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 画图缘小传全文阅读 作者:天花藏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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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图缘小传 作者:天花藏主人
序
缘者,天漠然而付,人漠然而受者也。虽若无因,而忽生枝生叶,生花生果,凑合成树;又若一丝一缕,有因而不乱者,此其所以为奇,所以为妙,不得不谓之缘,而归之天也。因思裴航之玉杵琼浆,崔护之桃花人面;江皋之赠,实出无心;溪水之逢,何尝有意;红拂女之怜才而奔,乐昌主之破镜复合;甚至明妃之奇艳惊人,而青冢埋愁;蔡女之慧才绝世,而胡笳写恨。怜之而不能生,怨之而不能死,萃之而不能合,拆之而不能离。使非缘出于天,安能一日终身,眼前千里,若呼应之,毫发不爽耶?由此观之,则缘非无因,特因之来去甚微,且人之耳目不细,心思不精,不察其来之为来,去之为去,故茫然受领,而谓之无耳。惟有而若无,所以天颠倒之以为奇,仙指示之以为妙,而人疑疑惑惑、惊惊喜喜于奇妙中,而不知奇妙之所在,但睹美影而生欢,聆恶声而思惧,稍缠绵则相思,略参差则惊怪。究不知缘之作合有如斯;惟不知缘之作合,而缘之作合所以为缘也。每思花天荷浙之书生耳,纵封侯有骨,寤寐有怀,亦未必思倚粤天之长剑,画闽月之蛾眉,乃画图一赠于天台,而梦魂遂飞于东莞,此岂由人哉!至于由广而闽,由闽而柳园,由柳园而青云蓝玉,直树之生枝生叶,生花生果,次第而见耳。使此中无缘,而缘不出于天,则自粤而闽,闽不过半途耳,非驻足之地,何心而窥及柳园?既窥柳园,柳园又非邮亭也,岂盘桓之所,又何心想遇青云?青云且不可想,何况蓝玉?又梦想不到者,乃丝丝缕缕凑合成烟。此缘之所以为妙,天之所以为奇,予所以留连低回而不忍去。心因谱其有因而若无因,以见情之所触,动人实深;恩之所及,感人殊切;才美之所眷恋,又关人不浅也。惟情动人,恩感人,才美关人,故梦牵莬引,婉转将迎,几不知性命死生,又安问缘?惟不问缘,而缘之所以为妙,天之所以为奇。由此论之,缘实有因者也。有因而无据,故不敢谓缘;不敢谓缘,遂并天意而失之;失天意而妄求之,故苟且而贻闺阁之羞,邪野成夫妻之辱,而名教扫地矣。及名教扫地,乃归罪曰此缘也,岂不冤哉!嗟嗟,缘出于天者也,夫岂不正?特人心不正,委之缘耳!故以此表之,使世知缘未见而画图先见,天虽漠然付之,而实有不漠然者在,则缘之为缘可知矣。天花藏主人题于素政堂。
第一回 别开仕路下诏求贤 巧遇仙人授图察贼
诗曰:
圣自圣兮凡自凡,从来天不满东南。豺狼赋性千般诈,蜂豕为心一味顽。
仁义稍疏先作梗,兵威大盛始知惭。若将羁豢为长策,终恐金瓯缺在蛮。
话说前朝全盛之时,四境皆安,惟两广地方,山岭险隘,峒峡深邃,况且径路高低盘曲,不能穷其出没之际。故东至南韶,西至柳庆,周遭数千里山峡连接,凡有险隘,皆为贼巢贼窟。正南上有一个大藤峡,乃万山中第一险隘之处,被一个峒贼所据。这峒贼叫瘟火蛇,生得身长力大,甚是凶恶。使一柄没齿钉钯,足有百斤之重,领着数千小贼,时时出来侵掠州县,劫夺府库。地方百姓,无不受其荼毒。其余各峒之贼,虽满布山中,如狼如虎,但遇见瘟火蛇,皆要让他一步,凡作祸乱,必瘟火蛇为首,而众贼附和之。
是时,广东都阃大将姓桑名国宝,虽是个武科出身,也有些名望,却无大才大略,不能当盘错之用。在广东镇守了两年,被峒贼东抄西劫,扰乱得一日也不得安宁。若要发兵去剿他,前边躲入峒去,后面又转出峡来;左边赶他,他右边反来袭我。只因路径不熟,与他战十阵,到有九阵是大败回来。用金钱招抚,抚了一峒,又是一峒来争。也不知费过了多少钱粮,到底没一毫用处。
巡抚、巡按看见光景不妙,恐怕多耗钱粮,后来有罪牵连到自家身上,只得上本参论桑国宝无才无勇,战不成战,抚不成抚,徒费钱粮,不能保安地土,伏乞敕下该部,革其职,议其罪,另选名将,以为东南万里之长城,国家金瓯方无恙也。
桑国宝见抚、按有疏参他,慌了手脚,只得也上一疏,奏辩其事。疏曰:
广东总兵兼管广西事左都督佥事臣桑国宝谨奏 为臣无才无勇、罪固当诛,然事有难为,情有可原,伏乞圣恩垂鉴,稍宽一线,容图后效事:
臣虽不才,亦戳力疆场有日。今蒙圣恩擢任闽粤。岂不思奋力出奇扫清峒蛮,奠安四境,以报陛下知遇之恩?乃受事两载,所属郡县为贼侵扰,虽率众御之,互相杀伤,然徒耗军粮而卒无成功。臣罪固当伏斧钺之诛,但臣念此贼非起于臣来之一朝一夕,实盘踞于万山之中,根深党固久矣。臣非不思大举以捣其巢,然峡中窄隘,不可长驱。止可峡外安营诱其出战。贼性狡猾,当诱之时,偏匿而不出;俟臣持久欲归。又乘虚而尾臣之后;及臣反击,贼又退伏。臣每愤而遣将深入,又无奈山路纡回曲仄,往往迷失,不能至其巢穴。贼路熟径捷,反别出而遮塞险要,使兵将入不可,出不能,故每遭其陷害。臣苦思无策,故惟保境以待。然两广疆界甚邃,守兵几何。焉能遍及?贼窥臣不及守之处,即为劫掠之处;及臣移守,贼又移劫。故贼逸而臣劳,贼得而臣失。臣万不得已,始议抚耳。不意贼禽兽也,抚其身不能抚其心,抚于一时不能抚于久远。故金钱糜费有之,然实非臣不肖侵渔也。
臣罪固不可辞,然臣致罪之由,实是如此。伏乞敕下该部,议臣之罪,以彰国法。倘邀圣恩,怜臣所处艰难,赦臣前途,策臣后效,亦祈庙堂熟算,授臣方略,或战或抚,臣方敢罄竭犬马,以报国恩。若廷议无所短长,徒以臣为张主,臣鼯鼠之技,惟有以战抚为名,以保守为实而已。他非臣所知也。特此陈情,不胜待命之至。
抚、按与桑国宝三疏一齐俱上了,圣旨批下,该部酌议具覆。兵部大堂因与司官再三酌议,方覆旨道:
若论糜费钱粮,抚战俱无要领,当事诚为有罪。但此贼实乃百年以来之积逋,一旦要歼厥渠魁,尽行扑灭,诚所难能。桑国宝虽曰糜费,然尚能保守封疆,未尝少失。若加重罪,恐任事之臣灰心解体,俱思推脱,阃事付谁为之?况谆谆请庙堂胜算,臣等职司兵马,理宜授彼方略,以为攻取之用。然此峒蛮据险藏奥,若想捣其巢穴,良亦不易;心贪性狡,欲以恩交结,安保无他?一时实无万全之策,岂敢轻措诸行事,以图侥幸哉?虽然,天下一家,王化无外,岂有不可讨之逆贼哉?但思奇功必待奇人而后成,朝廷若能结纲天下,自多麟凤。伏乞陛下下尺一之诏,诏天下草莽英雄,有能献奇计、出勇力,剿灭峒贼者,不惜封侯之赏。则驯龙伏虎,定有其人,况区区小丑哉,自授首有日矣。桑国宝且暂宽其罪,令其谨守四境以待贤者,则东南可图也。伏乞圣裁。
覆本上去,圣旨依拟。遂令阁臣草诏布告天下:
不论省州府县兵民人等,凡有奇才异能,能灭两广峒贼者,不必赴京朝见 可径往总兵桑国宝军前献策效力,灭此逋贼。倘能成功,论功封拜,决不食言。所过地方供给路费,桑国宝着悉心斟酌施行,以赎前愆。特诏。
诏书既下,早早行到各府州县地方。正是:
一方有难九重忧,廊庙无才天下求。自古功名贤者立,看谁谈笑取封侯。
诏书既下,纷纷行到四方。四方豪杰应诏而往者,不可悉述。
且说浙中温州地方,有一人姓花名栋,表字天荷。生得美如冠玉,秀比朝霞。行到人前,皎皎疑一团白雪;对人谈吐,蔼蔼见满面春风。凡人之品不过造成一种,独这花天荷,细察其为人却有四样:若论风流,可以称为美男儿;若言学问,可以谓之大才子。此二者犹少年之常,独于美人才子中别具一种昂藏英勇之气。徒手三五十人不敢近,又可谓之豪杰士;及其处事,虑始慎终,必周必至,断不轻发,又可谓之老成人。惟其具此四种才学,故世上之龌龊庸人,孟浪鄙夫,皆不足邀其一盼。故在本县作一个秀才,却非其志。年已二十,尚落落一身,未谐家室。却喜父亲花大本,母亲叶氏,二人康健,家计充足,又有长兄花梁代养,不累其心胸。故此得行其志,终日不是读书作文,就是赋诗饮酒,凭吊古人,究心当世。
一日因春光明媚,带了一个老仆叫作花灌,一个童子叫作小雨,去游天台之胜。在天台山中游了数日,忽一日微饮了几杯,坐在一块磐石之上,看那落花飞入流水,翩翩有致。因细细赏玩,欲作诗题咏。忽见一个白须老人走到面前,看着花天荷大声说道:“少年英俊之人,为何不努力功名,访求佳偶,以快生平,却在此闲看流水,作世外情缘。岂不辜负光阴,虚此美质耶?”
花天荷从不结交朋友,以朋友中无知己也。今忽闻老人之言,大有警醒。又见那老人仙风道骨,不是寻常,忽不觉立起身来,拱手致敬道:“老丈良言不啻药石,正中花栋之痛痒,每梦想不能得闻。何老丈忽从天下教,真出意外。敢请少憩,以领其余。”老人欣然就同坐于磐石之上
花天荷有随携的酒食,遂命小雨摆在石上,邀老人对饮。老人也不推辞,竟欣然而饮。饮了数巡,花天荷方开言道:“适蒙老人良言,虽曲尽花栋之痛痒,然我花栋之病痛,非天之害我,实我之自取其害也。老丈虽有此药石之言,恐不能起我沉疴。”老人笑道:“秀才差矣。秀才之病既自知之,又知予言为药石,只须手到,沉疴起矣。又何为而不能?”花天荷道:“譬如老丈所言之功名,人生世上,既读书负才,岂不愿就?但书生徼笔墨之灵,博取一第,毫无所济。而纡金拖紫,坐享天禄,犹以丈夫自欺,岂不有愧?若欲效傅介子、班定远立功异域,今又非其时也。此予功名所以为一病也;譬如老人所言之佳偶,人苟有情,谁能免此?但思偶者,对也。既曰对,必各有类:凤必以凰为偶,鸳必以鸯为偶。若以蜂配蝶,以莺配燕。则非偶也。物既如此,人自如此也。梁鸿乐高隐,惟孟光布素之服,合其高隐,可谓贤也。若嫁孟光为石崇之妇,而金谷中置此布素,谓之佳偶可乎?西子千古之美妇人也,孟子谓之不洁,范蠡载之五湖,又不知作何品题?大都贤与贤为偶,色与色为偶。才与才为偶,各有所取耳。若我花栋者,才色人也。若无才色佳人可与我花栋为偶,则终身无偶可也。此婚姻所以不又为一病也?老丈言虽药石,细思之,不知能起我膏肓之病否?”
老人听了,大笑道:“秀才何见之小也?功名之路岂止一途,但就人之力量以取之耳。有王者之力量,便可取王者之功名;有霸者之力量,便可取霸者之功名;有英雄豪杰之力量,便可取英雄豪杰之功名。若仅有笔墨之力量,亦不过仅取笔墨之功名而已。秀才既慕傅介子、班定远之功名,怎说无路?只要秀才有傅介子、班定远之力量耳。不知秀才果有此等力量否?”花天荷道:“力量亦大小不同。一分亦力量,十分亦力量,百分亦力量,我花栋怎敢夸口说个有力量,又怎敢自诿说个没力量?但不过于此等功名,愿学焉而已。”
老人听了连连点头道:“好个愿学焉!此便是秀才一生受用处,功名已尽此矣。至若佳偶,天既生凤,必定生凰;天已生鸳,必定生鸯;天既生梁鸿,必定生孟光,此阴阳自然之配合也。只恐人事偶乖,一时不便偶凑耳。若天既生秀才之才美,未有不生秀才才美之对者。第秀才一时愿见者,不知在何处,而目前所见,又皆秀才所不愿见者,故秀才愤然以为病耳。此病直到见后,方知错害。此时说也无益。”花天荷道:“据老丈如此说来,则我花栋于功名、婚姻二者尚有分也?”老人道:“若功名无分,则秀才不作傅介子、班定远之想了;若无婚姻之分,则秀才不动才美之思了。既作此想,既动此思,正青云之开其路,而红丝之系其足也。怎说无分?”花天荷道:“老丈既知我花栋于功名有分,必知功名之分在于何地;既知我之于婚姻有分,必知婚姻之分属于谁家。不知可以明明见教否?”老人道:“婚姻不必求,然不求而自得,可以不言。言之近泄漏,不言可也。功名虽求之,尚未可得,然终得于求,又不可不言。言之为指迷,即言可也。”
花天荷听了老人言论,字字皆有深意。因大惊道:“原来老丈乃神仙中人也。弟子花栋,师事之以聆玄论,犹为过分,敢踞坐以取罪戾乎?”因长跪再拜请教。老人见了大喜,因以手扶起,道:“子机灵性警,实具英雄之骨,不独虚心可敬也。子欲知功名之路乎?可试思功名之路生于治乎,生于乱乎?”花天荷因答道:“治则天下安矣,何功名之有?抑生于乱耳。”老人道:“子言是也。可再思今天下孰乱?”花天荷道:“今天下四境皆安。而乱者独两广峒贼耳。”老人大笑道:“子真留心世务人也,予谓英才不谬矣。天下之乱正在此,子之功名亦正在此。”
花天荷听说他的功名在此,便沉吟不语。老人道:“子何不语?”花天荷又沉吟半晌,方说道:“老仙师谓乱在此,则然。若云弟子花栋之功名在此,则又恐不然矣。”老人道:“乱既在此,子之功名为何又不在此?”花天荷道:“弟子闻功名起于戡乱。峒蛮之乱固在此,我花栋实无戡峒蛮变乱之才,则功名从何而得?”老人道:“予闻子精于韬略,审于运筹,方将大展经纶,何反难此小丑?”花天荷道:“博虎不难,而搏负隅之虎则难;屠龙虽易,而屠潜渊之龙则不易。何也?地之险助之也。今峒贼雄据万山,其出劫也,犹鹰鸟之攫物;其伏藏也,如鼠之在穴,无由而捣之。不能捣其巢,安能成其功?故弟子不敢谓然也。”老人大笑道:“子既自谓雄才,又何自委诿也?图王伯之业,尚自有人,天下岂有不能破之贼哉。惜子不虚心,以求破贼之方略耳!”花天荷道:“岂不愿求,但恐无路。”老人又笑道:“诸葛草庐,黄石圯上,自在人间,何云无路?”
花天荷见说话有因,因自大悟道:“我弟子何愚也!弟子既遇仙师,则仙师即今之诸葛、黄石也,又何必他求?”因乃长跪以请道:“乞仙师成就。”老人大笑道:“子误矣!予偶以理言,谓天下有人耳,非云我即其人也。子慎勿过疑,转使我不自安。”花天荷道:“我花栋之愚蒙,已承仙师言下机锋,点醒###。仙师既已点破,又复愚蒙之,恐花栋之愚蒙不若至此。仙师若虑花栋不诚,必欲再试之,窃念花栋朴心之人,一念感通,生死无二,乞仙师鉴察而卒怜之,使我花栋速沾时雨之化,真天地父母矣。”老人复大笑道:“子如此认真,倒叫我没法。若只管回你,只道我推脱不肯轻传;欲要应承,却又将何发付?也罢,我昔日曾遇一异人,授我秘书一卷。他说,能熟读之,功名、婚姻俱可遂意。我因游心世外,用他不着,故辞而不受。他又说,你如用不着,可留下,倘遇有缘人,转授之亦可也。我怀此二十年,竟无一人可赠。今适遇子,子又谆谆求我,或是机缘也未可知,我只得取出赠子。用得着固好,用不着却也休怪。”花天荷听了满心欢喜,因再拜致谢,道:“多感仙师慨然垂赐,但不知高天厚地,将何以报?”老人又笑笑说道:“报非所望。但无心中与我相遇,虽是机缘,却亦不易。可起来,令人多沽美酒,与子痛饮而别,方不负天地成全,山川作合也。”
花天荷原是一个快士,听得老人要饮酒,甚合其心,愈觉欢畅。乃立起来叫花灌重沽旨酒。这一番成了知己,更比前番饮得有兴。正是:
相逢只道本无心,说出缘由却有因。不欲分明将酒浑,又难冷淡把情亲。
言徒充耳终疑假,事若关心自认真。怪怪奇奇虽莫测,大都天地曲成人。
老人与花天荷谈天论地,你一杯我一盏,也不劝也不推,直吃得日色平西,二人俱酣酣然,老人方立起身来说道:“酒够了。”因在怀中取出一卷书来,付与花天荷。道:“功名、婚姻俱在此中,慎毋轻视。”花天荷虽已半酣,然存心谨慎,见老人赠书,忙用双手接了,放在一块高石之上,对书恭恭敬敬拜了四拜。拜完,又对老人也拜四拜,然后将书藏入怀中,竟不开看。老人见了大喜道:“子诚大器,异日功名,正不可量。”遂拱手要别去。花天荷忙留住问道:“仙师鹤驾,知不可留。但求示法号,以志不忘。”老人道:“孤云野鹤,有甚姓名,今与子在此天台山中相遇,即唤我作天台老人可也。”花天荷道:“仙师既容弟子依傍门墙,则弟子从师应勿避也。敢请后期。”老人道:“今日之会,有期否?今日之会既无期,则后日之会又安可与期?一听机缘可也。”言毕竟飘然而去。正是:
来忽风兮去忽云。岂容人见与人闻。大都天上蓬莱客,不是凡间野鹤群。
花天荷见天台老人来去不测,行止裕如,知是异人。又见授书,打动心事,不胜惊喜。看他去远,方叫花灌、小雨收拾了,缘路回寓。到了寓中,见天色已晚,又是酒后,恐怕亵渎,将书高置床头,不敢开看,竟自睡了。直到次日天明,起来梳洗完了,然后取出书来,细细开看。是甚秘书?但见:
万叠皆山,千条尽岭。千条岭上,杂杂沓沓起峰峦;万叠山中,纵纵横横分道路。左一条,右一条,横一条,竖一条,道路宛若纷丝;高一层,低一层,弯一层,直一层,峰峦犹如聚冰。奇峰怪石,若蹲若踞,尽列虎豹之形;老树枯藤,如盘如屈,皆作龙虬之状。青才断,绿早续,断断续续,渺不知断续之踪;烟忽接,云忽连,接接连连,总都是接连之势。山坳里,东一阵,西一队,影影的人作猿猴之渡;树当中,上一攒,下一簇,井井然穴如蜂蚁之窝。中列旌旗,围岩绕壁,便是贼魁之寨栅,那里有青黄赤白之分;旁开门户,通谷穿林,莫非党羽之往来,何曾有亲疏内外之别。统观之,峒中有峒,峡外有峡,杳不知其出没。细察之,一峒有一峒之名,峒峒有峒峒之名,如画沙而不乱。一峡有一峡之号,峡峡有峡峡之号,如列眉而井然;概视之,里非有里,程不有程,何以计其以远近。实按之,一里有一里之远,里里有里里之远,如丈量而不差。一程有一程之遥,程程有程程之遥,较尺寸而不失。何首何尾,首尾分明;此去此来,去来如见。大都山川数千里,能观如此,而贼形已宛然在于目中;积寇几百年,诚察于斯,而妙算已运之掌上。
花天荷细细一看,却是一幅两广山川图。图中细注某山属某府某州,某山何名。某山有峒,某峒何名,峒贼何名。某峒至某处多远,或大道或小径,何处最险,何处最隘,何处可行,何处当避,皆—一注得分明。两广山川虽多,于此一览,皆了了无余。花天荷看得分明,不胜大喜道:“破此峒贼,在吾掌中矣。老人其仙乎,遇之诚大幸也!”
看完两广图。再揭第二幅一看,却也不是什么秘书,乃是一幅名园图。内中有楼阁,有亭树,有池塘。兼之朱栏曲槛,白石瑶阶,花木扶疏,帘栊相映,十分富丽,又十分幽静。画后并无款识。却不知是何处园图。再四推详不出,只得放下。每日只将两广图细细展玩。展玩既久,不觉两广的山川形胜,并贼之出没,俱了了于胸中矣。
花天荷只因胸中有此方略,有分教:明觅封侯,暗怜夫婿。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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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花天荷感仙传挺身呈妙策 桑元戎惑谗言无意出奇兵
诗曰:
明眼高人已独裁,蓬心下士尚疑猜。出奇定要出奇胆,破贼还须破贼才。
否则妙机都坐失。不然好处转成灾。始知世上艰难事,惟有英雄作得来。
话说花天荷自得了老人两广图,终日追求出入之路,安排捣巢之谋。不知不觉已将破贼的方略算计熟矣。只恨无因为入幕之宾,不能得借箸而谈。忽一日入市,见府县张挂榜文,传示两广峒贼作乱,朝廷下诏求贤之意。花天荷看得明白,满心欢喜。暗想道:“朝廷此举,正合我心。”因与父母说明,父母知其志在四方,竟听其所为。花天荷见父母允从,竟到县中来说知应诏平蛮之意,要他起文书。县中不敢怠慢,因申文报知府尊,府尊因请花天荷当面问说道:“本府闻知两广峒蛮巢穴甚深,剿除非易。故桑总兵请妙算于朝,朝中无计可施,因下诏求天下英才。此举虽开一时功名之路,然须真有奇谋异略,能致峒蛮之死命,方不负一番跋涉。兄虽大才,也须斟酌。不识所抱方略可微闻一二否?”花天荷道:“破峒贼易,识峒贼所据之山川险要难耳!愚生颇知一二,故效其劳也。”府尊听了道:“若果识山川险要,此乃破贼之第一筹也。敢不敬求!”因批允县中申文,令其遵圣旨起长批路引,着沿途供给。
花天荷得了长批路引,遂拜别父母。仍带着花灌、小雨竟往广东起发。正是:
圣主何尝不重贤,贤才也愿柱擎天。谁知大志厄于小,万里奔波也枉然!
花天荷所过州县,见是奉圣旨所求破贼之人,十分敬重。或请酒,或送礼,不敢怠慢。不月余早到了广东地方,因圣旨是径诣总兵军前献策效用,故不经抚按衙门,只在府中投了批文,遂在府中起了文书,又到桑总兵处报名投见。
不期此时,奉旨来效用者已先有数人,然皆是用贿赂、央人情,要挂名在总兵军前效用,以图出身,却非实有奇谋妙计,敢于破贼者。桑总兵虽然收了,却看得甚轻。今日忽见花天荷来报名,报名帖上写的是“奉诏至军前效用献策,浙江生员花栋禀见”,此外并不见有荐书,又不见有礼物,心下暗惊道:“此人莫非是个真才!”因于次日升帐,即开辕门,传呼花栋进见。花栋到了帐前,先是一跪,双手奉上一个大红的手本,道:“生员花栋禀拜见。”左右接了手本,花栋方用属下庭参礼,拜了四拜。拜毕,起立帐下。桑总兵见花栋举止从容,已自改观,再将他细细一看,只见了:
七尺经纶,自是青年杰士;一身诗礼,犹然白面书生。玉蕴辉山,翩翩儒雅中直透出珠光剑气;文明射斗,落落行藏外别自具骏骨龙精。两眉耸目,蹙一蹙无非三略六韬;只手擎天,指一指便是五花八阵。只论貌,已知为山川灵秀所钟;若问才,何能悉天地阴阳之美。举止端庄,扬正人君子之风;行藏磊落,存豪杰英雄之志。言不轻发,潜窥者无以测其心胸;仪足表威,具瞻者早已领其气象。颜如少妇,可谓今之子房;心实老成,不啻古之诸葛。
桑总兵看见花天荷生得又儒雅,又英俊,行藏比众不同,不敢轻慢,遂和颜问道:“花生员既奉明诏,不远千里而来,以佐本镇之不逮,定有奇谋异算,破此积贼。今虽识面之初,或不便尽悉其雄才,而破贼大意,或战或抚,试略呈一二何如?”花天荷听了,因应声道:“花栋本浙江中书生。原非大才。但当此天下全盛之时,而久容此小丑跳梁,亦是金瓯一缺。又见总戎老大人天威已震,而不自满假,又虚心请妙算于朝廷;而在廷臣工,又休休有容,不嫉不妒,又虚心求贤才于天下。君臣惕劲,真千古一时也。苟有一才一技,谁不感激而思效命?故花栋忘其为河东之白豕,不惜驱驰军前,愿以竭其愚。今承大人不加挥叱,且进而询以破贼大意,或战或抚,诚厚幸也。但思边疆之敌国,或两相构衅,则惟有战而已,必战胜而后安。内境之小民,或饥寒而作乱,则惟有抚而已,必抚宁而始静。若虽属内境,而又实居边疆,如今两广之峒贼,则全靠战不可也,全在抚亦不可也。何也?两广有千峡万峒,若全靠战,岂能尽剿?战儆其一,又赖抚以戒其百。而峒贼性最狡猾奸恶,若全靠抚,岂尽帖然?抚以安其身,又赖战以惕其心。此战抚必至于互用也。虽然,抚易而战难。所谓战难者,非兵不利而将不能,盖地利之险阻不知也。今花栋敢于千里而奔走效命者,窃欲于地利,效一臂也。破贼大意,此其一二。乞大人加察焉。或可或否,谨以待命。”桑总兵听了,满心欢喜道:“花贤契高才,只此数语,已窥###,可谓不负明诏也。”因命他坐。左右忙设一座于帐下,请花天荷坐了。
桑总兵又问道:“本镇数番进剿,每每失利者,正如贤契之所云,地利不知也。贤契若果知地利,则破贼易易耳。但此两广地方,东至南韶,西至柳庆,周遭数千里,山中峒峡也不知其多少,峒峡中积贼也莫可稽查。本镇细考广舆,并诸志书。都不能详载。即访问遗老,也不过但晓得眼前几个峒名耳。至于峒中之径路寨栅,那里得知?贤契既是青年,又远从浙中而来,此地又非熟游,不识缘何得知此中地利?不妨教我。”花天荷因打一恭,道:“天下地利,必待熟游而后知,无论青年坐守,不能周知;即白首奔驰,亦恐不能遍及。花栋亦奉异人之指点耳。”桑总兵听了,连连点头道:“此言是也,贤契既得异传,则明于地利无怪矣。两广之民何幸也。本当重授,奈贤契初到,方略尚未细陈,且暂署幕府监军,候稍有次第,再行题请。”
花天荷拜谢了出来,早有监军衙门的职事人役来服侍。一霎时,早轰动了合营。他人犹不在意,那几个同奉旨来效用的,闻知花天荷方一见,便授了幕府监军之职,不知是那里来的这样大分上?大家猜猜疑疑,着人打听。
过了数日,忽桑总兵又传呼相见。这番相见,愈加优待,先赐坐待茶,茶罢,然后问道:“贤契前日所言地利,可略陈一二否?”花天荷道:“花栋若不上呈大人,则此来何事?但峒中之地利,关乎兵机,倘浪泄于人,则出奇不便。敢求元戎大人暂屏退左右,容栋细述。”桑总兵点首以为然,因退入帐后,止命花天荷随入。其余将士俱令侍于帐前。花天荷乃细说道:“今广东僻在南方,山必险峻,岭必盘回。而山岭险峻盘回中,有峭壁悬崖,可容人栖息者,则为峡为峒。良民不可居,此乃天生之贼巢贼窟。惟贼据为巢穴,故大小之峡皆有名号:在东者有断崖峡,为贼青削天所据;在西者有落星峡,为贼花皮豹所据;在南者有卧虎峡,为贼滚地雷所据;在北者有秃尸峡,为贼鬼头石所据。四散者尚有干鱼峡、夹板峡、竹竿峡、马腹峡、黄泥峡,一时间也数不尽。惟侧影峰下的大藤峡为第一险阻,乃峒贼瘟火蛇所据,此贼在众贼中最为凶猛,任是众贼合并一处,也不敢惹他。故他要攻劫府县,众贼不敢不攻劫。他若要退避,便一个贼也不敢出山。他若要战,则众贼莫敢不战,他若不受抚,则没一人敢受抚。故为今之计,惟有出奇兵,先斩了瘟火蛇,则各贼不战而服,不抚而向化也。”
桑总兵道:“贤契所谈之峡,本镇亦略闻一二。譬如瘟火蛇,本镇亦知其为贼首,亦知剿平大藤峡,则诸峡自服。但闻这大藤峡,在万山之中,最为深险,又为诸峡所护卫,径路皆不可识,兵马如何敢入?兵马入尚且不可,而况捣其巢乎?”花天荷道:“兵马不敢入者,不识路径也,花栋俱已备知。这大藤峡,峒中虽算第一峡,其实内中狭隘,止可容一二百人,其余皆散住小峒。瘟火蛇自恃猛勇,为人残暴,不得众心,众人受其害者,皆恨其不得死。就是断崖峡、落星峡、卧虎峡、秃尸峡,这东西南北四峡,名虽服他调度,为他护卫,然各贼皆思独立也,不甚相亲。况这大藤峡虽说在万山之中,若要从正路入去,便深远莫测,足有百里。殊不知有一小路:由青羊岭破瓮谷入去,只十里便到麻石湾,再从麻石湾向南爬过了干水缺,绕着一带蛇皮树,只三里便转入大藤峡的七曲关了。过了关,不十里便是挖踏墩,过了挖踏墩,不五七里便是大藤峡了。明日元戎大人可先下一檄,称是朝廷诏书,赦各峡已往之罪,限一日,俱要请会城受抚,不到者,即捣巢斩首。众贼自嬉笑不以为然。待他过了限期不来受抚,却移大兵数万,屯于城下,虚张声势以为捣巢之举。彼纵骄狂,亦必聚贼把守,却暗暗挑选骁勇一千,乘夜打点从青羊岭入去。出其不意,不半夜,便可直抵大藤峡,斩瘟火蛇之首矣。若斩了瘟火蛇之首,号令军前,则各峒之贼自胆落,叩首而受抚矣。”桑总兵听了欢喜道:“不知可确有此捷径否?若果有此捷径,便不愁大功不立矣。”花天荷道:“花栋所受,乃得自异人,言言皆验,岂有不确之理!”桑总兵大喜道:“既如此,贤契所言峡名、贼名并出入之路,道里远近,本镇一时记不清,贤契可细细写一清册,以便本镇好按册行事。”花天荷领命,打一恭退出。随即将所言的方略,并地方贼名,细细造成一册,又将道路曲折画成一图,呈上桑总兵。
桑总兵看见画的大路,一转一折,盘去又盘回,所以远了。所画的小路直捷,所以近了。某贼出劫,当由某路邀接;某贼攻夺,当从某地伏击。踪迹明明白白,欢喜不尽。因操练人马,又挑选精壮,欲以为出奇之用,又时时传花天荷入见,见一次必有赏赐,军中将士看见,俱以为荣。惟有奉诏效用的数人。虽也挂名在幕府之下,却落落寞寞,尤觉不堪。因大家约了同来拜贺花天荷。花天荷虽也往来答拜,寒温相接,然有才人与无才人情意终不亲厚,每每问及所呈方略,花天荷止以言语搪塞,不说出真情。众人愈加妒忌。再细细访问,方知是花天荷策中献出捣巢路径,故桑元戎欢喜。因大家商量道:“他若出奇,成了捣巢之功,则我辈皆不能立足于此矣。今喜总戎仁柔无断,莫若我辈公出一呈,道破他出奇之险 自然疑而不敢行了。”
众人算计停当,遂作了一张公呈,暗暗的呈上了桑总兵。桑总兵打开一看,只见上写着:
为狂言负国,不可轻听事:窃闻用兵以正为贵,以奇为戒。正兵虽不胜,而决不至于失事;奇兵纵侥幸成功,亦难于持久。故老成之将,宁以守正而保封疆,决不出奇而蹈危险。虽出奇一道,兵所不废,然止可用之平一时之祸乱,而不可轻用以开久远之衅端。今两广峒蛮,为害已久,正兵相持,虽互有胜败,不失为保境之常。若轻信狂言,误贪险功,无论自取破败,即一二如算,亦不过斩一人,捣一穴,获一日之胜,而群峒之贼岂能尽平?群峒之贼不能尽平,岂不因此而倍加仇敌乎?使复再战,战必费力,若欲更抚,愈不信矣。为害岂浅鲜哉!况峒峡深邃,径路僻奥,久知者尚不能测其一二,远乡之人,何由知之?不过假托奇异,以侥幸功名耳。倘有差失,死者死矣,费者费矣,而斯人之辜,不过一身,而罪归于上者,有不忍言矣。某等承恩幕下,闻此狂言,知践危道,不敢不沥血上陈,统祈原谅,不胜待命之至。
桑总兵原是一个多疑之人,再看了众人公呈,使不觉恍惚起来。暗暗想道:“这呈子却也说得有理,就是诛了瘟火蛇,各峒之贼安能尽诛?况且瘟火蛇猛勇异常,又所居大藤峡十分险隘,千余人莫说入去甚难,就是能入去,也未必便能杀得瘟火蛇。若杀不得瘟火蛇,钱粮又费去,兵将又损折,转使众贼攻府攻县,劫夺有名,此事所关非小。不可不算。”桑总兵心上自有这一阻隔,便觉出奇的念头冷了###,兵马也自不练,选的精壮便不瞅不睬。花天荷原常常接交议论,今便渐渐疏了。
花天荷初还认他有公事忙,过了些时,全不见动弹,心下诧异。因乘空请见,道:“大人既欲图取破贼大功,为何连日又懈而不急?”桑总兵道:“不是懈而不急,本镇因思峡贼峒中拥众数千,瘟火蛇又猛勇过人,况断崖诸峡皆听号召,若千余人入内去,无异驱羊就虎,岂能便得成功?”花天荷道:“正兵相接,当论众寡。奇兵出其不意,若迅雷之不及掩耳,又安论其众寡哉?若必论众寡,则大人麾下之兵,岂少于峒中之贼?诚驱之对阵,自获全胜。然连年不能胜之者,贼忽来忽去,但出奇耳。惟其出奇,故时时得利。大人胡不思之?”桑总兵道:“奇兵纵胜,不过一举耳。终须用抚。不战而抚,已自生疑;用奇胜后,再用抚循,恐愈生疑。故本镇踌躇耳。”花天荷道:“抚之生疑者,无威可畏也。诚用奇而诛其渠魁,军威已壮,威势炎炎,求抚不暇,何敢生疑?大人踟蹰,可谓过虑。”桑总兵听了,低头不语,半晌方说道:“贤契且退,容本镇熟思。”花天荷只得退了出来。正是;
刘皇始识茅庐计,高帝方知借箸谋。说与庸人并暗主,犹如水沃石之头。
花天荷见桑总兵狐疑不决,心下暗想道:“前日初来,听我之言,以为得计,急欲出奇以成破贼之功。今何忽疑惑起来?此定是有人忌我成功,献了谗言。我若苦争,愈堕奸人之计。况天台老人原说,我之功名虽求尚未可得,莫若且舍之而去。若只管留恋,则生厌矣。”主意定了,到次日就具了一个手本送进去,要辞谢而行。
桑总兵虽是听了众人之言,不敢轻易出奇捣巢,然心中犹想着,若果能出奇谋诛了瘟火蛇,献报朝廷,也是一场大功。故犹豫不决。今见花天荷辞谢要去,又恐怕失了这个好机会,因传他进见。说道:“贤契来亦不久,所陈方略虽未即行,本镇却十分信服。所授幕府监军,虽不足尽贤契大才,然较之他人也不为薄,就是贤契所献出奇之策,本镇商榷未行者,亦兵家之常,未为弃拒。贤契为何便突然要行,毋乃伤于悻悻乎?”花天荷道:“生员此来,原为奉诏命而献所知所能之策于台前耳,未必便以所献之策为万全,而不可不行也。亦不过备此一条,以俟元戎大人之采择耳。可用不可用,自有公裁,何干恩怨,而以去为悻悻哉!窃思朝廷设官备禄,以养贤才耳,非贤才而虚糜之,罪何能辞?故生员愿归就学,非有他意,望大人谅之。”桑总兵道:“贤契之言,贤契之志也。但本镇正有事相商,非不能用也。尚须屈留。倘终不用,再行未晚。”花天荷见桑总兵苦留,不好执意要行,只得暂且住下。住虽住下,心中只是不快。
早有桑总兵一班心腹的将官,知道桑总兵要留花天荷,又见花天荷心心念念要去,便日日和哄着,邀他到各处游赏。得了游赏之名,便邀花天荷到有名的妓馆去玩耍,欲要系住花天荷之心。不期花天荷素性豪爽,酒使尽兴而饮,见了那些妓女,就如粪土,不但不与之交接,相对转欲避去。又过了些时,花天荷见桑总兵只图苟安,毫无大志,料想不能成功,遂决意而行。又怕桑总兵留他,只留下一个手本,叫衙役辞谢。竟带了花灌、小雨,乘夜起身去了。正是:
空来无几时。忽又空回去,
来去总成空。何时方得遇。
花天荷去了不题。却说监军衙役,早将留下的手本禀知桑总兵。桑总兵见花天荷去了,心下踌躇,要差人去赶,又想道:“赶回却也无用。”正算计不定,忽报峒贼数百人,从东北路攻劫香山县。又有峒贼从东南路出来攻劫保昌县。府县文书雪片报来求救。桑总兵着了一惊,忙集众将士商议,要分兵去救,却不知从何路去救来好,甚是着忙。忽想起花天荷的册子,因取出来细看,上面恰好写着:若峒贼从东北路攻劫香山县,即名桶冈贼,可伏兵于乌石坳邀击之,自获全胜;若峒贼从东南路攻劫保昌县,即名盆塘贼,可伏兵于鸽子堡邀击之。自可全胜。桑总兵看了,似信不信,然一时没法,只得依着册子上差兵去埋伏。不期过了三四日,两路伏兵俱来报捷,说道:“峒贼劫夺金银财物,满载而归,果从此地经过,被众兵突然杀出。出其不意,砍杀头目数十人,余皆奔逃而走。所劫资财尽行载回,听候发落。”桑总兵一闻,满心欢喜。合营官将不知是看了花天荷的册子发兵,只认得是桑总兵的神机妙算,都来贺喜道:“元帅妙算,真如神也。”桑总兵怎肯说是花天荷册子上写的,竟胡卢提认在自家身上,欣欣得意。然自家心上,却暗暗惊喜道:“原来花栋所献之策,如此有效。若肯出奇,定然成功,可惜放他去了。倘别峒之贼出来攻劫,册子上又不曾载明,却如何区处?还须赶他回来方妙。幸喜他去不久。”因差一个将官叫做马岳,叫他领了文书,沿途追赶幕府监军花栋速回军前效用。倘迟疑逗留,着所在府县官,殷勤劝驾,不可怠慢。
