喜文明逢圣主,重扶尧日到中天。”
唐长老在窗下听得分明,知是要与和尚做对头,不敢做一声,因悄悄走了出来。只得远行数步,又走进一家,只听见那一家也有人在内吟诗见志道:
“不耕而食是贼民,不织而衣是盗人,
眼前君父既不认,陌路相逢谁肯亲?
满口前言都是假,一心贪妄却为真;
幸然痛扫妖魔尽,快睹山河大地新。”
唐长老听了,又暗自嗟叹道:“不对,不对!”没奈何复走了出来。又转过一条巷去,走到一家门首,只听得里面琴声正美,不觉一步步走将进去。将走到客座前,里面琴声刚刚弹完。唐长老忍不住高叫一声道:“过往僧人化斋!”原来此处乃是一个士学的学堂,内中一个老先生领着十余个小学生在那里教书。此时午后,正功课已完,先生无事,弹琴作乐,忽听见有人声唤,因叫一个学生去看。那个学生跑出来看见唐长老,吃了一惊,慌忙跑了进去。先生问道:“何人哉?”学生道:“非人也!”先生道:“既非人,无乃鬼乎?”学生道:“人则人,而有异乎人者,故不敢谓之人。”先生道:“何异乎?”学生道:“弟子奉先生之教,闻人头之有发,犹山陵之有草木也!而此人,远望之,口耳鼻舌,俨然丈夫,得不谓之人乎?乃迫视之而头无寸毛,光光乎若日月照其顶,岂有人而若是者哉?衣冠之谓何?弟子少而未见未闻,是以骇然而返,请先生教之。”先生听了沉吟道:“噫嘻,异哉!以子之见,证吾所闻,无乃和尚乎?”学生道:“和尚,人乎?鬼乎?”先生道:“人也有鬼道焉!”学生道:“何谓也?”先生道:“西方有教主,誉之者谓之佛,毁之者谓之夷鬼。和尚亦禀父精母血而受生,岂非人乎?乃舍其所以为人,而髡首以奉佛。佛不可见而类乎鬼,岂非有鬼道乎?自我天王之开文教也,斥此辈为异端,屏诸中国不与同西土久矣!今日胡为而至此哉!予将亲出视之。”因拂琴而起,走将出来。看见唐长老立在阶下,因叹息道:“秃哉、秃哉,果和尚也!何世道不幸也欤?”唐长老不知就里,因上前打一个问讯道:“老居士,贫僧稽首了。”先生忙摇手道:“不消,不消!吾闻道不同不相为谋,无论稽首,即叩头流血,予亦不受。”唐长老道:
“人将礼乐为先,贫僧稽首是致礼于老居士,何老居士一味拒绝如此?”先生笑道:“何子言之不自揣耶?夫礼尚往来者,言乎平施也。予文士也,于异端也,以进贤之冠而与不毛之顶同垂,不亦辱朝廷而羞士子哉!非予拒绝,礼当拒绝,尊天王之教也。”数语说得唐长老满面通红,立了半晌,因腹中饥饿,只得又说道:“佛法深微,众生愚蠢,一时实难分辨。只是贫僧奉大唐天子之命,往西天雷音寺见我佛求真解,路过宝方,行路辛苦,一时腹馁,求老居士有便斋布施一餐,足感仁慈之惠。”先生又笑道:“子虽异端亦有知者,岂不闻食以报功,鸡司晨,犬司吠,驴马司劳,故食之。子异域之人也,不耕不种,又遑遑求异域之空文,何功于予土?而予竭养亲资生之稻粮,以饱子无厌之腹,予不若是之愚也!子慎毋妄言。”唐长老道:“西方久称佛国,贫僧一路西来,皆仰仗佛力,众姓慈悲。虽食之有愧,却也幸免饥寒。不知老居士何故独轻贱僧家如此?”先生道:“此有说焉,吾将语子。昔天王之未开此山也,万姓尽贫嗔痴蠢,往往为佛法所愚,妄以为舍财布施可获来生之报,以致伤父母之遗体,破素守之产业,究竟废灭人道,斩绝宗嗣,总归乌有,岂不哀哉!幸天王之怜念此土,忽开文明之教,痛扫异端,大彰圣教,故至今弦歌满邑而文物一新,无一人不欣欣向化,以乐其生。虽挞之佞佛而亦不愿矣!子诚闻言悔过,逃释归儒,予之上宾也。若执迷不悟,莫若速速遁去之为安。倘贪口腹而濡滞此土,予恐其不获免耳。良言尽此,请熟思之。予不敢久立以自取污辱也。”说罢,竟踱了进去。唐长老见没人瞅睬,只得走了出来,欲待再往一家,想来也不过如此,便不觉垂头丧气复走回来。
小行者与猪一戒迎着问道:“看师父这般光景,多分不曾化得斋到口?”唐长老道:“斋化不出,事情甚小,何足为念;只可笑一个教书先生,高榜斯文,满口咬文嚼字,一味毁僧谤佛,几将佛门面皮都剥尽,却是奈何?”小行者道:“要他回心敬佛斋僧,甚不打紧。”唐长老摇头道:“我看这班书呆沉迷入骨,要唤回甚不容易。徒弟呀,你怎说个不打紧?”小行者道:“实是不打紧,只怕做将来,师父又要怪我不王道。”唐长老道:“莫非你要动粗么?”小行者道:“此辈不过是些迂儒蠢汉,又非妖精魔怪,何消动粗?不过仰仗佛威,使之起敬耳!”唐长老道:“既不动粗,又能觉悟其愚,使之起敬,正佛法之妙,又何乐而不为?”猪一戒道:“师父莫听师兄说谎!他起初说化斋容易,去了半日,也只偷得一钵盂饭来。如今便怎能够使他人人回心?”小行者道:“呆兄弟,你不知道!起初,师父不晓得这般光景,定嫌我弄鬼弄怪。如今,这地方民风土俗师父都已深知,故不妨显些手段大家看看。”一面说一面就走进村来。因在腿膀上拔下一把毫毛,放在口中嚼得粉碎,喷出来叫声:“变!”遂变做百千万亿个韦驮尊者,头戴金盔,身穿金甲,手执降魔宝杵,每家分散一个,立在堂中高声大叫道:“活佛过,快备香花灯烛与素斋迎接,如若迟延,不诚心供奉,我将降魔杵一筑,叫你全家都成齑粉。”吓得众百姓人家磕头礼拜,满口应承备斋。小行者却自己也变了一尊韦驮菩萨,寻到学堂里来,将先生一把捉住,提到当街心里叫他跪下,又用降魔杵压在他头上,说道:“你幺么小子,读得几句死书,不过坐井观天,辄敢毁僧谤佛,当得何罪?且押到阿鼻地狱,先拔舌,后敲牙,叫你万劫不得翻身。”先生忽然被捉,吓得魂不附体,连连叩头道:“天王欺予哉。非予之敢于毁谤也!乞尊神恕之,使吾舌幸存而牙获免,则我佛之慈悲有灵,不吓碎人心也哉!誓将移奉天王之诚以奉佛。不识尊神肯容改悔否?”小行者道:“既改悔,且饶你一次,可快去速备香花供养,迎接活佛。如不虔诚丰洁,二罪俱罚。”说罢,将宝杵提起。先生得了性命,爬起身来往馆中飞跑。七、八个学生子见先生提去,吓得魂胆俱无。及见放了回来,慌忙接住问道:“自先生之被捉,弟子以为适足杀其躯而已矣!不意邀祖宗之灵,得保首领而归,不知神圣宽恩释放乎?抑先生有能得以自返乎?抑亦有别说乎?”先生道:“予不暇细谈也,速速备斋以供养活佛,不然则韦驮之杵何可当也?”学生听说,忙忙去备斋不题。
且说小行者见事已做妥,忙回到村口,又拔四根毫毛变做四大金刚前面领路。又将数根变做许多童子,手执幢幡宝盖,香花灯烛,鼓钹音乐,两边分列引路。然后请师父上马,自与猪一戒左右簇拥而行。一路上香烟缭绕,幡幢悠扬,鼓钹喧阗,经声聒耳。才行入村来,早有无数人民,老老小小,男男女女,皆手执香灯并各种斋供,拜倒路旁,求观活佛。那先生也儒巾儒服,头顶香炉,并一班学生捧着斋供,杂在众人中献将上来,口称活佛,请祷不已。唐长老看见,甚不过意,连声叫道:“不消如此。”众百姓早你馒头,我蒸饼,这个汤,那个饭,精洁素食如雨点一般,都拥至马前,送到手里,只求唐长老开口。唐长老吃一口,推辞一口,已不觉吃得饱不可言。无可奈何,只得叫猪一戒与沙弥替吃。猪一戒正中下怀,张开莲蓬嘴,哪管酸甜苦辣,一概齐吞。争奈来得多,连猪一戒也吃得撑肠拄肚吃不下了,只把头摇。小行者看见他师徒们吃得尽够了,再只管耽搁,恐生别事。因用手一指,将众人禁住,方不能挤拥上来。然后请师父策马加鞭向西而去。猪一戒吃得快活,挑着行李飞跑。师徒四人走出了村口,小行者将身一抖收了法相,众百姓再欲赶时,已去得远了。大家惊惊讶讶,或以为佛法有灵,或以为僧家幻术,议论纷纷不一。正是:
尊儒儒不尊,灭佛佛不灭,
到底佛与儒,妙义不可说。
未知以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文笔压人 金钱捉将
语云:
花花花,有根芽,种豆还得豆,种瓜不成麻,儒释从来各一家。儒有儒之正,儒有儒之邪;释有释之得,释有释之差。大家各不掩瑜瑕。你也莫毁我,我也莫誉他;你认你的娘,我认我的爷;为儒尊孔孟,为僧奉释迦,各人血肉各精华。我若学你龙作蛇,你要学我凤成鸦,劝君须把舵牢拿,风光本地浩无涯。
话说唐长老,亏小行者弄神通显示法相,惊醒愚民,皈依佛法,得以饱餐一顿,策马前行。一路上叹息道:“我佛慈悲清净,自有感通,何尝在此?今在道途中不得已,作此伎俩,实于心有愧。”小行者道:“金人入梦,便已开象教之门,此不过一时显示威灵,使愚蒙信心,虽近浮云,实于太虚无碍。”唐长老道:“虽如此说,然可一而不可再。戒之,戒之!”师徒们在路上谈些佛法,欣欣向前而行。真是路上行人口似碑,弦歌村里这番举动,早已哄传到前村,说后面活佛来了,大家都要尽心供养,以祈保平安。唐长老马到时,未曾化斋,先有献斋的在那里伺候;未曾借宿,先已有人打点下住处。一传两,两传三,早沸沸扬扬传到文明天王之耳。原来这文明天王本出身中国,生得方面大耳,甚有福相。当头长一个金锭,浑身上下布满金钱。所到之处,时和年丰;所居之地,民安国泰。只因国中遭了劫运,不该太平。这文明天王出非其时,故横死于樵夫之手。他一灵不散,又托生到西土来。也生得方面大耳,当头金锭,满身金钱,宛然如旧。只手中多了一管文笔,故生下来就识字能文。又喜得这枝笔是个文武器,要长就似一杆枪,他又生得有些膂力,使开这杆枪真有万夫不当之勇。又能将身上的金钱取下来,作金铇打人。遂自号文明天王,雄据着这座玉架山,大兴文明之教。这山前山后,山左山右,凡到千里之内者,皆服他的教化。这地方从来好佛,僧家最多,自文明天王在此,专与佛教作对头,故毁庵拆寺,不容许留一个和尚居住。故数百年来僧家绝迹;就间或有一两个和尚到此,民风土俗已沦入文明之化,并无一人瞅睬。这日忽闻得人传说,有四个和尚在弦歌村用四金刚开路,百千万亿韦驮显灵,引诱得这些文章礼乐的书生,与孝弟力田的百姓,依旧贪嗔好佛。气得这文明天王暴躁如雷道:“哪里来的贼秃?怎敢逞弄妖术,败坏我文明之教!”因分付石、黑二将军道:“今有四个和尚西来,他一路上专以释教欺压我儒教。你二人可把住要路,待他到时与我捉来,碎尸万段,以消我这口不平之气。”石、黑二将军领了天王之令,忙带领许多兵将把守在玉架山前,守候捉拿和尚。
守了两日,果然远远见四个和尚,一个骑马,一个挑担,两个前后拥护行来。石将军道:
“来了,来了!”黑将军慌忙将阵势摆开,手挺着方天画戟,大声吆喝道:“妖僧快下马受缚!”小行者看见,忙叫沙弥将唐长老的马头带住,耳中取出金箍铁棒在手,迎将上来道:“你是什么人?怎敢青天白日在此短路?”黑将军道:“我乃文明天王驾前先锋黑将军!奉天王命令,拿你和尚去受死。怎说短路?”小行者道:“你做你的天王,我做我的和尚,我过路和尚又不犯你天王之法,为何拿我去受死?”黑将军道:“你既是过路和尚,就该悄悄过去。为甚逞邪术弄金刚开路,韦驮显灵,哄骗愚民斋供,以乱文明之化?你还说不犯法无罪!”小行者道:“金刚、韦驮原是我佛门护法,怎为邪术?斋供是众善人喜舍,何为哄骗?我大唐中华大国,历代礼乐文章,尚不敢上希文治,还要仰仗我佛门庇佑。你大王不知是哪洞里的妖精,学得几句之乎也者,辄敢擅称天王,自号文明,霸占此山,蛊惑百姓,又毁访我佛。我不与他计较便是他的造化了,他为何转来寻我?”黑将军听说,默默无言。石将军在旁看见,忙叫道:“莫要听这奸僧胡说,只拿他去见天王明正其罪。”一面说一面挺着一柄月牙铲,照小行者劈面铲来。黑将军见了,也挺画戟戳来。小行者笑道:“你若倚着文明之教从容讲理,还可左右支吾,迟你数日之命;若要动武厮杀,只怕目下就要身亡了。”遂将金箍棒逼开铲、戟,趁手相还。两个恶将军,一个狠和尚,在山前一场好杀。但见:
铲去棒来,棒来戟去。铲去棒来,好似明月半轮撑玉柱;棒来戟去,犹如犁星双角驾金虹。两个恶将军,前一铲,后一戟,紧紧夹攻狠和尚;一个狠和尚,左一棍,右一捧,轻轻抵住恶将军。将军口说文明,满腔恶毒气未见文明;和尚言虽慈善,一片杀人心何曾慈善。搅做一场,天昏地暗;喊成一片,地动山摇。不知哪世冤家,亡生赌斗;大都今生孽障,舍死相持。横斜两处,战成三足香炉;粗细中间,杀出一条扁担。
三个人杀了半晌,虽也未见输赢,只觉金箍棒重,铲、戟招架不来。石、黑二将军渐渐有几分败阵之意,早有跟来兵将飞报与文明天王道:“来的和尚甚是利害!使一条金箍铁棒飕飕风响,石、黑二将军齐出夹攻,杀他不过,将要败阵了。求天王发兵救应。”天王听了叹息道:“释教未尝无人,只可惜走的路头差了,待我来细细教训他!”因叫鞴马,左右忙牵过一匹马骓马来。这马原是楚霸王骑的,虽同楚霸王死在乌江,而精灵不散,仍成良马。文明天王自雄据此山,没有乘坐,遣人天下求马。虽有穆王的八骏,然止好备和銮饰文明之象,却非英雄临阵之物。故遂选了这匹乌骓马乘坐。这日,马卒牵到,文明天王先在架上取了那枝文笔在手,然后飞身上马,马前打着一对龙旗,旗上写着两行金字道:
大展文明以报圣人知我,
痛除仙佛使知至教无他。
又一对凤旗,旗上也写着两行金字道:
身困野中隐显呈天地之祥,
名标阁上生死绝春秋之笔。
又带领着许多兵将,一齐涌出山前。
此时,石、黑二将军已支持不住,渐渐退到山脚下。听见天王自引兵来,又重新耀武扬威复杀过来。小行者看见,嘻嘻的笑起来道:“你这两个软东西,才战得几合,已似鼻涕一般,想是哪里去搓了一阵,又硬起来。不要走,吃吾一棒!看你还是硬还是软?”举棒劈头就打。石、黑二将军忙用铲、戟架住道:“和尚不得无礼!我文明天王的御驾已到了。你这几个和尚的死期将近,还要说甚寡嘴?”小行者还打帐答他,早金鼓齐鸣,绣旗开处,文明天王一骑马早已冲出阵前。石、黑二将军看见,就乘机从两旁退去。小行者知是文明天王,便横着铁棒大叫道:“那骑马的!我看你文绉绉,气昂昂,装模做样,莫非就是甚么文明妖精么?”文明大王听见大笑道:“好野和尚!你既能弄金刚开路,韦驮显灵,又能用这条哭丧棒抵敌石、黑二将军,也要算做个有用之才,为何身陷异端?殊为可惜!今既有幸得遇我文明天王,便该弃邪归正。如何不思追悔,尚逞强梁,反叫我是妖精?”小行者道:“野妖精,你既冒文明之名,也须知文明之实。当时尧舜称文明者,身穿衮服,头戴冕旒,谓之衣冠,伯夷秩叙,百夔治音,谓之礼乐;河出图,洛出书,谓之文章;天下雍雍熙熙,谓之文明,方不有愧。你今躲在山坳里,上无宫室,下无官寮连宇,不知你识与不识文明在哪里?你看我这条铁棒将邪魔打尽,独标我佛的清净,方是真文明。”文明天王笑道:“你拿着这根铁棒,便以为英雄豪杰,不知这正是你取死之物也。我若用刀剑与你对敌,拿了你也不为希罕。我只将手中这枝笔儿与你斗三合,你若斗得我过便饶你过去;倘或被我捉住,那时细细割切,你却莫要反悔。”小行者道:“这个自当奉承,且看你的手段如何?”说罢,又举棒当头打来。文明天王将手中这枝笔扯长做一条枪,轻轻拨开棒,就照脸回刺一枪来。小行者也用铁棒抵挡。只斗得三合,文明天王就拨马而回,小行者随后追来。
文明天王因在身上取下一个金钱铇来,扭转身躯照小行者劈头就打。小行者眼明手快,急将金箍棒一隔,恰恰打在金箍捧上,当的一声响早已迸在地下。说不了又是一铇打来,小行者又是一棒隔去。文明天王看见惊讶道:“这和尚看他不出,倒也有三分手脚。”遂将浑身的金钱铇雨点一般打来。小行者将棒团团使开,就象一道寒光在地下滚,井不见人,那金钱就像寒星一般当当的迸了满地。文明天王看见无数金钱铇并无一个打在小行者身上,倒转欢喜道:“好个精细和尚!”因拨转马头问道:“我且问你,你这和尚叫甚名字?哪里修行?几时得道?可细细说来。”小行者唤道:“我的儿,你只道我孙老爷是贪财的和尚?指望将这些金钱铇打倒我?怎知我彻底澄清,一丝不染,笑你枉用心机,有何用处?这也不怪你,总是你不知我的出处,听我说与你:
东南有山名花果,天地灵苗石一朵。
先天曾产佛祖宗,后派儿孙又生我,
幸喜家传大道成,下地上天无不可,
白虎拿来守石门,苍龙拿住镇山左,
千山妖怪尽投降,十殿阎王没处躲,
瑶池宫里醉蟠桃,玉帝门前落金锁,
孙家铁棒久知闻,履真小圣声名播。
自从仙祖劝皈依,方把放心收拾妥,
奉师西行见如来,拜求真解救偏颇,
只道西天有善人,何期撞着你一伙,
假以文明辟异端,实欲杀人并放火,
恶人恶满要消除,偏要招灾与揽祸,
施我金钱不爱财,文笔如花空袅娜,
斩平邪教作慈悲,只要天王头一颗。”
天王听了,呵呵大笑道:“你原来是东胜神洲花果山天产石猴孙行者的子孙?你那老猴子当初大造化,值我未曾开教,被他侥幸成功去了。你这小猴子今日却晦气撞见我,万万不能侥幸了。若是有些灵性,师徒们快去商量,弃去邪魔,逃归正教,早早养起头发做我的良民,尚可保全残喘,以度余生;倘执迷不悟,我也不用刀剑杀你,只将文笔书你作妖僧,写你作外道,几个字儿压得你万世也不能翻身。”小行者笑道:“说也没用,请试压压看,且看压得倒压不倒,再作商量。”文明天王道:“我却怜你是个有用之才,不肯轻易加害,你倒自家要寻死。既要我压,有何难哉!”遂将手中文笔往空一掷道:“着!”那枝笔早飞飞舞舞向小行者头上落来。小行者见了,若要用铁棒去挡,也未必就被他压倒,因看见这小小一枝笔儿能有多重?转将头往上一迎让他落在头上,毫不歪斜,壁立直的竖着,就象一座文笔峰,虽也觉有千万斤重,只因小行者有力量,顶在头上毫不吃力,便摇头摆脑说道:“一个秃和尚弄成做尖钻了,倒好耍子!”文明天王看见压他不倒,大叫一声道:“至圣先师道通天地,文昌帝主才贯古今,岂可容异端作横,不显威灵?”叫声未绝,只见那枝笔在小行者头上就是泰山一般压将下来。小行者便觉支持不住,再将铁棒去拨时,就如生成,哪里拨得他动!不一时压得力软筋麻,竟挫倒在地。文明天王大笑道:“小猴子,你的英雄何在?”遂喝一声:
“绑了!”旁边兵将就一齐拥上,你绳我索将他手脚都缚倒。猪一戒与沙弥初时看见小行者战败石、黑二将军,又见文明天王的金钱铇打他不倒,俱赞叹道:“大师兄果有法力!”到此时,忽见被文明压倒,众妖精捆缚,二人急了,只得一个掣出钉耙,一个展开禅杖,也不顾师父、行李,大叫道:“妖精休得犯我师兄,我来也!”遂两路杀来。石将军看见,忙用铲抵住猪一戒;黑将军看见,忙用戟接住沙弥。两对儿战有十余合,文明天王看见没有输赢,便取下两个金钱,照二人头上打来。二人都不曾防备,沙弥恰被打在头上,当不得一跤跌倒,早被黑将军捉住;猪一戒闪得快把头躲过,不料长嘴撤不及,打着金钱,连牙齿都打去两个,大叫一声:“不好了!”丢了钉耙,掩着嘴只是哼。石将军看见,赶上前一把掀翻,也叫兵将捆了。
唐长老在马上,看见三个徒弟皆被捆缚,自知不免,转策马上前向文明天王道:“从来三教并行。天王自行文教,贫僧自尊佛法,各不相碍。天王何苦定要灭我善门?”文明天王道:“盘古开天,来尝有佛,何况妖僧?快与我拿下!”兵将得令,又将唐长老横拖倒曳扯下马来,也用索子绑了。文明天王一眼看见那匹龙马,便惊问道:“你这和尚怎么倒有这匹好马?”唐长老道:“此马果非凡马,实乃昔年负河图出孟河的那匹龙马。因贫僧上西天无脚力,故大小徒向龙王借来。”文明天王听了大喜道:“我一向要寻一匹龙马,再无称意的,只得权用这匹乌骓,谁知你这妖僧却骑一匹龙马!此马既负河图,乃文明之马,正合驮我文明之主。你这妖僧怎强占乘坐?是异端而辱圣门,罪不容于死矣!”说罢,遂下了乌骓,跨上龙马,十分得意。命众兵将绑缚着四个和尚,并钉耙、禅杖、行李,鸣锣掌号,打得胜鼓回山。
原来这玉架山天生成一间大石屋,文明天王又叫人锥凿一番,竟成了一间石殿。文明天王回到殿上坐下,石、黑二将军押过四个捆绑的和尚放在殿前。文明天王因捉了四个和尚,又得了一匹龙马,心下快活,且不发落,就叫排宴来吃。宴来时,大觥大爵,满斟满饮,不一时吃得醺然大醉,就要进后殿去睡。石、黑二将军忙禀道:“四个和尚尚未发落。”文明天王道:“且绑在后洞,待我明日细细审问定罪。”二将军又禀道:“天王的文笔尚在和尚头上,恐怕后洞过夜损伤。”文明天王道:“那小猴子捆得紧么?”二将军道:“捆得紧。”文明天王道:“既捆得紧,可再加上一条粗绳。将文笔取来还我。”二将军领命,又用一条粗绳加捆在小行者身上,然后去取那枝文笔,谁知那枝小小文笔就有万斤之重,莫想拿得动。上前禀道:
“小将力薄,取那文笔不动。”文明天王大笑道:“你二人虽也曾沾些墨水,止能亲近文人,自却一窍不通,怎生拿得动。”随走到殿前,轻轻在小行者头上将文笔取将下来,又分付小心看守门户,竟进后殿去睡了。石、黑二将军领了天王之命,遂叫兵将将四人抬入后洞最深之处,重又捆在柱上,方各自散去。
却说唐长老见四人绑在一处,不觉叹息道:“死生梦幻,固不足惜,只可惜一场大愿未能完成。”小行者道:“师父的道心怎这等不坚,小小折挫便嗟叹起来?”唐长老道:“不是嗟叹,以你这等本事,还被他轻轻压倒,文人之笔真可畏也!”小行者道:“文人之笔虽然可畏,也只一时,却也作准他不得。”唐长老道:“怎么做准他不得?”小行者道:“象方才压在我头上挪移不动,便是铁笔,几几乎将我压杀!你看他这一会为贪几杯酒,擅自移动,我又可以自由自在矣!”唐长老道:“徒弟呀!笔虽移去,你看这些索绳,大结小结,就有千手也难解脱,怎说个自由自在?”小行者道:“师父全不知道,结无大小,只要会解。不会解千劫犹存,会解时片言可脱。师父不消着急,到夜里包管你解开走路。”唐长老听了似信不信,便不言语。猪一戒乱嚷道:“你这话只好宽师父的心罢了!你既捆着手会解这些绳索,为何散着手倒被他一枝笔儿压倒了?”小行者道:“兄弟,你有所不知,我虽凭着自性中的灵明参通了天地的道理,做了个真仙,然从小儿却不曾读书,那些诗云子曰弄笔头舞文的买卖,实是弄不来,故一压就被他压倒了。如今笔既移去,这些绳索不过吹灰之力,愁他怎的?”猪一戒忽然想起道:“师兄说的虽是大话,却也有些影子。”沙弥问道:“有甚影子?”猪一戒道:“我前日在鬼国被黑孩儿绑缚得紧紧的,忽然一齐断了,莫非就是这个道理?”小行者道:“那虽是念彼观音力,却也正是这个道理。兄弟,你还做得和尚,有些悟头。”大家说着,早已天晚入夜。猪一戒性急道:“捆了这半日,眼中已散过花了,快些解结罢。”小行者道:“兄弟莫言语,不要走了风。”一面说一面将身一小,早已脱出绳来道:“兄弟,如何?”猪一戒见小行者散手散脚在面前说话,忙叫道:“好哥哥!快救我一救。我捆得紧些,这会手脚都麻了。”小行者道:“莫要慌,且解了师父看。”摸到唐长老面前,在绳索上吹了一口仙气,那些绳索就象刀割的一般都散开了。解脱了唐长老,再复回身来解猪一戒;不料洞中黑暗,转先摸着沙弥,就顺便解了沙弥。猪一戒听见先解沙弥,急得乱嚷道:“这猴子忒也惫懒,我手脚捆麻了,叫你先解,倒把我丢在后头,真不是人。”小行者道:“求我解转要骂我,我偏不解,看你怎样?”猪一戒听见说不解他急了,忙叫道:“好哥哥!我是个蠢人,不要与我一般见识,我骂你正是求你。”唐长者听不过,叫声:“履真,也与他解了罢。”小行者道:“造化了这呆蠢才!不是师父说,一千年也不解你。”也就照他身上吹了一口气,把绳索脱去。那呆子一时手脚轻松,满心欢喜道:“哥哥呀,象你这样装腔作势勒掯人,真也可恼,若看起你这解法来,实是亏你,就是用刀割也要半日。”唐长老道茫?皇呛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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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走漏出无心 收回因有主
语云:
道道道,有真窍,窥见其门委实妙。有欲也灵通,无欲更深奥,信手拈来无不肖。难将蠡测海,莫以管窥豹,下士从来只会笑,岂识圆中颠与倒?荒荒唐唐是真传,游游戏戏乃至教。自古真人不露形,所以取人不如豹。何不卮言猎大名?何不卮言收速效?已知富贵不可求,莫若从吾之所好。
却说小行者偷牵了龙马,到后洞山冈边扶唐长老骑上,加上一鞭跳出山冈,又撮了行李到山冈外,叫猪一戒挑着,然后与沙弥纵身跳出,赶上唐长老,护持而行。才走不上一里多路,后面文明天王因寻不着四个和尚,早点了兵将,跨上乌骓,锣鼓喧天,灯火耀目,飞风一般赶将来。小行者叫猪一戒、沙弥保护着师父前行,自家却踅回身来,用铁棒挡住道:“泼妖精,赶人不可赶上。我们昨日让你赢一阵燥燥皮,今日可知趣,悄悄回避,你也算是十分体面够了!怎又不知死活来赶我们做甚?”文明天王赶得气喘吁吁,大骂道:“我把你这个压不死的贼猴头!既被我拿住捆绑,就是我的囚犯;怎敢弄邪术割断绳索,盗马逃走?真死有余辜!快快自缚请罪,还有可原。若恃蛮不伏,我只一笔压倒,叫你粉骨碎身。”小行者道:“我昨日是试试你的手段,让你压一遭游戏游戏,怎就认真?你看今日再能压我么?”随举金箍棒劈头打来。文明天王以文笔枪急架相还,这一场赌斗与昨日大不相同:
一个要报压身捆绑之仇,恨不一棒将头颅打成稀屎烂;一个要正盗马逃脱之罪,只愿一枪将胸脯穿个透心明。一个怪异端坏教,打点安放玉笼擒彩凤;一个辨真心拜佛,只思顿开金锁走蛟龙。去的心忙,棒似飞雷留不住;捉的性急,枪如骤雨拨难开。枪到处焰焰辉辉,疑有文光飞万丈;棒来时沉沉重重,果然佛力广无边。昨日狭路相逢,既难轻放;今朝腾云起上,岂肯容情。不见输赢,正是棋逢对手;难分强弱,果然将遇良才。
二人斗了半日,不分胜负。文明天王暗算道:“这泼猴棒法精纯,难以取胜,莫若还是压他为妙。”把手中枪虚晃一晃,撤转身连发几个金钱铇,哄得小行者用棒去隔铇。他却把枪仍缩成一枝文笔,望空中掷去,要照小行者当头压来。小行者原有心防他,一眼见文笔抛起,也不等他落下来,便先拨开金铇,一个筋斗早跳在半空之上,及文笔落下时他已走了。文明天王看见,仍接住文笔大笑道:“好个贼猴子,任你走罢!我且拿住那三个,看你走到哪里去?”将那乌骓马一拎,如风一般从后赶来。猪一戒与沙弥虽然保护唐长老前行,却记挂着小行者,不住回头观看,尚走不远。忽见文明天王一骑马赶来。那一戒、沙弥昨日被金铇打怕,绑缚难挨,先慌了手脚,也顾不得师父,竟自驾云走了。文明天王赶上唐长老,一手抓住提过马来,等后面兵将赶到,方摔下马来道:“绑了!”又分付牵了龙马,然后回山。到了殿上,就叫押过唐长老来跪下,问道:“我昨日因一时醉了,未曾审问定罪,怎敢擅自脱逃?我且问你,是哪里妖僧,叫甚名字?那走了的三个又是何人?实实供招,免我动刑。”唐长老道:“贫僧法名大颠,道号半偈,乃南瞻部洲大唐国潮州人氏。奉大唐天子钦差,往西天雷音寺见我佛如来,拜求真解。昨日路过宝山,并无干犯,不知大王有何罪责苦苦见擒?”文明天王道:“你不为良民,而为妖僧,一罪也;逞弄幻术,诈骗饮食,二罪也;既被捉来,自应听审领罪,怎擅自逃走?三罪也!怎说并无干犯?你且说那三个是你甚人?”唐长老道:
“一个叫做孙履真,是我大徒弟;一个叫做猪一戒,是我二徒弟;一个叫做沙致和,是我三徒弟。”文明天王道:“他三个既是你徒弟,为何不顾你竟自走了?”唐长老道:“此不过暂避大王之锋耳,岂有不顾之理?况他三人颇能变化,或者此时原变化了暗暗在此保护,也未可知。”文明天王道:“什么变化?不过是些邪术。我且问你,昨夜捆绑甚牢,却用什么妖术得以脱去?”唐长老道:“我那大徒弟乃石中天产,心上家传,有七十二般神通,要解昨夜那样捆绑绳索,只消用吹灰之力。此乃佛法无边,怎说妖僧幻术?”文明天王笑道:“他既有这等本事,为何昨日被我一枝笔儿几乎压死?今日见我文笔影儿又走得无影无踪!”唐长老道:“道足驱魔,魔亦有时而障道;魔虽害道,道终有力以除魔。大王虽得意于前,未必不失意于后。”文明天王道:“好硬嘴和尚,身已被擒,早晚受戮,还争口舌之利,此佛法所以乱天下也。我文明正教也不与你斗口。我昨日只道你四个和尚身心安静,故但将你束缚在此,谁知你还是一群野马,被你弄虚头走了。我如今也不用绳索捆绑,只用这枝文笔放在你头上,你师徒若有本事再逃了去,我便信你佛法无边;若是逃不去,那时领死,再有何辞?”分付松绑。众兵将得令,遂将唐长老扯起来,将绳索解去。唐长老身体既松,便不复跪,竟扭转身盘膝而坐。文明天王恐怕他弄手脚,忙将文笔直竖在他顶上。唐长老虽是和尚,幼年间却读过几本儒书,今又参观经典,故顶着那枝文笔尚不十分觉重,转动得以自如。石、黑二将军看见,忙禀文明天王道:“那和尚顶着文笔不见十分吃力,恐怕他又要弄虚头!大王,还须捆绑起来。”文明天王道:“捆绑昨既无用,今复何为?若要过虑,莫若加上一个金锭。”因走下殿来,将文笔拿起,先把自己头上金锭取下来,放在唐长老头顶当中,再用文笔压在金锭之上,就象砌宝塔的一般,唐长老一时便觉转动繁难。文明天王看了方鼓掌大笑道:“似这等处置,便是活佛亦不能逃矣!”遂发放了众兵将,自家走入内殿不题。
却说小行者一时着急,跳在空中,后见师父复被众兵将拿去,就是落下来解救,又恐怕被他文笔压倒,只得忍住。不一时,猪一戒与沙弥也寻将来,会在一处,大家商量道:“师父拿去,定然捆缚,日间料难下手,还是夜间稳便。”小行者道:“下手定要夜间,但今日尚早,待我变化了,下去探听个消息。打点停当,便好下手,省得临时那夜里黑魆魆去摸。”沙弥道:“有理,有理!”小行者收了金箍铁棒,按落云头,摇身一变,变作一个蜜蜂儿飞进宫来。才飞进殿前,早看见唐长老头顶着文笔,在那里打坐哩!遂飞到唐长老耳朵边,低低叫声:“师父!”唐长老认得声音,知是小行者,便悄悄答道:“徒弟快来救我,这文笔甚重,我实难顶戴。”小行者道:“日里人多,须要夜间动手,你须忍耐。”说罢,仍飞了出来,现了原身,到空中报与二人道:“师父倒幸喜未曾捆绑,只是顶着那枝毛锥在头上,有些吃力。”猪一戒道:“我看他那枝笔儿也不见甚么利害!怎昨日你就被他压倒?”小行者道:“不瞒贤弟说:若论我这个头儿,就是泰山也还顶得一两座起。不知有甚缘故,那些些竹管几根根羊毛到了头上,就压得骨软筋酥,莫想支撑得起,连我也不明白。”沙弥道:“师兄,连你昨日也顶不起,如今在师父头上这一日,不要压死了?须早些作计较去救他方妙。”小行者踌躇道:“正在思量,没甚计较。”猪一戒道:“若是金铇打来其实难当,我不信那点点笔儿就会压杀人?等到夜间,我包管替师父拿去就是了。”大家左思右想,不觉天晚入夜。沙弥道:
“此时好去了。”大家弄神通,不从正门入去,就低一低云头竟落下殿前。细听着妖精没一个,只听得师父坐在地下,无聊无赖,吟诗见志哩。诗曰:
自存佛性入空门,不向虚无挂一痕,
万劫皮毛惟认我,大千世界已忘言。
久知未造诗书孽,何得牵缠文字冤?
任尔铁锋摩顶踵,此中到底不留根。
小行者听了,暗暗不胜赞羡道:“好和尚!方做得佛家弟子。”因上前叫一声道:“师父不须嗟叹,我三人来也!”唐长老道:“来了固好,只是怎生救我?”猪一戒道:“不打紧,待我移开笔就是了。”唐长老道:“徒弟呀,莫要太看容易了,这文笔想来有些难移。”猪一戒道:
“狠杀不过是管笔,师父怎见得难移?”唐长老道:“若果是董狐之笔,定不加在我大颠头上;今既无过加我,定是管害人之笔。你想,那害人之笔岂容轻移?”猪一戒道:“虽如此说,毕竟也有个公道,终不成单凭他一人拿起放倒!”因摸到唐长老头上,摸着了那枝笔,见长不过数寸,圆不过一指,便不放在心上,就随手要拿他起来。谁想摸着便小,及要拿起他来,就是生根一般,莫想动一动。方大惊道:“这真个作怪了!”小行者道:“呆子,快放了手再商量,不要生扭得师父不自在。”猪一戒因放了手道:“这笔若在地下,便一钉耙打得粉碎!就不打碎,拿把小锯子,锯也锯断他了;就不锯断,点把火烧也烧光了。如今竖在个师父头上,打又打不得,锯又锯不得,烧又烧不得,真教人没法奈何他。”唐长老听了愈加烦恼道:“我平生痛扫语言文字,今日却将一枝文笔顶在头上,莫说压死,羞也要羞死了。”沙弥道:“师父莫急,待我也来摸一摸,看这枝笔还是在头皮内,还是在头皮外?若在头皮内,就难处了。倘在头皮外,只消大家一齐动手将师父推倒,那枝笔便自然一跌开交了。”便用手在唐长老头皮上一摸,却未曾摸着文笔,先摸着一个金锭,因吃惊道:“这又是什么东西?”唐长老道:“那文笔初上头时,因我幼参经典,略可支持;大王见了,恐怕压我不倒,又加上这锭金子,故一发转动不得了。”沙弥道:“这大王真恶!既以文笔压人,又以财压人,一个不识字的穷和尚,如何当得起?师父一定是死了,再无别计较,只好细访他与谁人是至亲密友相好,去讨一封书来,求他笔下超生救他罢了。”小行者道:“你们不要胡说!好生看守,等我悄悄进去打探个消息来。”遂走入后殿,只见后殿中还有灯火,文明天王正吃得大醉,拥着几个宫娥在御床上酣寝。小行者见没处入头,就使个幻法揭起睡魔,在他梦中现出三千诸佛菩萨,将他围住;又使韦驮尊者将降魔杵压在他头上道:“你这泼魔!怎将文笔压我佛家弟子?若不快快取去,送他西行,我只一杵,先断送你性命。”文明天王梦中恍恍惚惚,未及答应,那韦驮尊者早又提起宝杵劈头打来,吓得文明天王魂不附体,不觉大叫一声:“打杀我也!”忽然惊醒,出了一身冷汗。众宫娥慌忙抱住道:“大王为何惊跳?想是梦魇。”文明天王此时惊得酒已醒了,定定神说道:“这都是四个和尚弄的幻术。”宫娥们道:“大王梦魇,怎么说是和尚弄幻术?”文明天王道:“我方才睡去,梦见三千诸佛叫韦驮将降魔杵当头打我,故将我吓醒。我想,这和尚前日在弦歌村弄韦驮显灵,骗诈饭吃,也是此种伎俩,故晓得是他。”宫娥道:“这和尚既有这样手段,也要算做有本事了。大王拿着他,何不就处死了,也完一件事;却将文笔与金锭压着他,倘或他弄神通走了,岂不连文笔与金锭都被拐去了!这叫做无梁不成反输一帖。”文明天王笑道:“你哪里知道,我拿这四个和尚,原非与他有仇定要害他性命,不过要兴我文教,灭他释教,若轻轻杀了他,谁人得知?何处传名?故我将文笔压住他,使他用尽佛法,受尽苦楚,不能脱去,方显我儒家文笔之妙。”宫娥道:“大王算计虽好,只恐小小一枝文笔有多少斤两?况他三个徒弟都有蛮力,一时拿动,却怎个区处?”文明天王道:“这个只管放心,从来文武不同途。他三个徒弟纵有蛮力,只好使枪弄棒。这枝文笔夺天地之秀气,吐山川之精华,他粗手夯脚怎生拿得动?”宫娥道:
“他虽拿不动,倘或去拜求一个有名的文人来拿,却将如何?”文明天王道:“文人越有名,越是假的,怎拿得动?”宫娥道:“以天下之大,难道就无一个真正文人?”文明天王道:
“就有,也是孤寒之士,必非富家。我所以又得一个金锭压着,他就拿得动文笔,也拿不动金锭。”宫娥道:“我闻他佛家中三藏真经,难道就算不得文章?”文明天王道:“佛家经典虽说奥妙,文词却夯而且拙,又雷同,又艰涩,只好代宣他的异语,怎算得文章?”宫娥道:
“这等说起来,这枝文笔,除了大王再无人拿了?”文明天王道:“若要拿此笔,除非天上星辰;若在人间去求,除了我,就走遍万国九洲也不能够。”宫娥道:“既是这等,大王高枕无忧,请安寝了罢。”文明天王说了一会,依旧安然睡去。
小行者伏在殿外,听了这些话,满心欢喜,慌忙走出来对唐长老说道:“师父不消愁烦,有门路了。”唐长老忙说道:“有甚门路?”小行者道:“他自供说,若要拿他文笔,除非天上星辰;我想,天上星辰惟文昌菩萨梓潼帝君是专管文章之事。即去求他,自然有个分晓。”唐长老道:“既有这条门路,须快去快来。”小行者分付猪一戒、沙弥陪伴师父,就纵云头直上九霄,来至紫微垣外,北斗高头,自下台、中台,直走到上台,方寻着文昌帝主的宫阙,只见祥云缥缈,甚是辉煌。小行者也无心观景,竟至宫门,高声叫唤。早有天聋、地哑出来问道:“你是什么人?在此吆喝!”小行者道:“快去通报,说齐天小圣孙履真来拜。”天聋、地哑将小行者看了又看道:“我帝君乃文章司命,往来出入皆是文章之士,你这人尖嘴缩腮,头上又秃又稀稀有几根短毛,不僧不俗,又非儒士,怎敢来拜我帝君?不便传报。”小行者道:“你这两个残疾人,聋的聋,哑的哑,真不晓事。玉帝家里尚凭我直出直入,何况你家!再不通报,我就直走进去了。”天聋、地哑见他说的话大,没奈何只得进去见帝君禀道:“外面有一个楂耳朵雷公嘴的和尚,自称孙小圣,要拜见帝君,不敢不禀。”梓潼帝君道:“孙小圣想是孙大圣的子孙了?但他是释教,我是儒宗,两不相干,来拜我做甚?莫非要我替他做疏头化缘?”心下疑疑惑惑,只得叫请进来。小行者见请,就走到殿上与帝君相见。见毕,分宾主坐下。帝君先问道:“我闻小圣皈依佛教,身心清净,不事语言文字。今不知有何事垂顾?”小行者道:“不瞒帝君说,学生做和尚果是身心清净;只是老帝君既为文章司命,取掌天下文枢,自当片纸只字不轻易假人,怎么妄将文笔轻付匪人?以致颠倒是非,压人致死!老帝君未免也有漏失疏虞之罪了。”帝君听了惊讶道:“小圣差矣!小星职司笔墨,所有文字,尽可稽查。现今奎壁皆存,璇玑不失,怎说妄将文笔轻付于人?这文笔何在?匪人为谁?小圣既来说是非,这是非毕竟要个明白。”小行者道:“老帝君不要着忙,若没有文笔匪人,我也不来了。老帝君可细细思量,曾将文笔与谁便知道了。”帝君道:“小星从不以文笔与人,没处去想。小圣必须说明。”小行者道:“定要我说,我就说也不妨。玉架山文明天王这枝笔好不利害!若非老星君与他,再有何人?”帝君道:“小圣一发差了!我晓得什么玉架山?又认得什么文明天王?我家的朱衣笔、点额笔、研朱笔、生花笔、天山笔、倚马笔,即相如的题桥笔、张敞的画眉笔,并萧何的刀笔,枝枝皆在。我又有什么笔与人?”小行者道:“老帝君不必着急,既有簿记,可叫人细细再查。”帝君道:“这些笔日日用的,就查也没有。”小行者道:“有与无,再查查看何妨?”帝君只得又叫天聋、地哑去查。天聋、地哑查了半晌,回来复道:“有,是还有一枝笔失落在外。”帝君大惊道:“还有何笔失落在外?”天聋、地哑道:“还有枝春秋笔,是帝主未管事之先,就被人窃去。因世情反复,一向用他不着,故因循下来不曾找寻。今日孙小圣所见的,想就是他了。”小行者听了笑说道:“老帝君斩钉截铁说没有,如何又有了?”帝君甚是没趣,叫天聋、地哑再查,是何人遗下,又是何人窃去。天聋、地哑又去查来,说道:“这枝笔是列国时大圣人孔仲尼著春秋之笔,著到鲁昭公十四年西狩时,忽生出一个麒麟来,以为孔仲尼著书之瑞,不期樵夫不识,认做怪物竟打死了。孔仲尼看见,大哭了一场,知道生不遇时,遂将这著春秋之笔,止写了‘西狩获麟’一句,就投在地下不著了,故至今传以为孔子春秋之绝笔。不料这麒麟死后,阴魂不散,就托生为文明天王。这枝春秋笔,因孔子投在地下无人收拾,他就窃取了,在西方玉架山大兴文明之教。不知何故得罪孙小圣,今日来查。”帝君就向小行者致谢道:“小星失于检点,多有得罪,但其事在小星受职之前,尚有可原,乞小圣谅之。”小行者道:“这都罢了,只是他如今将这枝文笔压在我师父头上,不能移动;我想,牵牛要牧童,这枝文笔我们粗人与他不对,还请老帝君替我去拿拿。”帝君道:“这不打紧。”遂分付天聋、地哑到斗柄上唤魁星。二人领命,不多时唤了魁星到来。只见那魁星生得:
头不冠,乱堆着几撮赤毛;脚不履,直露出两条精腿。蓝面蓝身,似从靛缸内染过;黑筋黑骨,如在铁窑里烧成。走将来只是跳,全没些斯文体面;见了人不作揖,何曾有诗礼规模?两只空手忽上忽下,好似打拳;一张破斗踢来踢去,宛如卖米。今侥幸列之天上,假名号威威风风自矜曰星;倘失意降到人间,看皮相丑丑陋陋只好算鬼。
那魁星跳到面前,也不拱手,也不作揖,也不言语,只睁着两只铜铃大的眼睛看着帝君。帝君道:“当时孔圣人有一枝春秋笔,被麒麟妖窃去,在玉架山为王;今将此笔压在唐僧头上,不能转动,你可去与我取来?那麒麟虽然得罪小圣,但念他是人间瑞兽,曾为大圣人呈祥,名著春秋,今在玉架山也只兴我文明之教,并未失本来,不可伤他性命,只取了文笔叫他隐去,以待圣人之生。”魁星领命,就跳着要去。小行者道:“且慢!那枝文笔既有来历,必要个有来历之人方才拿得。我看此兄嘴脸行状,也与小孙差不多,不象个文章之士。他若拿得动,我小孙早早拿去了。还是烦老帝君亲自走走吧。”帝君笑道:“凡人不可看貌相,海水不可用斗量,他乃天下第一文星,小圣不可轻觑。”小行者道:“我前日打从中国来,看见那些秀才们一个个都是白面孔,尖尖手,长指甲,头带飘飘巾,身穿花花服,走路摇摇摆摆,自然是个文人;若说此兄是第一文星,我小孙也要算做第二了。”帝君道:“小圣有所不知,那些人外面虽文,内中其实没有。魁星外面虽然奇怪,内实满腹文章,小圣快同去取了文笔,救你师父西行,不可耽搁误了程期。”小行者见帝君再三说明,方才谢了,同魁星驾云到玉架山来。此时尚未天明,二人落到殿前。殿中原是黑暗,不道魁星一到,满身精光灿烂,直照得殿中雪亮,早看见唐长老头上顶着一枝文笔,盘膝而坐,旁边猪一戒、沙弥守护。魁星想道:“就是这枝笔了。”走近前去,再细细观看,只见那枝笔:
尖如锥,硬如铁,柔健齐圆不可说,入手似能言,落纸如有舌。不独中书尽臣节,小而博得一时名,大而成就千秋业。点处泠泠彩色飞,挥时艳艳霞光掣。一字千钧不可移,方知大圣春秋绝。
魁星看了又看,点头再四,知是一枝名笔,便满心欢喜。他且不拿,先在殿中东边跳到西边,西边又跳到东边,直舞得文光从斗中射出,然后趁势用右手将文笔一把轻轻抓起,忽见文笔下面又有一个金锭,他就顺便用左手取起,在殿中跳舞个不住。
唐长老此时头上就象去了泰山的一般,十分松快,忙抖抖衣服,爬起身来,向魁星合掌称谢。那魁星只是跳舞,全然不睬。猪一戒与沙弥看见,忙走到后洞寻了行李出来,又走入厩中牵出龙马,对小行者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小行者道:“为人行止,必须明白。岂有个来不参去不辞之理?”因取出铁棒拿在手中,走到后殿门前大叫一声道:“麒麟儿快起来!我们拿了文笔,取了金锭,要去了。”文明天王在睡梦中听见有人叫麒麟儿,早吓得他魂不附体。一骨碌爬起来,穿上衣服,开了门跑到前殿。早看见魁星左手拿着金锭,右手拿着文笔,在殿上跳舞,便捶胸跌脚的指着小行者大骂道:“好贼猴头!我数百年的辛苦开山,被你一旦毁坏了,真可痛恨!”小行者笑道:“我的儿,且不要恨,若论起律法,作盗窃圣人春秋铁笔,私立文明,就该死罪。因文昌帝君念你是个瑞兽,不忍加刑,叫你早早隐去,以待圣人之生。故我饶了你,是你的大造化!理该谢我,怎还要骂我?倘再不识好,我就一铁棒叫你再去投胎。”数语说得文明天王闭口无言,果然退入后殿,收拾归隐去了。小行者方谢别魁星,扶师父上马,同猪一戒、沙弥挑行李西行。魁星又跳舞了一回,见唐僧师徒去了,方拿着笔、锭回见帝君缴旨。帝君就将二物赐与魁星,故魁星手中至今常持二物。正是:
非其所有终乌有,虽说虚无安得无。
毕竟不知唐长老西行还有灾难否,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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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莽和尚受风流罪过 俏佳人弄花月机关
诗曰:
慢言才与色知音,还是情痴道不深,
清酒止能迷醉汉,黄金也只动贪心,
尘埃野马休持我,古庙香炉谁诲淫?
不信请从空里看,不沾不染到而今。
话说唐长老,亏小行者请了魁星来,拿去文笔,得脱魔压之苦,又复西行。一路上春风吹马,晓月随人,历尽艰辛。忽一日,行到一个半山半水之处:山不甚高,却滟滟如笑;水不甚深,却溶溶生波。又间着疏疏的树木,又遇着温和的天气,又行的是坦坦的程途。师徒们甚是欢喜,放马前行。又行了数里,忽有一阵风来,吹得满鼻馨香。唐长老在马上问道:
“怎这阵风这等馨香?”小行者道:“我记得诗上说:风从花里过来香。想是前边有甚花草馨香,故吹来的风也馨香。”唐长老道:“这一说最近情理。”猪一戒道:“师兄的时运好,说来的话不论有理无理,师父就信。”小行者道:“好呆子,我说的哪句话没理,是师父偏听了,你就讲。”猪一戒道:“你方才说,这风香是花草香,似乎有理;也要想想,此时春已深了,梅花开过,不过是桃花、李花、杏花、梨花,哪能香得如此浓艳?就是最香的幽兰也不能到这个田地。”小行者道:“既不是花香,你就说是什么香?”猪一戒道:“据我想来,或者是人家做佛事烧檀香。”小行者道:“胡说!这荒郊野外,又没个人家,谁做佛事?”猪一戒道:
“若非烧檀香,就是麝香。”唐长老在马上听了道:“这一会香得一发浓了。猪守拙说是麝香,倒也不为无据。古人诗曾说:麝过春山草木香。”沙弥道:“大家不须争论,天色将晚,快快走,一路看去便见明白了。”小行者道:“这话说得是。”就将马加上一鞭,大家相赶着一路看来,哪里有一朵花儿?莫说没人家烧檀香,也不见一个香麝过。只是那风吹来愈觉香了,大家惊以为奇。沙弥道:“这闲事,且去丢开。渐渐天晚,速寻个人家借宿要紧。”大家又行了几里,忽望见正西上,斜阳影里,垂柳阴中,露出一带画楼,甚是精丽。小行者道:“有宿处了。”遂忙忙赶入柳阴中,望画楼前来,到了楼前一看,自见垂柳深处,一块白石上铺着红毡,毡上坐着一个美人,在那里焚香啜茗,赏玩春色。旁边立着三个侍儿,一个穿红,一个穿绿,一个穿黄,俱有风采。原来一路的香气,都是那美人身上一阵阵吹来。目看那美人,生得:
瓠齿樱唇白雪肤,春山黛绿晚云乌,
忽闻巧笑忽留盼,任是无情骨也酥。
唐长老师徒正欲上前借宿,看见是个标致的美妇人,却就缩住脚不好开口,便思量另寻人家。争奈此地虽有几家,却四远散住,不便又去。挨了一会,天渐黑了,月色早明。唐长老不得已,只得叫徒弟:“你们哪个去借宿?”小行者不开口,沙弥也不做声,猪一戒看见道:“都似你们这等装聋作哑,难道叫师父在露天过夜?作我老猪不着,待我去。”便放了行李,抖抖衣裳,走上前朝着那美人打个问讯道:“女菩萨,和尚问讯了。”那美人也不起身,也不还礼,叫侍儿问道:“长老有甚话说?”猪一戒道:“家师乃大唐钦差,往西天拜佛求解的。今日路过宝方,因天色已晚,赶不上宿头,欲求借尊府权住一宵,明早即行。万望女菩萨慈悲。”那美人听了方自说道:“借宿倒有旁屋,只是我女流家怎好留你们男僧在家宿歇?”猪一戒道:“虽然不便,只是天黑了没处去,事出无奈,求女菩萨从个权罢。况我家师俱是受戒高僧,我们三个徒弟皆是蠢汉,又人物丑陋,女菩萨也信心得过。”那美人道:“既是这等说,只得从权了。可请过来相见,但不可罗唣。”猪一戒见美人肯了,慌忙跑到唐长老面前请功道:“那女菩萨说,女流家不便,再三不肯留。亏我伶牙俐齿,方说肯了,快过去相见。大家须要老实些。”唐长老听了,就走到石边深深问讯道:“贫僧失路,多蒙女菩萨方便,功德无量!”那美人道:“借宿小事,何劳致谢。”立起身来,袅袅婷婷如花枝一般走了进楼,然后叫侍儿请他师徒四众进去。唐长老走到楼下一看,只见那座楼画栋雕梁,十分华丽。怎见得?但见:
金铺文石,玉裹香楠。房栊前,掩映着扶疏花木;几案上,堆积着幽雅琴书。雕栏曲楹,左一转,右一折,委宛留春;复道回廊,东几层,西几面,逶迤待月。奇峰怪石,拼拼补补,堆作假山;小沼流泉,凿凿穿穿,引成活水。帐底梅花,香一阵,冷一阵,清清伴我;檐前鹦鹉,高一声,低一声,悄悄呼人。明月来时,似曾相识直窥绣户;春风到处,许多软款护惜残花。玉阶前,茸茸细草,如有意衬帖闲行;妆台畔,曲曲屏风,恐无聊暂供依倚。锦堂上坐一坐,尚要销魂;绣阁中荡一荡,岂能逃死?
那美人请他师徒四众到堂中坐下,又重新入去,换了一套华丽衣服,装束得如天仙一般,再到堂中与他师徒们见礼道:“寒家女流,不敢轻易留人。适闻这位师父说,是往西天见活佛求解的,定是高僧,故此冒嫌相款。但不知四位老师父大号,果是往西天去的么?”唐长老合掌答道:“贫僧法名大颠,蒙唐天子又踢号半偈,实是奉旨往西天见佛求解,怎敢打诳语?”就指着他三人道:“这是大小徒孙小行者,这是二小徒猪一戒,这是三小徒沙弥。本不当擅造女菩萨潭府,只因天晚无处栖身,万不得已,使小徒唐突。但求外厢廊下草宿一夜足矣,怎敢深入华堂?如此郑重,造福不浅矣!”那美人道:“既果系圣僧,理当供养,又何嫌何疑。”因命侍儿先备上茶来。不一时,新奇果品,异样点心,堆列满案。侍儿又奉上香喷喷的新茶,请他师徒四众受用。美人虽不同吃,却也不进去,就坐在旁边相陪。唐长老见皆是贵重佳味,不敢多吃。小行者也只略略见意,沙弥还假斯文;惟有那呆子尝着滋味,便不管好歹任意乱嚼。唐长老不住以眼看他,他只推看不见,吃个尽情。
须臾茶罢,收去候斋,大家闲坐。此时堂中并不焚香,只觉异香满室。唐长老因问道:
“请问女菩萨,宝方不知是何地名,尊府贵姓,还是父母在堂,还是夫主远出?”美人答道:
“妾家姓鹿。这地方原叫做温柔村,只因父母生妾之后,远近皆闻有异香出自妾家,故今改做生香村。不幸父母未曾为妾择婿就亡过了。故今贱妾犹是寡女独处。”唐长老道:“令先尊令先堂既已仙游,女菩萨得以自主,何不择配高门,以广宗祀?”美人道:“不瞒师父说,只贱妾不幸骨中带了这种香气,往往遗祸于人,故不愿嫁。”唐长老道:“香乃天地芳烈之气,神佛皆享,为何祸人?”美人道:“老师父有所不知,妾这种香气,但是闻着的便要销魂。更有奇处,销魂死后闻着的,又能返魂。”唐长老道:“既能销又能返,总是他情生情灭,自为销返,实与女菩萨无干,这也不妨。”美人道:“虽如此说,大都销者多,而返者少,故妾自誓,虽不敢削发为尼,却也是个在家出家。今幸蒙四位圣僧降临,故不避嫌疑,愿求超度。”正说不了,只见侍儿们已高烧银烛,又备上斋来。也说不尽那斋之丰盛,但见:
鸳鸯鹤鹿,先列飨糖;方胜金钱,后堆茶食。野芹家苋,小盘高压大盘;雪藕胡桃,干果连接水果。圆馒头,一层层,高堆宝塔;长蒸卷,一路路横搭仙桥。春笋荐佳人之指,尖尖可食;红樱献美女之唇,的的堪餐。折葵作饷,逊谢清斋;采菲劝餐,尚惭微物。石上之花,既香且脆;木头之耳,虽瘦能肥。莼菜尽秋湖之美,蕨薇占首阳之高。薄又薄,白又白,认粉面卷成春饼;精又精,洁又洁,疑瓠犀煮作香羹。清淡沃心,似绝不经一毫烟火;咸酸适口,不知费尽多少盐梅?
斋排完了,请唐长老上坐,小行者三人打横,美人却自下陪。先叫侍儿送酒,唐长老因辞道:
“蒙女菩萨盛意,但酒乃僧家第一戒,况贫僧素不能饮,决不敢领。”美人道:“妾久知佛家戒饮,妾焉敢献。但此酒与凡酒不同,乃仙露酿成,淡泊如水,绝无醇醪之味。求老师少饮一杯,聊表妾一片敬心。”又叫侍儿送上。唐长老道:“酒味虽或不同,酒名则一。贫僧断断不敢领饮。”美人道:“老师父西行,原欲拜求真解。妾闻真解者实际也,今怎居实际而畏虚名?还是请一杯为妙。”又叫侍儿奉上。唐长老道:“非独畏名,畏名中有实耳。求女菩萨原谅。”美人道:“老师父苦苦谨守,想尚未参明游戏,若再相强,只道妾以邪乱正。老师父既不能饮,难道三位令高徒就无一人能具江海神通者?少饮一杯为妾遮羞。”唐长老见美人发急,因说道:“你三人哪个吃得的?略吃一杯以尽主人之意。”美人道:“这才见老师父通融。”便叫三个侍儿各奉一杯。穿红的奉与小行者;穿绿的奉与猪一戒;穿黄的奉与沙弥。小行者道:“不瞒娘子说,我小孙自从在王母娘娘宫里多吃了两壶,醉后说了几句戏话,惹出一场祸来。故此老祖大圣替我戒了,至今点滴不闻。”沙弥就接说道:“我是天性不饮。”惟猪一戒不开口。美人道:“猪长老不言,想是戒而不戒,方是个真人。”唐长老道:“你若未戒,权吃一杯罢。”猪一戒道:“怎么不戒!戒是戒的,只是蒙这位女菩萨一团盛意。师父、师兄、师弟又不吃,若我再不饮一杯,辜负这样好心,也过意不去。”原来那呆子听见那美人说话娇滴滴,就似柳内莺声,笼中鹦舌,已自把持不定。又见酒筛在面前,香气直钻入鼻中,十分难忍。今见师父出口,就拿起杯来一竖。美人看见,笑道:“还是这位猪长老脱直。”又亲手斟了一大金杯,叫侍儿送去。猪一戒见那酒又香又甜,竟不推辞,又吃在肚里。吃了又斟,斟了又吃,不觉一连就是十数杯。不期那酒上口香甜,吃在肚里那却大有气力,一时发作起来,摇头摇脑,说也有,笑也有,只管涎着脸看那穿绿的侍儿。那穿绿的侍儿偏又偎偎倚倚,在他面前卖弄风流。唐长老看见不象模样,忙说道:“酒够了,求饭罢。”美人道:“猪长老量如沧海,请再用一杯不妨。”小行者道:“我们这师弟有些呆气,只管吃,吃醉了,明日有得罪处,却莫要怪我。”美人道:“既是这等,取饭来。”不一时饭到,大家吃了。唐长老就起身致谢道:“多蒙布施!但不知贫僧在何处安担?”美人道:“老师父自有住处,不须着急,且请再用一杯清茶。”须臾又是一壶佳茗,大家吃了,方叫侍儿打两对红纱灯笼,送入后堂。唐长老是正中间一间上房,小行者三人是三间偏房。内中俱是锦裀、绣帐,鸳枕、牙床,软温温席儿,香喷喷被儿,十分富丽。美人亲到上房,与唐长老道了安置方才退去。又叫三个侍儿一人送一位长老到房,看了安寝,方才出来。
唐长老看见堂中富丽,不敢安寝,便起来打坐。小行者与沙弥也觉得和尚家睡此床帐,甚不相宜,只得连衣服半眠半坐。惟有猪一戒,从出娘胎也不曾见这样所在。今日吃得醉醺醺,也不顾性命,竟将衣服脱得精光,钻进被去,鼾呼大睡,竟不知人事。小行者略睡一睡就醒了,心中暗想:“这女子,若说他是个妖精,却举止动静全无妖气,动用食物俱非妖物。若说是人,世间哪有这等精灵女子?毕竟还是久修灵兽,已成人道,要盗师父的元阳,故如此殷勤。且等我去打探个消息。”遂变了一个扑灯蛾儿,钻将出来,竟飞到前边美人阁上,躲在窗格眼上探听。只见美人正卸了浓妆,在那里与侍儿说道:“我们的行藏,任他乖巧也看不破,我们的圈套,任他伶俐也跳不出。这和尚的元阳定要被我采了。”侍儿道:“这却十拿九稳,只是闻得人传说,温柔国王要脐香合春药,差了许多猎户,张罗置网,到生香村来捉拿我们。若是确信,便不凑巧了。”美人道:“就是确信,也未必明日就来。过了明日,成了婚,就有猎户来,我们也好连他带去躲避了。”小行者听了,心下明白,但不曾说出是甚圈套。又暗想道:“且看他怎生下手,再作区处。”遂飞回原处。又存息不多一会,早已天明,忙开了房门,走到上房看师父,师父也起身小解了,遂同走到前堂。那美人早浓妆艳抹,收拾得齐齐整整在堂前伺候,见唐长老与小行者出来,上前迎着说道:“天色尚早,老师父再安寝安寝何妨。”唐长老先谢了昨夜扰斋,方说道:“贫僧西行心急,安敢贪眠?只此就行,不敢又惊女菩萨之寝。”美人道:“还有小斋。”说不了,沙弥也出来了,美人就邀入中堂吃早斋。
斋已齐了,只不见猪一戒出来,美人问道:“那位猪长老为何不见?”唐长老尚未回答,沙弥接说道:“想是昨夜多了几杯,醉还未醒。”美人便叫侍儿去请。侍儿去了一会,复走来说道:“房门紧紧关着,不知何故,敲也不开。”大家惊讶,遂各起身去看。到了房门前,果然里面扣着不开。小行者走上前用手一指,只听得当的一声,扣儿落地。众人推门进去,忽见那穿绿的侍儿云鬓歪斜,披着衣服从帐中突然走出。大家吃了一惊,不敢放声。那待儿早看着美人大哭道:“主母害我!昨日叫我来看这和尚安置,不期这和尚贪淫无礼,竟将婢子抱入帐中,剥衣同寝,若非打开了门,尚扯住不放。这都是主母害我。”说罢又哭。那美人听了,登时变了面孔大怒道:“我只道是拜佛圣僧,诚心供奉,谁知是一伙邪淫和尚,弓虽.女干幼女,败坏门风,当得何罪?”唐长老看见,吓得哑口无言。沙弥听说,连脸都羞红了。惟小行者笑嘻嘻说道:“和尚打奸情倒好耍子,娘子不必着急,且等我捉起这个奸夫来,好同去问罪。”遂走到床前揭开被,一把将呆子扯了起来。那呆子还梦梦〔目充〕〔目充〕的道:
“酒尚未醒,不要顽!这软软被儿,让我再快活睡一会儿,好走路。”小行者大骂道:“该死的夯货!你犯了奸情,快起来,拿到官府衙门里去受罪。”那呆子听了,慌忙一骨碌爬起来,披上衣服道:“我犯了什么奸情?到哪里去受罪?”小行者指着待儿与他看道:“他昨夜来打发你睡,是主人一团好意,你怎么将他拿到床上弓虽.女干?”猪一戒道:“是哪个冤我?”小行者道:“今日叫你不起,师父同众人打开房门,都亲眼看见这女子从你床上走下来,怎说冤你?”猪一戒听了着了急,慌忙跪在地下,连连朝天磕头道:“阿弥陀佛!我猪守拙若有此事,永坠阿鼻地狱,万劫不得翻身。”美人听了愈怒道:“好个铁嘴和尚!明明人赃现获,还要赖到哪里去?”喝叫几个粗妇人,将一条大红绫子的长汗巾,将猪一戒与待儿双双拴了,扯到前堂,要去送官。唐长老初时见侍儿从床上下来,已信为实;后见猪一戒发誓,便就疑信相半。忙上前分辩道:“这事虽可疑,其中或别有隐情,还望女菩萨悲慈细察。”美人道:
“若要细察,他昨日在席上吃了几杯酒,便左顾右盼,已露不端之萌,只此便是隐情,叫我也无处慈悲。”小行者道:“师父不必护短,捉奸捉双,如今现成两个,这事也难辨了。只是打官司也须从长商量,就到府里、县里,奸情事不过是打一顿板子,枷号几月,却无死罪;
若要打,莫说几十,就打一千,我这蠢货也不在他心上;若说枷,又不疼不痛,一发只当耍子。但恐官府不察情,连你家这位小娘子也枷了出来,叫他娇滴滴的身子如何经得起?也与府上体面不好看。”美人道:“依你说,这妮子难道白白被他玷污就罢了!后来叫他怎生嫁人?”小行者道:“也不就罢,听凭娘子自家处治他一番,也是一样。”美人道:“是你说的,打他又不痛,骂他又不羞,叫我怎生处治?”小行者道:“刑法不过示辱而已,但凭娘子如何发落!”美人道:“若依我处治,我不独处治他一个,连你三个也都要处治。”小行者道:“俗语说得好:一人有罪一人当。怎么连我三个都要处治起来?”美人道:“你师父纵容徒弟奸骗幼女,该处治不该处治?你二人连房,知情不行举首,该处治不该处治?”小行者道:“该处治,该处治!且说怎样处治?”美人说到此处,转叹一口气道:“若说处治,转是造化了你们。”小行者道:“处治,不是打就是骂,怎见得造化?”美人道:“我想这妮子已被他奸骗了,门风已被你们玷辱了,就有黄河也洗不清,如今只好将错就错,转将这妮子嫁与他,尚可救得一半。但是我昨夜也曾亲到你师父房中,那两个妮子也曾到你二人房里,一房行此奸淫之事,谁肯信我三房不为此奸淫之事?今事已到此,顾不得羞耻,只得连我也嫁与你师父,那两个妮子也嫁与你二人,庶可掩人耳目。你四人也莫想做和尚去求解,我四个也不必做寡女守贞节。大家团圆过日子,岂不转是造化你们!快去商量,若是依得,便万事全休;
若是依不得,便告你们同伙弓虽.女干幼女,败坏门风,不怕不问成个死罪。”唐长老听了大怒道:
“若是这等说来,是你们以美人局骗害我师徒们了。贫僧心如铁石,宁甘一死,决不落入圈套。”美人笑道:“以贱妾姿容,若要以美人局骗人,难道天下就再无一个豪华公子、俊俏郎君去局骗他,却恰恰在此等候你四个过路化斋的和尚来局骗?况又无半丝红线,人物一发不消说起,怎不自揣,在此狂言!我此举也是污秽难堪不得已之思,怎为局骗?”小行者笑道:
“若打官司,就是对头,不妨角口;既要议婚,便是亲家,只须好讲。依我说,且解放了你女婿,大家吃了早斋再处。”美人道:“撒手不为奸,斋是请吃,只是解放不得。”小行者道:
“娘子十分老到,是个惯家,便拴着吃不妨。”大家吃完了,美人道:“斋已吃完了,还是怎么讲。”小行者道:“没得讲,我细想来,哪有个既做了和尚,又重新替人家做女婿的道理。就曲扭着做成了也要惹人笑话。你莫若另选高门,还让我们去拜佛求解吧。”美人听了大怒道:“好惫懒和尚!你说我以美人局骗你,尚未曾骗你分毫,你倒以和尚局先骗了我的斋吃。吃完了,却又说此无情无义之话。你想是以我寡女家好欺负,故放刁撒赖,且看你去得去不得!”便叫人先将前后门关得铁桶相似。美人与这粗妇人将汗巾解开,放了侍儿。将他师徒四人送到一间土库楼下,封锁起来道:“你这些游方铁嘴野和尚,我也没工夫出丑狼藉与你打官司。只将你关闭在此做几日,饿死了出我这口恶气吧。你若回心转意,便另有商量。”唐长老坐在里面,声也不做。美人见无人回答,又带嚷带骂的乱了一回去了。
唐长老默坐了半晌,见外面人去了,方埋怨猪一戒道:“佛家弟子,怎做此丑事!”猪一戒又指天发誓道:“我若有此事,天雷打杀!这都是那淫妇骚精要嫁师父,故捉弄我做个由头。”唐长老道:“就无此事,他却借此为名将我们关锁在此,却怎生得能出去。”猪一戒道:
“他不过是几个妇人,这门又不是铁叶打成,铜汁封锢,我们弟兄三个人动起手来,便轻轻打开去了,值个什么。”唐长老道:“这女子昨夜备那样的盛斋款待我们,又铺设那样床帐请我们歇宿,你又顶着此污秽之名,他一时之气,将我们关锁在此,也不为过。你还要行凶打开了门去。如此设心,明日怎到得灵山,见得我佛?”沙弥道:“师父说得极是,只是又不打门,又不就亲,却怎生能够出去?”小行者道:“你们不要性急,且略坐坐,等我去弄个手脚,包管他自来开门,请我们走路。”唐长老道:“徒弟呀,任你如何做为,只是不可伤人。”小行者听了点头道:“这方是慈悲。”遂将身一变,遁了出来,跳到空中,拔下一把毫毛,在口中嚼碎,吐将出来,叫声:“变!”就变成了一群猎户,三、五百人在生香村口鸣锣击鼓,呐喊摇旗,声张是奉国王之命要捉拿麝鹿,割取脐香,去合春药。美人与众侍儿闻了此信,吓得魂不附体,欲要往后村去躲,又听得众猎户四处围得水泄不通,逃走不出。大家慌了手脚,只得聚在一处,相抱痛哭。小行者见他如此光景,因落下来走到面前说道:“娘子们,也不必悲伤,也不须着急,这事我小孙救得你,只要你开了门,放我师父出来,好好送他西行,那些圈套的闲话,再不必提起。”美人听了,忙率众侍儿一齐跪下道:“若是孙老爷果有本事救得我家这一场大难,情愿送老爷们西行,断不敢再萌邪念。”小行者道:“既己说明,快去开门,请出我师父、师弟来。”美人生怕猎户逼入村来,忙将土库门开了道:“唐老爷、猪老爷、沙老爷,快请出来,不可误了西行。”唐长老师徒三人摸不着头路,也不敢回言,只得走了出来。小行者就叫猪一戒去挑行李、沙弥去牵马,大家都走出门外,扶了师父上马就要走路,美人慌忙跪下道:“孙老爷原许救我们的大难,万万不可食言。”小行者将身一抖,把毫毛收上身来,便道:“我怎肯食言,那些猎户我已打发他去了。你快起来,照旧去安居乐业。”美人犹沉吟不语。小行者道:“你若不信,叫人去打听打听就知道了。”美人忙叫人四下去打听,俱回来说道:“初时,无数猎户摇旗擂鼓;如今,一霎时影也不见了。”美人与众侍儿听了方大喜道:“原来四位俱是活佛,一时妄想,罪过,罪过!”小行者道:“你等久已修成,若再能悔过,把那香气收敛些,我保你永不逢此难。慎之,慎之!”美人与侍儿再三拜谢而别,师徒们方放马西行。正是:
戏将朝暮四三术,点破冤家欢喜心。
唐长老此去,不知又何所遇,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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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归并一心 扫除十恶
诗曰:
提到人情总大差,尽皆厌臭把香夸;
谁知百亩田中粪,力胜三春园里花。
又云:
薰香固是老天生,莸草何非地长成?
若是人心偏爱恶,断然天地有私情。
话说小行者,用猎户之计惊退一群麝妖,扶唐长老上马西行。唐长老满心欢喜道:“你怎知他怕猎户?”小行者就将去窃听,是他自说出做圈套图赖猪一戒,并温柔国王要遣猎户捉拿脐香之事说了一遍。猪一戒道:“阿弥陀佛!这会儿方才明白,我猪一戒是个坐怀不乱的高僧。”大家说说笑笑,又行了无数程途。唐长老在马上忽闻得一阵臭气劈面冲来,忙用袖就鼻头掩住道:“徒弟呀,是哪里这等恶臭?”猪一戒道:“果然臭得难当!想是人家淘茅厕。”小行者道:“你们一心作主,只辨走路便好,怎容鼻头这等生事?前日为爱闻香惹出一场祸来!今日却又嫌臭,又不知要臭出些什么事来哩!”唐长老道:“非是我们惹事,其实这恶臭难闻。”小行者道:“既是难闻,就不去闻他罢了。”唐长老道:“谁去闻他?他自生闻耳。”小行者道:“生灭由他生灭,谓之不闻不见。”唐长老道:“徒弟也说得是,既如此,不消掩鼻,只要掩心了。”小行者道:“心要掩便掩不住,莫若以不掩为掩。”大家讲论些佛法,又行了一程,当不得恶臭叠来。小行者道:“怪不得师父!果然这种气味甚恶。”说不了,再望见一座黑沉沉昏惨惨的凶山阻路。怎见得那山凶恶,但见:
峰似狼牙,石如鬼脸。狼牙峰密匝匝高排,浑似虎豹蛟龙张大口;鬼脸石乱丛丛堆列,犹如魍魉魑魅现真形。树未尝不苍,木未尝不翠,只觉苍翠中间横戾气;日未尝不温,风未尝不和,奈何温和内里带阴光。半山中乱踪踪,时突出一群怪兽;深林里风飂飂,忽卷起几阵狂风。浓雾漫天,乌云罩地,望将来昏惨惨真个怕人;险磴梯空,危桥履涧,行入去滑塌塌直惊破胆。大一峰,小一峦,数一数起有万山;远百寻,近百丈,量一量何止千里?大不容小,细细流泉尽作江海奔腾之势;恶能变善,嘤嘤小鸟皆为鸱枭凶恶之鸣。相地居人,尽道是虎狼窟穴;以强欺弱,竟做了妖怪窠巢。
唐长老看见山形凶恶,便叫:“履真,你看前面那座山,张牙舞爪象个怪兽一般,此中决非佳境,入去须要小心。”小行者道:“这山果然诧异!师父请下马,路旁略歇一歇,待我去打听打听,看是何如。”沙弥听了,忙扶唐长老下马,坐于道旁。小行者遂走到山前,四下一望,并不见有一个人家,无处问讯。遂捏一个“唵”字诀,叫声:“土地何在?”叫犹未了,只见旁边闪出一个白须老儿,跪在地下道:“本山土地在,不知小圣有何分付?”小行者大喝道:“好毛神!你既为一方土地,就该管一方之事。我与唐圣僧入境,就该远接,怎直待呼唤方来,该得何罪?”土地道:“此非小神之罪。闻知唐圣僧居心清净,不喜役神。值日功曹与丁甲诸神并不曾差遣,故一路来山神、土地恐惊动圣僧,不敢迎接,惟在暗中保护,有事呼唤,方敢现形。处处如此,小圣为何独责小神?”小行者道:“既说得明白,不罪你了。只问你前面这座山叫做什么山?怎形象这等凶恶?内中有多少妖精?妖精叫甚名字?有多大本事?还是久占此中的,还是近日才有的?须细细说来。若有一字差错,取罪不便。”土地道:“这座山禀天地阴阳之气,草木生之,禽兽居之,宝藏兴焉,未尝无功于天地。只因得气粗浮,生得古怪希奇,弄成此恶形,故取名的只观形不察理,就叫他做个恶山。山既负此恶名,仙佛善人谁肯来住!仙佛善人不肯来住,故来住的都是些恶妖恶怪。初时止不过一两个,如今以恶招恶,竟来了十个,故这山又添叫做十恶山。山中自有了这十个恶妖怪,不是这个捉人来蒸,便是那个拿人来煮。故这十恶山方圆数十里内,都弄得人烟断绝,连小神的住居也无处。小圣保唐圣僧过去,也须仔细。”小行者道:“只得十个妖精,就是恶杀也有限,怎这等替他夸张!”土地道:“不是夸张他!为首最恶的妖精虽只得十个,他收来的恶禽恶兽,几几乎天下之恶皆归焉,何止上万!小圣也不可看轻了。”小行者道:“不打紧,你且说他这十个恶妖精叫甚名字?”土地道:“一个叫做篡恶大王,一个叫做逆恶大王,一个叫做反恶大王,一个叫做叛恶大王,一个叫做劫恶大王,一个叫做杀恶大王,一个叫做残恶大王,一个叫做忍恶大王,一个叫做暴恶大王,一个叫做虐恶大王。”小行者道:“他这十恶还是同在一处,还是各自住开?可有大小?”土地道:“这十恶并无大小,虽在同一山,却东西南北,左右前后,各占洞窟,你不服我,我不服你,常常自相吞并。莫说他手段高强,只他们每日在山中播扬的这些恶臭,触着的便要冲死。”小行者听完了发放道:“知道了。待我扫除了十恶,还你地方受用。你且回避。”土地领命退去。小行者方走回来,报与唐长老道:“山中妖怪虽有十数个头领,上万个小妖,却都是些乌合之众,不知兵法,未经操练的。不打紧,师父放心,容易过去。”唐长老吃惊道:“妖怪一个也难当,怎十数个头领、上万个小妖转说不打紧?”小行者道:“他妖精虽多,却一妖一心,心多势必乱。我闻三人同心,其利断金,何况我们四条心并做一条心,怕他怎的?师父快上马,随我来。”唐长老听了方欢喜道:“贤徒果论得妙,只是四心并一心,也要有个并法。一戒与沙弥恐一时不解,也须与他说明。”小行者道:“也没甚说,只要大家以心贴心,互相照顾些便是了。”遂取出铁棒拿在手里,扶师父上马,竟进山来。正是:
万心何似一心坚,恶业应难敌善缘,
好向此中问消息,流芳遗臭并千年。
却说这十个恶妖,性凶心毒,杀人无厌,因杀得多了,竟杀得路绝人稀。没得杀了,每日俱在山前林里四处巡绰,若寻不着,便自相残杀,杀死的便拖了去吃。这日东山口的杀恶大王领了三妖精正在山头观望,忽看见有四个和尚远远走入山来,一个骑马,一个挑行李,两个俱是空走。满心欢喜道:“今日大家有一顿饱餐了。”忙带了一群妖怪,提着刀赶出山来。迎着他师徒四人,也不管好歹,竟一个圈盘阵将他四人围在中间。众妖且不说厮杀,先这个嚷道:“马上的白净细嫩,好蒸了吃。”那个乱道:“长嘴大耳的肥胖,有肉头,有油水,煮了吃好。”又一个指着沙弥道:“这个黑皮黑骨,须腌一腌方有味。”又一个指着小行者道:“这个人一团筋,一把骨,全没肉采,只好剁碎了,连筋带骨炒起来下酒。”小行者听了笑说道:“好妖精,你想要吃我们哩!吃倒好吃,只怕有些杠牙。”猪一戒听了,满心大怒,哪里还忍得住,便放了行李,掣出钉耙,先照着指他说的那个妖精劈头一筑,就筑了个九孔流脓。骂声:“好妖精,你要煮我!倒不如趁新鲜,自家去煮了吃吧。”那杀恶大王看见,急得他暴跳如雷,大声喊道:“好秃驴,我大王尚未伤你,你转伤我士卒,世界反了!不要走,吃我一刀。”遂举刀照猪一戒顶梁骨砍下来。猪一戒用钉耙架住道:“你倚着你是个恶大王这般狠么?谁知你恶贯满盈,却晦气撞死在我善和尚手里。”那杀恶大王听了,一发怒气冲天,咬牙切齿道:“我不拿你这说嘴的秃驴碎尸万段,誓不在十恶山为王。”复举刀又砍。猪一戒道:“莫怪了。”遂举耙相还。两个人搭上手,扭做一团,搅做一处,一来一往就斗有二十余合。杀恶妖见杀了半晌讨不得便宜,便回过头来一点,要招呼众妖齐上。小行者恐怕众妖上来呆子有失,忙持铁棒转到杀恶妖身后,去邀截群妖。杀恶妖看见小行者在身后一影,只道去暗算他,忙回过身来照顾。不防猪一戒抬身一耙,就筑个从头至脚。众小妖正往前帮,忽看见大王被一戒筑倒,吓得魂飞魄散,屁滚尿流,喊一声:“不好了!”没命的都往山里奔去。一时无主,便分跑到各恶大王名下报道:“祸事了!山前来了四个狠和尚,一个使一条金箍铁棒,一个使一柄九齿钉耙,十分利害!杀恶大王与他杀不得几合,早被他一钉耙筑得稀烂。”那九个恶大王听了,俱不肯信道:“哪有此事!”众小妖道:“那四个和尚现在山前,大王不信,请去一看便见明白。”众恶妖听了,俱要来看。惟有劫恶大王与残恶大王、忍恶大王的巢穴,在这山东南上近些,先带领众妖一齐俱到山前,早望见三个步行和尚,拥护着一个骑马和尚,正兴兴头头策马进山。三妖大家商量道:“这等四个和尚能有多大本事,就把杀恶大王筑死?我想还是杀恶大王一人欺敌,被他暗算了。如今我们三人须一同出去,不要与他搭话,只是刀枪剑戟一时齐上,包管他支持不来,落在我们手里,大家分去受用。”三妖算计停当,遂鸣锣击鼓,呐喊摇旗,拥出山来,竟望着他师徒四人杀来。
劫恶大王使一杆长枪,恶狠狠照小行者当胸刺来,小行者看见,忙用铁棒抵住。残恶大王使一柄宣花斧,急忙忙照猪一戒劈头砍来,猪一戒看见,忙用钉耙相迎。忍恶大王使两把龙虎宝剑,雄赳赳向唐长老杀来,沙弥看见,只得放下行李,掣出降妖禅杖交锋。一霎时,三个恶妖魔,三个狠和尚,在山前赌斗,真个一场好杀。但见:
三对敌头,六般兵器。三对敌头,对对逞英雄豪杰;六般兵器,般般显利刃强锋。恶以恶为强,将欲杀尽善人方遂志;善以善为宝,誓言尽除恶党始成功。故铁捧当头,钉耙劈面,禅杖拦腰,不曰杀人而曰慈悲;宝剑交飞,钺斧横施,长枪直刺,不曰行凶而曰应劫。只道食人之肉以生已肉,了不动心;谁知未杀人之身先自杀其身,直在转眼。战不容情,当我锋者尽是冤家;杀难论理,血吾刃者谁非屈鬼?不后不前,恰恰相逢狭路;或生或死,断断不得开交。
六人三对,舍死忘生杀了半日,直杀得尘土蔽天,烟云障日,并不见输赢,又斗了几合,毕竟小行者手段高强,斗到深妙处,忽卖个破绽,将身一撤,那劫恶妖不知是计,慌忙赶来一枪;不期小行者扭转身来一让,让过枪头,就趋势当头一棒,正打个着。只打得脑浆迸万颗桃花,牙齿飞一堆碎玉,早已呜呼!残恶、忍恶二大王看见,惊得手脚无措,只得虚晃一斧,假挥双剑,败下阵来,往山中逃去。逃到山中,二人商量。忍恶妖道:“这三个和尚力气又大,兵器又凶,难以力取,必须以计拿他方妙。”残恶妖道:“有何妙计?”忍恶妖道:“我想,山外拿他,空旷旷的,必须赌斗。莫若偃旗息鼓让他进山,待他走入夹壁峰时,你一个在前,将石块塞断他的前路,我一个在后,用石块阻住他的后路,使他前进无门,后退无路,不消数日,不怕不饿死在夹壁峰内。你道此计好么?”残恶听了,鼓掌大喜道:“妙计,妙计!”遂一面分付众妖俱躲在山坳里,搬下石头,伺候断路不题。
却说初时猪一戒已筑死了杀恶大王,小行者今又打死了劫恶大王,弟兄们志气扬扬,竟扶唐长老上马进入山来。唐长老终是小心,叫道:“徒弟呀,你们有本事打死了两个妖精,固为可喜,只怕他山中妖怪还多,必须留心提防为妙。”小行者道:“提防是不消说的,但想这些妖怪听见我们铁棒、钉耙利害,只怕也不敢出来了。师父只管放胆前行。”唐长老见小行者说得容易,便也欣然策马而行。不一时,进了山口。初时在山外远望,还只觉山形有些怪恶,及走入山来,不但山形怪恶,只觉阴风寒气吹得人肌骨惨栗,初起在山外虽闻臭恶之气,却还是一阵阵,及走入山中,便如入鲍鱼之肆,竟连身体都熏臭了。唐长老无法奈何,只得忍耐而行。却喜得走了二、三里,并无一个妖精,心下暗想道:“小行者之言不虚。”又行不得半里,忽见两边峭峰壁立,就似夹成的一条长巷。因勒住马道:“此中岩崖陡峻,蹊径全无,莫非不是路?”小行者道:“师父,只管信步行去,自有前程,是路不是路,无非是路。问他怎的?”因将马加上一鞭,早已师徒相赶着奔入夹壁峰来。
才走不上一箭多路,忽闻得后面喊声如雷。急回头看时,只见无数妖精挑泥运石,一霎时已将后路塞断了。唐长老吃惊道:“我就说这条路却有些古怪,今果然中了妖精之计,竟将后路塞断,却怎么处?”小行者道:“我们又不生退心回去,任他塞断,与我何干?我们好歹只努力前行,包管有出头日子。”唐长老没法奈何,只得策马又行了七、八里路。到了夹壁峰出口的所在,早已乱石堆砌得水泄不通。猪一戒道:“师兄只管叫走,如今走了个尽头路了,却如何处?”小行者道:“行到水穷,自然云起,贤弟不消慌得。”唐长老道:“徒弟呀,莫怪他慌,这夹壁中前后塞断,莫说无处栖身,就饿也要饿死了。”沙弥道:“饿是俄不死,若要栖身也还容易。一路来看见那夹壁中树木广有,野菜甚多。斫些树木,塔个篷儿,就可栖身;挑些野菜,煮做菜羹,便可充饥。愁他怎的?”唐长老怒道:“大家在困苦中须商量正事,怎说此油谈?”猪一戒道:“正路俱已塞断了,筑开石块,定也有人把守,莫若开个旁门转出去吧。”小行者道:“一走旁门,便非大道。”猪一戒道:“旁门走不得,不如大家用力在地下挖个狗洞钻出去吧。”小行者道:“和尚钻狗洞,一发使不得!”猪一戒道:“旁门又走不得,狗洞又钻不得,除非借他一张上天的长梯子爬了出去方好。”小行者道:“好倒好,只是世间哪有上天梯?”猪一戒道:“这不好,那不好,依你却怎处?”小行者道:“吾闻以我攻恶,不如以恶攻恶。依我算计,师父请宽心坐坐,以逸待劳,等我掉三寸不烂之舌游说各妖,使他自相吞并,杀得一个是一个,杀得两个是一双,倘能尽杀完了,搬开石块走路,也省我们许多力气。”唐长老道:“这些妖精定是同恶相济,如何肯自相摧残?”小行者道:“师父有所不知,凡恶不足便求相济。这些妖精恶已盈了,必妒忌相吞。”唐长老听了点头道:“徒弟呀,你虽说得有理。只是此去你以一身而入众妖巢穴,我未免挂怀。须要仔细。”小行者道:“不打紧,师父只管放心。”又分付猪一戒、沙弥道:“倘师父饿了,可将带的干粮取些涧水充饥。我去去就来。”将身一纵,早跳出夹壁峰头。向前一望,只见残恶大王领着一群众妖,在夹壁峰口密密匝匝围得铁桶相似,只等里面饿死方好下手。小行者看得分明,便不惊动他,只望臭气浓处而来,却是妖精巢穴,便落到穴前,叫道:“里面有人么?”早跑出四、五个小妖来,看见小行者是个和尚,便你扯我拽的道:“你这和尚,怎敢在我大王洞府门前大呼小叫?”小行者道:“你们不要扯拽!我是来献美食与你大王受享的,快去通报。你若报迟了,我就到别洞去献了。”小妖将小行者估一估道:“我看你尖嘴缩腮,猴头猴脑,皮肉也粗糙,又瘦怯怯的,也只好随常将就吃罢了,怎叫做美食敢来献与大王?”小行者道:“我是出样儿吃不得的,还有绝美的未曾献来。”小妖道:“这就是了。”因忙忙进去报知反恶大王道:“外面有一个和尚,来献什么美食!”反恶大王道:“方才有人报说,有四个和尚入山,先用钉耙筑死了杀恶大王,后又用铁棒打杀了劫恶大王,说得十分凶狠。我正想要去拿他,为何又有和尚来献美食?快叫他进来,待我细问。”小妖慌忙出来,叫了小行者入去。
反恶大王一见了小行者就问道:“你是哪里来的和尚?献什么美食?”小行者假作慌张道:“小和尚有个师父,叫做唐大颠,他是中国人,生得又肥又白,又细又软。人传他是佛祖转世,大有报器,吸他一点血延生万载,吃他一块肉寿享千年。今奉唐天子之命,差遣他往西天拜佛求解,路过宝山。倚着他徒弟猪一戒、沙弥有些本事,过山时,竟行凶打杀了两个大王,只说打死了两个无人报仇,就好快活过山。不期这山中大王多,又恼了一个残恶大王,一个忍恶大王,商量了一条计,就将我师父、徒弟都引入夹壁峰中,用石块将前后路俱塞断,弄做个釜中之鱼,砧上之肉,眼见是残恶、忍恶二位大王口中之食了。这二位大王,既得了唐僧这样美食到手也够了,却又贪心不足,还要将我们徒弟都吃尽。故此小和尚不服,爬山越岭的逃走出来,报与大王。大王既与残、忍二大王同为此山之主,岂可让他二人独享?也该去求他分些,延年益寿。只要大王饶了我小和尚之命。”反恶大王听了大怒道:“好泼魔!既有此美食到山,就该大家分吃,你二人有甚本事,就思量困倒和尚瞒着我自吃?”就要领兵去与他厮杀。小行者道:“若领兵与他厮杀,便要费力。莫若只带几个心腹走去,只说帮他围守,求他分些余惠,他自然不疑。大王取便将他一刀杀了,岂不省事!”反恶大王听了大喜道:“你这和尚倒也中用,有些算计,待我杀了他二人,就留你贴身伏侍吧。”小行者道:“多谢大王。”反恶大王说罢,就提了一把短刀,带了十数个能事的心腹小妖,竟往夹壁峰来。闯入营中,看着残恶大王笑说道:“好同山朋友,有此美食,怎不通知众人一声?”残恶大王道:“方才困住,尚未捉到,捉到自然相请。”反恶大王道:“不消请,特来相帮去捉。捉到了方好分食。”残恶大王不防他,有心任他走近面前,不期走到面前就顺手一刀,早已连肩卸臂跌倒在地。众小妖吓得魂胆全消,跪在地下只是磕头求饶。反恶大王道:“与你们无干,我不杀你,只要你围好了夹壁峰口,不许乱传。”众小妖领命,紧紧围着。反恶大王大喜道:“这美食眼见是我与忍恶大王分吃了。”小行者道:“此时忍恶大王尚未知道,何不也如此结果了,便是大王独享。”反恶大王道:“有理。”忙又转到夹壁峰后来哄那忍恶大王道:“适蒙残恶大王相招说,困倒了和尚,请我来同享。又恐怕前边捉急了,往后路突出,故又浼我来相帮。”忍恶妖道:“突是突不出,帮也不消帮,但你既知风来了,多寡也要请你吃些,断无空还之理。若要一样同享,却无此理。”反恶大王道:“谁指望与你同分,但恐怕山中诸王闻知都要来分。”忍恶大王道:“你们如何得知?”反恶妖用手一指道:“你看那边来的岂不是他们?”哄得忍恶妖回头看时,反恶妖就乘势一刀,也将忍恶结果了。便对众小妖道:“有不服者,以忍恶大王为例。”众妖只是磕头,谁敢不服!反恶大王满心欢喜,因对小行者道:“亏你有算计,这夹壁峰中的美食让我独享了。”小行者道:“是便是了,却还有三分术稳。”反恶大王道:“怎生不稳??小行者道:“这夹壁峰中的和尚,要等他饿死,快杀也有两三日。这两三日中,倘或山中各恶大王得知了风声,都走了来争,纵不全与他,多寡也要分些去。
大王指望独吃,我所以说个不稳。”反恶妖听了踌躇道:“这却如何处置?你可还有什么好算计?”小行者道:“算计是有,只怕大王名虽为恶,还是虚名,未必有那第一种的毒心,最凶残的辣手!”反恶大王笑道:“象我这等吃人不皱眉,杀人不眨眼,也要算惟我独尊了。”小行者道:“既是独尊,为何这山不叫做独恶山,却叫做十恶山?这山中为何不是大王一人独住,却瓜分与十个大王?”反恶大王听了,羞得满面通红道:“这等看起来,我一生为恶,尚未出人头地,真要羞死。”小行者道:“大王不要羞,这不是大王没有恶心恶力,只是大王恶算计差了些。”反恶大王道:
“有甚恶算计扶持我做了第一个恶大王,我便封你做个助恶大功臣,食半山之俸,标名在凌烟阁上。”小行者道:“俸也不指望,我小和尚也只图个恶名儿,遗臭万年罢了。大王若依我算计,趁此时众大王尚未知此消息,可遣能事小妖分头去请众大王,只说困倒了南来的求解圣僧,在夹壁峰请众大王去分食。众大王闻知必欢喜而来。等他来一个,大王就杀一个;来两个,大王就杀两个。杀完了这五个大王,不但此美食是大王安然独享,就连此山也是大王巍然独占了,岂不快哉!”反恶妖听了喜得只是乱跳,叫道:“好和尚,好和尚!我反恶大王做了半生的恶妖精,也不似你善和尚这等恶得尽情,就依你行。”遂叫了五个能事小妖分头去请。临行时,小行者又分付道:“你可说这圣僧是罕物,只好大王自享,不能分散众人,叫少带人来。”小妖会意去请。
原来这座山周围足有千里,众恶妖你东我西,各据一方,有近有远,虽同时去请,却不能一时同来。也有听见说吃圣僧肉延寿的,恐怕迟了,随着请的人就来。也有听见说和尚困在夹壁峰,未曾困倒,恐怕来早了要等,因装腔慢慢来的。惟叛恶大王与反恶住得近些,故请不多时就早早来了。刚刚走到面前,话还不曾说得一句,早被反恶妖一刀断送了性命,跟来的小妖都被拿下,捆入洞口,一面将尸首移开。正收拾得完,恰好暴恶大王也来了。反恶妖此时已连杀三恶,手儿滑了,看得杀人甚是容易,迎得暴恶入来,让他先走,就身后赶上一刀。那暴恶妖恶了一世,到此跳也不曾跳得一跳,早已被人暗算了。反恶妖一面又叫人照前收拾过。不多时,虐恶妖也到,也是如此结果了。
反恶妖一连除了五妖,满心欢喜,对小行者说道:“你这和尚真好,算计七个已除了五个,只剩两个,不过吹灰之力了。”正说不完,忽报篡恶大王与逆恶大王两个会齐一同来了。反恶妖听了大惊道:“一同来如何下手?”小行者道:“不打紧,大王只消先叫人报说,和尚在后山筑石要走,哄开了一个,这一个便好下手。”反恶妖喜道:“有理,有理!”不多时,篡恶、逆恶二妖到了,反恶妖接住。逆恶妖先说道:“大王费心捉了和尚,我们无功怎好来同享?”反恶妖道:“若是等闲凡人也不敢相邀,只因这和尚是圣僧转世,肉能延寿,故不敢独吃。”正说不完,只见几个小妖来报道:“夹壁峰的和尚已死了一个,那三个急了,晓得前山有人把守,后山无人,如今在那里用钉耙、铁棒筑石块哩。”反恶妖假慌道:“前山要紧,我要在此守护,却怎生好?”篡恶大王道:“正愧无功不好受禄,待我去看看,助你一臂之力。”反恶妖假喜道:“妙是极妙,只是怎好劳客?”逆恶妖道:“待我去效劳吧。”篡恶妖道:“你在此相帮也是一般。”说罢就抽身去了。反恶妖见篡恶妖去了。赶逆恶妖一个眼错,就拦腰一刀,斩做两断。恐怕人多泄漏,连忙提刀赶上篡恶妖叫道:“众大王都来了,前山有人照管,后山路远,还是我去吧。”篡恶妖道:“便同去走走何妨!”反恶妖道:“既同去,等我同走。”篡恶妖不知是计,更不回头,只立住脚等。不期反恶妖赶到背后,照颈项一刀,早已人头落地。
反恶妖既除了众恶,满心快活,一路哈哈大笑回来,对小行者道:“这些算计,实实都是你的功劳。我不负你,如今我既为一山之主,就封你为党凶助逆万恶大和尚好么?快快谢恩!”小行者道:“谢恩且慢,还有话说。”反恶妖道:“还有甚说?”小行者道:“我想这许多恶大王被大王哄骗杀了,自然要到阴司阎王处告理。大王虽不怕他,他们缠缠搅搅终不能安。莫若趁他们初死,待我小和尚与你忏悔出他们的罪过来,使他们死而无怨,大王也得安享了。”反恶妖听了大笑道:“你这和尚真有些妙处!又会叫我杀人,又会替我忏悔。但不知忏悔是怎样的?”小行者道:“大王只朝天跪下,待我忏梅与你听。”反恶妖道:“我一个大王怎肯下跪?”小行者道:“莫说是王,就是皇帝,敬天也要跪哩!”反恶妖道:“既该跪我就跪,且看你怎生忏悔。”遂老老实实跪下。小行者因取出金箍铁捧,指着天祝赞道:“篡恶不忠该杀,大王杀得是,无罪。逆恶不孝该杀,大王杀得是,无罪。暴恶、虐恶不仁该杀,大王杀得是,无罪。残恶、忍恶不慈该杀,大王杀得是,无罪。叛恶不义该杀,大王杀得是,无罪。反恶与叛恶同科,该杀,求上天赦了吧!上天有旨:十恶不赦。着孙履真打杀吧!”反恶妖听见说“着孙履真打杀吧”,慌忙跳起来要逃,早被小行者提起金箍铁棒照头一下,打成肉酱。众小妖看见,吓得四散要跑。小行者拦住道:“我不打你,只快快开路。”众小妖无法,只得上前搬去石块。猪一戒与沙弥听见外面石块响,也就从里面筑出。不一时,内外夹攻,依旧现出一条大路。大家相见,小行者就将前事细说一遍,唐长老赞羡不已。正打帐上马走路,忽山旁闪出土地来拜谢道:“这等十恶,非小圣大力万万不能扫除。”小行者道:“我既已扫除,你须时时斩削,不可使恶念复萌。”土地领命,他师徒方策马出山,望西而行。正是:
一心能向道,万恶自消除。
不知唐长老此去又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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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 唐长老真屈真消 野狐精假遭假骗
诗曰:
秦州牛吃草,益州马腹胀;
天下觅医人,炙猪左臀上。
续曰:
哑人偏会说,聋人偏会听;
何况不聋哑,几时得清净?