马岳领了桑总兵文书,因带了十数名健卒,连夜来赶。只因这一赶,有分教:恰不好而恰好,乍相逢而乍相别。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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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过路客认画图直游秘室 奉公差执牌票误捉闲人
词曰:
月被云欺,花遭风妒,教谁特地来相护。团团围住不容情。姗姗留下相逢路。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盖因才美难辜负。虽然人事巧安排,大都天意亲吩咐。 右调《踏莎行》
话说花天荷带了花灌同小雨,竟不别桑总兵而行。头一二日恐怕有人来追赶,在路犹躲躲藏。过了四五日,见没人追赶,知桑总兵不足有为,遂把功名念头放下,转遇着山水名胜之处,每每游玩留连。此时正是春明天气,桃红柳绿。行了月余,忽到一处,虽在城市中,却青山绿树,小桥流水,环绕着无数人家,大有林泉风景。花天荷立于其中,左顾右盼,宛若旧游之处。因想道:“此地从未曾经过,如何光景甚熟?莫非梦中曾到?”又细细沉吟,忽想起天台老人所赠的画图,第二幅景界适与此相同。因暗暗惊讶道:“这事又奇了,莫非此中有甚缘法?”又想道:“我记得画图中还有座园亭。甚是富丽幽雅。此地却无,不知又是何故?”因下了马。叫花灌牵着,立住脚四下观望。越看越觉与图中相似,忽看见前面杨垂影里,隐隐约约似有路径一般。因绕着垂杨,弯弯曲曲,走近前来,果是一条白石砌成的路径。见有路径,知道必有人家,心下又惊又喜,因一步一步随着径路入去,走一步,想一想,愈与画图相似,十分骇异。逶逶迤迤走了半箭路,忽露出四扇班竹园门,方知不是人家住宅。又见门是开的,料想无妨,因叫花灌牵马在外,自己带着小雨缓缓步了入去。再细细看那些厅堂台榭,树木池塘,雕栏画栋楹,曲径回廊,宛然似天台老人第二幅名园图,不爽毫发,一发大惊不已。竟坐在亭子下一块卧云石上,留连不忍去。
坐了好一会,方见内中走出一个老家人来,看见花天荷衣冠楚楚,青年俊秀,又跟着一个童子,知非寻常之客,不敢则声。转是花天荷立起身来说道:“我是过路人,因见贵园幽雅,十分爱慕,故借坐赏玩片时,多有唐突,幸勿嗔怪。”那老家人忙答道:“这半边系是空园,乃我家小主读书之处,没人来往的,相公若是爱看景致,但请尊便,一毫也无碍。”花天荷听见老家人说话和气,愈加欢喜,因又问道:“不知你主人是那位贵人?”老家人道:“家老爷乃柳京兆,已过世五年了。今惟有小主人在家。”花天荷道:“你小主人也曾发过么?”老家人道:“小家主虽守老爷的书香世业,然今年才一十八岁,还不曾上进的。”花天荷道:“你老爷既已去世五年,这园亭花木尚收拾得如此清幽雅丽,则你小主人定是有个意思的文人了。”老家人道:“这外面园亭,止不过泛常草草点缀些景致,有甚么好处?我小主人读书的书房中,其实图书古隽,草木风流,方算收拾得真致。”花天荷听了,喜动眉宇,道:“你小主人少年人,怎如此多才?不可当面错过。”因叫小雨取出一个眷小弟的名帖来,递与老家人道:“烦你将此名帖通报与小主人,说我花栋乃浙中人氏,偶尔从粤中过此,仰慕才名,敢求一面。”老家人接了道:“家小主若是在家接客时,小人此时已报知接见相公矣,何敢劳相公赐帖?只因一时间为些是非,暂避于外,故有失迎候。”
花天荷听了,沉吟道:“我花栋既数千里无因无依,忽侥幸而浪游到此,可谓有幸矣。怎明明白白咫尺伊人,转以睽隔不得相亲,复作无缘之遇而去?吾不为也。”因又想道:“天下事最怕是当面错过。既有如此才人,怎不一见?既有此好书室,又安可不一到?”因说道:“你小主人今日既有事不得见客,你可将名帖收下。我凭得在外寻个寓处,住一二日,必候你小主人一会方行。”说罢,就要退出。
老家人忙留住道:“相公且不要忙。相公既是有心定要见小家主,要看书室,小主人虽不在家,书房却是在家的。相公何不到书房一认,奉杯茶去?”花天荷听了大喜道:“甚妙!但恐秘室,擅自留人,小主人怪你。”老家人道:“贵客远临,理应接待,有甚怪处?”因开厅旁一扇小门,从太湖石山洞中,绕过一带碧桃花树,转过几曲回廊,忽许多乔木围着一个院子,推开院门,请花天荷入去。花天荷步入里面,只见院中景界,果是出奇:
犹是花也,而海棠开了,花是鲜花;犹是鸟也,而鹦鹉笼中,鸟是娇鸟;
犹是树也,而连理合欢,树是芳树;犹是竹也,而青苍若洗,竹是修竹;
犹是泉也,而石边流出,泉是清泉;犹是石也,而玉色瑷姿,石是白石;
犹是日也。而光入帘栊,日是暖日;犹是风也,而吹送花来,风是香风;
犹是阶也,而苔留鹤步,阶是闲阶;犹是草也,而青衬落花,草是嫩草。
虽然都是人间物,却别是人间一洞天。
花天荷细细一看,见景界秀美,与外面大不相同,不觉情荡神怡。及走入书室,又见图书四壁,满架牙签。几席上笔墨纵横,宝鼎中沉烟馥郁,愈加欣羡。因东看看名公的题咏,西看看古人之珍藏。上挂瑶琴,下设棋局,真是看之不尽,玩之有余,不觉半晌。早有一个发披肩的童子,送上一杯香喷喷的茶来。花天荷接在手中,细细品味,甚觉爽快。因暗思道:“园室中布置如此清奇,不知主人是何等丰姿?舍之而去,未免戛然;坐此久待,又非事体。”因对老家人说道:“你主人何日出门,还是暂时,还是久远?”老家人道:“也非暂时,也非久远,是我起先对相公说的,止为些是非,暂避在外。是非一定,即见客了。”
花天荷道:“且问你主人避的是什么是非?莫非是花柳上惹来的?”老家人道:“不是。小家主虽说年幼,遵先老爷遗训,守太夫人家教,终日只是埋头读书,足迹也不出户外,莫说花柳邪淫之地,从小至今,也并不曾交一个朋友。”花天荷道:“既如此清高,为何得有是非?”老家人道:“只因太清高了些,看人不在眼里,故招人怪。本县有一位赖相公,是个学霸,为人甚是凶恶,诈骗小民,是他的生意,不消说了;就是乡宦人家,也要借些事故,去瓜葛三分。只因家小主不与他交接,无门可入,故欲每每搜求衅端,忽旧年家小主的业师顾相公死了,他就借此荐一位皮相公来处馆。家小主访知这皮相公,又是一个识字中的无赖,故一力回了。他所谋不遂,就怀恨在心。闻说昨日竟在县中告了家小主,说旧业师是家主人谋死的,又串出皮相公假写一张百金的关书,也告在县中,说家小主悔赖了,不请他。”花天荷道:“业师若是死得不明白,自有顾家人来告,干他何事?诈骗可知。关书真伪一辨即明,这二事也甚小,你小主人就挺身一辨何妨?为何转去躲避?”老家人道:“相公有所不知,只因家小主十四岁上就守制起,十六岁提学来考时,尚在制中,故不曾赴考。今虽服满,又值提学缺官,故小主人尚未入学。恐到县中有失先老爷之体,许多不便。故暂时避开。已曾着人到府,往舅老爷那里讨书去了。书一到,此等小事自然消了。今恐赖、皮二恶察知此情,今日定要出其不意,买嘱差人来拿人,故暂时避避。”
花天荷听了道:“原来有许多委曲,既这等说来,你家主人是断断乎不能见了。却无久坐之礼,只得去了。”老家人道:“相公与家主斯文一脉,莫说久坐,便下榻于此,却也无妨。”花天荷笑道:“主人尚未一面,下榻也决无此礼,但贤管家款接殊殷,愈见主人之美也。不忍默默而去,待我留题数语,以表景仰之私,庶不令一番空过。”因就书案坐下,才欲属思,早有一个童子,铺下一幅花笺,又有一个童子磨起墨来。花天荷满心欢喜,暗想道:“童子俱是惯家,则主人工于题咏可知。”一时情兴勃勃,遂在笔架上拈起一枝班管,信手题诗数绝:
其一
红分莲蕊姿,白借梨花片。主人未及交,先识主人面。
其二
青松落落阴,交岂须黄金。主人未相识。先识主人心。
其三
家世诗书在,文章今古空。主人未相识,先仰主人风。
其四
茶清能款坐,鹦鹉解留行。主人未相识,先感主人情。
其五
柳认渊明种,花疑潘岳栽。主人未相识,先慕主人才。
其六
竹闲花弄影,庭静鸟鸣巢。[花飞不出境,燕乳自寻巢]主人未相识,先企主人高。
其七
千秋宛有功,一室若无事。主人未及交,先窥主人志。
其八
触手尽瑚琏,到眼皆经济。主人未及交,先大主人器。
其九
丹桂久流芳,红杏时呈瑞。主人未及交,先卜主人贵
其十
芝兰同臭味,爱慕岂残桃。主人未相识,先订主人交。
后题:
浙人花栋天荷氏,偶过柳园书室,慕主人才美,未及快晤,不胜怅怏而去。
题此道意,倘邀一诵,亦斯文友道之荣也。
花天荷正题完,交付与老家人收了。待欲起身出去,忽又闻外面人声喧闹,老家人慌忙走出去看,童子随将门关上。
原来县里差人,是赖秀才买嘱了来的,又晓得柳京兆死了,公子年幼,不曾入学,容易欺负。只听得老家人回一声道:“主人不在家,到府中杨舅爷家去了。”那差人便一把揪住老家人,大嚷道:“我们是奉本县太爷牌票,来拿犯人的,不比等闲。莫要还使那旧乡宦的势头,拿出老管家大叔的面孔来待我们。”老家人道:“就是县中太爷拿人,也须消停一二日,等他回来去见。那个是神仙,先晓得了,便坐在家伺候?就是家老爷不在,作了旧乡宦,也不把你公差欺侮了。”众差人听了,一发乱嚷乱跳。内中一个能事的道:“你们众人也不消乱嚷,老大叔,也莫把那事看轻了。不是我们差人大胆,敢在你乡宦人家吵嚷,只是方才发牌时,老爷被原告禀狠了,说道你家主人是个幼年公子,从来不出门的,只在书房中攻书。因吩咐:此系人命重情,今日若拿人不到,原差每人要重责二十。你们乡宦人家,眼睛大,不把太爷看在心上,我们作差人的,却不敢违拗。今日是以必要带去见太爷的。”老家人道:“若在家,自然去见。如今真不在家,却叫我也没法。”
那差人道:“这话只好你说,官府拿犯人,管你在不在?就是果然不在,原告禀称他只在书房中攻书,也须引我们到你书房中去看一看,见个明白。”老家人道:“书房虽系读书之处,那些书籍玩物,无所不有。岂是外人擅入之地?众人拥入,倘有差池,岂不又是一案?”那差人道:“老大叔,你此话倒说得有理。众兄弟都不必进去,只消你引我一人,到书房窗子外张一张,若果不在家,便好另作商量。若只凭你口说,我们怎好回官?况原告现有人在外面打听。”老家人道:“从来县中出牌拘人,无过约日挂牌听审,那有个一刻不放松的道理?”众差人听了,从新又嚷起来道:“你作管家的,倒会使性气,难道太爷倒没性气?转要依你!众伙计须拿定主意,不要被他愚了。明明将犯人藏在里面,只回不在。他哄我们出了门,将犯人藏过,便一发好赖了。我们现奉有牌票拿人,便是公差,此处又不是内室,便同进去搜一搜也无害。”众差人道一声“有理”,遂不由分说,四下里寻路。
忽一个推开了厅旁小门,要走向进去。老家人看见,着了急,因叫道:“那里却通内室,进去不得的。”众人见说去不得,愈加动疑,四五个人便一齐都挤了进去。老家人急得没法,只得赶来拦阻道:“此内有一位过路的相公,在内借坐。你们入去惊动他不便。”众人道:“你一发胡说,方才你说通内室,怎容过路相公借坐?过路相公既借坐得,难道我们奉牌票拿犯人的公差,倒进去不得?”一发放胆往内寻路。恰寻到院子边,见院门是关的,使以手乱敲。童子紧紧顶着。
花天荷知是县里差人,转叫童子开了。门一开,众差人挤入,看见花天荷一表人才,又是青年,头顶儒巾,身穿美服,便认真是柳公子。因齐叫道:“在这里了!”遂拥入书房,将花天荷围住。因取出牌票递与花天荷看,道:“这是本县太爷着小的来请相公的,就要你出见。”老家人跟进来分说道:“你众人不要糊涂,这不是我家柳公子,乃是过路的花相公,怎不分个青红皂白?”众公差见捉着了人。遂大嚷大骂道:“你这该死的老奴才,方才不见人、任你强嘴。如今人赃现获,你还嘴强到那里去?你不怕大爷的板子,打不断你的狗筋!”不期花天荷听见差人来,原打帐要到县中去,与他解纷,今见众差人错认了他是柳公子,便将错就错,答应道:“这等谎状拿人,有甚大事?我便去见见也无妨。”便立起身来竟走,老家人在旁忙止道:“花相公不要去。这是我家事,怎要累你!”花天荷道:“此事我去一见便完,不必瞒他了。”众差人见花天荷满口招承,信为确然,转骂老家人狡猾。正是:
李能代桃僵,鹿可指为马。
凡事既有真,安得而无假。
众差人见拿着了被告,竟挺身见官,知诈不得银钱,便一面叫人去报知原告,一面就带到县里来。恰好县官尚未退堂,连衣服也不叫他换,竟带到堂上,禀称柳路拿到了。县官准状时,知柳京兆已死,柳公子年幼不敢见官,自然要通贿赂,故出牌急拿人。今才出牌,就禀拿到,已非其心,及抬头一看,又见头顶儒巾,身穿色服,昂昂然走上堂来,当面立着,跪也不跪,心下一发恼怒。因拍案问道:“你谋死业师,又悔赖关书,被人告发,是一罪人,怎见我父母官,还这等大模大样,莫非你还使公子的势么?”花天荷就笑一笑道:“老先生请息怒。我学生无业师久矣,谋死何人?又不请先生,有甚关书?毫无过犯,怎是罪人?老先生,令尹虽尊,却非我父母。学生素履如此,有甚大模大样?寒儒落落,有何势可使?老先生既受朝廷之职,而治此土之民,也须聪明正直,理枉申冤,怎可信人蛊惑,准此谎状!差虎狼皂快,妄拿平人。只怕上司也有耳目,当道不无公论。我学生劝老先生守法,不可徇情,自取后悔。”
县官听了惊骇起来,因问差人道:“这人是那里拿来的?莫非错拿了,不是柳路。”差人慌禀道:“这人直在柳家最深内书室拿出来的,单单一人,况拿他时,他又承认,怎么错了!”本官见禀,又问花天荷道:“你既是柳路,在我治下,怎藐视我不是父母?”花天荷又笑一笑道:“老先生既称父母,怎自家的子民也不认得,却如此胡为?我学生自姓花,乃浙中人氏,奉上诏求贤,亲至两广总戎处献策,职受监军。偶有事回来,道过于此,因爱柳室园亭清雅,聊借憩息,不知得了何罪,忽被贵差蜂拥多人,如狼似虎,竟捉了来?”本官听说,知是错了。又见花天荷说是奉诏至广,又见说是职受监军,又见言词慷慨,不敢怠慢,忙立起来施礼逊坐,道:“承大教。知县有罪了”遂拔签将差人各打二十。
花天荷道:“我学生之事,无可无不可,倒也罢了。只是这柳兄之事,业师既死,倘有不明,顾家子侄岂能无言,而烦赖兄为之不平乎?其诈可知也!若前业师被柳兄谋死,这皮兄又何独不畏死,而受柳子之关书,且告其悔赖乎?此恰又是赖兄之荐,互相骗诈,更了然矣。尚望老先生加察。”县官忙答道:“领教。”因取两张原状,并差人的牌票,竟一概消了。
原来此时赖、皮二人正在县门外打听。见县官听了花天荷许多言语,竟转了风,将牌状勾消,不觉怒气冲天,竟领了学中的党羽多人,一齐拥上堂来,道:“生员们来告状,必有冤屈,况谋死业师,人命大情,就是谎状,也须父母老爷审出甘罪。怎么听了过路的无籍光棍一派胡言,当作人情分上,竟自消了!生员们那肯甘心。”县官道:“诸兄不可罗皂。这位花老先,乃奉诏至粤中献策,受监军职,偶有事过此,下役不知,误渎到此,是本县之罪也。因言及柳路一案,纵有冤枉,也非诸兄分内之事。此举未免涉私。本县细思甚为有理,若必审出真情,反于诸兄不便,故尔消了,非人情分上之比。诸兄各宜安分,不可造次。”赖秀才道:“天下利弊,尚容诸人直言无隐,且公论出于学校。况谋师重情,又关学校。生员们为公检举,理之当然。有何私涉?”因以手指着花天荷道:“这光棍,乃别处人,不知犯甚事流来,假捏虚词,哄骗父母老爷。他口称奉诏,而他是奉诏不是奉诏; 他口称监军,不知是监军不是监军,有何凭据?止不过受了柳路之贿,代他搪塞,就是公差捉他来也不为错。你既是过路人,为何主人又不在家,却独自一个坐在他的书室之中?情弊显然。父母老爷被他惑动者,只是“奉诏监军”四个字耳。父母老爷有官守,故被他惑动,生员们在学校中主持公道,定要直穷到底,决不被他所惑。父母老爷若庇护他,不论曲直,生员们情愿与他拼命。”花天荷听了,大笑道:“赖兄所言,也忒无谓,我小弟是过路人,又不来此调支钱粮马草,是奉诏不是奉诏,是监军不是监军,关诸兄何事,耍惹兄这等争辩?至于柳兄,小弟又从不识面,就是二兄之讼,也是今日方知。就是足至公庭,也是公差误认。小弟又非无廉耻,垂涎富厚,设局骗诈。就是偶言劝息,亦不过念柳兄少年,系先达之后,遭诸兄鲸吞虎噬,为可悯可痛,聊乘便一言耳。诸兄既以学霸自雄,敢作敢为,若有力量,不妨统众见教小弟一番。小弟虽异乡孤客,却从不畏人。纵无奈我何,也还算做豪杰。若狐朋狗党,只思鱼肉诗礼人家,希图骗诈,诚圣门之罪人,殊可耻也。”
众秀才听了大怒道:“这光棍,怎如此放肆,莫说你是倚草附木,使真是奉诏,真是监军,却也管我生员们不着。便与你见个高下,也不差什么。”遂控拳揎袖,要动粗。花天荷又笑道:“此是公庭之上,礼法之地,岂容无赖行凶?可到外面,请借尊拳试试鸡肋。”因与县官拱一拱手,道:“承爱了,后会有期。”竟大踏步走了出来。县官恐被众人所算,忙叫衙役留他,他头也不回,竟自出去。
众秀才见花天荷出去,欺他只身,便一阵赶了出来。只因这一赶,有分教:人似落花流水,身如败叶随风。不知后来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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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学霸相公受饱老拳之辱 家藏公子感不识面之恩
词曰:
莫逞威狐,休夸狂狗,须知别有屠龙手。起首难闻君子穷,到头终出小人丑。
暖自阳生,和为春有,感恩岂望花和柳。谩言莺燕全不知,得气向人啼破口。右调《踏莎行》
话说花天荷出了县门外,早有花灌小雨接着,忙将长衣脱去,束一束腰带,找扎起来,端端立在对面照墙之下。等众秀才一齐赶到面前,方用手一指道:“谓教诸兄。还是讲文,还是用武?”众秀才欺负良善惯了,不看势头,倚着人多,便一起上前乱打,道:“论甚文武。且打你这光棍一顿,试试手段,方知我学内相公不是好惹的。”原来这班秀才,嘴便硬,心便坏,却都是中年以外,贪图酒肉之人,毫无气力。被花天荷用手一搪,早一个跌在半边;用臂一隔,又早一个崩倒在地;轻轻一拳,早一个头巾粉碎,抱着头叫痛;略略一脚,又一个蓝杉扯破,揉肚忍痛。不一时,早打得这些秀才东倒西歪,游头散发,不像模样。此时方不敢上前,又不肯退去,有几个不大受伤的,尚围住花天荷乱骂。有几个打伤的,披着头发,抹了一脸血,奔上堂去哭禀道:“反了,反了!学校斯文,凌辱至此,成何规矩!望父母老爷救命。”
本官看了道:“此皆诸兄自取,诸兄虽是学校,不可凌辱。他也出自斯文,又是有职官员,难道又可凌辱?”众秀才道:“我们凌辱他,他如今好端端在那里,没有形迹;他凌辱我们,剥肤之惨,直至如此!父母老爷明明目击,怎么一概而论?必求父母老爷正法。若父母老爷任其蛊惑,过虑后患,亦求父母老爷拘禁元凶,申详上司,以救生员们之命。”本官沉吟半晌道:“若论受伤,有加他罪之理。但他客中止一人,你们合学二十余人,怎好倒为诸兄称冤?然这事弄大了,我县中断难了局,只好详到府中,听凭府太爷作主罢。”因立刻写了文书,一面着人押送众秀才即刻先到府中去,一面另差人请花爷暂到观音庵过夜,明早备轿送到府中去。不许同行,恐路上又生事端、大家见县官处分妥当,俱各无言。
原来县中到府中有七十余里,此时天已晚了,众秀才忙忙上路,只行得不数里路就夜了,只得歇下。到了次日,赖、皮二人又生奸诈,买一张大黄纸,裁做旗样,上写”流棍花栋假冒监军,凌辱学校。合学匍匐府堂,鸣鼓诉冤,仰祈斯文一脉,扶持公道:“,粘在那竹竿上,叫人执了前行,以张势焰。众秀才却包头的包头,缚臂膊的缚臂膊,都装出受伤的丑态,跟在后面,以为必胜。
不期事有凑巧,刚刚走入府城,恰恰桑总兵差来这赶花栋的将官,领了十几个兵了,一阵马沿途寻访不见,也正入城。忽看见众秀才黄旗上有假冒监军花栋名字,遂大喜道:“花监军有下落了。”因叫兵丁拦住众秀才,问道:“监军花老爷在那里?我们要见他。”众秀才见兵丁突然拦住要人,仓卒中摸不着他头路,俱答应不出。还是赖、皮二人嘴头利便,答道:“我们乃学中相公,到府诉冤,怎知什么监军?什么花爷?”马岳听了大怒道:“你黄旗上现写着花爷名字,怎推不知?我们是奉两广总督老大人军令要人,不是儿戏!在那里?可快请来相见。”众秀才都吓住了,赖秀才只得强应道:“我们解到府中来的,不是真的,乃是假的。”马岳道:“既是假冒的,便有真的。在你们身上还我人来!”赖秀才听了心下虽慌,又只得强辩道:“我们学中相公乃是斯文人,你们行伍是武途,各有一路,两不相干,为甚么问我们要人?我晓得了,你们光棍一党,将假作真,指望半路浑抢人去。故作此形状。我们秀才家是不怕人的,况府城不比旷野,莫要胡为!”马岳转笑道:“你们这班秀才怎恁的不通,一个监军职官,真则真,假则假,那个不认得!若果是真的,我们奉总督令箭,自要请去;若是假的,抢他作甚?在那里?只消请来一见便知。”赖秀才道:“他已先解到府中去了!就要人,也须到府中去交。”马岳道:“既在府中,一发妙了。我自会问府官要。”说罢,一阵人遂闹烘烘都牵连着同往府中。
来到了府前,府尊尚未出堂。因十几兵丁,一二十个秀才,人多事急,遂传鼓请了知府上堂。赖秀才就叫县差将县中的申文投上,马岳也拿总督的宪牌一时取出来看,各各争辩是非。知府—一看明。因问县差道:“众生员已到,这监军花栋为何不到?”县差禀道:“本官恐同行路上生事。故前后分走,差也不远,只在刻下就到了。”知府因对马岳与众生员道:“这事,你两比俱不消争辩。这花栋初奉诏旨过本府之时,来验文凭,在此支给路费,本府也曾见过。真假易分。待他到了,若果是真,自应交还督府,申文学道,治诸生结党殴辱有职官员之罪;若光棍假冒,本府自当为诸生重究,以全斯文体面,再追究真盟军踪迹。以复总督之命。”遂叫县差骑马去催后差速到,两下见府尊说得明白,俱退去在府门外伺候。不题。
却言花天荷原打算见了知县,息了词讼,还想见柳生一面。不期与众秀才争闹一番,立逼到府,况回家又是顺路,再没个又到县来之理。心中放不下柳生,甚是不快,却无法推辞,只得同着县差上路。因自己有马,遂不用县中轿子、将入府城,忽见县中前差飞马来催赶道:“快去,快去!太爷坐在堂上立候。”后差问道:“为何这等要紧?”前差人遂将两广的总督府差官来赶,与众秀才争闹之事说了一遍,道:“故此太爷叫我催你们速去,要辨真假。”花天荷听说督抚有人追赶,便吃了一惊,将马立住不行,问道:“督抚追赶是真的么?”前差道:“怎么不真?现有一位将爷,带领着一二十个兵丁,在府堂守候。”花天荷道:“既督抚有人追我,我不去了。”进扯转马头要回去。后差看见,吓慌了,赶上前死命扯住他缰绳不放道:“花爷这个害我们不得,放你们去了,府县怎回?我们便是死了。”花天荷道:“我要去就去,要不去就不去。府县却管我不得。”后差苦求道:“府县虽管花爷不得,却会管小的们,小的们就死,也不敢放花爷回去。”花天荷进退两难,只立马沉吟。还是前差能干。悄悄的通知地方,叫地方同后差看守,自却一辔头先赶到府中来报信。
却说众秀才看见督抚兵丁,已知花栋不是假冒,来免心慌,互相埋怨。又见太尊说要申学道,治殴辱职官之罪,一发着急。大家思量脱钩,因挨上堂来禀道:“生员们与花栋原无冤仇,只因赖、皮二生员有词告柳路在县父母处,被这花栋消了,故生员们不服,与他争论,故激恼到公祖大人台下,求公祖大人治他之罪。今既督抚要人。想公祖大人也不便尽法,生员们何苦与他辨甚真假。既不辨真假,生员在此也无谓。欲求公祖大人开恩,消了申文,以便生员们好回家去肄业。”知府听了,笑道:”你们初意,只道这花栋是假监军,故此作波浪。今见督抚要人,事渐真了,又思脱罪。论法,既到公庭,理应听审。但是本府桃李,不得不曲加培植。”因将申文阅过道:“恕你们去罢。以后不许再生事端!”
众秀才忙谢了出来,将走出府门,忽见县中前差只一人飞马跑来。马岳与众兵丁看见,忙问道:“花监军怎么还不到?”前差答道:“到是到了,又听得说督抚的差将爷赶他,他就慌了,立意不肯来了,并急欲转路躲去。”马岳吃惊道:“如今现在那里?”前差道:“现在南门外,我已交付后差并地方看守,因赶来报知太爷。”说罢,竟进府去了。马岳见说在南门外,便不等说完,就带了众兵丁飞马赶去了。
众秀才听了说花栋要躲去不肯来,大家又变了主意,道:“既不肯来,定是假的了。既是假的,我们怎肯端的饶得他过?”赖秀才道:“饶了他不打紧,后面柳家的事,便难下手了!说不得,只得还要去求太爷公审,就是太爷审得不公道,也就好从此移到柳家去。”大家都说道“有理”,遂不顾廉耻,又一齐走上府堂去,说道:“我们实实被花栋打伤了,这花栋若果是个真监军,生员们就吃些亏,也只得忍耐了。今不敢来见,自系假充。既是假充,自是光棍。生员们忝列圣门,安肯受光棍之凌辱?必求公祖大人,添差拿来尽法,则生员们感培植之恩不浅矣。”知府听了不悦,道:“诸兄可谓多事,既已搁起申文,不究也就罢了,又来缠挠些甚么?你只认这花监军不肯来就是假的。也须想一想,一个幕中的监军官,也不为显爵,又广闽隔省,又不调支钱粮,假冒它作甚?他不来者,定或是在督抚有甚不合处,既辞出,不愿再去,故避之耳。未必是畏诸兄之讼而裹足也。我劝诸兄倒不如去了罢。若必要捉来,当堂审出情由,则罪有所归,推辞不得,莫要追悔。”众秀才道:“只求公祖大人捉来公审。若有罪尤,生员们甘受。”知府道:“既是这等。只得行了。”因取一根火签、一个名帖,叫一个府差吩咐道:“这花监军已有督抚兵将去见了,若是真的,可将名帖请来;若是假的,可以火签拿来。不可差误。”
府差领命,正要出来,忽马岳同众兵丁已簇拥着花栋入府来了。知府原是认得的,远远望见不假,就差人邀到迎宾馆去坐。一面将签消了,一面吩咐带起众生员。自己就到馆中来相见,因向花天荷道:“花兄大才,既已奉诏至粤中,为督抚钦敬,正展骥足之时,何故又匆匆而归?”花天荷道:“晚生愚陋,初不自揣,妄持榆枋之见。一蒙恩诏,即驰赴军前,思报效朝廷。不期过蒙督台垂青,收入幕中。入幕之后,见清霜紫电,殊不乏人,始自悔碌碌因人之有愧。几欲辞归,而督抚欲存之以为马骨,所请每每不允。故晚生计无所出,只得悄悄遁归,庶不张督抚弃才之名,不知督抚何故又作此淮阴之追?”马岳道:“花爷不要错怪督台。督台原待花爷不薄。自花爷行后,甚是着急,故叫小将来追,今幸赶着,快请回去。”花天荷道:“此虽督抚美意,但学生此来,原是奉诏献策。今策献在督台,可用不可用,总听督台裁度而行,要我何用!就追我回去,亦不过添幕中一赘疣耳。有何益也!此学生决志不复往矣。”马岳道:“花爷这回使不得,俗语有云:朝中天子三宣,关外将军一令。今督台掌着两广兵机,有令来追幕下一官,谁敢违拗?”花天荷道:“将军之令,严若风雷,在其麾下者,谁敢不遵?但我花栋奉诏献策,策不合用,尚是事外闲人,不可一例比也。乞马爷代为我善辞一声,我花栋决不回去的了。”
马岳听了笑道:“这也不消与花爷争得,督台已知我力量小,请花爷不去。幸喜给有文书在此,要借重太爷帮请。”因取文书递与知府。知府看了,见文书末后有“倘或推阻,着所在府县官劝驾”,因向花天荷道:“督台命本府劝驾,本府固不足轻重,但思督台发文书时,殷殷注此一语,则其属望于兄台者深矣。本府闻士之怀才效用,合则留,不合则去,英雄事也。今花兄之去,必有所不合也。然人之相与,每有始不合,而终忽有所触而感悟,以悔其不合者,此又合之,大机括也。今督台命马兄远追,又令本府劝驾,此其意,悔不合其合可想而知矣。花兄既负大才,而奉诏献策一番,与其悻悻于不可合而去,又何如迁就不合而合,以成素志之功名之为愈哉?幸熟思之!”花天荷听了,大喜道:“承老大人大教,言言我心也。敬从,敬从!”马岳见花天荷应允了肯去,不胜欢喜。就立起身要请行。
花天荷道:“行可也 但县中申文尚有事在老大人台下,理宜听断,恐未便即行。”知府道:“此小事,自是诸生作孽,本府当申详学道重惩之,不知花兄可能忘情否?”花天荷道:“此事晚生不平者,原为柳子而起见。但求大人给示柳子,保其不为诸恶鱼肉,则晚生之气平矣。至于诸生之惩,则法在老大人,晚生何敢与哉。”言讫,马岳就立逼着起身而去。正是:
莫笑人生去又来,来来去去有安排。
不然闽浙隔千里,那许吹箫上凤台。
花天荷被马岳匆匆立逼着,上马去了不题。
却说知府不负花天荷所托,果给一张告示与柳衙张挂,不许奸恶作害。又深恼众秀才反覆奸恶,毕竟申详学道,把那赖秀才的前程革了。正是:
衣巾莫怪革还褫,凡祸皆由自取之。
奉劝世人休作恶,得便宜处失便宜。
从前作过亏心事,王法齐来不肯饶。
赖秀才被革去衣巾,不思自己作恶,转恨柳家。又暗暗寻他的衅端不表。
且说这柳京兆的夫人杨氏,一胎生了二个,一男一女。女先一个时辰生的,是姐姐。男后一个时辰生,是兄弟。姊弟二人是同胞而生,生得身材面貌就如印板印出一般,一毫也无差别。若不分男女,抱在一处,竟认识不出。又皆珠光玉润,俊秀风流。柳京兆珍之如宝。姐姐取名柳烟,别字蓝玉,兄弟取名柳路,别字青云。到了七、八岁上,姊弟二人一样聪明异常,教他读书识字,到目便知。请先生来教书,柳路是明读,柳烟是暗读,到了十一岁上,姊弟二人文理俱通,柳京兆愈加欢喜。儿子教他习学举业以继书香,不许旁及诗词,女儿习举业无用,教他学作诗词,以为香奁咏雪之资。到了十四岁上,俱大有可观。柳路正欲赴考,不幸京兆亡故了,守制三年,未免悲哀妨业。到了十六岁上,一个老成业师又死了,杨夫人要再请一个先生来坐馆,却访不出老成先生,故此因循下了。杨夫人恐惹是非,终日便止许姐弟二人在内室互相师友,一刻也不放柳路出门。
柳路又赋高洁之姿,看人不上,从不交结一友。到十七岁,服已满了,才交十八岁,闻知有宗师将临,柳路打点要考,杨夫人恐这两年自读荒疏,又要请个名师来教他。自有了这个信传出去,故赖秀才闻知,就荐皮秀才要来坐馆胡缠。杨夫人叫老家人去访,访知是两个无赖秀才,故一力辞了。两人怀恨,故告此谎状,希图诈骗。杨夫人知道,舍不得儿子出官,因杨夫人兄弟是个举人,曾作过一任知县,今闲在家,却在府城中住,离县七十里,只得差人去请他来,到县说分上。但路远一时不能到,恐怕差人需索,无人搪抵,只得把柳路藏在内面,只叫老家人答应。又恐怕两秀才怀恨,叫差人作恶,老家人搪抵不来。正是忧愁危急之时,不期凑巧恰遇着花天荷来游园,竟挺身认着柳路,跟着差人去见县官。
杨夫人与柳路、柳烟听见此事甚奇,又惊又喜,急急叫老家人随去打听消息。老家人去后,杨夫人母子放心不下,又叫几个家人去暗暗打听。吩咐道:“若有消息,即快来报我。”家人去不多时,早有一个走来报道:“这花相公到县堂上,跪也不跪,竟冲撞太爷,说他糊涂,错拿了人。如今打差人了。”杨夫人听了又愁起来,道:“既知道错了,打差人,少不得还要拿正的。这番来拿,差人被打,一发要狠了。”正说不完,只见又一个来报道:“好了,好了!那花相公将我家的冤屈细细对太爷说明了,太爷就叫原差把两张牌票取出,竟一笔消了。”杨夫人与儿子女儿听了,俱大欢喜道:“这花相公,怎肯如此用情,怎这等有力量?”隔不多一会,又一个来报。杨夫人先问道:“听得牌票都消了,果有此事么?”来报的道:“牌票果消了,只因消了牌票,众秀才不服,都一齐走上堂来,与太爷与花相公厮闹哩。”杨夫人道:“秀才们怎敢如此撒野,公堂上可以厮闹的?”正说间,忽又一人来报道:“众秀才如今都拥着花相公,出县外去厮打去了。”
柳路听了,因跃跌脚道:“此是我拖累他,他一个人,如何打得过许多秀才?”因对杨夫人说道:“待孩儿出去帮他。”杨夫人道:“休要胡说,你走路还没气力走,出去只好送与他们去打罢了。”柳路道:“纵打孩儿也是该的,这位花朋友被打,一发无辜,良心上怎么过得?”杨夫人道:“只好快快催几个人去相帮。”
母子正在算计雇人,忽又一个家人,笑嘻嘻走来报道:“到看这花相公不出,斯斯文文一个人儿,动起手来,转有些斤两。左一拳,右一脚,把这些秀才们都打得头破血出,叫苦连天,又去禀官了。”大家听了,###欢喜。柳路因说道:“如此看来,这花朋友定是个英雄豪杰了,但不知是那里人,到此何干?”柳烟道:“也须叫人去访问明白了方好。”又隔了一会,老家人方回来细说道:“原来这花爷不是闲人,乃是奉诏至两广总督处献策破峒贼的。因他献的策好,在总督府做了一个幕府监军,故太爷十分敬重他,听他分上,竟把状子消了,真万分之美。只恨众秀才不知局,拥了一阵与他厮打,我十分为他胆寒,谁知这花爷到底是个武官,也不费一毫力气,竟将众秀才打得落花流水,不成模样。故连太爷也主张不定,只得出文书,申详到府里太爷处去了。不知后来怎生结局?我想起此事,都是我们带累他,他明日申到府中,我们如何丢得下,须跟他去看个下落,再作区处。”杨夫人道:“正该如此。你明日带了些盘缠早去。”柳路道:“倘能完事,必须要请他来家,谢他一谢方好。不然,我们竟是土木了。”老家人道:“他因要见相公得极,故坐着不去,为此遇着差人,算出这些事来。”柳路又问道:“这花爷不知多大年纪?既有力气,打得倒许多秀才,想是个武夫了?”老家人道:“这花爷年纪只好二十来岁,甚是俊秀,好不斯文,说话蔼然和气,儒雅风流,全没半点武夫之气。”柳路道:“既儒雅风流,必定读书,一发要见他、谢他了!”老家人道:“怎么不读书?要见相公,不能相见,信笔题了几首诗,叫留与相公看,现在书馆中,因乱哄哄几乎忘了。”柳路道:“原来又题下了诗。”因叫馆童快取来看。
只因这一看,有分教:感恩不了又害相思,两下留情何曾见面。不知见了诗,又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三生知己奔走粤中 二美怜才徘徊花下
词曰:
一片深情如月满,挂肚撑肠,堆在人心坎。若不驱驰致诚款,负心罪重如何敢?