又曰:
农夫独耕田,天下人吃饭。
民力久已忘,帝力又何憾!
唐长老与小行者、猪一戒、沙弥四人,归并了一心,遂扫除去十恶,一时功业几同于上天之无臭,大家欢欢喜喜,依旧西行。一路上检点程途,早已行过了一半,十分得意,便不觉有餐风宿水之劳。又行了月余,忽望见一座城池。唐长老道:“前面城池高大,想是帝王都会,比不得山野之处,进去须要小心谨慎,先问明他的国名、禁约,好去倒换关文。”大家应诺。不一时到了城下,细细访问,这国叫做上善国,虽在西土,实乃衣冠文物之邦,况又君明臣贤,治得国泰民安,十分丰庶。唐长老听得欢喜,遂策马入城。寻问着馆驿就入去借住。驿官出来迎着,看见唐长老模样便大惊,问道:“老佛何来?”唐长老道:“贫僧从东土大唐国来,奉旨往西天拜活佛求真解,今到贵国,不敢径过,要见国王倒换关文,敢借贵驿少息。”驿官听了,又将唐长老细细一看,便道:“老佛果是从东土来的么?只怕还是在西方久住的!”唐长老道:“现有关文,明早要入朝倒换,怎敢妄言!”驿官道:“既是远来,且请馆后素斋。”一面邀唐长老师徒四众进馆后坐定,便道:“请四位安坐,就备斋来,小官有些薄事,不得奉陪,万望恕罪。”唐长老道:“既有公冗,但请尊便,我们自坐不妨。”说罢,驿官就出去了。不多时,就有三四个穿青衣的人走来,只说寻驿官讨夫马,又将唐长老估相了一回。去了不多时,又有一位官长走进来,对着唐长老拱拱手道:“老师父从何处来?”唐长老忙起身问讯道:“贫僧从东土来。”那官长又将唐长老看了两眼,因摇摇头道:“为何转从东土来?未必;未必。”说完又去了。小行者道:“这些来的人都将师父估计,定有缘故。”猪一戒道:“有甚缘故?不过认认真,好请去吃斋。”小行者道:“不象个请吃斋的光景,只怕凶多吉少。”沙弥道:“这又不是山野中恐怕有甚妖精,此乃帝王辇彀之下,法度森严,我们又不是盗贼歹人,有甚凶事?”弟兄们正说不完,忽听得馆驿外锣鼓喧天,人声汹汹。早有两个文官,两个武将,带领着二十四个锦衣花帽的校尉,一齐拥入,也不问缘由,竟将唐长老捉下,用粗绳紧紧绑了。唐长老忙向道:“贫僧初到贵国,又不曾犯罪,为何绑我?”那两个文官道:“好活佛,你做的事你难道不知,还要假辨些什么?”唐长老道:“贫僧乃东土往西天过路的僧人,才到宝方,曾做何事?实是冤屈。”那两个武将道:“明明是你这妖僧,怎为冤屈?”唐长老道:“天下僧人颇多,何以见得就是贫僧?”那文官又道:
“你道没有证据么?”叫人役取过一幅图像来,上面画着一个和尚,就与唐长老一般模样。因指着与唐长老看道:“你且自看看,是你不是?你还要赖到哪里去!”唐长老看见,吓得哑口无言,点头叹息道:“冤家,冤家!真屈杀贫僧也。”小行者看见图画相同,忙上前说道:“既有图画相对,师父就辨也无用。只请问四位大人,如今绑缚家师到哪里去审?”文武四个官齐道:“好小事情,哪个衙门敢审?只要带到御前候万岁爷爷亲问哩!”小行者道:“师父,既是入朝见驾,我们少不得要倒换关文,就顺便去走一遭也罢。”唐长老道:“入朝见驾是免不得的,但不知是什么冤屈事情,恐难分辨。”小行者道:“虚则虚,实则实,有什么难辨!等我随师父去就是了。”唐长老无法,只得听从众校尉绑缚了,簇拥着入朝。
原来这上善国王是个少年天子,才十八岁,为人至孝,又甚英明。只因皇太后好佛,在后宫造了一座佛楼,叫做待度楼,供养着三世诸佛,日日在内香花灯烛念经拜忏,以为必要成佛,如此数年。忽一日,白昼现出一尊佛来,自称古佛,因鉴太后焚修心诚,故来度他。自此之后,时时见形,随人瞻仰。有时说些祸福,又甚灵验。有时显些神通,又甚奇异.哄得太后信以为真,每日痴痴迷迷,只指望成佛。上善国王心知其非,每每泣谏太后,只是不听。忽一日,古佛到了楼上,命太后斥退了众宫人,闭上楼门,亲自说法。上善国王闻知,急走来看时,忽下了一场花雨,又起了一阵香风。上善国王急急走入楼中,已不知太后被那古佛摄到哪里去了。慌忙命有司点了兵将,画影图形,四境搜访,并无踪迹。上善国王思想母后,连朝也不设,每日价空在待度楼中痛哭,已将一月。这日,忽内臣来报道:“那假佛的那个妖僧,已被文武缉捕人等捉获着了。”上善国王问道:“如今在哪里?”内臣道:“现在朝门外,候万岁爷去亲审哩!”那上善国王听了,又惊又疑,立时就亲御便殿,命将妖僧解了进来。
此时,大小臣僚皆来随驾。不一时,二十四个校尉将唐长老绑缚着,直带到丹墀之上。国王睁睛一看,连连点头道:“正是他,正是他!”遂喝问道:“你这妖僧实叫何名?怎敢擅变古佛,鼓惑太后!今又将太后摄藏何处?实实招来,免动刑法。”唐长老大叫道:“贫僧法名大颠,乃南瞻部洲大唐国潮州府人氏,自幼为僧,秉持正教。今奉大唐天子敕命,前往西天大天竺国雷音寺,拜求我佛真解,以解真经。路过宝方,正有通关文牒要见陛下倒换了,以便西行。行李方才到得馆驿,坐尚未暖,饭尚未吃,晓得什么古佛?什么太后?却被这些人役不由分说,竟将贫僧绑缚来见陛下。陛下明鉴万里,贫僧实系无辜,恳求加察。”国王道:“朕在待度楼亲见你说法谈禅,又非他人指称,还要加察些什么?”唐长老道:“外貌虽同,其中实异。这是非同异,若不加察,何以得明?”国王道:“要加察就先察你。你若果系妖僧,变幻佛容,鼓惑太后,这太后自然要在你身上送还。你若果系东土大唐僧人,偶以面貌相同误投罗网,朕闻大唐与我上善国相距有五、六万里程途,一路上魔怪不少,若非有德行、有手段的高僧,焉能到此?你若果系有德行、有手段的高僧,只消替我查出太后的消息下落,你的心迹不辨自明了。今你与他面貌既已相同,他适去,你适来,时候又刚刚凑巧,若只以口舌鸣冤,谁肯信你?”唐长老未及回答,小行者遂上前一步,接说道:“陛下果然是个英明之主,说得十分有理。但只是陛下既要我们替你找寻太后,须将那妖精的来踪去迹说个明白,便好去拿来与陛下正罪。”国王正与唐长老问话,忽见小行者钻出来对答,又见他生得雷公嘴,长耳朵,猴子一般,不觉吃了一惊道:“朕审问妖僧,你是何人敢出来多嘴?”小行者道:“小和尚叫做孙小行者,就是他的徒弟。因见陛下问及德行、手段,不瞒陛下说,家师实有些德行,小和尚颇有些手段。若非多嘴,陛下何以得知?”国王听了大喜道:“原来你有些手段?”小行者道:“陛下已先说的,若没有本事拿不得妖精,也不能到此处了。”国主道:“你虽会拿妖精,只是妖精也有几等,你却怎生去拿?”小行者道:“只要陛下说个影响。若是鬼妖去问阎王拿,若是仙妖去问老君拿,若是佛妖去问如来拿,若是上界星妖、神妖去问玉帝拿。”国王见他说话荒唐,便含怒道:“你这和尚莫非有些疯病么?”小行者道:“小和尚从来不晓得害病。”国王道:“既非疯病,为何说些疯话?”小行者道:“是疯话不是疯话且莫管,陛下只说那妖精怎生来骗太后,说个始末根由,等我去拿他来,便晓得我不是疯病者。”国王半疑半信,细细将太后好佛造楼,并妖怪变佛现形,又下花雨,把太后摄去的事情,说了一遍。小行者听了道:“这也不是什么鬼妖、仙妖、佛妖、星妖、神妖,都是太后妄想成佛,动了贪心,起了邪念,故近山中妖兽闻知,假变佛形来鼓惑、摄去,皆小小幻术耳!不足为奇。等我去拿他来与陛下细审,看是也不是?”国王道:“你若果有手段拿倒妖精,救回太后,朕当倾国重谢,决不食言。”小行者道:“我们和尚家要什么谢?只要陛下松了师父的绑,请他吃些斋饭就够了。”国王道:“莫说吃斋饭,就是筵宴也容易。只是松了绑,恐他一时又下起花雨来走了,却如何处?”小行者笑道:“陛下,只道你这一条绳子绑着我师父,便以为牢固监守?不知此皆我师父有德行,尊贤王的法度,甘心忍受。若果要走去,有何难哉!”遂用手将唐长老身上一指,喝声:“断。”只见那些横捆竖缚的麻绳,早已象刀割的一般,皆寸寸脱了下来。那二十四个校尉看见,恐怕走了,忙要上前捉拿。小行者又将手一指,道声:“慢来!”那二十四个校尉就象泥塑的,呆呆立住,动也动不得一动。国王看见方大惊道:“原来贤师徒果系神圣之僧,愧朕肉眼不能早识,多有唐突!”急命近侍扶唐圣僧上殿。唐长老见近侍来扶,方定了性,抖抖衣服走上殿来,重新朝拜。拜毕,国王命取锦墩赐坐,锔咄郊染宝盖?慊ǖ浦颍?皇亲?先次奕俗?P⌒姓甙迪氲溃骸罢庾胺鸬暮蜕卸ㄊ钦飧鲅??恕U庖蛔?ㄊ翘?笞?模?馓?蟛豢铣隼赐???胧腔褂行┝倚裕?铱此?蟀虢厝绾巍!北阃T诜鹜飞喜欢?2欢嗍保?谏??隳钔辏??缯????茄??憬惺??龉僮钡姆鹋?デ胩?蠓鹉咐赐?坠?7鹋?烀??偷胶蟮钊デ搿P⌒姓哂址梢怀岣仙细?私?ィ?醇??笞?诤蟮钌希???即估帷P⌒姓呖茨翘?竽昙椭缓萌??濉⒘???簧?闷胝?U?牵?
金嫩珠香白璧温,盘龙宝髻腻烟痕;
虽然百种风流态,凤眼鸾眉体自尊。
那十二个官妆佛女看着太后齐齐跪奏道:“佛爷在大殿上,请佛母娘娘同去献供。”太后听了大怒道:“什么佛爷?谁是佛母?快快送我回去还有商量,若逼我至死,我上善国王访着消息,安肯与你甘休!”众佛女又奏道:“这道场乃是大欢喜缘,佛生怫灭,皆不外此。佛母,既来之则安之,何必发怒。”太后心知落套,悔恨无及,又听见这些闲言散语,不胜愤怒,也不回言,竟起身往殿后房中去了。众佛女不敢苦请,只得出去回复佛爷。小行者便飞下来,随着太后入去。太后到得房中捶胸痛哭道:
“痴心好佛却成魔,应是前生孽障多,
花雨落成平地狱,香风吹入奈人河,
九重望母愁如海,三窟思儿泪似波,
啮血写成生死信,请谁传达凤鸾坡。”
小行者听了,忍不住轻轻飞到他耳边说道:“太后娘娘不用悲伤,你若有信,我小孙与你传去就是了。”太后忽听得说话,又不见人,惊得香汗直流,满身抖战道:“我也是一国母后,怎时运不好,既已逢魔,却又遇鬼?”小行者道:“我不是鬼,是你上善国王请来找寻救太后的。”太后听见说是国王请来救他,便顾不得害怕,大着胆子问道:“你既是请来救我,为何不现人形?”小行者道:“我若现形恐被人看见,便不好行事。”太后随起身将房门闭上道:“我这房中无人,你自现形不妨。”小行者遂飞离了太后耳边,现出原形。太后忽然看见是尖嘴缩腮一个和尚,心中十分害怕,然在急难中无可奈何,只得问道:“你是甚人?国王怎生请你?”小行者道:“我姓孙,俗号小行者,乃东土大唐来的。跟随家师往西天见佛求解,路过你国。你国王为失了太后四下找寻,见我师父的面貌与这妖怪相同,故遣校尉拿住我师父。是我与你国王讲明白,又见我有些手段,央求我来找寻。是你的造化,亏我一寻就寻着了。”太后听了,又惊又喜又愁道:“既蒙圣僧来救我,只是这妖怪变化多端,又党羽甚众,你只一人,却怎生故得他过。”小行者道:“妖怪党羽多,能变化,都不打紧;只是这洞中又弯又曲,又深又远,一时难得出去,须设个法儿哄出洞外便好。”太后道:“他将我紧紧藏在洞中,还怕人泄漏,怎生哄得出去?”小行者道:“有个法儿。”太后道:“有甚法儿?”小行者道:“他若再着人来请你去同献供,你便慨然出去。”太后道:“出去便怎么?”小行者道:“他上面供养着三尊泥佛,他若逼你结欢喜缘,你便说:只要问这三尊佛,他说该结便结,他说不该结便死也不从。他若果然问时,我自有处。”正说不完,只见那十二个佛女又在房门外叫唤。小行者忙又变做个苍蝇儿叮在头上。太后依了小行者言语,便开了门问道:“你们又来做什么?”十二个佛女齐道:“佛爷分付奏上娘娘:这道场非同小可,不是人间私事,乃是大欢喜缘,升天成佛皆从此出,毕竟要请佛母娘娘与佛爷同去献供。”太后道:“既如此,我就去,自有话说。”众佛女听见太后肯去,俱各欢喜,忙在前面引路,后面跟随,簇拥到大殿上来。
那佛妖看见,忙起身笑迎着说道:“娘娘肯来一同献供,真是欢喜有缘,眼见得同成佛道不难矣!”太后道:“献供与谁?”佛妖将手指着三尊佛道:“献供与此三世佛。”太后道:“你既是佛,这三尊止不过也是佛,为何献供与他?”佛妖笑道:“他是已成之佛,我与你是待成之佛。今日我们以欢喜成佛,献供与他,异日又有以欢喜成佛的,少不得也要献供与你我。”太后道:“这三尊佛既是过来人,我只问他,他若说果然如此,我便凡事依你;若不答应,你却休怪休想。”佛妖着惊道:“这使不得!他虽具佛性,却无佛舌,怎会答应?”太后道:“若果欢喜有缘,他答应也不可知,待我问问看。”就走到三尊大佛前打一个问讯道:“弟子虽系女流,然虔心奉佛多年,只因一念贪嗔,生出许多魔障,若果前生冤债,今世当偿,乞我佛明示,便不敢爱此皮囊,复深罪戾;倘两无缘孽,妄起邪心,理应堕落,何得逼人?亦望我佛慈悲,消灾消障。”佛妖暗想道:“泥上佛怎会说话?倒被他使乖了。”正想不了,忽听见中间那尊如来佛开口说道:“上善太后,你不必苦辞,这段欢喜姻缘,皆是你们前世有宗公案。”太后道:“请问前世有何公案?”如来道:“你前世乃是一个开堂讲经说法的和尚,胸中全不知清净真宗,只以口舌利便讲得天花乱坠,迷惑得世人颠颠倒倒。故今世罚你变做女身,仍以佛法目迷,应该堕入他野狐之缠,自当欢喜领受。”原来佛妖正是一个九尾狐狸,因修炼多年,巧能变化,故变做佛容来哄骗太后,就是设此佛像皆是借假修真。不期泥佛忽然说起话来,吓得心惊肉战,只道果是活佛临坛,又听见说出“野狐”二字,道着自家心病,不觉心胆俱碎,身子立不住,便扑通的跪倒了。如来又说道:“九尾儿不消着忙,这也不干你事,都是他罪孽所招,但你也有一段公案。你前生原是一只猛虎,因吃的狐狸多,故今世狐狸变虎,虎变狐狸,填还前孽。幸你信心向佛,修炼成功,又有此一段欢喜大缘,故我佛大发慈悲,已命山神将猛虎爪牙找去,使他有报冤之名,而无报冤之实,方见上天与我佛门善恶报应之不爽。这两重公案既已说明,这道场也不必完了,明早但听得洞门口隐隐雷声,便是你填孽之时,你可悄悄到结果峰前断根树下,见有一只没牙齿恹恹待毙的病虎,便是你的冤家。你须现了原形挨入虎口,与他略啖一啖,应过你的前愆,然后仍幻成假像,迎入洞中,共结大欢喜缘,以完上善太后的罪案。此后倘能合意精修,自能共成佛道。若不依言行事,或推脱,或强为,便是违天逆佛,永堕轮回。”佛妖听了,连连点头:“活佛爷!活佛爷所说,一一听从。”太后心下明白,假恨一声道:“谁知是前生冤孽!罢罢,拚今生了此孽障。”说罢,竟自回后殿房中去了。小行者仍变苍蝇飞进房去,在太后耳边道:“事已说妥,我且回去报与你国王知道,明日好备法驾来迎。”太后道:“我身落陷阱之中,如坐针毡,千万望圣僧救我。倘能回国与国王说知,决不敢忘大恩。”小行者道:“娘娘放心,明日准来。”说罢,仍飞到大殿上来,只见佛妖尚在那里对佛磕头祷告哩!小行者也不去睬他,竟飞出洞中,纵云头回到国中融泄殿上,只见国王正与唐长老闲谈。忽见小行者从空落下,国王忙起身谢道:“多累圣僧!找寻的消息何如?”小行者就将怎生遇见、怎生入洞、怎生寻觅太后、怎生假做佛言之事,细细说了一遍。喜得个国王如死去复生,也不顾帝王体统,忙倒身下拜道:“圣僧之功,真同再造矣!”小行者连忙扶起道:“陛下不必如此,观瞻不雅,且快去打点明日之事。”国王起来问道:“明日要打点何事?”小行者道:“若是他人,我小孙一驾云头就带了回来;太后乃一国之母,云中往来,未免近亵,须用法驾迎回,方成体统。陛下可速命有司早备鸾车风辇,连夜到九尾山伺候。”国王听了又拱手作谢道:“圣僧做事直如此周到,真大恩人也!”忙敕有司去备法驾,又敕太监、宫女连夜去同迎不题。
不多时,光禄寺供上斋筵,国王来陪吃了,就留他四众在殿中宿了。到次早,小行者起来叫猪一戒道:“你连日吃国王的饱斋,也不好无功而受禄,可帮我去拿那妖精来。”猪一戒道:“做和尚的吃碗闲饭也不为过,哥哥怎妒忌起来?你既开口,不依你,你定要寻事怪我。”便提着钉耙道:“便依你,同去走走吧。”唐长老听见欢喜道:“守拙,你同去相帮甚好,省得独叫你师兄出力。”小行者又分付沙弥保护师父,遂同猪一戒驾着云头往九尾山来。到了山上,叫猪一戒将钉耙藏在草里,变做一只没牙齿的病虎,没气没力的睡在树下。“只等妖精出来,现了原形到你口中,你须一口咬住不可放他。”猪一戒道:“这个不消分付,食在口头哪有轻放之理。”小行者分付停当,便起在空中,先向天吞了一口气,然后落下来朝着洞门一吐。那洞中原是弯弯曲曲的,受了这一口气,一霎时空谷传声,就似雷鸣一般。佛妖听见,又惊慌,又欢喜。惊慌是怕入虎口,恐有差池,欢喜是姻缘将到,终身受用。暗想:“那活佛决不误我。”只得大着胆独自走上山来。到了结果峰前断根树下,果见有一只伶伶仃仃的病虎唾在那里,七七八八要死。遂走上前用脚一踢,那虎动也不动一动,只把眼睁;再看一看,果然口里没有牙齿。深信我佛有灵,便不害怕,将身一摇,现出九尾原形,挨近虎口。猪一戒看见,便呜的一声一口噙住,果然没牙齿咬得不痛,狐妖越发放心,任他咬嚼。猪一戒咬了半晌,毫不能伤他,心中着急,想道:“我虎口虽无齿,钉耙却有齿。”遂将狐妖衔到藏钉耙的草边,急急现了原身,取出钉耙。那妖狐看见不是虎是人,吓得心惊胆战,急要变化走时,已被猪一戒一耙筑个九孔透明。小行者赶来,看见猪一戒筑死妖狐,满心欢喜,方走至山前,招呼那些宫女、太监,銮舆到洞门口,迎请出太后来,上了銮舆先行,然后同猪一戒复到洞中来扫除。此时,群妖闻信已走得干干净净。猪一戒又放了一把火,索性把宫殿烧光,方才提着死狐狸驾云回来。
到了殿中,猪一戒将那死狐狸摔在阶下道:“这不是摄太后的古佛,怎冤我师父?”国王看见,连连谢罪。只等到晚,太后方才驾到。国王迎入殿中,母子抱头大哭了一回,方才倒身拜谢他师徒四人。太后深悔好佛之非,请唐长老到待度楼上去忏悔。唐长老道:“好佛不须忏悔,要忏悔只须忏悔此待度之心。佛即是心,心即是佛,要待谁度?一待度,先失本来,而野狐窜入矣!这待度楼贫僧与你改做自度楼,便立地成佛矣!”太后闻言感悟,拜谢不已。国王、太后将出许多金银珠宝相桂,唐长老分毫不受。又苦留多住些时,唐长老坚执要行。到了次日,国王无奈,只得倒换关文,备法驾,国王、太后亲送上西行大路。正是:
早知心是佛,哪有野狐缠。
未知唐长老此去不知又何所遇,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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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回 凿通二气无寒暑 陷入阴阳有死生
诗曰:
闲从万化想天工,玄奥深微不可穷,
顽石无端能出火,虚空何事忽生风,
大奇日月来还去,最妙冬春始复终,
谁赞谁参都是谎,阴阳二气有全功。
话说小行者为上善国王打死野狐,迎回太后,方辨明了唐长老不白之冤,倒换关文,辞了国王、太后,依旧西行。唐长老在马上欢喜道:“这一场是非,我虽受些苦楚,却喜迎回太后,成此大功,倒结了莫大的善缘。履真呀,实实亏你有此辨才。”小行者笑道:“什么辨才!不过他以假佛弄太后,我即以假佛弄他,儒者谓之出乎尔者反平尔,佛家谓之自作自受耳。”大家说说笑笑,又走了许多程途。忽一日,又远远望见有山阻路。唐长者屡在山中受累,未免有些惊恐,叫声:“徒弟呀,你看前面又有山了,未知夷险如何?”小行者道:“这条路径虽也曾走过,却是云中往来,实不曾留心细看。是夷是险,连我也不知道,走到前面寻个人问问,方知端的。”唐长老点头道:“是。”慢慢的策马前进。又走过一带小冈,看见山坳里一个樵子在那里斫柴,唐长老勒住马,叫小行者上前去问。小行者上前去看时,但见那樵子:
扁担沉沉斧不停,须臾砍破满山青;
若非赖此薪传去,人世将无绝少形。
小行者看见果是个樵子,便高声叫道:“老樵,问路。”那樵子回过头来,看见小行者形容古怪,便道:“你是什么人?要问往哪里去的路?”小行者道:“我是东西南北人,要问你西行的路平也不平?”那樵子随口答道:
“你要问西行,西行路儿也平也不平。
我们容易走,我看你们有些去不成。”
小行者听了笑道:“你这樵子说话好糊涂!总是一条路,平就平,不平就不平,你们既容易走,我们怎生就去不成?”那樵子道:“你去走走自然知道。”小行者道:“若是走过,方才不消问你了。”樵子见小行者问话兜搭,便不答应,将斧插在腰间,挑起柴来就要走。小行者也不扯他,只将手一指,那担柴就重有千斤,将那樵子压跌了一跤。樵子爬起来再要挑时,莫想挑得起,睁起眼睛看着小行者。小行者笑道:“看我怎么?你说你们容易走,怎不走了去!”那樵子道:“看你这和尚不出,倒会使戏法儿捉弄人,不要取笑,快放我回去!”小行者道:“你只说明了路怎生就平,怎生就不平?他人怎生容易走,我们怎生就去不成?说得老老实实,我就放你去了;你若不说或说得糊涂,便莫想挑这担柴了。”那樵子没法,只得说道:“前面这座山,东边叫做阳山,西边叫做阴山,合将来总名叫做阴阳二气山。阳山上有个阳大王,为人甚是春风和气。阴山上有个阴大王,为人最是冷落无情。他二人每和合一处,在天地间游行,若遇着喜时便能生人,撞着他怒时便能杀人。我这本地人民知他的性格,百事依顺,故路平容易走。我看你们形容古怪,情性搂搜,定要与他违拗,故说个路不平去不成。”小行者道:“这等说来,也还赖得过。”樵子道:“既赖得过,放我去吧。”小行者道:“还要问你,这阴、阳二大王有什么本事?”樵子道:“他的本事大哩!阳大王说天是他一家,阴大王说地是他一族,万物皆是他生的子孙。”小行者道:“我又不与他攀亲,谁问他的家族子孙?只问他有多大力气,用甚兵器。”樵子道:“若说他们的力气,一发怕人。他能钻天入地,搅海翻江;又能使红轮不敢暂驻,白月不敢常圆。阳大王使一条三刃火尖枪,刺将来莽匝匝如一团烈火;阴大王使一条梨花白雪枪,舞开去冷森森似万丈寒冰。哪个当得起?你们要过此山,除非以礼拜求,随时顺去;若要倚强恃顽与他违拗,便万万不能过去。只此便是实话,放我去吧。”小行者听了点点头道:“虽替他说些大话,也只是你这里人胆小,不怪你,去吧。”又将手一指,那樵子便轻轻的将柴挑去了。小行者走回来对唐长老道:“山中妖怪是有两个,说起来也只平常,不要怕他,我们只走我们的路。”唐长老见小行者如此说,便也放心前进。
原来此山甚阔,东西两条路都走得。此时正是八、九月时节,唐长老策马就往东路而行。行不上数里,只觉有些炎热,又走得半里多路,那炎热之气一发难当。唐长老道:“一路来黄花满地,白云满天,象是个深秋光景,怎么这山前如此炎热?虽酷暑天亦不过如此!”又走不得几步,猪一戒与沙弥挑着行李,走得满身臭汗如雨,忙歇下担子,解开怀只是喘,喘了半晌,口里乱嚷道:“去不成,去不成!再走几步就要热死哩!”唐长老勒住马也说道:“果然烦躁难行!”小行者心下疑惑,回头向西一看,只见那边天上有些阴云,便将唐长老的马牵转来道:“我们走那边去。”猪一戒又嚷道:“总是一般的路,还禁得转来转去多走哩!”只坐在地下不动身。沙弥见唐长老的马已牵过西路,只得挑起行李也跟将过去。不期到了西路,清风飒讽,吹得心骨皆凉,忙招手叫猪一戒道:“这边不热,快来,快来!”猪一戒听了,只认做耍他,也不答应,被沙弥叫不过,方慢慢走来。才走到早已遍体生凉,十分快活,急急往前赶道:“果然凉爽好走。放下行李,待我来挑。”跑不上几步,渐渐冷气直冲。忙将衣带结好,又走不上几步,一阵阴风直吹得毛骨耸然,再要上前,不觉浑身抖起来;没奈何只得立住脚看时,只见沙弥已歇下担子,小行者牵着唐长老的马已急急的奔回来了。奔到面前看时,唐长老面上已冻得白了了的没些人色。
大家直退走回五、七里方才定了。唐长老大惊,说道:“怎么一座山东半边这样热,西半边这样冷?真利害怕人,不知是何缘故。”小行者道:“我方才问来,这山叫做阴阳二气山。东半边属阳故热,西半边属阴故冷。”唐长老道:“热又走不得,冷又走不得,却如之奈何?”小行者道:“师父不必心焦,我想一山冷热不齐,定是山泽不能通气之故,我们只消在山腰里通他一个窍儿,包管冷热就均了。”唐长老道:“论理虽是如此,只是这等一座大山岂容易通将过去!”小行者道:“师父只不要护短,叫猪一戒帮我去通,包管通将过去。”猪一戒听了道:“师兄说的话连人气儿也没些。这山是天地生成的,哪里有个人能通得过去的?”小行者道:“呆兄弟,岂不闻昔时五丁开山。今你的钉耙九个齿钉,比他还多四个,怎倒通不得一个窍儿!”猪一戒笑得打跌道:“师兄原来是个假斯文,五丁是五个力士,怎比起钉耙之钉来?好教书先生!也不怕人听见害羞。”小行者也笑道:“呆子你晓得什么?既是五个力士,怎又叫做五丁力士?焉知那五个力士开山不用钉耙!”猪一戒道:“赖是让你赖,只是文理欠通,这也罢了。只是这等一座大山,从东头直筑到西头,莫说万无筑通的道理,就是筑得通,我替你两个人,一条棒,一柄耙,连夜不歇工,从小通到头白,还不知可通得一半哩!师父,到何日方能通去?莫要听他说鬼话。”唐长老听了,沉吟半晌道:“守拙之言,似乎有理。”小行者道:“我原叫师父不要护短,今手还不曾动,就先护短起,怎做得事来?”唐长老道:“履真呀,我不是护短,但如此大山要凿通他,我想来其实费力。”小行者道:“师父有所不知,凡是山川,外虽具重浊之形,实内包天地精明之气,哪有个不生灵窍之理?只消审形察势,寻着他的窍脉,一筑便通了,何须苦费气力?”唐长老听了连连点头。猪一戒方不敢再言,掣出钉耙道:“既是这等,快去,快去!”小行者又寻一个稳便处,叫沙弥保护唐长老坐着,方与猪一戒算计道:“我们若要照旧走去,又恐触他冷热之气,莫若跳在空中看定他的窾窍,再下去动手。”猪一戒道:“有理,有理。”二人一同跳在半空中山顶上细细观看,只见那座山周围旋转,就象一幅太极图儿,左边一带白,直从右边勾入中心;右边一带黑,直从左边勾入腹内。小行者看得分明,因对猪一戒道:“你看此山两边黑白交锁,我想,他的窍脉不在当中,就在东西两旁。”猪一戒道:“这山东边热,西边冷,想是东边的气通不到西边,西边的气通不到东边。若要东西相通,你与我还须挖两旁才好。”小行者道:“兄弟说得是,就先从东边挖挖看。”二人随落下东边,细细观看,见那正东中间一围土色红荡荡,与别处土色不同,便对猪一戒道:“你看此处有些占怪。”猪一戒也看了看道:“果然有些古怪,等我试试看。”就取钉耙照着红土筑去。筑了半晌,筑去有三、五尺深。再看时,果然是个石窍,筑下来的土都蒸蒸有热气。小行者看了道:“一发是了。”遂叫猪一戒停了耙,却自将铁棒伸入窍中去捣,捣松的土又叫猪一戒用钉耙挖出,耙完又捣,捣不多时,早捣了一个空,再用棒进去一搅,却空落落的竟没土了。猪一戒见了大喜道:“果然有个窍脉,想是通了,待我钻进去看看。”正说不完,只见里面一股热气就似火一般冲将出来,十分利害。猪一戒忙闪开身子,吐舌道:“早是不曾钻进去,若是钻了进去,一时退不及,岂不被他烧死了。”小行者道:“一味热还是纯阳,这气还未曾通,想是西头塞紧了。”猪一戒道:“我们就到西头去筑。”二人又跳在空中,转到西边落下来观看,果然正西中间也有一围几乌黑的土。猪一戒看见知道是了,便也不问,竟提起钉耙去筑,也筑有三、五尺深,就叫小行者用捧去捣,捣进去,果也是个石窍,石窍中耙出来的土都冷阴阴就似冰铁。小行者用棒往窍中搅不多时,忽一阵冷气冲出来,冲得人毛发直竖。猪一戒道:“窍已挖开,原是东边热,西边冷,照旧气不相通,却也没法。”小行者道:“想是正当中还有些阻隔,我与你再去看看。”二人复跳在空中,落到山顶上细细再看,只见正当中黑白交结之处,直立着一个石碑,碑上写着句道:
左山右泽,于焉闭塞。
亿万千年,阴阳各得。
小行者看了,对一戒道:“你看见么?此下是了,还不动手!”猪一戒道:“这样大石碑,怎生弄得他动!”小行者道:“只消将半边土筑松了,他自然会倒,谁要你去动?”猪一戒道:“既是这等不打紧。”遂将钉耙把碑下的土筑去半边,那碑脚下早半边虚了;小行者忙将金箍铁捧在碑顶上用力一推,那碑脚下的上已是虚的了,早已豁喇一声仆倒在地。忙叫猪一戒用钉耙将碑下的土泥一顿拨开,忽露出一个大洞来。二人在洞口向下张望,不见动静。小行者正打帐要变化了下去审察,忽一声响亮,先暖烘烘冲出一股热气来。热气正未散,忽又一声响,后又寒森森冲起一股冷气来。二气交在一处,忽氤氤氲氲散作一天灵雨。雨过后,便不冷不热,竟成了一种温和气象。猪一戒满心欢喜道:“哥哥,我想这样大山既有灵窍,便何止万万千千,怎我们只通得这一个,便阴阳二气已透?”小行者道:“你岂不闻一窍通时万窍通。”二人大喜,便一个从东,一个从西,分路走回来,便不觉十分大冷大热。将这些事报与唐长老知道。唐长老大喜,依旧上马进山而来。正是:
天心久自畅絪緼,二气原从一气分,
早向鸿濛开混沌,声无可听臭无闻。
却说这二气山的阳大王,虽然好动,却为人慈善;阴大王虽为人惨刻,却是好静,每日在洞中只运神功,为化为育。这一日,阳大王只觉满身冷气冲来,阴大王也觉满身热气冲来,俱各大异,因同到山头来察访。忽见镇山碑推倒在地,尽吃一惊道:“什么人有此力量擅通我山泽之气?”分付群妖四处去查访。忽几个来报道:“四山俱无影响,只有东南山脚下有四个和尚,生得古古怪怪,一个白面的骑马,一个长嘴大耳的挑行李,一个尖嘴缩腮的,一个晦气脸的,前后簇拥而行,如今渐渐进山来了。”阴大王道:“这四个和尚既生得古怪,不消说一定是他了。”阳大王道:“若果是他,须要拿来问罪。”就打帐叫人去拿。那几个报事的小妖又禀道:“小的见那个尖嘴缩腮的和尚,手里拿着一条棍棒,又长又大,口中吆吆喝喝,象是个不服善的强遭瘟,众人恐拿他不来,挫了锐气,还须二位大王自行为妙。”阴、阳二大王尚未答应,旁边早恼犯了孤阴、独阳二位将军,出来道:“三、四和尚打什么紧?待末将去擒来就是了,怎要二位大王费力。”阴、阳二大王欢喜道:“快去擒来,等你成功。”二将得令,孤阴忙提刀,独阳忙绰枪,赶出山前,恰恰望见四个和尚远远而来,同赶上前一步拦住,大叫道:“你是哪里来的大胆和尚?怎敢私自推我镇山碑,擅通山泽之气,以致阴阳混杂,该得何罪?快快下马受死,免我老爷们动手。”小行者看见,忙叫猪一戒、沙弥护住唐长老,却自迎上前道:“你们二人,想是阴阳山差来迎接我唐佛师过山的了?还不跪接,却这等大呼小叫!”孤阴、独阳听了一发大怒道:“好大胆和尚!我奉二位大王之令而来,恐怕错杀了你,你既不知死活,敢说此大话,这推碑通气一定是你无疑了!”小行者笑道:“人生天地间宜一团和气,岂容你一窍不通擅作此炎凉之态?你二人早早回去,叫他速速改过自新,尚可原情轻恕;倘恃顽不改,岂但推碑通气,连这座山都要掀翻,叫他无处栖身。”孤阴、独阳听了,气得暴跳如雷,便不管好歹,刀枪一齐上。小行者用棒架住道:“你二人就要死也不须如此着急,且说你是甚人?倘无名小子,不要辱了我的金箍铁棒!”孤荫.道:“我说来你不要害怕,我乃孤阴将军,他乃独阳将军,今日阴阳夹攻,你这和尚怕也不怕?”小行者道:“我闻孤阴不生,独阳不长,留你这种贼气在天地间也无用,倒不如待我扫除了吧。”便举起铁棒劈面打来。二人刀枪并举,急架相还,三人在山脚下一场好杀。但见:
孤阴专杀不辜,刀刃欲加和尚颈;独阳存心最毒,枪尖要刺恶僧胸。恶僧果恶,隔过枪尖还铁棒;和尚不和,拨开刀刃答金箍。妖怪占便宜,两个同心杀一个;僧家真大胆,一人独力战双人。三般兵器,你砍我,我架你,只闻得铮铮铁响;双半能人,你奔来,我跃去,但看见莽莽云飞。和尚以慈善劝人,偏遇着狠妖精专欺慈善;妖精以阴阳害道,恰相逢真和尚不信阴阳。会弄神,会弄鬼,妖精逞二气良能;不怕天,不怕地,和尚恃一心作主。
两个妖精只道和尚是善门,好欺负,故夸嘴来拿,不期撞见小行者这恶和尚,两个杀一个,杀了半日,直杀到满口生烟,浑身似雨,遮架不住。心下暗暗懊悔道:“早知做和尚的这等恶,不来惹他也罢了。”甚难支架,当不得小行者那条金箍铁棒就似飞龙一般,只在两人头上盘旋。妖精撑持不住,只得一个拖刀,一个曳枪,败下阵来。小行者笑道:“这样货也要到西方路上来做妖怪?饶你去,快快叫阴阳山主来迎接,倘迟了不恭,连你这山都捣成齑粉。”孤阴、独阳慌慌张张跑回山来,报与阴、阳二大王道:“果有四个和尚,那三个不曾交手;只有一个雷公嘴猴子腮的,与他杀了半日,他使一条金箍铁棒,也不知有几万斤重,十分利害!二将实是挡他不住。”阴大王听了大怒道:“两个人拿一个和尚也拿不来,还要替他说大活,长他人之威风,快推出去斩了。”阳大王止住道:“且向他,推碑通气可是这和尚?”孤荫.道:“正是这和尚,他还说不但推碑,还要叫二位大王去迎接,若迎接不恭,连山都要掀翻哩!”阳大王想了想,对着阴大王道:“这和尚既能推碑,又能战败二将,自然也是个磨牙的主子,只可智取不可力求。”阴大王道:“怎生智取?”阳大王道:“阴阳二气已被他穿通了,料热他不死,冻他不坏,莫若将阴阳将士就山形排成八卦,引他陷入坎中捉住,岂不省了许多战斗!”阴大王听了,大喜道:“此计甚妙!就依计而行。”因号令阖山大小兵将,照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分做八队,以应八卦之数,七处俱依山带岭虚设一旗,使他疑畏;惟西南方死门挖下一个大陷坑,上面铺得平平,象条大路,四边埋伏兵将,准备捉人。阴、阳二大王却自领些老弱兵将拥出山来,迎着他师徒四人道:“来者是何处僧人?快通姓名。”小行者忙上前答应道:“吾师乃东土大唐国差往西天雷音寺见活佛求真解的唐半偈佛师。我乃他大徒弟孙小圣,那挑担的是二徒弟猪一戒,那牵马的是三徒弟沙弥。我们一路来仗佛力专要降妖伏怪,与地方除害。你二人想是阴阳山的魔头了。今日来见我,还是要逞强寻死?还是要改过自新?快说明白了,我好与你处分。”阴、阳二大王道:“象你这野和尚,不知高低犯上,又擅自推倒镇山碑,又唐突我将士,就该拿你去处死;但僧来看佛面,既是佛家弟子,我也不与你一般见识,饶你过去吧。”说完,就领众妖一齐退入山中去了。
猪一戒见群妖退去,挑起行李就要走。沙弥道:“二师兄且慢!我看这妖精说话未必老实,莫非弄下什么圈套哄我们入去!”唐长老便勒住马问小行者道:“致和说话殊觉有理,你怎么讲?”小行者道:“我也是这等想,但是任他有甚圈套,却没个站着不走之理。我们只须分做三队,叫猪一戒在前开路做前队;沙弥挑行李跟定师父做中队,我压后做后队。倘妖精有甚动静,我们首尾相顾,便不怕他了。”大家说道:“这个有理。”猪一戒就放下行李,掣出钉耙,一路吆吆喝喝先去开路;沙弥就挑起担子,跟定着师父的马缓缓而行,作中队;小行者自持金箍铁棒在后头断路,一齐奔入山来。猪一戒提着钉耙在前,也不知什么卦不卦,只拣大路就走。幸喜造化,竟撞入巽方生门,本该一直走出兑方惊门,却看见这方排列着许多旗帜,路又狭小不平,疑他有人把守,又看见西南上一条大路,甚是宽坦。遂不管好歹,竟望坤方死门而来。沙弥看见猪一戒在前,只得赶着唐长老的马随后跟来。正走得兴兴头头,忽听得前面一声响亮,原来是猪一戒走得忙,踏断了陷坑板,跌入陷坑去了,左右挠钩套索一齐上。沙弥看见,吃了一惊,忙要带转唐长老的马头,忽两旁钻出阴、阳二大王,一条梨花白雪枪,一条三刃火尖枪,两下刺来。沙弥急放下行李,掣出禅杖抵挡。唐长者已被一伙妖精横拖倒曳扯下马来,拿去了。沙弥急要上前去救,又被阴、阳二妖两条枪紧紧裹住,只得苦死把禅杖支撑。正难摆布,幸得小行者后队已到,看见沙弥被二妖围住,忙提捧上前大叫道:“沙弟勿慌!我来也。”阴、阳二妖看见,各分头迎敌。此时,众妖已将唐长老、猪一戒、行李、马匹拿入洞中,捆缚好了,晓得二大王厮杀,遂一阵都来相助。小行者与沙弥战了半晌,看见山场窄狭,不好施展,妖精人多,恐怕失利,因虚晃一棒,大家走了。正是:
一心自恃可通神,不料阴阳会弄人;
怪道圆虚不如实,有时假处胜于真。
阴、阳二大王看见小行者与沙弥败阵走了,也不追赶,竟自回洞,坐在二气府大殿上,叫绑过唐长老与猪一戒来,跪在当面。阳大王先问道:“你们既是大唐差往西天去的过路僧人,自当走你的路,为何私自推倒镇山碑擅通山泽之气?”唐长老道:“只为大王阴阳不肯和同,以致亢阳与亢阴东西两路作灾,阻住贫僧不能前进,故小徒一时慈悲,推倒此碑,使阴阳相和,不独为地方万世之利,亦于二位大王有补救之功,不知二位大王何故反设陷阱害人!”阳大王听了大笑道:“阴阳二气乃我二人生杀之权,都似这等被你穿通和合,有生无杀,岂不叫我二人皆做无用之物了!”唐长老道:“无用正乃二位大王之大用,若必以有用显能,则不为正气而为妖气,窃为大王不取也。”阴大王听了大怒道:“好大胆和尚!不说他擅通山泽罪该万死,反花言巧语讥刺我们,这样妖僧留他何用?快将这两个和尚拿去杀了吧。”众妖听了,呐一声喊就来动手。正是:
慢道久修心似佛,谁知到此命如鸡!