只道看花心已散,不道春心,冷面温教暖。相逢何事被牵缠?只为笼儿见曾罕。右调《蝶恋花》
话说柳路听见老家人说,花相公有诗留下,忙叫馆童取来与姐姐同看。只见是十首五言绝句。未看诗先看字,已觉龙蛇飞舞,勃勃动人。再细细看诗,见诗意俱致欣慕主人之意,不觉称赞道:“原来这花朋友,又是一个才子,不独这十首诗字字清新微妙,而其爱慕兄弟的一段深情,己觉殷殷见于纸上。如此之人,必得一会方妙。”蓝玉小姐道:“这花生,观其诗才,自是青莲一派;观其用情,比桃花潭水还深;观其用侠,直在朱家之上。又未识吾弟而注意吾弟,若芝兰之同心,如黄鸟之求友,其必有所取也。而吾弟若漠然应之。岂不令芝兰黄鸟笑人?就是会他,也要有些才情,使他生敬方妙。况未必便能会他。”柳青云听了,哑然半晌道:“姐姐说得甚是有理,却又将奈何?”蓝玉小姐道:“他既题诗十首忆吾弟,吾弟也须和十首答他。就一时不能会他,也使他知吾弟也是诗礼中人,也还好看。”柳青云道:“若得和十首答他,方不负其美意。但姐姐知道父亲有诫,不许兄弟学诗。今日如何和得他诗来?除非姐姐代兄弟和之方好。不知姐姐可有此兴否?”蓝玉小姐道:“和诗不难,但恐被他知道不便。”柳青云道:“谁向他说?他怎得知?望姐姐代兄弟装些体面。”蓝玉小姐原已有和诗之意,见兄弟央他,便不推却,道:“既是如此,待我和来。只怕未必有花生之妙。”因叫侍儿取文房四宝来,信手和诗十绝:
其一
春风何处来。似逐桃花片。坐令一室中,忽尔开生面。
其二
资深曰切玉,气合曰断金。断切何以利,止此一片心。
其三
既已千里至,奈何咫尺空。徒从珠玉里,拜沐君子风。
其四
相识未曾结,结交未有行。何似桃花水,流出一性情。
其五
眉柳岂须种,笔花不用栽。大都妙丽质,自有奇异才。
其六
玉楼金屋小,甚是凤凰巢。君子不云贱,清风别自高。
其七
春水皱一池,了不关君事。弃李代桃僵,自是不平志。
其八
气以文相通,困以武相济。管中窥一斑,已识文武器。
其九
文光宜吐祥,侠气始称瑞。等闲芝与兰,区区何足贵。
其十
黄鸟在高树,其声一何娇。大都求友急,关关复交交。
后写:
花天荷文兄,偶过荒斋,正愧避祸失款,乃蒙属意留题,不啻朗月照于屋梁,春风袭人怀袖。
一诵读,而千里宛如觌面。但恨作恶生魔,不容亲炙,聊抱惭步韵,用代面谈。倘邀半面,
缘胜三生。闽人柳路属和。
小姐和完,青云看了,不胜大喜,道:“得此,光辉愚弟多矣。”就要用图书封与老家人。小姐道:“闺中字迹付出不便,还须吾弟录过一遍。”柳青云道:“姐姐的笔迹与小弟的相去不远,那里便看得出?”小姐道:“虽看不出,却终有分别,未免非礼。”柳青云道:“也说得是。”遂另取一幅花笺,就细细写了,用过图书,封件付与老家人,道:“你明日须起个早,暗暗跟着花爷到府,看府中事体如何。若事体完了,必须请他来一会方妙,若他回去的路便,不肯枉道而来,可将此和诗送上,看他有何话说。”老家人领命而去。
直到第二日尽夜,方来回复道:“原来这花爷是广西总督重用的幕府监军。因议论不合,不愿作官,走了回来。不期督台知道,星夜差了许多兵丁来追,此日刚在府中赶着了,因公务紧要,立刻就请了回去。我见他去得要紧,知留不住,只得把相公和的诗递与他,就说相公要与他一会,花爷道:我急要会你相公,但军事紧急,万万停留不得。匆匆上马,连这和诗也不及看,只说道:多多拜上你相公,后会有期,料不甚远。众兵马便催促去了。”
柳青云因向姐姐说道:“他在兄弟面上用许多倩,小弟若不亏姐姐代我和他这几首绝句,便觉太没人物了。”杨夫人道:“这也罢了,但不知这些众秀才又如何了?”老家人道:“众秀才,太爷恼他黜辱职官,要申文学道,黜他的前程哩。”柳青云道:“府尊既要申学道,黜他的前程,他自然不敢再来作横了。”过不得几日,府中果发了一张告示到县中来,叫送与柳衙张挂。县官见府尊用倩,因也出了一张告示,差人同送了来,上面写的都是不许强梁侵害的意思。杨夫人并柳青云看了甚是欢喜,一面谢了差人。细细访问方知都是花天荷的用情,母子们不胜感荷,每日在家念颂,不曾去口,不题。
且说赖秀才作了一场恶,毫厘不曾伤损柳家,倒白白把自己的前程坏了,百般怀恨。欲要寻事,与他明作对头。又因前程革去,况府县皆告示护持,料也对他不过,只暗暗要借事生端来害他。一日,在县前看见有两个差人捉了一个贼,在那里投到,因县官尚未坐堂,都在那里伺候。内中有一个差人是赖秀才认得的,叫张元。赖秀才因悄悄叫他,问道:“此贼是那里捉来的?”张元道:“就是本地捉来的。”赖秀才听说是本地,就动个念头了。因扯了张元到旁边说道:“我有个仇家,若肯带他一个名字,包管大家有些好油水了。”张元道:“若果有些意思,莫说带一个名字,便带十个也不难。”赖秀才道:“果然带得,不但有油水,包管这油水十分肥腻。”张元道:“赖相公,果是真么?”赖秀才道:“怎么不真?”张元道:“既是真,待我与他透个风儿,看他如何?”因走到贼面前,悄悄的言了半响,方来回覆道:“赖相公的话已与他说明白了,他说须要大家得些财利方妥。单单替你出气,却使不得。”赖秀才道:“自然有利同分,若无利,不但他不肯,连我也不作了。”张元道:“既是这等,快说是谁?好叫他熟记了,等官出堂就报名字方好。”赖秀才道:“不是小人家,就是柳府尹的公于柳青云。”张元道:“我听得说这柳公子年纪尚小,又是贵家,怎好扳他同去作贼?”赖秀才道:“只说是窝家就够了。他人小胆怯,必定自然拿银子来买嘱,岂不是利?连官也未必见得成。”张元听了,方欢喜道:“说得有理。”随与强盗说明,又叫赖秀才与他打一个照面,意会定了,这强盗进见县官,果称柳青云是窝家。且按下不表。
却说柳青云在家,细细想道:“这花天荷与我并无半面之交,只在园中坐得一坐,便作诗深慕于我,诗词又如此郑重,我的祸患又任劳任怨挺身担承,临行又嘱托府县出告示照顾。如此恩情,就是父母至亲也不过如此!可谓神交之知己矣。他用了这番深情,我柳青云一毫殷勤也不曾致得,此心何以得安?我思闽中到广也不为甚远,意欲自去谢他一谢,也见得我不是草木。”杨夫人道:“谢他一谢固好,但你年纪小,从未出门,怎生去得?”柳青云道:“母亲不要把孩儿养娇了,后来作一个无用之人。说起来这花朋友也长儿子不多,他早已自浙出闽,至广献策于军门,作男子汉的事业了。孩儿此去,只一谢便回,不过一月半月之程期,又没甚干碍,怎去不得?”杨夫人道:“路途中风霜劳顿,你又不曾经过。况两广地方宽大,那里去寻他?”柳青云道:“道途劳顿,少年正宜经历。他一个幕府监军,是督府有名职官,何愁没处寻他?母亲但请放心,孩儿拼着一月工夫,再无不回来之理。”杨夫人阻他不住,只得打点行李,叫老家人又带了两个书童,跟随前去。临行时,姐姐又嘱咐道:“我看这花生是个怀才抱侠有心之人,兄弟见他须要留心,不可被他窥见底里。”柳青云道:“别的犹支持得住。只怕他看了姐姐的诗,若要小弟再作,便要出丑了。”说得姐姐也笑起来。因而起身去了。正是:
感知无可道殷勤,千里奔来一见君。
义气岂容人独占,要将肝胆两平分。
柳青云带了老家人、书童,一路往广东而来,且按下不表。
却说花天荷被桑总戎赶回,虽然厚礼相待,只言到捣巢奇计,便胆小不敢举行。又因此贼时有劫掠,皆是花天荷图策上的方略,断了归路,往往失利,不敢出来,一向地方清静,桑总戎愈觉疏懒下来。花天荷见此光景,不能成其大功,正思量仍旧逃回,奈一时不得其使。每日无聊,只将柳公子的和诗细细赏玩。
这日正在那里翻阅,忽投进一个名帖,说是福建柳公子来拜见者。忙把名帖一看,见是眷小弟柳路,心下又惊又喜,道:“他怎肯到此?”急出来相迎。才走到厅下,早见老家人站立厅外。因问道:“你主人差你来的么?”老家人道:“小主人现在门外。”花天荷喜出望外,忙欣欣迎将出来,只见是一个少年,恭恭敬敬立在门外。定了睛一看,只见那少年生得十分俊秀风流。怎见得,有诗曰:
车载谁家白面停,问衣正紫问年青。
似将秋水分眉目,宛若春风赋影形。
秀气疑从珠玉吐,文心不借剑书灵。
若教并立方颜色,卫玠潘安也不宁。
花天荷看见柳青云,亭亭如玉,喜之不胜。忙上前半若拱,半若携,道:“柳兄岂从天上降耶?”柳青云道:“小弟匍匐而来,今得望见颜色,可谓到天上矣。”二人说笑着同到厅上,花天荷正要与柳青云施礼,柳青云早叫老家人下面铺起红毡,上面设了一座,因说道:“小弟蒙吾兄未面神交,保全祸患,老母与小弟合家感佩不尽。因前命老仆屈吾兄过舍,少致殷勤,不期吾兄又以军务紧急,匆匆而回。小弟日夕寝食不安,故特来拜谢,乞吾兄台坐,容小弟稍一叩首,以表寸心。”花天荷道:“偶过贵府,实出无心。小弟因慕兄才美,不觉留连。即公庭辨白,止不过一时游戏,非朱家剧孟之为,又有何功,劳青云兄不远千里,如此郑重?言之有愧。况蒙吾兄一顾,胜于百朋,小弟正欲一拜,以明感谢。”二人推让了多时,对拜了四拜,然后分宾主坐定。
柳青云说道:“小弟不才,不能上进,自先父见背,往往受人之侮。前日若非吾兄大力,未免被凌。小弟今日之来,虽为感谢前恩,实久仰吾兄才高学富,欲傍依几席,少希指教。倘能叨窃余绪,有所成就,则吾兄惠弟之恩,又不在一时,而在终身矣。”花天荷道:“吾兄休得太谦。小弟前日在尊园小作,偶尔写意,原无心敢索和章、不期过蒙和教,吐词香艳,用意深婉,使人诵之自惭形猥。吾兄具此美才,乃反自谦,非相知矣!”柳青云道:“小弟求教,实出真诚。吾兄若如此反言,是拒绝小弟也。”花天荷道:“这且慢说。既相知,一见梦想得安。且作平原十日快饮,再言其他。”遂起身携柳青云并入内室去饮酒。又吩咐老家人把行李也取进来了。
二人到了内室,左右备上酒来,二人对饮。饮中先论些文章诗礼,次言些世务人情,又说些花柳之趣,又道些山水之情,一言一答,二人讲得投机。直饮到半酣之际,花天荷忽笑说道:“小弟有一言,近于唐突,不知可敢请教?”柳青云道:“相知谈心,倾倒如此,有何忌碍而不可言?”花天荷道:“兄台既不罪小弟,小弟请妄言之。小弟闻古今文人中,美男子至潘安、卫玠可谓至美矣,以小弟今日看来,那能有兄台之美?”柳青云笑道:“花兄何言之太过?小弟虽感父母遗体,略似人形,怎敢比拟古人?”花天荷道:“小弟实不是谀悦吾兄,亦不是亵渎吾兄,但思天地间阴阳之妙,造化之功,至于禀赋吾兄而极矣。古人云:秀色可餐,小弟今日与吾兄对饮而如嚼冰雪,只觉有秀色在内,竟不知醉矣。”柳青云道:“小弟闻兄台之言,犹如饮醇,不觉醉心矣,又不胜杯斝奈何?”二人相顾而笑,洗盏更酌,直饮到酩酊之时。花天荷看着柳青云,大笑道:“吾兄饮后,红潮登颊,白晕侵肤,正所谓天生的好红白,此中定受灵异,有不可以人事论者。不然决不能秀美至此。”柳青云此时已入醉乡,不觉失言道:“实不瞒兄说,家母怀妊时,曾梦上帝赐他一个并花的石榴,因受而吞之,遂生下愚姊弟二人。”花天荷听了,不觉鼓掌大笑道:“如何?我说是异胎!” 因问:“这样说,还有一位令姐了?”柳青云见问,方知失言,因赖说道:“小弟止一个人,如何更有一个?”花天荷不在心上,以为听错,也就罢了。
柳青云告酒止。花天荷道:“同在客邸,本当抵足而眠,但兄生得太美,恐犯嫌疑,故不敢耳。”因叫人送到书房中去歇。柳青云道:“感兄相谅。”遂去宿了。正是:
须知骏马为龙种,早识明珠出蚌胎。
不是梦吞花果异,如何生产美人才?
到了次日,花天荷与柳青云说得投机,便行坐相随,一刻也相离不得。或是寓中谈饮,或是廓外闲游。这一日,花天荷因说府城之西,有一个地方,名叫作花田,当日曾有一美人死葬于此,后来生出一种素馨花,香美异常,今正花开,不可不去一看。二人正打点去赏玩,已出了门,忽总戎处有甚要紧之事,立唤去商议。花天荷没法,只得向柳青云道:“兄可先去,小弟公事一完即来奉陪。”说讫,即被衙役立逼着去了。柳青云只好带了老家人与童子,先往城西来。到了花田,果然一望皆花,香美异常。正个是。
一阵疏疏一阵浓,不夸青紫不夸红。
莫言香色馨还素,种自冰肌玉骨中。
柳青云见素馨花香美可爱,遂在一株大柳树下,步来步去的倘佯观望。此时看花的游人三三五五,往来不绝。柳青云独赏多时,花家备酒的厨役因禀道:“酒已有了,老爷不知几时来,柳相公先请用一杯何如?”柳青云以看花有兴,因应道:“也使得。”厨人遂张起幕帐,设了一席在花下,请柳青云坐饮。方吃了数杯,忽见许多香车侍女,并许多骑马士卒,簇拥着一乘大官轿抬过去,也是看花的。原来这花田一望皆花,甚是广阔。故来游的,有便择地设席作乐,各适其愿,彼此无碍。
只见那大轿到了花盛处就住了,众侍女忙下香车,走到大轿前去扶出一位小姐来,众侍女围住了他各处去看花。柳青云初时只认得是贵家的老成夫人,也不留心去看,不期那女子坐在轿中,从柳青云眼前抬过,一眼看见他青年美貌,独坐饮酒,心下大以为奇。同众侍女各处去看,看了一遍尽不中意,竟走近柳青云坐的花前来观看。柳青云定着眼睛一看,方知他是一少年女子,年纪只好十五六岁。生得正是:
婷婷袅袅又纤纤,翠贴眉梢玉指尖。
不短不长形影俏,无嗔无怒性情恬。
低呼窗下莺儿愧,悄立风前燕子嫌。
若就古今评国色,敢哂西子是无盐。
柳青云看了,心下暗惊道:“我不料天下有如此美丽女子!”便不觉立起身来去观看,又见士卒连连护卫,知是贵家,恐怕惹事,只得捺定情性,坐着偷看。又恐怕那女子去了,坐失机会,甚是着急。却喜得那女子也贪看柳青云。就如柳青云贪看他一般。在花下假作拈花嗅花,徘徊徙倚,却一片心,一双眼,射定在柳青云身上。立了多时,被侍女催促不过,无可奈何,只得上了大轿,依旧簇拥而去。正是:
少年女子少年郎,那得相看不断肠。
往往来来还想望,一声去也各思量。
这边女子才去了。那边早有花天荷一骑马飞也似赶来。看见柳青云独酌花下,忙说道:“小弟失陪了,勿罪,勿罪。”柳青云竟痴痴的坐着,就像不曾听见的一般,花天荷把他肩上一拍道:“吾兄为何不言不语。想是怪小弟来迟了?”柳青云被拍,吃了一惊,方才立起身来道:“花兄来了么?早来一刻也好。”花天荷见柳青云神情恍惚,因问道:“兄恬淡人也,为何忽作此态?必有奇遇,何不对我一说?”柳青云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以小弟之陋质,吾兄见了,尚然谬赞,以为秀美。可惜兄迟来一步,若早一刻来,看见了方才那女子,真是秋水为容,冰雪作骨,便自嫌小弟之形秽了。小弟从来色上看得甚淡,今日被此女子将魂都摄去。故兄到,小弟竟茫然不知。古称燕赵佳人,不期粤东亦有此丽人。”花天荷亦惊讶道:“以兄之美,犹亟称其美,则自然佳丽绝世矣。但不知是谁家女子?”因叫衙役去打听。衙役细细去访问的确,回报道:“方才是赵参将的小姐。今年一十六岁,不但外貌生得齐正,还说他知书识礼,能诗能文。赵参将老爷酬答书札,与人往来移文,都是这小姐代作。”柳青云听了,不禁大喜道:“何如?我看此女子秀美至此,自然聪慧过人,今果然矣。只可恨小弟不才,不能上达,所以视为天渊也。”花天荷道:“一参将之女,未为大贵。以兄之门媚,尚在屈文就武,又何欣羡?这段因缘,兄若属意,包在小弟身上,与兄作伐。但非今日之事,且请放下怀抱,与兄快饮,莫使眼前花柳笑人。”柳青云只得勉强撇开,大家饮酒。二人说说笑笑,直饮到夕阳西下,方并骑而回。正是:
看花准拟醉花神,不道花前遇美人。
一片身心都被摄,芬芳满袖不知春。
花天荷与柳青云着花回去不表。却言赵参军的小姐,名叫红瑞,生得仪容绝世,聪慧过人。虽有两个哥哥,只晓得骑马射箭,至于诗书,却一字不识。这红瑞又无师友,偏生见了就知,听了便悟,到了十一二岁,早已文理皆通;及至十四五岁,便下笔成文,竟是一个女中才子。凡父亲往来的文移书札,皆是他代笔。父亲珍之如宝。有同僚的武将,要求他作媳妇,见他有如此才学,料想不肯嫁与粗豪,故此不敢开口。故至今一十六岁,尚未受聘。往往游山玩水,题诗作赋,自适性情。父母竟把他作一个儿子看待,听他所为。这红瑞是个有心女子,知道父亲是个武将,没有文人来求他,故每借游赏卖弄才华,为择婿之地。
这日到花田看花,不期恰遇见柳青云人物风流,不觉动了一个择婿之想,故徘徊花下而不忍去。及回到家中,又抛撇不下,只得差一个能事家人,到花下来访问那看花的少年是谁。及家人来访时,见花天荷与柳青云对饮,只认得花天荷,不认得柳青云,故此来回覆小姐道:“这看花饮酒的乃是幕府监军花老爷请客。”红瑞听了心下暗想:“前日爹爹曾说有个花监军,献捣巢之策,为元戎所重,原来就是此人。我看此人是个少年,怎来献策?此中定有缘故,须留心细访,方得明白。”只因这一访,有分教:错刘为阮,冒谢成温。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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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智监军呆折本巧释冤 恶秀才明害人暗吃苦
词曰:
巧是因风放野火。转过风来,不料偏烧我,人被人欺事犹可,自害自兮没处躲。
只道同谋是一伙,暗合机关,作出明相左,虽然人事不无谋,终是天心有因果 右调《蝶恋花》
话说赵小姐误认柳青云是花天荷,要思量访问,且按下不表。
却言花天荷与柳青云,看花回来,又明烛对饮。柳青云因说道:“蒙兄雅爱,肝胆相向,何忍言去?但来时曾许老母一月为期,今急急遄归,已逾期矣。如若再迟,恐老母倚闾,又非长兄教弟行孝之道,为之奈何?”花天荷道:“兄不须虑,小弟已打点有成算矣。”柳青云道:“长兄怎生打点?”花天荷道:“小弟想人生贵适志耳。岂可龌龊作辕下驹,随人驱驾哉?明日当同兄作天外冥鸿也。”柳青云道:“吾兄之言谬矣。小弟未生羽毛,尚望风云。吾兄功名已有地矣,少安俟之,或一旦借箸功成,异日封拜,皆掌握中事,奈何复作世外想,毋乃不情乎?”花天荷道:“吾兄有所不知。凡为将,必定有为将之才,而后能成大将之功。今总戎不但无才,即借人之才,而行之无胆,任之无气,岂成大功之人哉?此弟所以欲去也。”柳青云道:“吾兄虽可舍总戎而去,只恐总戎未肯舍吾兄,则去犹不去。又将奈何?”花天荷道:“昔萧何之追韩信者,欲拜之为大将,登坛破楚也。今追监军,到底仍一监军。安有颜面复为追之计耶?弟去意已决矣。”
柳青云听了,大喜道:“长兄果欲去,虽长兄之不遇,倒是小弟之遇也。”花天荷道:“此行在小弟固为不遇,在吾兄有何遇焉?”柳青云道:“俗语有之: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日得兄同去,日夕盘桓,则虽不读书,胜于读书矣,岂非大遇乎?”花天荷笑道:“信如兄说,则彼此切磋,则遇又不独在兄矣。”柳青云因问道:“兄此行明乎?暗乎?”花天荷道:“半明半暗可也。”柳青云道:“何谓半明半暗?”花天荷道:“兄之垂顾,人所知也。假托送兄,并辔而行,谁得而阻之。岂非明乎?既出境,就借此长往而不还,岂非半暗乎?再留一纸以辞谢之,彼自脱手矣。”柳青云又笑道:“兄自为去计则妙矣,但兄去而又许小弟之媒妁,不几乎为戏耶?”花天荷笑道:“兄何性急耶?女年尚未及笄,弟去而复来,尚未晚也。”二人说说笑笑,直饮得大家沉醉,方才宿了。
到了次日,果然叫花灌、小雨收拾行李,只说送柳相公起身。又暗暗留了一封书,细道其留此无益之意,叫衙役等他去后,呈上总戎。自却同柳青云竟倘佯而归矣。正是:
只道抵牾不遇归,谁知正是遇之机。
劝君不必匆忙算,到后方知是与非。
花天荷去了一日不回,便有人报知总戎。总戎正尔惊讶,忽又衙役呈上辞书,书内有一联云:来也监军,去也监军,监军岂终身之结局;朝言峒贼,暮言峒贼,峒贼无—日之定谋。又说道:“言既无关,去之为贵;在且不用,追又何颜?”桑总兵看见,也觉有些惭愧,不好复遣人追。又为地方平静,只得且丢开罢了。正是:
将军只顾目前过,全不思量后若何。
及到后来撑不住,方知前日事差讹。
按下桑总兵不表。且言花天荷与柳青云二人,一路看山玩水而回,也不计途程,只走了半月有余。方将及到家,柳青云恐家中悬望,因先叫老家人回去说声。老家人才奔到家中,正走入门,早有三五个县中差人在那里乱叫乱嚷,忽看见老家人走来,便一齐拥上前捉住,道:“你躲得好!天网恢恢,一般又走回家。”遂不由分说,将一条铁链来锁了。老家人突然被锁,不知是甚原故,吃了一惊,因说道:“列位休要动粗,有话好讲。我才远路回家,不知为着何事?”差人乱嚷道:“你们自作了盗贼的窝家,难道自己不知,要来问我?”又一个道:“你主仆躲开了这几日,倒带累我们差人吃比。”又一个道:“这且丢开,且问你主人如今躲在那里?快说出来,好捉了同去见官。”老家人一时被捉,没头没脑,竟没得分辨,只说道:“我远出方回,就要去见官,也等我入去回明主母一声,好同你们去。”众差人扯住不放,道:“你入去了不出来,深房大屋,叫我们那里来寻你?”就扯他要走。老家人急了,只得又叫一个家人到面前,悄悄对他说:“主人将到城外了,可叫人去迎着与他说明,叫他且千万莫要回来。且等我去看看是什么光景,再作商量。”说未完,早被众差人扯住道:“我如今问你要主人,你自然不肯说。带你到官,夹起来,不怕你不说。”一面说,一面就扯去了。这家人忙报知杨夫人,夫人听见说柳青云回来了,恐怕一时回家撞见,忙叫三四个家人沿路去迎,叫他且躲在外面,待黑夜回家。三四人直走到城外,方接着了柳青云同了花天荷并马而来。众家人看见,忙上前扯住了柳青云马头,把家中被强盗扳了,说是窝家,因相公不在家,被差人吵闹了四五日,才见郑老官回来,也不容分说,就锁了去,故太太着急,恐怕相公三不知撞了回去,落他每圈套,故叫小的们早来报知,须在城外暂避一避,待天黑了入城,方无人看见---
柳青云听了,面皆失色,因看着花天荷说道:“这又不知那里火起?”花天荷道:“料无别人,定是皮、赖二人自来寻死耳!”柳青云道:“这是贼情,恐与他无干?”花天荷道:“不是他,再有何人?兄不必着急,此事易处。兄可暂住城外,乘夜而入。待小弟先到府上为兄料理。”柳青云道:“全仗吾兄大力。”说罢。花天荷就带了花灌、小雨先策马入城去了。这边柳青云借一个庵儿住下,不表。
却言花天荷到了柳家,方下马入去,就有几个差人在那里伺候捉柳青云。看见花天荷入来,只认作柳青云,忙乱哄哄围将上来。有两个认得的,忙止住众人,道:“不要乱动。这是花爷,不是柳相公。”花天荷看见,转笑嘻嘻的说道:“你还认得我?好,好,我正要问你。”就把两个熟差人叫了入去,就叫花灌秤了一两银子,悄悄送与两个差人,道:“些小微意,你可收下买酒吃。”差人道:“小的们无功,怎敢受花爷的赏赐?”花天荷道:“小意思,请收了好说话。”二差人只得收了。花天荷因问道:“这件事是甚么根脚?你在衙门中必知些消息,可通知我,我好寻门路。”差人道:“小的们也实实不知是甚么根脚。但贼情扳害事情,十件倒有九件是从仇恨上起的,花爷明见万里,只要想柳相公与谁有仇便明白了。”花天荷听了,连连点头道:“是了 是了。”因又问道:“这贼叫甚名字?”差人道:“叫作王受。”花天荷道:“那贼如今在那里?”差人道:“现在县监中。”花天荷又问道:“柳家的老家人带去,曾见官么?”差人道:“见是见过,因官府事忙,不曾审。就叫差人领去,明日早堂听审。”花天荷道:“既是这等,有劳了。外面众朋友,烦你二位说声,且请他们暂回。明日早堂审过,若是太平无事,我叫柳家重重谢你列位;若是事不干净,必要柳相公,在我身上还你便了。必不误你们之事。”二差人道:“花爷吩咐,敢不领命。”因走出来叫众差人回去。众差人还要作难,这两个道:“还不快去,这花爷的性子是惹不得的,前番学中许多相公,被他打得落花流水,莫说你们几个差人。花爷既来。少不得要见老爷的,顺了他,自有赏赐。”众差人听了,只得一齐去了。
花天荷因叫柳家人问道:“你们众人中,有谁伶俐能干,面目生疏些的?可叫一个来,我有事差他。”众家人因去选了一个叫作贾充进来。花天荷看见贾充人物乖巧,甚是欢喜。叫他到面前,悄悄吩咐道:“你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那贾充果然伶俐,承应道:“小人理会得。”花天荷叫花灌取了十两一封银子,又称一两散星银子,并交付他。又吩咐道:“此事关系不小,须要留心,一点风声也露不得。”
贾充领命而去,因换了一件旧布衣、一顶破帽子,扮作一个穷人。手中提一瓶酒,又以荷叶包了一包肉食,竟到县监来,央求管监门的放他入去,看个犯人王受。管监门的不肯,道:“他是一个贼,在重监内面。你是他甚人?要去看他,莫非是一伙么?”贾充道:“我与他亲眷,他虽犯了罪,情分上过不去。只得买瓶酒来请他,略表亲情。若不来,恐他见怪。谁无亲戚?怎么说是一伙。”因取出二三钱一块银子递与他,道:“买酒吃罢。”管门的接了银子,因说道:“这等我去问他一声来。你姓什么?”贾充道:“我姓赖。”管门的遂走入重监,叫王受道:“你有个亲眷,手里拿了些酒菜,要进来看你。”王受暗思:“我到此地位,那有个亲眷肯来看我?其非是前日那一窍。”因问道:“你曾问他的姓甚么?”管门的道:“他说姓赖。”王受听了姓赖,知道合局,答应道:“若姓赖,果是戚眷,求你放他进来一见,也是阴骘。”
管门的因开门放了贾充进来,道:“他是重犯,你见见就要出来的。”贾充应了。进去一见王受,假相亲热,把酒肉交与他吃道:“我几时就要来看你,为有些小事来迟了,勿怪。”因见没人在面前,挨近身边悄悄言道:“赖相公上覆你,说柳家那一窍,已讲妥是二百两了。今日已带他一个老家人到官了,候明日当堂审过,只要你出脱他个干净,不要扯出柳公子来,便兑银子了。合同已写定,今日先有十两押契,赖相公叫我来先送与你。”遂把十两一封塞在王受袖中道:“明日千万不要说错了话。”王受捏着十两银子,又见说讲定了二百两,心下好不欢喜。因问道:“我实实又认他不得,明日官府问时,叫我怎生答应?”贾充道:“不瞒你说,这一件事官府里面也是赖相公送礼入去说明白了的。你若恐怕说差了话,只消推在赖相公身上,说这窝赃始末,只求老爷问赖相公便知道了。官府心下明白,只怕连你的罪都要出脱减轻哩。”王受听了大喜道:“这几句话,又容易,又直捷,我只如此说便是了。若去扯柳家,倘驴头不对马嘴,说差了话,触官府之怒,得他几两银子,倒替他挨夹棍。仍便又依他说了。但只是一边事完,一边就要兑银子与我的。”贾充道:“这不消说。若欺心赖你的,当官禀出来。连他秀才革去,也还要问一个徒罪。”二人说得笑起来了。贾充就辞了出来,悄悄回来报知花天荷。花天荷又吩咐道:“此乃机密事,就是太太相公处也不可说知。你可暂避一二日再来,恐怕有人认出不便。”贾充应诺去了。
杨夫人在内,正急得没法,忽闻知花天荷来了,又闻花天荷几句说话,就把差人打发去了,又差贾充出去办事,心下才有些倚仗,方宽了念头,就叫家人办饭,请花天荷到园中书房去坐。挨至天黑,柳青云方悄悄用小轿抬了回来,见过母亲姐姐。杨夫人就把打发差人之事,又叫贾充出去作甚事并不回家,一一说了,道:“你可问个明白来回我。”柳青云忙到书房来见花天荷道:“承兄台布置,自有妙用。但不知吾兄叫贾充那方去了?老母放心不下,请问此事毕竟何如?”花天荷道:“此事小弟已打点停当,包管明日审过,一毫也无事,请令堂老伯母只管放心。若有半点差迟,都在我花栋身上。只管取酒来吃。”柳青云又去回覆了母亲,方来陪花天荷吃酒。酒便吃,柳青云因有事在心,终不甚畅。花天荷见柳青云无兴,吃不多,也就宿去。正是:
漫道千钟醉不休。其如有事在心头。
虽云勉强吞将去。只觉精神不自由。
到了次日,花天荷又叫人到差人家,吩咐老家人见官答话。只等到早饭后,县官方坐早堂,投了文,放了告,差人就带老家人入见。县官因问道:“你是柳路的家人么?”老家人答应道:“小的正是。”县主道:“大盗王受,供称你主人柳路是他的窝家,赃物皆你家人收受,定是真情了。你可实实说来,免我动刑。”老家人忙禀道:“先京兆老主人虽然死了,小主人柳路,系是官家之后,也还薄薄有些产业。小主人日习诗书,今年才一十八岁,颇知礼义,况老主母家训最严,就是朋友中也不妄交一人,怎肯与鼠贼往来作窝家?自是仇家扳害,太爷龙腹中,明见万里。但太爷公庭之下,怎肯信小人一面之词?只求太爷天恩,提贼出来,待小人与他对质。若他认得小人,曾于何年何月何日交付何赃,对得口语不差,小人自甘坐罪。若系仇人扳害,尚求太爷天恩追究!”县主见老家人说话朗烈,即差人到监中提王受出来,怒问道:“你这奴才!自既不良,偷盗作贼,即该自己招承,怎又扳扯平人?你供柳路是你窝家,---”因指了老家人道:“这个老儿,你可认得他是谁?”王受把老儿看了一看,道:“他就是柳家的老家人了。”老家人道:“你见我就说我是柳家家人,你且说我柳家住在那里?我几时见你来?你又将什么赃物窝在我家?既有赃在我家,又是某年某月某日?也须—一说得有根有据,方可陷人。老爷青天在上,我平日又与你无仇,岂可这等信口扳人?”王受因收了银子,不敢咬定,半晌对答不出。县主又把案一拍,大叱道:“怎么不说?”王受道:“窝赃虽是实情,却都是赖相公经手的。太爷只消叫赖相公来一问,便明白了。”县官道:“那个赖相公?”老家人忙上前禀道:“想就是前番告家主在老爷台下的赖秀才了。蒙老爷申到府里,府里审出虚情,申到学院,把他前程革了。有此仇恨,故买贼人来扳害。今幸天理昭彰,贼自供出,求老爷拘来一审,便情弊显然。”县官听了,想起前事,因大怒发签,叫差人去立刻拿来。
原来赖秀才听见今日审柳家家人,满心欢喜,以为害得他好。正在县门外打听,不期差人出来看见,竟一把扯住,将签与他看,道:“赖相公来得凑巧,免得我又到尊府去奉扰,太爷请你。”赖秀才着惊道:“我又不告人,人又不告我,太爷叫我作甚?”差人道:“小的如何得知?赖相公见老爷,自然明白。”因扯了入去 。赖秀才知道走不脱,只得走上堂来,跪下禀道:“生员平人无罪,父母太爷唤生员为何?”县官道:“我不唤你,这贼人王受,与柳家窝贼事情,供称是你经手,你如何推得无罪?”赖秀才听见说是贼人供出,口已软了一半,只睁着眼看王受,一句话也说不出。王受见赖秀才如此光景,不知是甚原由,也只呆着脸没得说。县官看见二人情状,已知分明是买嘱扳害,又知赖秀才前程已经革退,遂大怒,把二人叫都夹起来,道:“快招出实情饶你!”赖秀才虽然作恶,却终在斯文中走动,那里经受得这刑罚?夹棍略一收,早招承道:“小的买扳是实。”因指了王受大骂道:“你这该死的贼囚,我叫你扯别人,为何倒供出我来受刑?”王受也骂道:“你既叫我扳扯柳家,为何又使人来说上下买通了,叫我供出你来?为何又连累我受刑?”二人互相怨骂,都不知是甚么缘故。县官审明王受贼情,赖秀才买嘱扳害是实,叫放了夹棍,各打二十,发下监去,都议徒罪,申请上司定夺。柳路消牌免拘,老家人无罪释放。
老家人得放出来,一场无头脑官司,拼着要吃苦吃亏,不期审得干于净净,放了出来。因同着来看他的家人,欢欢喜喜回家报知,杨夫人与柳路,大家都欢喜异常。但不知贼口里,为何倒供出赖秀才来,是甚缘故?柳青云再三去问花天荷,花天荷方如此长,如此短,说出是叫贾充去弄的手脚。柳青云听了,不胜赞叹,道:“吾兄之妙用,不独免小弟之奇祸,而又使此辈自受作恶之报,可谓痛切之极。”因又入内,与母亲姐姐说了,一家感激敬重花天荷,就如神明一般。柳青云吩咐治酒在大厅上,请花天荷酬谢。杨夫人又对儿子说道:“这花监军既待你如同骨肉,又事事亏他解释。便要算作通家了。虽治酒请他,不为大礼。我须亲见他谢一谢,方显得重他。”柳青云道:“母亲谢他一谢最好,也见得我们知礼。母亲出去相见不便,待儿子请他到后厅来方好。”遂走到书房中,对花天荷说道:“家母感兄台厚德,铭佩难言,相请长兄到内厅去,亲一拜谢,少展积诚。”花天荷听了道:“登堂拜母,知己佳话。小弟正有此心,窃恐疏远,不敢请耳。转蒙老伯母垂慈命谒,不胜叨子侄之荣矣。”即忙起身,叫花灌取出衣冠来穿戴了,叫小雨跟着同到后厅来。杨夫人早已降下红毡,立在厅旁以待。
花天荷走入厅中,先叫小雨移一张椅子放在上面,乃说道:“花栋蒙令郎下交,忝在子侄之列,请老伯母台坐,容小侄一拜。”杨夫人道:“门户衰微,小儿幼弱,易被欺凌,幸蒙花爷大力,前为解无妄之祸,今又脱不白之冤,老身举家叨庇,感不能言,故请花爷一拜,以明感荷之恩。怎敢转劳先生如此郑重。”因彼此谦让。柳青云因吩咐把红毡铺了,东西对拜。花天荷不肯,道:“若如此,是无尊卑了。”毕竟自居于下,请杨夫人位西面东,方拜了四拜。拜毕,柳青云也与花天荷拜了四拜,以为申谢。拜讫,花天荷与柳青云对坐东西,杨夫人下面远远相陪。丫鬟送上茶来,杨夫人说道:“不幸先京兆弃小儿太早,无人训诲,成立甚迟。又不能自求良师益友,故更荒疏。今邀天幸,得承花先生如此提携,感佩非浅。适才小儿说,花先生与总兵相左,无意功名。若能更屈于此,使小儿日夕趋承,得以成就,不独老身知感,即先京兆地下亦当衔恩。不知花先生允否?”花天荷忙答道:“花栋浪迹东西,已蒙令郎殷渥,不啻手足。正难舍去。今又蒙老伯母宠留,安敢逆命?但恐菲薄之才,不能效他山万一为愧耳。”杨夫人听见肯留,不胜大喜道:“既承先生金诺,柳门之幸也。”说毕,柳青云就邀花天荷到大厅去饮酒。只因这一饮,有分教: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第七回 花氏子吞钩饵一段姻缘 柳家郎窃彤管两番酬和
诗曰:
兰爱芝兮芝爱兰,两心难得一般般,止知声气求黄鸟,不料因缘到合欢。
好酒未尝为酒困,贪花每是被花瞒。莫惊莫喜莫嗟叹。世事从来如是观。
话说柳青云邀花天荷到大厅上来饮酒,这大厅上早上下设了两席,二人来到,早有乐人奏起乐来。花天荷看见,大笑道:“何日不饮?今日之饮,因何又作此态!”柳青云也笑说道:“此家母聊表恭敬之意耳,所谓未能免俗。聊复尔尔。”因安席定位,请花天荷上坐。花天荷又要推辞,柳青云道:“既已成套,必须尽套,兄要脱套,反成套矣。”花天荷笑一笑,只得坐了。左右作乐,不须臾,酒献数巡,乐供数套,已行完大礼,花天荷就推辞了,柳青云就吩咐撤席,依旧到书房中去饮酒。
二人到了书房中,把大衣脱了,促膝而饮,###快畅。饮至半酣,柳青云说道:“小弟今年已十八矣,尚未曾游庠,致为先人门第之羞。欲求明师良友,又恨世途险巇,往往有损无益,日坐于孤陋寡见闻之地,将来何以能继书香?今幸吾兄抱贾董之才,又兼下陈蕃之榻,小弟得以提撕,以开顽钝,可谓邀天之大幸也。私心窃虑者,但恐吾兄有时定省,关心室家挂念,一旦欲归,却将奈何?”花天荷道:“小弟堂上严慈,幸有家兄代养。室中尚未有妇,挂念何人?”柳青云听了,又惊又喜,道:“这又奇了,为何吾兄尚未授室?”花天荷道:“不瞒兄说,小弟于此有一痴想。”柳青云道:“吾兄有何痴想?”花天荷道:“不瞒兄说,小弟想五伦中最亲密的莫如夫妇,枕衾相共,饮食与俱。若无温软,梦魂何以得安?使非静好,眉目何以相对?幸遇阿娇,自当贮之金屋。倘遭脂粉污人,又不若诗书独宿。故谨留双足,不敢为赤绳所系。”柳青云笑道:“若如此言,则是虽有孟光之贤,而颜非西子,亦非吾兄之所取矣。”花天荷亦笑道:“不独此也,即有西子之美,而贤非孟光,亦非小弟之所愿。必孟光、西子合为一人,而后小弟方求归玉镜也。所以难耳。故予奔走东西,竟将此婚姻一念置之度外,非无伉俪之深情。但恤天下无有才有貌之女子,使小弟伉俪之情为之一动耳。”柳青云道:“兄台何小视天下?虽美人难得,然以天下之大,闺阃无穷,香奁不少,怎见得就无一人当吾兄之意?吾兄还宜细心访求,焉可久虚中馈。”花天荷道:“小弟亦非小视天下,亦非不留心细访。无论西壁东邻,窥之几遍,即由浙至闽,由闽至广,道路数千,眉稍眼角,并不见一小家碧玉,而况倾国倾城哉?弟虽不该小视天下,兄亦不可看得美人容易!”柳青云道:“所谓美人者,岂另具姿容,别生眉目,有异于人哉?止不过傅粉太白,施朱太赤,加之则长,减之则短,生得身材停当耳。小弟所云美者如此。不知吾兄心中意中,必要如何而后谓之美也?”花天荷笑道:“小弟所云美者,样子倒有一个,只是不好明言。”柳青云道:“若不明言,如何得知?”花天荷道:“明言近于唐突,恐吾兄见怪。”柳青云道:“纵有唐突,亦是唐突美人耳,小弟又何怪焉?”花天荷道:“吾兄既是不怪小弟,小弟敢直言之:小弟私心之所谓美者,必妇人女子有美如吾兄,小弟方甘心谓之美而愿娶也。”
柳青云大笑道:“吾兄志气何其大,而眼孔又何其浅也!譬如欲求骏马,而悬驽骀之图以为招,宜乎其不可得也。”花天荷道:“泰山不自知其高,沧海不自知其深,犹之吾兄不自知其美也。以小弟言之,吾兄之美实不易得。”柳青云道:“小弟美不美,且姑置勿论。小弟初意,原道吾兄只要求宋之子,齐之姜,故不易得。若只要如小弟之陋容,小弟当为吾兄作伐何如?”花天荷道:“小弟前日在广中许兄作伐,兄以小弟为戏言,故今日亦以此言相戏也?然广中之事,实有其人,小弟之作伐与不作,尚未可知。兄何竟以毫无影响之言以戏弟?是兄欺弟也,该罚一巨觞。”因叫筛了酒,送上柳青云。柳青云道:“吾兄疑小弟以无影响之言戏吾兄,故罚小弟一巨觞。小弟若果以毫无影响之言戏吾兄,莫说一巨觞,就是十巨觞亦该痛饮。若小弟实非无影响之言,而吾兄误认以作无影响之言相欺吾兄,视小弟为匪人,则吾兄亦该罚几巨觞?”花天荷笑道:“若不欺小弟,果有其人,果为小弟作伐,莫说罚小弟之酒一巨觞、十巨觞,便顿首阶下九叩以谢过,亦所不辞。但天下岂更有美如吾兄之女子,恰好吾兄所识,又恰为小弟作伐耶?非戏言而何?还是吾兄直饮此一巨觞,免费支吾也。”柳青云道:“饮酒之事系小,欺兄之事所关甚大。小弟岂敢贪杯,而冒欺知己之罪哉?实实有一闺秀,小弟可以作伐,故敢言之。”花天荷道:“凡居琐闱绣阁中,皆闺秀也,非云无人,但恐求如吾兄之美者不能也。”柳青云道:“吾兄若求至美,小弟何敢应承。唯吾兄以小弟作榜样,故小弟敢大胆力任也。”花天荷又细看着柳青云,笑笑道:“兄岂欺我,有或有之,但只恐皮毛近似耳。那能又有如此之秀美者?兄因欲作伐,故敢作此媒人之口,为之夸张耳。”柳青云道:“美亦难言,但有一点不如小弟,则是小弟欺兄也。”花天荷听了柳青云说话,虽也有些嬉笑之意,然于嬉笑中又若凿凿可据,因引巨觞自酌,道:“小弟认真受罚了,到明日若无其人;即有其人,若不似吾兄;即有其人即似吾兄,若不为小弟作伐,吾兄亦当立一案。”柳青云道:“若有一点不似小弟,不应有今日之言,可罚小弟自变作女子以嫁兄,何如?”二人说得大笑。你一杯我一杯,又痛饮不了。
吃了半晌,花天荷又言道:“今日之言,兄与弟俱在醉中。明日酒醒之后,又赖作没有,何以为据?”因叫人取过笔砚并花笺出来,作了一首《柳梢青》的词儿,道:
难求无价,是以久鳏在下。道有佳人,仪容绝世,许我青鸾同跨。
我疑他诈,他偏争 吐胆倾心真话。矢若虚言,愿变峨眉,以身代嫁。
花天荷作完了,交与柳青云,道:“求吾兄和来,留以为凭。”柳青云细细一看,道:“小弟之情,长兄已代言之矣,何必更和?即以此存验可也。”花天荷道:“岂有此理。小弟之笔,如何算得兄作?定要求和。”柳青云无计推托,因言道:“小弟之才,如何比得吾兄?就要和,也须从容,待小弟搜索枯肠。”花天荷道:“有此情,便有此词,何须搜索?如云搜索,又便涉假矣。”柳青云道:“情虽有,口道不出,此刻心中如猬集,却将奈何?”因立起身来,东西散步,以作思索之状。花天荷道:“兄只管去思,小弟自会饮酒。 词和不成,小弟酒也不住。”柳青云道:“小弟之词,要和到天明。”花天荷道:“小弟便饮到天明,又问妨?”
柳青云支吾不过,只得演了入去,寻见姐姐道:“这花天荷原来尚未有室,被小弟戏了几句,他便认真作了一个词儿,要兄弟和他。只因前日有了那十首诗,故再三推托不下,没奈何只得来求姐姐和他一首,以应了今日之急。姐姐若不肯,便连了前日之丑,都弄出来了。”小姐见兄弟如此急作一团,只得看了原韵,信手和了一词,交付兄弟,道:“词虽和去,万万不可露出形迹,惹人谈论。”柳青云道:“这个自然。”因又自己抄过,拿了出来,与花天荷看,道:“和倒和了,只好作个凭据便了。”花天荷接过了一看,只看了上写道:
藏珠待价,好丑不相上下。聘要低头,礼宜拜手,不是淮阴受跨。
未成似诈,到成时,方信千秋佳话。好戴乌纱,亲骑白马,谢媒迎嫁。
花天荷把这一词看了一回,又看一回,因喜动颜色道:“吾兄此作,叙事清切,言情曲婉,韵脚押得字字相当,真个美才,小弟甘拜下风矣。”柳青云道:“小弟既已诚心受教,吾兄当以正诲我,怎又做此虚誉之言?”花天荷道:“小弟于斯文一道,素性不肯假借,矧肯虚誉?兄昔日之诗,并此和词,实具才子之风流,而又兼美人之香艳。既已心愿识韩,敢不逢人说项?”一面说完,一面吩咐人贴在书房壁上,留作后日之验。因又言道:“我小弟功名婚姻二事,久已不望。若据兄说来,有美为小弟作伐,则小弟又是一个有妻之人了。若据兄词,要乌纱迎嫁,则必要小弟去做官了。若果如此,皆兄之赐也。”柳青云道:“兄既有官有妻,独不为我花下美人计乎?”二人相视大笑,甚是畅快,只饮到酩酊方休。正是;
相知最乐是谈心,话到佳人情更深。
再许佳人成眷属,醉来安得不沉沉。
柳青云虽然年少,却为人少年老成。听见花天荷说出无妻,便留心要将姐姐嫁他,故说话牵枝带叶,绵里藏针,把花天荷缚束定了。却又自家不敢作主,因悄悄与母亲杨夫人商量道:“这花天荷,昨晚闲中说起,方知他尚未曾娶妻。我想父亲又弃世了,门户冷落,姐姐年已及笄,竟不见有人家来攀亲。就是有人家来攀,孩儿看这合城乡宦人家的子侄,并不见有个中才,何况出类拔萃?我看这花天荷为人,又俊秀,又且多才,又有侠气,又老成,异日必然贵显。孩儿心下欲要将姐姐许配于他,庶终身有托,免得后来失身匪人。不知母亲以为何如?”杨夫人听了大喜道:“我昨日见这花天荷,一表人物,我也打动这个念头。只道外方人有了室家,故此不曾言及。我儿你这个主意深合我心,此事若可讲成,完了你姐姐的终身,可再寻一头亲事与你,我儿女的心事,便放下了。”柳青云道:“母亲既依允了,孩儿便好行事。只是姐姐处,母亲也要通知一声,使他无怨。日后莫怪兄弟胡为。”杨夫人道:“姐姐我自对他说,你不消虑得。”柳青云有了母亲的口气,便要乘便叫花天荷行聘。
不期新宗师到了,发牌要考,故各府州县皆出示,要考童生。柳青云听了此信,便只得打点读书,连酒也不敢多吃。柳青云原赋性聪明,又连年守制在家,时时苦读,颇有可观。今又得花天荷把浙中文法与他讲究,故柳青云作出来的文字,别是一种,没一点闽人的习气。故县考、府考,皆取第一。到了学院,看他的文字神清气俊,潇洒出尘,板腐之习,淘汰俱尽,也打帐取他第一,却不料有一个吏部天官的儿子,有父亲的书来嘱托,不敢违拗,只得将柳路名字填在第二。报到柳家,杨夫人与柳烟俱各欢喜。柳青云既入了学,便送学、谒圣、谢宗师、拜客,并亲友作贺,忙忙碌碌闹了月余,方才得定。
因备酒与花天荷对饮,说道:“蒙吾兄指教,侥幸窃此一领青衿。虽也定了一个人品,却倒忙乱了两个月,连我们诗酒之兴都打断了。今日事才完了,须与吾兄饮一个痛快,以补前日之缺略。”花天荷道:“诗酒之兴打断了还是小事,吾兄莫要忙碌碌,连那两首词儿都忘记了。”柳青云道:“长兄若肯忘记,小弟也就忘记了。亦未知吾兄曾忘记否?”花天荷道:“小弟乃己事,焉能得忘?兄为朋友事,或者忘之,未可知也。”柳青云道:“小弟又不是这等论。以为己事,或偶尔言之,原不出于诚心,或又偶尔而忘之,未可知也。若朋友之事,既许为之,便时刻系心,安敢忘之?若忘之,是忘朋友也。况此事,吾兄既认为己事,又何以知小弟之非己事乎?吾兄失言,失言。该罚一巨觞。”因叫童子奉上。花天荷毫不推却,欢欢喜喜饮干,道:“吾兄罚小弟失言如此,小弟失言受罚亦如此,只要吾兄记得清清白白,不要也失言如此,则小弟便受罚醉杀,亦含笑矣。”柳青云道:“看兄说来说去,总是疑小弟前言为未确也。这也莫怪吾兄,一来却是小弟人微言轻,不足取信:二来不知人家姓李姓张,未见女子面长面短;三来未曾行半丝之聘,止凭小弟一张媒人之口。况小弟与兄台又朝夕以戏谑为欢者也,又安知此言非戏谑乎?然此时安能置辩,惟候事成合卺后,方信予言之确也。”
花天荷道:“吾兄所说之疑,近夫似矣。然而非小弟之疑也。小弟所疑者,终以天下之女子,未有如吾兄之美者,即有面目如吾兄之美,亦未有才学能如吾兄之美者也,此小弟所以疑耳。若是以人微言轻不信吾兄,此乃吾兄加罪小弟,小弟不敢受也。”柳青云道:“长兄若疑此,不难也。俟几时有兴,小弟叫他与兄面较其才,方知小弟言之不谬也。”花天荷笑道:“兄愈言信,愈生弟疑,岂有闺阁淑人,肯与小弟面较其才者乎?小弟被兄台哄杀矣。今而后,请绝口不敢再谈矣,欺弟不欺弟,听兄好自为之。小弟但饮酒何如?”因引满而酌。柳青云道:“小弟闻古诗有云:不是厨中串,争知炙里心。吾兄不必更费猜划,请安以待之,小弟断不敢戏谑吾兄。”因亦引满与之对饮。
须臾月上,花天荷叫童子开了纱窗,移席近月,二人又饮了半晌。不期此时是十二三,月光不满,又被浮云遮遮掩掩,看得不畅。因叫取笔砚素笺,又题一首《满江红》的《问月》词道:
夜夜分明,何此夜 不明不白?看不出,他倩云遮,云将他隔。形尽潜藏惟弄影,魂何处也徒生魄。向长天,四顾问姮娥,无踪迹。
或悄悄,花阴侧,或默默,疏帘额。令眼儿望遍,心儿想窄。他暗窥人人不识,人窥他没些儿隙。尚凭谁,透露一痕光,明逾百。
花天荷做完了词儿,自家读了两遍,方欣欣递与柳青云,道:“求兄一和。”柳青云看了道:“吾兄方才说过,绝口不言,如今为何又牢骚满纸?”花天荷道:“月色朦糊,弟自问月,与兄何关,而怪弟牢骚?”柳青云道:“兄自问月,弟不问月,何须弟和?”花天荷道:“看月对饮,一倡一和,朋友之常,岂有小弟作倡,而吾兄不和之理?岂以小弟之词,为不足和耶?先罚一觞。若再推辞,则罚三杯。”一面叫人斟了酒,就立逼要柳青云吃。柳青云笑道:“不是不和,只因小弟于作诗不惯,作到词令,一发艰难,故此推脱。”花天荷道:“吾兄既不惯作诗作词,为何前日又惯,又不艰难?一味支吾,小弟只是罚酒,不怕兄不作。”柳青云无法,只得吃了一觞,拿了那首词儿细细看了再看,只说道:“吾兄这首词,含讥寓讽,情致深婉,甚是难和。若要逼小弟和,须痛饮三巨觞,小弟也说不得,又要搜索枯肠了。”花天荷听了欢喜道:“兄既肯和,莫说三觞,即是十觞,小弟也愿饮。”因持觞叫小雨斟上。
柳青云见花天荷饮酒,只得拿了他的原韵,假作寻思,又遮遮掩掩躲了进来。急寻了姐姐,说道:“又有苦事来累你了。”小姐道:“又是甚么?”柳青云笑道:“花天荷饮得醺醺,又作了一个词儿,勒逼着要兄弟和他,再三推却不脱。没奈何,还要姐姐代我和他一首。”此时花天荷婚姻之事,杨夫人已对他说过了。蓝玉小姐因取原韵一看,见花天荷词意谆谆,属意于他,也竟不推辞,遂取纸笔和了一首,付与兄弟。
柳青云见姐姐一笔挥成,不假思索,心下暗想道:“二人才美,方是一对。”乃连忙自己抄过,拿了出来。问花天荷道:“吾兄的三觞酒,曾吃完么?”花天荷道:“此第三杯正在手。”柳青云道:“快请用过,小弟好以和词请教。”花天荷见说和词完了,就忙忙要取去看,柳青云不肯,道:“快干了酒,看也不迟。”花天荷道:“看了又饮,未为不可,为何又如此认真?莫非怕小弟赖而不饮?”柳青云道:“不是认真,也非怕兄赖而不饮,只怕看了和词,见词意不佳,便没兴饮酒了。”花天荷没法,只得举起觞来一口饮尽,道:“酒已如命,词可赐观否?”柳青云方出诸袖中,递与他道:“请看!幸勿见哂。”花天荷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着《代月答问》。其词曰:
世眼模糊,惟天上,从来清白。一片光,自不须磨,有谁能隔?为何遮遮还掩掩?怕人消尽痴魂魄。待他时,流影入怀来,看真迹。
寤寐怀,须反侧。玉杵聘,无定额。恐诗思憎迟,酒怀嫌窄。指望团圆娱永夕,岂容凿破沾光隙?倚蟾宫,若要赋周南,须三百。
花天荷仔细看完,不禁大惊道:“罢了,罢了。既生瑜,何生亮?小弟词坛一座,被吾兄夺去矣。”柳青云笑道:“兄台不要失眼,挫了自家的锐气。”花天荷道:“小弟这首词儿,自颇得意,以为韵险句奇,故甘饮三觞,索兄之和。不知兄从何处结想,急出此风流香艳之句,使小弟原倡,竟索然无味矣。”柳青云笑道:“小弟之才,吾兄之所知也。若吾兄此等说来,想是兄之词意太骄,触怒嫦娥,故嫦娥附灵于小弟,使小弟得此奇思也。”言讫,忽然浮云尽散,月色大明。柳青云大喜,因叫童子满酌大杯,奉花天荷道:“吾兄说不明不白,请着此时明白否?”花天荷一笑,连连点首道:“大奇,大奇!吾兄真有神助,从此不复对垒矣,但吃酒罢!”因叫斟上酒来,二人相对而饮。柳青云听了再不对垒,也暗暗欢喜道:“若不作诗,免去求人费力。”因也放怀畅饮,又兼有明月在天,一杯一杯复一杯,直饮到月渐西斜,方才住手。各去宿了。正是:
看花玩月索新诗,诗罢依然酒满卮。
诗酒朝朝还夕夕,文人风韵宛于兹。
二人只因这一首词,有分教:红颜成白面,彩笔接香奁。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逼友题诗留心窥破绽 代弟联吟当面弄机关
诗曰:
肝胆倾来本至诚,一经忖度便疑生。道他虚谎何曾谎,看得分明转不明。
真假难凭随我认,是非无定向谁争。可怜炯炯英雄眼,不识惺惺儿女情。
话说花天荷与柳青云饮得大醉,方才就枕,沉沉一觉,直睡到五更方醒。醒来想起前事,便反反侧侧思量道:“天台老人图画中,原明明许我有婚姻之遇,故无心中忽游到此,又无心中牵牵缠缠,与柳青云又成了相知。回想老人之言,已有几分奇异,这还说是朋友之常。不意昨日柳青云听见我说未娶,他便惊惊喜喜许我作伐,一发与老人之言相近。此中似有机缘,叫我如何不作痴想?我看柳青云言虽带戏,及细窥其意,又似实有所属。即前所和的两首词儿,柳青云苦苦推辞,以为未习,若果勉强为之,未免有些不到之处。怎和来二词,云涌霞蒸,竟如一气呵成。且风流香艳,虽老于词场亦不能及。若论柳青云才情秀发,或不可量,但初延捱而后迅速,又不当面下笔,事有可疑。莫非此中别有代袭之弊?”又想道:“柳青云考场文字,无不与我相商,并别无师友。岂诗词一道,又暗养一门客为之代笔?即有门客,亦不过略为酬应,岂能才美至此!莫非室有异人?”翻来覆去,再想不出是甚缘故。想了许久,忽想起一个主意来,道:“分题倡和,可以游移,我明日只出一个题目与他联吟,看他如何发付?有弊无弊,便可立辨矣。”算计停当,转又睡去了。正是:
既已相知何不知,尚烦万想与千思。
只缘要作真知己。不欲心存半点疑。
到了次日,二人一见面。花天荷就说道:“吾兄一个妙人,只有一件不妙。”柳青云道:“小弟不妙之处甚多,但不知吾兄所谓不妙者,却是那一件?”花天荷道:“吾辈声气中往来,大都以才为主。小弟略有寸长,便不惜抱惭,而尽吐露于知己之前。吾兄才美如斯,乃秘而不肯示人,是藏才也。以此对无才不相知之人,可也。小弟虽不才,已承兄雅爱,岂可以此相对哉?小弟所以谓兄不妙也。兄虽不妙,小弟却思了一个妙法在此,必令兄才藏不得,方快弟心。”柳青云道:“有才不欲浪泄,方谓之藏才。若小弟实实无才,虽是竭尽所学,犹应酬不来,况敢藏乎?长兄何不相谅!”花天荷道:“兄有才无才,小弟也不管;藏才不藏才,小弟也不问。兄若是不会作诗,前日就不该和小弟之韵;兄若是不能作词,昨日就不该和小弟两首词儿。兄既又能作诗作词,到作时却又推推托托,遮遮掩掩,不肯明明旗鼓相当,此中定有不足小弟之意。这也罢了,只是从今以后,若遇好景,再不分题,只是与兄联句,看兄何以避来?”柳青云道:“分题,独运己意,左右迁就,尚难支持;若联句,彼此递吟,不能转动,又要情意贯通,上下连属,一发非小弟所敢承当也。请兄相谅。”花天荷道:“别事可以相谅,至于诗酒论文,乃文人学业,朝夕不可少者,如何相谅?”
柳青云口虽推辞,见花天荷苦苦缠住不放,心下十分着急因悄悄进来,寻见柳烟道:“都是姐姐好意,代兄弟和了十首绝句,并两首词儿,花天荷看了,十分爱慕。道是和得好,只管缠定兄弟定要作诗作词。我本意原要图些体面,不料到如今,竟要弄出丑来,却怎生区处?”蓝玉小姐道:“事已至此,慌也无用。若有甚题目,待我又与你代作就是了。”柳青云道:“若是分题,可以央姐姐代作,我倒不慌了。”蓝玉道:“他不分题,如何作诗?”柳青云道:“他看见两首词儿隽美,疑非弟才所及,又见不曾当面下笔,甚是猜疑。他今日说,以后作诗定要与我对面联句,却如何一句一句要姐姐代作的?定要出丑,我所以慌了。”蓝玉听了,笑说道:“这花天荷倒也是个有心计之人,若果要联吟。却真正没法。”柳青云道:“法是有一个,只怕姐姐不肯救我。”蓝玉道:“若是有法救你。我为何不肯?但不知是甚么法儿?”柳青云道:“再无别法,喜得姐姐与小弟生得面貌一般,若是推托得过,或仍是分题,便不消了。倘他必要联吟,除非姐姐照兄弟一样扮束起来,待大家饮到沉酣之际,糊糊涂涂要作诗时,兄弟演了进来,却换姐姐充作兄弟走了出去,他那里分辨得出?待作完了时,姐姐却演了进来,兄弟又走了出去,他见诗是当面作的,他自然疑心尽释。便令兄弟有些光辉,不至轻慢,凡事就好作了。姐姐若不救我,使他看出兄弟的丑来,他就不肯常常下榻于此。叫兄弟文章向谁讲究?莫说前日入学文章,亏他检点,兄弟还想留他坐一年在此,窃他些学问,为明年秋闱之地。他若看破兄弟真正无才,不但留他不住,就是勉强留下,他也不肯尽心竭力为我讲论了。姐姐,没奈何,救我一救方好。”蓝玉道:“我若扮束了充你,看是决看不出的,但只是男女有别,如何使得?”柳青云道:“此不过是作诗作词,明明行权,又非私自涉嫌,有何不可?”蓝玉小姐道:“论起心来,无甚惭愧。便偶尔行权,却也无妨。若论起事来,一个闺中女子,与一个面生男子,相对联吟,恐非礼之所宜。倘有人知道,岂不贻笑?且莫说外人,就是母亲知道,也要嗔怪。”柳青云道:“外人如何得知?若怕母亲来嗔怪,我就去先对母亲说明,却也无碍。”小姐不答应。
柳青云遂走来见杨夫人,将花天荷要与他联吟,并要央姐姐与他改装代作之事,细细说了一遍。道:“这事不过一时行权,姐姐尚迟迟不肯。母亲须与他说一声,这不但孩儿要争体面,还有许多好事,都要从此作去。若姐姐不肯行权,叫孩儿弄出丑来,便要将一天好事都弄坏了。母亲须要拿出主意来。”原来杨夫人已有心要把女孩儿与花天荷成婚,今见儿子要女儿代作诗,心下暗思道:“总是要嫁他,便见见也不妨。况女儿有此才华,埋没闺中,殊为可惜。便等他施展施展也好。”因对儿子说道:“论起来,一个闺中女子,就是前日暗暗代你作诗,原也不该,何况今日明明去代?但事已弄巧成拙,只得将错就错,只要作得机密些,不要被他看破要紧。”柳青云道:“姐姐面目与孩儿一般,若装束相同,使神仙也看不出。只是姐姐不肯,须得母亲叫来吩咐一声方好。”
杨夫人见儿子着急,只得叫一个小丫鬟请蓝玉小姐来,吩咐道:“你前日不和这诗也罢了,却卖弄有才,你一首我一首,和到如今,和得不尴不尬,却丢了不和,岂不连前面的都看假了?兄弟要你从权,再代他周全一遍。你若不肯,弄出丑来,叫他把甚么面目见人?”原来柳烟小姐自有此才华,正没处发泄,见柳青云要他与花天荷联吟,正关他的痛痒。只是不好便突然应允,因推辞了几句。今见母亲如此吩咐,便不言语。柳青云见姐姐不推辞,知也有个肯意,便欢欢喜喜说道:“花天荷满肚皮疑惑,故逼勒我联吟,指望要出我之丑。姐姐既肯明代,我当面弄一番手脚,耍得他信以为真,从此之后我便说明我有戒,绝笔不作,他也不疑了。真天下之乐事也!”蓝玉小姐见兄弟快活,因也笑说道:“你且不要欢喜。倘或当了面作不出,丑也还要装在你面上。”柳青云道:“姐姐不要吓我,前日已作过两首,把他压倒,那有个后面作不出之理?这是小弟放得心下的,吓我不动。”蓝玉小姐听了,不觉也笑起来。杨夫人道:“你们姐弟既要弄机关,也须早打点停当,莫到那临时慌慌张张,露出马脚来。”
柳青云因教母亲取了几疋纱罗出来,叫裁缝把内外的衣服,俱一样做了两件。又叫人作了两顶一样的片玉巾又叫人作了两双一样的鞋袜,连夜赶完。姐弟二人穿戴起来,就是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连杨夫人并丫鬟仆妇看了,也一时分别不出谁男谁女。大家喜欢不尽。正是:
一番机局一番新。儿女闺中惯弄人。
道假何曾纯是假,认真恰又未全真。
柳青云暗暗打点端正,胆便大了。又过了几日,忽报来薰亭睡鸭池的荷花盛开,因命备酒,自邀了花天荷去赏玩。花天荷到了池上,看见荷花开得十分茂盛,满心欢喜。因笑对柳青云言道:“连日欲与兄联句,因没有好题目,故忍耐住了。今日承兄惠饮,你看新荷满池,香色俱佳,有此美题,只得要求教了。”柳青云笑道:“题虽美,只宜饮酒。若是作诗,便不美了。”花天荷也笑道:“题之美,正美于能借此以索兄之诗耳。又单单吃酒,何美之有?”柳青云道:“兄以作诗为美,小弟以饮酒为美、何不各美其美?兄但作诗,小弟但吃酒,何如?花天荷道:“诗虽美,无酒则枯;酒虽美,无诗则俗。不如还是共饮,联吟罢。”说罢,二人俱大笑起来。柳青云知道联吟今日定躲不过,恐怕日间难弄手脚,只捱到黄昏,方叫摆上酒来,二人看花同饮。
直饮到酒酣耳热之时,花天荷诗兴发作,因叫家人把酒席撤开,止用一攒盒,放在一旁,又叫书童取了一幅长笺并笔砚,在席上铺了。各酌一巨觞,花天荷举觞对柳青云说道:“小弟与兄,原天各一方,幸以文字声气,成了相知。原不易得,况承兄惠饮,又适值芳荷满池,诚良友快心之境,若不留题以纪其事,岂不虚度?兄纵不足小弟,小弟也要勉强兄联吟一首,以作异日风流佳话,不知兄意以为何如?”柳青云道:“知己相对,饮酒赋诗,快事也。弟非不愿,但恐才情驽劣,不足共神骏争驰。长兄既肯循循诱人,小弟安敢痛惜枯肠,不搜索以应台命?但有一言相告,乞吾兄相谅。”花天荷见柳青云应承作诗,满心欢喜,道:“兄既肯赐教,任有何言。无不如命。”柳青云道:“也无别言,只是到作诗时,小弟出神,搜求甚苦,吾兄千万不可与小弟言语,不可叫小弟吃酒,恐打断了心思,便联接不来。小弟拙于当面应酬者,为此耳。就是诗不好该罚酒,亦祈待到诗作完总领,何如?若诗未完,兄若有问,小弟不答,幸勿见怪。”花天荷道:“这个使得。”柳青云又道:“既以为可,就请命题起句,容小弟好慢慢续貂。”花天荷道:“题是赏荷,不必言矣。但起句小弟怎好占先?”柳青云道:“兄既不欲占先,则小弟又何敢居后?还请兄先之何如?”花天荷笑道:“若如此说,小弟又不得不抛砖引玉矣。”因拈笔欲书。柳青云又止住道:“且慢,兄且请用过三杯,以助落笔之兴。容小弟散行七步,少舒搜索之心。”花天荷也不推辞,举杯就饮。
这边柳青云假作散步,便立起身来在亭上游行。此时蓝玉小姐,已打扮得停停当当,在亭后窃听。他二人所言的话,都已听得分明。只看花天荷低头饮酒,不留心时,柳青云早闪了出来,蓝玉小姐早演了进去,仍复坐下。花天荷酒正饮完,因拈起笔来,先写一行诗柄道:
花天荷坐柳青云来薰亭睡鸭池赏荷花,酒酣乐甚,因联句赋情,以志不忘。
花天荷写完诗柄,因题首句道:
六月风光何处多,
花天荷题完首句,即将长笺倒转送在蓝玉面前,道:“小弟已占先了,请续。”一面说,一面饮,睁着两只眼睛,只看蓝玉如何下笔。不期蓝玉竟不言不语,也不思不想,但拈起笔来,便续写两句道:
一池新水长新荷。薰香大雅轻兰麝,
蓝玉写完,也将长笺倒转来,送与花天荷。花天荷看了,大喜道:“好个薰香大雅,非等闲诗人所及。”只管看着蓝玉称赞。蓝玉因听见柳青云曾说过不答应之言,任花天荷称赞。只是低头属想,不作一声。花天荷没法,又得续写二句道:
圣色天然薄绮罗。无数碧天来接叶,
花天荷写完,又送与蓝玉。蓝玉接了,微笑一笑,并不沉吟,复提笔再写二句,道:
许多红袖欲凌波。无人看到三更后,
蓝玉写完,又送与花天荷。花天荷见柳青云下笔便成,因不敢迟滞,忙续二句道:
有气偏能十里过。瓣吐向人疑欲语,
花天荷写完,又送与蓝玉。送便送了过来,还只道有些难对。不期蓝玉接到手中,就像做现成的一般,了不经心,又续写二句,道:
腮痕映日认生酡。此中色相含禅意,
蓝玉才写完,花天荷不等他送,早取了过去看道:“青云兄,好美才!不是小弟善于逼迫,几乎被兄瞒过。”一面说,一面又接二句道:
何处笑声闻采歌。水面呈身何敢带,
花天荷写了,仍送交蓝玉。蓝玉看了,总不言语,只信笔而写。花天荷眼不及瞬,早已续成二句,送与花天荷看道:
泥中着足不曾拖。要存高品成君子,
花天荷看了,情兴勃勃,道:“兄才敏捷如此,非我谁能敌得兄来?”因又接一联道:
不逞妖容学美娥。开处只宜清赏玩,
花天荷写了,交送蓝玉,蓝玉不问长短,只是接到手就写,忽又续二句道:
看时谁敢醉吟哦。御灯犹记撤金殿,
蓝玉写完,又送与花天荷,花天荷不敢复言,但续题二句道:
法座曾闻供普陀。谁信有人双脸似,
花天荷写完,又自读了一遍,方送了过来,道:“青云兄,此一联若对得工巧,小弟自愿饮一觞。”蓝玉接来,只默默不言。但拈笔又写二句,道:
自惭无奈六郎何。又愁浦淑难亲子,
蓝玉写完,又送了过来。花天荷看见,又惊又喜道:“此句对得不即不离,又工又巧,岂有神助耶?小弟当痛饮一觞!”因叫童子斟上,忙忙饮干,又叫童子也斟一觞,送在蓝玉面前,因说道:“小弟这一对,也要奉兄一觞。”因急写两句道:
常妒鸳鸯得近他。虽许藕丝牵蒂带,
花天荷写完,送与蓝玉看道:“青云兄,此觞可该饮否?”蓝玉见对得风流韵趣,心下也暗喜,因微笑一笑,便举起觞来欲饮。花天荷道:“兄且慢饮,止一结句,兄一齐结完同饮罢。”蓝玉听说,才饮不得半觞,因放下了,总结一句,道:
不知终得并题么。
花天荷看见,不禁拍案大呼,道:“结得情深意婉,大畅风人之旨。当与兄共饮三觞,庶不负今夕联吟之美。”蓝玉因说道:“兄既欲快饮,小弟敢不奉陪。但穷思竭想,苦了这半晌,容小弟略散一散,便当与兄尽兴。”言罢,即立起身来,走离席去。花天荷手持巨觞正饮,见蓝玉出席,忙说道:“诗既成矣,正宜快饮,不可入去。”蓝玉只应得一声不入去,早走到亭边,一掩一遮,已换了柳青云出来。
柳青云走到席边,偏不就坐,故意的将腰一伸,道:“今日却被兄奈何的苦了!”花天荷笑道:“小弟见兄落笔,全不经思,绝无涩态,则亦何苦之有?所谓苦者,不是欺弟,定是过谦!”柳青云亦笑道:“小弟之苦,惟小弟自知,吾兄如何得知?到来日兄得知时,方见小弟不是欺兄了。”花天荷道:“作诗之苦,已作过了。吃酒是吾兄所乐,难得也要推辞?”柳青云听了,不觉大笑道:“这个自不敢推辞。”方入座,叫小童斟满。二人相对而饮,饮了数觞,花天荷忽叹息道:“古人尝云:人不易知,知人不易,小弟蒙兄雅爱,自恃可以为知兄矣,不料但知兄肝肠似雪,但知兄义气如云,但知兄柔情似水,但知兄雅度如渊,但知兄美如冠玉,但知兄品似兼金,竟不知兄诗才之敏捷不减青莲。若非今日相对挥毫,岂不令小弟终身抱不相知之愧?此虽小弟眼内无珠,实亦吾兄心中有隐。今日既已看破,还是兄之罪,还是小弟之罪?还该罚小弟,还该罚兄?”柳青云道:“据兄论来,是小弟之罪,该罚小弟,小弟受罚可也。”因引满自酌。饮完,复自说道:“小弟罚则罚矣,但小弟于诗词一道,实未留心,安敢欺兄!”花天荷笑道:“兄于诗词既不留心,则今日之作,又谁为之?岂倩人代笔耶?”柳青云道:“是倩人代笔,不是倩人代笔,今日总与兄说不清白。兄到异日,自然知道。”花天荷道:“人之大谦,谦到吾兄,可谓极矣。兄于诗词,留心如此,尚曰不留心,这也罢了。但请问,诗词乃文人第一义,为何不留心?”柳青云道:“有说也。非小弟不留心,因先京兆见小弟愚钝,恐游艺有妨举业,曾有遗戒,不成名后,不许做诗词,故小弟屡屡推托也。”花天荷听了,耸然道:“原来为此!到是小弟破戒有罪了。今既闻命,以后断不敢复请也。”
二人说###事,彼此欢然而饮。只因这一饮,有分教:恩愈施而愈厚,情愈用而愈深。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回 出自名借聘定他人之婚 托别故说亲作本家之伐
词曰:
颠颠播播,只不分明说破。设色侵眸,散香触鼻,引得人心难过。
明酬暗和,纵遮瞒,毕竟人儿有个。既长根芽,何必心慌,只宜胆大。 右调《柳梢青》
话说花天荷与柳青云自联吟之后,彼此相敬,愈加亲厚。花天荷知柳青云志在书香,遂一意与他切磋文字,再不谈及诗词。柳青云潜心半年,不觉经史皆通,文章超众。凡遇考试,皆列前茅。郡中表表,有名士之称。杨夫人知亏花天荷讲究之力,一发敬重花天荷如神明。婚姻之约,虽未说明,却已隐隐十拿九稳。不期度过了新岁,忽宗师挂牌考科举,柳青云只得别了花天荷,自到省中去赴考。
一日花天荷独坐书房中,忽老家人进来报道:“向日在府中,追赶花爷回广东去的那位马将爷,在外面要求面见花爷。”花天荷听了,沉吟道:“他来要见我作甚么?莫非又是总戎之故。”因吩咐老家人道:“你只说回浙江去了,不在这里罢。”老家人去了,又进来传说道:“那马将爷说,一路访来,已知花爷尚在此未回。又说他此来,是为花爷的喜事,不是总戎处的军务。特特远来,定要求见花爷一面。”花天荷见说不是总戎的军务,放了心,方走出大厅来相见。见过,花天荷就问道:“广闽相距千里,既不是总戎军务,又有何事,直劳马爷远驾到此?”马岳道:“总戎自花爷行后,大是不安,几欲差人再来追赶,自觉无颜,因而止了。小弟此来,乃受一敝相知之重托,欲与花爷订秦晋之盟,结朱陈之好,故不惜奔驰而来,敬执柯斧。”花天荷听了,大笑道:“小弟浮萍断梗,落魄无成,为世所弃久矣。设有佳人,粤中岂无王谢?乃舍咫尺之甜桃,而觅千里外之苦李,真奇闻也。不知是谁闺阁,有此异举?乞明见教。”
马岳见大厅上人众,因说道:“此事情关儿女,不便宣言,乞一秘室,好将底里上陈。”花天荷遂起身把马岳邀到书房之中坐下。马岳方言道:“敝友赵天爵,号人虎,现任参府。只怕花爷也知道。他有一位千金小姐,生得千娇百媚,美貌异常。今年方一十六岁,况又识字知书,下笔成文,不减才子。就是赵敝友往来文移笔札,皆出其手。赵人虎夫妇爱之如宝。许多同僚贵介求婚,因嫌武夫粗豪,不入其眼,所以一概谢讫。赵小姐说,去春曾在花田看花,遇见花爷。因见花爷青年儒雅,自是玉堂贵器,遂矢志于天,达知父母,愿结丝罗。敝友赵人虎喜其得婿,急急禀知总戎,求总戎作伐,而花爷忽又为高天之溟鸿矣。赵小姐因婚姻不就,竟一病恹恹,至今不起。赵敝友夫妻百般医治,苦口宽慰,只不能好,岌岌乎有性命之忧。他夫妻惊慌无措,因访知小弟曾追请过花爷,知道花爷的来踪去迹,又访问花爷的旧役,说花爷同一位柳相公回来了,故再三恳求我小弟,求追寻花爷,成全此一段良姻。今幸天缘凑合,恰遇花爷在此。若此处不遇,小弟直赶至浙中寻访。乞花爷念赵小姐一双识英雄之目,并一片愿托终身之诚,怜小弟千里奔走系足之劳,并体赵敝友作父母爱女择婿之意,慨然允从。至于赵小姐容仪之美,想花爷已于花田中见其大概,不待小弟之重赘也。不知花爷意中以为何如?”