不知阴、阳二大王要杀唐长老与猪一戒怎生结果,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颠倒阴阳 深穷造化
诗曰:
阴阳虽有斡旋才,不得其平便作灾,
龙遇亢时多有悔,道当消处自成乖,
天平地正何年见?暴雨狂风终日来;
大抵天心人意顺,方能无盛亦无衰。
话说阴、阳二大王,将唐长老与猪一戒拿到洞中审问,因唐半偈出言不逊,一时恼了,叫众妖推出去杀。众妖听了,呐一声喊就来动手,有几个去捉唐长老,就有几个去拖猪一戒。猪一戒见来拖地去杀,着了急,便大叫道:“妖怪不得无礼!谁敢杀我?”阴大王听见问道:“你这厮已是几上之肉,怎么不敢杀你?”猪一戒道:“你晓得我师徒是几个?”阴大王道:“是四个。”猪一戒道:“你如今设陷坑拿着几个?”阴大王道:“两个。”猪一戒道:“那两个为何不拿了来?”阳大王道:“正要拿他,被他乖觉走了。”猪一戒道:“恰又来,你捉了我们两个,他两个走了,就是你们的晦气到了!”阴大王道:“怎生晦气?”猪一戒道:“你晓得他两个叫甚名字?”阴大王道:“他自称一个是孙小行者,一个是沙弥。”猪一戒道:“你既知他名字,可知他为人?”阴大王道:“他不过是个游方和尚,会些枪棒罢了。”猪一戒道:“你认他是游方和尚,我说你们晦气到了。”阴大王道:“他不是游方和尚,却是甚人?”猪一戒道:“他乃当年大闹天宫太乙天仙后因取经有功证果斗战胜佛孙大圣的后人孙小圣。他得了祖传的道法,手持一条金箍铁棒,又有七十二般变化,能降东海之龙,善伏西山之虎,又曾闯入天门,在王母瑶池殿上坐索酒食,玉帝遣三界五行诸神拿他,俱被他打得心惊胆战,东逃西窜。玉帝没法,再三央他老祖孙大圣劝善,方入于佛门。今从师西行求解,一路来,出类拔萃的妖精也不知打死了多少,岂在你这两个变化无奇的小怪!赶早送出师父去,求他免死,还是你们的大造化;若迟疑不决,不但此山坐不稳,连性命多分活不成了,还敢胡言乱语要杀我哩!”阴、阳二大王听了,便你看我,我看你,半晌不做声。猪一戒见他二人不言语,知道被他唬吓倒了,便一发说大话道:“且莫说我大师兄的本事,就是我三师弟沙弥也非同小可,乃是金身罗汉的侍者,他一条降魔禅杖使起来,鬼哭神号。就是我猪一戒今虽落你陷阱,我也不是无名少姓之人,我父亲乃是天蓬大元帅,曾掌管天河十万兵丁,求经证果封为净坛使者,遗与我一柄九齿钉耙,重五万四千斤,筑一耙九孔流血,筑两耙十八孔冒脓。你莫倚着暗设陷坑,我偶然不曾防备,被你绑缚在此,就以为十大功劳。不知我看你这些绳索只如蒿草,要他断,不消吹灰之力。只是我奉师父之教,故不敢轻举妄动,少不得我大师兄、三师弟只在顷刻就来取你的首级了。”阴大王道:“胡说!我这山中把守得铁桶相似,他就有本事也不敢进来。”猪一戒道:“他会变苍蝇儿、蝴蝶儿、蟭虫儿飞了进来,你如何得知?”阳大王道:“你师兄未必有此本事,皆是你过为夸张。”猪一戒道:“若没有本事,怎走将来就能推碑、通气?”阳大王听了,只管出神。阴大王看见道:“大王不须深虑,我看这和尚一张长嘴,多分会说大话,不要信他,只是拿去杀了吧。”阳大王道:“这和尚虽说的都是大活,未免也有些因由,此时杀,他只道被人暗算是屈死了,莫若且宽他今日;等我们拿了那两个,一齐同杀,使他死而无怨。”猪一戒道:“这还象句说话。”阴大王道:“迟他半日的死倒也罢了,只是他说脱此绳索不消吹灰之力,倘然缚他在此,一时照管不到,被他走了,岂不又添一敌?”猪一戒道:“我们做好汉的决不走。”阳大王道:“这不难,只消将他二人解到造化山去,锁在圈子里,他便插翅也不能飞去。”阳大王道:“此计甚妙!不可迟了。”遂差数队妖兵,将唐长老与猪一戒二人并白马、行李押解到造化山去不题。
却说小行者与沙弥,因山中妖精多,一时救不得唐长老,脱身走了。走到山外,沙弥道:“亏是我们分作三队,若是一齐走,同跌入陷坑,岂不都被他捉了!”小行者道:“我二人虽未被捉,却没头没脑,不知师父的下落,怎生去救?”沙弥道:“且寻到他门前再与他见一阵,便自有下落。”小行者道:“与他见阵,不如我变化了进去,探一探消息再厮杀不迟。”沙弥道:“若探得个消息更妙。”小行者将铁棒收了,遂摇身一变,变做个黄蝴蝶儿,飞入山中四下找寻。原来这山虽有阴阳二处各自居住,正当中却有一座二气府,是二大王共同相会的所在。这日捉了唐长老、猪一戒,大家欢喜,就同在二气府饮酒作乐。小行者找寻着了,竟一翅飞进来,在酒席间忽东忽西,听他二人说话。阴大王偶然抬头看见,惊讶道:“我这府中又无花草,这黄蝴蝶儿从何处来?莫非是孙小行者变的么!”阳大王忙看着道:“这蝴蝶儿果然有些古怪!”叫众小妖快快捉了。众妖得令,便七手八脚东边跑到西,西边跑到东,乱赶乱扑。小行者见妖精动疑,又摇身一变,变做个秋苍蝇,飞来飞去。众妖一时不见了黄蝴蝶,一发大惊小怪道:“方才在此,怎就不见了?”只管仰着头东张西望,忽看见苍蝇飞,因乱嚷道:“怎么黄蝴蝶不见了,却有个苍蝇飞!”两个大王看了一发生疑,正狐疑不决,那苍蝇儿偏作怪,照着阴大王脸上一连几撞,就象铁弹子一般,撞得脸上生痛,忙放下酒杯,捂着脸大叫道:“不好了,这定是孙小行者来取首级了!”随立起身道:“我们散了吧!莫要着了他的手。”阳大王笑道:“大王怎这样胆小?这黄蝴蝶、苍蝇儿突然而来,虽有可疑,若论理,此时深秋,这二物禀我阴阳之气所生,原该有的,何足为怪?倘若是蜈蚣、蝎子毒物之类,不当有而有,便可怪了。我们须尽兴饮酒,不要理他。”阴大王听说,也就坐下。小行者见妖怪生疑害怕,听见他说着蜈蚣,就随机变做一条七寸长有翅的蜈蚣,劈面飞来。两个妖精看见,吓得魂不附体,大声叫道:“这飞蜈蚣不消说是孙小行者无疑了,快拿,快拿!拿着的算上功,重赏!”众妖得令,一时齐上,也有用刀砍的,也有用棒打的,也有用鞭子刷的,大家乱做一团。当不得那蜈蚣就象游龙一般,往来疾溜,莫想犯着他分毫。阴大王见众妖捉不住,着了急,忙自起身,提了一把剑向空乱砍。小行者恐怕决撒了,又弄一个手段,乘众妖乱滚滚一个眼错,仍变个苍蝇儿叮在中梁上不动。众妖俱睁着眼,一时看不见,都吃惊打怪道:“方才明明在面前飞,怎就不见了?”阴、阳二妖看见,吓得哑口无言,只是跌脚。呆了半晌,阴大王方战抖抖的说道:“罢了,罢了!我二人的首级,多分要送在这和尚手里的了。”阳大王道:“事虽做得有些不妙,却也未必至此。大王还要拿出些刚气来,不要只管自馁。”阴大王道:“不是我害怕,自馁,若是硬好汉,两家在山前对敌,你一刀,我一枪,便好施逞英雄;
如今这和尚只变东变西,鬼一般悄悄进来,不与人看见,却叫人怎生防范?日间还好处,倘夜间睡着了被他暗算,岂不白白送了性命!不由你不害怕。”阳大王道:“依你这样说来,真个有些可忧。但我想,变化一道虽九天九地,疑神疑鬼,却总是虚景,未必便能杀人!为今之计,只须防守严紧就是了,也不必十分过虑。”阴大王道:“承见教极是,只是我素性多疑,终有些放心不下。”阳大王道:“既大王要还宫,且别过,明日再商议吧。”阴、阳二大王遂一东一西,各自还宫。
小行者见那阴大王多疑,便轻轻飞来,光跟了他回去。阴大王回到宫中,便将阖山的群妖都点了回去,先点五十名精细能干的去山前守护,打探如有动静,速来报知。然后每门俱加添一倍,轮班提铃喝号,彻夜守护。如有一名不到,不上心守护,俱要重责。寝宫门外更要严紧。阴大王再三分付了方入宫去安寝。小行者打探明白。又飞到东半边阳大王处去打听,阳大王也是一般添兵防守,只不知师父与猪一戒消息。飞出来寻见沙弥,将从前变化之事说了一遍。沙弥道:“既是妖怪生疑害怕,师父与二师兄性命自然无妨,只是也要访明下落,早救出方妙。”小行者道:“我想阴、阳怕懵懂,等我再去与他鬼混一场,弄得他颠颠倒倒懵懂了,不怕他不还我师父。”沙弥道:“他防护妖多,你一身黑夜进去,也须仔细。”小行者道:“不打紧。”仍变做个苍蝇儿,先飞入阴大王寝宫里来。不期寝宫关得紧紧,就与铁桶相似,要个针尖大的缝儿也没有。小行者没法,只得紧贴着檐瓦扒开些土儿,钻了进去。只见阴大王正叫人抬了一个大石匣,在那里算计躲入去睡哩。小行者看得分明,便依旧从瓦隙里爬了出来,又一翅飞到阳大王寝宫里来探听。只见阳大王已高卧帐中,鼾呼熟睡。小行者就弄神通,拔下两根毫毛,一根变了一把宝剑,一根变做一条丝绳,将宝剑挂在床面前正当中,弄完手脚,依旧飞了出来。踅到山前,看那五十名守护的妖精,俱敲梆摇铃走来走去的巡绰,却不知为头的叫甚名字。就心生一计,将身也变做一个妖精,手中拿着一杆令字旗,飞风一般跑来,大叫道:“巡山众军,大王有令:叫你们用心巡绰,不许一人偷安,到天明平安无事,俱重重有赏。”众妖精听见,都一齐跑来答应道:“我们五十名俱在此,谁敢偷安?”小行者道:“既不偷安,为首的可报名来。”内里钻出一个来道:“是小的寒透骨为首。”小行者道:“既是你为首,众人就委你点排吧,大王立等回信,我没工夫。”说罢,撤转身飞跑去了。这里众妖依旧巡绰不题。
小行者跑了数步,又摇身一变,就变做寒透骨一般模样,又飞奔到宫门前击鼓,报道:“巡山头目寒透骨,巡山有警,报知大王。”众妖听见巡山有警,谁敢迟延,登时一门门传进去,直传到寝宫门上,报知阴大王。此时,阴大王已躲在石匣中安寝,忽听见巡山有警,吃了一惊,忙爬起来,传令叫寒透骨进来。守寝宫门的妖精忙出来将假寒透骨带到宫门外,禀道:“巡山头目寒透骨已带到。”阴大王在宫内,隔着门问道:“你巡山有什么大警?敢击鼓报我!”假寒透骨道:“小的巡绰东山,忽见一个火眼金睛雷公嘴的和尚,与一个晦气脸的和尚,在那里商议说,二位大王爷陷害他师父唐长老与师弟猪一戒,要算计杀二位大王爷替他报仇;又恐怕一时动了恶念,伤了他佛门戒行,故阳大王处止在床前挂了一口宝剑,使他悔悟,送出他师徒来,便保全他性命;若逞强不送,再杀他不难。”阳大王着惊道:“可曾说我什么?”假寒透骨道:“他说,大王比阳大王更是狡猾,这断饶恕不得。初时,已将宝剑来取大王的首级,说大王躲在石匣中,剑不能伤。如今,回去取他的金箍铁棒来,要连石匣都捣碎哩!小的伏在山下细细听,见他说得凶险,故敢大胆来报知,乞大王详察防避。”阳大王听见说躲在石匣中,吓得他魂不附体,身不摇而自战。暗想道:“我躲在石匣中,连神鬼也不知,他怎生倒晓得了?真也作怪!莫非这和尚未卜先知,他的阴阳比我们更准?”便分付假寒透骨道:“你快去再打听,看那和尚如今又怎么?”假寒透骨答应一声就出宫去了。走到宫外无人之处,仍摇身一变,变做个苍蝇飞入阴大王寝宫打听。只见阴大王慌做一团,忙叫人到阳大王处问床前有剑无剑。不多时,问的人去了来回复道:“阳大王一觉睡醒,忽见床面前挂着一口风快的宝剑,磨得雪亮。阳大王吓得汗下如雨,正没理会,适见小的去问,他倒转要问大王怎生得知?”阴大王听见说果然有剑挂在床前,愈加着忙,忙穿上衣服,叫人掌灯,走到二气府来,请阳大王议事。恰好阳大王要问缘故,也掌灯走来,二王会在一处。阳大王先问道:“我床前突然挂着一口利剑,连我也不知道,你却怎生便晓得,先叫人来问我?”阴大王就将巡山小妖寒透骨所报之事,细细说了一遍。阳大王听了道:“天地间有如此能人,要我们这阴阳何用?”阴大王道:“阴阳有用无用且慢论,但只说眼前,他去取金箍铁棒,就要来捣石匣,却怎生回避?”阳大王道:“他事事前知,实难回避。倒不如挨到天明,点起兵来与他大战一场。杀赢了他不消说,倘或失利,惟有躲到造化山,去求小主公解厄。”阴大王道:“想来并无别策,只得如此。”二大王商量定了,又叫取酒在大殿上同吃,单等天明点兵厮杀。
小行者打探的确,随飞回来现了形,与沙弥说知前事:“他说杀输了就要逃到造化山,去求他小主公解厄。你想,二人既有主公,一定是人家的奴才了。”沙弥道:“我听见人说,文武百官俱称皇帝是主公,难道文武百官都是奴才?又听得人说,巧者拙之奴。我想,天地间惟阴阳最巧,就叫他做奴才也不为过。”小行者笑道:“他又不是你的亲,你倒会替他解释。”沙弥道:“亲不亲,解不解,都不要紧,只是师父毕竟没个下落,却如何处?”小行者道:“且待明早杀他一个害怕,师父便自然有下落了。”又挨一会,只见红轮隐隐,天色微明,早听见山中炮声震地,金鼓喧阗。阴、阳二大王领了阖山兵将涌出山前,排成阵势来索战。你看阳大王怎生打扮,但见:
头上红云包裹,腰间锦带斜拖;绛袍金甲艳生波,三瓣枪尖出火。
烈烈威风难犯,蒸蒸热气谁何?生人不少杀人多,生杀之权惟我!
你看阴大王怎生打扮,但见:
枪摆梨花白雪,身凝冷铁寒冰,乌云铠甲迸金星,颔下虬髯硬挺。
吞噬心同饿虎,刁钻眼类饥鹰;青天白日现幽冥,撞着断根绝命。
阴、阳二大王齐到阵前,大声高叫道:“东来的和尚,你果有本事要在西方路上逞英雄,就该硬着头皮领受我二大王两枪,也算是个好汉;怎只私自推碑,暗暗通气,又半夜三更装神弄鬼,搅乱我们的安寝,该得何罪?快快来受死。”小行者听了,忙跳出山前来,骂道:“我把你这大胆无知的贼害气!你既晓得说此假王道的话儿,就不该暗设陷坑捉我师父与师弟去了。你若果然阴阳有准,祸福无差,就该知道我孙老爷是你活泼泼正脉主人公,怎不安心听命,倒去别人家做奴才?”阴、阳二大王听了,勃然大怒道:“谁是奴才?你这贼和尚纵有些儿灵窍,不过一点点小猴儿,也亏我二大王培养之功,怎就忘本?不要走,且吃我一枪!”说罢,二人双枪齐举。小行者笑嘻嘻全不畏惧,忙将铁棒相还。山前这一场赌斗,与众不同。但见:
两杆长枪,一条铁棒。两杆长枪,一杆热,一杆冷,刺得白雪光中飞烈火;一条铁棒,半条风,半条雨,打得黑烟堆里滚黄尘。一个逞心上经纶,两个运阴阳作用。心上经纶,正正奇奇行不尽;阴阳作用,翻翻覆覆妙无穷。你道我擅推碑通气,屠肠剖腹,杀匪无辜;我道你设陷阱害人,沥血斩头,罪在不赦。一个望心肝,一个思五脏,俱恶狠狠不怀好意;一个追性命,一个想头颅,闹哄哄谋逞雄心。虽与你无恨无冤,白刃相加不肯放松半点;便是我有恩有义,青锋紧对何曾饶恕分毫!
三人苦战多时,不分胜败。沙弥在旁看得分明,见小行者一条棒敌住两根枪,虽不吃力,却也不能取胜,遂掣出降妖宝杖,赶上前大叫一声道:“泼妖精,你死在眼前,还要延挨些什么?一发等我沙老爷来早早断送了你吧。”那条禅杖早已从半空中劈将下来。阴、阳二大王两条枪抵小行者一条铁棒,也只好杀个平手;怎禁得战了半日忽又加上一条禅杖,如何支持得来?把枪虚晃两晃,弄在风竟往西南上败去了。小行者对沙弥道:“莫要去赶他,且到山中去寻师父看。”到得二气府大殿上,众妖精壮的已逃去空了,止有几个老病的走不及,被小行者捉住,问道:“你只说两个妖精将我唐老爷拿了藏在何处?”老妖道:“二位大王恐怕孙老爷会变化,进来偷了去,就是捉来的那日,已差人送到造化山去圈禁了。”小行者道:“那造化山是个什么妖精?”老妖道:“造化山不是妖精。”小行者道:“不是妖精,却是什么人?”老妖道:“他这人,说起来自有天地他就出世了,也不知有多少年纪,外貌看来却象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一向闻得人传说,他的乳名叫做造化小儿,近因阴、阳二大王要偷窃他的本事去弄人,故奉承他叫做小天公。”小行者道:“这小儿有些什么本事,就这样奉承他?”老妖道:“说起来,他的本事甚大,直与玉皇大帝一般哩!他比玉皇大帝性子更惫懒,又专会弄人,天下人不怕玉皇只怕他。阴、阳二大王倚着在他门下出入,故冷一阵热一阵也要弄起人来,就是设陷坑拿唐老爷,也是这个根由。”小行者听了道:“原来有这些委曲。再问你,那小天公与人厮杀用甚器械?”老妖道:“他从不与人厮杀,并不用甚器械。”小行者道:“他既无器械,又不厮杀,怎生服人?”老妖道:“他只有无数圈儿,随身丢掷一个来将人圈住,任你有泼天本事,却也跳他不出;除非信心求他,方能得脱。”小行者道:“造化山往哪一方去?离此多远?”老妖道:“往西南方上,离此只有十余里路。”小行者道:“是实话么?”老妖道:“要求孙老爷饶命,怎敢说谎?”小行者道:“既不说谎,饶你去吧。”老妖得脱身,也忙忙躲去了。小行者与沙弥商量道:“听老妖之言,师父与一戒藏在造化山无疑了。”沙弥道:“师父既在造化山,两个妖精又败向西南,一定也到造化山去了。事不宜迟,我们速速赶去为妙,若迟了,恐他停留长志。”小行者道:“兄弟说得是,我们就去。”忙忙走出山前,跳在空中,略纵纵云头,早已看见一座大山,千峦万岫,十分峻秀。但见:
翠散千寻,活泼泼与大海同波;青浮万丈,莽苍苍与长天共色。一层层,一片片,俨天工之造就;几曲曲,几弯弯,信鬼斧之凿成。青红赤白黑,五色石似拆天而落来;东西南北中,四围山宛破地而涌出。明霞终日,昭天上之祥;灵雨及时,降人间之福。走兽是麒麟犀象,飞禽乃孔雀凤凰。山中瀑布,直接天河;石上灵芝,实通地脉。五岳虽尊,功业让此峰之独占;一山特立,造化遍天下而难齐。东扶桑,西旸谷,莫道小儿通日月;上碧落,下黄泉,果然天帝立乾坤。
小行者细看那山景,不独高峻非常,殊觉精神迥异,对着沙弥说道:“此处自然是造化山了,但不知这小儿的住居何处?”欲要问人,却又没人来往,向那山前山后细细找寻了半晌,并无踪影。小行者寻急了,遂捏着诀狠的一声道:“山神何在?”竟不见山神出来。一连叫了三声,方见一山神慌慌张张闪出来,跪在地上道:“小神迎接来迟,望小圣恕罪。”小行者大怒道:“好大胆的毛神!不叫你们迎接,是我宽思,这也罢了。怎有事问你,直等呼唤三遍方才出来!哪有这等规矩?快伸出孤拐来,先打二十棍再讲话。”山神道:“小神迎接来迟,固该有罪;但实有苦情,不是大胆。小圣明同日月,还求详察。”小行者道:“你且说有甚苦情?”山神道:“小圣可知此山叫甚名字?”小行者道:“一定是造化山了。”山神道:“小圣既知是造化山,可知这山是谁为主?”小行者道:“无非是造化小儿罢了。”山神道:“小圣谨言。此山既属小天公为主,则小神镇守本山,例该在小天公处时刻伺候。适小圣呼唤,因要禀明,故此来迟。望小圣怜悯有此苦情,乞赐饶恕。”小行者道:“既是这等,姑免打。只问你,他一个小儿能有多大本事,你们这样害怕他?”山神道:“小天公没甚本事,只是他动一动念头,要你生就生,要你死就死,要你富就富,要你穷就穷,任你是盖世英雄,也不能拗他一拗。”小行者道:“一个人死生穷富,都是生来的,修来的,他怎么做得主?我也不信。这都不要管他,且问你,他的大门开在哪里,怎么再寻不见?”山神道:“他没有大门。”小行者道:“胡说,没有大门怎生出入?”山神道:“小天公专管着天下祸福,他说祸福无门,惟人自召;若先设一门便有私了。”小行者笑道:“祸福造于一心,哪里管有门没门,此真小儿之谈也。你去吧,我自会寻他。”正是:
造化虽张主,人心谁肯听;
不听犹自可,转要弄精灵。
山神退去。不知小行者怎生寻造化小儿救出唐长老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造化弄人 平心脱套
诗曰:
慢道天操人事权,人心谁肯便安然,
卑田乞食还谋禄,鬼箓登名尚望仙,
不到乌江夸盖世,未思黄犬肆熏天;
虽然都是贪嗔妄,又道心坚石也穿。
话说小行者与沙弥,寻到造化山要救师父,听那山神说出造化小儿许多利害,又说无门。小行者不信,喝退山神,心中想道:“他说,祸福无门,惟人自召。我与他无一毫相干,他怎将我师父、师弟藏在山中,便是他自开祸门了,我去寻他,却怪我不得了。”遂提着金箍铁棒,同沙弥满山寻门。寻不着门,遇见大石拦路,便乒乓一棒打得粉碎。东打一块,西打一块,直打得石火如寒星,满山乱迸;石块如骤雨,满山乱滚;石声如春雷,满山乱响。吓得守四山的山神、土地,心慌胆战,乱纷纷都来报与小天公知道。
却说这造化小儿,自阴、阳二妖解送了唐长老与猪一戒来,他已知师徒四人是佛门证果之人,害他不得。不过要他苦历多魔,以坚道念,将那唐长老与猪一戒送在一个魔难圈里住下,每日原好好供给。过不得一两日,忽阴、阳二妖败阵逃来,哭诉于造化小儿求他帮助道:“我二人虽不才,也忝居二气,参赞小主公化育,就是有时以寒热加人,也是理之当然。怎么这孙小行者倚着他有神通,能变化,竟将我镇山碑推倒,山泽凿通,致使二气混为一气,寒不成寒,热不成热,叫我二人阴阳无准,祸福皆差,怎生为人?就是前日设陷阱捉他师徒二人,亦不过要他回心伏善。争奈这和尚十分惫懒,转半夜三更变化潜身入洞,要暗害我二人性命。若不是我二人细心提防,此时首级已被他取去了。今又被他赶杀到此,此恨深如大海,求小主公大展神功,将那小行者圈住,以报此仇,则主公之恩同再造也!”造化小儿道:“这些事我已尽知,但这四个和尚与众不同。那个唐半偈,他虽无前因,却一心清净,实参佛教正宗,怎好将他魔弄?那个孙小行者,他乃天生石猴,又得了祖传###精神,无敌变化多端,又不贪不淫,无挂无碍;又且动静随心,出入自得。你二人虽能生人、生物,却是依样葫芦,纵能代嬗四时,亦不过照常行事,怎能圈得他住?”阴、阳二妖道:“据小主公这等说来,则是天地间惟有这和尚独尊,造化、阴阳俱属无用了。”造化小儿道:“不是造化阴阳无用,而造化、阴阳用于不当之四,则为无用矣!不是这和尚独尊,这和尚实禀造化阴阳至精至灵之气而生,故独尊耳。”阴、阳二妖道:“虽如此说,为人也要体面,难道被他凌辱一场,就轻轻罢了?”造化小儿道:“等他来时,待我将圈儿奈何他一番,使他不敢轻薄你我,然后做个人情放了他去,方可保全两家体面。”正说不了,只见山神、土地纷纷来报道:“孙大圣的后人孙小圣在外面,要求见小天公,因为寻不着门路,不得入来,着了急,动了气,将金箍铁棒满山乱打,将那些奇峰怪石都打得粉碎!若再打半日,连山都要打崩哩!求小天公早早处治。”造化小儿尚未开口,阴、阳二妖早耸说道:“这和尚忒也大胆!怎主公门前也如此放肆,若不处他,成个什么模样?”造化小儿道:“你们不必着急,待我出去奈何他一番,与你们出出气吧。若要灭他,他乃后天灵窍所钟,如何灭得?”便将身在山石嵯峨之中往上一纵,那些山石就象虚空的一般,丝毫无碍。这一纵,直纵到一个最高峰顶上,盘膝坐下,高叫道:“孙小猴儿快来见我,我在这里。”
小行者正在山中乒乒乓乓打得燥皮,忽听见有人叫孙小猴儿,大怒道:“谁人敢大胆无礼叫我孙老爷的名字?”收住铁棒四下观看,却不见有人。正然疑惑,忽又听得当顶上又叫一声:“孙小猴儿快来!”急抬头看时,只见影影的有个人坐在万丈高的尖峰上叫唤,心中暗想道:“这定是造化小儿卖弄手段,装这贼腔要惊吓我哩!我若立在地下仰面与他说话,不象模样,就是跳在空中站在云上也不为奇。”却将金箍铁棒扯,扯得与他尖峰一般长,壁直立的竖在山前,将身一纵,直纵到铁棒梢头,与他对面坐下。再看时,果然是个小儿,论年纪只有十三、五岁,便问道:“你这小哥想就是造化小儿了。你小小年纪,只该请个先生在学堂里去读书,怎敢结连阴、阳二妖逞凶恃恶,将我唐师父与猪师弟陷害,藏在洞中!我孙老爷寻将来问罪,就该大开洞门,请我进去,负荆请罪,怎又闭门不纳,叫我在这空山里敲石觅火,打草惊蛇。你怕打崩了这座山,却又弄虚头,坐在这峰尖上叫名叫姓的犯上。总是娃子家的见识,我也不计较你,只要你知机识窍,快快送出师父来,让我们西行,我还叫师父替你念卷长寿经,保佑你快长快大。”造化小儿听了嘻嘻笑道:“小猴儿不要油嘴!莫说你才从石头里钻出来,嘴边的土腥气尚还未退,就是你老猴子如今成了佛,也还算不得我孙子的孙子哩!”小行者忍不住大笑道:“天下人说大话也没有似你的,我且问你有多少年纪了?”造化小儿道:“若问我的年纪,那与天同生与地同长久远无稽的话,说来你也不信,只就眼面前人所共知者:我在周文王列国时曾撞见孔夫子,与他论日远近,被我三言两语难倒了,到如今也有二、三千年了,你这小猴子还不知在哪世里做畜生哩!”小行者道:“你小儿家信口荒唐,总听不得,我也不耐烦盘驳你了。只问你,如今还是斯斯文文送出师父来,还是要我动粗?”造化小儿道:“你要斯文就斯文,要动粗就动粗。”小行者道:“斯文便怎样?动粗却又是怎样?”造化小儿道:“斯文是以礼相求。若叫你们行那五拜三叩头君臣之礼,谅你这山野小猴儿怎生晓得。只要你跪在山前,求我小天公广好生之德饶了吧,我就叫阻、阳二大王消消气,放出师徒来还你;你若不知好歹,倚着有些蛮力气,拿得动这条哭丧棒,又倚着心灵性巧,会做几个戏法儿哄骗愚人,便要动粗。若动粗时,我也没有枪刀杀你,只有一个小小圈儿将你套住,叫人牵了到城市中去跳,倒也是一桩好生意。若要你师父前往西天,这却莫想。”小行者道:“我说你是小哥家,终说的是娃子话,我老孙见玉帝只唱得一个喏,怎倒来跪你?我老师父从大唐到此,上等的妖魔也见了几个,纵能作魔作梗,并不能阻他西行。你这小儿不过靠着命好,时运利,有些造化,糊糊涂涂在黑漆桶子里暗暗弄人。我老师父心即天,性即佛,怎说个西行莫想?若说樱??恢??真要算你是个好汉了,只得放你师父西行。”小行者笑道:“许多既已领过教,何在这一个?请速速套来,莫要误了我老师父的程途。”话还未曾说完,造化小儿已将圈儿抛来,套在小行者身上。小行者正说得兴兴头头,不期这个圈儿到了身上,便觉有些手慌脚忙,不象前边从容自然,怎见得那圈儿利害?但见?
上虽无盖,而铜颅客莫敢出头;下虽无底,而铁足汉不能伸脚。紧则紧,绝不露拘挛之迹;松则松,宛然如缚束之神。有时围顶,凑成两道金箍;忽尔拦腰,又紧一条玉带。百般布摆,东到东,西到西,布摆不开,千计逋逃,左则左,右则右,逋逃莫脱。不知与我何亲,同行同止,如恩爱之难分;又不知与我何仇,相傍相随,似冤家之不离。纵然套人非我之愿,虽天巧设之陷阱;试思好胜是谁之心,实人自投之网罗。
小行者被圈儿套住,欲往上跳,不期那圈儿就跟着他上去;欲往下钻,不期那圈儿就跟着他往下去,欲将身子变大,那圈儿就随着他的身子也大了;欲将身子变小,那圈儿就随着他的身子也小了。周围虽稀稀透亮,及要变化去钻,却又没丝毫缝儿。欲要使金箍棒打开,却又地方窄狭,施展不开;欲要用拳头去打,却又软脓脓无处用力。急得他就似雀鸟一般,只在内团团跳转。造化小儿看见大笑道:“小猴儿怎不跳了出来?你的英雄哪里去了?”小行者听见,气得暴躁如雷,狠的一声道:“就连天也要撞通了。”双手攥着铁棒,尽力往上一跳。他一跳,带着圈儿就似弩箭一般往空中直射。不期恰遇着李老君带了两个道童儿在空里过,却不提防这小行者,套着个圈子,持着铁棒,兜裤裆里往上一撞,直撞着李老君的卵包,一时疼痛难禁,呀的一声,一个倒栽葱跌倒在空中。亏得两个童儿上前扶起,李老君爬起来一把捉住,喝道:“什么泼神,敢大胆无礼撞我一跌?”再看时,却是孙小行者套着一个圈子在空中乱跳哩。便骂道:“赋猴头!你要干那讨饭的营生,也须看看地方,敲得镗锣,叫人走开,好让你跳李三娘挑水或是关云长独行千里。怎声也不做,硬着头往人裤裆里直撞?幸是我的卵袋碰着你的头,倘或碰着你那条哭丧棒,岂不连我性命都伤了!”
小行者看见李老君跌了一跤,自知理短,连忙赔罪道:“老官儿莫怪,是我被人暗算,一时上来急了,冲撞了你老人家。”李老君道:“你这贼猴头!一生要讨人便宜,怎今日也被人暗算?你且说被哪个暗算弄成这等一个模样。”小行者道:“不要说起,说起也羞人。我因保师父唐长老西天求解,路过阴阳二气山。阴山太冷,阳山太热,我师父走不过去,故我用手段将他阴阳凿通,便冷热均平。阴、阳二妖恼了,就暗设陷坑将师父与猪一成捉去。我去寻他取讨,他斗我不过,又将师父与一戒送在造化山造化小儿处藏了;我寻到造化山,那小儿甚是惫懒,不与我厮杀,只将这个圈子与我打赌斗,叫我跳出他的圈儿,就送我师父西行。初时,是两个名、利圈儿,我已跳出;次后,又是酒、色、财、气四个圈儿,我也跳出;后又是贪、嗔、痴、爱四个圈儿,我又跳出;临后,他急了,遂将他娘的这个圈圈子套在我老孙头上,叫我跳进跳出,跳得满身似水,他只不肯放我。我没法奈何,只得硬着头皮往上乱撞,指望撞得出头,脱离他的孽海;不期做和尚的命苦,又撞到你老官儿的裤裆里来。也是一缘一会,千万显个神通,教我出这圈子来,足感高情。”李老君笑道:“你这个贼顽皮,天不怕地不怕,今日一般也弄倒了!那造化小儿乃天地间第一个最精细最刁钻之人,你却寻上门去惹他,自讨此苦吃。”小行者道:“哪个去寻他?只因师父被他陷害了,不得不寻他。别的事不要你多管,只要你替我将这个圈儿除去就好了。”李老君道:“别的事都还容易,要去这个圈儿却是不能。”小行者听了吃惊道:“前面许多圈儿都被我轻轻跳出,这个圈儿就是难些,毕竟也有个脱法,怎说不能?”李老君道:“若论你这贼猴子,自家弄聪明,逞本事,就叫你糊糊涂涂在这个圈子里坐一世才好。只怕误了你师父的求解善缘,与你说明白了吧。造化小儿哪有什么圈儿套你,都是你自家的圈儿自套自。”小行者道:“这圈儿分明是他套在我身上,怎反说是我自套自?”李老君道:“圈儿虽是他的,被套的却不是他。他把名、利圈套你,你不是名利之人,自然套你不住;他把酒、色、财、气圈儿套你,你无酒、色、财、气之累,自然轻轻跳出了;他把贪、嗔、痴、爱圈儿套你,你无贪、嗔、痴、爱之心,所以一跳即出。如今这个圈儿我仔细看来,却是个好胜圈儿。你这泼猴子,拿着条铁棒,上不知有天,下不知有地,自道是个人物,一味好胜。今套入这个好胜圈儿,真是如胶似漆,莫说你会跳,就跳通了三十三天,也不能跳出。不是你自套,却是哪个套你?”小行者听了,吓得哑口无言。李老君道:“你也不必着惊,好胜不过一念耳。”小行者听了大悟,叹道:“我只道好胜人方能胜于人,今未必胜于人,转受此好胜之累。罢罢罢!如今世道,只好呆着脸皮让人一分过日子吧。”便把铁棒变小了,放在耳中,就要别了老君,下到造化山去。老君道:“你下去做什么?”小行者道:“有什么做?不过见造化小儿下个礼,求他除去圈儿,放我师父出来。”老君道:“你既转ぶ?


第三十一回 扫清六贼 杀尽三尸
词曰:
试问谁扶性命?全凭气血相调。明中剥削暗中销,皮骨如何得老。
况助腐肠之药,又加伐性之刀。慢言大数莫能逃,多是自家送了。
右调〔西江月〕
话说唐长老,蒙造化小儿解放西行,十分感激,小行者一路上细说赌赛跳圈遇着老君指点之事,大家欢喜不尽,不觉又行了数千程途。一日,忽行到一处,因天寒日短,赶不到大乡大村,只望见野中有三、四家草舍人家,师徒们没法,只得赶到人家去借宿。此时,天色昏黑,刚走到门前,小行者正待敲门,忽听得里面哭声甚哀,忙停住了手。欲待不敲,却又天晚了,没别处借宿,只得轻轻的敲了两下,那里边哭得正苦,没人听见。只得又敲几下,里面方才走出一个老苍头来问道:“这时候甚人敲门打户?”小行者应道:“是过路僧人借宿。”老苍头道:“这又不是大路,哪有过路僧人到此?莫非是歹人!”便开门出来看,见那小行者雷公嘴,楂耳朵,三分不象人,先吓了一跳,再看看门外,又见猪一戒、沙弥十分丑恶,口里就乱嚷道:“真是福无双降,祸不单行。”折转身往里就走。小行者一把扯住道:“老官儿不要慌,我们不是歹人,实是大唐国来的奉旨往西天拜活佛求真解的高僧,因天晚赶不上宿头,故来借潭府暂住一宵,明日绝早就行的。”老苍头听见说不是歹人,立住了脚再看道:“老爷呀,既是高僧,怎这般嘴脸?”小行者道:“这叫做面恶人善。”老苍头道:“既是远路高僧,本该留宿,只是我家主母今日遭了横事,正在哀苦之时,不能接待,要借宿请到别家去吧。”小行者道:“借宿事小,且问你家主今日遭了甚么横事?这等悲哀?不妨细细对我说了,或者我可以救他。”老苍头连连摇头道:“救不得,救不得!说也无用。”小行者道:“你且说说看,包管你救得。莫说遭了横事,就是死了人,我有本事向阎王讨了魂来还你。”老苍头又看看道:“老爷呀,不要哄我。”小行者道:“我们乃远方高僧,不打诳语,怎肯哄你!”老苍头道:“既是这等,请少待,等我进去禀过主母,再来相请。”小行者道:“快去,快去!”老苍头真个跑入中堂报与主母道:“奶奶,外面有三、四个远方来的和尚,生得形容古怪,为着天晚要来借宿,他听见奶奶悲哭,他说有甚苦事告诉他,他有本事救得。”那奶奶正哭得昏晕,忽然听见说有人救得,住了哭道:“我那亲儿被他盗去,此时已不知死活存亡,哪里还救得转来?他不过借此为名,要借住是实。”老苍头道:“奶奶不必狐疑,就是骗我们借住了,不过费得一顿晚斋,倘或他远来高僧有些手段亦未可知,何不请他们进来问问。”奶奶见苍头说得有理,便道:“如此,快请他们进来。”老苍头见主母允了,便走到门前,对着唐长老师徒说道:“列位老爷,请进里面来。”唐长老方敢举步进去,又分付猪一戒、沙弥道:“他家既有苦切之事,我们须要小心,不可罗唣。”大家一齐走到堂中,见那主母青鬓间着几根白发,已是半老佳人;看见他师徒到堂,就起身含泪相迎。唐长老忙合掌问讯道:“贫僧乃大唐差往西天拜我佛如来求取真解的,路过宝方,因天晚无处栖身,故不得已擅造潭府,又适值潭府有事,多有唐突,望女菩萨恕之。”奶奶道:“列位圣僧既是远来,没有驻锡之处,素斋草榻,请自尊便。老身家门不幸,昔自难言。”说罢,又哀哀的哭了起来。小行者道:
“老菩萨,哭也无用,有甚事故,快与我说了,我与你商量。”奶奶带哭说道:“老身赵氏,先夫刘种德,不幸早亡,止存下三岁一个孤子,叫做刘仁;老身忍死孀居,抚养了一十五年,受尽辛苦,今幸一十八岁才得成人,只望他嗣续先夫一脉,不期家门不幸,好端端遭了惨祸。”小行者道:“莫不是暴病死了?”奶奶道:“若是暴病死了,留得尸首埋葬,虽然痛心也还不修。”小行者道:“这等说来,想是山中行走被虎狼吃了。”奶奶道:“老身也还薄薄有些家资,我那娇儿,日日抱在怀里还恐怕伤了,怎容他到山中遇见虎狼!”小行者道:“这不是,那不是,却是为何?”那奶奶说到伤心,捶着胸,跌着脚,只是哭。那老苍头在旁边代说道:“我们这地方叫做震村,离我这震村西去五百里有一座山,只因山形包包裹裹象个皮囊,故俗名就叫做皮囊山。这山上近日出了三个大王,一个叫行尸大王,一个叫做立尸大王,一个叫做眠尸大王,这三尸大王惨虐异常,专喜吃生人的血肉,有人不知,往他山前过,不论老少,拿去吃了最不消说的。他手下又养着六个妖贼,一个叫做看得明,一个叫做听得细,一个叫做嗅得清,一个叫做吮得出,一个叫做立得住,一个叫做想得到。这六个妖贼,专管替他在这山前山后数百里内外探访,人家生得清秀娇嫩的好少年子弟,便悄悄乘人家不防备,往往偷盗了,献与这三尸大王去受用。我家小主人昨夜好好睡了,今早门不开,户不开,竟不见了,各处找寻,并无踪影。午间,曾有人来报说,在五十里艮村地方,撞见这六个妖贼用绳索牵着二、三十个少年后生望着西去,亲眼看见小主人也在内,这一去定是献与三尸大王吃了,岂不是惨祸!”小行者道:“既有人看见来报,怎不叫人赶上去追了转来。”老苍头道:“那六个妖贼皆是有手段的恶人,若去赶他,只好送与他凑数,谁有本事夺得他的转来?”小行者道:“既是午间有人看见在五十里上,此时不过走得一百里罢了。此处离着皮囊山五百里,料想还未曾献与三尸大王吃哩!我去替你夺了转来何如?”那奶奶听见说替他夺了回来,便不顾好歹跪在地下只是磕头道:“老爷果能夺得转来,便是万代阴功!我老身情愿卖尽田园,以报大恩。”小行者笑道:“些些小事,谁要你谢。”老苍头道:“老爷果能肯去,赶家里的驴子恐怕走得慢,等我到前村张大户家借一匹马来,与老爷骑了去还快些。”小行者笑道:“若是骑马,极快也要走一夜,岂不误事?不消,不消!我自会走。”唐长老道:“履真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果能救得,须要连夜去方好。”小行者道:“不打紧,我就去。”奶奶道:“老爷要去,也须用一顿饱斋。”便连连催斋。小行者道:“不消催,你收拾下,我去了来吃吧。”一面说一面将身一纵,早不知去多远了。房醇?欠缮唐?兀?耸?佬扌械母呱??运?豢槿猓?梢匝邮僖患汀=袢账镄⌒姓吒?媲蠼獾奶粕??洳恢?扌屑甘溃?吕幢囟ㄒ彩且桓龈呱??运?豢槿舛ㄈ灰材苎邮伲?颐侨ヒ徊⒛美词苡茫?癫幻钏瞥阅切┧兹恕!毙惺?笸跤肓⑹?笸蹙慊断驳溃骸八慵粕趺睿?颐蔷偷搅跫胰ツ萌恕!绷?籼??狄?搅跫夷萌耍?稚锨百鞯溃骸按笸醪幌?ィ?掖蛱?盟?腥?鐾降埽??怂镄⌒姓撸?褂幸桓鲋硪唤洌?桓錾趁郑?家灿行┦侄危?舻搅跫胰ビ胨?亩罚?幢鼐∽降米。豢稣馑母龊蜕形餍星蠼猓?俨坏靡?谏角熬????淮笸踔幌??谏街猩韪黾撇撸?砸荽?停?芮槎际侨?淮笸蹩谥兄?场!比??笸跆?舜笙驳溃骸八?扔腥?鐾降埽?颐侨?龃笸酰?桓龆砸桓龅骺?擞胨?松保?忝橇?巳闯丝斩???Ω改玫蕉粗校?任颐腔乩矗?眯孪适苡茫?癫幻涝眨 钡笔比?龃笸跖啥ㄐ惺?笸踝鐾芬徽螅?サ兴镄⌒姓撸涣⑹?蠊ぷ龅诙?螅?サ兄硪唤洌幻呤?笸踝龅谌?螅?サ猩趁郑涣?羟狈?桔曛校?プ教瞥だ稀K慵贫?耍?鞲魇帐暗却?惶狻?
却说唐长老师徒在刘家安寝了一夜,次早起来就要走路,怎奈刘家母子苦苦留住,备盛斋相请。不多时,众少年的父母、亲戚都来叩谢,这家请,那家邀,唐长老苦苦推辞,也缠了三日方得出门。又走了四、五日,方到得皮囊山前,小行者与猪一戒、沙弥算计道:“前日那几个毛贼,虽被我一顿铁棒打得无影无踪,却未曾打死除根。从来做坏人的直要坏到底,决不肯改过自新,他见我放走了他的人,必然要结连这皮囊山的三尸妖怪来报仇,我们今日过山也须防备。”猪一戒慌张道:“怎生防备?”小行者道:“我们三个怕什么?只要防备师父莫要着了他的手。”沙弥道:“你二人专管杀妖精,我一人单管保师父就是了。”小行者道:“有理,有理!”大家算计定了,遂赶着唐长老的马竟进山来。此时,三尸大王已打听明白,等他师徒入山走到半路,那行尸大王手持钢刀,忽然从山腰中跳出来,大骂道:“贼秃驴!你有本事救他人之死,今日自家死到头上却叫谁救?不要走,且吃吾一刀。”举刀照小行者当头砍来。小行者忙将铁棒架住道:“你这妖精想是什么三尸么?”行尸大王道:“你既闻我大名,何不早早受死?”小行者道:“别个妖精不关利害,还可饶恕,你这三尸乃道家之贼,断断饶恕不得!我的死倒未必在头上,只怕你的死到在眼前了。”举铁棒劈面就打。这一场好杀,真个利害。但见:
一个是宝刀,一个是铁棒。宝刀闪一闪,现偃月青龙;铁棒展一展,吐钻天黑蟒。黑蟒飞来,不问是妖是怪,一例消除;青龙落去,任他为佛为僧,也都杀害。这和尚卫道心坚,欲把三尸痛戮;那妖魔吃人念切,要将五体生吞。生吞不着,空垂馋口之涎;痛戮何曾,枉放热心之火。
那妖魔与小行者才杀不上十数合,那立尸大王忽又从山头上跳下来,竟扑唐僧。猪一戒看见,忙举钉耙迎住,骂道:“瞎妖精!要寻死不到猪老爷这里来,却思量到哪里去?”立尸大王也不回言,举起钺斧劈胸就砍。这一场厮杀,却也不善。怎见得?但见:
一个是宣花钺斧,一个是九齿钉耙。钺斧晃一晃,迸万点星光;钉耙筑一筑,吐九条霞彩。霞彩九条,莫说三尸,就是千尸也筑做肉泥;星光万点,休言一戒,便是百戒也砍成血酱。你道我狠,我道你恶,两下里无半点善心;你思量要捉,我思量要拿,一霎时有千条诡计。万斧千耙,苦贪赌斗;半斤八两,未见输赢。
猪一戒与立尸大王战不上十余合,忽山嘴里又跳出一个眠尸大王,手挺长枪,直奔唐长老刺来。沙弥看见小行者与猪一戒都有对手厮杀,只得也掣出禅杖来,将长枪拨开,回手就打。
眠尸大王笑道:“我看你这和尚满脸都是晦气,快快的逃走了还得些便宜,若要勉强丈持,只怕你真真的晦气上脸了。”沙弥道:“你这泼妖怪哪里知道,我沙老爷从来是个降晦气的祖师,任是英雄好汉,撞见我就晦气到了;你不信,请试试看。”复举杖照头打来,眠尸大王撤枪相迎。这一场杀更觉利害。怎见得?但见:
一个是长枪,一个是禅杖。长枪虽丈八,刺将来只不离方寸心窝;禅杖止一条,打下去专照着三尸头上。紧一枪,慢一枪,惟我善于摧锋;虚一杖,实一杖,叫人不能躲避。打不倒妖精,未可便言惟我精神;捉不住和尚,到底不知是谁晦气。
沙弥虽与眠尸大工赌斗,却一心只记挂着师父,任眠尸妖引诱,他只不走远。斗不上十数合,隐隐听得后面人声嘈杂,忙回头一看,却见有人暗算唐长老,吃了一惊,遂虚晃一禅杖,撇了眠尸妖,跑回唐长老面前,大叫一声道:“妖精休得无礼,我来了!”六贼看见唐长老独自一个,便从山坳中跳出来只望下手,不期沙弥复跑回来护持,呐声喊,一哄又走了。眠尸大王见沙弥逃回,哪里肯放,一直赶来。猪一戒听见沙弥吆喝,知道是妖精暗算师父,也撇了立尸大王,撤回身来救应,却看见眠尸妖望着沙弥只顾前赶,他就暗想道:“不趁此时下手更待何时?”便悄悄驾云赶到眠尸妖背后。眠尸妖一心只想捉沙弥,不提防背后有人,沙弥对面倒看见了,转笑嘻嘻引他道:“赶人不可赶上,再赶赶便有人要杀你哩!”眠尸妖大叫道:“谁敢杀我?”猪一戒从背后应声道:“我敢杀你!”当背心一钉耙,眠尸妖早已九孔流血,跌倒在地。立尸妖见猪一戒跑回,只认做败阵,也便随后赶来。七八赶上,忽看见眠尸大王被一戒筑死,吓得心胆俱碎,慌了手脚,转身就跑。不期小行者听见背后人乱,恐怕唐长老有失,也撇了行尸妖回来救应,恰好与立尸妖撞个满怀。立尸妖正惊得痴呆,又撞见小行者,一发慌张,乱了脚步。小行者随手一棒,也结果了性命。行尸妖随后赶来,远远望见不是势头,遂驾云化风向东走了。
小行者赶到面前,见唐长者无恙,猪一戒已打杀了眠尸妖精,大家欢喜。猪一戒道:“这三个妖怪已打杀了两个,那六贼又无影无踪,料无阻碍,我们趁此时保护师父过山去吧。”沙弥就收拾行李。小行者道:“且慢。”猪一戒道:“师兄叫且慢,想是要等妖精来报仇哩!”小行者道:“我们结了仇,不等他报了去,却叫他寻别人去报,岂是个菩萨心肠?”唐长老问道:“怎寻别人报仇?”小行者道:“他拿了刘家儿子,我们救了出来,又打死他两个妖精,我们又一道烟去了,他没处出气,自然要寻刘家。起初只得一个儿子受害,如今恐怕一家都要吃苦哩!”唐长老听了着惊道:“徒弟,是呀!若如此论来,不是救人,转是害人了!如今却如何区处?”小行者道:“不打紧。俗语说得好,斩草要除根。只将这三尸杀尽,自然大道可期。”唐长老道:“三尸已杀二尸,那一尸知他躲在何处,怎生去寻他?”小行者道:“他弄风往东逃走,定然到刘家去了。”猪一戒道:“他若果然在刘家,我们三人同去,一个守前门,一个守后门,一个进去拿他,杀了便完帐。”小行者道:“我们同去拿他,倘或他知风,倒走来将师父拿去,岂不反输一帖?莫若你二人埋伏在师父左右,等我去赶了他来,他看见师父独坐在此,自然要下来捉拿,你们从旁出其不意,一耙一杖打杀,岂不省力?”沙弥道:“有理,有理!”遂请唐长老下了马,到山腰悬崖中一块大石上坐下。猪一戒与沙弥却潜身躲在两旁。小行者方提着铁棒一筋斗云回到刘家。来到了刘家,果然见行尸大王带领着六贼,将刘家母子并阖家大小都捉了,捆绑起来,说他请了和尚来,伤了他两个大王,杀他一家偿命。刘家阖宅啼哭震天,小行者大怒,忙落下云头大喝道:“好尸灵!自家死在头上尚然不知,还要来陷害良善!不要走,吃我一棒,断了根吧!”行尸妖看见,心上着忙,也不回手,依旧化风走了。六贼正要逃走,被小行者用棒逼住,走不脱身,只得跪在地下求饶。小行者道:“毛贼不足辱我棒,我不打你,快解了刘家母子。”六贼连忙解放。解放完,小行者就将解下来的绳子,将六贼缚了,便道:“我也不打你,只要你寻还我行尸妖就放你。”六贼道:“行尸失利,定回洞中去了。”小行者又分付刘家母子道:“你们只管放心,我定与你将三尸杀尽,决不留祸根。”刘家母子拜谢不已。
小行者带了六贼,复到皮囊山来。且说那行尸妖,果然见唐长老独坐便下来捉拿。不期猪一戒与沙弥左右突出,登时打死,已先同师父坐在山顶上矣!大家欢喜。小行者遂带过六贼来,请师父发放。猪一戒道:“这三尸之祸,皆六贼起的,也该打死消除。”唐长老道:“三尸易杀,六贼难除。”因分付六贼道:“我们佛法慈悲,也不杀你,只要你自知改悔,从今以后只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便非六贼而一五官矣!”六贼言下感悟,拜伏于地道:“蒙圣僧开示,自当洗心,一遵教诲。”唐长老听了,大喜道:“既能改悔,何必苛求?去吧!”六贼拜谢而去。小行者方叫猪一戒挑行李,沙弥扶唐长者上马而行。正是:
遗祸莫饶人,回头须放手。
唐长老师徒此去毕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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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回 小行者金箍棒闻名 猪一戒玉火钳被夹
词曰:
海大何尝自满,天高从不多言。檐铃角铎闹喧喧,只是此中褊浅。
慢说筋能成棒,安知肉可为钳?阖开二字岂徒然,敢请世人着眼。
右调〔西江月〕
话说唐半偈与小行者,扫除六贼,杀尽三尸,救了刘家一门性命,绝了皮囊山一境祸根,欢欢喜喜又复西行。行了月余,并无阻滞。唐半偈更加欢喜道:“这此时一路来甚觉太平,想是渐渐与西天相近了。”小行者笑道:“西天近是近了,路上太平不太平,却与西天有甚相干?”唐半偈道:“西天佛地,佛法清净,故道路太平。怎不相干?”小行者道:“若依师父这等说,要成佛清净,只须搬在西天居住,也不用苦修了。”唐半偈道:“虽说清净在心不在境,然毕竟山为佛居便称灵山,云为佛驾便名慈云,雨为佛施便为法雨,岂可人近西天不叨佛庇?若不如此,何以这些时独独太平?”小行者道:“师父只就那虚理模棱揣度,似乎近是,若据我实实看来,这些时路上太平,还是老师父的心上太平。你看,今日动了这个轻心重佛的念头,只怕又要不太平哩!”正说不了,忽见道旁闪出一个和尚来,将唐长老与小行者师徒四人看了几眼,也不做声,竟飞跑去了。唐半偈看见未免生疑,便叫声:“徒弟呀!你看这个和尚行径有些诧异,莫不又有什么不太平要应履真的口哩?”小行者道:“师父若怕应我的口,只须自定了师父的心。”猪一戒道:“师父不要理他。师兄这张口是终日乱嚼惯的,又不是断祸福决生死的朱雀口,又不是说一句验一句的盐酱口,又不是只报忧不报喜的乌鸦口,说来的话只好一半当做耳根边吹过去的秋风,一半当做屎孔里放出来的臭屁。师父听他做什么?”小行者笑道:“好兄弟,让你讨些便宜吧!但愿不要应我的口,只要应你的口方好。”师徒们一面说一面走,走到一个村镇上,正打帐下马入去化斋问路,村里早走出一个老和尚、两三个小和尚来,拦住马头问道:“东来的四位师父,请问声可是要往西天去的么?”小行者看见,忙上前答应道:“正是要往西天去的。”那老和尚又问道:“既是往西天去的,内中可有一位会使金箍铁棒的孙师父么?”小行者听了暗惊道:“他怎知我的名儿?”便答道:“有是有一个,你问他做甚?”那老和尚听见说有一个,便欢喜道:“一般也访着了。四位老师父要知问他的缘故,且请到小庵中去坐了好讲。”小行者便应承道:“就去,就去。”唐半偈迟疑道:“知他是好意歹意,去做什么?不如我们只走我们的路吧。”老和尚道:“小僧与老师父同在佛会下,岂有歹意?若果有使铁棒的孙师父在内,便要走也走不过去,就是悄悄的走过去,得知了也要捉转来。”猪一戒听了说道:“师父,不好了!一定是这猴子幼年间不学好,不是卖弄有手段去做贼,就是倚着这条棒有气力打死人,今被人告发,行了广捕文书来捉人了。这是他自作的,等他去自受,与我们没相干,我们去做什么?倘被同捉了去,撞着个糊涂官府,不分青红皂白,认做一伙,却怎生分辨?”老和尚听了道:“这位长嘴师父怎这样多心?就是要各自走路,此时日已过午,也须到小庵吃些便斋好行。”猪一戒听见吃斋便不言语。老和尚随叫两、三个小和尚在前领路,自家又再三拱请,唐半偈方下了马,引着众人同老和尚步入村来。
走不上两箭路便到庵前,那庵儿虽有数间,却僚潦草草,也只好仅蔽风雨。大众到了庵中,又见过礼坐下,老和尚就分付收拾便斋。小行者忍不住问道:“老师父,斋吃不吃没要紧,且问你,你有什么缘故问这使金箍铁棒姓孙的师父?”老和尚道:“这话说起来甚长。我们这地方按阴数六十里一站,西去六站,六六三百六十里有一座山,叫做大剥山。山上有个老婆婆,也不知他有多少年纪,远看见满头白发,若细观时却肌肤润如美玉,颜色艳似桃花,自称是长颜姐姐不老婆婆,人看他只道他有年纪,必定老成,谁知他风风耍耍还是少年心性。”小行者道:“据你说来,这婆婆果有些诧异,但不知还是个加人?还是个妖怪?”老和尚道:“我们哪里看得他出?”小行者道:“要看出他也不难,他若道家装束,清净焚修,便是个仙人;他若装威做势,杀生害命,便是妖怪。”老和尚道:“他虽道家装束,我却不见他清静焚修;他虽威势炎炎,我却不见他杀生害命。他在山中一毫闲事都不管,每年每月每日,只是差人到天下去寻访那有本事的英雄,与他对敌取乐。”小行者道:“对敌取乐,莫不是干那闺房中没廉耻的勾当么?”老和尚摇头道:“却又不是那样勾当。”小行者道:“既不是那样勾当,却怎叫做对敌取乐?”老和尚道:“他有一把玉火钳,说是女娲氏炼五色石补天时炉火中用的,后来补完了天,这把钳火气未熄,就放在山腰背阴处晾冷,不道忘记收拾,遂失落在阴山洞里,不知几时,被这婆婆寻着了,取回来终日运精修炼,竟炼成一件贴身着肉的至宝,若遇见一个会使枪棒的好汉与他对敌一番,便觉香汗津津,满身松快,故这婆婆每日只想着寻人对敌取乐。”小行者道:“他既有人取乐,又问这使铁棒姓孙的怎么?”老和尚道:“只因他这玉火钳是天生神物,能开能阖,十分利害,任是天下有名的兵器,荡着他的钳口便软了。莫说人间的凡器,就是天上韦驮的降魔杵,倘被他玉火钳一夹,也要夹出水来。故这婆婆从来与人对敌取乐再不能够遂心,故此到处访求。他闻得当年天生石猴孙悟空有条金箍铁棒,乃大禹王定海的神珍铁,能大能小,方是件宝贝,曾在西方经过,却又不凑巧,不曾撞着与他对敌取乐一场,故至今抱恨。新近闻得这孙悟空虽成了佛,他旧居的傲来国花果山受后天灵气,又生了一个小石猴,铁棒重兴,复要到灵山求解,路必经由此过,故命他心腹人押着老僧日夜在此打听,今日果遇着四位老师父,真可谓有缘千里。但不知哪一位是会使铁棒的孙师父?”小行者听了大笑道:“只我便是!我只道是冤家对头寻我讨命,却原来是要我耍棒取乐。棒倒耍耍也好,但只是我如今皈依了正教,做了和尚,自当遵守佛门规矩,怎好去与一个老婆婆耍棒取乐?况我这条棒颇有些斤两,荡一荡就要送了性命,未必有什么乐处。老师父倒不如瞒?梦颐乔杖来??痪突骨??冉?砬崆嵋簧炼愎?I趁旨?徽炔蛔牛?指匆徽却蚶矗?牌庞忠簧炼愎?6愎?巳?龋?牌偶??壤创?秃唬?缓蠼?窕鹎??罩幸痪伲?退埔惶醢琢?北忌趁帧I趁殖蹩粗皇且惶酰??矫媲昂霰涑闪狡??埔徽糯罂谡兆磐飞现敝蓖汤矗簧趁挚醇??帕耸纸牛?坏贸富仂?壤吹值病2黄诟崭罩钡秩胨??校?凰?下G?灰患校?负跫凶隽蕉危?趁旨币?富兀?睦锍傅枚?趾痢F牌判Φ溃骸叭羰潜鹧??鳎?患谢?鎏??惨?斜庾鎏???阏馓跽榷?惨?阕鲇行├蠢?模?性谇?猩胁槐獠换??粢?鼓悖?阌忠?凶潘?ド?拢?蝗缌粝掠胙诀呙浅?恐胁?鹩冒桑 彼旖??惶幔?翘蹯?仍缫言谏趁质种幸“冢?趁植簧幔?烂?? 2坏滥瞧牌帕Υ螅?僖惶崮翘蹯?龋?缫烟崛ィ?唇?趁执?艘坏??榔鹄闯嗍挚杖?呕耪耪排芑乩吹溃骸袄?Γ??Γ ?
猪一戒看见,笑道:“什么利害!还是你忒不济!怎么自家的兵器都被人钳了去?待我与你去讨来。”遂跑到山前,叫道:“老婆婆好硬钳口,看你不出,倒会夹人,想你是个螃蟹变的。但他们的家伙又光、又圆、又滑,所以被你夹去。”遂擎出钉耙乱舞,叫道:“婆婆,你看我这钉耙,牙排九齿,你也能夹去么?”不老婆婆笑道:“莫说钉耙只九齿,你这和尚就遍体排牙,也夹你个不活。你这些无名的野和尚,不中用的兵器,打人又不痛,抓人又不痒,只管苦苦来缠些什么?趁早躲开!叫你那姓孙的出来会我一会,看他是真是假。”猪一戒笑道:“这老婆婆好没廉耻!老也老了,还要想人,那姓孙的你便想他,他却不想你,不如权将我姓猪的应应急吧。”不老婆婆听了大怒道:“好不知死活的野和尚!我倒饶你性命,你倒转油嘴滑舌来戏笑我老娘。且拿你去敲掉了牙,割去耳朵,做个光滑滑的人彘,看你应得急应不得急!”就举起玉钳劈面夹来。猪一戒已亲眼见禅杖打入钳中被他夹去,便将那钉耙只在钳外架隔,架隔开便乘空筑来。且架且筑,狠战有八、九回合,当不得婆婆的玉钳飞上飞下就是游龙一般,哪里招架得住。直杀得满身臭汗,欲要败下来又不好意思,满心指望小行者来策应,不住的回头张望。不料小行者全然不睬,急得他没法,又勉强支持了三、五合,一发心慌。忽见他玉钳照头来夹钉耙,急急掣开钉耙,将头一摆。不期这一摆,一只耳朵竟摆在他玉钳内,被他一钳夹住,夹得痛不可当,慌忙丢去钉耙,双手抱住玉钳乱哼道:“夹杀,夹杀!”不老婆婆微笑道:“你这大胆的和尚!你自情愿出来应急的,怎又这等怕痛叫喊?”却将玉钳轻轻提回。猪一戒双手抱住玉钳,竟连人都提到面前问道:“你这和尚端的是什么人?还是自己强出来与我作对的?却是谁叫你出来搪塞我的?你们这个姓孙的和尚还是个虚名?还是实有些本事的?为何躲着不敢出来?须快快实说,我便饶你性命,若有一字虚言哄我,我只消将钳紧一紧,先将你这只耳朵夹下来,炒一炒赏与军士下酒,然后再夹住你的头,夹得扁扁的,叫你做不成和尚,却莫要怪我。”猪一戒被夹慌了,满口哀求道:“婆婆请息怒,我实是雇来挑担的没用的和尚,怎敢与婆婆相抗?实是被那姓孙的贼猴头耍了,他虽有些本事,只好欺负平常妖怪。昨日见婆婆下了战书,晓得婆婆是久修得道的仙人,手段高强,不敢轻易出来对敌,故捉弄我二人出来挡头阵,他却躲在后面看风色。我二人若是赢了,他就出来争功,今见我二人输了,只怕要逃走也不可知。婆婆若果要见他,可快快放了我,趁他未走,等我去扯他来。”不老婆婆道:“闻他有一条金箍铁棒,能大能小,十分利害,可是有的?”猪一戒道:“有是有的,却也只好与我们的钉耙、禅杖差不多,也算不得十分利害。”不老婆婆道:“你这些话可是真么?莫非说谎来哄我!”猪一戒道:“我老猪是个天生成的老实人,从来不晓得说谎,况又承婆婆高情,这等耳提面命,就是平昔有些玄虚,如今也要改过了,怎敢哄骗婆婆以犯逆天之罪?”不老婆婆笑道:“你既不是哄骗我,就放你去。也罢,且说你怎生扯得他来?”猪一戒道:“我只说,婆婆是个有情有义的好人,要见你一见,只不过是闻你的名儿,并无恶意。你若躲了不出去,岂不丧了一生的名节?还要带累师父过不得山去。那猴子是个好胜的人,自然要出来相见,等他出来时,听凭婆婆把玉钳将他的头夹住,就夹出他的脑浆来,我们也不管闲帐。”婆婆道:“若果是真话,可对天赌个大咒,我就放你。”猪一戒听见肯放他,慌忙跪倒在地,指着天赌咒道:“我猪一戒若有半句虚言,嘴上就生个碗大的疔疮。”婆婆听了,大笑道:“既赌了咒,且放你去。要拿你也不难。”便将钳一松,呆子的耳朵早脱了出来。
呆子得脱了身,也不顾耳朵疼痛,忙在地下拾起钉耙,说一声:“婆婆我去也!就叫他来也!”不等婆婆发放,就一阵风飞跑了回来,看见小行者站在唐长老马前,就象一些不知的。口内乱嚷道:“好猴头,原来是个不怀好心的惫懒人!你哄了我二人先去挡头阵,原说过就在后策应,怎看见我被他夹了去也不来救护?若不是我会说话哄骗了出来,此时已是死了。你这样贼心肝,狗肚肠,还要与你在师父名下做弟兄哩!倒不如各人自奔前程,还有个出头的日子!”小行者笑道:“呆兄弟不要急,不是我不来救护,岂不闻兵法上说得好:朝气盛,暮气衰。这婆子初出来,坐名寻我,一团锐气正盛,我若便挺身出去,纵不怕他,毕竟难于取胜,故叫你二人出去先试他一试。他如今连赢了你二人两阵,定然心骄志满,看人不在眼里,又等了我这半日,一闭盛气自然衰了,他那玉火钳的夹法,我又看得明明白白。我如今走出去,一顿金箍铁棒,不怕不打得他魂销魄散,让我们走路。”猪一戒道:“你便论什么兵法,怎知我被他夹得没法?说便是这等说,你也不要看得太容易了。那婆婆的夹法真也怕人,他张开了两片没头没脸的夹来,倘一失手被他夹住,任你好汉也拔不出来。”小行者笑道:“这呆子不说自家没用,转夸张别人的本事,你看他夹得住我么?你二人好生保护师父,待我去来。”空着双手,摇摇摆摆走出山前,厉声高叫道:“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天生圣人孙小圣在此,来的婆子既闻我大名,要识我金面,何不快快上前来参拜?”那不老婆婆听了,果走出阵前,将小行者上下细细估计了半晌,方说道:“我常听得人说,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人人久传你孙大圣的名头,我只道你是他嫡派子孙,又传了金箍铁棒的道法,定然是个三头六臂的好汉,却怎生是这般尖嘴缩腮猴子般的模样?莫非是假名托姓的么?但别人手中可假,我不老婆婆手中却是假不得的,快快老实说来,免得动手时出丑。”小行者笑道:“你这婆子既有本事偷了这把玉山钳,又知访天下豪杰比试,也象个有心之人,怎只生得两只耳朵却不曾生得眼睛。”不老婆婆道:“我双眸炯炯,仰能观天,俯能察地,中能知人,你岂不看见,怎说不曾生眼?”小行者道:“眼虽是生的,却不识人,只好拣选那些搽眉画眼假风流的滞货做女婿,怎认得真正英雄豪杰?所以说个未生。”不老婆婆大笑道:
“这等说起来,古今的真正英雄豪杰都是尖嘴缩腮的了?”小行者道:“古今的英雄豪杰虽不尽是尖嘴缩腮,却也定有三分奇怪面貌,出人头地一步,决不是寻常肥痴可比。”不老婆婆道:“怎见肥痴不如奇怪?”小行者道:“你这婆子一味皮相,晓得些什么?须知肥痴者肉,奇怪者筋骨,你想,干天下的大事还是肉好?还是筋骨好?”不老婆婆道:“这也罢了。且问你,闻你家传一条金箍铁棒是件宝贝,还是有是无?”小行者道:“铁棒是有一条,止不过将他护护身子,遇巧打几个害道的恶魔,陷人的妖怪,怎算得宝贝?惟不贪不淫不堕入邪障,方是我僧家的至宝。我看你这婆子虽然白发垂垂,却颜如少艾,一定是盗窃了天地间几分阴精,故装娇做媚,指望剥我真阳。哪知道我这点真阳乃天地之根,万古剥之不尽,岂容你这老婆子妄想!倒不如安心自保,虽不能纯全坤体,留些余地还可长保生机;若一味进而不退,只怕你上面山地剥人不尽,下面的地雷又来消你了。”不老婆婆听了满心大喜道:“好猴儿!果名不虚传,是个见家。既说明白,我决不害你性命。但闻名久矣,今既相逢,岂有空过之理?快取出你的金箍铁棒来,与我的玉火钳一比高下,耍耍便放你去。”小行者道:“你要与我耍棒不难,只要你拚得三死,我便与你耍一耍。”不老婆婆笑道:“耍我死好不难哩!你且说是哪三死?”小行者道:“待我说与你听。”正是:
欲求生快活,须下死功夫。
不知小行者说出哪三死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冷雪方能洗欲火 情丝系不住心猿
诗曰:
天生万物物生情,慧慧痴痴各自成,
一念妄来谁惜死?两家过处只闻名,
迷中老蚌还贪合,定后灵猿扰不惊;
铁棒玉钳参得破,西天东土任横行。
话说孙小行者,被不老婆婆拦住在大剥山前,定要与他使棒耍子。小行者道:“要耍棒你须拚得三死。”不老婆婆问他是哪三死?小行者道:“第一是我这条金箍铁棒乃大禹王定海神珍铁,重十万八千斤,打将下来比泰山还重,我看你那玉火钳,虽说是女娲氏遗下的神物,在当时止不过为炉灶中烧火之用,脆薄薄两片,怎架得起我的铁棒?多分要一棒打死你,挤得拚不得?”不老婆婆笑道:“我这玉火钳虽然脆薄,只怕你那铁棒到我钳中,纵不夹断也要夹扁,若要打死我,想来还早。这个拚得!”小行者道:“第二件,我这铁棒是天生神物,能大能小,可久可速,又名如意金箍棒。你那玉火钳若是果有些本事与我对得几合,尽得我的力量,我便直捣龙潭,深探虎穴,叫你痛入骨髓,痒透心窝,定要乐死你。拚得拼不得?”不老婆婆笑道:“这一发不消说了,自然拼得!但恐你没有这样手段。你且说第三件来。”小行者道:“第三件,我师徒奉旨西行,是个过路之人,一刻也停留不得,你今纵闻我铁棒之名,却两下水火无交,莫若悄悄任我过去,只当未曾识面,犹可保全性命。倘你不听好言,必欲苦缠尝着我铁棒滋味,那时放又放不下,留又留不住,只怕要想死哩!你拚得拚不得?”不老婆婆听了大笑道:“总是胡言乱语,有甚拚不得?快快取出铁棒来试试我的仙钳。”小行者道:“与你说明,你不自揣,苦苦要寻死路,却与我无干。我只得要破戒了。”就在耳中取出绣花针来,迎风一晃,变做一条金箍铁棒,约有丈二长短,碗口粗细,拿在手中指定不老婆婆道:“这不是如意金箍棒!请细细看了,也还用得过么?”不老婆婆睁眼一看,只见那棒:
既坚且硬瘦还长,知是阴阳久炼钢,
直立不挠浑玉柱,横担有力宛金梁,
捣通虎穴锋偏利,探入龙窝势莫当;
任有千魔兼百怪,闻声见影也应降。
不老婆婆看见铁棒挺然特出,满心欢喜道:“看将来果然好一条铁棒,但恐中看不中吃,且等我试他一试。”忙展开玉火钳望铁棒夹来。
小行者因猪一戒、沙弥赌斗时,玉钳出没,他在旁已看得分明,今见夹来,遂将铁棒虚虚一迎,等那婆婆认真夹时,他却早已一闪掣回,使婆婆夹一个空。婆婆见夹不着,只得收回钳去,小行者却乘他收回,遂劈头打来,不老婆婆急用钳往上架时,小行者棒又不在头上,复向腰间直捣。不老婆婆方闪开柳腰,那棒又着地一扫,若不是婆婆跳得快时,几乎将一双金莲打折。小行者见上、中、下三处都被他躲过,又用棒就两肋里夹攻。那老婆婆果是惯家,东一摇摇开,西一摆摆脱,并不容铁棒近身。小行者看见婆婆手脚活溜,也自欢喜道:“亏你,亏你!率性奉承你几棒吧。”举起铁棒攥紧了凝一凝,先点心窝,次钻骨髓,直拨得那老婆婆意乱心迷,提着条玉火钳如狂蜂觅蕊,浪蝶寻花,直随着铁棒上下高低乱滚。小行者初时用棒还恐怕落入玉钳套中被他夹住,但远远侵掠,使到后来,情生兴发,偏弄精神,越逞本事,将一条铁棒就如蜻蜓点水,燕子穿帘一般,专在他玉钳口边忽起忽落,乍来乍去,引得玉钳不敢不吞,不能不吐。老婆婆战了二十余合,只觉铁棒与玉钳针锋相对,眼也瞬不得一瞬,手也停不得一停,精心照应只仅可支持,哪里敢一毫怠惰。又杀了几合,直杀得老婆婆香汗如雨,喘息有声。小行者看见光景,知道婆婆又乐又苦。乐是乐铁棒耍得畅意,苦是苦铁棒利害恐伤性命。心内想道:“这婆婆神情已荡,不趁此时与他一个辣手,更待何时?”复将铁棒使圆,直捣入他玉钳口内一阵乱搅,只搅得他玉钳开时散漫,合处轻松,酸一阵,软一阵,麻一阵,木一阵,不复知是性命相搏,然后照婆婆当顶门劈下来,大叫道:“老婆子!这一棒拚得拚不得?”老婆婆正战得昏昏沉沉,忽见铁棒出其不意打来,吓得魂不附体,急用钳死命招架,已被铁棒在玉钳背上打了一下,直打得火星乱迸,连虎口都震得生疼,欲要再支持几合,当不得铁棒就似雨点般打来,哪里承当得起?只得拖着玉钳败下阵来。回头说道:“果然好条铁棒,正是我的对手。今日天晚,身子倦怠,暂且停止,明日再与你赌斗吧。”小行者随后赶来道:“老婆婆哪里走?既是这等没用,就该躲在山中藏拙,怎大言不惭又苦苦访问我孙老爷做什么?”不老婆婆只做不听见,忙忙奔入阵中,分付众兵将用强弓硬弩射住阵脚,然后自回山中去歇息。歇息了一会,精神稍复,暗想道:“这条铁棒体既坚强,这猴子又使得进退有法,真足遂我平生之乐,但他求经念念,拜佛心专,怎肯为我留连这一夜?”翻来覆去睡不着,忽又想道:“我闻他西行是奉师而行,我如今只将他师父唐半偈拿来,藏在大剥洞中,他失了师父,自去不成。他若寻师,自然要与我赌斗,且与他钳棒盘桓两日,看光景再作区处。但他师父有三个徒弟紧紧保护,却怎生拿得他来?”又想道:“这贼猴子与我战了这一日,虽被他占了上风,然他也费了许多气力,自然倦怠,也要歇息。莫若乘他黑夜不提防,暗暗一钳将他师父夹来,叫他失却本身无所依附,那时不怕他不安心向我重寻门户。”算计定了,便也不通知众将,竟悄悄取了玉钳,使一个私奔之法遁出山来。
却说小行者杀败了不老婆婆,欲要趋势就赶过山去,因见天色晚了,只得回来见师父。猪一戒与沙弥迎着道:“哥哥,今日方显你的手段,果是高强。婆婆的玉钳夹我们时何等利害,怎被你铁棒一顿捣,一顿搅,开了都合不拢来,这是何故?”小行者道:“用兵之道,利钝而已矣!起先你二人与他战时,你们的钉耙、禅杖去得滞夯,他的玉钳便自然开合得以如意,要夹你的禅杖就是禅杖,要夹你的耳朵就是耳朵,你钝他利故耳。后来我与他战时,我一条铁棒就似飞龙一般,往来莫测,出入无端,先在上下左右撩拨一番,先使他救应不暇,手慌脚乱,然后再到他玉钳上捣一阵,搅一阵,他已精神恍惚,气力不加,哪里还有真本事夹我?乘他夹我不得,我复到他上下左右忽击忽刺,他自然招架不来,败下阵去,我利他钝故也。”唐半偈道:“他虽败去,我们要过山天又晚了,却在何处过这一夜?”小行者道:“要寻人家借宿此时不及了,幸喜天色睛明,只好就在这山岩边松树下权过一夜,明早便好过山。”唐半偈道:“天高地厚,露宿我自不难,只恐你们战斗辛苦,不得安眠。”小行者道:“我们一发不打紧。”遂走到一株大松树下,叫沙弥取出蒲团与长老打坐,他三人就在草坡上席地而眠。三人果然战斗辛苦,放倒头就睡着了。正是:
此外何尝逊此中,形全方可显神通,
慢言心去身疑幻,一觉华胥心也空。
却说不老婆婆,悄悄奔出山前四下打探,果然见他师父唐半偈在山岩边松树下打坐,小行者三人却横一个、竖一个在草坡上鼾鼾睡觉。满心欢喜道:“果不出我之所料,须早早下手,莫待这贼猴子醒了,便要费力。”提着玉火钳转到唐半偈身背后,拦腰轻轻一夹,也不待他开口吆喝,竟弄一阵狂风走回山洞中,叫众女妖点起灯火,自坐在上面将钳一松,把唐半偈放下,又叫众女妖用绳索绑了,跪在当面。问道:“性命中自有乐地,你怎不知受用,却为他人求经求解,奔波道路,吃这样苦楚?我窥你的意思,不过要博个度人度世之名,你须想,从古到今也不知经过了多少佛菩萨,究竟度得人在哪里?度得世在哪里?何况你一个才人道的和尚!倒不如扫除了这些好善的虚名,打掉这些成佛的妄想,实寻本来的乐处,在这大剥山中造个庵儿居住,叫你孙徒弟日夕与我使棒作乐,岂不美哉!”唐半偈听了,连连叹息道:“蒙老菩萨以性命之乐见诲,深感慈悲。但性非一境,乐亦多端也,难执一而论。
譬如粪里蛆虫,未尝不融融得意,倘欲强人入而享之,人必掩鼻吐之不顾。贫僧想,人世凡情,恋之者,自夸美满,若落在佛菩萨眼中,未必不作如是观耳。贫僧之求经求解,虽不敢妄希度人度世,而性中一点本来,只觉不效此区区不能自安,实非为博虚名。望老菩萨谅之,放贫僧西行,功德无量。”不老婆婆笑道:“我自好意劝你,你反将蛆虫比我,我也不计较你。但你既乐于西行受魔难之苦,我不魔难魔难你,只道我不敬重三宝。”因分付几个女妖道:
“可将这和尚押到大剥洞中去收藏好了。”唐半偈忙说道:“老菩萨拿我贫僧来,不知是个什么意思?若说是好意,敬重我佛法,不该押我到洞中去藏了;若说是歹意,要害我性命,性命却不在此,在此者不过一血肉之体,值些什么?”不老婆婆又笑道:“我也没甚好意,也没甚歹意,但要与你孙徒弟耍棒作乐,恐他要去,留你做个当头。”唐半偈还打帐要分辩,众女妖早已推的推,扯的扯,将他押到大剥洞中去藏了。正是:
道在身与心,须臾不可离,
慢言不系身,今日为心系。
唐半偈被众女妖押到大剥洞中藏了不顾。
却说小行者虽因战斗辛苦也就睡了,却是在山中露宿,终有些不放心,一觉醒来,就爬起到松树下看看,只见一个蒲团在地下,却不见了师父。初时,还疑是出恭,等了一会不见回来,便到左近找寻,并无踪影。心中焦躁道:“只略略大意了些,决然被这老钳婆做了手脚去了。”忙走到草坡边叫他二人道:“师父不见了!还亏你们睡得着!”二人在梦中惊醒:“这师父好端端打坐,怎生得不见,莫要骗我。”一骨碌爬起来看时,果然不见师父,只见蒲团。二人方着慌道:“这空山中再无别人,一定还是这老婆子用玉火钳夹去了。”小行者道:“这个何消说得,这婆子没廉耻,被我一顿棒弄得他死不死,活不活,欲要留我,知道留我不住,故乘空将师父摄去,挟持我与他耍棒。”沙弥道:“他若果有此心,必将师父藏起,却怎生区处?”猪一戒道:“我却有一个算计。”小行者道:“你有甚算计?”猪一戒道:“这老婆子所倚的是这把玉火钳夹人,师兄又会变化,何不变化进去,偷了他的出来,使他没得夹人,自然放我们去了。”小行者连连摇头道:“别样好偷,我看这玉火钳已被老婆子炼成一气,生死不离,如何偷得他的来?若要狠狠心,一顿棒将他打死,奈他又禀了天地间一种生人生物的害气,又是绝灭不得的。依我算计,莫若只骗了师父过山便了,别的闲事不要管他。”猪一戒道:“骗得过山可知好哩!只是师父又不见面,他又死命要留你耍棒,怎生骗他?”小行者道:“骗他虽不打紧,却要在你身上。”猪一戒听了着忙道:“那婆子好不利害,我被他一火钳夹了去,几乎伤了性命,幸亏我口儿甜哄了出来,已是虎口余生,怎教又去骗他?”小行者道:“正为你曾被他夹去,口儿甜哄得他动,故要你去。”猪一戒道:“哄骗人只好侥幸遭把儿,怎么看做泛常只管去?倘被他看破了不是儿戏的。”小行者道:“前番你原许他扯我出去,我已出去了,你并不曾说谎。有什么被他看破?”猪一戒道:“我只是不去。”小行者道:“你不去,伸孤拐来打十棒看样。”猪一戒听见说打便慌了,说道:“莫打,莫打!你既栽派我去,我也没奈何,只得拚性命去走遭。但那婆子好不老到,既将师父藏过,怎肯轻易放出来!叫我如何骗他?”小行者道:“不打紧,你只说,我们已商量停当,情愿留下孙师兄与你耍棒,只要你放出师父来,还了沙弥的禅杖。等我二人保护师父西去求解,使两下干净。他必然欢喜听从,若果肯放师父过山,我脱身便不难了。”猪一戒听了点头道:“这说也通,但恐那老婆子贼滑不肯信,做我不着去说说看。”便抖抖衣裳竟进山来。早有把守山寨的兵将拦住道:“你这长嘴和尚是昨日阵前被夹饶命去的!今日大清晨又来做什么?想是你昨日不曾死得,今日又来纳命!”猪一戒道:“昨日与他对敌是他的仇人,故被他夹了一下;今日与他讲好是他的恩人,他还要谢我哩!怎说纳命?还不快引我进去相见。”众兵将见他说话大样,只得叫人押到山中来见不老婆婆。
此时,不老婆婆正结束了,打点要出山寻小行者耍棒,忽听见猪一戒来见,心下想道:
“这定是来找寻师父了。”喝一声:“带进来。”猪一戒走到山洞中,看见不老婆婆坐在上面,遂朝上喝个大喏道:“天生老实猪一戒参见婆婆,谢昨日不杀之罪,请今日不说谎之功。”不老婆婆道:“昨日那孙小行者果是你扯出来的么?”猪一戒道:“那猴子好不贼滑,若不是我再三扯他,他怎肯出来?”不老婆婆道:“你师兄若果是你扯出来的,便真要算你老实了。但不知你师兄昨日与我耍了这一日棒,还是苦恼?还是快活?”猪一戒道:“那猴子初时倚着自家铁棒英雄,指望要打倒婆婆,奉师西行。后被婆婆动了玉火,一顿钳夹得那猴子死不死,活不活,正在难解难分之际,不知婆婆何故反走了回来,让那猴子说寡嘴,转道婆婆夹他不住。”不老婆婆道:“你那师兄棒法果然名不虚传,有些劲道;我倒甚是爱他,但不知他见我玉火钳可有几分留连之意?”猪一戒道:“那猴子最奸滑,我看他心里十分贪恋,口中碍着师父却说不出。”不老婆婆道:“你怎见得如此?”猪一戒道:“他往日与人厮杀,就是七日八夜也不见他倦怠,昨日与婆婆战不得半晌,早已骨软筋麻,神疲力偿,就沉沉在山前睡了一夜,连师父不见了他还不知道。”不老婆婆道:“你师父不见了,你们可曾思量是谁偷去?”猪一戒道:“这不消思量,自然是婆婆偷来。”不老婆婆大笑道:“好胡说的和尚,你师父在哪里,我在哪里,他不见了怎生冤我?”猪一戒道:“婆婆不消赖了,实说了,我们倒有个好商量。”不老婆婆道:“有甚好商量?你且说来。”猪一戒道:“这猴子满心要与婆婆耍棒,却碍着师父不见了,要同我们二人在此找寻,一日找寻不出师父,他一日耍棒不畅。婆婆何不说明了,放我与沙弥保护师父去求解,师父被擒得放,自然欢喜而去,便没这猴子也罢了。这猴子贪着与婆婆耍棒,自然也假脱手。放了我们去后,任你们一早一晚安心耍棒,岂不快活!”不老婆婆道:“依你说果然两便,但是那猴子疾溜得紧,倘或你们去后他有甚不象意,三不知走了,却叫我哪里去寻他?”猪一戒道:“婆婆不须多虑,那猴子被婆婆的玉火钳夹得他快心乐意,莫说逃走,就是赶他也未必肯去。婆婆若是疑心,只消讲过,叫他将铁棒付与婆婆收管,他没有铁棒,精着个光身体却往哪里去?”不老婆婆道:“收铁棒固好,但铁棒是时时要与他耍的,如何收得?”猪一戒道:“铁棒既收不得,终不成拿一条铁索将他锁起来。”不老婆婆道:“铁索也不消,我有一根柔丝儿,只须拿去系在他的颈上,便任他有上天入地的手段也逃不去。”猪一戒道:“既是这等,一发妙了。是根什么丝儿?可取出来与我看一看?”不老婆婆遂在口中吐出一根丝来,将丝头儿递与猪一戒道:“这不是!你可细看。”猪一戒用手去接时,哪里见有甚丝?捏又捏不着,看又看不见,只须睁开眼睛再三细看,方影影见一秒秒青丝儿,比头发还细。心中暗笑道:“这婆子老呆了,便真用铁索也锁那猴子不住,这点点丝儿一口气吹也吹断了,怎系得他住!”便问道:“婆婆这丝细软得有趣,定是件宝贝,是哪里出的?”不老婆婆道:“你这村和尚哪里晓得!待我说与你听。我这丝呵:
看不见,摸不着,粗如绳,紧如索。可短复可长,能厚又能薄。今古有情人,谁不遭其缚?虽非蚕口出,缠绵蚕不若。虽非藕心生,比藕牵连恶。千里未为远,万里不为阔,一萦方寸中,要死不要活。洵为多欲媒,实是有情药,铁汉与木人,谅也难摆脱。请今细系你师兄,只怕光头也要落。”
猪一戒听了笑嘻嘻说道:“这丝儿既这样利害,我就拿去拴在那猴子颈上,但师父与禅杖也须放出,大家好到山前交割。”不老婆婆道:“这不打紧。”猪一戒讲定了,就拿着丝头忙忙走出山洞,回到山前。小行者迎着问道:“事情如何了?”猪一戒道:“事情倒俱说妥了,只是有一根细丝儿要把你拴在此处与他耍棒,不知你心下如何?”小行者道:“什么丝儿拴得我住?”猪一戒道:“这丝儿据他说起来甚是利害,只怕你没手段脱不去。”小行者道:“丝在哪里?可拿与我看看。”猪一戒因将丝头儿递与小行者。小行者接在手中,细细观看道:“我只道是织女的机丝、潘郎的鬓丝与五月五日的长命丝,谁知俱不是,却是这老婆子痴心妄想结成的情丝。这丝儿虽然利害,却只好缚束那些心慌意乱的少年,如何缚得我住?你只管应承他,哄了师父,远远的先去,我自有脱身之计赶来。”猪一戒听了欢喜,便将丝头儿理齐了,拴在小行者颈上叫沙弥牵着,又自挑了行李,牵了白马,同到山前,叫众兵将报与不老婆婆,叫他放出师父与禅杖来兑换。
婆婆闻报,带了一班女子来到山前,验明这一根情丝果然拴在小行者颈上,满心欢喜,叫人到大剥洞中取出唐长老来,又叫人拿了禅杖,同到山前。猪一戒看见,忙跑上前就要请回。不老婆婆拦住道:“且慢!待我将你师兄扯扯,看看他可受约束?”遂将丝头儿一收。小行者看见婆婆收丝,假意儿将身东一摇西一摆,与他扯曳,却不来挣断。扯曳半晌,却被这婆婆扯到面前。大喜道:“孙师已为情丝缚束,幸安心耍棒,慎毋再生他想。”小行者假不答应。猪一戒道:“师兄既为情丝缚定,已是婆婆的人了。又问他怎的?快打发我们去。”不老婆婆道:“既是这等说,你二人领了师父去吧。”猪一戒遂扶唐半偈上马,沙弥忙收了禅杖,挑起行李竟走。唐半偈不知就里,见小行者被一根丝儿缚束,还打帐要细问,猪一戒忙将龙马加上一鞭道:“师父,各自奔前程吧!不消问了。”又回头对小行者道:“我们去了,你可安心在此受用。我们求解回时,再来看你。”小行者也不答应。猪一戒又走到不老婆婆面前,悄悄分付道:“这猴子手脚活溜,须把丝头儿拿牢,莫要放松被他走了,却埋怨我不老实。”不老婆婆笑道:“既缚了我的情丝,任他活溜也脱不去,只管放心。”猪一戒道:“既是婆婆拿得稳,请了。”大踏步赶上唐长老,相逐着过山去了。正是:
身去心犹系,如何得道成?