花天荷听了,心下明知是柳青云之事,错认了他。正想要替柳青云作伐,恨无门路,恰恰来说,便乘机说道:“去春曾在花田见一女子,窈窕出众,每每动好逑之思。但只恨天各一方,无路访求,故至今尚勤反侧。今依马爷说来,想此女正是赵参府之令爱也。既承不弃,欲以琴瑟相从,不啻孟光之愿配梁鸿。况小弟正四海求凰,有美如此,岂不愿归玉镜?但有许多不便,不知马爷可能为我周旋?”马岳道:“只要花爷亲口允了亲事,任凭有甚疑难,无不从命。”花天荷道:“第一,是小弟不愿在总戎名下作官,若写我花栋的名字,到赵家去纳聘为婿。未免总戎得知,又要来缠绕,意欲改一姓名,且以一物先纳了聘,使彼此安心。稍延一二年,待总戎忘情于我,那时节便悄悄来行大礼结婚,便不相碍矣。不知马爷台意以为如何?”马岳听了大笑道:“这有何难?赵小姐意中,只要花田中那看花之人,便完了他的心愿了,又那管他姓张姓李。这个一任花爷去改。赵小姐今年才交一十七岁,只要一物作聘,定准了,便迟一二年结亲,又有何妨?都依你,都依你。花爷快收拾聘物,待小弟速速回去,好与他们报喜,也不枉小弟一番跋涉。”
马岳来时,老家人早已报知杨夫人,花爷有客到了,遂备出酒肴来款待。花天荷与马岳同饮。饮酒中间,花天荷因问起峒蛮之事近日如何?马岳道:“前番峒贼出劫,被伏兵胜了两阵,故峒贼知道总戎识他的路径,心下害怕,不敢出来。一时传总戎用兵如神,故此多时宁静。前日偶然又有几处峒贼出劫,总戎不知为何,又摸不着伏兵之路,竟被峒贼得利,满载而归。故近来又时时报贼出劫,总戎又依旧弄得没法。只怕后来还有大失利之时。花爷还该入广去作一番事业。”花天荷道:“非是小弟不愿作事业,但见桑总戎胆小无才,终须致败,故不欲为其所累耳。”饮罢,马岳辞去,又叮嘱道:“花爷速速打点聘物,小弟明日一早就来领了要行,恐赵敝友为他令爱之病悬望也。”说罢方才别去。正是:
尽知君子思贤配,淑女何尝不慕才。
父母一心爱儿女,冰人千里春还来。
花天荷送了马岳去后,回到书房,因吩咐一个书童道:“你可入去禀知太太,说我问太太,可有留下为你相公定亲用的贵重之物,要借一件用一用。”书童入去见杨夫人,就把花天荷之言—一说了。杨夫人听了,心下沉吟道:“他借聘物何用?莫非又别定亲?”又想道:“他既别定亲,为何又要借路儿定亲之物?纵不然代路儿定亲。路儿又不在家,岂有不说一声,竟代他定亲之理?”再揣度不出,然知道花天荷是个作事老成之人,必不差错,只得果将留下要与柳青云定亲用的一对碧玉连环取出来,恐书童不得当,因吩咐老家人拿到书房来,交付与花天荷。就问花天荷道:“这聘物果然是花爷要么?”花天荷道:“正是,我要借用一用”接在手一看,是一对碧玉连环,乃大喜道:“好一件贵物,甚是合宜。”因收下了,竟不说何作用。老家人回覆杨夫人道:“碧玉连环,正是花爷要用。”杨夫人问道:“你可知他要作何用?”老家人道:“这花爷作事神出鬼没,那里与人知道?太太只管放心,料不差池。”杨夫人尚猜疑不题。
却说花天荷有了聘物,遂买一个销金礼贴,竟写了小婿柳路的名字在上面,包裹得停停当当,等到次早马岳来时,交付与他道:“客中乏物,聊以此代红丝一缕,烦马爷致意。”马岳见是对碧玉连环,乃贵重之物,满心欢喜道:“此物一到,赵小姐之沉疴立起矣。”又见礼帖上写着柳路名字,又大笑道:“花爷这姓名改得甚妙,不是花便是柳了。”花天荷又叮嘱道:“马爷归去,万万不可言是我花栋改名。若说是我花栋改名,便生许多议论。只说是那日花田看花之人,实实姓柳,便一件事完了。”马岳道:“这个都在我心上,我学生知道,不须花爷吩咐。”遂将礼书碧玉连环用一皮匣收拾好了,方谢别上马而去。正是:
认错何曾错,言差都不差。
一条笔直路,莫道是歪斜。
马岳得了聘物,欢喜而去不题。花天荷以为全了柳青云作伐之信,也自欢喜。
只有杨夫人心下疑疑惑惑,不知是甚缘故。柳青云又不在家,无人商量,只得细细对女儿说了,道:“前日兄弟说你的姻事已与他说了,他为何今日又借聘物去定亲?定亲之物送去,便自然受了,为何又说是借用?终不成既定了人,还取得回来么?此事作来甚是糊涂,不知何意。莫非疑你兄弟与他议的亲事不确,故他又去别定?”蓝玉小姐道:“我看这花生,乃一至至诚君子,若有成议,决无失信之理。母亲但请放心,不须过虑。”杨夫人道:“我也知道他为人不苟。但昨日明明借物定亲,未免叫我放心不下。”
踌躇了几日,忽柳青云考完回家。杨夫人略问考场事,就把花天荷借聘物定亲之事,细细与他说了,道:“不知此是何意。定是你前日姐姐之事说得不分明,故他又生别想。”柳青云听了,也吃惊道:“这是为何?”遂忙忙走到书房来见花天荷,说道:“仁兄好信人也,小弟方别数日,怎么就忘了前言,又别定亲耶?”花天荷大笑道:“小弟定亲,正为不忘前言。兄不谢我,转责我,何愦愦也?”柳青云道:“兄定亲大事,小弟安得阻挠?但兄前言,必欲面貌类小弟者方娶,今所定之人,见耶?未见耶?果与小弟相似耶?未免心口不相应也。”花天荷大笑道:“纵不如兄,未必不如花田女子。”柳青云道:“花田女子之美,固胜于弟,但云与弟相似,则恐未然也。”花天荷道:“愿与兄相似者,小弟之志也。兄又未尝发此愿,何足怪也。”柳青云道:“兄既守约,则前日为何又遣温家之玉镜?”花天荷又大笑道:“兄说话一发好笑。难道为小弟一人守约,竟要令天下人皆不遣聘,连兄也不许行聘耶?”柳青云道:“正为兄行聘爽约,故小弟诧以为奇。若天下人与小弟行聘,小弟又何敢多喙?”花天荷又笑道:“兄一个精细人,为何专说糊涂话?若是小弟行聘,小弟虽在穷途,岂无一物,而必欲假兄之碧玉连环耶?”柳青云听了,低头暗想道:“正是耶。他定婚,为何用我之物?若为别人定亲,一发不当用我的聘物。若为我聘,除非是花田女子。但花田女子,家世尚未访清,他就同我来了,岂有路隔千里外,又无依无因,而突然以一物行聘之礼?真令人不可解。”因笑对花天荷说道:“兄台吞一半,吐一半,深微作用。小弟粗浅之人,如何忖度得出,徒使人闷闷。乞兄明以教我,何如?”花天荷笑道:“小弟吞一半,吐一半,使兄闷闷,兄便自知。若兄前日许小弟作伐,又许变作女子嫁我,吞一半,吐一半,何不管小弟闷杀耶?兄若要小弟说明今日之事,小弟亦求兄,将前日所许之事见教个透彻。”
柳青云听了,不觉大笑起来,道:“兄原来为此,故设此疑关奈何小弟。但小弟许兄之事,虽未说明,却字字实情,惟天可表。至于兄不知视小弟为何如人也?乃故作无稽以相戏。殊觉不情。”花天荷道:“小弟未尝不情,若兄此言,方可谓之不情。”柳青云道:“小弟为何反是不情?”花天荷道:“兄之言,既可矢之天日,何以见小弟之言,便不可矢之天日,便为相戏?若谓小弟与兄相戏,犹朋友之常也。小弟向老伯母处,借出碧玉连环以为聘,岂亦敢相戏耶?”柳青云道:“兄既如此说,所谓聘者,必别有所主,小弟不复问矣。至于小弟作伐之事,兄亦不必问。若虑不确,即求以一缕为江皋之赠可也。其人好丑,仅如小弟,若过求之,则非小弟之罪也。”花天荷道:“兄既不肯明言,小弟亦不复再问矣。但云纳聘,纳于何所?亦乞示知。”柳青云道:“要兄纳于小弟,小弟固不足取信于吾兄。仁兄竟面纳于家母处,家母若受之,则未有敢欺犯吾兄之理矣。”花天荷道:“老伯母若肯受聘,则小弟万万不疑矣。但定婚一番,纵不深穷底里,而名姓亦须稍挂于胸中。”柳青云道:“既有人,岂无名姓?姓蓝名玉,就明对兄说也不妨也。”花天荷道:“既承兄教,则谨受命矣。但愧在客中,无黄白之物可以佐红丝之不逮,奈何?”柳青云道:“淑女所慕者,君子之人与君子之才耳,岂在金银?聘物不论贵贱轻重,只要为兄心爱则可也。”花天荷想一想,道:“珠玉玩好,小弟素不珍爱;锦绣罗绮,从不留情。昔所朝夕者,唯断简残编,而今且弃去。四海空囊,岂堪作温家玉镜?唯天台老人赠小弟一册,谓小弟功名、婚姻皆在此中。今虽功名、婚姻不知何在,然此册实小弟所重,不知可以充作红丝否?”柳青云听了大喜道:“此册乃仙人所赠,无价之宝!不独胜于温家玉镜,又过于捣玄霜之玉杵矣。妙不容言。但择一吉日纳之可也。”二人议定了,各各欢喜。正是:
淑女从来怀吉士,良人自愿赋桃夭。
赤绳已许缠双足,乌鹊何愁不渡桥?
柳青云既与花天荷议定了择吉纳聘,便忙忙进来报知母亲。道:“他借聘物不知何用,再不肯说明。但姐姐之事已言过,择吉日就纳聘为定了。”杨夫人道:“我所虑者,只恐他别有所定,便弃此盟。他既肯原行聘来定姐姐,则他别聘之事或是为人,便不要管他了。”柳青云道:“孩儿也替他这样想,但他言客中无甚重聘,止有一册,乃仙人所赠,是他的至宝,情愿行过来以为定聘。”杨夫人道:“这都不必论,只要定准便是了。”柳青云道:“定便定。只是还有一说,说与母亲知道。”杨夫人道:“还有何说?”柳青云道:“花天荷亲来纳聘时,母亲只消若惊若喜的糊涂收下,断不可分清理白,说出是姐姐来。”杨夫人道:“这是为何?”柳青云道:“这花天荷,看得功名甚轻,诗酒为重。若早作了亲,与姐姐诗酒投机,便恐功名的念头愈淡了。不若且隐隐约约,只勉励他乌纱作亲,他自留心青紫矣。”杨夫人听了道:“我儿这也说得是,我知道了。”
过了几日,果着人选了一个好吉日,与花天荷说知。叫花天荷冠着带,穿了吉服,又将一幅红锦把册子包了,叫小雨捧了,亲到后厅来。厅上早已结彩铺毡,杨夫人也穿了京兆三品夫人的吉服。柳青云是儒巾蓝衫陪着。花天荷直入后厅,杨夫人接着,花天荷到了厅中直立着,请杨夫人居上。杨夫人这一番不比前番谦让,略略推辞,就似丈母待女婿一般,竟半答半不答的受了四拜。花天荷拜完了,亲自双手捧过册子来,送与杨夫人。杨夫人也亲手接了,交与仆妇,放在厅中案上。花天荷又拜了两拜,然后柳青云与花天荷也对拜四拜。拜毕,留茶。茶毕,柳青云就邀花天荷到厅旁一间内书房去坐。
原来这间内书房,乃蓝玉小姐弄笔砚之处。收拾得精洁幽雅,又十倍于外书房。树木花草俱有仙气,帘栊户牖绝无点尘。架上牙签堆满,案头笔墨纵横。当中匾上题着“锦香窝”三字。花天荷只认是柳青云读书之处,因说道:“兄台又有此藏修之处,何患学业之不成?”柳青云笑道:“小弟闻古来有志读书之士,每每囊萤映雪,凿壁偷光,岂在屋宇之华美。弟又闻贤损志、愚益过,小弟坐此,所以无才也。”花天荷笑道:“必如兄言,则玉堂金马,皆不识字之人也。”二人相顾大笑。笑未完,杨夫人早命二女童送出茶来。一女童发才覆额,一女童发仅披肩,皆韶秀可爱。柳青云邀花天荷坐下吃茶。
花天荷坐下,一面吃茶,一面细细观看。忽看见案上一座小插屏上,帖着一幅小小的花笺,笺上似有题咏,因移坐向前去细看,只见那笺上蝇头小楷写着一首诗,题目是“赋得游鱼啖花影”。花天荷且不看诗,先低着头想一想。因对柳青云说道:“此题全是虚景,实难着笔。”然后再看那诗,只见那诗道:
谁识洋洋乐处机,静中亦解斗芳菲。[濠濮洋洋乐也饥,忽惊流出水鲜肥]
空香几饱疑还似,秀色频吞是也非。[空香愿饱浑疑是,秀色贪餐未觉非]
乘兴已忘声寂寂,相亲尤却影依依。[群逐在前移月远,细吞不尽过云稀]
虽然辜负东皇意,满拟春光果腹归。[虽然虚景全无味,实有春光满腹归]
花天荷看了,不胜惊喜道:“好诗,好诗!不即不离,可称入神矣。”及看是何人所作,下面竞未落款。因对柳青云道:“此内室非外人可到,定是兄台之佳作也!兄台有此美才,何往往自晦。真不可量也。”柳青云不敢任,又不敢辞,只是掩口微微而笑。又坐不多时,童子来禀道:“外面有酒了,请相公同花爷去坐。”花天荷听见请,但点点头,却东观西看只不动身。柳青云见花天荷舍不得出去,因吩咐:“便取酒到此来饮罢。”花天荷听了大喜道:“甚妙。小弟坐此,只觉有一种芳香之气袭人,令人低徊想像而不忍去,不知何故?”须臾酒至,花天荷吩咐道:“此乃曲房幽室,止宜清樽小饮,若杯盘狼藉,便觉不韵。若有盛馔,存之于外,再领可也。”柳青云听了大喜,以为得体。因命取出家藏的缶器,盛了美品佳肴,二人对饮。
花天荷一面饮酒,一面属想,止望要和“游鱼啖花影”之韵。柳青云催他饮酒,他俱出了神去,饮得没头没脑。柳青云不知他想是和诗,只道饮酒没兴,又只管劝饮。花天荷却想了半晌,再和不成。因取酒连饮了两杯,忽大叫道:“我花天荷今日江淹才尽,拜柳青云之下风矣!”柳青云听了,笑道:”此何说也?”花天荷道:“昔李太白,要题黄鹤楼诗,因见崔灏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之句,再不能胜他,因作打油以自嘲道:
一拳捶碎黄鹤楼,一脚踢翻鹦鹉洲。
眼前有景道不得,崔灏题诗在上头。
小弟今日见了青云兄游鱼啖花影之韵,欲和一首,苦索枯肠,再和不出,亦犹太白之于崔灏也。止好打油自嘲而已。”因取笔也写四句道。
打水欲将游鱼驱,移云欲将花影除。
眼前有景道不得,柳子题诗压倒予。
写罢,因持杯引满,大酌道:“该罚,该罚!”柳青云看了,因大笑道:“太白为黄鹤罢赋,崔灏或者生色。吾兄若为游鱼搁笔,柳子不几惭杀乎?要罚,还该罚我。”亦持酌引满而酌。二人说说笑笑,直吃得烂醉如泥,方才放手。只因这一醉,有分教:欢娱正好,离别忽生。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侠男儿立崖岸明拒檄文 智才女识权变暗施妙计
词曰:
弃之屣敝,求也金味不啻。吾岂匏瓜,明明不食,焉肯为君空系?
将军何济,反不如,俏胆佳人心细。玩册披图,移后参前,暗施巧计。 右调《柳梢青》
话说花天荷因纳聘至后厅,被柳青云就留住内书房锦香窝内吃酒。因书房幽净,坐下爽快,又因见“游鱼啖花影”之句作得十分风雅,喜爱之至,直饮得烂醉,方才辞出。酒醒后,暗暗思量道:“文人书室,为何匾额题锦香窝三字,莫非柳青云别有闺秀隐藏在内?”又想道:“书房中牙签满架,笔墨盈台,并不见有脂粉情态,又不似女子行藏,真令人揣摩不出。”又想道:“这且不要管他,但柳青云母子,既大大方方收了我的聘礼,自然有个下落。况柳青云前日说,听凭择吉成亲可也。我如今竟要成亲,他亦难于改口。但今日正在落魄之际,草草成亲,殊觉失礼。况前日他和词中,有好带乌纱之句,今但以一名色监军铺张门面,岂堪为好逑之系?”又想道:“亲虽不可潦草而结,且借结亲之言,再探他一探,又未为不可。”因见柳青云言道:“承兄美情,聘已纳了,深感不尽。但所云择吉成亲之言,不知可能复践否?”柳青云笑道:“兄何疑心至此,尚未解也?择日成亲之言,若不可践,则聘不几虚纳乎,纳之又何为?兄若嫌客邸孤单,弟有东园一室,任凭择日,当为兄成婚。”花天荷见柳青云一口不违,知是真情,不胜大喜。因执柳青云之手,细细端详道:“兄言既如此真诚,则我花栋果然有福,得遇如兄之才貌之淑人也,何幸如之!”柳青云笑道:“兄嗜羊枣,故以为幸。小弟自知蒹葭倚玉,又未免以为愧也。闲言且放开,兄既要纳亲,可写出贵宅年庚,以便令人择吉。”花天荷道:“小弟欲兄择吉者,不过假此相探,以释疑耳。兄既慨许渡河,则三星已在天,明明照人,使小弟寤寐之魂梦已安,又何敢不戴乌纱,而虚淑人之望矣。稍姑待之,未为不可也。”柳青云听了,大喜道:“淑人君子,所重固不在此,然百辆于归,是合一道。吾兄之言是也。”
正言不了,忽老家人进来报道:“前日来的那位马将爷,又到在厅上,要见花爷。”花天荷只认作赵小姐又有所说,忙忙出来相见。及相见问起马岳,方知此番来不是为赵小姐,却是因桑总兵被峒贼四出攻劫,慌忙无计摆布。因闻得花天荷尚在闽中,只得又出檄文,差马岳来令请。花天荷看了檄文,大笑道:“这总戎好糊涂,我花栋乃浙中生员,原与他风马牛不相及。只因感皇上下诏求贤之诚,故不远千里奔走至粤,献平贼之计。非是我学生夸口说,若是良将在上,运行我策,此时贼平久矣。谁知总戎无才无胆,听信谗言,拒而不纳,纳而不行,以致酿成贼毒。虽蒙授以监军之职,不过虚名虚位,何所展施!况今已谢出,则彼为粤中总戎,我仍浙地生员,有何统属,而尚以檄文见教耶?不情甚矣!烦马爷代为转达。”马岳因劝道:“桑总戎虽不深知花爷,然两广正在危急之时,花爷若肯一行,建功立名唾手可得。花爷何不借他人之便,干自己之事业。若苦苦推辞,坐失机会,岂不可惜?”花天荷通:“士死知己,岂在功名?非札而往,断乎不可。”因命备饭,留马岳小酌。因问起赵家纳聘之事,马岳道:“赵敝友一受了花爷之聘,而赵小姐之恙即不药而愈。今谨守前约,以待后命。前日小弟此来,因总戎军限紧急,没工夫使他知道,故不曾带得书来申候。”少顷饮罢,马岳要辞去,因又再三苦功道:“花爷昔日无因,尚自至广。今总戎虽然失礼,然名目终是来求花爷。为何执意不往?”花天荷道:“昔我往见,不知我也,礼与不礼可以听之;今来求我,是知我也。知我求我,而不以礼,是轻我也。士为人轻,安可往哉?如事急必欲相招,非隆中之顾、莘野之求,万万不能如命。”马岳见花天荷执意不行,只得又匆匆去复命去了。
不期这马岳才去得,忽花天荷家中一个家人,从浙江一路寻将来,直寻到柳家,方才寻见花天荷。报知家中老相公忽染一病,十分危笃,急急要花天荷回去见一面,嘱托后事。花天荷听了此信,惊慌无措,只得对柳青云说道:“小弟下榻于此,原拟砥砺切磋,以待吾兄秋闱折桂。不期老父忽然抱恙,甚是危笃,小弟心乱矣。只得要奔回一看,未免要别吾兄,为之奈何?”柳青云骤然听见,茫然半晌,说不出话来,忽长叹道:“朋友聚散,何不由人如此?若别事,小弟犹可勉强留兄。今老伯父忽生贵恙,又千里遣人来召兄一见,此天性至情所关,安敢阻兄不归?但承兄垂爱,情同骨肉,突欲别去,寸心如割矣。”花天荷道:“小弟之怀,是一是二,较兄尤甚。但非此际所忍言,只得衔之于心,佩之于骨。倘邀天之幸,托兄之庇,稍复平安,则当再图报效矣。”杨夫人闻知,也怅然不乐。忙治酒送行,花天荷只好领意,那里还吃得下去。柳青云与花天荷别怀离绪,杂杂沓沓,直说了半夜,方各就枕。
天才一明,花天荷即起身,叫花灌、小雨收拾行李。柳青云也忙忙出来,道:“兄何行之太急?”花天荷道:“老父病在垂危,生死未卜,倘有不讳,早见一见,也可表父子之情。”言罢,连饭也不吃,就备了马,便匆匆欲行。柳青云那里舍得,也备马相送。直送了七十里到府城。花天荷方辞谢道:“送已远矣,无再送之礼,可请别矣。”柳青云叮嘱道:“无论相知之情难遣,尚有许多情案未完,待老伯父台息一安,千万命驾。”花天荷点首而行。方行不得二三十步,早飞马回来,与柳青云说道:“小弟尚有一要言,几乎忘了。”柳青云道:“何言?”花天荷道:“花田姻事,小弟实已为兄聘下矣。秋闱得意,倘有嫦娥之约,万万不可应承,失赵小姐之望。”言讫,即挥鞭策马而去。正是:
非无诗酒订嘤鸣,无那春风欲送行。
情到不堪回首处,几番回首更言情。
花天荷走马回浙且按下不表。柳青云见花天荷去了,怅怅然如有所失。回到家中,只觉走出走入,寂寞无聊。想起花田之言,又暗自道:“他向日应承作伐,不过是一时戏言,不料果然为我聘定了。真是有心之人。”又想道:“此话若在闲时说来,我必认他是戏言,今倥偬之际,又去而复返,正色相告,又戒我无他娶,岂有戏言之理?若果然得花田女子作妻,也是生平快事。”欲要对母亲姐姐说知,因远无影响,只得又隐忍住了。每日无聊,转只是埋头读书,以图上进。不题。
却说柳蓝玉小姐,自从受聘之后,杨夫人就将定聘的册子付他收管。原来这蓝玉小姐,虽云是个女子,而女工之事,毫不留心。自幼小便每日攻的是诗书,习的是文字,拈弄笔墨。柳京兆在日,叫他作诗作词,无不通晓。故到今日,作出来的诗词,连花天荷都压倒了。自受了这册子,便打开了在锦香窝细细观看。见两广的山川形胜与峒贼之名字形状,道路之远近曲折,皆细细注得分明,心下暗想道:“前日花天荷,敢献策与总戎,昨总戎差人来求他去破峒贼,原来皆此册也。闻他说是仙人所授,今细细看来,若非仙人所授,决不能详明恳切如此,信非妄言。若有此册,莫说花天荷可以破贼,便是我柳蓝玉按图应敌,亦可以破此贼也。”遂朝夕观览两广之山川形势,察峒贼之来踪去迹,几乎寝食俱忘。一连习了月余,不觉两广之山川形势与峒贼之名字形状,道途之远近曲折,无不皆了了于胸中,信手可以摘发如取,随口可以应答不遗矣。因大喜道:“我柳烟虽代花子登大将之坛,亦不愧矣。”柳烟虽朝夕暗习,而杨夫人与柳青云俱不知也。正是:
灵心慧性凤鸾胎,不独矜夸咏雪才。
战策兵机都识透,想应谪自九天来。
蓝玉小姐终日潜心图册不表。
却说桑总兵,自得了花天荷所献图册,偶然凑巧遇着两番邀截如神,以致大胜。峒贼寒心,以为桑总戎尽识他的地利,故许久不敢出来。不期花天荷的这图册是偶举一二,以见端倪。其大纲大目与细微曲折,那能悉载于此。后峒贼耐不住,偶又出来行劫,恰是画册上所无,不见有官兵埋伏截杀,便知桑总戎没了把柄,任他纵横。峒贼一起得利,便一起一起只管作横起来。两广各府各县地方,又时时报贼劫矣。桑总兵束手无策,只得遣了马岳到闽中来寻花天荷,不期花天荷又使气不肯轻易而来。桑总戎计穷力竭,东败一阵,西败一阵,每每被劫,渐渐出丑。
抚按二院得知,恐怕失事连累自己,遂上疏参桑国宝御贼无才,以致峒贼骚扰地方之罪。朝廷见奏,命大臣廷议。廷议以为兵难遥度,遂请命钦差一员风厉御史,叫作夏侯春,亲按广闽,监察剿抚峒蛮事,赐他剑敕,便宜行事。
这夏侯春领了钦命,不敢稍延,星夜驰至广东。坐了衙门,就会同总兵官桑国宝,询问其致败之由。桑国宝见夏按院钦差权重,不敢隐瞒,只得直说道:“论今兵势,大都贼据险要,攻之实难。贼劫无方,备之不易,所以往往致败。若平原对垒,旗鼓相当,则未有不胜者。”夏按院道:“此以常势论也。所贵乎用兵者,常不胜则用变;正不胜则出奇。老将军拥数万甲兵,历数年岁月,岂无一奇谋变计斡旋其间,为朝廷诛此小丑?乃徒守常势,坐致败亡,岂国家倚重登坛之意哉?”桑总兵道:“本镇因才短无谋,故去年曾具疏上请方略,廷臣会议,又不授方略,而召天下献策。而天下献策者又无奇策,仍不出寻常之剿抚,致本镇请犹不请,仍待罪如前,以烦抚台白简,又劳天台远按。本镇罪固无所逃,然亦俟有奇谋变计,以成大功,而后本镇甘心受也。”夏按院道:“平蛮讨贼,虽孙吴再生,亦不出于剿抚。但妙在剿抚中有奇变耳。安可以己之剿抚无功,而遂谓天下人人之剿抚,皆无功也?老将军不自专,而上请方略,朝廷又不自用,而诏天下献策,则天下所献之策,实非细故也。不知自诏下之后,远来献策者有几人?所献者何策?乞细细报来,当择其合于奇变者以上请。”桑总戎道:“献策之人,并所献之策,皆有册籍可稽查也。”
夏按院因命取册籍来看。掌册籍官呈上,夏按院细细一看,见献策者有三十六人。也有献剿策者,也有献抚策者,也有献战策者,也有献守策者,纷纷不一。独有一名花栋者,是献捣巢之策。夏按院因问桑总兵道:“这花栋所献的捣巢策,是怎生捣法?”桑总兵道:“他欲先下抚诏,以招众贼。众贼不受抚,然后暗出奇兵,从间道直欲诛大藤峡渠魁瘟火蛇之首,以震慑之,则众贼自受抚矣。”夏按院道:“此策曾行否?”桑总戎道:“未曾行。”夏按院道:“为何不行?”桑总兵道:“本镇已操练人马将欲行之,因众献策之人,动了一张公呈,道是此策涉危履险,必不可从,故遂止而未行。”夏按院道:“这花栋如今在帐下么?”桑总兵道:“这花栋乃浙江生员,本镇授以幕府监军之职。他因一时不用其策,遂自逃去。”夏按院道:“他献策时竟以口述,还是具有册籍?”桑总兵道:“口陈者固多,亦曾具一图册。”夏按院道:“此册何在?”桑总兵道:“现存在署,以备朝夕观览。”因命呈上。夏按院细细检阅,见画的路径,皆贼之来踪去迹,又细注着某贼出劫,当由某路邀截;某贼来夺,当由某路伏攻。夏按院道:“册中方略,写得井井。曾一试否?”桑总兵道:“屡试必验。但恨峒出没之路广,而册中方略不克悉载,故往往致败。”夏按院道:“册既有验,便当尊用其人,为何转听谗言,致其逃去?”桑总兵道:“本镇因一时过慎,其策未即举行,彼即悻悻逃去。本镇又差官至闽追回,正思举行,又值此时地方平静,本镇恐行其策,反致搔扰。因行之稍缓。彼不得志,复又悻悻而去。昨峒贼四出,本镇复差马岳至闽檄召,彼竟抗拒不来,非本镇不用也!”夏按院因叫差官马岳来问道:“你去檄召花栋,这花栋为何不来?”马岳禀道:“他道总戎老爷,胆小气馁,不足有为。又行檄相召,无待贤之礼,故傲而不来。又说,视平此峒蛮,如摧枯拉朽。必欲我出,非加礼如隆中莘野不可也。”夏按院听了,因对桑总戎说道:“这花栋举止行藏,并所陈方略,依本院看来,直是一个奇才。惜老将军不能用,若信用之,此时已成大功矣。”因又问道:“目下峒贼何处最为紧急?何贼最为毒恶?”桑总兵道:“连日报青削天、花皮豹二贼围省城甚急。发兵与战。彼忽散去;兵方一归,他又突至;邀截之而不知其径路,穷追之而不识其出没。真无可奈何,故束手以待。”
夏按院问明白了,急急回院,遂备文书,将青削天、花皮豹围省城之事,细细写了,外又修书一封,备述其为国求贤之意,万望速来,共襄王事。又具许多金币礼仪,复令马岳星夜至闽,礼请花监军至广,共议捣巢之计。
马岳领了夏按台之命,星夜奔到柳家,不期花天荷已回浙,不在柳家矣。马岳甚是着急,柳青云只得出来接见,询其来意。马岳遂将新按院文书,并书帖、礼物取出,备言要求花天荷去解危之事。柳青云道:“花兄未奉命之先,因父病而去。只好借托马爷回覆一声。”马岳道:“若是桑总兵之命,便好回覆。此乃朝廷特特为峒蛮作横,新差来的按院。这按院姓夏,为人甚是聪察。一见了花爷献与桑总兵的画册,甚称奇才。故亲自写书备礼,着小将来求请,殷殷属望。今若不在,何以覆命?况闽中亦是他所属地方。若必是要回他,小弟一人无以为凭,必须烦柳相公同去一回方好。”柳青云听了,心下也费踌躇。因命收拾酒饭款待马岳,道:“请从容再作区处。”
因进来与母亲姐姐说知此事,商量道:“这事倒不好处置。”杨夫人道:“花天荷回浙是实,又非隐藏,只硬硬回他便了。”柳青云道:“这按院兼管广闽,系是亲临上司。要回他,这马差官要孩儿同去回他。”柳烟听了,乃问道:“可知这按院要花天荷去,为着何事?”柳青云道:“因峒贼围省城甚急,故来求他去解围。”蓝玉小姐又问道:“可知他围省城者,是何贼?”柳青云道:“我那里得知,现有文书书帖在此,必看了方知详细。”蓝玉小姐遂叫兄弟悄悄取了进来,轻轻拆开,细细看了,方知是青削天、花皮豹作横。因向母亲、兄弟商议道:“这花生,已弃诗书而娴韬略,这功名定要在于两广。两广峒贼恃险逞凶,无人可制,花生既得此仙册,则破贼之功,必花生方成。前因桑总兵无才胆小,故尔不用。今既遇此夏按院羡慕奇才,正花生立功之地。若因其回浙而抵死回覆,岂不是当面又误了机缘?况破此青削天与花皮豹,册中已注得分明,只须按册而行,破之有余。何不把这破贼的方略,写作一册,封得端端正正,只说是花天荷临回浙时,预知广中围城,先留下的遗计,付与来官取去,等他破贼成功,岂不更显神奇之用?”杨夫人与柳青云听了,俱大喜道:“得能如此,可知大妙。但只是破贼的方略,却是差池不得的,若有差池,使贻害不小。”蓝玉小姐道:“册上注得明明白白,如何能差!母亲但请放心,包管成功。”柳青云道:“既然如此,姐姐快去封写好了,我去陪那差官吃饭,就要对他说了。”蓝玉小姐忙去封写。
柳青云出去陪马岳在厅上吃饭,马岳道:“酒饭倒不敢过叨。只是这件事,却如何区处?”柳青云笑道:“马爷不消虑得,花兄虽然去了,却喜得他临行就知道广中有急,预先留下一个册子,封得坚坚固固,叫等马爷来时可付之。又说破贼的方略皆在内。”马岳听了着惊道:“柳相公,此言果是真么?”柳青云道:“现有在内,怎生不真?”马岳见说是真,不胜大喜道:“若有留下的册子,便可覆按台之命了。”连忙吃完饭,就逼着要册子。柳青云道:“今日晚了,明日早行何如?”马岳道:“这是紧急军务,焉敢少停?乞柳相公快快付出,小将便连夜去了。”柳青云忙忙入内,向姐姐取了出来,交付马岳。马岳接在手中看一看,见是前月封的。又见上面写了“烦来差官马岳投到钦差按院夏老爷公堂开拆”,因大惊道:“这花爷,真是个奇人了!怎夏按院才到任,他前月就知道了。册中方略,定有妙用。”因谢别了柳青云,竟上马带着跟随,星夜飞赶去了。正是:
灵心深识窍,俏胆远过人。
弄出机关巧,凭谁亦道神。
蓝玉小姐弄了机关,暗暗欢喜不表。
却说马岳领了册子,连夜赶回广东。候按院开门,即忙入见。夏大人一看见,就问道:“花监军来了么?”马岳因禀道:“监军花栋,未奉命一月以前,因父患病,已赶回浙去了。”夏按台道:“花栋既是往浙,你就该顺便往浙去请了,为何又复空回?”马岳又禀道:“末将即欲往浙,因花栋临行时,留下一个册子,说有破贼的方略在内,叫末将呈与老爷。恐误军机,故星夜赶回。”因取出封册,双手呈上。夏按院叫人取上一看,看见封的日时是月前,又见册面上写出差官马岳名字,又见上面写着“钦差按院夏老爷公堂开拆”,不禁暗暗惊喜,道:“他前月临去留下的,为何就知我与马岳的名姓?真是个奇人了!”再打开册子看时,见册上正写的俱是剿青削天与花皮豹的方略,正与目前的时事相对,册末又写道:捣巢方略,已悉具于桑总戎册中,因总戎无才无胆,故致虚悬。今幸天台按临,破贼救民为朝廷除患,正千古一时,万万不可坐失机会。不胜待命之至。
夏按院看了,喜动颜色。只因这一喜,有分教:千年积寇,一旦投诚。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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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花大本逼子占高魁 夏按察荐贤膺重任
词曰:
红云头上,青云足下,谁不羡逢时?试抚鹤心,闲揆大志,转若愧须眉。
虎头燕颔封侯骨,未遇有谁知。一朝奋发,三军惊骇,方表是男儿。 右调《少年游》
话说夏按院,自得花天荷留下的遗计册子,见册子上正是破青削天与花皮豹之谋,满心欢喜。以为花天荷既有前知之妙,则所遗之方略自无不效之理。遂放大了胆,竟会同桑总兵来,照册子亲敕他悄悄调兵,于某处埋伏,于某处截杀,—一调度停当。然后命桑总戎亲督大兵,到省城与青削天、花皮豹二贼交战。桑总兵不知是花天荷的遗计,只认做是夏按院自运机谋。因他奉钦命而来,不敢违拗。遂—一埋伏的端正。方遣参将赵天爵领精兵五千去破青削天,又命游击潘凤领精兵五千去破花皮豹,自却亲督大兵东西接应。原来峒贼虽然凶狠恶毒,不怕死,敢于作乱,然鸟聚兽散,临不得大阵。每遇大兵来,便逃窜而去。窥伺你防卫稍懈 他又突然而至,或劫或掠,大肆猖狂;你若乘胜赶他,他的径路熟,奔走捷,再没处拿他。故时时出来骚扰,必得大利而归。
不期这日赵参将与潘游击两路精兵,奋勇夹击,又有桑总兵亲自督阵,十分猛勇。二贼如何搪抵得住?况从来走惯。众贼见不是势头,便照旧一哄俱奔散了。原来众贼奔散,各各有个去路。那青削天的去路叫着乌泥谷,那花皮豹的去路,叫着铁草荡。众贼若奔入去路,任你有掀天本事,也奈何他不得。不期这日与往日不同,青削天奔到乌泥谷,花皮豹奔到铁草荡,正要入去,忽听得一声炮响,涌出许多伏兵来,将众贼拦住。众贼提防不及,早被伏兵手持利刃,把众贼捉住,就如砍瓜砍菜。青削天与花皮豹着了忙,只得带了众贼,各转小径而走。青削天的小径叫作暗沟头,花皮豹的小径叫作漆瓮底。二贼急转到暗沟头、漆瓮底,以为此二处神鬼不知。不期二处也早有伏兵在那里把守截杀。二贼看见,骇得魂胆俱消,真所谓“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听凭伏兵斫杀。杀不尽的,方乱纷纷扒山越岭各逃性命。正是:
狼遭毒箭应心碎,虎被窝弓亦胆寒。
作贼如斯遭杀戮,再叫临阵定眉攒。
青削天同花皮豹被伏兵两番截杀,十分贼杀去有###分,真杀得个个心惊胆战,抱头鼠窜。各峒闻知,尽皆害怕,遂将各府州县散出在外行劫之贼,一概招了回来,躲在峒中不敢复出。
夏按院见一战成功,愈信花天荷妙计如神。因想他捣巢方略,自然奇妙,何不荐他作了两广总戎,削平峒贼,则我奉旨来此监察一番,不为无功矣。遂一面报捷,就书面上本荐举花天荷,又一面催督桑总兵操练人马,以图命下大举不题。
却言蓝玉小姐,自写了花天荷的假遗册,付马岳取去,心下虽以为必然功成,然去后没个消息,也未免牵挂。过了几日,宗师发科举案,柳青云是头等,要到府中去伺候发放。发放过,打听得广东省城,亏新按院出奇谋,将峒贼围解了,如今依旧平安。来家与姐姐说知,蓝玉小姐心中方才放下。因此愈将册子爱惜。日夕观玩。原来一向止留心看的是两广山川图,并未着精神看到第二幅园亭图之上。此时因两广山川图看得烂熟,心情稍暇,遂将第二幅园亭图展玩。因暗想道:“这册子既出之仙人之笔,第一幅两广地理图,既关系军机,神妙如此;再没个第二幅园亭图,了无所取之义。”因再三细玩,忽惊怪道:“这画上的园亭楼阁、台榭池塘、朱槛曲径 白石瑶阶,花草树木檐壁帘栊,俱与我家相似。”忽省悟道:“前日闻得花生说,仙人赠他时,曾说他功名、婚姻皆在此中。由此看来,两广山川图是他的功名,不待言矣。功名既在山川图,则园亭图,关乎婚姻可知。园亭图既与我家相似,则婚姻不在我,而又在何人?惟花天荷与我家有此一段姻缘,故毫无瓜葛,忽牵缠至此,真天意也!尚何他想?遂一意在闺中静守不题。正是:
大悬鹘突图,高据葫芦座
只道没人知,灵心暗瞧破。
却说花天荷,自别了柳青云,忙忙赶回。只道家中父亲病重,要见一面。不知他父亲原无病痛,好好在家。只因有人在广中作客回家,传说花天荷献策不用,流落在闽中,与人出力打官司,被闽中合学秀才围住,在县前厮打。他父母听见,心中惊慌记念,故写此假信,叫人到福建哄他回来。花天荷到了家中,见父亲无恙,方安了心。再细细推问,方知是传话的缘故。因将从前之事,一一向父母兄嫂说明。父母半信不信,只是再也不肯放他出门远行了。花天荷见父母过于爱子,一时也不好便就要出门,只得勉强住下,然一心只挂念看柳青云。
过不多时,学道发牌考温州的科举。花天荷因前出游,已告假于学中,又因志在雄飞,竟不打帐去考。父亲花大本因吩咐道:“你既在县中作个秀才,又正是青年,又远近游访,未尝失学。幸我二老无恙,何不赴考,努力功名,以博青紫,娱我老夫妻之怀?终日只以诗酒荡流为心,倘流荡久,终于无成,不但失父母之望,岂不自误?今宗师科考,须速速打点去考。”花天荷道:“作秀才固然该考,但只是孩儿既已献策在广中总戎处,功名别自有路。这秀才笔墨之事,若再去料理,便是弃大而就小矣。岂不惹人之笑?”父亲道:“你两广献策的功名,却在那里?曾有一毫着落否?你学中的秀才,是现在的;今秋的乡试,是现有的。虽中与不中不可知,为何舍了现在的功名不去求,却指望那无踪无影的虚事业?好好一个青头白面的书生,却躲在家中不赴考,转要说甚么就小而弃大?不惹人之笑?”母亲亦再三劝道:“你本是浙江秀才出身,就是到广中干了什么大前程,却尚未到手。今日归来,仍照旧日名色出去考一考,也未见得就辱没了。为何这等固执,偏与父母相拗?”花天荷被父母逼迫不过,只得勉强应承道:“既是父母有命,孩儿焉敢不遵?但有一言须先禀过。”父亲道:“你有甚隐情,只管说来。着说得通,我无不允。”花天荷道:“也无他说,但只是中了,以七篇无用的文字博来的文官,孩儿实实不愿去作。”父亲听了大笑道:“你若得中,我只要成一个官家体面。老实说,我家又不少穿,又不少吃,作官不作官,听从你的志气所为,我决不强你。”花天荷见父母苦苦劝勉,没奈何,只得到学中消了假,随众去考。自顾不觉失笑,因作诗自嘲道:
曾从虎帐盛谈兵,虽未成名座已惊。
不道隆中厌高卧,又教拈笔作书生。
过了几日,宗师发考案,学里斋夫来报,是一等科举。父母得知甚是欢喜。因吩咐花天荷道:“你既有了科举,也该静养一养,不可终日只是吟诗吃酒。”花天荷笑道:“静养若待此时,则静养得几何?转不如吃几杯酒,到是作文章的真受用。”父母知他豪华惯了,也只好不来管他。花天荷每自想道:“我原无心要求科举,倒有了科举。不知柳青云要求科举,今又何如?”又想道:“我看他沉潜笃实,笔墨多姿。自是个科甲中人物,不消苦苦替他担忧。”又过几日,秋闱期近,父母催他起身。只得仍旧带了花灌小雨到杭州省城来赴试。来便来了,心下终有三分不像意。捱到试期,只仅仅完了三场,便一径回温州家里,就要到福建去探柳青云的消息。父母拦阻道:“他若有科举,中不中自有题名录到浙江来。他若中在题名录上,进京会试,少不得要经过此地。既经过此地,自然要来会你。若是不曾中,题名录上无名,你再往闽去看他也不迟。若此时便要去,倘他中了出来,岂不两边错过。”花天荷听了,暗想道:“此虽是父母留我之意,却也说得有理。”只得又勉强住下。且待榜发。
不期浙江榜发,花栋早高高中了第一名解元。连夜报到,花大本老夫妻不胜之喜,连忙打发报人。花天荷闻知,不耐烦在家吵闹,竟悄悄带了小雨往天台山中去游赏躲避了。这边府县来送匾,竖立旗杆,就催他到省去谢座师房师会同年,行各种礼仪。花天荷早躲得没踪没影。父亲花大本没奈何,只推说偶沾小恙,一痊可即赴省矣。一面叫花灌去寻着了,就请他来家。他叫花灌来回覆父母道:“原言过,中了是不出来作官的。”父母道:“那个叫他作官,只是既中了解元,座主、经房,岂可不一拜见?府县送匾立旗,岂可不一往谢?”花天荷道:“我要那解元的旗杆匾额做什么?”躲在天台山中死也不肯出来。每日只叫人打听,要买那福建的题名录。
过了几日,有家人在县城中看见,买一张来了,叫花灌送到山中与他看。他一眼看去,早看见柳路名字中在十九名上,不觉跳将起来,不胜欢喜说:“妙呀,妙呀!柳青云中了!”连忙奔了来家,与父母说知:“柳青云中了,自然要到此来。我在他家住了半年有余,他母子待我,就如骨肉。他若到此,也要殷勤待他,方成个道理。”母亲道:“这不打紧,只是你侥幸中了一个解元,也须要打点进京去会试。”花天荷道:“我又不作官。去会试作甚么?”母亲道:“人生在世,要争个品第、你前日好杀,只是个秀才。今日就不作官,也是个举人了。若再能中个进士,便成了一生的人品。作官也好,不作官也好。”花天荷道:“孩儿官须要作,但不喜作这弄笔头的文官耳!母亲但请放心。”一面就吩咐花灌同一个家人,到闽浙往来的通衢上,迎候柳青云。
过了许多上京会试的举人,只不见柳青云。直候到十月初旬,方见柳家那老家人郑老官,先骑着一匹牲口,沿路访问花家。花灌看见,忙招呼相见,大家欢喜不尽。花灌就叫家人先报知花天荷,自只等柳青云轿到了,方领了来家。还未到里门,花天荷早自立在大门前,笑嘻嘻的等候。柳青云看见,忙跳下轿来相见,彼此如获珍宝一般,快不可言。遂携手步行到家,进入堂中,柳青云就先请老伯并伯母拜见。原来花大本与叶氏,知道这个柳青云是儿子的好朋友,定要相见。早已打点端正,只一请便出来相见。看见柳青云青年俊秀,就如美人一般,比自己儿子更加秀美,心下暗想道:“原来这柳青云如此清俊,怪不得他二人相好。”因欢然接待。柳青云拜见毕,就命家人呈上闽中贽见土仪,花大本夫妻受过,谢了入去。
然后柳青云与花天荷对拜,拜毕,二人坐下。柳青云就言道:“前日吾兄一闻老伯父尊恙,匆匆而归。小弟甚为吾兄担忧。不意吉人天相,竟安康了,可贺,可贺。”花天荷道:“家父何曾有恙?只因有人妄传小弟流落闽中,所为不善,故假此召回耳。这也罢了,不期又苦苦逼弟入场,如今竟弄成个两截人。今见吾兄,未免有愧。”柳青云道:“长兄此言大差矣。弟闻古之豪杰,未有不文武双全者,后来才薄,方分为两途。前日长兄临行,小弟就要劝吾兄归就乡试。因倥偬中说不及此,甚为怅怏。后见浙江乡试题名录,知吾兄发解,忙忙报知家母,方信英才自有真耳。快不可言!吾兄为何今日反如此说?”花天荷道:“仁兄之言未尝不是,在小弟只觉不畅,这且慢讲。”遂邀柳青云到书房歇息,一面备酒接风。柳青云就将中举的文字请教,花天荷看了道:“别兄不久,为何便如此精进,真所谓后生可畏也。取进士第,真如拾芥耳。”柳青云因求他解元的文字看,花天荷笑道:“当日入场,屈于父母之命,勉强为之,实实不知作些甚么,非欺兄也。”柳青云听了大笑道:“吾兄竟过而不留如此。”花天荷与柳青云只略谈谈心事,知会试尚远,便日日引他去游天台之胜,其余都不题了。
父母见花天荷全没个会试之意,因暗暗央柳青云劝他。柳青云因答道:“老伯只管放心,容小侄行时,竟勒逼他同行便了。”花大本大喜道:“全仗,全仗!”过到十一月尽,柳青云一算行期促了,就要催花天荷同行。花天荷因说道:“若以吾兄进京,小弟自愿依鞭蹬。至于要小弟会试,小弟实实不欲。倒不便与兄同行。”柳青云道:“吾兄既志在封拜大功,不屑小就文墨,小弟如何敢强?但小弟舍兄而孤飞北地,未免寂寥。仁兄弃小弟而静处于兹,恐亦难为独乐。何不偕行燕京,一访悲歌击筑之风,亦古侠烈之所为也。吾兄独无意乎?”花天荷听了,欣然道:“往试则断乎不可,若偕兄为燕山易水之游,则又无不可也。”柳青云见花天荷许了同行,因大喜道:“吾兄既肯许弟同往。则小弟之孤行,又可作壮游矣。”遂报知花大本,打点行李,择定吉日长行。
不期到了这日,刚打帐起身。忽府中县中,跑了一二十个报人走进厅来,取出一张大红报条,高高贴在堂中。上写着:
钦差闽广监察御史夏 奏荐贵府老爷花讳栋,高擢都督府左都督同知、充两广总兵官,代桑国宝之任。
奉圣旨:部议依拟。着即走马赴任,与按臣共商捣巢之策。钦此。
花天荷合家看见,俱欢喜不了。但摸不着夏按院是谁,为何肯荐?因问报人的详细。报人道:“小人们如何得知?老爷要知详细,除非抄夏老爷原荐本来看,方见明白。”花天荷只得重赏了报人,就叫家人到报房去抄报,又留柳青云住下。不多时,抄了夏按院的荐来看。只见写道:
广东道监察御史,奉剑敕监察两广峒蛮事 臣夏侯春谨奏:为据实效荐贤事:
臣奉剑敕,星驰至粤,时峒贼青削天、花皮豹已紧围省城攻劫矣。总戎桑国宝束手无策,任其来
去。臣再三诘责,始称前曾有浙江生员花栋奉诏至军前献捣巢之策,惜一时未用,故致峒贼猖狂。及臣
细览花栋原献之策,实为破贼要机。急求花栋,而花栋已弃而去闽矣。再急遣人至闽追求花栋,虽云归
浙,而已预留遗计献臣。臣览之,内云何处伏兵,何处截杀,已将破青削天、花皮豹二贼之方略明明示
臣矣。臣因照其方略用兵,才一战,而峒贼之兵已十亡###;二贼受伤,仅以身免。各峒出劫之贼,闻
风悉皆逃去,不敢复出。此一战,不但省城围解,而天朝威武,已赫赫贼心矣。由此观之,则花栋之
策,实平蛮之要略;而花栋之才,诚当今之伟人也!臣不敢邀功蔽贤,谨以奏荐。伏乞圣明破格擢用,
使之代桑国宝之任,绩成其初献捣巢之功,则东南半壁,自矻矻金汤矣。
桑国宝才力不及,降一级调用可也。奉圣旨
花天荷看了,忽大惊,道:“他这本上差了!我须急急上疏辨明方好。”花大本忙问道:“按院本内,无非荐你之才,有甚差处,你却要辨?”花天荷道:“父亲有所不知,朝廷之事,是欺瞒不得的,又是冒认不得的。这按院本内说我献捣巢之策,这是实有之事,可以应承。他又说我留遗计与他以破贼,孩儿自闻信匆匆回家,尚不知这夏按院到任,又何曾有甚遗计与他?今日不辨明,糊糊涂涂冒认在身上,倘此计出之他人,按院误认为我,明日有人来争,岂不是我冒认?岂不是我欺君?是未获功,而先获罪也。如何使得?”花大本听了,便茫然开口不得。
花天荷因对柳青云道:”小弟有此一事,不明不白,必要在此辨明,大都不能陪兄至京矣。但事系朝廷,恐在府县辨不能明。小弟只得具一疏,烦兄带至京中,为我一上,方才稳妥。”柳青云笑说道:“捣平峒贼,吾兄之素志也。前不惜一二千里,间关至粤者,欲成捣巢之功耳。厄于不用,故失意而归。今既遇夏按台之知己而引荐矣,又蒙圣恩之明察,而垂听焉。正吾兄得意之秋,展足之时也。自应火速赴任,垂手捣巢,上以报天子之恩,下以明丈夫之志,为何如此拘文牵墨,固守尾生之信,以自失此定东南之大机哉?”花天荷道:“此非小弟拘牵,事实有碍。且无论他人争辩,即有人问一语道:兄前所遗者何计遂致成功?叫小弟将何言以对?”