不知心所系,都是路旁情。
不老婆婆见猪一戒、沙弥已奉着唐长老往西去了,小行者又被情丝系住,料不能脱,满心欢喜,将这情丝紧紧收拢,对小行者笑说道:“仙兄,你师父既已弃你去了,便当安心在此与我耍棒,不必更作求经假态。”小行者笑道:“哪个师父弃我去?哪个与你耍棒?你这老婆子不要做梦。”不老婆婆道:“唐长老已领了猪一戒、沙弥去了,不是弃你却是弃谁?你被情丝拴在此处,不与我耍棒却与谁耍?你想被那姓猪的长嘴和尚骗了。”小行者笑道:“我倒不被他骗,只怕你这老婆子倒被他骗了。”不老婆婆道:“他怎生骗我?”小行者道:“他说,这山方圆广阔,知你将师父藏在何处?欲待打死你又怕伤生,欲待拿住你又怕费工夫气力,又见你贪我要棒,故随机应变,假说留我与你耍棒,哄骗了师父与禅杖出来,安然西去,料你这个老婆子怎生留得我住!岂不是你被他骗了。”不老婆婆道:“既是骗我,你怎么不去,偏偏拴系在此做甚?”小行者道:“要去何难!但不忍辜负你一番仰慕之心,故假意留此奉承你一棒,以当作别。”不老婆婆笑道:“乖猴子不要油嘴!你若有本事摆脱得我的情丝,也不知几时去了,还肯在此留连?快快的捐起这些客话,与我同心合意的耍棒,也见得玉火钳、金箍棒,天生神物,原自有对。”小行者笑道:“痴婆子不要痴了!你那情丝只好系缚凡人,我一个太上无情之人,怎一例相看?”便取出金箍棒照头打来道:“你看这条棒,也不知打断了多少邪淫,可是甚有情之物?”不老婆婆看见,急用玉火钳招架时,那一条情丝早已扯得寸寸俱断矣!心下着忙道:“原来情丝真个系他不住,果被猪和尚骗了怎么了?”一时没法,只得死命将玉火钳来夹。争奈心里愈慌,手脚愈乱。小行者却看得分明,偏将铁棒或上或下,或前或后,只在他满身乱滚。不老婆婆此时情昏意乱,招架不来,满口只叫:“孙老爷,棒下容情!”小行者大笑道:“你如今才认得孙老爷!我孙老爷若不棒下容情,你这条老狗命不知几时断送了。”遂停住铁棒道:“论你这等无耻败坏山规,本该一顿棒捣死。但念你修炼辛勤,趁早改邪归正,不可再没廉耻。我一种天地真阳岂肯为败阴所剥?余你性命,我去也!”遂把铁棒拨开玉火钳,倒拖着棒,大踏步竟过山去。不老婆婆见那铁棒利害,几乎伤了性命,巴不得他丢手去了;及见他去了,铁棒倒拖,淫心未改,复赶上前,乘小行者不防备。一火钳紧紧将金箍棒夹住,死命不放。小行者回转头来大笑道:“好痴婆子!这样贪淫,真可谓除死方休。但我说过,不伤你性命,岂可失信!”便将铁棒往后一提,那婆子死命不放,连婆子都提近了几步,然后尽力摆了两摆,往前一送。那玉火钳夹不牢,连老婆子跌了一跤,直跌去有二、三丈远。小行者也不管他死活,竟笑嘻嘻过山去赶师父了。正是:
玉火衰残钳不住,金箍解脱棒无情。
不知此去又有何所遇,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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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回  恶妖精口中设城府 莽和尚腹内动干戈
诗曰:
千重云水万重山,南北东西道路宽,
浪迹浮踪何处觅?心头痛痒自相关。
又曰:
形骸授去偏无影,精爽通来若有形,
慢道昭昭还寂寂,须知赫赫在冥冥。
话说不老婆婆,被小行者推跌了一跤,急急爬将起来看时,小行者已提着铁棒过山去了,欲要去赶,又因被小行者铁棒搅得情昏意荡,玉火的钳口散漫,料赶上也夹他不住;欲待任他去了,心下却又割舍不得。乃长叹一声道:“我不老婆婆既得了此玉火钳,这孙小行者受仙传了此金箍铁棒,自然是天生一对,就该厮伴着朝夕聚首取乐才是,奈何彼此异心,各不相顾?他既携了金箍铁棒远上灵山,皈依佛法,却叫我这玉火钳何处生活?若再别寻枝叶,料无敌手,也终不免熬煎。罢罢罢!自古有情不如无情,多欲不如无欲,惺惺抱恨,不如漠漠无知;若使孤生不乐,要此长颜何用?不老何为?莫若将此灵明仍还了天地,倒得个干净。”大叫一声,提起玉火钳照着山石上摔得粉碎道:“玉火,玉火!我不老婆婆为你累了一生,今日销除了也。罢罢罢!天地间万无剥而不复之理,拼我不老婆婆填还了理数吧。”遂照着大剥山崖上一头触去,豁喇喇一声响亮,好象共工一般,连天柱都触倒了。小行者提着铁棒正往前赶,忽听得后面响声震天,急回头睁开火眼金睛一看,只见老婆婆撞倒在石崖之下,不知何故。复转身回来,近前细看。但见:
万片冰魂飞白雪,一头热血溅桃花。
小行者看得分明,方知是不老婆婆摔碎玉火钳,自触死在山崖之下,心下好生不忍。正打帐叫众兵将与他收尸埋葬,不料众兵将看见婆婆触死,小行者又来,大家无主,一霎时跑个精光。小行者没法,又打帐进山去叫人,才要进去,只见山中老老小小跑出无数女子来,走到不老婆婆身边,也不管婆婆死活,大家只将摔碎的玉火钳每人拾了两片,各各四散逃生去了。小行者看见,叹息道:“婆婆虽死,这玉火钳被众女子盗去,只怕又要遗害无穷了。”看见山中无人,只得念咒唤山神、土地将婆婆尸首埋了,然后纵云来赶师父。正是:
道中还有道,情外不无情。
小行者来赶师父。这唐半偈正勒马回头观望,忽见小行者赶到,满心欢喜问道:“徒弟呀,你来了么!亏你怎生得脱他的情丝?”小行者笑道:“他的情丝如何缚得我住?”猪一戒道:“就是情丝缚你不住,玉火钳也要将你夹住,怎肯轻易放你!莫非你弄法儿不干不净不明不白逃走了来?惹他赶将来,又要带累师父哩!”小行者笑道:“是哪样没用的夯货,被他将耳朵夹住,没奈何跪着赌咒,方能够与他讲得干干净净明明白白,不须逃走?我虽是逃走来的,却不消跪着人赌咒。”猪一戒羞得捂着嘴,不敢开口。唐半偈道:“履真呀,你不要理他,且说你怎生脱来?”小行者细说了一遍。唐半偈听了,叹息道:“人身难得,何贪欲熏心迷而不悟遂至于此?真可怜他!”小行者道:“此乃自作自受,不必怜也。但摔碎的玉火钳又被众女子窃往四方,恐传流后世又要造无边孽障,真可怜也!”师徒们又叹息了一回,方放马往西而行。正是:
世情偏不悟,佛眼甚分明,
不到身成佛,焉知世溺情。
唐半偈师徒们又平平安安行了千里程途。忽一日,行到一层高岭之上,往前一望,只见前面远远的有无数人家,也有城池,也有楼阁,也有树木,也有宝塔,十分繁盛。盲半偈道:“望那里面人家众多,莫非与灵山相近?”小行者道:“灵山佛地,祥云缥缈,瑞霭霏微,不似这等阴阴晦海,多分还不是。”沙弥道:“就不是灵山,你看楼台遍地,塔影凌空,必定也是个有名的所在。”猪一戒道:“一路来都是山林僻路,并无大户人家,这几日腹中半饥半饱,委实难支。前面如此热闹,就不是灵山,也定有大丛林,且去吃他一顿饱斋再处。”师徒们一面说一面走下岭来。又行了七、八里路,并不见有人家,唐长老疑惑道:“分明看见偌大城池;怎么不见?”沙弥道:“方才在岭上高,故此看见。如今下了岭来是在低处,故看不见。再走几里自然到了。”师徒们又行了七、八里也只不见,唐长老心下愈觉狐疑。小行者道:“师父不必狐疑,待我跳到空中看一看来回你。”唐半偈道:“你去看一看最妙,有人家,没人家,我们好放心前行。”小行者得了师命,就将身一纵,跳到半空,睁开火眼金睛往前一望,只见茫茫一片都是旷野,哪里有甚城池人家?心下诧讶道:“这地方又是个作怪的了。”正低着头思量,忽当面地上吐出一股白气来,一霎时就布有百里远近,白气中忽然又现出一座城池,无数人家,市井街道,宛然一个大都会。小行者看见大惊道:“这光景不祥,定是甚妖怪弄的玄虚?他三人莫要落了他的圈套才好。”急忙忙落在原处看时,唐长者与猪一戒、沙弥并那龙马、行李,俱不见踪影,连连跌脚道:“我就怕落他的圈套,今果被他骗去!却如何区处?”欲要也撞将进去,奈他是个虚气幻成的,怎生着脚?欲待不进去,又无处打听消息,只得又跳到空中,绕着那城池、楼阁查看踪迹,却又人烟凑集,与世间无异。正忍不住打帐落下去看看时,不期那城池、楼阁又渐渐消磨,仍是一片白地。要寻个人问,却又远近并无人家,只得念一声“唵”字真言,叫道:“山神、土地何在?”叫了几声,并不见有神出来。心下焦躁,取出金箍铁棒来攥在手中,大喝道:“什么大胆的毛神?怎敢不听我的使唤!”喝声未绝,只见西南角上,一个白须短老几拄着条拐杖,拐着脚飞一般跑将来,朝着小行者跪下道:“小神不知小圣到来,迎接来迟,万望恕罪。”小行者大怒道:“好毛神!你倚着那个妖怪的势儿,不服我使令?”土地道:“但是天上的仙佛就可役使天下的土神。小神多大的职位?怎敢不服小圣使令!”小行者道:“既服我使令,为何连呼两次方来?”土地道:“这地方广阔,一望无涯,又没有人家田舍,小神直住在西南上,离此甚远,故此来迟。”小行者道:“你既路远赶来,也还可恕。怎么山神并不见影?”土地道:“这地方周围数十里一片平洋,并无尺寸之山,从来没有山神!毙⌒姓为何蛔錾?俊鄙趁值溃骸八??辖?抢闯哉??胧钦?远嗔耍?挡怀龌袄础!敝硪唤渌?诘叵拢???趁炙邓??荒魏危?竟具筮蟮乃档溃骸靶值埽???⌒ξ伊耍?乙彩呛靡馑家?下罚???旎?停?霰荒醴绱档酱舜Γ?鲎叛劭床患?欤??谴舜τ质且桓雎奚补砉?俊鄙趁值溃骸叭羰枪砉?不垢闷胝???跽馑?诿?巳ヶ祸祸忽海?怀筛鍪澜纾??亲叩降赜?锢戳耍俊?
大家猜疑了许久,沙弥忽然看见猪一戒闭着眼揉腿哩!忙踢他一脚道:“二哥,快开眼!你看有些亮影了。”猪一戒听得,急睁开眼看,果然看见师父盘脚坐着,白马立在旁边,满心欢喜道:“造化,造化!想是哪个善人积阴骘,开个天窗了?”唐半偈想了想道:“不是开天窗,还是你我元神充足,坐久了发的慧光,古人谓虚室生白,即此意也。既有亮光,可细细看这是什么所在?”猪一戒听见,连忙爬将起来,东张西望,方看见挡住他的那间房屋却不是房屋,乃是一座小庙儿。心下暗喜道:“既有庙宇,就不是僧家也是道家,且进去告诉他一番失路的苦楚,问他化些饭大家吃了,也可遮饰前言,免得沙弥笑我。”忙走到庙前一看,只见庙门上横着一个匾额,一时亮光模糊看不明白,心下想道:“多分是个土地庙儿,若不是土地庙定是个火神庙儿。”又走近一步,定睛细看,方看见庙匾上写的是“五脏之神”四个大字,再揉一揉眼睛看得分明,方着慌道:“我听见说人肚里方有五脏庙儿,难道我师徒三人这等命苦,竟吃到人肚里来了?”忍不住大哭起来道:“师父,不好了!我们已被人当鱼肉吃在肚里了。”唐半偈道:“你怎么知道?”猪一戒道:“这靠着的不是个五脏庙儿!若不是吃在人肚里,如何有五脏庙儿?”唐半偈想了想道:“你说得不差,我们果被妖精吃了。”沙弥道:“二师兄的话也还是揣摩,怎师父就信了真?”唐半偈道:“不是我轻易信真,细细将情理揣度,其实一毫也不差。”沙弥道:“怎见得?”唐半偈道:“我们在岭上就望见城池,及走了一、二十里反看不见,又叫孙履真去探望,忽又现出城池,或有或无,自然是妖精变化迷人的了!后来我们进城,先过了一条长桥,岂非妖精之舌?后到城圈边,黑洞洞一望无际,岂非妖精之喉?绕入城圈,就被一口气直吸到这里,这里又有五脏庙儿,岂不是明明在妖精肚里?再有何疑!”猪一戒听见,一发大哭起来道:“罢了,罢了!我们师徒三人前生前世不知作了什么孽障?今世里受此冤报!”唐半偈道:“死生梦幻,哭之何益?”猪一戒哭道:“我们今日还嘴巴巴是三个讲经说法的和尚,再过几日就要变做妖精的臭粪了!叫我如何不哭?”沙弥道:“二哥,不要这等脓包!我三人虽被妖精吃在肚里却又不死,尚有大师兄在外面,他若晓得了自然前来救护。”猪一戒道:“救是来救,只是这遭有好些难救哩!”沙弥道:“这遭为何难救?”猪一戒道:“往常间师父被陷,或是藏在山中,或是捆在水里,皆有个窝巢可以访问,如今被妖精吃在肚里,叫那猴子哪里去打听?若是打听得知我们被妖精吃了,只道我们死了,一发不想救护了,怎不繁难?”沙弥听了也着惊道:“是呀!这却怎处?除非央人寄个信儿与他才好。”猪一戒道:“你说话一发好笑,一个妖精肚里有谁人来往寄信?”唐半偈沉吟道:“要寄信倒也不难,只是要叫履真受些痛苦,我心不忍。”沙弥道:“师父呀!我们如今在九死一生之时,若有人寄信,便叫大师兄受些痛苦也顾他不得。”猪一戒道:“师父原来也会说谎,他在那里,我们在这里,谁人寄信?”唐半偈道:“我倒不是说谎,当初他寻到我处来皈依的时节,他住在傲来国花果山,隔着两大部洲,毫无因缘,多感唐玄奘佛师传授了我一篇定心真言,叫我三时默念。但念时,你大师兄便头痛欲裂,所以寻声来归,做了我的徒弟。”猪一戒笑道:“师父既有这样灵咒儿,怎不时常念念弄这猴子头痛耍子?”唐半偈道:“他一路吃辛受苦,百依百顺,怎忍再念?今在死生断绝之时,也是没奈何,只得硬着心肠念一两遍,使他知我性命尚存,好设法来救护。”沙弥道:“师父既具此神通的妙理,须快快念咒,不可迟了。”唐半偈不得已,只得盘膝而坐,默默念将起来。
正是:
鳖中菩萨能趺坐,蛤里观音善诵经;
莫道传闻部是谎,须弥芥子具精灵。
唐半偈在妖精肚里,默默念定心真言不题。
却说小行者在一片白地上找寻不着踪迹,满心只道师父被妖精吃在肚里死了。正凄凄惶惶没处做道理,忽微微头疼起来,大惊道:“我的头从来无故再不晓得疼痛,怎这会子忽然痛将起来!莫非师父还未曾死,念咒咒我?”正在踌躇,头痛忽又住了,心下无限狐疑。过了半晌,忽又疼痛起来,方大喜道:“这头忽痛忽止,止而又痛,定是师父未死,通信与我,叫我救他。但你陷在妖精肚里,比不得寻常有个巢穴可寻,况此时连妖精的形影也无,却叫我哪里去用力?”正在寻思无计,忽白地上又现出一座城池来,与前一样。小行者看见,知道城门是妖精的口齿,不敢进去;忙跳到空中,取出金箍铁棒,叫声:“变!”变得有数丈长,把腰一躬也变做金刚一般,遂低了云头,照着城池、楼阁一路打来。只听得东边响亮一声,倒了城墙,西边豁喇一阵,塌了寺壁,宝塔九层,一霎时倾颓了七、八,居民万室,顷刻间扫荡了千家。
原来这城池果是一个蜃妖吐气结成的。这蜃妖结此城池吞吸人物是他的常事,原未尝有意要吃唐长老。不期唐长老晦气,恰恰送入他口中吞在肚子里,连蜃妖也不知道。今忽被小行者铁棒一顿乱打,直打得落花流水。幸喜城池、楼阁大半是虚气结戌。妖精本身却不曾损伤,只打落了几个牙齿,急得他暴躁如雷,和身一摆,将一腔墨黑的毒气都吐了出来。一霎时,乌云满布,腥臭难闻,冲得那小行者立身不住,忙收了法身跳到空中,再往下看,见明明一片白地忽成了一重黑海。心下想道:“这妖精若现了真形,便三头六臂也可以力拿他,如今象乌龟一般,不知将头缩在何处,但以此恶气加人,就象方才打他这一顿棒,他似有如无,料不至伤残性命。况师父已吃在他肚中,倘救迟了,有些不测,却如何区处?我想蜃妖原系海中之物,龙王为水族之长,自然有个制他之法,莫若去寻龙王来要他驱除,不怕他不为我出力。”算计定了,遂一筋斗云竟到西海而来。到了海中,巡海夜叉看见,认得是孙小圣,忙去报与龙王知道。龙王慌忙出来,迎接进去,分宾主坐下。龙王先问道:“近闻小圣奉唐圣僧已近西天,功行将满,不知有何事故又蒙垂顾?”小行者道:“西天功行却也差不多了,不期行到一处,遇着一个蜃妖作怪,口吐毒气,幻作城池、市镇,将师父师弟三人并龙马、行李哄入去,都吞在肚里,我要与他厮杀,他有影无形,没处用力。我闻蜃乃海中之物,原属贤王管辖,为何纵容他到平地上去陷人?故特来请问。”龙王听了就分辩道:“小圣莫非访差了?蜃虽雉鸟所化,不是鱼龙之属,却毕竟以水为生,非大海不有,如何平地上得有蜃妖为害之理?”小行者道:“贤王辩得亦自有理,但据那方土地说起来,此地原是一重孽海,因我佛慈悲以恒河沙填平,沙中误带雉种,故酿成此物,虽非贤王放纵,然毕竟是贤王管下族属。今也不与你讲那些闲话,只要贤王用些神通,捉住了他,救出师父,便大家全了情面。”龙王道:“原来有这些委曲,小龙如何得知?要拿他也不难,小龙只消将金肺珠把他的毒气敛尽,小圣自会捉他了。”小行者道:“如此妙甚!便求贤王速行,恐怕迟了误事。”龙王不敢迟留,忙进宫去取了金肺珠带在身边,遂同小行者走出水晶宫,上了海岸,驾云前往。
不多时到了孽海旧地,只见蜃妖吐的黑气雾沉沉密匝匝还未曾消歇。龙王看了,大怒道:“就是海中蜃鱼幻化楼阁、树木,不过吞吸些鸟雀充饥,怎这孽障竟吐些无边毒气,将此千里居民都吞吸尽了,真罪不容于死矣!”遂取出金肺珠托在掌中,低下云头,在黑气上面团团转了一遭,真是理有相生相克,物有能制能从。不一时,那些黑气就如雪消冰解的一般,顷刻间散个干净,忽露出一条不象龙,不象鱼,又不象鼋,又不象鼍的一件怪物来,在地下游行。龙王看见,忙对小行者道:“小圣,此时不下手更待何时?”小行者遂取出金箍铁棒迎风一晃,有碗口来粗细,忙赶上前照着怪物劈头便打道:“好妖精!你的城池哪里去了?
你的楼阁哪里去了?你的市镇人家哪里去了?你还能吐气吸人么?”那蜃妖虽是精灵,却尚不能言语,见小行者铁棒打来,料当不起,只得没命的往阔处奔去。小行者哪里肯放,大踏步随后赶来,七八赶上,那蜃妖急了,忙回过头来张开城门般的一张大口,要吞小行者。小行者恐遭毒口,急急退回数步,正打帐要跳在空中用棒下捣,忽见那怪物陡然跃起,山摇地动的叫了一声,便跌倒在地,动弹不得。小行者看见,犹恐有诈,反不敢上前。谁知却是猪一戒与沙弥在肚里被那妖怪奔来奔去,颠簸得跌跌倒倒,又听见外面吆喝之声,谅是小行者与他赌斗。沙弥忽然醒悟道:“我们好呆!师兄既往外面厮杀,我们何不内外夹攻?”猪一戒被沙弥点醒,啐了一口道:“我真真呆了!”就提起钉耙,先将他的五脏庙儿一钉耙筑倒,沙弥便竖起禅杖乘势往上将脊梁骨一捣,不期用力太猛,不但将脊梁骨捣断,连皮都捣通了。那蜃妖忍痛不过,故跌倒在地死了。猪一戒见脊梁上捣通,透进亮来,满心欢喜,忙叫道:“师父,造化了!妖精脊梁上开了个不二法门了。”沙弥笑道:“师父,不要听他!妖精脊梁怎称得法门?只好算做个方便门罢了。”唐半偈此时跌得颠颠倒倒,正闭着眼在昏聩之际,忽听得两个徒弟欢喜说话,睁开眼见旁边一个窟窿透进亮光,看见天日,也自欢喜,便道:“徒弟呀!既有门就该出去了。”猪一戒忙到透亮处钻出头来一张,叫声:“惭愧!”但见小行者手拿着金箍铁棒,正在那里审看妖精,猪一戒大叫道:“大哥,不消疑惑着了,妖精已被我们捣断脊梁筋,断送了他的五心三脏了。”小行者猛然看见,满心欢喜,忙问道:“师父怎么了?”猪一戒道:“师父好好的。只是洞门小,被妖精皮裹了头,却出来不得。”小行者道:“这不打紧!”遂将金箍铁棒迎风一晃,变做一口风快的屠刀,照着妖精脊背豁喇一声划做两半,沙弥用禅杖撑开。一霎时,他师徒四人依旧都在光天化日之下。猪一戒忙搀了唐长老,沙弥挑了行李,欢欢喜喜的走了出来。唐半偈问起缘由,方知亏西海龙王收了他的毒气,才能成功,遂向空拜谢。龙王辞别了小行者,自回海去。师徒四众正打点行程,忽西南上蜂拥的赶了百十余人,围绕着他师徒四众拜谢说,亏他们除了地方大害。小行者道:“妖精方才打死,你们偌远,怎生得知?”众百姓道:“是土地公公显灵,先报我们得知的。”定要请了回去过夜。唐长老却不过众人好意,只得看着众百姓去安歇了一宿,次日方脱身早行。正是:
最轻者死生,最重者功行。
死生惟一身,功行在万姓。
不知唐长老此去又何所遇,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唐长老清净无挂碍 猪一戒贪嗔有牵缠
语云:
善自善,恶自恶,善恶分途难假托。怎奈人心雕凿深,故令世界多舛错。持斋便认是菩提,诵经便道是活佛,谁知尽是贪嗔痴,种出众生毛与角。须知我佛清净心,色色空空都不着;一念天堂已上登,但思地狱便堕落。纵有灵明大辩才,转念如圜费揣度。我愿真修自证盟,莫向他人觅衣钵。
话说唐半偈师徒四人,脱离了蜃腹之苦,辞了众百姓,欢欢喜喜又复西行。又行了月余程途,忽远远望见一座高山拦路。唐半偈问道:“徒弟呀,你看前面又见高山拦路,不知是凶是吉,须要仔细。”小行者先已看见,听得师父问他,又细细观望了一回道:“师父,灵山这条路我虽不常常来走,那窍脉相通之处也曾来过几遭,还依稀记得。此去与灵鹫不远,除了灵鹫别无高峰,为何忽又有此陡峻之山?”唐半偈道:“既是往常没有,莫非又是蜃气化的?你们更要小心!”猪一戒听见说是蜃气化的,恐怕又被他吸到肚里去,便放下行李立住脚不敢走。小行者笑道:“好呆子,怎这样胆小!就是蜃化的,也须走到他口边方才吞吸得去,怎隔着许多路便害怕起来?”猪一戒道:“哥哥呀,前日是大造化,撞见那蜃妖没牙齿留得性命,若遇了有牙齿的妖精,嚼碎了吞下去,此时也不知变了粪压在哪块田地上去了?”沙弥听了笑道:“二哥若是这等小心害怕,除非叫铁匠象乌龟般的打一个铁壳,与你套在身上,方敢大胆走路。”猪一戒道:“我说的是正经话,你却当取笑。”只得挑起行李来捂着嘴往前又走。
走到山脚下。大家一看,只见那座山两旁密匝匝都是松林,惟正当中一条岭路,却又十分陡峻,要上岭去必须仰面而行。唐半偈看见光景异常,却有几分胆寒,便勒住马与小行者商量。小行者道:“师父心下既有些狐疑,且住在山脚下,寻个人问问路再走不迟。”遂带转唐半偈的马头,绕着山脚下寻人家。正没寻处,忽左手松林里一声磬响,大家听见欢喜道:“有人问路了。”就沿着那条曲路儿寻到松树林中来。果见一个小庵儿十分幽雅,庵门上题着是“猛省庵”三字,庵门半开半掩,唐半偈分付小行者三人在外面立住,自己却轻轻推开庵门走了进去。走到佛堂前,只见佛堂中一个老和尚,正烧完了午香,忽看见唐半偈立在佛堂外,慌忙走出来迎接道:“老师父从何处来?请堂里坐。”唐半偈进到堂中先拜了佛,然后与老和尚行礼道:“贫僧乃东土大唐国奉钦命差往西天雷音寺见我佛如来拜求真解的,路过宝方,因见前面山岭高峻,不知是甚地方,又不知岭上可好行走,未敢轻易过去,故寻至宝庵求老师父指教。”那和尚看了看道:“从东土到我西域也不容易,怎只老师一人独行?”唐半偈道:“贫僧还有三个小徒在外面,恐怕惊动禅栖,故不敢进来。”老和尚道:“老师既要问过岭难易,说起来话长,令高徒在外面立着不便,请进来同坐了好讲。”唐半偈遂起身,在庵门前叫了小行者三人进去同坐。
老和尚看见三人相貌丑恶,便道:“师徒同道,为何不同貌?”小行者道:“你晓得什么?貌若相同,道就不广了。只问你这条岭可是一向有的?闲事不要你多管。”老和尚听见小行者说话蹊跷,惊问道:“这位师父象是西天曾走过一两遭的。”小行者道:“你怎生晓得?”老和尚道:“若不是走过一两遭,为何开口就问这条岭一向有无?”小行者道:“走是走过儿适,因是云来云去,记得不真,细细想来,恰象是这条岭一向没有,故此问你。”老和尚听了,连连点头道:“果是这话,不是说谎。”唐半偈道:“自开辟天地便有山川,况这条岭参天插地,又不是一丘一壑,人力能培,为何说个一向没有?”老和尚道:“老师父有所不知,我这西方佛地从来平坦,不立关防,不设机械,莫说贤愚贵贱老少男女,洗心涤虑,尽可皈依;便是沙场战卒市井屠儿,一念真诚,亦不妨立地便入。故西天成极乐之国,我佛著万善之名。从后汉到今,就是孔仲尼儒教圣人,李老聃道教之祖,也莫敢与我佛并尊。不期后来佛教日盛,为性命真修者少,贪善名假托者多,往往挂榜修行,招摇为善。念两卷经文便道是莫大慧根,吃几日善斋便以为无边善果,烧一炷香便希冀冥中保佑,舍一碗饭便思量暗里填还,甚至借修桥补路科敛民财,假赛会迎神贪图己利。这还是无知的百姓所为,还有一等不肖的和尚,满口胡柴,充做高僧,登坛说法,哄骗得愚夫愚妇,金钱供献,奔走如狂。还有一等痴心的和尚,一窍不通,寸善未立,妄想成佛作祖,躲到深山穷谷中,白说苦修,不知修些什么?把那父母的遗体冻饿,至死不悟。还有那些焚顶燃指,沿街绕巷敲梆撞钵要求布施的,一时也说他不尽。总之,贪嗔痴欲,奸盗诈伪,无所不有。遂将我佛清净法门,慈悲愿力,弄做个口舌是非之场,万恶逋逃之薮。故我佛如来深悔将道法流传中国,误了众生,是以近来一字一言不肯妄传,又恐怕还有不知耻的僧人又来缠扰,故将灵鹫后岭中分了一支移于此地,就叫做中分岭,以为界限,隔绝东西的这些孽气。故说个一向没有,这位师父果看得不差。”唐半偈道:“世尊既移此岭隔绝东西,为何又留岭路与人往来?”老和尚道:“终是我佛慈悲,因念慧灯不灭,恐有真正佛器皈依,不忍一概谢绝,故留此岭路。”唐半偈道:“既存岭路,与不移岭何异?”老和尚道:“岭路虽存,岭头上却造了一座中分寺,请了一位大辩才菩萨住在里面,凡是过岭善信,都要请大辩才菩萨照验。菩萨容过去,便轻轻过去了,若是菩萨不容过去,你便是神仙也飞不过去。”唐半偈听了,忙立起身来称谢道:“多蒙老师父指教,我们须早早上岭去求请大辩才菩萨照验。”猪一戒听了就去牵马,沙弥就去挑担,小行者就打帐扶师父出门。老和尚看了看,忍不住对唐半偈说道:“老师父自家上岭照验照验也还使得,这三位师父倒不如在小庵坐坐,不消上去吧。”小行者道:“我三人为何不消上去?”老和尚道:“你方才三位进庵来,可曾看见庵门上有菩萨亲笔题的三个字?”小行者道:“是‘猛省庵’三个字,怎不看见?”老和尚道:“既见,这三个字是菩萨题的,这三个字的深意就该知道了。”小行者道:“也无甚深意,不过是叫人把自家身心善恶检点检点。”老和尚道:“恰又来!你三位师稍?斓慵乞菩?昭椤!逼腥?溃骸澳愕滥钫娉希?鄹?寰唬?乙颜昭槊靼祝?挤盼餍小5?闼嫘屑钢冢?惨???昭椤!碧瓢胭实溃骸暗茏铀嫘泄灿腥?耍?桓鍪谴笸降芙凶鏊锫恼妫?桓鍪嵌?降芙凶鲋硎刈荆?桓鍪侨?降芙凶錾持潞汀4舜χ褂新砥ァ⑿欣睿?⑽薇鹞铩!彼蛋眨?突赝方行⌒姓呷?说溃骸澳忝强旃?窗菁??笃腥?昭榉判小!彼??思?Ω附兴??坏米吡私?础?
唐半偈恐怕他三人不拜,恼了菩萨,便先跪下禀道:“三徒皆山野顽蠢之人,不知礼节,求菩萨宽囿。”他三人见师父先跪在地下,没奈何只得趴在地下,磕了一个头就站起身来。菩萨道:“礼节可不苛求,但不知身心可能干净?”便问:“哪一个是孙履真?”小行者忙上前一步答应道:“小孙便是。”菩萨道:“我看你尖嘴缩腮,不象人种,你可自供是哪里出身,何人后嗣,平生有何功行,我好照验。”小行者道:“菩萨请竖起耳朵来,待我供与你听:
花果山是故土,水帘洞是旧府;
斗战佛是我先天祖,山前石是我后天母。
阴阳灵气豁心胸,日月精华充脏腑。
自性家传道易成,不用坎离与龙虎。
手持铁棒撞天门,身坐瑶池索酒脯。
只因强横大招愆,罚我为僧立功补。
若问西来立甚功?打死妖精不可数。
菩萨之前不敢夸,只此便是我家谱。”
辩才菩萨听了道:“据你这等供称,原来果不是人种,就是孙斗战仙石中的遗胤。虽前面有些罪过,既后面肯改悔立功,也不消问,只是当照验过了,可站半边伺候,开关放你过去。”小行者走过一边。
菩萨又问道:“哪一个是猪守拙?”猪一戒听见,只推不听见,不就答应。菩萨又问道:
“猪守拙为何不答应?”猪一戒方才走出来道:“菩萨叫我么?我就是猪守拙。”菩萨道:“你既是猪守拙,你若是方才见过去了,不要求我照验,我却也罢了;你如今既来求我照验,也须自供是哪里出身,何人后嗣,平生有何功行,我好照验。”猪一戒道:“我三人总是师父的徒弟,大师兄供称的就是一样了,我们何必琐琐碎碎又供?”菩萨笑道:“好胡说!一人有一人的立身行己,怎么将他人的家世装你的体面?还不快实实供来!”猪一戒没奈何,只得摇头摆脑的,供道:
“高老庄是故土,云栈洞是旧府;
猪天蓬是我嫡亲父,高翠兰是我生身母。
阴阳浊气结成胎,耳大嘴长太粗卤。
幸喜遗精不待修,生来行力大于虎。
手握钉耙到处行,拿着野人当酒脯。
只因强横大招愆,罚我为僧立功补。
若问西来立甚功?奔走程途不可数。
菩萨之前不敢瞒,只此便是我的苦。”
菩萨听了道:“原来你也是猪净坛遗嗣。自供倒也老实,且站在一边待我照验。”猪一戒走开。
菩萨又问道:“沙致和是哪一个?”沙弥答应道:“小和尚就是沙致和。”菩萨道:“你既要我照验,也须自供哪里出身,何人后嗣,平生有何功行。”沙弥道:“我小和尚出身虽还记得,委实比不得两个师兄。”遂供道:
“流沙河是故土,出身微没旧府;
父母双亡总不知,金身罗汉是我老师父。
生身虽也赖阴阳,骨硬皮糙气如蛊。
虽然愚蠢不足观,却会拿龙并捉虎。
手持禅杖但降妖,不吃人间酒与脯。
只因老实懒修行,罚我为僧立功补。
若问西来立甚功?挑担跟着马屁股。
只此便是我真供,优望菩萨照验放行莫拦阻。”
菩萨听了道:“原来也是沙罗汉弟子。都有些来历,我也不好留难哪一个,都一概开关放行。但你们也要有些缘法过得去便好。若是善根浅,孽障深,挂碍过不去,却莫要怪我。”一面说一面起身走下莲台来道:“你们都跟我来去开关。”阖堂侍者听见菩萨分付,便一齐簇拥着出来。唐半偈师徒四众也跟在后面,猪一戒低低说道:“这菩萨也会拉阔,精空的一条岭,关在哪里?”小行者道:“莫做声,跟他去看他知。”大家走出寺门。
不知菩萨走在前面弄些什么法力,忽岭头西边突然现出一座关来,十分高峻雄壮。猪一戒看见,惊得呆了,暗暗与小行者说道:“我们方才在此立了多时,并未曾看见,怎转转身就有?就是鲁班盖造也无此神速,莫非又是蜃气结成的?”小行音道:“一个菩萨,怎说蜃气?还是我们方才不曾留心看得。”正说不了,只见菩萨又将唐半偈叫到面前分付道:“这关外虽也有条捷径路儿转得去,却不是两天去的大路,你还是要关内行关外行?”唐半偈忙作礼道:“弟子已蒙菩萨慈悲照验,慨许放行,怎敢不由大道?还望菩萨开关。”菩萨道:“非我不肯开关,但我开关甚易,你们过关却有些繁难。”唐半偈道:“不知有甚繁难?”菩萨道:“你要知过关繁难,可抬起头看看这关额的三个字。”唐半偈忙抬头一看,却是“挂碍关”三字,便道:“弟子万念皆空,有甚挂碍?望菩萨开关放行。”菩萨点点头道:“唐圣僧可称佛器。”又叫小行者三人到面前分付道:“你三人还是关内走关外走?”小行者道:“菩萨这句话是多问的,师父哪里走,我们自然跟着师父哪里走,岂有师弟分途之理!”菩萨道:“据你说来似乎有理,只怕走到中间有些挂碍,那时节师父却顾你不得。”猪一戒对着小行者道:“大哥,你不要任性!菩萨说的是好话,大家也要熟商量,不然等我在关外转吧。”小行者喝道:“呆狗才,不要没志气。”菩萨道:“既你们主意定了,我也难强。”随叫侍者揭去封皮,将关门豁然洞开,道:“你们去吧。”唐半偈又作礼拜谢,然后叫小行者扶他上马,沙弥挑行李,猪一戒跟随,大家欢欢喜喜竟出关望西而行。谁知他师徒才出得关来,菩萨已叫人将关门紧闭。正是:
进修道力须当猛,接引婆心莫惮烦。
不猛前程何日到?不婆妙义几时宣!
唐半偈师徒四人出得关来,只道是坦平大路,清净风光,不期关门外沙尘滚滚,雪霰霏霏,一条路高低曲折,两旁树延蔓牵缠,十分崎岖难走;却喜得唐长老是个久历艰辛之人,一心只思量着前进,并不问险阻倾圯,竟策马向前,全不在意。,小行者见师父马去了,也跟着就走。沙弥挑着重沉沉担子,低着头只住前奔,并无心去看长看短。惟猪一戒看见道路歪斜,树木丛杂,又加满天雪霰,遍地沙尘,心下懊悔道:“起初上岭来何曾见有关门?依我径走,也不知走到哪里!老师父假至诚,信人胡言乱语,偏要等菩萨照验起来。照验得好,如今却照验出一座关来。就是有关,依菩萨说关外转去,平平路儿何等不好?老和尚强要关内走,那贼猴子又呵卵胞附和着要过关,这沙弥蠢货大不知世事,一哄过关来,你看关门外这等沙尘、雪霰,劈头劈脸吹来,地下又高低不平,树枝又抓手抓脚,叫人怎生行走?”急抬头看时,只见唐长老、小行者、沙弥三人在前面,其去如飞,心虽怨恨,却恐怕迟了失群,只得放步赶来。不期雪霰下得路上石滑如油,走不得三、五十步,早扑通的滑跌了一跤,跌得腿脚生疼,坐着揉了一会,急急爬起来要走,这衣裳又被道旁荆棘刺抓得紧紧的,扯也扯不开,忙忙挑开了上边,下边又抓成一片,急理清了左边,右边又搅做一团。焦躁得他性子起,遂尽着蛮力一挣,虽然挣脱,不但衣裳扯破,脸都擦伤,挣得力猛了些,又撞在一块尖石上,将头上的鲜血都撞出来。心下愈加恼恨道:“这都是老和尚与贼猴头害我,怎么他们倒平平安安的走去?”再抬头看时,只觉影影的唐长老师徒三人还在前面走,要赶又赶不上,便大叫道:“师父慢慢跑,等我等。”叫了数声,并不听见有人答应。忙转过山嘴往前去望,忽一阵风来,吹起沙灰,又将眼睛眯了,开看不得,只得立住脚,揉了半晌渐渐张开,方才又走。走便走,眼睛终是半开半闭,不提防一条老树根当路,又绊了一跌。这一跌跌得重了,直跌得头昏眼花。又见天色傍晚,不敢停留,没奈何只得一步一跌的赶来。又不期下的雪霰,一缕缕就如乱丝,扑头扑脸飘来,一霎时就挂了一身。方在头上掸去了几条,那两只大耳朵、一张长嘴又都挂满了。初还觉轻,后面渐渐重起来;初犹软弱,后渐渐硬起来,就如绳索缚在身上一般,走路好不费力。不料,唐长老马去如飞,全不知猪一戒落在后面好苦,一心只往前进。行了半晌,忽又看见前面一条大岭,岭上一座大寺,因问小行者道:“面前又有岭寺,不知又是何处?”小行者道:“师父不消问得,走到自知。”唐长老慢慢的走上岭来,到了寺前下马,定睛一看,见那寺额上又是“中分寺”三字,吃了一惊道:“为何又有一座中分寺?”再细看时,却与先前的门径一样,只是岭头西边不见了那座挂碍关。心下正狐疑不决,只见岭下的那个老和尚忽从寺里走出来,看见唐长老师徒三人立着,因笑嘻嘻说道:“你们说不走回头路,为何去了又来?”一面说一面笑下岭去了。唐长老一发狐疑。不多时,又见起先那个小沙弥忽也走出来,看着唐长老道:“老师父,既已照验放行,怎不西行却又转来?”唐半偈听了,方悟这座寺就是原先的那座中分寺,知是菩萨显灵,慌忙朝着山门下拜道:“弟子大颠,想是存心怠惰,故去来反复,尚望小师父引见菩萨,求为忏悔。”小沙弥道:“老师父请起,不必又见菩萨了。菩萨已有法旨在此。”便在袖中取出一个柬贴儿递与唐长老。唐长老接来一看,只见上面是八句颂子写得分明,道:
寺前寺后同一寺,关无关有总非关,
真修不挂何曾碍?慧性常明可恕顽;
独有野心贪狡甚,故出荆棘道途难,
须教〔氵前〕洗从前意,一体灵山拜佛颜。
唐半偈领受了菩萨法旨,再拜称谢,方知猪一戒挂碍在后面尚未走来,复向小沙弥恳求道:“猪守拙虽贪嗔未净,也是弟子一手一足,万望转达菩萨,赦其前愆,容后改过。”小沙弥道:“唐师父不必求了,菩萨已恕其罪容他赶来了,快领众西行吧,我要回缴法旨去了。”说罢,竟进寺去了。唐半偈折转身方看见,猪一戒满身沙霰,头破血出,跌跌倒倒奔来,口里只抱怨路不好走,又怪大家不等,口内咕哝个不了。唐半偈大喝道:“蠢才!不悔自家贪嗔生出许多挂碍,转怨道路难走。若果道路难走,为何我们平平安安走了过来?”遂将菩萨的颂子递与他看。猪一戒看了,方知是菩萨显灵。再看时,见依旧走到寺前来,惊得哑口无言,只是朝着寺门叩头道:“弟子从今以后只随佛天分付,再不敢欺心抱怨了。”唐半偈道:“既知改悔,可快起来收拾走路。”正是:
魔障坦平路,牵缠清净心。
唐半偈师徒四众收拾停当,依旧西行,不知又何所遇,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莲化村思食得食 从东寺避魔逢魔
语云:
佛佛佛,非异物,原是人心人性出,
弗同人处是慈悲,人弗同他因汩没;
灵根慧性虽本来,清净无为实道法,
大千世界只此中,莫认灵山在西域;
自成自度须自修,莫望慈航与宝筏,
嫡亲骨肉本分明,一体看承休鹘突;
若教走得路儿差,差之毫厘千里失。
话说唐半偈师徒四众,过了挂碍关,又复西行,一路上虽也有高山大水,只觉山光秀媚,水色澄清,全无险恶之气,师徒们欢心乐意而行。忽一日,行到一个地方,唐半偈在马上远远望见前面有人家,叫一声:“徒弟呀,行了许多路,腹中觉得有些饥了,前面有善信人家,须去化一顿饱斋吃了再行方好。”猪一戒道:“阿弥陀佛!师父一般也说饿了,我若说饿,你们又要道我是馋痨。”小行者道:“饿原不同。师父的饿是三餐饮食之常;你的饿是馋心涎口贪饕无厌之求。怎么比得?”猪一戒道:“偏我要吃就是贪饕!师父不消讲,只是过一会化了斋你不要吃,我就信你不是贪饕。”小行者笑道:“既有斋怎的不吃?但吃便吃,却不象你身心性命都专注在吃上。”弟兄们说不了,早已走到一个村口。唐长老抬头一看,只见那村坊:
街坊洁净,道路修齐。鳞鳞瓦屋,全无倾攲之象;寂寂门墙,殊多安辑之风。分明村落,却不见有鸡彘牛羊出入;宛然田野,实全无禾苗菽麦生成。四境不闻诵读声,孰是求名之客?百逵了无奔走迹,谁为觅利之人?衣冠古朴,不披剃而了不异于高僧;视履端详,纵蠢愚而亦知其为善士。家家清净,登其室疑入丛林;处处清闲,履其域俨然佛国。静忽闻香,任鼻端受用却不见人焚;空常现色,使眼界光明始知乃天设。观草木而祇树成林,优婆待坐,睹人间所未有;问山水而峰悬灵鹫,波滴曹溪,悟佛道之至精。故进而观境,总是无尘;虚以问心,大都不染。
唐半偈在马上看见这村坊风光清净,气象无为,惊讶不已。遂跳下马来对小行者道:“履真呀,这是什么去处?怎这样吉祥如意!定有大圣贤在内,须细细访问,不可轻易造次。”小行者道:“佛法微妙宏深,这地方虽然清净却无造就,止不过得些皮毛,师父看见怎便这等大惊小怪起来?”唐半偈道:“徒弟呀,不是我大惊小怪。你看这地方不沾不染,其实难得。”小行者道:“这都是师父在中国看厌了那些邪魔外道,故才挹真风,便生欢喜。其实佛法庄严何所不有,也不是一味枯寂,老师父见过我佛自然知道。”正说着,只见一个人家开了两扇板门,走出一个老者来。须眉皓然,手拄着一条过头竹杖,伸着鼻孔向空间嗅道:“今日莲花这等香得极,莫非又有法侣化来?”小行者看见,忙上前叫一声:“老官儿,我们师徒是化斋的。”那老者误听了,只当做他说是化“来”的。急低头一看,见小行者尖嘴缩腮,形容古怪,着了一惊。再一看时,又是猪一戒长嘴大耳;沙弥晦气颜色,一发丑陋。愈加惊慌道:“怎今日这样香骨香胎,却化出许多恶种来?”不觉连打两个寒噤道:“诧异,诧异!”小行者道:“化斋常事,有什么诧异?”老者道:“我这地方化来虽是常事,却从不见有此异种!莫非不是红莲、白莲?只恐怕来得性急错投了胎,还是莲叶下龟蛇化的哩!怎好到我村里来同居共住?”小行者听了半晌,全不知他说些什么,叫声:“老官儿,不必唠唠叨叨,我们乃过路僧人,肚中饥了,只化你一顿饱斋吃了就行,哪个同你同居共住?”那老者方听明白是化斋的,微微笑道:“是我老拙听差了。既是过往师父要化斋,请到寒舍去供养。”猪一戒听见老者叫请,就报与唐半偈道:“那老施主请我们去吃斋哩!师父快过去相见。”唐半偈忙走上前打一个问讯道:“多蒙老菩萨布施了。”那老者看见唐半偈一表人物,笑嘻嘻的道:“怎老师父法容这般端伟,这三位高徒又大相悬绝?”唐半偈道:“外貌虽然悬绝,中间却相去不远。”老者连连点头道:“老师父见教的是。”一面说一面就邀他师徒四人入去。
到得客堂上,尚未施礼逊座,早看见堂正当中设着一桌盛斋。汤饭、素菜、点心、馒头,无所不有,俱热气腾腾,就似才整备完的。老者一一见过了礼,就请他师徒们坐下受用。唐半偈与小行者心下还惊惊疑疑道:“大家一齐同进门来,又不曾见他分付人整治,就是现成有的叫人搬出来,也要一会工夫,怎这等安排得停当!莫非这老儿能未卜先知的么?”猪一戒看见米面精美,素菜新鲜,又烹调可口,冷热称心,便不管三七二十一,放开肚皮,直吃得风卷残云,落花流水。却又作怪,吃了一碗,转转眼又是一碗,满桌上的饮食,任你饱食再吃不了。猪一戒只吃得个撑肠拄肚,无可奈何,方放下碗箸抹抹嘴坐着。唐长老看见猪一戒住手,才起身向老者作礼道:“多谢老菩萨布施。”老者道:“佛天衣食,各人的缘法,怎么谢起我来?”唐半偈听见老者说话跷蹊,心下一发狐疑,忍不住问道:“贫僧偶尔化斋,虽蒙老菩萨慨然见惠,就是一茶一饭,也须炊爨而后齐备,怎才一登堂,便罗列满案?况滋味如甘露醍醐,绝不似人间烟火。此中必有妙义,万望老菩萨剖示。”老者道:“老师父想是远方来的,还不知敝村之事。我这敝村叫做莲化村,村坊虽小,也不止有上万人家,居民虽也老少不同,面庞各别,却都不是父母精血交感生成,乃是四方善信积功累行,投托莲花化生而来者。生既不假父母精血,则饮食自不取人间烟火,故我这地方从来不知耕种,人家并无井灶。”唐半偈道:“既不耕种,又无井灶,似方才这些斋供却是哪里来的?”老者道:“多感佛天保佑,但一动念,便随念而集。方才老师父一说化斋,自然备具。故我这地方从无贪求争夺之事。”唐半偈听了大生欢喜道:“常闻西方佛地思衣得衣,思食得食。愚蠢之人,多不深信,今日身经目击,方知一字不虚。”又回头攒着眉对小行者说道:“西方佛地果是极乐世界,只可怜东土沉沦苦海,不知何日方能度脱?”老者听见唐半偈说东土沉沦,因问道:
“老师父念及东土沉沦,莫非与东土有甚相干?”唐半偈道:“贫僧实乃东土大唐国所生,因念东土口舌是非牵缠不了,故奉天子钦差往天竺国雷音寺见我佛如来,拜求真解,以求济度。今路过空方,见宝方风土无荣无辱,无是无非,谓之极乐,真可谓名实相副。偶忆及本乡,不胜动念。”老者道:“据老师父这等说来,还是见得东土不如西天了!就是我老拙前世也是东土人,不知在前世怎生样苦修,方得在莲花中化生于此。白生于此,思衣得衣,思食得食,已感佛天不尽。不期这莲花西乡忽来了一个和尚,自号冥报,生得眉浓如败帚,眼大若弹丸,面黑如泥,皮相似癞,十分恶相。自创一个高论说,佛法庄严富丽,当以东土为正。
若是东土出了一个高僧,不但入山龙降虎伏,就是居市也鬼敬神钦。讲起经来,每每龙女献供,天女散花;说起法来,往往王侯听信,天子皈依。行处有旌幡宝盖为之拥护,坐处有香花灯烛为之供养。开一丛林,参禅学道动辄数千人;作一善事,舍帛施钱必以百万计。故金人兴教于汉明之梦,志公显道于梁武之朝,其余传灯立教,不一而足。如此者方足尊荣。佛法开导众生,象西方这样寂寂寞莫,居无室家琴瑟之乐;出无君臣鱼水之欢。略动一念,便叫做妄想;但行一事,便以为贫嗔。有时而有,踪迹若空花;有时而无,行藏如浮云。虽说化生不死,然痴痴蠢蠢,如木如石,却与不生何异?怎如东土,梵宇过于王宫,缁流半于天下。南堂北院,诵礼不休,大刹小庵,鼓钟不绝。施财者,贫儿忽生富贵;悭吝者,荣华一旦销沉。昭佛教之无边,彰报应于不爽。今新立一教叫从东教,朝夕与许多弟子诵经拜忏,望生东土。一时间将这莲化西村的居民都哄骗得心摇情动,妄想富贵繁华,不肯自甘冷淡。他的教法渐渐行开,这几日连我东村也立脚不定,也有人道他说得有理。我老拙正在狐疑之际,请问,老师父既生于东土,自知东土的受用,为何转到西方来求解?又为何转又说东土沉沦?又为何见我们寂寞转生欢喜?万望见教。”唐半偈听了叹息道:“佛法从来清净,岂待贫僧饶舌。若东土道胜西天,贫僧又何苦跋涉?此僧妖言惑众,罪不待言。但宝方相近灵山,日瞻我佛慈云,况托身莲花必具本来慧性,岂容妖僧于此颠倒是非,搅乱道法?”老者道:
“就是村中居民,也有几个高明的在背后议论他的破绽,不肯信从,争奈力量浅薄,驳他不倒。这冥报和尚又有些幻术,最会持咒咒人。咒得人昏迷不醒,登时跌倒。人要害他,又有丈六佛光,结成楼阁,以为护身之宝,若有急难,将身遁入,任是刀剑如林,也不能伤。我这阖村居民,虽说化生佛地,却没有神通手段,如何与他做得对头?故只得凡事依从。老师父若要往天竺国雷音寺去,必要打从西村经过,须悄悄瞒了他过去方妙。若使他知道,定道你东土人不自尊东土,转来西方求解,是个败类,怎肯轻轻放过?”唐半偈道:“贫僧既为佛家弟子,佛法是非敢畏祸而不辨明?承老菩萨指教,且到前途,再作区处。”遂起身辞别了出来。老者送至门外,又叮嘱道:“闻得那冥报和尚十分惫懒,老师父须要仔细。”唐半偈点头作谢,方才上马而行。正是:
妖人偏幻佛,佛地也生妖,
毕竟谁妖佛?人心所自招。
唐半偈坐在马上行了数步,对着小行者说道:“据这位老善人说来,那冥报和尚定是个妖僧。我们此一去须要留心防范。”小行者道:“千魔百怪,虎穴龙潭,也都过来了,个把妖僧怕他怎的?”唐半偈道:“徒弟呀,不是这等说,俗语说得好,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不听见方才这老善人说,他有妖术,又会咒人,倘不预防,三不知被他咒倒,却如何区处?”小行者笑道:“我只晓得刀能砍人,枪会刺人,从不知念一个咒儿便能咒得人倒。”猪一戒道:“师兄莫要说嘴。若说咒儿咒不倒人,怎师父念起紧箍咒来你就头痛?”小行者道:“师父是明明有个箍儿套在我头上,我服他管,故念动咒语箍儿便束得头疼。这妖僧我与他皮毛既不连属,痛痒又不相关,如何咒得我动?”师徒们在路闲论,不觉又走了一两日程途,忽到了一个乡村,细看那风土景物,虽也与莲化村相去不远,但只觉来往的人民熙熙攘攘,不象莲化村的安静。师徒们知是西乡,唐长老回头对小行者道:“进村去须要小心。”小行者点头道:“师父只管放心,有甚事多在我。”一面说一面大家走入村来。
走到村中热闹之处,猪一戒想起莲化东乡思食得食吃得快活,便对小行者道:“这西乡人家比东乡又多,料想风俗也是一般,斋是现成的,何不再化一餐吃了好走?”小行者道:
“一村有一村的风俗,怎定得他是一般?此时才过午不久,肚中也还不饿,况这村中又说有那妖僧在此,莫若悄悄过去,赶到前村再去化斋也不迟。”唐长老听了道:“履真说的最是,快快走过去吧,不要又化斋耽搁了。”猪一戒见师父说不化斋,便咕哝道:“挑着这样重担子走山路,不化斋吃,人就是铁做的也挨不去。”唐长老道:“哪个说不化斋?只说这地方有妖僧在内,恐怕化斋耽搁,惊动他又要惹出事来。莫若悄悄过去,到前面街坊去化岂不安静?”猪一戒道:“现放着这样大乡村富厚人家不化斋,转要到前面三家村冷巷中败落人家破灶前一碗半碗去求人。你看这村有百里远近,几万人家,那妖僧知在哪里?我们化斋不消半个时辰,吃了就走有甚耽搁?怎能够惊动他?你们不要忒小心过分。”小行者道:“师父,这呆子的馋虫又爬动了,若不与他化些噇噇,莫说琐絮不了,就是走路也没心肠。”唐半偈道:“既是这等,你们三个就去化些吃吃吧。我腹中尚饱,还不消吃得。”猪一戒道:“既是师父不要吃,我们三个多少化些吃了就走。”小行者道:“都去了谁伴师父?我也不饿,你两个去吧。”
沙弥道:“我也还不饿,我要看马,二师兄自去吧。”猪一戒听见大家都不去,遂发急道:“我晓得你们都是一路神祇,单单算计我,化斋是大家的事,怎叫我一个独去?我若独去,明日又要说我害馋痨贪嘴了。罢罢罢!拚着死在你们眼里,你们才快活。”便翘着嘴,挑起行李往前直奔。小行者笑道:“呆子不要恼!你不肯化,待我化与你吃何如?”猪一戒也不答应,往前一发奔得快。唐长老看见,对小行者道:“履真呀,你看猪守拙发急往前跑,想是他食肠大,肚里实实饿了,故作悻悻之状。总是佛门广大,各人有各人的本来面目,不必强他。
我们到前面去看有甚大户人家,化些与他吃吧。”小行者道:“化斋容易,单怪他为了饮食动不动就要变嘴变脸,师父莫要惯了他,等他饿饿着,料还饿不死,看他跑到哪里去?”唐长老听了便不言语,将马缰一拎,远远随着猪一戒赶来。
猪一戒为是大家不化斋一时着了气,往前直跑,跑到一个十字路口,再要跑时,争奈无数人一阵一阵的拥挤而来,将街都塞满了。肩上又挑着行李,东抓西碍十分难走,只得歇下担子立在半边。遂走上一个香烛纸码店内,问道:“街上怎这样人多?”店主答应道:“你不看见墙上贴的报帖?今日是十五,从东寺的冥报禅师普请十方贤圣赴斋,阖村人都要去,故此拥挤。”猪一戒道:“我们过路僧人也去得的么?”店主道:“普请是遍天下人皆可去,你怎么去不得?”猪一戒道:“普请人多,就是去也只好一两碗白饭罢了。”店主道:“你过路僧人原来不知,这寺里钱粮最多,素菜极其丰盛,烹疱美不可言,莫说口尝滋味五脏长生,就是立在旁边闻些馨香之气,连馋虫都要成仙哩!怎说白饭?”猪一戒听了,不觉口里粘涎都流出来,因又问道:“这斋一到就有得吃呢?还是要等齐了人耽搁工夫的呢?”店主人道:“斋是现成的,随到随吃。赶斋的从朝至暮络绎不断,哪里去等?”猪一戒又问道:“寺中离此多远?”店主用手一指道:“前面高幡竿里不是!不上一两箭路。”猪一戒暗想道:“又是便路,又是现成斋,不吃了去真是呆子了。”及回头一望,又见师父的马还不曾来,心里想道:“我且先去吃他一饱,就是他们走过去也还赶得上哩!”遂挑起行李乱闯,闯得人跌跌倒倒他都不管。闯到幡竿前看时,果然是一座大寺,他也无心看那寺是甚光景,竟往那里走。到二山门。果望见大殿前月台上一个形容古怪的和尚,据着一张高座,在那里点头合脑的讲说,四周围围绕着无数僧俗人等观看,十分热闹。猪一戒不知是讲经说法,竟认做吃斋,上前分开众人道:“你们住得近,须让我远路僧人先吃了,还要赶路哩!”众人被他推得东倒西歪,都打帐要嚷,及回过头看见猪一戒蒲扇耳,莲蓬嘴,十分丑恶,都吓得心惊胆战,不敢做声,只得闪开路让他进去。他挤到里面先将法座上一看,只见排列的都是香花灯烛,并无一毫饮食,口里乱嚷道:“满街贴报子请人吃斋,怎汤饭、馒头不见,却打团团在此说清话?”众执事僧人忽然看见,俱吃一惊,忙上前拦住道:“哪里来的野和尚?你既入了佛门,怎一毫规矩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所在,却大惊小怪的乱叫!”猪一戒道:“乱叫乱叫!却是渴饮饥餐。真道象你们这样做势装腔,只怕转是假钞。”那冥报和尚在法座上瞪目一观,见猪一戒行径粗卤,言语唐突,大喝一声道:“孽障,你是初得人身的野彘,只管你压肩奔走作牛马罢了,晓得些什么?怎也要充做和尚败坏佛门?”猪一戒道:“什么佛门?怎生败坏?我都不管,只是你普请十方贤圣,我东方贤圣到此,快快拿出斋来请我吃了,也好算你分毫善果。”冥报和尚道:“你要吃斋不难,只要你有本事吃得去。”猪一戒道:“我有嘴,有牙齿,有肚皮,怎么吃不去?快拿来,我还要赶路哩!”冥报和尚便不答应,遂合掌瞑目,口中默默的诵,也不知念些什么。只见猪一戒正吵嚷要吃斋,忽一个头晕,扑通的跌倒在地,将行李用在半边,口流白沫,人事不知。众侍者看见,齐合掌念一声:“阿弥陀佛!”冥报和尚方开眼说道:“非我佛门不广,是他自来寻死。”遂分付执事人役:“抬到后院廊下安放,行李也收了进去。待他有人来找寻,我自有处。”众执事依言,扛到后院放下不题。
却说唐长老马到村中,见人多挨挤,只得缓缓而行,行了半晌方出村口。往前一望,不见猪一戒,便说道:“猪守拙如何不见?不知还在前在后?”沙弥道:“他挑着担子在前面,着了气好不会跑,怎得落后?”唐半偈道:“只怕村中人挤难走。”沙弥道:“虽是人挤,你想哪个挤得他过?”小行者道:“你们不消猜疑,等我一看便知。”将身一纵,跳在空中往前观看,却是一条大直路,并无影响,复落下来对唐长老道:“呆子前面不见,定然还在后头。”唐半偈道:“他在后面做甚?莫非路上人多,挑着行李不好走?”小行者道:“也不是不好走,我才听得人说什么从东寺里斋僧,多分呆子听得,躲去吃斋了。”唐长老道:“若果是吃斋,他嚷了这半日肚饥,让他去吃些倒也罢了,只恐错走了路头,便找寻费力。”沙弥道:“一条直路如何得错?他若果是赶斋吃,定然在方才我们走过来竖着高幡竿的那个大寺里,离此不远,师父慢慢走着,等我去寻了他来。”唐半偈道:“寻了他来固好,莫要他来了又要等你。”沙弥道:“我不管寻得着寻不着即便赶来,如何要等。”说罢,竟踅转身复走入村来。沿路问人,方知果是那寺里斋僧,心下暗想道:“那呆子若是吃完了斋,叫他走便容易;若是等斋未吃,如何肯走?只好先挑了他的行李报知师父,等他吃了赶来。”不一刻到了寺前,见赶斋的人出出入入,络绎不断,便跟了众人挤将入去。到了大殿前,只见众人先朝着一个大和尚磕了无数的头,方有人指点到斋堂里去吃斋。沙弥在人丛里混了一阵,也随着众人到斋堂里来找寻猪一戒。斋堂虽有一二十处,处处寻遍,并不见一戒影儿。心下狐疑道:“难道他不曾来?莫非吃饱了躲在哪里睡觉不成?”又走到各处找寻。忽找寻到东廊下,只见两个和尚在那里开看他的行李。沙弥认得是真,心中大怒,遂走上前一把扯住,嚷道:“这是我们的行李,你们如何擅自盗来开看?我那挑行李的师兄哪里去了?”那两个和尚道:“这不干我二人之事,乃是你那长嘴大耳朵的师兄自不知礼,冲撞了大和尚,惹祸伤身。”沙弥着急道:“他惹甚祸?怎么伤身?难道被人害死了?”两个和尚道:“就不死也不活了。”沙弥听说不活,一发大怒,左手将两个和尚一齐抓住,舒开右手劈面就打道:“他一个好端端的人,进寺来吃斋,为甚就不活?快还我人来便罢,若无人,直打死了你两个偿命!”两个和尚被打急了,乱喊道:“这是大和尚做的事,与我何干?”一时喊叫声高,早惊动了许多和尚来看。见沙弥扯着两个打,都不愤道:“哪里走来的野和尚?怎敢在寺里打人!快拿去见大和尚。”遂不由分说,将沙弥与两个和尚并行李,都推推搡搡的拥到大殿前来,早有小侍者报知冥报和尚。
不一时,沙弥拥到面前。冥报和尚大声喝道:“你是哪里来的野僧?怎敢恃蛮擅自打人!”沙弥被推搡急了,也大嚷道:“好不明白道理的和尚!这是讲经说法的寺院,又不是深山险谷强盗巢窝,怎打杀人夺了行李,还怪人查问?”冥报和尚道:“谁打杀人夺你行李?”沙弥道:“若不是打杀人,行李在此,那挑行李的人哪里去了?”冥报和尚道:“这是那挑行李的长嘴和尚不识规矩,犯了佛法,故遭活佛之谴死了,遗了行李在此,谁夺他的?”沙弥听说死了,急得暴跳道:“胡说!我那师兄他从东土大唐走到此处,差不多有十万多路,三头六臂的妖怪也不知逢着多少,并无损伤,什么活佛就能将他谴死?快还我人来,免我动手。”冥报和尚笑道:“你既是东方来的,定有些法力,不要这等性躁,自取其死。”沙弥道:“我的性儿要算极温柔的了,若是我大师兄知道你如此作恶,一条金箍铁棒此时已将这寺都擀平了。”冥报和尚大怒道:“这是你自来寻死,却与我无干。”遂又合掌瞑目,默默念了几句。沙弥不知不觉又扑通一跤跌倒在地,不省人事。众侍者看见,又齐念一声:“阿弥陀佛!”冥报和尚方开眼微笑道:“孽障!为何直到这样田地方不言语?”众侍者上前问道:“此二人是何因缘?”冥报和尚道:“向取耳。”众侍者又问道:“自取云何?”冥报和尚道:
“吾道从东,胡为西举?