柳青云笑道:“兄若不能对。容小弟代对何如?”花天荷见柳青云笑得有因,因正色问道:“小弟行后,莫非吾兄更有所闻么?”柳青云又笑道:“闻是略闻一二,但不知可好明对兄言?”花天荷听了着急道:“兄好人耶。即有所闻,尚不欲言,而刁难小弟耶!”柳青云又笑道:“不是刁难,只因事涉于私,有些难于开口。”花天荷道:“尔我忘形至此,尚有何嫌而作此趑趄之态?”柳青云道:“既如此说,小弟只得实言矣。前日吾兄所定尊夫人之册,家母恐无凭据,随即付尊夫人收贮矣。不期尊夫人系有心之人,自得此册,朝夕观玩,遂竟将破广贼之方略穷究尽矣。适值夏按台被青削天、花皮豹二贼围急,访知吾兄有平蛮之策,急差马岳持书并厚礼来求。小弟辞以回浙,马岳惧而不敢回报。尊夫人闻知,因与小弟商量道:‘按院来求花生者,不过欲破此二贼也。今破二贼之方略井井然,何不写作遗计,以神其用?’小弟一时大胆,遂以为然。因倒题年月,诡作兄之遗计,付马岳献去,实危道也。不期夏按院惊以为神,遂照遗计用兵。仅一战,而破二贼如扫,遂成大功。故有今日之荐也。兄台若以为功,亦尊夫人之功;兄台若以为罪,亦尊夫人之罪。小弟虽也与闻其事,而实不知其中之妙也。不识吾兄以为何如?”花天荷听了,喜得抓耳揉腮,因拍掌大叫道:“快哉。快哉!我花天荷何有福如此也。”只因这一喜,有分教:雌雄龙剑合,表里兖衣成。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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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赖徒夫死里获生机 花总戎美中寻不足
词曰:
欣然作恶。恬然下毒,只好没冤家。狭路相逢,避他不得,方叫一声呀。
合欢既已长根芽,何不待开花。甜桃不认,翻疑苦李,咄咄费咨嗟。 右调《少年游》
话说花天荷,听见柳青云说献夏按台的遗计,是他新聘定的女子所作,直喜得心花俱开。因对柳青云说道:“天下怎有如此贤能女子,恰又为我花栋所聘,恰又助我花栋成功,真快事也!今日乌纱已好戴了,白马已好骑了,正好去谢媒迎嫁。只可恨仁兄又要进京会试,无人引进,却将奈何?”柳青云道:“小弟到京,不中可速回;即中亦必速回。往回不过三四月,吾兄纵急催赴任,亦须挨至新正。倘能沿途稍稍盘桓,弟自当奔驰赶至,为吾兄执斧柯也。”花天荷听了,大喜道:“得兄如此周旋,谢知已矣。”柳青云与花天荷商量停当,知万万不能同行,就要别去。花大本见儿子作了大官,便也不逼他去会试了。花天荷又留柳青云住了数日。见会试期近,只得瞒了人。亲送他至杭州。方才两下分手别去。正是:
一步同行一步乐,片时相聚片时亲。
依依恋恋不忍别,方尽人间朋友伦。
柳青云别了,进京去会试,且按下不表。
却言花天荷送了柳青云回家,早有府县官时时来敦请上道。花天荷因有柳青云的约期在胸中,便东推西托,只延挨过了新正,到灯节后方发马牌,拜别父母兄嫂,赴广上任。一路府县送迎好不风骚。花天荷在路上,暗暗思想道:“我一个秀才,蒙按台力荐,又蒙皇恩重用,若不捣大藤峡之巢,诛瘟火蛇之首,平靖东南,岂不负此一番举动?”又想道:“捣巢之策,固万无不妙,但入巢之路丛杂幽隘,必得一稍有知识、敢死亡命之徒,善觑方便,率众深入,便无不成之大功矣。”心中虽如此想,却一时无人,也只得放开。
忽一日舟行到闽浙交界的地方,只见岸上一个拉纤的徒夫,有些眼熟,一时想不出是谁。因只管注目而视,此时小雨正立在旁边,忽想起言道:“这个纤夫倒有些像福建长乐县前与老爷厮打的那个赖秀才,模样一般。”花天荷方看明,点头道:“正是他。”又想道他问徒在此扯纤,想正为买盗扳人之事了。又想一想,自笑道:“这赖秀才,雄纠纠一个学霸,诈骗人财。不期他运气低,恰恰撞在我手中,只一二件事,便弄得到这个田地。又可恨,又可笑,又可怜。虽他自取,实亦我惩之过重。今柳青云已自发科,料不怕他作祟,今又恰恰遇我于此,也是他的灾难满了。他纵不才,也曾圣人门下作过弟子的,莫若叫他来诲训一番,饶了他去罢。”因吩咐船头叫将扯纤的第九个纤夫带过来。
船头只认作是看见他扯纤不用力,要拿他责罚,忙跳上岸,就解下他的纤板绳子,将他索了,牵着就走。赖秀才不知是甚缘故,忙分辨道:“我好好扯纤,你扯我那里去?”船头道:“若是我扯你,你倒造化了。是总镇老爷,亲眼看见你扯纤不用力,故吩咐拿你。”赖秀才听见是总镇老爷拿他,连魂都吓走了,口中只连连叫苦道:“苦呀,苦呀。”船头将他带到船上,跪下禀道:“躲懒偷力纤夫拿到。”赖秀才听见船头禀他躲懒偷力,因跪在舱板上,只是叩头乱叫道:“小人是生来没有气力,实实不是躲懒,求老爷饶命。”花天荷因问道:“你既作纤夫,为何没有气力?”赖秀才答道:“小人不是惯作纤夫的,是问了徒罪在驿中,驿中拨来扯纤的。”花天荷又问道:“你原是个什么人?为作了什么犯法之事,方问徒到驿?”赖秀才听见花天荷细细问他,问到他伤心之处,不觉泪如雨下。放声大痛道:“小人不瞒青天老爷说,小人实实原是长乐县学中一个生员,只因倚强恃恶,毁打了有职官员,故革去衣巾。后来因怀恨不消,买贼扳害良善,不期天理昭彰,那贼当官不执证扳害之人,反一口咬住是小人知情,故此问了一个徒罪到此。”花天荷听了大笑道:“依你说来,你这罪是贼害了你,你该怨他了。”赖秀才道:“小人若不买他扳人,他如何能咬我?此皆天理不容,小人自取死,怨他也无用了。”花天荷道:“你如今到此田地,还想求生么?”赖秀才道:“生固不望,但只恨死得污辱无名了。”说到此,忽又大哭起来。
花天荷道:“我若饶了你这污辱之死,叫你去拼死去干件大功名之事,你有胆气去么?”赖秀才道:“不瞒老爷说,若以当日衣冠论小人,小人虽出入圣门,实实是个无赖的禽兽。若就今日囚犯中论小人,小人虽日与猪犬为群,而廉耻之心尚未丧尽。倘邀天恩得脱此污辱之死,而使之蹈汤赴火,死于功名,甘心如饴矣。但恐罪恶深重之人,不能有此自新之路也。”花天荷道:“你可认得本镇是谁?”赖秀才道:“小人乃囚犯该死之人,如何认得天官老爷?”花天荷道:“你若认不得,可跪近前,抬起头来,细细看个明白。”赖秀才听得总镇吩咐,只得爬上前两步,略略抬起眼来,往上一观,方看见便是县门前围着他厮打的花监军。吃了一惊,吓得魂胆俱无,只是连连叩头道:“小人该死了,原来就是花老爷,小人该死了!”
花天荷见他惊慌作一团,因吩咐道:“你不须惊慌,本镇念你是个圣门中弟子,今一旦污辱至此,虽你自取,实亦可怜。今日本镇不念你的旧恶,转认你作个故人。欲吩咐驿官与你除了名字,放你回去,你心下何如?”赖秀才听了,连连叩头道:“罪人触犯天台,死有余辜,乃蒙天高地厚,不加万戮,反赦其死,真恩同再造矣。”花天荷因即传唤驿官来,吩咐道:“这个赖徒夫,原是个儒学生员,本镇要带他去军前立功。你可在驿簿上除了他的名字。”驿官领命而去。花天荷因又对赖秀才言说:”你驿中徒夫的名字,本镇已与你除去了。你这番回去,须要作个好人。不可又去作恶,负了本镇开释之心。”赖秀才见吩咐驿丞果除了徒夫的名字,感激不胜。因再三叩谢道:“小人从前作过无限之恶,花老爷毫厘不究,反哀怜死骨,而曲赐生还。小人虽实禽兽,而衔恩如此,亦聊捐顶踵,而少报万一矣 况故园归去,实无面目。适又闻花老爷有功名之路,倘车轮马足之下,有一劳可效,虽死于汤火,亦荣于今日矣。求老爷再开恩收录。”花天荷道:“本镇今日放你,是本镇之情。你此时感激本镇,依依不去,是汝之情。汝要本镇收录,须知收录不难,而收录之后,设有委用,为功为罪,则有军法从事,而非用情之地矣。汝须斟酌。”赖秀才道:“小人没甚斟酌,从今以后之身,皆老爷所生之身,倘有效用之处,便为老爷死,亦死得有名矣。至于犯罪,又不待言矣。”花天荷听了道:“今汝能改过自新,发愤如此,后之功名,可盖先愆矣。”因替他改个名字,叫作赖自新。吩咐注在听用册上,又吩咐赏银二十两,叫他置办衣服。不数日,赖秀才一个扯纤的徒夫,竟然焕然一新矣。正是:
禄莫相中觅,官休命里寻。
贵人抬眼看,便是福星临。
花天荷一路游游衍衍,比及行到福建,已是三月初旬。早已有会试录报到船上,看见柳青云又中在三十六名之上,满心欢喜。料柳青云不失信,必然赶回。使不沿途耽搁,竟一程一程前进。又不半月,早到了柳家。
此时杨夫人与蓝玉小姐已知他中了解元,又荐升了总戎。今见他一到闽即来他家,十分欢喜。因叫家人书童请入内厅相见,先拜见过请坐下,一面奉上茶来。杨夫人先申谢道:“小儿顽劣无知,感荷花爷教诲提拔,得能上进,老身铭感不尽。今花爷大才大志,荣任两广,老身又不胜雀跃。”花天荷道:“小侄承令郎惠爱,互相琢磨,今得大成,上可继令先京兆之书香,下足娱老伯母之朝夕,小侄与有荣焉。小侄又托老伯母福庇,钦擢两广讨贼,故特来拜谢。”杨夫人道:“小儿别花老爷时,不知可曾有约花老爷,几时回家?”花天荷道:“令郎曾许殿试过不候选官,即驰归为小侄以完前盟 又再三嘱小侄留此以待。”杨夫人道:“小儿若与花爷有约,定不敢爽期。既是这等,又要屈花爷少留数日矣。”因吩咐家人收拾大厅后楼屋,请花爷住下,以便官府往来。花天荷不喜,仍在后园书房内住。府县官员一人也不接见。
过了十数日,望不见柳青云归信。只管延捱,又恐怕迟了到任之事。若要竟上任去,又恐怕亲事只管耽搁,心下甚是踌躇。欲要求杨夫人先做主成婚,因悄悄对一个得力的家人说道:“你家爷向日为我定的这头亲事,前日上京临别时,许我会试过即赶回成就。今不见归,我又赴任要紧。烦你禀知太太,此亲在于何处?不等你家爷回,可先作得么?”家人领花天荷的言语,只得报知杨夫人。杨夫人因与女儿商量道:“这亲事不知你兄弟怎生与他说的,要作亲必待他回来方妙。只是他前日的聘定,又交在我处,我如今将甚言语回他?”柳烟道:“只说这女子,父亲久殁了,止有寡母共居,家无男人作主,必得青云回来方妥。他若说等不得,请他先去上任。候青云回时,送至任上成亲罢。”杨夫人将此言吩咐,家人就一一禀知花天荷。花天荷又说道:“任上成婚不为迟,只是前日献与夏老爷的遗计,说是新夫人画的,不知内中有甚妙处?若不作过亲,怎会明白?恐此去说差了,露出马脚破绽来,便有许多不妙。故求太太作主,早早成全了,同赴任所,便万无一失矣。”家人又传知杨夫人,杨夫人又与女儿计议。
柳烟因暗想道:“遗计的册子,是他所习,有甚不知,定要做亲?此皆是他催亲之意。”又细想道:“不知他为何这样急于催亲,莫非少年人欲情过重?”又暗暗想道:“我记得兄弟曾说,他说容貌若不与兄弟一般,情愿终身不娶。故兄弟不避嫌疑,竟将我许嫁与他。今见他如此急急求娶,又似有个饥不择食之意。待我探他一探,看是如何。”因暗暗叫了书房中服侍的两个童子进来,问道:“这花老爷可曾问你什么?”二书童道:“这花老爷常时盘问小的道,闻得说有一位亲眷家的小姐。住在你太太身边。果然有么?小的回他没有。花老爷只认作是小的说谎。”小姐因悄悄吩咐书童道:“花老爷若再问你,你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两个童子领命去了。
恰恰这日,花天荷在书房中独饮。饮到半酣之际,忽看见当日初到园时题赠柳青云的十首绝句,还贴在壁上,又看红分莲蕊,白胜梨花,恰有似柳青云之貌。因想道:“此虽一时无心之咏,今日看来,却转似有心而题。青云且许我新夫人与他无二。则此题不独赠青云,并赠及新夫人矣。可见凡事皆不偶然。”因又对两个童子道:“我问你话,你再不肯直说,明日你老爷回来,我对你老爷说了,叫你老爷痛责于你,你却不要怨悔。”两个书童道:“花老爷问小的话,小的怎敢不直告。但恐花老爷问的正是家爷吩咐小的不许说的。”花天荷听了,大笑道:“既是你家爷吩咐你不许说的 我也不怪你。但你老爷回来,此事是终要对我说的。你两个何不献一个殷勤,先对我说了,也见得你两个的好意,我决不对你家爷说就是了。”两个书童道:“花老爷既许了不对家爷说,小的便不敢再隐瞒了。但不知花老爷要问何事?”花天荷道:“别事都不问你,只问你家太太与你家爷,前受我定聘的这位新夫人,如今住在那里?可就在太太身边么?”两个童子道:“不在太太身边。”花天荷又问道:“既不在太太身边,却在何处?”书童道:“实在东园花影楼上居住。”花天荷又问道:“闻得这位新夫人的面庞,与你老爷的面庞相同,不知果有此事么?”两个书童道:“像是或者有些像,但是小的们下人如何看得出。花老爷要知相同不相同,除非待小的们悄悄引花老爷去自看。”花天荷大喜,道:“可看得见的么?”童子道:“明看不便,也只好躲在大树下,等他到楼窗口闲耍时,远远偷望。”花天荷道:“望得见就妙了,不知何日可去?”童子道:“明日饭后,悄悄同花老爷去罢。”花天荷听了,不胜之喜,因打点明日到去偷看,不题。
却说两个童子早暗暗入内报知小姐。小姐到次早,因叫三四个丫鬟,检一个体态稳重的叫做垂丝,叫他穿戴了小姐的衣饰,扮作小姐的模样,其余丫鬟仍作丫鬟,悄悄用轿抬到东园花影楼上住下。吩咐他饭后假作倚窗,露出容颜,与花天荷偷看。花天荷那里得知,一边吃过饭,就催两个童子同去。二书童又延捱了半晌,打听得那边安排端正,方叫花天荷仍穿了书生的儒服,悄悄开了后花园门,领得他往东园而来。正是:
蜂蝶惯寻花,花能引峰蝶。
你爱我复贪,谁知有差别。
两个书童把花天荷领到东园后几株大柳树下,藏着身体,回望园中。只望见园中楼上三四丫鬟,簇拥着一位盛装的小姐,倚着楼窗在那里看花玩耍。花天荷忙定睛一看,你道那女子生得如何?只见他:
眉黛何尝不远山,腰肢也似柳般般。
看来不独司马惯,即我端详亦等闲。
花天荷着得详细分明,不觉暗暗大惊,道:“柳青云怎如此误我,今幸被我早先窥见。倘信他言语,竟糊糊涂涂成了亲事,这却怎生区处!喜得他尚未归,我明日只说上任要紧,且脱身而去。到任之后,待我再设法辞他便了!”正是:
来如花吐气,去似柳垂头。
只为妍媸别,翻令喜变愁。
花天荷主意定了,遂急急走回柳家书房、叫花灌传出令来,命管营发牌,通知众将士明早准行。两个童子听见,忙悄悄报知小姐道:“花老爷偷看见垂丝,认真是新夫人,看不上眼,回来即传令发牌,明早准行矣。”蓝玉小姐听了,方暗暗欢喜,道:“这还有些眼力,不是个馋人。”遂与杨夫人说了,叫杨夫人留他。杨夫人因叫家人禀花天荷道:“家太太拜上花老爷。说家爷只怕也在早晚回来,求花老爷再宽住一二日,候家爷到家完了大喜,同去上任为美。”花天荷道:“再住两日候你爷归固好,但只是军机紧急,不敢久留,已发牌明日准行矣。其余之事,只好到任之后俟军机稍暇,遣人来谢时,再写书与你老爷商量罢。可多拜上太太,此时要留,恐不能矣。”杨夫人着急,叫家人再三苦留。花天荷决意要行,必不肯住。
正在去留之际,忽报柳青云殿试在二甲,不候选官,已赶归矣。花天荷虽急要出门,见柳青云到了,只得又住下。柳青云至家见了母亲姐姐,知花天荷要行,随即走到书房中来,与花天荷相见,道:“小弟为与兄有约,故星夜驰归。吾兄为何转失约,要匆匆而去?”花天荷道:“小弟之小失约而去者,正因吾兄之大失约而来也。”柳青云道:“小弟在吾兄面上,不言则已,言则一一可复,并无失约之事。请兄面诘可也。”花天荷道:“余俱不足论,只是仁兄为弟所聘之新夫人,其貌若何?”柳青云道:“小弟原未尝许兄太美,不过仅如小弟而已,此前言也。为何今日忽又过求?岂吾兄今日之位高金多耶!”花天荷道:“得如仁兄十之二三,弟愿足矣,何敢过求?但恐一痕不似,相去天渊,则将奈何?”柳青云笑道:“若有一痕不似,兄前相对,便当言之矣,何至今日忽云不似耶?”花天荷听了愈加惊讶,道:“凡人相戏,亦须有些影响。兄之戏而影响全无,这段姻缘虽蒙聘定,小弟只因深信仁兄,并不知为谁。兄乃言前曾相对,此相欺也。”柳青云道:“兄今日贵人也,但知责人,并不自反。小弟苦辩,也一时难明。但请以两言为决:前日为吾兄所聘之夫人,若是未曾与兄相对过,则是小弟欺兄,小弟甘受其责。若是明日相见,有一痕不似小弟,则是小弟欺兄。小弟亦当甘罪。倘仅类小弟,而吾兄以今日之贵,又欲过求之,则非小弟之欺仁兄,实仁兄之欺小弟也。倘仁兄必不信弟之言,弃盟而去,小弟又何强焉!”花天荷听得柳青云说得朗朗烈烈,只得应承,道:“仁兄既如此力认力明,自是小弟多疑矣,谨谢罪,请如原约。”因又把已发的硬牌收回,依旧住下。住便住下,心下终有三分疑惑。因又问两个书童道:“昨日东园看见的,可正是我聘定的这位新夫人么?”两个书童道:“怎的不是?”花天荷道:“既然是,何你家爷说,与他一般模样?”两书童道:“只怕昨日花老爷远望,看得不明白。”花天荷道:“怎看不明白?若是略有二三分相似,也还说看差。竟大相悬绝,如何得差?想来还是你家爷作成的圈套骗我。”心上又暗暗想道:“我如今官又尊了,他又中了进士,都是衣冠中人物,若不早慎于初,兴头头结了亲,百姓尽知,三军皆见,就是人物丑陋,与柳青云毫不相似,也只得耐了,怎好退悔?到其间纵埋怨青云亦无用矣。莫若还是今日斟酌,辞之为妙。但只是柳青云一团好意,如何辞他?”因又想道:“只是以军事紧急,恐到任迟了不便作辞,他也不好十分留我。”又想道:“纵辞了去,然有天台老人的图册为聘,终是一个不了之局。莫若只说此册军中时刻要用,且借了去,容到任后另行聘来为订。他乃明白人,自然就知道了。”正是:
过虑转生惑,多疑翻入迷。
分明鸾与凤,反作触藩羝。
花天荷只因这一算,有分教:疑更生疑,悔而又悔。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亟催婚愈急疑李即桃 再睹面始真悟梅代杏
词曰:
胸中不合,口里便推托、任你言词削剥,只思量金钩脱。
美疑为恶,方知是自错。再费调停婉转,情意已无着落。 右调《霜天晓角》
话说花天荷因看见柳青云为他聘下的新夫人不美,立意要辞。因寻见柳青云说道:“承兄美意,留下小弟做过亲上任,固感不尽。但想命下已久,况两广峒贼朝夕作乱,乃风火之事,非比文官可以迟缓任意。倘有失事,明日按台知是逗留在此结亲。参上一本,便获罪不小。莫若还是先去上任,把任上的军务料理停当,然后再议做亲未为晚也。不知吾兄以为何如?”柳青云道:“作亲迟速岂争一时,但闽广相距千里,舍今之便,而图异日之不便,或非算也。况上任虽不可缓,然无钦限。稍宽几日,或亦无妨。”花天荷道:“事纵无妨,但小弟又想结亲快事,必钟鼓琴瑟,雍容静好,方畅其情。若一心系倥偬之军务,又一心怀淑女之关雎,未免非宜。故小弟求兄少缓也。若虑道路间关。恐当日之河洲,亦非近地。”柳青云道:“仁兄既不依,小弟焉敢强。容与家母商量,再奉覆何如?”
因入内与杨夫人说知,道:“前日花天荷要成婚甚急,连孩儿也等不得来家。今日孩儿来家催他作亲,他转推托要去上任。不知何故?”杨夫人道:“有个缘由。你前日未来家时,他日日催作亲,又诱书童要窥看姐姐。你姐姐恐他年少人不论美恶,但以成婚要紧,故将侍女垂丝,充作姐姐住在东园楼上,叫童子引他去看。他因偷看侍女不美,以为面庞相似之言不确,故不愿娶,而急急求去。”柳青云道:“原来为此。怪道我说的话他俱不信!只是如今却怎生挽回?除非直直说来,叫垂丝与他一看,他方信是实情。”杨夫人道:“你姐姐又对我说,事已作过,如今不必了。他要去,听凭他去,不要苦留。但算来他此去恐根不断,定要并册子取去。待他取册子时,却等姐姐自付还他,看他作何光景?倘他也看得平常,取了册子竟去,这段因缘可置勿问。若是看见姐姐,知东园偷见是误,仍复相求,那时慢慢再奈何他一番,再商量结亲,###有趣。若此时苦苦求他,未免损颜。”柳青云听了,大喜道:“有理。有理。”
因复走出来见花天荷,道:“仁兄之言,已对家母说了。家母道,功名大事,岂可误得?婚姻迟早些不妨。仁兄要行,听凭发牌可也。”花天荷道:“深感相谅,但还有一事,要求仁兄为弟周旋。”柳青云道:“不知何事?”花天荷道:“向日行聘礼的这个天台老人的册子。留放于此,实一无用之物。但小弟此去行兵,又一刻不可少的。若是早成了婚,双双携去,不必言矣。不期今日婚尚未结,而上任之事又匆匆不可少待。若无此册,则用军行兵便一无所恃矣。欲求仁兄大力为弟设法取了出来,容弟到任后即遣人补聘何如?”柳青云听了,佯为惊讶,道:“正是呀,此册乃吾兄破贼之要书,如何可少?况留此又无用,自然要设法带去方妙。但前日是吾兄亲手纳于家母处,为行聘之用者。若今日小弟私自取出,便近于儿戏。小弟只好将仁兄之意,先与家母说明,待家母明日亦亲手交还吾兄,方是道理。”花天荷道:“该是如此。但只是,小弟去见老伯母,甚觉无颜,为之奈何?”柳青云道:“大丈夫作事当行则行,可止则止,何谓无颜?”
到了次日,柳青云果同了花天荷入去见杨夫人。杨夫人先言道:“昨日小儿道及花爷上任,要前日行聘的册子。若在老身处,即当取出奉还,但前日花爷行来时,我恐沉埋在此,有误花爷之事,随即付与所聘的尊夫人收贮矣。惟尊夫人收贮,因日夕观览,得知其中详细,故前番大胆代花爷出了遗计,侥幸成功。若是做了亲,随花爷上任,或习此以佐花爷之倥偬。今花爷又因上任紧急,没工夫结亲,则此册留此有何用处?理合缴还花爷。昨日小儿虽说,老身以为未确,故未曾着人去取。今花爷既自来取,果是真了。即当差人到东园去说,请他明日带了册子来,亲自交与花爷,也可完了一件首尾。”花天荷前日行了聘,今日又索聘,自觉理上欠通。今见杨夫人细细数语,不禁面上红一块白一块,但低着头默受。只听见说明日亲手交还,方打一恭,道:“是。”遂退了出来。自心暗想道:“这样事虽做得没趣,然宁受些没趣。若娶了那个夫人来,便是终身之累。”又暗自欢喜。
到了次日午后,杨夫人忽着老家人来请花老爷到内厅说话。花天荷要觅柳青云同入来,又一时寻不见。要挨一会,又恐怕误了取册子,又生他变。只得呆着脸,独自一个跟了老家人入来,到了内厅坐下。坐了半晌,杨夫人方先出来说道:“昨日奉花爷之命,即传示尊夫人。尊夫人道,花爷之册,缘何付他收贮,盖为行聘也。行聘者,盖为婚姻也。今既要缴还原聘,则婚姻不必再提矣。也要与花爷说明。”花天荷道:“小侄当日以此册定婚者,以为婚后册自归矣。不期今日不及对亲而匆匆欲行,册又为此行不可少,故求老伯母权且借去,容到任后别行聘也。若淑人多疑,再看机缘亦可也。”杨夫人道:“既已说明,何必多议。”便吩咐丫鬟:“快请小姐出来交册。”
丫鬟去不多时,忽中门开处一阵香风。十余个丫鬟簇拥了蓝玉小姐从中袅袅婷婷走了出来。又一个丫鬟捧了册子,转走在前面。花天荷忙定睛一看,只见那个女子:
宛从天降,神色惊人。俨若仙临,奇容骇目。欲认作花,而牡丹、芍药终含草木之羞;将称为鸟,而威凤、祥鸾未免羽毛之愧。何如不肥不瘦,而亭亭匀匀之肉自生香;怎似不短不长,而风风流流之骨能吐秀。微微一笑,而举体嫣然,当之者不禁魂消;悄悄一窥,而周身灵动,遇之者难辞魄散。眉画远山,而烟痕细细,效柳叶为粗;目凝秋水,而波影澄澄,嫌星光太露。行将来步步金莲,轻盈堪爱;指顾间纤纤玉笋,柔素可怜。最妙乃扬君子风流,无一瑕香奁脂粉气;过人是擅淑人才调,有百篇彤管雨云才。
花天荷望见蓝玉小姐远远而来,就如天仙一般,及到厅前再一细视,却与柳青云面目毫厘不爽,但觉高髻云环,翠眉蝉鬓,比柳青云更觉容光飞舞,妩媚可人。心下暗吃一惊,道:“原来这才是真正小姐!前日看的差了。如今却怎生转口?”正自着急,只见那女子立在杨夫人身旁,望着花天荷深深一个万福。花天荷此时慌作一团,只得低头侧身答礼。拜罢,那女子遂叫捧册子的侍女,把册子交付杨夫人。道:“前蒙母亲传来此册,原说是花门行聘的。行聘者,为婚姻也。既为婚姻而行聘,岂有婚姻未偕,而先索聘之理?素聘物者,绝婚姻也。既绝婚姻,强留聘物,殊觉无颜。今谨如命奉还,望母亲交纳明白,以断葛藤。”说罢,依旧带了众丫鬟侍女从中门入去,随将中门关上。花天荷竟看得呆了,欲待开口挽回,自知理短,一时又措辞不来,只得白瞪着眼,出了神。
杨夫人说道:“花老爷不必出神了,已恭喜册子取出在此,也就完了一案,花爷好放心荣行。”随叫了侍女把册子送了过来与花天荷。花天荷忙止住,道:“这册子如今取不得了。”杨夫人道:“此册乃花爷军中必需之物,故再三欲取去。今既侥幸取出,为何又说取不得?”花天荷道:“小侄纳此册于老伯母者,求老伯母为小侄定亲也。蒙老伯母推令郎同盟之爱,为小侄作聘淑女。又蒙淑女不拒,珍藏久矣。则百年姻眷已订于此,不待言矣。岂有复取之理?昨偶为此言者,盖与青云兄商量,以为此册乃军中日夕所需。彼此既忝至亲,以心相信,何妨借出以应一时之急。故小侄敢大胆求老伯母周全。不期适闻淑女之言,似不察鄙衷,而有见责之意。则小侄安敢复取,以作名教之罪人。尚望老伯母垂慈送入,勿负前盟。”
杨夫人听了,沉吟半晌,方说道:“花爷之命,无有不遵。但此言,觉有些难于出口,前日花爷纳此册者,为聘婚也。既是聘婚,则聘之所在,婚之所在。岂有既聘复欲取归之理?老身昨日往取,岂伊所喜?老身不得已,因以势谕之,道今日花爷尊官也,非昔日花爷之比。虽强留成婚,?##幌嗍簦嗄押托场9式袢瘴ㄎㄌ换挂病<纫呀苫梗从僦拢只橐龃笫拢槐阌谌缡侵龊醴春跻病;骨蠡ㄒ喜谩!被ㄌ旌傻溃骸扒峋偻≈吨铮倏诤未恰5罄喜改畲忧耙环嘤胫椋苋亓畲瞬嵩偃胱碧ǎ蚋卸魑蘧∫印!毖罘蛉说溃骸安嶙右谷氩荒选5纫讶〕觯窀此腿耄蛎魅沼职仓豢稍偃。渴獠蛔阄ㄒ樱〖炔蛔阄ǎ蛩腿胗氩凰腿胪病;ㄒ羟胰∪ィ员妇兄谩?鍪缗杆渫顺觯疵馍写止胫小;ㄒ舨煌椋勾巳コ晒χ螅蛉缢翟倏椿担辔次豢梢病4耸北赜磕桑饩醪磺椤!被ㄌ旌傻溃骸按瞬崂喜讣炔挥腿耄缓萌粼诶喜复Γ嘤胨腿胂嘟P≈妒蔷霾桓胰∪ァP≈度羧∪ィ蜃镬逡嫔钋抑匾病!毖罘蛉说溃骸傲粼诶仙泶ψ圆环粒ㄒ诵幸谩!被ㄌ旌傻溃骸靶≈洞耸虏幻鳎筛倚校筛胰ァ!毖罘蛉说溃骸盎ㄒ衅诩壬锌苫海儆胄《塘靠梢病!?