作之受之,故曰自取。”
众侍者问言,俱合掌赞叹,以为希有。冥报和尚说毕,方命执事人复将沙弥扛到后院放下,又命侍者将行李打开,检出通关文牒细细观看,方知是僧人大颠奉大唐天子之命差往西天求解的。心下暗想道:“我嫌西方寂寞,正在此兴从东之教;他东土繁华,转来西天求解,这是明明与我作对头。若容他过去,见了释迦,求了清净无为之解回去,流传东土,我这从东之教岂不被他破了?断乎不可!他师徒们虽说有些手段来了十万里程途,却未遇敌手。你看方才两个和尚,只用几句咒语便已自倒,那两个料想也不打紧,莫若叫人去邀了他转来,一发咒倒,率性断除了他的根儿,岂不美哉!”主意定了,遂叫响个侍者先将行李搬入禅堂,又唤两个能事的侍者,分付他到西村外去请两个东土大唐来的师父到寺吃斋。二僧领命而去。
正是:
四天同一佛,何必异东西?
若道全清醒,其中已着迷。
不知二僧去请唐半偈吃斋还能咒死否,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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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回 笑和尚传咒却邪 恶阎罗授方超生
诗曰:
大道虽天定,人心实主持。
道家修性命,佛氏重慈悲,
儒者立名教,敦崇伦与彝,
各说各有理,各行各相宜,
虽亦各有短,短苦不自知;
若云不是道,千古已如斯,
若云都是道,大道何多歧。
乃知道一天,人心如四时,
人心与天道,须臾不可离。
话说两个侍者领了冥报和尚之命,忙忙走出西村来寻请大唐僧人不题。却说唐半偈下了马,与小行者立在西村口等待沙弥去寻猪一戒,原说是走去便来,不道等了一两个时辰,不但猪一戒不来,连沙弥也无踪影,心下着急,便对小行者道:“沙弥去了许久,为何不来?
定有缘故。”小行者道:“有甚缘故?决是寻着了呆子,大家同等斋吃。方才师父拿定生意,不放他去便好,既放了去须等他吃个像意,方得回来。如今急也无用,且寻个稳便所在略坐一坐方妙。”唐半偈没法,只得依言,就在路旁一个草庵门前石上坐下。坐不多时,只见草庵里走出一个浓眉广额圆头圆脸的笑和尚来,将唐半偈看了两眼,笑嘻嘻说道:“东来的和尚,你的死期到了!”唐半偈听了,忙起身合掌道:“死既有期,敢不受命。但不知还在何时?乞老师明示。”那笑和尚又嘻嘻的笑道:“只怕就在今日。”小行者在旁听了大笑道:“和尚莫要油嘴!你这些撮空的话儿只好恐吓乡村里的愚人,我师父历功累行七八证果之人,莫说没有死的道理,就是命里该死,阎王知是我孙小圣的师父,哪个敢来勾他?”笑和尚又笑嘻嘻说道:“既是阎罗王怕你,不敢来勾你的师父,为甚两个师弟又被他勾了去?”说罢,竟笑嘻嘻走进草庵去了。唐半偈听说两个师弟勾了去,大惊道:“履真呀,莫要唐突!这位师父说话有因,不是凡人,况一戒、沙弥久不见来,莫非果被人暗害了?”小行者道:“他两个纵没用,也还粗粗卤卤,青天白日怎生害他?要害他,除非自家贪嘴吃的饮食多胀坏了。”唐半偈道:“你怎就忘了,那莲化东村老善人曾说西村有个冥报妖僧,专会咒人,莫非被他咒倒?”小行者道:“妖僧咒人或者有之,若说咒死了他两个,我还不信。”唐半偈道:“天下事奇奇怪怪,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也难执一而论。但方才这位佛师说话似有机旨,你看着马,待我进庵去问个明白方见端的。”小行者不敢拦阻,唐半偈遂抖抖衣服步入草庵中来。
到了庵中,只见那笑和尚坐在一张禅床上,笑嘻嘻问道:“你在外边守死罢了,又进来做甚?”唐半偈拜伏于地道:“弟子进庵来不是要求佛师免死,但请问弟子之死还是天命该绝?还是有人暗害?”那笑和尚又笑嘻嘻说逍:“虽是暗害,暗害死了便就是你的天命该绝了。但念你求解远来,跋涉许多道路,今去灵山不远,一旦被人暗算,岂不前功尽弃?我传你一个法儿与你躲过吧。”唐半偈闻言又再拜道:“非弟子贪生,既蒙佛师念此求解善缘为弟子消愆灭罪,敢求指示因缘。”笑和尚道:
“佛法犹水,孽风其魔。
有风有水,安得无波?”
唐半偈闻言未能了悟,又再拜道:“弟子愚蠢,佛法微言,一时不悟,伏祈明示。”笑和尚又笑嘻嘻说道:
“你既西来,他自从东,
相逢狭路,安肯放空!
直道易避,暗曲最凶;
倘然失手,劳而无功。”
唐半偈再三拜谢道:“既蒙佛师慈悲,敢求趋避之方。”笑和尚道:“这恶秃怨恨结成,最会咒人,你两个徒弟都被他咒倒,你若不知提防,未免也遭毒手,我传与你四句偈言,等他念咒时你朗朗对众宣扬,他自咒不倒。”唐半偈又伏地拜求,那笑和尚方笑嘻嘻念道:
“毒心为仇,毒口为咒。
嚼烂舌头,虚空不受。”
笑和尚念完又分付道:“此乃解毒真言,可牢记在心,包管你无事。你去罢,前途再会。”唐半偈受教,留心记了,伏地拜谢。拜完抬起头来看时,那笑和尚已不见了,心下不胜惊讶。正在惊讶不定,忽小行者引了两个侍者入来。两个侍者看见唐长老,一齐上前作礼道:“从东寺冥报大和尚闻知老师父乃东土活佛,飞锡过此,希世难逢,愿求一会。特命两弟子拜逆,伏望同扬教法,即赐俯临。”唐半偈忙答礼道:“贫僧初过此地,虽闻冥大和尚道法高妙,思欲一叩洪深,因王命在身,不敢羁滞,今不幸失了两个弟子没处找寻,闻得大和尚乃此方教主,自知踪迹,正欲进谒以求指示,复蒙召晤,想是因缘。即此便行可也。”两侍者见唐长老肯行,满心欢喜,遂怂恿着同出庵来。小行者心知冥报和尚夙有冤愆,料躲不过,便不拦阻,任凭唐长老前行,目却牵马随后。
不多时到了寺前,只见那些赴斋的僧俗尚拥挤不散,两侍者忙分开众人引唐长老入去。此时,冥报和尚已下了台,在禅堂中等候。忽报东土师父到了,遂迎下堂来,将唐半偈细细一看,只见:
面无色相,身不挂丝。了了见大智大慧,落落如不识不知。无无不有,空体固不可测;
有有全无,妙心匪夷所思。果然是一灯不昧,真不愧半偈禅师。
唐半偈走上堂来,也将冥报和尚细细一看。只见:
双眉分扫,一鼻垂钩。两只眼光突突白多黑少,一颔髯短簇簇黄猛红稀。色相庄严,不知者定以为活佛;行藏古怪,有识者方认出妖僧。以杀为生,持毒咒是其慈悲;天人有我,报冤仇以彰道法。
冥报和尚迎唐半偈到堂,大家问讯了,各设高座,分席坐定。此时,吃斋的僧俗听见说东土来了一个圣僧与大和尚讲法,都拥挤了来看,不一时将禅堂挤满。唐半偈先说道:“贫僧才入境,就闻知冥大师道法高妙,为一方宗主。昨忽忽而往,只道无缘,今荷蒙召见,得睹慈容,实为万幸。”冥报和尚道:“贫衲西域鄙人,久慕东土佛教之盛,每形梦寐,无计皈依。适闻老师飞锡西来,不胜庆幸,故求请一见,以快夙心。但尚未及请教法号?”唐半偈道:“贫僧法名大颠,又蒙大唐天子赐号半偈。”冥报和尚道:“这等,是颠大师了。大师既处东土佛国,自知东方佛国之事。我闻中国自汉明入梦,梁武舍身,后来六祖相传,万佛聚会,讲经说法,天散花,地涌莲,昭昭可考,不一而足。丛林之盛,四大部洲从无及者。大师名高尊宿,自宜倡明道法,大阐宗风。不知又何所闻,反弃兴隆之地,来此寂寞之乡,以求真解。若灵山别有真解,岂中国三藏灵文俱无足信乎?”唐半偈闻言,叹息道:“呜呼!是何言欤?三藏灵文何可当也。冥大师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佛立教,流传此三藏灵文,非博名高,盖悯众生沉沦,欲以此度人度世也!然度人度世之道,在清净而扫绝贪嗔,正性而消除恶业。谁知愚顽不解,只知佞佛,不返修心,但欲施财以思获报,是欲扫贪嗔而贪嗔愈甚,要除恶业而恶业更深,岂我佛立教之初意哉!故贫僧奉大唐天子之命,不惜远诣灵山,拜求真解,盖念东土沉沦之苦而发此大愿。前至莲化东乡,见其清净无为,思衣得衣,思食得食,始信佛法自有真风,不胜羡慕,昨至贵村,不意大师转欲从东,不知是何妙义?既蒙赐教,望乞开示。”冥报和尚笑道:“度人度世固我佛之慈悲,然受享人天供养,菩萨亦何尝自苦?施财望报虽或堕入贪嗔,而普济功深,善根自立,岂得以一人愚妄而令天下生悭吝心!若说莲化村不生不灭,无乐无辱,以为佛家之正,则灵蠢同科,圣凡无二,木石与人有何分别?莫说天地劳而无功,即老师开关求解亦属多事矣!”唐半偈道:“立教贵乎穷源,源清尚恐流浊,若胥溺流以求澄清,乌可得也!今栖心清净,尚不能少救奢华,若妄想庄严,则天下金钱尽供缁流之费,犹恐不足也,将来何所底止?大师不可逐其末至忘其本。”冥报和尚道:“佛法洪深,一时也难为粗浅者显言,但立教者必具神通,若不具神通,即言言至道,亦属虚浮。请问老师,不远万里而来,欲展清净宗风,不知具何神通敢于立教?”唐半偈道:“贫僧来便来了,教便立了,只晓得一心清净,别无片善可言,何况神通?”冥报和尚道:“若无神通,救死且不暇,敢争口舌之利以与至人相抗乎?”唐半偈道:“若果至人,抗之何害?倘薄其无能,而罪其相抗,此非至人,邪人也!从来邪不胜正,虽不具神通而自具神通也!”冥报和尚笑道:“据老师这等说来,则老师不具神通之神通更大,这话也难全信。喜今日斋期,大众俱集于此,可作证盟,老僧请与大师小试一试道法,以定东西之是非,不识老师以为何如?”唐半偈道:“贫僧毫无所长,焉敢与老师试法?”冥报和尚大笑道:“道法既无可试,怎敢擅自高标与吾作对?”
小行者在旁听见冥报和尚出言无状,大怒道:“老和尚莫要夸嘴!我师父一个做佛菩萨的正人,岂弄这些小伎俩!你有什么道法?且先与我孙老爷试试看;若多寡晓得些窍脉,比得过我孙老爷一二分,再容你向师父求道也还不迟。倘香臭不知,一味大言不惭在此愚民惑众,便须剥去袈裟,快开后门逃去了还是造化;若要勉强支持,出丑还是小事,只怕性命也难保哩!”冥报和尚正要欺压唐长老,不意小行者突然钻出来发话,着了一惊,忙定睛将小行者一看,见他火眼金晴,尖嘴缩腮,形容古怪,心下也噤了一噤。因问唐半偈道:“此是甚人?”唐半偈道:“这老大小徒孙小行者。”冥报和尚道:“老师善信,怎容恶刹相随?”唐半偈道:“借此降妖伏怪耳!”冥报和尚就对着小行者道:“你既不怕死,敢挺身出来要与我比道法,自然是个不知死活之人。且问你,你晓得些什么道法?且数一两件与我听听。”小行者笑嘻嘻说道:“若论起道法来,老祖家传的虽止有七十二变,若说自家心上经纶,就是十万八千毛孔也还比不尽哩!叫我从哪里数起?”冥报和尚道:“你既具许多妙法,敢听我指摘两端试试么?”小行者又笑笑道:“我又不是假文士要求人代笔,这几日到西天来路上平稳,遇着的都是老实人,不消改头换面去应酬,殊觉淡而无味;今日撞着老和尚这样刁钻古怪,便虚虚实实有有无无做两个戏法儿耍耍,也不差什么!但请出题,无不领教。”冥报和尚想了想道:“我看你虽然人相,尚带兽形,我若以断臂吞针大菩萨的道法试你,便道我有意刁难。也罢,且小试你一试。我闻古之高僧说法,每每有天女散花;你师父既称尊宿,抱道西来,今日在此论谈了这半晌,怎不见一朵儿飘飘?还是古语荒唐?还是你师父讲说不妙?”小行者道:“我老师父言言无上,滴滴流溪,散花何足为奇;只因我师父一心清静,不留色相,痛扫庄严,故天女不敢现形。既你们一班凡僧不识真空至妙,只得破了师父之戒,散几朵儿开开你们的俗眼吧。”却暗暗伸手在屁股上拨下一根毫毛,放在口中嚼得粉碎,望空一喷,叫声:“变!”不多时只见半空中先起了一阵香风,吹得人七窍皆馨香,风过处忽霏霏微微飘下一天花雨来,十分可爱。怎见得?但见:
纷纷细蕊,簇簇柔葩。纷纷细蕊漾去随风,簇簇柔葩飘来似雪。起处无端,忽然到眼;落时有意,故尔当头。高似瞻,下似拜,高下结莲花之座;东如烟,西如雾,东西散旃檀之香。有几瓣斜挂袈裟,似拈来而笑;有几团背飞檐网,似散去无情。红一片,白一片,红白成团,谁能辨桃李姿容?淡几朵,浓几朵,淡浓作队,俱弄作牡丹颜色。桂子黄娇,疑分月窟;杏枝红艳,恍坠日边。天际三春,明点出花花世界;空中五色,暗织成锦绣乾坤。飞舞片时,莫认作月娥剪彩;忽开顷刻,方知是天女散花。
那一天花雨在半空中飞来飞去,俱发奇香异彩。大众僧俗人等看见,无不合掌赞叹称扬,以为两师说法之妙,冥报和尚便也欣然居之不辞。小行者看见道:“老和尚不要无耻胡赖!这天花是为我老师父散的,与你何干?”冥报和尚道:“有何分别?”小行者道:“怎么没分别!”却把手一招,只见那一天花雨都飘飘荡荡落在唐半偈面前,堆积如花山一般,冥报和尚面前并无半片。大众人等看见都信心欢喜,哪里还顾冥报和尚体面,皆围绕着唐半偈磕头礼拜,以为活佛;羞得个冥报和尚满脸通红,一时气得暴躁如雷道:“这哪里是真正天女散花,止不过妖人邪术哄骗愚人,殊可痛恨。”唐半偈看见冥报和尚羞惭发怒,便说道:“此皆小徒游戏,实于大道无关。老师不必介意。”因呵斥小行者道:“此弦歌村伎俩,我何等教戒,如何复作?还不快快解去,还我清净!”小行者见师父发话,只得将身一抖,收去毫毛,霎时间那些堆积的花雨忽然不见。那些大众人等看见,一发信心唐半偈,以为佛法无边。
冥报和尚愈加不快,指定着小行者说道:“佛门道法有浅有深,似你这些幻术只好动愚。我的道法便关人死生,若主持佛教,要害你师徒二人性命亦有何难?只是叫你糊糊涂涂死了,你虽做鬼,也不知我道法利害!今且与你个榜样看看,你若害怕,皈依我,还别有商量;你若愚而不悟,那时我再下毒手,你方死而无怨。”小行者笑道:“说得有理!快快将榜样来与我看。”冥报和尚道:“看便与你看,只不要害怕。”遂分付侍者叫人将猪一戒与沙弥两个尸首都扛了出来,放在禅堂门外,道:“请看榜样。”唐半偈忽然看见,认得是猪一戒、沙弥,不觉吃了一惊!不觉大声嚷道:“我两个徒弟正找寻不见,却原来是被你谋害死了。这个了不得!”冥报和尚微笑道:“老师父且慢为他二人发怒,若不如早早受教,只怕顷刻之间也要如此。”唐半偈道:“死有何妨!只是青天白日之下,都市善门之中,怎敢杀人?纵无佛法,也有王法!”小行者不做一声,慢慢的走出禅堂外,将二人身体摸了一遍,叫声:“师父,不要嚷伤了和气!他两个又不曾死,不过是连日辛苦,贪懒躲在此睡一觉儿。”冥报和尚听了哈哈大笑道:“他既是睡着了,你何不唤醒了叫他起来?”小行者道:“老和尚不要着忙,难道不叫他起来,就是这等罢了?”冥报和尚又笑道:“我不忙,让你慢慢叫,若是叫他不起,我便请你师徒二人也睡睡好走路。”小行者竟不答应,身子虽抚摩着两个尸首,早已跳出元神,一径直奔到森罗殿来。夜叉小鬼通报不及,飞跟着小行者跑上殿来。
十王看见,忙起身拱问道:“小圣有何事故,来得这等急迫?”小行者哪里有工夫诉说原由,只问:“我猪一戒、沙弥两个师弟在哪里?快请出来。”十王齐道:“他二位现跟着唐圣僧往西天求解,正在历功累行之时,如问来此?”小行者道:“明明被你们勾来,如何胡赖?这是胡赖不得的!”十王道:“若是命绝勾来,此乃大数,小王无罪,如何要赖?实实不曾勾来!”小行者道:“你们既不曾勾,他却如何死了?”十王道:“死也有几等。若是命尽被勾,魂便来了,气便断了,便是真死。倘或是不达天命怨恨死了,或是不明道理糊涂死了,或是性子暴戾气死了,或是贪得无厌巴死了,或是思前想后愁死了,或是欠债无偿急死了,或是口嘴伤人被人咒死了,此等之死皆人自取,并不干小王之事。”小行者道:“死已死了,又不干你们之事,他的魂灵却在何处?”十王道:“这样人虽说死了,他的魂灵尚淹淹缠缠不肯离合,若遇着至亲好友还有生机。”小行者道:“生机却是怎样?”十王道:“生机种种不同,说起来话长,须请小圣坐了,待小王们细细指陈。”小行者道:“我有事要去得急,也不耐烦管这些闲事,你只说被人咒死的当如何解救?”十王道:“这个不难。被人咒死的,他本来元气不伤,不过被毒言毒语的毒气冲入七窍,填塞满了,一时散不出,故闷晕而死。若要解救,只消将肚皮一顿揉,揉通窍脉,放一阵响屁,将毒气泄去,便可回生矣!”小行者听了,满心欢喜,拱拱手道:“承教了。”又一径奔回,复了原身。只听见冥报和尚正在那里取笑他道:“那和尚只管抚摩些什么?怎不叫他起来!”小行者也不答应,只将左手插在猪一戒肚皮上,右手插在沙弥肚皮上,用力狠揉,揉不多时,只听得两人肚里渐渐肠鸣。小行者看见有些灵验,又紧揉一阵,忽然豁喇喇就象放连珠炮一般,放了无数响屁,一阵臭恶之气,冲得满堂人多掩着鼻子,几乎站立不住。猪一戒忽然先醒,一骨碌爬起来,望着冥报和尚高声嚷道:“怎斋不见面,倒叫我睡了这半日?”正嚷不了,只见沙弥醒转,也是一滑碌爬起来,见唐长老与小行者都在面前,便大叫道:“师父,这寺里和尚都不是好人,劫了行李,将二师兄谋死,我看见了与他理论,转又将我咒倒。这样恶和尚怎容他在此讲经说法,败坏佛教?”猪一戒听了大怒道:“原来为劫行李将我谋死的,快偿我命来。”冥报和尚忽见二人活了,着实吃了一惊,及闻猪一戒索命,乃大笑道:“你又不死,怎为谋害?”猪一戒道:“行李却在哪里?”冥报用手一指道:“那壁边不是!”沙弥看见,忙走到壁边取出禅杖,大叫一声道:“人虽不死,理难容,却5共蝗缥夷罴妇溆肽闾??桑 壁けê蜕心睦锎鹩Φ贸觥P⌒姓哂值溃骸澳悴淮鹩Γ?胧遣灰??耍?悴惶???夷钅钣氪笾谔??此?撬?恰!贝笾谖叛裕?阌导飞侠垂疤?
小行者乃高声念道:
“冥公冥公,肚里不通,既做和尚,要识真宗。从来佛重西方,如何却愿从东?立教已悖,赋性又凶。放光惑世,便是道法;持咒害人,便是立功。咒非微义,念也不验;光非慧发,一瞬而空。但聚敛金钱,炫丛林茂盛;复猖扬异说,坏佛祖家风。几年造化,任你胡行邪魔伎俩;今朝晦气,被我看破野狐行踪。一时间降心不可,硬气不可,急得浑身是汗;百忙里遮饰无计,逃走无门,讪得满面通红。大众前既已出乖露丑,法堂上怎好击鼓鸣钟!倒不如一筋斗归去来,重换皮毛;可免十八层钻不出,埋没英雄。此虽是孙小圣讥嘲戏语,实可当大和尚勘问口供。”
小行者念罢,大众尽皆点头叹息。
冥报和尚听了,急得心上油煎,眼中火出,知道收拾不来,因指定唐半偈师徒四人大骂道:“孽障,我与你虽然道不同,亦何相逼之甚也!罢罢罢,我且弃此皮囊让你前去,倘再来相遇,也必不容你求解成功。”一面说一面已低眉合眼,奄然而逝。唐半偈看见,好生不忍。小行者忙说道:“老师父不要假慈悲!这样妖僧不死了,还要留他做甚?”唐半偈道:“留他可知无益,只可怜他死便死了,尚迷而不悟。”阖寺僧人原有许多有道行的,久知冥报和尚是个邪人,只因拗他不过,不敢倡言;今见他与唐圣僧斗法不过,自愧死了,大家欢喜无尽。遂将冥报和尚火化了,合齐大众出来礼拜唐半偈,愿留他在寺作主。唐半偈说明身系钦差,不敢久留,见那众僧中一位老僧叫做不惹,为人甚是定诤,就请他为了寺主。又替他将从东寺改叫做莲化寺;又替他讲明佛法当以清净为主,大众一一皈依。侧师徒四众方才辞别大众,收拾行李,上马西行。正是:
莫虑牵缠,休愁束缚。
一念空虚,自能摆脱。
未知此去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从肝脾肺肾以求心 历地水火风而证道
诗曰:
佛法甚微妙,人心要善参,
风幡都不着,月指偶相关,
设像无非影,忘言始见端,
胡徐信心易,真实点头难,
退藏虽点点,幻出便般般。
不具庄严相,谁能生喜欢,
不标清净理,岂不堕嗔贪,
忽无还忽有,愿作如是观。
话说唐半偈,在莲化西乡以道法辟正了冥报和尚从东之谬,遂辞别众人,依旧上马西行。行出村口,想着那笑和尚语言灵验,定是一尊佛,还打帐到草庵里来叩问前程,谁知连草庵都不见了,方知是佛师指点,愈加惊喜,大家努力向前。朝山暮水,不知不觉又走了数日程途。唐半偈心无挂碍,在马上观看,见山浮瑞气,水现祥光,一路上树木不是琼花便是瑶草,深树中不是鹤舞便是鹜飞,十分乐意,便对着小行者说道:“果然西方佛地风景不同。”小行者笑道:“老师父怎又生起分别心来?依我看来,哪块不是佛地?何处不是西方?到得心明性见,总都是本地风光。”唐半偈闻言有悟,连连点头,又往前行。
忽行到一座乱山之下,往上一望,又无陛级可登,左右找寻,又无径路行走,上上下下都是草木塞满。唐半偈只得勒住马与三个徒弟商量道:“此处路径甚是从杂崎岖,不知该走哪条?须要寻个土人问明白了,方可放胆前行。”小行者忙走上前东张西望,看不分明。正没理会处,只听得山里头隐隐有吹笛之声。不一时,忽见岩树中一个牧童儿,倒骑着一只黄牛走过岭来。小行者忙招手叫声:“牧童哥,这里来。”那牧童听见有人叫,连笛也不吹,带一带黄牛走下岭来,到了唐半偈马前,嘻嘻笑道:“老师父,我看你立马不行,想是认不得路要问我了。”唐半偈连连点头道:“正是要问你,前去哪一条是路?”牧童笑嘻嘻答道:“条条都是路。”小行者听了接他道:“小村牛不要油嘴!可老实说这山叫做什么山?周围有多大?过去有多远路径?好走不好走?”那牧童就变了脸道:“你这个和尚也忒惫懒,你既不识路要求我指教,怎倒尖着嘴骂人?我方才说条条都是路,怎见得是油嘴?怎见得不老实?”唐半偈忙忙安慰他道:“小哥,他是个粗卤之人,你不要怪。且说这是什么地方?”那牧童见唐长老说话和气,方又笑嘻嘻说道:“老师父,我这地方乃是大天竺国管下。这座山叫做云渡山,周围象羊肠一般,左一弯,右一曲,盘盘旋旋足有千里。若是识得路,一直去也只有百里之遥。”唐长老道:“这百里路也还平稳好走么?”牧童道:“这却定不得,若是心猿不跳,意马驯良,不疾不徐的行去,便坦坦平平顷刻可到;倘遇着肝火动烧绝了栈道,脾风发吹断了天街,肾水枯载不得张骞之棹,肺气弱御不得列子之车,就从小儿走到头白,也只好在皮囊中瞎闯,若要出头,恐无日子。”小行者听了,忍不住笑将起来道:“师父,此去灵山不远了。”唐半偈道:“你怎么晓得?”小行者道:“此地若不与灵山相近,怎乡下放牛小厮也会谈起禅来?也罢!小村牛你既知道说这些蹊跷话儿,我且捉你一个白字。有水方有渡,山又不是水,云又不是船,这山什么意儿叫做云渡山?”牧童又笑嘻嘻说道:“你既要捉我的白字,必定也读过几句书。岂不闻孔夫子说的‘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你又不是我这里人,又不知我这里事,怎就尖着嘴楂着耳朵逞能儿抢白人!”唐半偈见牧童说话有因,忙笑说道:“小哥不要理他,且对找说这‘云渡’二字是个什么意思?”牧童道:“若象这个人自作聪明,耻于下问,我怎肯对你说!因老师父是个好人,我只得说了。这座山虽看去腌腌臜臜,龌龌龊龊,内中却实干干净净,倒是个成佛作祖的关头,任是仙佛菩萨,少不得要往此中经过。此中却有两条路:有一等没用的,安分守己,不敢弄玄虚,又怕伤天理,只得在山脚下一步一步挨了过去。虽磨脚皮,劳腿膀,也有走得到,也有走不到,却未尝跌倒,就是跌倒也还爬得起来;后来又有一等有本事有手段的能人,看见这条路走得辛苦,不肯去下功夫。又访知山顶上有三点点小峰头,紧紧与灵山相对,去来不过方寸,每每仙佛往来。
这些人不揣自家根基浅薄,也思量要学仙佛过去,却不知这方寸中虽然不近不远,另有实地可行,只管在那隔别中思量寻渡。你想山顶上又没水,如何容得渡船?不意这班人左思右想,机巧百出,遂将天下金银之气聚敛了来,炼成一片五色彩云,系在两山渡来渡去,所以流传下来叫做个云渡山。”猪一戒听了忙插问道:“这云渡有人渡么?”牧童道:“怎没人渡?”猪一戒道:“渡得过去么?”牧童道:“怎渡不过去?只要小心防跌,若跌倒便性命难保。”猪一戒道:“不妨事,我走得极把稳。牧童哥,这渡在哪里?就央你领我们去。”牧童笑嘻嘻说道:“这个渡乃圣凡交界,你四人寻不着渡口,在这边踏破铁鞋还只是四个失路的和尚;若指引你窥见源头,一脚踏去便立地成四尊活佛了。怎看得这般容易!就要我指引,也须将些银钱谢我。”猪一戒道:“你这牧童终是乡下人,小眼薄皮!便领我们走过去,少不得还要走过来。据你说,这边是和尚到那边是佛,依我看来,和尚也只是我,佛也只是我,差些什么就要诈人的钱财?”牧童笑嘻嘻说道:“是你不是你,我都不管,只是没有钱谁肯引路?”猪一戒见牧童口紧,便对唐半偈说道:“师父,你不要不言语。这山脚下的崎岖路,这边倾,那边圮,草也不知多深,是最难走的,且有百余里路,高一步,低一步,莫说挑行李,就是空身也觉费气力,你不要不知人痛痒倒转远路。”唐半偈道:“非我不知痛痒要转远路,但为僧之义须要脚踏实地,若夫空来巧去,实不愿托足,况从前甘苦已经十万八千,至此百里勤劳,又何足惮?”小行者听了踊跃道:“到底师父是个圣人,说的是大道理。快走快走,不要被这牧童惑了!”猪一戒听见叫走,发急道:“且问你,路在哪里?要走你们自走,我是走不动,只好央牧童哥领了过渡去。”沙弥道:“你且不消与师父、师兄争得,只问你,这牧童要钱财,你将什么与他,他肯领你过渡?”猪一戒道:“他一个乡村人能要多少?被囊里老师父有件破衫子,丢与他便够了;若不肯,还有个瓦钵盂,前日因取水,口上碰缺了些,也没甚用,再与了他,敢道也肯了。”牧童听见又嘻嘻笑道:“我又不做和尚,要传你的衣钵做甚?我自去也!你们不许跟我来。”说罢,带转牛头,竟往西山一直去了。初向路时,满山都被茅草塞满,没处寻路;及自牛去,随着牛的去处一望,忽隐隐现出一条路来。小行者心知牧童是个异人,忙叫道:“师父,前面有路了,何不快跟我来!”唐半偈抬头一看,果见一条大路,满心欢喜。遂将龙马加上一鞭,相逐着小行者一路赶来。猪一戒还迟迟疑疑的观望,沙弥早挑起行李来说道:“二哥,走吧!十层梯子已上了九层,不要又生怠惰。”猪一戒听了,不敢言语,跟着赶来。正是:
道只有身心,力从无懒惰,
主人努力行,岂容奴坐卧!