花天荷因退出,百分懊悔道:“一件好事,已完完全全,若听了柳青云的言语,竟作了亲去上任,婚姻前程已如锦片矣。却自多疑,要去偷着,却又偷看差了,以为不美,转去索聘。谁知竟是一个绝代佳人,反触怒于他,使他生嗔而入,真可谓当面错过!此虽一时作事颠倒,想起来,总是我花天荷无福消受也。”又想道:“事虽作拙了,然犹喜其人尚在。只消再央柳青云同杨夫人苦苦去求,或者还有一二分指望。”因叫小雨去寻柳爷。小雨去寻了半晌,只寻不见,因对花天荷言道:“柳爷的轿马俱在,又不曾出门,怎再寻不见。方才送册子出来的这位小姐,倒像柳爷,莫不就是他妆扮了耍老爷?”花天荷听了,细思道:“此话倒也有三分可疑。天下虽有相似之人,却从无如此之一痕不爽者,一可疑也。柳青云许我面庞与他相似,以为既作了亲,便不相似,也无奈何。今既看破,婚不能成,因假妆淑女以验其言,使我懊悔,未可知也。又一可疑也。每日朝夕不离,及今淑女退册,要紧之际,转不见他,一隐一现,又一可疑也。有此数疑,安敢信以为实?况他淑女行藏至今不肯明说,焉肯叫他明明相见。由此想来,一定是他假妆无疑了。只是如今怎生样捉他的破绽?”又想了半晌,忽想出一个主意来,道:“我如今,只苦苦扯了柳青云,央他重送册子入去,他自然推辞说不肯受。我再逼他,当面不受,有人无人便真假立辨矣。”
正想定主意,忽柳青云走来,说道:“家母说册子已取出还兄,正好荣行,为何又不恨出?复二三其说,何也?”花天荷看见柳青云面如新洗,发似重梳,一发狐疑,道:“是了!”因说道:“这且慢论。但我叫人各处寻兄,竟不见踪迹。兄且说这半日躲在那里?”柳青云道:“纳册美事,故乐于为之。今缴册退婚,未免于颜面有伤,因暂避一时,希图完事。不意吾兄又作余波,却是何意?”花天荷道:“缴册退婚,不美之事。小弟已自为之类。而纳册美事,没奈何,尚望吾兄为小弟一图。”柳青云道:“不知吾兄更欲纳于何处?”花天荷道:“一聘岂有两纳之礼?止不过误取出者,仍欲归正纳入耳。”柳青云笑道:“既仍欲纳入,初时就不该取出了。”花天荷道:“初时取出者,求至亲以情谅也。今欲纳入者,畏淑人以理责也。”柳青云道:“淑人既以理责,又安肯复纳耶?”花天荷道:“淑人若不纳,全仗仁兄与老伯母之大力纳之也。”柳青云道:“纳之何难,纳而不受,为之奈何?”花天荷道:“纳者,仁兄为小弟之情也。纳而不受,则是淑人方严之命也。是所甘心也。若未纳而预揣其不受,竟不为纳,则淑女之命,尚不可知,而仁兄已先代为拒绝,岂小弟所谆谆恳求于吾兄之意哉?尚望仁兄与老伯母,为我花栋极力一请,若淑女必不允。而面叱之、庭辱之,则我花栋虽死亦甘心焉。不知仁兄以为可否?”柳青云道:“仁兄既如此殷殷,有何不可?纵淑人万万以为不可,亦不过徒费一番周折耳。有何伤哉?当面与家母言之,再报长兄之命。”花天荷道:“仁兄肯如此用情,则小弟感且不朽矣。”
柳青云因入内,与杨夫人并蓝玉小姐笑说道:“花天荷因看错了垂丝,欲急急索聘、今见了姐姐,又追悔不了,方才苦苦求我与母亲,还要把册子送入。”杨夫人道:“这却怎处?就纳册,只怕姐姐不消见他了。”柳青云道:“姐姐还要见他一次。”杨夫人道:“又为何还要见他?”柳青云道:“方才退还他册子,因孩儿不在面前,他心上疑惑姐姐是孩儿妆扮的。必须母亲与孩儿再当面央姐姐出来,拒绝他一番,他方死心踏地而求也。”杨夫人道:“此情或亦有之,姐姐总是要嫁他的,便再见见何妨。”母子们算计定了。
柳青云出见花天荷道:“弟与家母再三劝其受册,他只是执定不允。家母恼了,因逼他道:花爷如今官尊了,我们不便回他。要回须你自去。他说;女子守身当以礼,岂可任人弃取?前花爷既以册聘,礼也,敢不从命。故守之年余如一日。今忽弃而取聘,岂礼也哉?然花爷今日贵人,虽行之非礼,岂敢与争?只得忍辱退还原聘。聘既退出,则恩已断矣,义已绝矣,相逢陌路矣。岂有再受欺侮之理?母亲可辞则辞之,若母亲不便辞,即女面辞之亦无不可也——已许定面辞。但小弟想此事,聘已缴出,婚事料难复偕。况长兄已雄飞万里,何患天下无一女子,而必恋恋于此?倘相见时,女子无知,又心怀不忿,或出不逊之言,长兄还是安受之,还是与较之?与较之则理屈,安受之又失体。以小弟论来,倒不如从此已之为妙。”花天荷道:“兄言差矣,凡人之相与,有恩当报,有情当感,有屈当伸,有疑当白。即至有过亦当承,有罪亦当受,安可不清不白而糊涂去之?必求仁兄引之当面一绝。倘应万死,亦甘心受之,断不皱眉畏葸。”柳青云道:“仁兄既要面讨没趣,便约来日见之可也。倘有触犯,不干小弟之事了。”正是:
有心人对有心人,各弄机关各自神。
不是翻翻还覆覆,怎知情爱百分真?
柳青云既许了花天荷面见辞聘,还打帐延挨他两日,当不过花天荷朝夕催逼,只得与母亲姐姐说明,约他面见。花天荷满肚皮认小姐是柳青云妆的,拿稳了柳青云要推托,不期柳青云竟约他面见。到了这日午后,柳青云自来邀花天荷入去,道:“家母已在内厅相候,兄可入去自见罢。小弟恐怕相见时有不逊之言,唐突仁兄,仁兄或者量大,受之不觉,倒教小弟难过。小弟倒不敢奉陪。”言讫,就要走去。花天荷一把扯住,道:“正要借重仁兄鼎力,解劝一二。兄若不去,一发没了把臂,如何使得?”柳青云被花天荷扯住不放,没法摆布,只得同了入去。入到内厅,就叫侍女报知杨夫人。杨夫人因出来相见,道:“小女说,聘已交还,尚有何说?只是不肯出来。”因看着柳青云道:“花爷定要面辞明白,他又苦苦推托,你可再入去说声。”柳青云听了,忙起身入去。花天荷又忙忙拦住,道:“青云兄去不得,还求老伯母劳一位尊婢去请罢。”杨夫人因沉吟道:“叫谁去请好?”忽吩咐一个丫鬟道:“可叫垂丝来。”丫鬟领命,去不多时,忽叫了一个侍女来。你道这侍女是谁?怎生模样:
柳也腰肢面也花,何尝云鬓不歪斜。
漫言终是青衣列,曾向东楼作大家。
花天荷一眼看去,早看见这个侍女正是他楼头偷看的小姐,心下方惊骇道:“原来此人不是小姐。却是侍女妆来哄我的。”正想不了,忽听见杨夫人吩咐那侍女道:“你可入去对小姐说,花爷的聘册,亲自在此,还要交纳入来。小姐受与不受,必须自来说个明白,两下传言,恐有差错。”
那侍女领命入去。不多时,就来回覆道:“小姐说,前日是受过花爷之聘,与花爷有婚姻之约,故不妨相见。今聘已交还,与花爷毫无瓜葛,恐再相见,于礼有碍,望花爷相谅。”花天荷道:“聘册小姐虽然交出,我花天荷实未曾收去。婚姻尚然如故,故敢请见。就是小姐执意不允,亦须当面一言而决,若不当面言明,小姐以为婚已退矣,我花天荷又以为婚已成矣。明日到任,行将大礼来,彼此参差,岂不又费周折?还求小姐曲赐一面,以定其盟。”杨夫人亦吩咐道:“你入去说,这花爷乃我家恩人,又系通家。既无婚姻之约,亦不妨相见。况前日已见,今又何嫌?且我与大爷俱在于此,又非私室,快请出来。”侍女又入去半晌,方有一个丫鬟来报道:“小姐出来了。”又不多时,蓝玉小姐方带了几个侍女,又开了中门走将出来,对着花天荷万福。这一番打扮,更比前一番不同,真个是:
桃丝桃叶牡丹枝,终是人间草木姿。
妩媚入神新睡起,娇羞出阁晚妆时。
十分波俏为眉靥,一种芳香是口脂。
若问古人谁比数,慧过南子美西施。
花天荷看见小姐,果是另有一个,不是柳青云假妆,心下又惊又喜,又追悔从前误事。慌忙立起身来,连连打恭施礼请罪。只因这一请罪,有分教:女子舒眉,男儿屈膝。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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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乔装丈母硬主婚 鹘突媒人空着急
词曰:
婚姻一片,强逼他生变。及至周全方便,又是一番情面。
斧柯虽见,是非都莫辨。两下空埋空怨,又立糊涂案卷。 右调《霜天晓角》
话说花天荷看见柳家果是另有一位小姐,与柳青云一般的模样,方信柳青云从前为他行聘定婚俱是真情实意,反是自己多疑过虑,作拙了事情。正急得没法,忽听了那小姐早朗朗说道:“贱妾虽一柔弱女子,亦曾习奉诗书之教,颇以礼义自持,决不苟且失身,任人弃取。前既承君子不鄙葑菲之陋,用申荇菜之求,俯赐仙册,以代红丝,自幸以为终身有托,故日夕观玩,习其方略,欲以佐君子之下陈。讵意待命至今,不知君子有何所见,又何所闻,忽恃元戎之尊,坐索原聘,使慈母不敢以名教主持,义弟不敢以风化劝阻,何况妾之柔弱,安敢他言?故隐忍而缴还原册。聘既交还,若以世法论之,君子与妾,相逢已如下山矣。不知君子之何所见,又何所闻,忽又纳册以续前盟,视夫妇人伦,真如儿戏。在花爷位高金多,固可横行不顾,在贱妾性劣情顽,亦未肯便随人颠倒。花爷始待舍弟,可谓义矣,乞求以礼善其终,以成全始之高义,使贱妾覆水得以苟安于地下,又君子义外之仁也。倘必欲倚贵,任弃取于一时之喜怒,则妾虽贱,恐亦不能从命矣。”花天荷听了,连连打恭请罪道:“夫人见责,言言正大,我花栋虽有百口,亦不敢巧致一言以谢过。今日复敢抱惭以请者,以夫人具明眼于世俗之外,置深心于慧性之中,欲求夫人略谅我花栋一时昏聩狂妄之事,而稍加察我花栋夙夜慎求之心。倘此慎求之心得蒙垂怜,察知一二,则我花栋今日既就诛戮,亦可作一个不负心之鬼。”
杨夫人听了,因在旁帮村说道:“花爷既有隐情,何不剖明?大家也好体谅。”花天荷道:“我花栋年已过于二十,若肯苟就婚姻,此时或亦室中有妇久矣。只因痴心要想绝代佳人,故只身至此。前承青云怜我花栋一身孤只,许结婚姻。又蒙青云知我花栋志在佳人,许以面目相同,故喜而纳聘。此固感青云之成我也,但恨青云既聘之后,不告行藏,虽告名姓,而名姓又近于乌有,凡有所言,半吞半吐,似真似假,使我花栋既信后疑,终夕踌躇,以为天下岂复有相同青云之美人,或借此以周全伦好。倘一被愚,则终身失望。故东西采访,不意命多魔劫,又为有心人所弄,以假乱真,兼之花栋耳目不聪,遂致一时狂蛊,得罪夫人。细细思之,此皆青云之误我。及今得仰睹夫人之天姿,始知青云字字出于真诚。所言相似者,尚属谦词,未尽其美也。再追悔其狂,而匍匐荆请,奈事已作拙,可谓获罪于天,无所祷也。今又犯颜请见者,盖念事虽作拙,而以事原心,则我花栋实非真知有夫人而敢于冒犯也。即敢于冒犯者,亦不过止冒犯假充夫人之侍妾耳。”
杨夫人与柳青云听了,俱大笑起来。蓝玉小姐也微笑一笑,道:“君子之用心,固自有在,但聘册既已退出,再无复纳之理。册虽不可复入,婚虽不可再谐,然女子受一丝之聘,关乎名节,宁可被弃,断不可他图。请谨守闺中,以答君子之用心。若勒奉枕衾,逼侍巾栉,则非义之所当取,万万不能从命。言尽于此,乞君子谅之。”言毕,竟带了众侍女仍入中门而去。正是:
不是佳人要买乖,止愁夫婿薄裙钗。
千面争礼百争义,始觉因缘一世谐。
花天荷见蓝玉小姐又正拒一番,竟入去矣。无可奈何,只得再三恳求杨夫人道:“此事实是小侄作差,有罪。却幸夫人聪察守礼,有不他图之言,此犹是小侄一段机缘,必求老伯母推从前之爱,终始玉成,则恩同再造矣。”杨夫人道:“儿女性情,且宜缓图,不可急致。他既有谨守闺中之语,自无改移。从容开慰,婚姻自在。但花爷上任之钦命紧急,不及久留。以老身论来,莫若花爷且携了册子去到过任,完了朝廷破贼的正事,再慢慢料理亲事未为晚也。何必急在一时,惹他唐突。”柳青云在旁亦耸恿道:“母亲之言最是有理,天荷兄不可不听。”花天荷道:“承老伯母与青云兄美意,未尝不是金玉之言。但我花栋,看得功名甚轻,佳人难得。今日既目睹了不世之佳人,而不至诚恳以款求,乃舍之而去,以就身外之功名,我花栋虽愚,亦愚不至于此。且始之索聘,不知有佳人也,虽获罪犹可自解。今既见佳人,已悔而谢罪,又谢之不力,复为功名而去,纵佳人不我罪,我花栋亦对淑人而有愧矣。又何敢焉!”杨夫人又道:“花爷所说俱是有情之言,但恐迟误军机,却又奈何?”花天荷道:“迟误军机,不过罢官革职。我又不曾动他钱粮,失他地方,有罪亦轻,焉肯舍此而就彼?”杨夫人道:“花爷既执意如此,且请宽住几日,容老身再细细劝他,或者他有回心亦未可知。”花天荷因谢道:“多承老伯母垂慈。”遂打一恭,同柳青云退也。
到了书房中,只是埋怨柳青云道:“兄既实实为小弟结此良缘,何不正言正色,使小弟敬而从之。乃吞吞吐吐,假假真真,使小弟疑疑惑惑,将一天好事弄到这个田地!不知还要算兄之功,还要算兄之罪?”柳青云道:“小弟本是正言,仁兄多疑多虑,只认作游戏,岂容小弟作主?为功为罪,只合听兄裁夺。”花天荷道:“功罪且慢论,只是这事虽然决裂,毕竟还要在吾兄身上为弟保全,却推托不得。”柳青云道:“不是推托,但淑人所怪者,仁兄索聘也。怪兄索聘者,以仁兄轻弃之也。既怪仁兄轻弃,岂旁人之言所可解免?必竞还是仁兄自致珍重之情,至再至三,则淑人之意方可挽回也。就是方才一见面,言词甚厉。及被兄分剖一番,忽改为谨守闺中之约。试思谨守闺中,却为谁守?此挽回之机也。吾兄与其求旁人挽回,又莫若自己细细挽回也。”花天荷道:“吾兄之言,可谓深得其情。但千求万求,仅得一面。今已谢绝,岂能再见?小弟纵巧舌如簧,则亦难入淑人之耳。却将奈何?此又不得不求之旁人也。”柳青云道:“小弟闻古人有千里面谈者,岂尽赖之口舌?”花天荷听了 忽然感悟道:“是呀,是呀。我花天荷何一时懵懂至此。诗可感人,何不题诗数首以自明?”到次日,果然题了三首五言律诗。其一道:
才貌双飞美,平生一片痴。
只贪求丽质,几复误红丝。
颠倒河洲梦,等闲桃李枝。
韶年过二十,孤只尚如斯。
其二道:
绝代曾经许,何尝信有之。
几番劳顾虑,五夜费猜疑。
俏影窥难见,芳名访不虚。
于天虽获罪,实是被人欺。
其三道:
忽从天上见,始恨管中私。
气慑云霞质,魂消冰雪姿。
缁衣虽恨晚,秣马尚非迟。
沥血求恩赦,椎心致拜词。
花天荷作完了三首诗,用长笺写了,又拉了柳青云同入后厅,请出杨夫人来,恭恭敬敬拜了四拜,将诗呈上,求其转达。杨夫人连忙逊谢道:“花爷有诗,自当传入,何敢劳如此过礼。”花天荷道:“非过礼也。小侄之苦怀不能申诉,聊借此以求淑女之垂鉴耳。”杨夫人道:“既花爷如此殷殷,花爷请坐了,容老身自传入去,就道达花爷郑重之意。”花天荷道:“蒙老伯母如此垂慈,感激不胜。”杨夫人言罢,遂拿了诗笺,竟走了入去。柳青云就要邀花天荷出去。花天荷道:“老伯母既命坐,又亲身入去,敢不俟命。”柳青云道:“仁兄佳作,意婉情深,也等他细细玩阅,识出其中之妙,或可感触。着立讨回音,草草读过,不达吾兄妙处,便非佳兆。”花天荷低头沉吟道:“这也说得是,但我坐此候信,迟速听之,又无人催促,或亦不妨。”柳青云强他不去,只得相陪坐下,叫侍女送茶。
方吃了一杯茶,只见杨夫人早走了出来,对花天荷说道:“花爷的佳作,小女捧诵了,十分欣羡。欲要奉和,又恐于礼有碍。欲置之而不答,又恐不顺人情。老身再三怂恿,方才和了花爷三首在此。”因叫侍女送上,道:“花爷请看,便知淑人之意。”花天荷听见和了三首之言,早先暗惊,道:“怎顷刻之间,早和了三首!如此敏捷,不知作何娇语?”及接到手展开一看,只见上写:
其一道:
好逑谁不愿,属想未为痴。
但既思双美,缘何惜半丝。
岂真无耳目,还是薄花枝?
美玉遭遗弃,百年甘韫斯。
其二道:
堕甑既已破,何须复顾之?
似非人说谎,都是自生疑。
心迹虽能昧,神灵应不虚。
一欺遭辱甚,安忍再三欺。
其三道:
垂青分美恶,辨白乱公私。
横倚金银气,侵凌草木姿。
挂弓宜及早,归吉不嫌迟。
本不当酬和,难辜绝妙词。
花天荷看了一遍,不觉狂喜起来,道:“怎淑人有如此敏捷诗才!”再看一遍,又不觉狂喜起来,道:“怎淑人有如此风雅诗才!既和得韵脚清真、又和得情词双美。读一过,既令我花栋抱惭,又令我花栋生感。我花栋四海求凰,以为必不可得,今既遇此绝代佳人,又蓝桥有约,乃多疑多虑、自作之孽,以致乖张不能和合,则我花栋空具须眉,生不如死矣!”因朝着杨夫人又深深一拜,道:“此事要求老伯母垂慈,救花栋之命!”杨夫人见了,慌忙扶起道:“花爷请尊重,这都在我老身身上。”柳青云因亦劝道:“天荷兄不必如此着急,你不见和诗中‘归吉不嫌迟’,岂不又开一线乎?且去散散,不要过于匆匆,有伤大体,使人看见不雅。”花天荷没奈何,只得袖了和诗,随柳青云出来。到了书房中,只是长吁短叹,看一回和诗,又顿足追悔一回。柳青云取酒与他对饮,百般开慰,他只是怏怏不乐,却之不饮,正是:
莺消燕息凭谁问?柳怨花嗔只自招。
早识阳台云雨好,岂容留梦到今宵。
柳青云见花天荷情绪无聊,不茶不饭,因入内与母亲姐姐商量道:“花天荷也奈何得他够了。若只管耽延,误了他的功名,岂非自误?”杨夫人道:“这也说得是。你看巧就许他作亲也罢。”柳青云得了母命,因又出来见花天荷道:“兄不必只管愁烦了,家母方才与小弟商量,道花爷不顾功名,恋恋于此。淑女又推推阻阻,不前应承。两下耽搁,岂成事体?莫若择一吉期,待家母硬作主张,竟送兄台入去成亲。淑人纵守礼,也不好十分违拗家母。大家再相帮劝勉,料也推辞不得。不识仁兄以为何如?”
花天荷听了不觉喜动颜色,道:“得老伯母与青云兄如此成就,真三生之幸也!但不知此吉期可能就择么?”柳青云道:“择吉期甚易,只是还少一个相知的媒人,小弟在此寻思。”花天荷道:“待小弟去求府县何如?”柳青云道:“府县虽好,但甚不相知,请将来未免生生疏疏,倒要酬酢。”正说不了,忽花灌传了一个禀见的手本进来,送上花天荷看。花天荷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的是:标下听用材官马岳禀叩见。
花天荷看了,因对柳青云说道:“马岳既来。他倒要算个旧人,莫若就叫他作个媒人也罢。”柳青云听了,因想一想道:“这倒使得。等他进来见过仁兄,小弟与他说。”因马岳此时是花天荷的属下,恐相见行礼不便。转走了出来。叫花灌传令,领马岳入去。马岳到了内里,看见花天荷,就先跪下去禀拜见。花天荷因立起身来,将手一拱道:“你是旧人,免行此礼罢。”马岳禀道:“材官职在犬马,正要效劳,求老爷青目,敢不叩见。”因叩了四首,花天荷方才叫他起来立着,问道:“你此来为着何事?”马岳因取出一角文书呈上,又禀道:“此乃夏按院老爷,差材官赍上的。按院老爷说,捣巢的圣命紧急,求老爷星夜上任。”花天荷拆看文书看了,知道是催他早些上任的,因放下道:“上任捣巢,我自在心。但有一事要耽搁几日,事一完,即刻行矣。”马岳又禀道:“上任乃朝廷大事,不知老爷更有何事?”花天荷道:“此事还有用你之处,柳爷自然要与你说。你远来,且暂去歇息。”
马岳见花天荷吩咐歇息,便不敢再言,只得退了出来。直走到外厅,早有柳青云接着与他相见。马岳此时已知柳青云中了进士,是个贵人,施礼十分谦逊。礼毕坐下,因说道:“柳爷高发,小官奉按台之命匆匆而来,还失于恭贺,柳爷勿罪。”柳青云道:“不敢。”随即问道:“前日马兄取去的遗计,小弟甚是担忧,不知内中是甚计策,竟成了大功?”马岳道:“连小官也不知道,只是夏老爷心下明白,故所遣的兵将,杀峒贼就如斫瓜切菜。夏老爷因花爷遗计神妙,成了大功,故奏知朝廷,要花老爷总镇两广,捣峒贼之巢。朝廷见奏花老爷能捣贼巢,十分欢喜,故准了夏老爷的荐本,升花老爷做两广总戎,立望成捣巢之功,故夏按院老爷着急,差小官星夜来请花老爷去上任。小官才已再三禀知花老爷,不知花老爷却为着何事,尚迟疑不肯就行。但上任捣巢,乃奉朝廷明旨,是耽延不得的。还要柳爷代言一声。”柳青云道:“花爷也无他事。只因前番曾聘定了家姐,今要结过亲,以便好同去上任。”马岳听了,一时也摸不着头路,只得支吾道:“这亲,若是久定下说妥的,只待嫁娶,便早晚可以结亲,有甚难事?只消数日工夫便可行了。倘还有阻滞,又莫若上过任,待捣巢成功,再从从容容以偕秦晋,未为晚也。何必草草匆匆结得不畅。”柳青云道:“聘定已久,一毫也无阻滞。今吉期已定了,百事皆备,单少一个相知的月老,在此迟疑。今马兄来得甚是凑巧,彼此相知,只得要借重了。”马岳听了,道:“方才花老爷说,有事要用小官,又说柳爷还有事吩咐,想就是为此了。”心下十分要推辞,却一时没法回得,只得勉强说道:“花老爷与柳爷吩咐,敢不遵命?但恐上官的大喜事,小官卑职怎敢劻襄?柳青云道:“冰人月老,从不论人。马兄须推托不得。”
马岳口虽应承,心下却暗暗吃惊,道:“这花总戎也不是个人了。前日我来议赵小姐亲事,你既定下柳小姐,便该辞我。为何一口不违,竟以碧玉连环为聘,把赵小姐定了?使赵小姐在家,痴痴坐守。你既聘定了赵小姐,今侥幸作了这等大官,就该速速去上任,娶他作夫人,以完花田一段佳话。却为何倒先在此处,要与柳小姐结亲呀?若论起理来,甚是不通。若在当日,便该说他几句,况赵参将与你议亲时,你还是个幕府的名色监军。赵参将肯将自己娇生娇养的千金小姐,许嫁与你,虽说是为女儿花田起见,却也是一团好意。你今日做了两广的总戎,怎便自大起来。看人不在眼内,说也不说一声,竟在此处又另结亲!竟不管赵参将与赵小姐的死活。前日赵参将闻知他升了总兵,举家好不快活。众亲友贺喜的酒,也不知吃了几席,指望一个总戎女婿,到任结亲,以为荣耀。他明日竟同了新夫人双双去上任,此时赵参将反是他的属下,又不好去讲,怎不着气?赵参将着气犹还自可,只怕这赵小姐得知了,还要气死哩!若这事与我无干,谁去管他。况此事又正是我的首尾,岂有个不埋怨我的道理。今柳家又央我为媒,我又没法回他。明日赵家知道,不说是他们久定下的,只认做近来的新事,一发要恨我,作冤家了,如何过得!”心下踌躇个不了。欲要发些言语拦阻他们,又见柳家铺毡结彩,笙篁鼓乐,火药花炮,筵席酒水,日日备办,料道也拦阻不住。欲要与花天荷细讲一番,花天荷此时已作了总戎,正属他管,进见要央人传禀。及见了面,说话又有许多不便,不能尽情。欲要与柳青云说明,聘定赵小姐之事,又见柳青云是个新进士,正兴匆匆嫁他的姐姐,怎好开口?若开口,不但柳青云不喜,花天荷闻知,岂不恨我破他的婚事?肚里千思百虑,没法止他。想来想去,忽想道:“止虽止他不住,也要提醒他一句,免得明日他推说是一时忘记了。”要进去面禀,又传请费力,因悄悄写了一个大红手本,瞒着柳青云,央花灌暗暗传达与花天荷看。花天荷接来,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着:
标下听用材官马岳叩禀。向蒙老爷所发碧玉连环一件,已遵前命,纳与赵参将转付其女赵小姐,收贮为聘矣。迄今经年,谨守二。今幸旌节荣临,威扬两粤。赵参将不胜雀跃,恭待后命,恳恩批示。
花天荷看了,暗笑道:“他见我在此成婚,只道我忘了前盟,故如此着急。我为友深心,他如何得知,也怪他不得。”因在手本后面批一笔道:
此花田之盟也,既以碧玉代红丝,自有青云成吉士。可安俟之,容本镇到任后,即当使之践盟,必有不辜淑女。可谕知之。
花天荷批完,依旧叫花灌传与马岳。马岳看了,又喜又疑。喜的是毫不推辞,疑的是莫非要娶两个?然而不敢再问,只得且放开一边。那里得知花天荷别有深意,句中含着哑谜。正是:
冷暖何曾为我识,阴晴不便与人知。
枝头只待开连理,方信春风是护持。
马岳得了此批,暗暗留以为据。只因有此一批,有分教:鹭鹚雪隐,鹦鹉柳藏。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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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美恩爱亲折证方得分明 好姻缘各揣摩尚多疑虑
词曰:
情痴性急心儿劣,今日方才宁贴。如何曲也如何折,细向枕边说。
柳枝节认花枝节,那里去寻分别?任君扯也任君拽,还是相思结。 右调《桃源忆故人》
话说马岳见花天荷在柳家结亲,暗暗着急不题。且说柳青云见作亲的诸事,俱已打点的端端正正,只待吉期便要合卺了,心下又想道:“前日淑人千推万阻,今日一言不发,只觉前后不相合,又太容易了些。”因又见花天荷,言道:“此事虽家母硬作主张,送兄入去合卺,料想淑人不敢驳家母的面皮。但家母既要硬主张,又不便只管去求他,既不去求他,倘他竟漠然不知,到临时竟不打点,突然而人,触他之怒,说甚言语,未免彼此不悦。以小弟想来,古人临娶,必先有催妆之诗。仁兄何不题诗一首,待小弟叫侍女送了进去,一则通他一个消息,一则探他一个口气,岂不为妙?”花天荷听了大喜道:“青云之言是也。”因取了三尺红绫,题催妆诗一首,道:
拜祷三星没奈何,桥边乌鹊已填河。
百年锦片当今夕,千万相投莫用梭。
花天荷写了,交柳青云看,道:“小弟气馁矣,词不能警,只合如斯而已。”柳青云看了,大笑道:“吾兄情词,可谓卑屈而又恳款,淑人纵心肠如铁,亦应为此诗化为绕指矣。妙不可言。”因拿了入去,与母亲姐姐看,道:“花天荷情已极矣,不可再难为他了。”
蓝玉小姐看了诗,也笑将起来,道:“词虽游戏、体实风流。谓之才人,实无愧也。催妆诗虽无和体,然意有所托,不可不答。”因用锦笺也和一首,道:
良人意气敢谁何,簇簇千旄拥渡河。
只合横戈补天衮,岂堪相对弄金梭。
蓝玉小姐作了,又叫侍儿并红绫原倡拿入去,粘在后楼下壁上。柳青云因抄了一个稿儿,来报知花天荷,道:“恭喜婚姻之事妥矣。”花天荷忙问道:“吾兄何以得知?”柳青云道:“淑女见兄催妆佳什,十分爱赏。言道:词虽游戏,体实风流。又说:催妆从无和体,然意有所托,不可不答。因也和了一首,但不肯付出。小弟暗暗抄了一个稿儿在此,你看毫无相拒之意,则此事自然妥矣。”花天荷接诗一看,不胜惊讶道:“淑人胸中怎如许渊博!我花天荷何幸,获此佳偶,真万户侯不易也。”二人看了又看,说了又说,欢喜无尽。
及到了次日吉期,柳青云先在大厅上排起了筵席,待了马岳大媒,然后排列喜筵于内厅,相候到了吉时,便令乐人大吹大擂,迎请花天荷入去。花天荷是总戎的服色,柳青云是新进士的行头,好不光华荣耀。迎到后厅,先是花天荷拜了天地,才拜见杨夫人。又与柳青云也对拜过。然后尊花天荷是新婿,独桌上坐,柳青云主席下陪。乐人吹弹歌舞,直饮到入夜方才止歇。叫丫鬟侍女仆妇,用几十对花烛,外面笙箫细乐远远吹作,竟将花天荷迎入后楼,与新夫人行合卺之礼。二新人交拜过行礼毕,众侍女一齐就拥入洞房。
此时洞房中酒席已摆端正,众侍女就替蓝玉小姐揭去红巾,各拥就席而饮。花天荷忙偷眼把新夫人一看,见果是前两番相见的,今日金装玉裹,比前两番更觉美丽非常。及细看面庞眉目,却与柳青云一般无二,满心欢喜。席上一面饮酒,一面就勾挑蓝玉小姐说话。小姐见侍女环立,竟低首不答。花天荷到此时得意之极,也不管小姐答与不答,吃一杯,便又勾挑来问,小姐只是不答。
直到饮完,同入鸳帏。成婚之后,花天荷再细细诘问,柳青云为何面庞与夫人无二,柳小姐方微微答道:“青云即贱妾同胞之弟,故形容相似也。因君子不以舍弟为鄙陋,故舍弟敢以贱妾奉侍君子也。”花天荷乃惊讶道:“青云既与夫人同胞,何不直言?乃诡其姓曰蓝,诡其名曰玉,此何意也?“柳小姐道:“蓝玉者妾之别字也。舍弟并不曾诡。”花天荷道:“既总是姐弟,只消一言指明,快心久矣。乃必东西远引,使人生疑,何也?”柳小姐道:“舍弟不近指而必远引者,亦有说也。盖虑君子多情,恐容易成婚,一时过于溺爱,有误远大之程。故隐约其词,冀婚期少缓耳。”花天荷听了,不胜感叹道:“我不意青云为我直至如此,真可敬也!但还有疑,青云又言卑人曾见过夫人,此则甚无稽也。”柳小姐道:“此亦非无稽。妾实实见过君子,而君子不知耳。”花天荷又惊道:“这又奇了。我花天荷留心才美,不啻性命。岂有见过夫人如此仪容,而竟漠然不知者,必其时在梦中也。且请问与夫人相见者,是何时?”柳小姐道:“向日来薰亭睡鸭池赏荷花,与君相对联吟者,即妾也。”花天荷听了,又惊又喜,道:“原来那日联吟者,即是夫人改妆游戏,我就疑青云苦苦推辞不能诗词,及至对作,又令我花天荷应接不暇,原来是夫人游戏。我花天荷真被贤姐弟骗杀也。这等说起来,则好戴乌纱,皆夫人之命也。”柳小姐道:“诗词一道,舍弟实奉先京兆之戒,而未敢留心。凡前赓和,皆贱妾为之捉刀,正以脂粉抱愧,不意转蒙君子之垂青,结成萝莬,真天缘也。”
花天荷道:“这还说是香奁咏雪,夫人之常。青云前说,破青削天与花皮豹二贼之遗计,亦出之夫人,不知果否?”柳小姐道:“此事虽妾为之,然破贼之方略,却非妾能,实具于册中。妾不过见君子已归,按台又求之甚急,恐失此好机,故大胆代为应酬耳。不意破贼成功,竟捷于影响,真仙物也。”花天荷道:“据夫人说来,则卑人今日之乌纱,皆夫人赐戴也。此德何以为报?且夫人既知破二贼之方略,则破大藤峡之方略,想亦玩之熟矣。”柳小姐道:“据册看来,从青羊岭而入,不半夜便可直诛贼首矣。但就图而观,径实险隘,昏暗难行。必得一亡命之徒,而又有些机智之才,率众奋勇而前,不疑不惧,方可成功。若见险而不知求平,遇狭而不知向宽,便恐难矣。”花天荷听了,满心欢喜道:“不意夫人论兵又精微如此,令人敬服。卑人何幸,得偕为佳偶。此去揭巢,全赖夫人为之借箸矣。”
柳小姐笑道:“今日在闽,惟妾侍奉巾栉。或蒙赐问,得以展布腹心。倘明日至广,则恐碧玉连环所聘之夫人,又将主谋矣。贱妾刍荛,恐难忝于末议。”花天荷听了,大笑道:“我只道我花天荷性僻情痴,为夫人与青云藏头露尾耍了,直要到如今方才明白,不料夫人与青云这等聪慧,也被我花天荷藏头露尾,戏耍得有趣。”柳小姐道:“以贱妾姐弟之愚,受良人之戏耍,何足为奇。但恐碧玉连环之聘,非戏要也。”花天荷道:“碧玉连环若非戏耍,终不成我花天荷又别聘一夫人?不瞒夫人说,我花天荷若是容易聘定,此时罗绮中偕秦晋久矣。只因赋性愚癖,看天下之脂粉珠翠不上眼,故只身至于老大。前因偶睹青云丰姿之美,戏取譬言之,不意天缘作合,果有同胞之夫人在,遂为青云将双足系牢矣。设使碧玉连环又别有聘,必天又生一夫人而后可。使天不能再生一夫人,而谓花天荷又等闲别聘,恐花天荷矫矫自持,不如斯之滥聘也。”柳小姐道:“君子既不浪聘,则碧玉连环置之何所?”花天荷道:“此事实对夫人说了罢。向日青云至广,我曾邀他到花田去看花。不期我有公务耽迟,青云先独坐花下,忽有一个赵参将的小姐,二人花边邂逅,彼此留情。及我到时,而此女已去。惟见青云没情没绪,问其缘由,方知为此。青云浼我作伐,我口虽应承,因从青云匆匆而来,遂未议及。不期这女子因思慕青云,染成一病。父母根寻其故,方知这花田看花而起。急急使人访问花田少年,而见者不识青云,见我与青云对饮,遂误传作我。后又因我去了,这女子竟病得恹恹不起,父母慌了,只得央马岳至闽,与我作伐。我正恐此女别嫁,失了青云之信,忽见其错认而来,遂将错就错,诡托借聘于岳母,而以碧玉连环代为青云订了。我岂有既定了夫人,又有别定之理!”柳小姐听了,不胜欢喜道:“若这等说起来,则君子为舍弟费了一团心机,而舍弟尚漠然不知,真可谓被你藏头露尾耍了。待妾明日与他说知,使他欢喜,也好打点去做亲。况母亲为他的亲事,也时常算计,恐怕定差了不中他意。若有他自看中意的,又聘下了,又是一件美事。”花天荷道:“岳母处悄悄通知,使他欢喜可也。青云且慢与他说,只要他送你到广。待他到广,看赵家做何光景,再出其不意,与他成亲,###有些笑声。且可出他不明告我夫人之气。”柳小姐听了,笑将起来道:“有理,有理。”夫妻二人说得投机,你爱我慕,真可谓相敬如宾。正是:
动人深爱无非美,服我骄心自是才。
有美有才相对处,何愁风月不佳哉。
柳小姐与母亲说知,前日借去碧玉连环,却是为兄弟定亲。又说明这亲事,是兄弟在广东时,自看中意的。杨夫人听知,甚是欢喜。
过了三朝、六朝、九朝,马岳就禀催花天荷动身。花天荷知不可再留,也就与柳青云商量,择吉起程。又再三要柳青云送姐姐到广上任。柳青云因与姐姐说道:“姐夫要我送姐姐至广,做兄弟的岂有不送之理。但兄弟在广中,曾有一头亲事,内姐夫为我作伐,姐夫向日已亲口许了。前日又亲说为我定了。只因这些时无事入广,故不提起。今既到广上任,这件事定要坐落在姐夫身上。况姐夫此时又作了总戎,若肯开口,吹灰之力。”柳小姐道:“这亲事,既是你心上所喜,又是姐夫作得来的,我包管你成就。此时不必开口。若开口,连送我的情都没了。”柳青云道:“姐姐说得有理。”杨夫人见女儿女婿起身快了,只得治酒送行。忙了三五日,花天荷竟发牌到府县,拨轿马人夫与柳小姐、柳青云,拜别杨夫人而长行矣。正是:
为女求夫婿,时思婚约成。
谁知婚合后,反作别离行。
杨夫人送女出门,在家思想不表。
却言花天荷夫妇与柳青云发牌驰驿而来,一路所过府县,送的送,迎的迎,好不风骚。不多时,早到了广城。合营将士皆远远迎接。此时桑国宝已让出衙门,住在外面,单候交印。花天荷竟发扛箱,并家小入总兵衙内居住。一面择吉受印,一面就拜谢按院,一面即接见将士,一面即发号施令,一面即悄悄伏兵要路,以邀出劫之贼。一面即挑选兵将,欲作捣巢之计。到任不一月,而兵威严肃,远近震慑。峒贼闻知,无一人敢出,一时地方甚是安堵。且按下不表。
却言赵参将,自迎接总戎,见总戎有了家眷,已怫然不悦。还只认作久娶下的,无可奈何。及见马岳,问知是行聘后簇新才娶的,气得个赵参将,话都说不出来。要对女儿说知,又恐怕女儿急发了病,只得瞒了女儿,悄悄来与马岳计较,道:“你前日在闽,既见他结亲,就该替我禀声。”马岳道:“我怎的不禀哩!”就取出前日的禀帖来与他看。赵参将不识字,见有批语在上,因问道:“不知批语是甚么讲?”马岳道:“若论批语,说是决不有辜淑女,还似不碍。但他们文人,下笔包藏甚深,你我武人粗鲁,一时参他不透。此事是隐瞒不过的,你还须拿此与你令爱小姐商量。他聪明伶俐人,方看得出他的好歹。”
赵参将听了道:“这也说得是。”因拿了他的禀帖来家,与女儿看,并将花天荷又娶亲之事,细细说了一遍。赵小姐听了,并看了禀帖,乃暗暗思量,道:“若说他守盟,就不该又娶了。若言他负盟,为何又批决不有辜淑女,大都还是个要两全之意。我如今欲要叫父亲与他争论,奈父亲又是他的属下;欲安心听他行止,自然要落第二义。莫若待我题诗一首,只作申文呈与他,看看他如何发付?”因作了一首七言律诗,用鸳鸯笺纸写好,外面却将赵参将的护封封了,打上关防印信,叫一人投到总戎府里来。
此时花天荷正退在后堂,与夫人、柳青云吃茶闲话,忽传入赵参将的文书来,恐言兵事,不敢迟滞,遂当面拆开一看,那里是言兵事?却是一首七言律诗。因大家向前争看,只见上写道:
莫倚油幢势位炎,红丝曾感系香奁。
鼻当掩处芳兰臭,心到甘时苦李甜。
漫道丝萝皆可托,须知水火不容兼。
好留向日花田眼,验取腰围若柳纤。
花天荷才看完,正要笑说甚么,忽报夏按院老爷来拜,只得出去相见。柳夫人与柳青云,因又看了一遍,柳夫人还啧啧赞赏,柳青云竟拂然不悦道:“此正兄弟前日所说的花田事也。为问咏及油幢,缠到姐夫身上?又言红丝曾感系香奁,莫非姐夫瞒了我们,又暗暗聘了?”柳夫人道:“这也未必。”柳青云因又把诗看了一遍,道:“姐姐,你怎说未必?你看他说话苦李甜,水火难兼,似连姐姐都褒贬在内,而不容并立也。若不是姐夫聘了,如何诗中说到此处?若说另是一个,所云花田眼,却又是兄弟之事。岂不是姐夫借我的名色,竟自图了。何向日明明对我说,为我定了?近来竟不提起。我此来,还痴心指望他为我周全。由此看来,料也无望。我明日就要行了!”柳夫人道:“事不可知,你不要性急。他若果又聘了此女,却又置我于何地?依我算计,你只推不知,但央他作伐,看他怎生回你?”柳青云想一想,道:“姐姐说得甚是有理,且住下再处。”柳夫人又把诗细看两遍,道:“此女之才甚是秀美,正好与吾弟作配。”柳青云道:“小弟在花田见他时,只见他容貌端庄,有可取耳。并不知他又具此才华,实不甘心为姐大占去。姐姐须为我作主,省得争夺,伤了和气。”
柳夫人道:“你不必多言。但依我行事,包管你成全。但此女虽以诗来打探。实亦卖弄才情。若不答他一首,使他看得没人物了。待我代你和他一首,泄泄他骄矜之气。”柳青云道:“如此更妙。”柳夫人因取了笔砚,也题一首,道:
有谁凉也有谁炎,须认温家玉镜奁。
他事无关休眼热,自情守定到头甜。
缠绵始信丝罗美,既济方知水火兼。
好拂花田眉与黛,待郎柳笔画纤纤。
柳夫人题完,也取一幅鸳鸯笺,叫柳青云亲笔写了,也用官封封了,发与赵参将。赵参将得了,忙忙付与女儿。赵小姐看了,暗暗欢喜。因想道:“看他前批马岳手本道,决不有辜淑女,今又和此一诗,叫我好待,用意平和深婉,其中必有妙用。若再啧啧,便失女子静好之意了。”因与父亲说知,安心待娶不题。
却说夏按院来拜花天荷,是为荐本中曾许朝廷为捣巢之计,今特来商量,要花天荷举动。花天荷许诺发兵,夏按院方去了。花天荷仍入内堂,再讨诗看,柳夫人方言道:“妾已和他一首,也用官封,发付赵参将去了。”遂把和诗底稿付与花天荷看。花天荷看了大笑道:“夫人答得他好,省得他疑疑惑惑。”又看见柳青云不言不语,坐在旁边,因笑道:“向日许兄定的亲事,今何如?须要谢我。”柳青云道:“为小弟订亲,是兄作监军时事也。今日兄又作了元戎,高拥油幢,势位炎炎,恐又当别论。”花天荷大笑道:“前日作监军,是我花天荷。今日作元戎,也是我花天荷。我花天荷纵要作两截人欺人,也不好欺柳青云一个簇簇新的进士。兄但请放心,只打帐消受花田美人便了。”几句话说得柳夫人并柳青云都笑起来了。只因这一笑,有分教:月将轮满,尚虑云欺;花已并头,犹疑春赚。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认花田俏佳人得婿 平峒贼大丈夫封候
词曰:
寻花问柳非银荡,有个人儿心上。相思恰得相依傍,好段风流帐。
封侯原有封侯相,不是心贪想妄。山般气骨海般量,名在凌烟上。 右调《桃源忆故人》
话说花天荷冷一句热一句,带笑带讥,说得个柳青云认真不得,认假不得,只得忍耐性儿守候。花天荷却暗暗与柳夫人算计,叫收拾下一间厅室,好与柳青云成亲。又一面叫了马岳来,吩咐道:“你向日所说赵小姐的这头亲事,原非本镇之事。乃本镇为舍亲柳青云所订。一向因赵参将误认是本镇,故本镇未曾明言。但以柳家的碧玉连环,并柳家的姓名行聘。原约定迟年余,待本镇至广,与他结婚。今幸柳青云又发了科甲,现同本镇在此。你可传知赵参将,叫他速速打点。本镇数日内,就要为柳舍亲择吉成婚了。”马岳听了,吓得呆了半晌,不敢开口。花天荷因又问道:“本镇吩咐你话,为何不答应?”马岳方禀道:“材官向蒙老爷差委,聘定赵家亲事,虽名帖借用柳姓,却实传说是老爷自聘。今忽改口说是柳爷,恐赵参将责备材官言语不实,故小官踌躇,未敢即对。”花天荷道:“此乃本镇当日一时权宜之计,与你无干,你去说不妨。”马岳见本官再三吩咐,不敢只管违拗。只得领命来见赵参将,把前情细说了一遍。
赵参将听了,气得暴跳如雷,道:“这小畜生,怎这等无礼欺侮人!你作监军时,定了我的女儿。今日侥幸作了总兵,便要赖悔亲事。现有碧玉连环作聘,我明日就去见按台,与他说明了,央他上疏。事关伦理,非同小可。他不过以我在他的麾下为将,故如此放肆。我便拼了不作这参将,也不受他笼络。”马岳劝道:“事须缓处,不必着急,我看总戎不是个赖婚之人,只怕其中有其原故。还须与令爱小姐细察。”赵参将道:“有甚细察?总是小女在花田亲见其人,说他后日终有际遇,故我许嫁于他。谁知他今日际遇了,便自大起来,倚着他是个总兵,便作此薄幸之事。如此小人,便退了婚事,未为不可。但因小女恋恋花田,故受此小畜生之气!”马岳道:“你这些话且慢说,我今日见他说到别人,我也就要触他几句,因未见你,不知你意何如,故我缩住了口。你既如此说,等我再去探他一探。”
因别了赵参将,又来见花天荷,禀道:“小官见赵参将,传达老爷之命,赵参将说,这头亲事,他原也不敢仰攀老爷,只因他小姐在花田中见了老爷,一心一念愿奉巾栉,故挽小官千里至闽,仰攀老爷。体虽不敌,然一片仰攀之心,实非泛然。老爷设于彼时不允,也只得安分。不意蒙老爷欣然相从,即以碧玉连环见聘,赵参将以为得遂儿女之私,不胜雀跃。不期老爷今日位高爵贵,不屑俯就,又移于柳爷。若论柳爷已发科甲,自是玉堂金马人物。赵参将一个武弁女儿,得与之作配。非不满望。但赵小姐的初意,原为花田看花起见,今若只论富贵,不本初心,恐于人伦风化有伤。故托小官再来禀知老爷,求老爷念此一段姻缘始终如一,再加斟酌。”花天荷道:“此段姻缘,赵小姐托你至闽而愿嫁者,原为花田看花而愿嫁也。即本镇以碧玉连环为聘者,亦为花田看花而愿聘也。但花田看花,乃柳舍亲之事,非本镇之事,莫要错认了。”马岳又禀道:“花田看花既是柳爷。小官至闽求聘,为何老爷竟欣然发聘,而不辨明?”花天荷道:“有说也。向日柳爷在花田中看见赵小姐,即央本镇作伐。本镇虽应允了,却匆匆去任,未及议此,常系于心。后适值汝来,恰以花田事议亲,本镇知其错认,故将错就错,明取柳之碧玉连环,借柳之姓,暗暗为柳作伐。此时若辨明是柳非花,汝又不敢主张受聘了。此事若果系本镇自聘,本镇亦有耳目,岂不知赵小姐才美过人,又安肯苦苦推辞哉!但受柳舍亲之重托,故不敢负心耳。况小姐立志矢誓,欲从花田之人。苟冒名承当,花烛之夕 看破行藏,遭其斥辱,何以为情!故今特为改正也。”马岳听了,大讶道:“原来此事有许多委曲!赵参将如何得知?岂不孤负了老爷一片美情。容小官再去传知,使他们感激,而待柳爷之娶。”
因又辞了花天荷,来见赵参将,又将前言说了一遍,道:“我原疑其中有甚原故,今日果然。”赵参将道:“说便是这等说,娶是不敢与他娶去。倘他娶去,那柳青云不是花田看花之人,而要回来,便费力矣。”马岳道:“要不肯他娶去,除非今日讲明。若不讲明,到临时来娶作难,便非事体。我想此事又似真,又似假,我辈粗人,一时参他不透。还该与令爱小姐商量,他是聪慧人,自然有个分别。”赵参将以为有理,遂入内向女儿说知。赵小姐道:“花总戎又此话,不为无因。向日花田所见,实止一人,的系书生,未必是花。既而行聘,即托姓柳,用意便深。即所批马岳手本有云,此花田之盟。又云:自有青云成吉士。青云乃柳之号。又云:到任之后,使之践盟。皆隐隐是为人谋。今又如此说明,则花田是柳不是花,明矣。父亲既怀疑不决,只消再烦马爷先禀一声,临娶之时,少不得新郎亲迎。若果是花田之人,自遵命上轿,不消说了。倘有舛错,则唯有守花田之盟,终身不嫁也!”