却说唐半偈追逐着小行者,若断若续,远随牛迹赶过西山来,约赶有十余里,望不见牧童,却喜有路可走,便放下身心缓缓而行。不一时,沙弥、猪一戒也赶了上来,赶到面前,见唐半偈在马上低着头,也不知是念佛,也不知是观心就象不看见的一般,任那马东一步西一步游衍而行。二人看见便不说甚的,竟急斗斗的奔向前去。又奔了有十余里路,觉到有些吃力。猪一戒叫声:“师弟,且把担子歇歇!那老和尚全不知人的艰苦,他坐在马上跑了一阵,跑得辛苦也就不耐烦,在马上东〔目充〕西〔目充〕的打盹,我与你挑着这样重担子跑山路,便歇歇儿何妨?”沙弥道:“哥哥呀,各人走的是各人的路,各人走到了是各人的前程,莫要看样。”猪一戒才不言语。略歇一歇,猪一戒又埋怨道:“这旷野又没人家,今日还不知要走到哪里哩!”沙弥道:“你且莫慌,你看前面柳树下白亮亮的象是一条河,莫不有水路?”猪一戒听见,忙爬起来往前一望,满心欢喜道:“果然是一条河路,快去寻船。”便抢了行李挑到河边,见果然是一条河,又恰有一只大船泊在岸边,便不管好歹,竟放下行李跳上船,连连用手招沙弥道:“快来,快来!造化,造化!”沙弥走到看一看道:“哥呀!好便好了,是便是了,你且上岸来,还有事与你商量。”猪一戒又跳上岸道:“还有什么商量?难道现成船儿不自自在在坐去,转奔奔波波的挑着重担子跑山路,自寻苦吃!”沙弥道:“这不消说,但也要访访这条河可是往西的大路,倘或不是路,到不得灵山,见不得佛祖,求不得真解,成不得正果,便快活一时也无用。”猪一戒听见,哑着口商量了半晌,因又咕哝道:“想将起来,这都是这些害了佛痨的识见,执著不化。若依我的主意,有这样的好船儿坐在上面,一任本来,随他淌到哪里是哪里,便不是大路,便到不得灵山,便见不得佛祖,便求不得真解,便成不得正果,也未尝不是佛。何必定要自缚束定了转移,不是弄做个一家货!”沙弥道:“二哥莫说呆话,自古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猪一戒道:“自在怎的不成人?我闻观世音人都称他是观自在菩萨,难道他也不成人?”沙弥笑道:“自在也有分别,人称菩萨的自在是如如之义;你说的自在,乃是痴心肠,怎么比得!我若不是随着金身罗汉窃听得些绪论,今日拙口钝腮也要被你盘驳倒了。闲话慢说,且去访问要紧。”二人一同沿着河岸寻人访问。人却不见一个,忽见河岸旁竖着一片碑石,碑石上写着“通圣河”三个大字,下边又有三行小字,一行是“上接须弥”,一行是“东至昆仑”,一行是“西至灵山”。二人看得明白,满心欢喜。忙走回船边,才将行李搬了上去,唐长老的马已到了,见二人乱着上船,忙问道:“这是什么所在?这河通哪里?这船是谁人的?也要访问明白,怎就胡乱上去!”猪一戒道:“师父,不消狐疑,我们已访问明白了,这河叫做通圣河,往西去就是灵山,现有碑石。这船虽不知是哪家的,既在河里,自然是舍了渡人的。就借他的送我们一程,也不叫做欺心。”唐半偈便不言语。小行者道:“师父,不用踌躇,既来之则安之,且上了船再作道理。”唐半偈到此进退两难之际,也只得懒懒的走上船来,小行者将龙马也牵了上去。猪一戒见师父上了船,恐怕又生别议,急急的寻着一根篙子,将船放到中流,对着渡口一直撑去。
船一开,恰乘着倒流之流溜,霎时就去了有七、八里。猪一戒快活不过,就对着小行者夸嘴道:“我寻的这船儿何如?莫说师父的马走不及,只怕比牧童说的云渡还快些哩!”小行者听了笑一笑道:“且看。”不期那条河涌过了一个急滩,水便渐渐浅了,水浅船便去得慢了。猪一戒恐怕师父说什么,忙拿了篙子走到船头上去撑,自家撑了二、三里,觉船大吃力,因又寻了一条篙子递与沙弥,叫他帮撑。两人又撑了里余路,争奈河里的水一发浅了,那船一发撑不动了。两人东一篙,西一篙,呵嗳呵嗳的,只撑得满身臭汗。小行者笑道:“水浅船大,两根篙子如何撑得他动?依我说倒不如上岸去扯纤。”猪一戒听了道:“师兄说得是。”因竖起枚头,寻了两根纤绳,同沙弥没过水到岸上去扯纤。初扯时,水虽浅,还在水里,好扯,扯了一会,渐渐不见水都是泥了,哪里扯得动!猪一戒又恐师父嚷,又恐怕小行者笑,没奈何只得弯着腰,象狗一般死命往前扯。沙弥扯得没气力,只管站着沉吟。猪一戒发急道:“你不帮扯倒沉吟些什么?”沙弥道:“想我们真是呆子,要图安逸才上船;上了船若似这等趴在地下挣命,转觉挑行李走路又是神仙了。”猪一戒忽然想回意来,遂直起腰来将纤板往地下一甩,道声:“啐!真呆子!”忙忙的跑回将船扯到岸边,乱叫道:“师父,上岸吧!圣河里水枯,去不得了。”唐半偈听了便大骂道:“好畜生怎捉弄我?我方才不要上船,你又再三撺掇我上船,及上了船怎又叫我上岸?”骂得猪一戒不敢开口。亏小行者在旁劝解道:“师父,嚷他也没用。你方才不曾听见那牧童说,只怕是肾水枯,泛不得张骞之棹。如今果然圣河水枯了,只得要上岸。”唐半偈听了默然,没奈何只得听小行者牵马上岸,又骑了西行。
猪一戒脱了撑船处纤,身体轻松,挑起行李,就是登仙的一般快活,赶上唐长老道:“师父,天将晚了,快些走,赶到个乡村好去借宿。”唐半偈埋怨道:“若不上船耽搁工夫,此时也去远了,却撑篙扯纤弄到这时节,再赶也迟了。”猪一戒道:“日色还高,马走得快,不迟,不迟。”就用手在马屁股上狠狠的打了一下,那马乃是龙马,从来不遭十分鞭策,今被猪一戒用蛮力打了一下,一时负痛,忽长嘶一声,就似奔云掣电一般往前跑去。唐长老不曾留心,三不知马往前跑,一时收勒不住,被马颠了几颠,闪了几闪,几乎跌将下来,虽狠命将缰绳扯住,两腿夹紧,全身伏倒,一霎时就跑去有一、二十里;忙忙左扯右拽收得住时,已惊得面如金纸,汗如雨下,腰已蹬痛,腿已夹酸,两只手俱扯得通红。那马将要住,又听见后面一人声,又跑一阵方才徐徐立定了。唐半偈见马住方滚鞍下来,弄得手足无力,竟跌倒在地,一时没有气力,爬不起来就坐在地下喘气。喘了半晌,三个徒弟方才赶到,看见师父已喘做一团说不出话来,大家慌得只是跌脚。小行者埋怨着猪一戒道:“该死的夯货,龙马可是狠打得的?还是师父骑惯了会骑,若是坐不稳跌下来,岂不连性命都被你害了!”猪一戒哪里还敢做声,沙弥忙忙将马牵开。唐半偈喘定了,方恨恨的指着猪一戒大骂道:“你这畜生怎这等大胆捉弄我?岂不闻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与你有何仇?捉弄我跌得这等狼狈!”猪一戒道:“我也不是有心捉弄师父,只因要赶路,轻轻的打了这忘八一下,不想这忘八禁不起,便奔命的乱跑,带累师父着惊。如今师父下来了,等我再打他两下,出出师父的气。”唐半偈喝一声道:“不知事的野畜生!你惊了马跌我,怎不自家认罪,反要打马?打伤了马,前去还有许多程途,却叫他怎生走?论起理来,该痛打你这畜生几下才是。”猪一戒道:“师父,不要不公道,打伤了马愁他走不得路,打伤了我,前面还有许多路,却叫我又怎生走?”小行者听见猪一戒顶嘴,恐怕更触了师父之怒,便大喝一声道:“夯货,还不走路!若再胡说,我先打你二十铁棒。”猪一戒被师父嚷骂,巴不得走开,听见小行者喝他走路,便假不做声,挑起行李竟往前奔去。小行者见猪一戒去了,方来搀唐半偈道:“我才望见,过了这乱草岗就有人家,师父须挣起来,赶过去好借宿。”唐长老道:“我被马跑急了,控御的气力全无,如何爬得起来!”小行者道:“这又被牧童说着了。”唐半偈道:“怎被他说着?”小行者道:“他曾说,肺气弱御不得列子之车。师父还须努力。”唐半偈听了,只得勉强爬了起来。沙弥见师父起来,忙将马牵到面前,轻轻的扶了上去,一只手拢着,慢慢而行。
唐半偈虽然骑在马上,终觉有些吃力,因说道:“我满身骨头都被马颠痛,不知到有人家处还有多远?”小行者道:“不远了,过岗就是。”唐半偈无奈,只得听沙弥牵走。又走了半晌,只不见到,腰眼里闪闪的一发痛起来难熬,忍不住又恨恨的骂道:“都是这夯畜生害我!”正恨骂不了,只见小行者忽从旁走拢来将马约住道:“师父,且慢些走!你看前面岗子上怎一派红光?莫不又有甚古怪!”唐半偈忙抬头观看道:“果然红得诧异!倒象是失火一般。”沙弥用手指着道:“是失火,是失火!你看,一闪一闪的,火焰都有了!”唐半偈道:“这空山中有谁放火?”小行者道:“师父你不知,近日的人心愈恶了。若是明明烧诈不得,就暗暗放野火了。”师徒们说着话,将走近岗边。只见猪一戒乱卷着一身火草,直从岗顶上连人连行李的红焰笼头,急跑到面前,掸去旺蓬蓬的火草,再看时,脸上的毛发已烧光了,便问道:“这是什么缘故?”猪一戒被烧得疼痛,只是咕,一个字也说不出。沙弥见行李上也有火,又急急抖落,寻扁担挑了,又扶着猪一戒同走到唐长老面前。小行者先骂道:“你这呆牛夯货!越越呆越越夯了。这样大火,我们远远的就望见,你走到面前,眼又不瞎,为何竟钻进去烧得这等模样?”猪一戒已烧得满身疼痛,又见小行者不问原由骂他,气得乱跳道:“一个火可是顽的!我怎的钻进去?我就呆,就夯,也呆夯不到这个田地。”唐半偈道:“既不呆不夯,为何被烧?”猪一戒道:“我初上岗时,哪里见有星星火种儿?一望去,满岗都是干枯的茅草,走到上面软茸茸的,好不衬脚好走。走到中间,竟不知哪里火起,一霎时满岗都烧着了。若不是我为人乖觉手脚活溜跑了回来,此时已烧杀在火里了。”沙弥道:“你既逃出性命来就是万幸,这起火根由且慢慢查究;只是这火一发旺了,岗子上烧得路绝人稀,却怎生过去?”唐半偈看了,愈加焦躁。小行者道:“师父不要焦躁,我们的行事一一应了牧童儿之口,他说,只怕肝火动烧绝了栈道。你看这岗子一时间烧得走不得,难说不是老师父动了肝火!”唐半偈听了,低着头自忖,忽然悟了:“徒弟呀,你这话说得深有意味。我方才因猪一戒惊马跌我,一时恼怒,也只认做七情之常,谁知就动此无明,真可畏也!今幸你道破,我不觉一时心地清凉,炎威尽灭。”猪一戒听了道:“原来这火是师父放了烧我的。烧我不打紧,只怕放火容易收火难。你看焰蓬蓬一条岗子都烧断了。岗子的树木又多,知他烧到几时才住,我们怎生过去?”小行者道:“呆子莫胡说!你且看火在哪里?”猪一戒道:“莫要哄呆子,难道就熄了?”及抬头一看,哪里见个火影儿?喜得个呆子只是打跌道:“这样妙义真不曾见,怎么烧得遍天红的大火一时就消灭无遗?”小行者道:“你下根的人哪里得知!这座山乃灵山支脉,老师父是佛会中人,呼吸相通,故如此灵验。”沙弥道:“我们既同在佛会下,定然有缘。不消闲讲,快赶过岗去凑合。”唐半偈见真修有验,弟子们精进猛勇,也自喜欢,便将马一带奔上岗来。沙弥挑起行李,跟着就跑。猪一戒被火烧时满身疼痛,及岗上的火灭了,他身上竟象不曾烧的,一毫也不疼不痛,一发快活,摇着两只蒲扇耳朵,就象使风的一般,走得好不爽利。
大家走上岗头一望,只道树木都要焦头烂额,谁知竟安然无恙,不但草深如旧,连烧痕也没半点,大家十分赞叹。及走过岗来,早望见缥缥缈缈许多楼阁相去不远,大家一发喜欢,说也有,笑也有,追随着如雀跃鸟飞,好不燥皮。不期走下岗来,沿着石壁转有一个林子边,忽然刮起一阵狂风,十分利害。怎见得?但见:
突然而起,骤然而吹。突然而起,似不起于青苹之末;骤然而吹,霎时吹遍黄叶之间。虽不见形,寒凛凛冷飕飕宛然有像;咸知是气,倏聿聿豁喇喇无不闻声。一阵穿林,或飞花,或震叶,扑簌簌乱落如雨;一阵入岭,或推云,或卷雾,乌漫漫昏不见天。不是枪,不是刀,刮杂杂偏能入骨;尖如锥,快如箭,直立立最惯刺心。翻红搅海,水面上弄波涛作势;播土扬沙,道路中假尘障为威。无门可躲,难免车颠马倒;有谁敢走?果然路绝人稀。
唐长老师徒们正然乐意前行,忽遇着这阵大风,直刮得东倒西歪,立脚不定。沙弥挑着行李被风一刮,直卷到半边,几乎连人都带倒了。沙弥见不是势头,忙忙歇下担子,抱着头蹲倒了坐在上面。唐长老马上招风坐不稳,竟一个倒栽葱跌了下来;喜得小行者见风起得有些古怪,忙帮在旁边一把接住,不曾跌倒,一顶毗卢帽铳下来被风不知刮到哪里去了。风骤起时,猪一戒还装硬好汉,吆吆喝喝道:“好风!率性再大些,竟将我们吹到了灵山,也省得走路。”当不得一阵一阵只管急了,就象推搡的一般,挣不上前,只得退回来靠着山坳里那带石壁。不期石壁土刮倒,一株松树连土连泥滚了下来,几乎打在头上,吓得魂不附体,只得趴倒了钻到一带深草丛中躲着,声也不敢做,气也不敢吐。大家躲了半晌,风方少息。唐半偈定定性,因问小行者道:“这又是什么意思?”小行者道:“没甚意思,总是牧童说的脾风发吹断了天街。”唐长老听了,连连点头道:“一字不差。原来这牧童是个圣人来点化我们,可惜我们眼内无珠,当面错过。”小行者道:“前面的错过不要追悔,他少不得还要来,只是再来时不要又错过了。”唐半偈又连连点头道:“贤徒说得是。但要不错也甚难,只好存此心以自警可也。”沙弥坐在行李上听见唐长老与小行者说话,知道是风息了,方站起身来叫道:“师父不曾着惊么?怎好好的天儿忽起这样大风?”唐长老道:“我已被风刮倒,亏你大师兄扶住不曾吃跌,但吹去了一顶帽子,光着头如何行走!不知可有寻处?”沙弥道:“这样大风,连石头都吹得乱滚,莫说这虚飘飘的帽子,知他吹到何处,哪里去寻?”唐长老没法,只得光着头走,起身打点上马,因跌了两次,恐怕又有他变,要叫猪一戒笼马头,左右一看,并不见影,便问猪一戒为何不见?大家东张西望,尽惊讶道:“这又作怪!虽然风大,难道连人都吹不见了?”大家乱了半晌,方见猪一戒从深草里钻出个头来道:“这样大风,你们怎么不躲?”小行者看见大笑道:“呆子,江猪儿还要拜风,怎么这等害怕!”沙弥也笑着接说道:“他如今弄做个草猪了,怎不怕风!”唐半偈道:“风已息了,天色将晚,还不出来快走。”猪一戒方爬了起来,抖去身上的乱草,看看天,果然风住了,不敢多言,四众一齐相逐而行。果然是:
肝脾肺肾,地水火风,
一寸半寸,千重万重,
步步是难,步步是功。
师徒们此去不知又何所遇,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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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回 到灵山有无见佛 得真解来去随心
诗曰:
清升浊降自高低,岂可容人截补齐,
善恶有谁能假借,死生无处讨便宜,
看明佛地原无佛,行尽西天更有西;
多少参求称大慧,此中尚有一尘迷。
却说唐半偈师徒四众,历过了地水火风,便觉胸中豁然,满前佳境,坦平大路,一霎时猿熟狮驯,缓缓的转过林子要寻宿处。不觉的路旁闪出一个草庵儿来,大家看见,不胜欢喜。忙忙赶到近前,正打帐进去,只见莲化西乡的那个笑和尚忽从里面走将出来,手里拿着毗卢帽子笑嘻嘻的说道:“你来了么?光着头怎见如来!一个帽子送你。”唐半偈看见,不胜惊喜,慌忙滚鞍下马,接了帽子戴在头上,拜伏于地下道:“前遭毒口,蒙佛师解厄,功德无量。今遑遑失路,怎又劳接引?真莫大善缘。”笑和尚又笑嘻嘻说道:“你一路来舟楫艰难,鞍马劳顿,又风风火火,也辛苦了,快进庵去歇息歇息,明日好见如来。”唐半偈听见说明日就见如来,满心欢喜,因又拜问道:“弟子大颠,蒙唐王钦命,不惜几万里驱驰,来求真解,不知明日果有缘得见如来否?”笑和尚即笑嘻嘻说道:“咫尺灵山,怎么不见?但见有几样,不知你是要见如来之面,还是要见如来之心?”唐半偈道:“下根人得一睹佛容足矣!安敢妄要见心?”笑和尚又笑嘻嘻说道:“就是见面也有两样,不知你是要见色面,还是要见空面?”唐半偈一时答应不出,因问道:“色面云何?空面云何?求佛师指示。”笑和尚又笑嘻嘻说道:“说不得,说不得。”唐半偈再三苦问,笑和尚方说道:“见佛自知,你们且去歇息。”唐半偈不敢再问,只得叫徒弟牵马挑担进庵,取些干粮吃了,摊个草铺去睡。
睡醒一觉,天亮了起来,连草庵也不见,笑和尚也不见。知是佛师显灵,忙望空拜谢,重复上马西行。行过的境界,遇着的花草,看见的禽鸟,只觉与尘世不同。有时见长松下法侣谈经,有时见白石上幽人共语,有时见高僧飞锡过,有时见老衲捧经来。唐半偈不敢怠慢,下马步行,行不数步,早望见一带高楼,几层杰阁,小行者道:“这一定是个佛境,可访问个明白。”小行者道:“此是玉真观。”唐半偈道:“若果是玉真观,便已到灵山脚下了,你看,有金顶大仙在内,不可不进去参礼,烦他指引。”小行者道:“不差,不差!我们就去。”不一时,走到阁下。唐半偈看那庙额,果是玉真观,不胜大喜道:“不期今日已到灵山了。”便轻轻走了进去。走到丹合之上,望见殿中一位大仙立着。师徒正行间,那殿中大仙早问道:
“那僧人是哪里来的?”唐半偈忙向前问讯道:“弟子大颠,乃东土大唐差来,要见我佛如来求真解。今幸得到宝观,欲参谒金顶大仙,故敢进来。”大仙听见,忙笑欣欣迎将出来道:“原来就是颠圣僧!那年唐玄奘奉旨求经,哄我等了他十余年方才来到;今颠师父求解,我定道也须七、八年工夫,怎才过了四、五个年头就到?莫非贪近便走了捷径?”唐半偈道:“弟子若走捷径,此时不知堕落何方?幸步步实历,所以来得快。”大仙听了欢喜道:“颜圣僧直截痛快,果是解人,明日见佛,定得真诠。”遂邀进殿中相见,又命小童看茶摆斋,留他师徒饱餐。斋罢,唐半偈谢了,就要求大仙指示上灵山的道路。大仙道:“灵山虽有路,不必远求,若在依门傍户之人,小仙即指点一二也不妨;颠圣僧既信步行来不差一步,今灵山咫尺,小仙又何须饶舌?”唐半偈遂不敢再问,竟谢别了出来,叫沙弥牵马,一戒挑担,自却同小行者徐徐望着灵山步来。
不期那灵山看着似近,走了半晌只是不到。猪一戒道:“这路多分走错了。”沙弥道:“看着山走如何得错?”猪一戒道:“你不知这山中的路,前后左右都可走得的,要近就近,要远就远,比不得大道是直去的没有委曲。这大仙说话跷蹊,我故动疑。”唐半偈道:“只要有路,远近总是一般,疑他怎的?”小行者道:“师父说得是,走走走。”大家相逐着又过了几个峰头,又上了几层磴道,早望见一座大寺。小行者指与唐长老道:“这不是雷音古刹?”唐半偈抬头望见,不敢怠惰,遂一层层拜了上来。到了寺门,却静悄悄不见一人,惊讶问道:“我闻佛会下有优婆塞、优婆夷、比丘僧、比丘尼三千大众,今日为何一个也不见?”小行者道:“这是时常有的,近日想是佛在哪里讲经说法,大众一齐都去听了,故此冷静。”猪一戒道:“若果是佛讲经,我来得凑巧,且去听听也是大造化!”遂一齐都拥上山来。不期到了二山门下,竟不见金刚守护;又到了三山门下,也不见金刚守护,一发惊讶。小行者道:“不要惊讶,且走到大殿上去,自有分晓。”一齐走到大雄宝殿上,也是静悄悄不见一人。唐半偈惊得默默无言,只瞪着眼看小行者。小行者道:“师父不消看我,我想,佛家原是个空门,一向因世人愚蠢要见佛下拜,故现出许多幻象引诱众生。众生遂从假为真,以为金身法相与世人的须眉无异。今日师父既感悟而来,志志诚诚要求真解,我佛慈悲,怎好又弄那些玄虚?所以清清净净,显示真空。”唐半偈听了,低头不语。猪一戒插嘴道:“若依师兄这等说来,西方竟无佛了。”小行者道:“怎的无佛?”猪一戒道:“佛在哪里?”小行者道:“这清清净净中具有灵慧感通的不是?”猪一戒笑道:“师兄不要口头禅耍呆子,若说这样,哪里没有,何必辛辛苦苦远到西天来求?我只不信。”唐半偈方说道:“履真说的倒是真实妙谛,守拙却不可不信。”猪一戒摇头道:“师兄这张油嘴,听他不得!”唐半偈道:“这不是履真一人之言,你不记昨夜那位好笑的佛师他也说有色面,有空面,这想是空面了。他又说有如来之面,有如来之心,这想是如来之心了。差是不差,只是我奉唐王之命而来,不见得如来金面,不领得如来法旨,怎好复命?”小行者道:“有我在此,若必定要见佛也不难。”猪一戒道:“师兄说话也要照前顾后,莫要不识羞,惹人笑。你又不是佛,怎说见佛不难?”小行者笑道:“兄弟呀,你不晓得,人心只知舍近求远,我与你整日在一处,看熟了,便不放在心上。不知我佛却平平常常,还没有我的神通哩!”猪一戒听了笑个不了道:“罪过,罪过!羞死,羞死!你且说你哪些儿是佛?”小行者道:“我说与你听:佛慈缺?糠鹬,嘻?晃尬丁?
除却下士心,都是拈花意。
笑和尚笑嘻嘻引着唐半偈师徒四人,东一转,西一踅,直走到一个去处。又不是山,又不是水,又不是寺,又不是院;也有树木,也有禽鱼,也有楼阁,也有烟霞,远远望去,但见一道白光罩定。笑和尚又笑嘻嘻用手指定道:“那白毫光内有一个须弥园芥子庵,即世尊的极乐世界,世尊无事只在此中,快去拜见求解。我去也!”唐半偈再三拜谢道:“蒙佛师指示,敢求佛号,以识洪深。”笑和尚笑嘻嘻说道:“向后自知,不必说也。”唐半偈还要拜问,他竟笑嘻嘻去了。唐半偈不胜感激,便依着他的言语,望白光一步步拜来。拜到园前,见两扇门半开半掩,唐半偈不敢轻易进去,忽见走出一位菩萨来问道:“外面立的想是东土求解僧人,有金旨着你进去。”唐半偈方循规蹈矩领着三个徒弟,又一步一拜拜了进去。拜到面前,只见世尊褊袒着右肩坐在一块盘陀石上,唐半偈恭恭敬敬绕佛三匝,膜拜作礼。礼毕,方长跪佛前启说道:“二百年前,东土大唐皇帝曾蒙我佛慈悲,造了三藏灵文,许流传中国,度人度世;又蒙观世音菩萨指示因缘,故差圣僧唐玄奘经十四年岁月,历十万八千程途,远诣灵山,辛勤求去,这是天大的善缘,海深的福恩。无奈流传日久,愚僧不知真解,渐渐堕入贪嗔,诬民惑世。玄奘佛师不胜悲悯,故又启请世尊,愿再颁真解,以救沉沦,复蒙世尊慈悲,允其所请;又蒙玄奘佛师亲至中国封经显示,故大唐皇帝复差弟子大颠,继玄奘佛师之志,重诣灵山,再求真解。今喜众生有幸,大颠有缘,仅五遍寒暑即达灵山,伏望世尊念众生苦恼,慨赐真诠,宣扬中土,唤醒贪痴,庶不负从前造经洪恩,流传善果也!”世尊闻言,三复叹息道:“这些因缘我已尽知,但我既造真经,岂惜真解?只可怜你那中国人心欺诈,世事偏颇,杀生害命,造下无边恶业。前冤来解,后孽又生;往障才除,新仇又结。纵有灵文,止可是暂消一瞬;任传真解,也难开释多生。不如削去言诠,使他渐忘知识,倒是返本还原的妙义。”唐半偈又拜求道:“世尊昔年造经开导,总是慈悲;今欲泯灭见闻,无非救度。但弟子下根固执,止辨一心,不知转念,求解因缘,先希成就。”世尊点头道:“既是这等说,就与你几卷去也无妨,只恐中国的孽重魔深,自生嫉妒,求去也与不求去一般。”唐半偈又拜求道:“孽障由他孽障,慈悲不失慈悲!还望世尊怜悯。”世尊闻言,又点点头叫阿傩、伽叶问道:“昔年唐玄奘取去真经的数目,你可记得?”阿傩道:“止记得共是三十五部,五千零四十八卷,各经名色俱注在珍楼之下,须去查看。”世尊道:“既是这等,你可领他四众到珍楼下查看,有一部真经须付他一卷真解,不必定要又合藏数。”网傩、伽叶问道:“从来佛门九九归真,三三行满,昔年唐圣僧经数、难数、时数;皆令相合,今日颠圣僧为何一切扫除?”世尊道:“你有所不知,昔年唐玄奘乃我第二个徒弟金蝉子,为因听经怠惰,故我罚他身受八十一难,以完功行。今唐半偈自超凡入圣,故难由心造,一妄一魔,心之妄定由他魔之妄定,至经之卷数即解之卷数,若要减增拼凑,解又非真了。”阿傩、伽叶与唐半偈拜受佛言,皆大生欢喜,合掌以为希有。拜罢,阿傩、伽叶就领了唐长老四众同到珍楼下,细查前付藏经数目。却是:
《涅槃经》四百卷
《菩萨经》三百六十卷
《虚空藏经》二十卷
《首楞严经》三十卷
《恩义经大集》四十卷
《决定经》四十卷
《宝藏经》二十卷
《华严经》八十一卷
《礼真如经》三十卷
《大般若经》六百卷
《大光明经》五十卷
《未曾有经》五百五十卷
《维摩经》三十卷
《三论别经》四十二卷
《金刚经》一卷
《正法论经》二十卷
《佛本行经》一百一十六卷
《五龙经》二十卷
《菩萨戒经》六十卷
《大集经》三十卷
《摩羯经》一百四十卷
《法华经》十卷
《瑜伽经》三十卷
《宝常经》一百七十卷
《西天论经》三十卷
《僧祇经》一百一十卷
《佛国杂经》一千六百三十八卷
《起信论经》五十卷
《大智度经》九十卷
《正律文经》十卷
《宝威经》一百四十卷
《木阁经》五十六卷
《大孔雀经》十四卷
《维识论经》十卷
《具舍论经》十卷
阿傩、伽叶与唐半偈细细查数,果是三十五部,五千零四十八卷。查明了,阿傩因与伽叶暗暗的商量道:“还是与他去不与他去?”伽叶道:“佛祖分付,怎敢违拗?”阿傩道:“不是违拗佛祖,白手传经,世尊原不欢喜,怎好轻易与他?”伽叶道:“昔年唐玄奘虽说不沾不染,还有一个紫金钵盂藏在身边苦苦不舍,我恐他贪嗔不断,故逼了他的出来。你看这个穷和尚,清清净净,一丝也不挂,就勒逼他也无用,转显得我佛门中贪财;况求解与求经不同,经是从无造有,解是扫有还无,着不得争争论论,莫若做个好人情,与了他吧。”阿傩没法,只得又转身对唐半偈说道:“圣僧既为唐王来求解,也该叫唐王尽个人情;今见圣僧到此,四大皆空,不好开口,只是太便宜了些。”唐半偈忙合掌称谢。小行者道:“我们虽然便宜,解又不是你的,你们也没甚吃苦,落得做人情,快付与我们去吧。”阿傩、伽叶只得上楼去外了宝藏,照账于三十五部中将三十五种真解都查出,搬下楼来交与唐半偈道:“真解在此,圣僧可点明白收拾了。”唐半偈先跪受了诸解,放在案上,又合掌向二人称谢了一番,然后叫小行者三人上前相帮查点。
原来真解没甚繁文,多不过一卷两卷,少只好片言半语,拢总收来仅有两小包袱。收拾完了,就叫猪一戒、沙弥各捧了一包,同随着阿傩、伽叶到极乐世界来见佛,拜谢缴旨。拜罢,世尊说道:“我这真解热似洪炉,冷如冰雪,灵明中略参一点,便可起永劫沉沦;机锋上少识些儿,亦可开多生迷锢。诚失路金丹,回头妙药也!此去虽东天孽重,无福能消,但你坚意西来,其功不浅,且去完此因缘,归来受职。”唐半偈又启请道:“前玄奘遵承金旨显圣封经,至今尚然锢识,今既蒙颁解流传,理合开经重讲。又木棒一根,传蒙恩赐,一路驱邪助正,大赖帡幪。今已归西,不知还该缴上还该随行?均乞金旨定夺。”世尊道:“真经暂封,原因失解;真解既至,则真经岂可仍封?即着汝将封皮揭去,敷宣妙义。倘有野狐须加棒喝,木棒听汝择人传付,以代传灯,不必回缴。我观唐运将微,你去吧,莫误善因。”唐半偈领旨,又绕佛三匝,拜谢了洪恩,又谢了众圣,方叫猪一戒、沙弥仍将两个真解包袱捧出,到了园外收拾好,放在龙马身上驮了,叫沙弥牵着;行李仍叫猪一戒挑着,自却与小行者缓缓随行。
行不上数步,唐半偈忽自惊讶欢喜,看着小行者道:“徒弟呀,我这一会只觉性如朗月,心似澄江,满身的血肉都化做虚空一般,来往可以自如,不似从前沾滞。”小行者道:“师父,恭喜!你初来时,未得真解,五官皆障,如今见了我佛,得了真解,妙义熏心,灵文刺骨,自然遍体通灵游行无碍也!”遂叫住猪一戒、沙弥道:“师父身体轻松已成佛了,我们大家商量驾云去吧。”猪一戒听见欢喜道:“造化,造化!省得走路。”沙弥道:“师父若能驾云,龙马倒是个赘货了。”小行者道:“不消虑得,人到灵山既能成佛,马过佛地岂不成龙?且试试看。”把手在灵山石上一招,却招出一片慈云来,请唐师父立在上面;又招一片驾了龙马,大家驾起云头,回首望着极乐世界,齐念一声:“阿弥陀佛!弟子们去也!”忽一阵香风将慈云吹去,竟往东来。正是:
千山万水来西土,一片慈云又转东,
莫笑世人忙不了,圣贤成佛也匆匆。


第四十回 开经重讲 得解证盟
诗云:
文字休拘儒释玄,但能有补即真诠,
六经不碍于三岁,一书何妨又五千,
游戏现身良有以,荒唐说法少无边;
劝君此际求真解,不证菩提也证仙。
话说唐半偈师徒四人并龙马五众,自到灵山见了如来,得了真解,便都身体轻松,一霎时驾云而起,大家欢欢喜喜,保护着真解竟往东来。猪一戒见游行无碍,十分快活,笑着说道:“师父,前日在云渡山说要步步实地,怎今日也走到空里来?”小行者道:“贤弟,你已承佛诲,怎还说此呆话?前未成佛,步步实地还虑空虚;今已成佛,游行空中尽皆实地。”猪一戒方醒悟道:“有理,有理!”自此归并一心,不生乱念,竟回东土不题。
却说唐宪宗,自元和十四年唐玄奘佛师显圣封经,特遣大颠诣西天求解后,生有和尚虽承恩宠,然无经可讲,也觉渐渐淡了,各寺院的佛事也渐渐灭了,四方的施舍也渐渐少了。生有法师原是个热闹中人,一旦冷落,满心只怀恨大颠,又恐怕他求解成功,朝廷宠幸,欲要痛加毁谤,又因宪宗亲见封经显灵,浮言不入,熬煎了几时就抑郁死了。宪宗皇帝既没了生有,又望大颠不来,无人议论佛法,就被一个方士叫做柳泌诱哄他好仙,一旦服了金丹,忽然暴崩在中和殿上。穆宗嗣位,改元长庆,将这方士柳泌杖了四十处死。自此之后,佛法与方士互为煽惑不题。
却说唐半偈师徒四众,云行快,不数日便到了长安大国,不敢露出真相,仍照旧叫龙马驮解,沙弥挑担,自领着小行者、猪一戒同步入长安城来。行到热闹之处,有人看见小行者尖嘴缩腮象个猴子,猪一戒长嘴大耳是个猪形,沙弥的脸晦晦气气,都惊异道:“哪里来了这三个怪物?”都打团团围上来赶着看。猪一戒见人多不好走,便伸出长嘴,将两只蒲扇耳朵一顿摇,吓得那些人跌跌倒倒,唐半偈恐怕惹事,只叫斯文些。一霎时,遍城乱传,也有说妖怪的,也有说番僧的,也有说外国进贡的。有几个认得的方说道:“这是那年求解的师父回来了。”不一时,走到朝门,正值早朝未散,唐半偈只认做还是昔年光景,有人认得,奏一声便可直入九重;不意才到朝门,早有多官拦住。唐半偈再细细访问,方知宪宗皇帝已于元和十五年晏驾,今日乃是他长子穆宗皇帝在位,已是长庆四年。唐半偈闻知,不胜感叹,只得将昔年奉旨求解情由细细对传宣使者说知,求他转奏。使者不敢怠慢,即时启奏道:“朝门外有一个僧人,带着三个奇形异貌的徒弟,称是奉旨求解回来,要面圣缴旨。”穆宗天子闻奏,遂问宰臣道:“此事有无?”宰臣回奏道:“闻昔年唐玄奘佛师显圣封经时,先帝曾遣僧求解,但未闻有奇异徒弟,乞陛下召见,即知端的。”穆宗闻奏,即降旨召见。唐半偈承旨,即带着三个徒弟捧着真解,同进朝门。到了殿前,叫三人站在玉阶之旁,自却走到丹墀中,山呼万岁毕,一面将昔年所领通关文牒双手献上,奏道:“臣僧大殿,于元和十四年奉先帝宪宗钦差,往西域天竺国大雷音寺见我佛如来,拜求真解。幸蒙世尊慈意,不灭善缘,允从先帝之请,慨颁真解,以解真经。今因至阙下,理合奏闻。现有向日通关文牒,伏乞照验定夺。”近侍接了,放在龙案之上,穆宗细细展看,见上面情由与来僧口奏相同,满心欢喜道:“你去了几时?历了多少程途?今日求了多少真解回来?”唐半偈奏道:“臣僧去时是先帝元和十四年,今日归来是陛下长庆四年,共计有五个年头;自大唐长安至灵山佛地,共计有十万八千里路;求来真解共三十五部,配合真经,但有真经即有真解,现在玉阶,候呈御览。”穆宗传旨取看,唐半偈忙在猪一戒、沙弥手中亲自捧近龙案,近侍接了上去。穆宗御手打开,一卷一卷观看,见那诸解都是金镶玉裹,异锦装成,内中皆龙文梵字,云汉之章。圣情大悦,即召唐半偈上殿,赐坐,赐茶,细细访问,一路上是何来去?灵山是何风景?如来是何行藏?唐半偈就将一路收了三个徒弟,如何降妖,如何伏怪,如何见世尊,如何付真解,一一细陈。喜得个穆宗皇帝手舞足蹈,几忘了天子之尊。即召小行者、猪一戒、沙弥当面,见果是奇形异貌,点头说道:“若不具此法身,如何得能降妖伏怪!”又问:“这真解果是如来所造么?”唐半偈道:“言言微妙,非出佛口,谁能阐发?”穆宗道:“既属真诠,理当造楼珍供,今且敕洪福寺暂贮。”即召洪福寺住持僧请去。
原来这洪福寺住持叫做不空,就是生有和尚徒弟,知道师父怀恨大颠抑郁而死,今见大颠求了解来,朝廷恩礼,心下嫉妒。因穆宗命他请解收贮,就乘间献谗道:“昔年先帝差大颠到西天求解,原为要解真经,但思真经既讲错,为我佛封了,我佛又安肯将真解流传?若说此解的系传来,真经既封而不讲,要此真解何用?此中恐有奸人伪造,伏乞陛下查究。”穆宗听了,便沉吟不语,眼看唐半偈。唐半偈奏道:“陛下不必沉吟,此事臣僧曾启请如来,已蒙如来金旨,敕臣僧揭去封皮,开经重讲。”穆宗听了,便回嗔作喜道:“果有此事么?”唐半偈道:“臣僧焉敢假佛诳君?”穆宗道:“颠师既奉佛旨,不知几时可以开经?”唐半偈道:“开经日期,当听圣恩选择,臣僧焉敢擅主!但开经之日须令各寺仍置一台,以使好揭封皮。”穆宗大喜道:“既是如此,天下望讲经久矣!不可再迟。”即命钦天盟选择了二月初八日上吉之期,仍命各寺置讲经台,以便好开。不空听见说开经,便不敢再奏,即承旨将真解情到寺中暂贮。穆宗打发完了,方降旨颠师师徒四人着光禄寺赐斋,候开经日另加升赏。
唐半偈吃了斋,谢恩辞出,依旧回到半偈庵来。懒云和尚迎着,叙说前情,不胜欢喜,闲话中说到封经不讲,便教邪魔也扫除了一半。懒云道:“老师不知,一向经虽不讲,至长庆三年,忽来了一个胡僧,生得浑身墨黑,自称为乌漆禅师。知道封了经讲不得,就另立一个教叫做宗门,与人谈佛,只吐一言半语,要人参对。有人参对了,投着机便以为是,合不着意便以为非。今日东三,明日西四,糊糊涂涂,到底不知参对了些什么!争奈东土的愚夫愚妇偏喜在他乌漆桶子里讨生活,他宗门一教又沸沸扬扬兴于天下。”唐半偈听了,又蹙着双眉道:“何东土之不幸也!”便问:“这个乌漆禅师如今住在哪里?待我去与他辨明大道,免他遗害。”懒云道:“他住无定处,大半在贵官长者之家,哪里去寻?”唐半偈道:“纵寻不着,也可表我正道之心。”懒云道:“这也说得是。”次日,便向各寺各院去寻访。原来那乌漆禅师已知唐半偈是个正人,不敢相见,故意东西遁去。唐半偈寻了数日不见,就将如来赐的木棒交付与懒云,叫他留镇在半偈庵中,倘宗教盛行,流入野狐,可将此木棒镇之。又闻得韩昌黎已升了侍郎,因王庭凑围了深州,奉旨解围,已不在京了。
倏忽之间,已是二月初八日开经之期,那不空和尚见唐半偈许了开经,心下终有些疑惑,暗暗与心腹商议道:“经封久矣,粘做一团,他一个凡僧怎能揭开?莫非是唐半偈的诈言?”心腹道:“若是诈言,到临期揭不开,定然要走。我们须多埋伏些人,留心防范,待他走时捉住了,以正其诳君之罪,便可与老师父报仇。”不空大喜。到了二月初八这日,已在大殿前搭起一座十余丈的高台,将揭不开的经文并求来的真解,尽皆供在上面;又传城里城外各寺院,俱是如此。当日长安城中已传遍洪福寺奉佛旨开经,都闹轰轰来看,真是人山人海。
不一时,天子御驾带领着文武百官亲幸寺中,坐在大殿之上。唐半偈忙上殿朝见。穆宗问道:
“这三藏经文锢成一片,虽说佛封,又不见封识,不知圣僧怎生样揭开?”唐半偈道:“佛法不可等闲思议,到开时自有神通。”穆宗听了,欣然就令阖寺僧人鸣钟击鼓,请唐半偈上台。唐半偈谢了圣恩,就命小行者、猪一戒、沙弥三人在台下侍立,自身却现一道霞光飞坐于高台之上,台下观看的人都欢喜赞叹。只见唐半偈在台上先将封锢经文捧在手中,向西默默祝赞了一回,然后放在经桌上,高声宣扬道:“我佛如来自无始以来,悯念南瞻部洲人心贪诈,是个口舌凶场,是非苦海,万劫沉沦,不能度脱,故造此三藏真经,一藏谈天,一藏说地,一藏度鬼。要流传中国,超度群生。喜得大唐太宗皇帝一心好道,于贞观十三年遣陈玄奘佛师求请归来,信心流传,不意流传日久,渐入邪魔,陈玄奘恐违心祸世,复请佛旨封经,又幸宪宗皇帝一心好道,于元和十四年复遣臣僧大颠远诣灵山,拜求真解,以解真经;又蒙我佛慈悲,慨颁真解;又敕臣僧大颠开经重讲;又蒙当今圣上皇帝一心好道,乐行善事,择日开经。今正当开经之日,臣僧大颠不敢怠缓,谨命弟子孙履真现身,将大唐国各寺封经俱一时开了,揭回封皮赴灵山缴旨。”小行者在台下听得师父叫他开经,忙将身一纵,跳到空中答应道:“谨领佛旨开经。”又将身在空中团团一转,霎时间就现出百千亿个小行者,都对着唐半偈答应道:“谨领佛旨开经。”唐半偈分付道:“速去,速来!”忽一阵香风,众小行者东西南北而去,就散了一天,正小行者方落近案前,将封锢的经文上用手一揭,早不知不觉揭起一张金字封皮来,向空中一漾,然后放在经座之上。才放下,那些散去的小行者早都各手持金字封皮一条,纷纷嚷嚷的争到唐半偈座前交纳。交纳完,小行者将身团团一转,霎时间仍合成一身,落下来在台旁侍立。
穆宗天子与文武百官大众人等尽行看见,无不大喜神钦,都称扬赞叹道:“佛法果是无边!”有许多好佛的,也不顾皇帝在前,尽倒身跪拜,口称活佛。穆宗也欢喜不禁,传下圣旨道:“既蒙佛恩开经,又值圣僧登座,且万姓齐集,请略讲一二义,指示群迷,也不负圣僧远来之意。”唐半偈领旨,任手即在真经内取出一卷,却是《金刚经》,又在真解中检出《金刚经解》来,同放在经案上,重爇擅烟,再添净水,朗朗将如来妙义细细敷陈。敷陈的是:
甚深般若,无上菩提。
三乘妙典,五蕴楞严。
妙义如皎月一轮,精言如长天万里。
不即不离,非空非色。
言言心上佛,字字性中天。
唐半偈讲到微妙之处,只见半空中瑞霭祥光一时罩满,天子点头赞美,大众合口称扬。须臾,讲完了《金刚经解》,穆宗着大众迎下台来,见他师徒各具神通,十分尊礼,不空慌得只是磕头。唐半偈下台,即请命要回灵山缴旨,穆宗哪里肯放,苦留着要他讲完了三十五部。唐半偈因我佛原有敷宣之旨,便不推辞。遂日登台,一连讲解了数日。只讲得:
一切有俱非有,一切无惧非无。
一切色俱非色,一切空俱非空。
一切心俱非心,一切佛俱非佛。
又讲了数日。只讲得:
不有中见有,不无中见无。
不色中见色,不空中见空。
无心中见心,无佛中见佛。
这一日,正讲到第三十五部《楞严经解》,讲解得真是微妙。天子并文武大众,一霎时俱悟大地灵明方是真佛,无不踊跃欢喜。唐半偈还要讲解,忽人丛中闪出一个笑和尚来,看着台上哈哈大笑道:“那和尚,讲够了去吧,莫只管在热闹处卖弄精神!”唐半偈定睛一看,见是笑和尚,吃了一惊,忙飞身下台,上前拜谒道:“弟子怎敢卖弄精神,因圣旨敕讲,不敢不略宣大义也。”笑和尚又笑哈哈的说道:“你既会讲经,须知这经是甚人求来的?”唐半偈道:“久知是唐玄奘佛师求来的。”笑和尚又笑道:“你认得我是谁?”唐半偈道:“实不认得,正要拜请佛号。”笑和尚道:“怎不认得?你且再细看看。”当有护驾官员看见笑和尚数说唐圣僧,忙上前喝道:“唐圣僧奉旨讲经,你是哪里来的野和尚,敢胡言乱语的阻挠,取罪不小!”笑和尚又笑哈哈说道:“你说他会讲么?这经我也会讲,待我讲与你们听,看比他讲的何如?”一面说一面就飞上高台端坐,一霎时现出古佛真容。唐半偈忙举头瞻仰,方知是陈玄奘旃檀功德佛显化,忙连连拜谢道:“我说屡蒙示现,必有因缘,原来就是佛师始终成就,恩德无量!”旃檀佛道:“不是成就你,原是成就我。今经已开了,解已来了,讲已明了,功已完了,快随我去缴金旨。”唐半偈道:“弟子非敢久留,但虑求解不解,不如无求。”旃檀佛道:“慧根不断,自有妙心。你一人一口一舌,能解得几何?”二人正说未了,忽半空中又现出一位火眼金睛的菩萨来,乱招手道:“此何地只管留连?快来,快来!”旃檀佛听得,便不顾众人飞身而起。唐半偈虽急急要去,还打帐要拜谢天子。小行者早已收拾了封皮,叫猪一戒、沙弥牵着龙马,道:“两佛已在空中,要去缴旨,迟不得了!”唐半偈只叫得一声:“万岁,臣僧去也!真经真解,万惟珍重。”一霎时彩云如绮,六圣俱投西去了。
穆宗与众文武臣宰,亲眼看见佛法如此灵验,俱各尽心敬信。天子又降旨,另造楼供贮真解,又选天下有道高僧精心讲解,不许堕入邪魔,一时佛法清净至于不可思议。不期穆宗晏驾,敬宗即位,不知留心内典,就有不肖僧人附和着乌漆禅师高扬宗教,败坏言诠,虽间有智慧高僧讲明性命,却又隐遁深山,不关世俗,所以渐流渐远,渐失其真。这是后话不题。
且说旃檀佛与斗战胜佛,率领着唐半偈师徒四众西来缴旨。到了灵山,旃檀佛本是如来弟子,来往惯的,不须传禀,竟一同进到大雄宝殿上。旃檀佛先将前事细细禀明,唐半偈方捧了揭的封皮上前缴旨。世尊看见,满心欢喜,将封皮收了道:“求去真解,以解真经,或因经悟解,或缘解明经,这场功行却也非轻;虽起于玄奘悯世慈心,也亏了大颠师徒远来志力,今既成功,可前来受职。”唐半偈忙率了小行者、猪一戒、沙弥长跪佛前。世尊道:“大颠汝原系凡胎,并非夙器。喜汝自能有悟,一味清修。闻佛骨之妄言,即上正教之表;见求贤之皇榜,遂任远行之劳。寸心独得,不暇旁求,诚常清常净者也。即升汝为清净喜佛。孙履真先为天获罪,后除怪立功,立身行已,殊有祖风。然先天后天,总属一体,不必异者,即仍升小斗战胜佛。猪守拙无父之夙业,有父之后功,未脱畜胎,皆缘种累,受其累宜食其报,亦授净坛使者分应天下。沙致和原系金身罗汉侍者,代师立功,师之功即汝之功,亦宜证果金身。龙马曾为伏羲献瑞,久树儒风;今虽立功西域,事近逃禅。若径收为狮象,名实有乖。今升孜为在天飞龙,常随在世帝王。各各受命精修,另有升赏。”唐半偈、小行者、沙弥闻升职时,俱欢欢喜喜拜谢佛恩,惟猪一戒不言语。世尊道:“猪守拙不谢恩,莫非嫌净坛职小?”猪一戒道:“职位大小于我何加?这倒不论,只是我父亲曾说,净坛乃受馨香之气,恐充不得饥肠,故不愿受。”世尊道:“未成佛不知此味,成佛后,则馨香之气胜似甘露醍醐,汝去享用自知。”猪一戒听了,方欢欢喜喜拜谢佛恩。一时,法座下金刚、菩萨、罗汉、伽蓝并旃檀佛、斗战胜佛,闻世尊论功升职、善恶分明,俱大生欢喜,绕佛三匝,一齐合掌念佛道:
“南无燃灯上古佛,
南无药师琉璃光王佛,
南无释迦牟尼佛,
南无过去未来现在佛,
南无智慧胜佛,
南无毗卢尸佛,
南无宝幢王佛,
南无弥勒尊佛,
南无阿弥陀佛,
南无无量寿佛,
南无接引归真佛,
南无金刚不坏佛
南无宝光佛,
南无龙尊王佛,
南无精进喜佛,
南无宝月光佛,
南无现无愚佛,
南无娑留那佛,
南无那罗延佛,
南无功德华佛,
南无才功德佛,
南无善游步佛,
南无旃檀光佛,
南无摩尼幢佛,
南无慧炬照佛,
南无海德光明佛,
南无大慈光佛,
南无慈力王佛,
南无贤善首佛,
南无广庄严佛,
南无金华光佛,
南无才光明佛,
南无世静光佛,
南无日月光佛,
南无日月珠光佛,
南无慧幢胜王佛,
南无妙音声佛,
南无常光幢佛,
南无观世灯佛,
南无法胜王佛,
南无须弥光佛,
南五大慧力王佛,
南无金海光佛,
南无大通光佛,
南无才光佛,
南无旃檀功德佛,
南无斗战胜佛,
南无清净喜佛,
南无观世音菩萨,
南无大势至菩萨,
南无文殊菩萨,
南无普贤菩萨,
南无清净大海众菩萨,
南无莲池海会佛菩萨,
南无西天极乐诸菩萨,
南无三千揭谛大菩萨,
南无五百阿罗大菩萨,
南无比丘夷塞尼菩萨,
南无无量无边法菩萨,
南无金刚大士圣菩萨,
南无净坛使者菩萨,
南无八宝金身罗汉菩萨,
南无八部天龙广力菩萨。”
诸佛念毕,忽世尊眉间放出一道白毫光,照得三千太平世界一时雪亮,观见东土沉沦俱归极乐世界。正是:
前西游后后西游,要见心修性也修,
过去再来须着眼,昔非今是愿回头。
放开生死超生死,莫问缘由始自由;
嚼得灵文似冰雪,百千万劫一时休。
《后西游记》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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