赵参将听了,大喜道:“此言甚妙。”因出来与马岳说知。马岳亦喜道:“我就说还是令爱小姐有见识。如此说去,又不触总戎之怒,又可辨明真假。”遂复来见花天荷道:“老爷成就花田美意,已与赵参将说知。参将闻之不胜感激。但他的小姐,心心念念还认是老爷,待柳爷亲迎之时,若果是花田之人,自上轿而来,不待言也。倘不是花田之人,再三托小官禀过老爷,断不肯轻易从人,必贞守于家,矢不再嫁,以全花田之节。求老爷勿罪。”花天荷听了,大笑道:“此女子可谓情出于义矣。又细心慎重如此,可敬,可敬!俱—一依他。”马岳两下说定了。花天荷因卜吉行过大礼去,又选定了吉期成婚。
柳青云见花天荷与姐姐打点行过了礼,又安排作亲,不知可是为他?又不好明问。悄悄暗访,又不明白,甚是踌躇纳闷。只等到作亲这一日,以为必叫他打点,花天荷偏不言不语,柳夫人又只是笑,并不说长道短,急得个柳青云坐又不安、立又不宁,只好走来走去。只捱到黄昏之际,外面亲迎的执事灯火俱打点的停停当当。花天荷方入来,笑嘻嘻对柳青云说道:“贤舅不消狐疑,我的气已出了,快换衣冠,去亲迎罢。”柳青云又怕是耍他,不敢答应。忽见姐姐也来催了,才信是真,方满心欢喜,忙忙去换了乌纱帽,大红员领,出来说道:“虽承姐夫、姐姐高情,成全阿舅,但恐赵家指望元戎,不肯从我书生,却将奈何?”花天荷道:“他注意在花田之人,虽王侯不易。贤舅真正花田旧识,自然在念。但他如此精细,贤舅亦须拿出眼力来,不要被他换过。”柳青云道:“这个换不得,花田美人的模样,不但至今未曾去心,又时时在梦寐中看见的,如何换得!”说得大家笑起来。不多时,吉辰已到,众多家人簇拥着柳青云,峨冠博带,骑一匹高头骏马,排列了许多旌旗灯火、笙箫鼓乐去亲迎。正是:
灿灿三星正在天,河洲有路接花田。
漫言淑女颜如玉,尽羡才郎美少年。
却说柳青云远远迎来,早有赵府向日跟小姐到花田去的家人,一路迎看,都纷纷来回报道:“正是那个花田看花的少年。”小姐犹恐有误,又吩咐丫鬟来门前窥看。丫鬟们看了,进来纷纷传说道:“正是他,正是他!”赵小姐见说不差,满心欢喜,一面整妆不题。
却言柳青云的马到了参将家门口,赵参将已知是花田少年,又见他乌纱映着白面,容貌俊秀不减女儿,欢喜不胜。因叫一班戚友、武官,将柳青云扶了下马,直拥入中堂。相见过,就摆出酒来,请柳青云上坐。你一杯我一杯,直灌得柳青云半醉。因外面的执事人役再三催促,方放女儿上轿,柳青云上马,一路迎了回来。
花天荷与柳夫人,俱是大红吉服,接了入去,直入后厅,双双拜了天地,然后夫妻对拜了,又与花天荷、柳夫人同拜过,方才送入洞房,饮合卺之卮。柳青云见是花田美人,赵小姐见是花田少年,各遂其心,欢喜非常。饮讫,同入鸳帏,百分得意。方细说是错访了花天荷,仗花天荷大力,将错就错,成全了这段姻缘,夫妻十分感激。过了三日,即双双请花天荷同柳夫人拜谢。花天荷方看见这赵小姐生得仪容绝代,不减柳夫人。赵小姐看见柳夫人才貌,也自惊服。柳青云成亲之后,忙差人回去报知杨夫人不表。正是:
不须浪喜与浮惊,自古婚姻曲曲成。
若有成言便成就,何由见得许多情。
花天荷成就了柳青云婚姻,完了一件心事,便暗暗打点作捣巢之计。却因峒贼访知前日破青削天、花皮豹是花总戎之遗计,故花总戎上任之后,无一个峒贼敢出来行劫。花天荷无因寻他的破绽,遂借柳青云作亲名色,将各方兵将俱撒了回来,每日只是吃酒作乐,全不料理兵事。峒贼访知,便又有几个奸狡不怕死的,出来行劫。有人报知花天荷,求出兵拦截。花天荷故意慌张,不肯发兵。及至发兵,又邀截不住他的去路。峒贼劫了一次,见无人制他,便一人传二,二人传三,又渐渐的东西出来行劫,尽以为花总戎也是一个虚名,不足畏也。花天荷探知,乃出了许多招抚的告示,挂于四路。告示上写着:
钦命两广总兵官都督府左都督同知花示:为招抚峒贼事。
窃闻圣世有自新之化,王者无不戒之诛。两广峒贼,为患久矣。本镇奉圣命以彰天讨,本当督兵荡平巢
穴,但念生吾土者,皆吾赤子。不教而杀,恐伤皇仁,故特告尔:为贼必不能昌,作乱终当受祸。可速
悔心革面,束缚军前,以求恩抚,则釜内之鱼可免生烹,笼中之鸟得保死命。倘无知不悟,仍肆残毒,
便当尽戮虎狼,填平巢穴,断不容鼠贼跳梁于平世。今与汝约:初限半月,次限十日,三限五日,共限
一月。相率至军前受抚。如过期不至,便当亲提大兵直临蛮峒,先诛渠魁之首,次剪四凶之翼,然后荡
平各穴,孑孽不留。尔其勿悔!特示。
将告示四路里张挂了。早有峒贼看见,报入各峒。众贼看了,付之一笑道:“这花总兵,前日初来,人传说他有些本事,故各峒谨守了多时。这些时,又有人去寻些衣食,他又照顾不来。今日不知何故,又忽出告示,说些大话,岂不可笑?我们不但不受他抚,偏要在这三限中,去骚扰他个不宁,方知我们的厉害。”故相约了时时出劫不题。
却说花天荷既出了告示,然预知峒贼定是不服,因悄悄的叫了赖自新来,吩咐道:“本镇不日就要为捣巢之计,你敢领兵深入么?”赖自新禀道:“听用此身,已是白骨。蒙老爷天恩,使复为人,即有蹈汤赴火,捐弃顶踵之命,亦当趋受,以报天恩。况捣巢之策,出之胜算,自百战百胜而成大功,安有不敢深入之理?望元帅委用勿疑!”花天荷听了大喜道:“你果有此见识,便破贼易如指掌矣。”因叫至面前,悄悄吩咐道:“本镇有选下的精兵一千人,我即授你以监军之任。汝可率领着暗暗伏于鼠山旁,待本镇亲领大兵由大路扬声攻其峒口,彼虽恃险,料我兵必不敢入,然亦必悉峒中之猛勇至峒口把守。他的大藤峡正寨必定空虚,本镇于黄昏时候,发一号炮,汝可率领此一干精兵,悄悄的由青羊岭过破瓮谷,直至麻石湾。又由干水缺,转过蛇皮树,到了两截腰,乃是大藤峡至峒口往来的大路。路中有半里最狭,叫作喉口谷。汝可速命众兵丁移道旁乱石,将这喉口谷塞断,他便首尾不能相顾矣。然后又从七曲关,绕出挖踏墩,不半夜,便可直至大藤峡之正寨矣。瘟火蛇深藏峒中,万万不想到有兵劫寨,自必熟睡。汝出其不意,一时鼓噪而入,声言大兵已至。彼纵凶恶,亦当惊死矣!汝既诛了贼首,便当放一把火,焚其寨栅,速速的依原路驰归,免得东南西北四寨一时闻知,前来救护。此功成了,定有重赏。此秘谋也,万万不可轻泄一字!”赖自新道:“此元帅老爷天恩提拔,又赖自新功名之路,焉敢浪泄。”遂领命而去。
倏忽之间,已是一月。过了三限之期,出劫者纷纷见告,而受抚者并无一人。花天荷因出大兵,直临瘟火蛇的峒口,声言直要捣大藤峡之巢,诛瘟火蛇之首。各峒贼闻知,俱各大笑,以为峒口至大藤峡,相去百里,内中弯弯曲曲,谁敢入去?若入去遇了伏兵,便都是死。花天荷偏在峒口耀武扬威,鸣锣击鼓,张扬入峒之势。瘟火蛇闻知,虽安心以为万万无虑,然见连连来报,镇兵大有入峒之意,只得将猛勇牙爪之贼,叫他埋伏在峒口要径,以待镇兵入来,便好动手。不期镇兵只是虚张声势,却不实实入来,瘟火蛇料其无能,愈加放心。只在寨中饮酒作乐,不以为事。
这夜正吃得烂醉,抱了几个贼妇在寨中高卧。忽至夜半,锣鼓喧天,炮声震地,喊叫如雷,无数兵将直杀入寨中。大声吆喝道:“花总爷的大兵到了!”瘟火蛇正在醉梦中骇醒,忙忙跳出身来,赖自新早已领了数百甲兵,砍开峒门,一齐拥入床前,刀剑并下。瘟火蛇虽然猛勇,然精光一身,手无寸铁,怎能抵搪?只叫得一声“罢了”,头已被人割下,身子已砍得粉碎矣。赖自新忙吩咐人放起一把火来,把寨栅烧得通红。寨外虽还有许多党羽,然半夜中只听得火炮喧天,不知是那里兵到,俱各逃性命,那个还敢来救护?赖自新见大功已成,恐怕有人救护,提了瘟火蛇之首级,命众兵火速照旧路退去,忙忙星夜而归。此时大家成了捣巢之功,人人欢喜,个个精神。天才微亮,众兵早已出了青羊岭的峡口。赖自新查点一千人,并不曾少了一个。忙一齐奔至军前,献上首级报捷。花天荷见了大喜,先命给羊酒犒赏,发去歇息。一面记功候赏。赖自新领众兵去了。
花天荷乃命将瘟火蛇的首级悬于高竿之上以示众。而后发火炮直打入峒中,峒里众贼,看见瘟火蛇的头,已挂在高竿之上,又见大炮打入峒来,知道守也无用,遂一哄退去。不期喉口谷又塞断了,没了归路。大家慌了手脚,只得扒山越岭,投于别峒,以逃性命。青削天、花皮豹东西南北四寨,半夜里听见大藤峡火炮震地,金鼓连天,不知是甚么原故?要来救护,又因半夜不便,及捱到天亮再打听,要来救时,已知瘟火蛇被花天荷遣兵斩其首去矣。大家吓得魂不附体,尽言道:“大藤峡这等深秘,俱被花元戎斩首而去,我等寨峒浅促,岂不寒心?况他前日告示说:先斩渠魁之首,次剪四凶之翼。今日渠魁之首既已削去,则你我四寨不可不防。”正议论不定,忽又传各峒出劫之人,皆被花元戎遣兵邀杀,十人逃不过一二个回来。贼问贼道:“为何向日出劫,却又不伤?”贼对贼说:“前日是假作不知,要诱我们不防备,好劫大寨。今大寨大王已诛,便遣兵阻住要路,杀得的好不厉害!”又传言说:“目下就要剪除东南西北四寨。”青削天等听了,骇得青黄无主。因商量道:“这花元戎,实是个异人,我们峒中路径,他细微曲折皆知。若苦苦与他相抗,定然遭害。他既招抚,不若出去受抚,方保无虞。”大家皆以为然,遂报知各峒,先使人报知花元戎,请他回兵,约日至郡纳降。花元戎许了,因散兵以还。
到了受降这日,花总兵先发文书,邀请了巡抚、巡按同至郡城楼上受降。大兵列于城外。到了日中,各峒蛮贼俱纷纷相继而来,先是青削天、花皮豹等四寨,自缚拜于城下,以求恩赦。后面各峒,俱依次跪拜求赦。花天荷乃命解去其缚,又使人传言吩咐道:“瘟火蛇凶恶不良,已被诛戳。即汝东西南北四寨,若由某峡至某峒,由某峒至某峡。不数日,而四寨之首亦并瘟火蛇同悬矣。非虚言也!今汝等既遵奉诏命来降,再无苛求之理。前罪俱已赦除,但自今以后,须存心向化,改为良民。有田可耕者耕之,有地可垦者垦之。虽附名府县、而不役不徭,并不起租。设有无田无地者,亦报其名于府县,时加存恤,或给布米以资其生,必不令其失所。倘再不悛,天兵一下,立成齑粉。”众峒贼听了,尽叩首城下,欢声动地。花天荷又命尽给牛酒犒赏,方命散去。两广地方广远,峒穴深邃,直受降了十日,方才来遍。
抚按见花天荷成了捣巢之功,俱有荐本。花天荷亦上本奏报捣巢之事,并奏序捣巢将士之功。不日传下圣旨来,进封花栋为大勋侯,食禄千石,世镇两广;妻柳氏,遗计相夫,封一品夫人。赖自新敢冒险深入,亲诛贼首,实升游击。其余赵天爵、马岳等战将,皆照功升赏。花天荷闻报,合家欢喜。
柳青云见花天荷功成受封,大事已完,遂同赵小姐辞别回闽,拜见杨夫人。杨夫人见赵小姐才貌双美,快不可言。柳青云上京,因是二甲进士,选了兵部主事。欲要与花天荷盘桓,遂谋升了广东知府。仍旧奉杨夫人与赵小姐到广东赴任,因得与花天荷朝夕往来。花天荷因有世镇两广之命,遂接了父亲花大本并母亲叶氏,同至广东任上受享。惟哥哥花梁,留守温州旧业。赖自新一个徒夫,作了游击,感激花天荷不尽,不忍回闽,也着人接了妻小来同住。
却说花天荷到侯这日,各峒蛮闻知,俱亲至城外来拜贺。花天荷恐辜其来意,送带领了百十家丁,亲至城外慰谕了一番,众峒蛮方散去。
花天荷正立马浏览,忽见一个白须老人走至马前,大声说道:“花天荷,你才色的夫人已娶了,傅介子、班定远的功名已成了,还认得我么?”花天荷忙定睛一看,不是别人,却正是他朝夕想念的天台老人。满心欢喜,急急跳下马来与他相见。那天台老人却不理他,竟折转身往前奔去。花天荷忙叫道:“请留仙驾,容弟子花栋拜见!”那天台老人只是走,竟不回首。花正荷不舍,因随后赶来。赶了有一里多路,只见那老人在前,却赶不上。直赶到一座山下,有几株大树,树旁有座小庙宇,那天台老人竟走了入去。花天荷赶到庙前,见老人入去,只得也入庙去寻。不期那老人寻不见,而神座上的一位神像,却与天台老人无二。花天荷细细看了,方悟此神,即是老人。因拜倒于地,道:“弟子不知有何因缘,而功名婚姻皆蒙指示。今侥幸功名、婚姻俱得成就,时怀明德,无由以报。今既又蒙显示,何不少缓须臾,使花栋得略陈感激之诚。奈何 片言不赐,即而归神,岂我花栋有所负心耶!”拜毕,而跟随家丁俱已赶至。再细细查究,是何神圣。而庙宇倾圮,匾额无存,四下找寻,止有一片残碑卧于草中。叫人拂去泥土,仔细一看,方知是汉马援之神。因回到府中,大发工价,命匠重新盖造了一座大庙,另塑神像,收拾得金壁辉煌,以报其德。花天荷时时同柳夫人、柳青云、赵小姐到此赏玩。因知功名、姻缘皆系前定,若无神告,谁得知之。后人览此,感而题诗,道:
功名自古在于天,婚好何曾得自专?
似引似牵来柳宅,不迟不速到花田。
面容相像无容辨,名氏挪移别有权。
去去来来谁作合?至今传作画图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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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杏花·红杏花 作者:我是吉林人士
白杏花·红杏花 (1)
开篇絮语
古人云:为人不可不知医。
概人均由父母阴阳交合,精卵生化,形成四肢百骸精气神智。自“怀胎十月,一朝分娩”与母体分离之后,便在自然中生长,自然中图存,自然中消亡。虽短短几十年的生路历程,其间要受多少大自然的寒热燥湿之侵蚀,人世颠险之磨折,七情惑乱之戕害,细胞裂变之攻伐……使人类自生命形成之始,就己先开了死亡之端——为此,人类便把这种自然物象的变化,侵蚀,和人体自然生命本身的生理细胞裂变老化的现象归咎曰:“病”。
于是,人类经百万年进化,衍演,研究,又找到了对抗疾病抵御死亡的法门——医学。
医家用药治病,其审症度势如帅之用兵。首察戕外之六淫,内究贼中之七情……按人体十二经脉,查阴阳之失调;究寒热之症象;辨虚实之患由;明表里之所在……而后得知其病源之本末,论症施治,督药攻伐,使人消除疾患,解脱痛苦,延衍生命。
然而,就我国粹医学来说,其渊源深远,其玄机造化,其功用神奥实为难测。一味药之加减既能根除疾患,一味药之误用也可使小恙转成沉疴……此中方略理论经验道行大有学问,非慧达颖悟之人专研精造难成正果。
——就为这,历世历代医家品类中又有庸医,名医,神医之分。
所谓庸医,凡是看过曹翁所著《红楼梦》的人都知道,其中第五十一个回目叫做“薛小妹新编怀古诗,胡庸医乱用虎狼药”的,宝玉的丫头晴雯得的不过是一般的外感内滞——也就是现在所说的伤风感冒之类的小病症,胡庸医却滥用桔实,麻黄等烏合为伍的疏泻之剂,如果不是贾宝玉粗知一些医理药性且紧要关头及时发现,岂不是使得晴雯的小疾弄成了大病,甚或危及了那个小丫头宝贵如花儿的生命吗?
类似胡庸医这号儿戴着合法面具披着合法外衣的“职业杀手”,早年世上极多现今世上也不少,且大有繁衍泛滥之势。
似此等庸医者流,只不过粗读了几本医书,略通了一点医理药性,学会了几句医学术语,记得了几个草头单方,便要视此为谋求衣食,瞰名牟利的不二通途,拿着关天的人命当儿戏,纵然盲医乱治碰巧治好了几个感昌发烧淌清鼻涕溺尿泚湿了鞋帮子打喷嚏吓着了苍蝇放屁砸了脚后跟之类的小病,也是瞎猫绊上了死耗子,实在算不得真能耐。
至于名医,确是经过专业培育名师指点,熟读过几部医书药典,死背硬记着些医理脉诀汤头歌,或家传或师承或拿着别人的性命做试验品积累了点儿临床经验,尚知道些“十八反十九畏药味温凉寒热克生之理”,遇有求治者先 “望、闻、问、切”一番,然后搬来医条药方,酌量加减,君臣佐辅,按症侯施治法,一剂不行再来二剂,三剂不好再来四剂……使患者不死活难捱延时日久卧病榻,过后虽得痊愈也弄得患者摸几回闫王鼻子元气大伤。
但这种医生虽医术不见高明,其口才却堪于陆贾比肩萧随为伍,对外行人谈论起医学医道信口开河滔滔如泻,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大掉一番书箱子,仿佛他就是当代扁鹊今世华佗敢比张仲景赛过孙思邈不让李时珍,自诩为能衍生人,活死人,起僵尸,肉白骨的医国高手而骄恣慠世目空一切……岂不知自己无形之中制造了多少冤魂冤鬼给闫王老子处凭添了许多丁口——假若阴间也实行计划生育,阎王老子定不会放过这个严重违犯基本国策的罪魁祸首!
而神医则不然——
神医者,观面色知症结所在;闻其声明患由何发;察脉象见寿夭穷通;窥一瘢决生死大限!论疗治,药用一味能起死回生;针炙一穴使沉疴雀起;谈笑间令白骨生肌;点指处让死者复生;偏方一剂保青春少妇美颜常驻;草药数味叫耄耋之叟返老还童;嘻怒间弹指一挥,可使凶顽之徒横尸五步——这话玄了!
玄不玄,暂不说,神不神,且莫论。要说起这医学医术一道,此中的理论道行,秘笈要决,医宗法门,药功治鉴,还有什么简方、单方、灵方、验方、神方、仙方、祖传秘方……那学问可海了去啦!如果您没有天禀悟性天赋异能,既便是下上八百年的苦功也未必能摸着灶火门儿。
话说到这儿,您或许又会用“天下无学而不知之事”的话来驳我,这您可就又错了!试想天下人千千万万万万千千,从古至今能成为达人贤人圣人的曾有几人?能留得英名传世令百代千秋后人景仰的又有几人?
——可见,“学而后知,功到自成”的话,不过是一句骗人的鬼话。
您要真想明白我前面说的话,且还打算了解点儿医理,知道点儿人理,熟悉点儿世理,那就请您别犯犟,也别跟我掰文儿,自管耐着心,吸着烟,品着茶,磕着鸡汤瓜子嚼着五香花生麻盐油豆芝麻糖往下看,把这部书当乐子当笑话儿当奇谈当怪论当野史当稗传细细嚼上一段儿,说不定那一章哪一节哪一事哪一医略哪一秘方哪一处世法门对您有大用,若是错过了这个机缘,那可就太有点儿可惜了啦——
下面,我就讲个发生在清朝时期的神医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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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杏花·红杏花 (2)
一.神医出世
旧历七月十五是鬼节,佛教说法又称为盂兰盆会。按古印度佛教的说法,这一天是佛天信徒诵念经文超度亡魂恶鬼的专用祭日,也就成了鬼的节日。
古陵镇年年鬼节闹怪事——
前年的七月十五响晴天下雹子,雹子足有小碗口大。奇怪的是那雹子不打庄稼树木专往草甸子的牛羊身上拍!遭灾最重的是城西韩家甸屯的韩家,打死牛羊一百多,闹得全古陵肉市上牛羊肉大贱等于白送!后来有人传说,韩家守着大草甸子想占地利的光发家,就从内蒙贩回些牛羊放养。六月六庙会上拜了苗王忘了祭马王,马王爷就赶在七月十五鬼节这天给了个眼罩戴!这话真不真没人亲眼见,人们也就咋传咋信了……
去年的七月十五古陵镇闹了一场龙卷风。闹龙卷风不奇怪,奇怪的是那龙卷风没有掀掉古陵城东钟楼的楼顶子,却把钟楼里一千多斤的大铜钟摘下刮出城外二里多,砸进地里二尺多深。更为奇怪的是,当人们找到铜钟把它挖出抬起时,钟底下还扣着一个农家少妇抱着三岁的女儿,三天多没吃没喝这母女二人竟然毫发无损安然无恙!原来是这少妇赶鬼节这天回娘家给已故的老娘上坟烧纸,回来的路上给飞来的大钟扣住……您说这事奇怪不奇怪?
说实话,凡有活人的地方发生灾儿灾儿祸儿祸儿是避免不了的,大灾儿小灾儿论不定总得有人撞上。大江大浪横蹈平蹚安然无恙,马蹄窝儿淹死人的事不在少数,撞上了就算是该着有那步灾星——那叫:“天火烧冰窖——该着”。
穷人摊上怪事撞上灾星是常事。死了命短破财该着,不死不伤就算是命中该然必有后福,人们见惯不怪也无须大惊小怪。可今年这怪事这灾星偏偏给古陵镇头号缙绅赵一方摊上了,就难怪人们大惊小怪也使这怪事更蒙上了一层奇怪。
赵一方前些年发财发腻了,突然心血来潮想弄个官当过过官儿瘾。只可惜他三年私塾的书底子实在上不了台盘。不想事情凑巧该着他官星发旺,正赶上光绪帝目睹大清国运衰败列强称雄屡起战衅,便想振作起来充实一下武备使国运中兴,怎奈上有个穷奢极欲的西太后弄得民穷财尽,国库空虚,国力大衰,光绪帝万般无奈,只好走他祖宗的老路大开捐例。赵一方赶上这么个大好良机,便花银子捐了个五品州同的实缺,把一顶水晶顶子一领白鹇补服穿戴起来。
不知宦途艰险的人都认为乱世好当官,岂不知这花钱买来的官儿想要当好也很难。且不说衙门里大事小事私官两相应酬事缠得人头疼,还得给上级衙门晋谒白事扛排站班立规矩,看顶头上司的冷脸子热屁股,那滋味儿就更不是人受的了。
赵一方家资豪富呼奴使婢娇妻美妾左拥右抱闲散浪荡惯了的主儿,乍一干还觉得挺新鲜,时间一长就受不了了。别说案头上那摞成摞垒成山的卷宗让他头疼,就官场中那些接待上司接见下属的打拱折腰腆胸叠腹那一套繁文缛礼都让人气闷。只是碍着捐官的银子不能打了水漂儿,才拧着脖子干了两任。约摸捐官的银子已经十几倍地捞了回来,于是便趁着调任期上了道告病休致的辞呈。
那时侯官场的侯补道侯补府多得赛厕所里的苍蝇,一有出缺的位置也就是上司搂钱的机会。赵一方这里一告病,上头立即开缺,他就高高兴兴地收拾宦囊卷起铺盖,带着宠妾兰玉莲回到了古陵镇。
赵一方宦游数年搂了个钵满盆满,又弄了个比花解语比玉生香的第七房美妾,按说可算是福禄双齐了。孰不料老天爷的公道秤却不摆定在一个准星上,偏把个塌天的大祸撂到了他的头上!
七月十五这天,赵一方清早起来就觉着头晕脑胀腰酸腿软,有心去祖茔祭奠先人,又深怕劳累出病来,就让儿子赵德发替他前往上坟烧纸浇祭也算尽了孝意。自己则躲进书房去消闲纳福,叫下人沏了一杯碧螺春来提神醒脑。可刚端起来没待喝, 手一哆嗦茶杯跳落地上跌了个粉身碎骨。
赵一方不由暗叫一声“不好!”
故老俗传:鬼的节日是活人的忌日。皇历上都明码实价地标着“诸事不宜”。
说“诸事不宜”就等于除了上坟烧纸祭祀先人其它一切事情都不宜做,无论做什么事情都犯 忌。不用说娶妇嫁女,建屋上梁改灶扒房脱坯打墙等要绝对避开这个日子,就连走亲戚访朋友吃饭解手儿喂鸡打狗也要费一番掂量。出门给门槛子绊了一跤,都会怀疑是冥冥中有鬼扯腿使坏。
鬼节诸事禁忌,这个日子打破东西不是好兆头!莫不是祖宗先人怨怪自己图安逸没去坟前奠祭来家显灵?再不就是自己当官时错断了什么公案,冤魂孽鬼趁这日子打上门来报应……
他这正为打破茶杯心里瞎琢磨,一个婆子跑进来,报说后房七姨太要临产。
他一听宠妾兰玉莲要临盆,心里立时又乐开了花。
为啥?您要问为啥——那您纯牌儿是国产老外了!
您想啊,赵一方的如夫人要分娩,那可是添丁进口的喜事。俗话说“喜冲祸 ,福成垛;喜冲灾,准进财!”这可是历书上明写着的“犯冲”。大喜冲小祸,红喜冲白祸,任是什么灾祸也冲不过它的!
兰玉莲十五岁上嫁给赵一方,现年刚交十八岁。本来就娇小玲珑气儿喷着欲倒苍蝇撞一下闪腰的她,且尽日里水来张口饭来伸手地保养着,生头胎临盆难产是不免的事。尽管赵一方把古陵出名的接生婆请来了十多位,可面对这“一夫当关万人难攻”的情势,任多少人也是“骑老牛撵兔子——有劲使不上”,只能轮番上阵当“守门员”,死抻活拽猛掐乱揉拿着产妇的肚子练硬功。可怜兰玉莲弱不禁风的娇躯如何禁得起这帮狠婆子的瞎折腾?折腾半个多时辰也没弄出个“一分为二”的效果,倒把个兰玉莲折腾得死去活来活来死去一口气没接上,眼儿一翻腿儿一蹬身儿一挺儿奔了望乡台……
赵一方眼见人死心不死,又忙命人飞车去请古陵第一名医苏九爷。
白杏花·红杏花 (3)
苏九爷祖居古陵镇,家传九代行医为业。看病从来不望不问,只要手一搭脉门,就能断出脏腑盈亏,形骸盛衰,从而断出生死之分寿夭之算!为此人送美号“赛华佗”。市面上人又称他“不望不问苏九爷”。
苏九爷来到赵家后房,耐着冲鼻的血腥气走近床前坐下,早有兰玉莲的贴身侍婢从帐缝儿擎出一只比棉还软比雪还白的玉手。
苏九爷这才一手捻着颔下那绺根根见肉的花白胡须,又慢慢眯上眼睛罩上一脸仙态神气,这才把那只起死回生的三个指头慢慢地搭上玉腕的脉门——可是他的手指刚一触到脉门就触了火炭般缩回,两只若神若仙的眼睛刷地暴张开,整个人完全失去了乍来时的那股雷打不慌的沉稳劲儿,手一抖索竟把胡须撴下来好几根,站起抹身就朝外走。不提防起身太急,一只脚绊在椅子腿上,两臂纺车般乱摇朝前仆倒,亏得赵一方眼疾手快抢上前揪背抓住,才没使他摔个大马趴。
“九、九爷,您看小妾这病——”
苏九爷头也不回挣着朝外走:“赵老爷,给如夫人准备后事吧!”
苏九爷这一句话,就给兰玉莲销了生籍定了死案。
按过去的说法,兰玉莲是月子上死的,应归属于横死之类。横死的不能搁三不能停七,更不能搞治丧殡仪弔唁,只能立即拉出去草草葬埋——何况她还是个小妾的身份,且又偏偏死在鬼节这一天,当然是越早埋上越好。
可是赵一方年届知命娶了这房美妾,冷不丁就火辣辣地没了,比搁钝刀子割他的肝花还难受,就想好好发丧一番尽一点最后爱心。这事虽然关碍着古礼俗习,他想从权达变一下并不困难。立即召来几个家族头脑人物商议,说兰玉莲虽是妾妇无出,但早已有了过继之子,虽然不能搁三停七也应该隆隆重重地发丧。
赵一方在家族中是“黑瞎子打立正——一手遮天”的主儿,他的话就是圣旨没谁敢打驳回儿,他的提议也就成了大家的定议。
赵一方当即一声令下,限时限刻命家人备办好一切治丧殡葬应用之物,在府院门庭高搭起芦棚,竖起高杆红幡,招来乡邻族戚亲朋故旧致唁弔祭。虽然只是个把时辰的殡丧仪式,倒也搞得闹闹热热有声有色。
横死的人入殓起灵不能过午——这又是一个不可违逆的俗规。据说谁胆敢违反这个俗规,不出七七四十九天,这家的家主就得摊上横祸。
赵一方就是赵氏家族的一家之主,他虽然痛惜小妾青春少亡,却也不敢拿自己的老命开玩笑,一到巳时就准时起灵,出殡,遵例入葬。
赵一方为横死的小妾大办丧事,古陵镇人也跟着犯邪,拿死人出殡当热闹儿看。送葬的队伍还没过来,看热闹儿的人们就老早儿赶到正阳大街上排衙站班,沿着出殡的路线挨挨挤挤地码起了两道人墙。——那阵势,远比当今欢迎某国来访的国家元首总统贵宾还透着隆重。
来了——
来了来了——
巳时一到,远远听见几声起灵炮响,过半刻钟才见送葬的队伍旗幡招展地慢慢走来。人们立时就像注射了吗啡长足了精神,一个个抻直了脖子踮起脚尖儿朝来路上盯住看。
但见,送葬队伍的最前面,先是过来四匹一色雪白的开道对子马,后随着的是八抬高声号吹着丧调儿,紧接着又是二十四个和尚敲打着法器引着引魂轿缓缓地走过,左右簇拥着导引的清音细乐吹鼓手演奏着大悲调《苏武牧羊》,接下来又是四个家人抬着供有兰玉莲的影身图(画像)的影亭走上来,前后左右还摆设着旗幡羽扇一应执事——那样子不像是送殡倒仿佛是一品诰命夫人出游——影身亭过去, 这才走上来那个肩上扛着引魂幡的孝子。
您千万别以为我弄拧了——兰玉莲一个胎儿尚未出世怎么突然冒出来个孝子啦?这内里的故事我不说明您当然不会明白。
——过去的俗礼俗规,无论男女多大岁数,有了过继儿子就不算绝后,就可以进葬祖莹享祭宗祠的。但是大奶奶和几房姨太太因为被夺了宠素与兰玉莲不睦,有儿子还留着自己日后顶灵驾丧扛引魂幡呢,谁想名义上借用一下也是不行的。赵一方为了给小妾办这个葬礼,只好临时抓了个远支侄子过继来给兰玉莲当孝子。其实这个孝子比他这个“娘”还要大十好几岁呢!
孝子不是亲生已出自然无血源关系无亲缘感情不会有悲有泪有哀凄之色,就是那副苦瓜脸儿都是现装出来的。幸亏人是灵长动物智慧高于猪鸡猫狗总有补救的办法儿,引魂幡前的六对小喇叭吹手呜呜咽咽地吹着哭音泪韵如泣如诉的哀乐,人为地替孝子制造着一个极其哀挽的气氛。
在孝子的背后,才是二十四杠抬着的罩有华丽棺罩的灵柩缓缓行来。
看着这棺椁,不由使人想到了此时静静躺在棺椁里的人,又不由使人想到四月十八庙会那天,也就是这个兰玉莲,坐在自家正阳街面的楼上给一个个路过献戏的彩戏班子杂耍班子大把赏银子大疋赏尺头出尽了风头的事。那时侯的她是何等的美艳,何等的高贵,何等的显耀,何等的风光!一晃儿才几个月的光景?一个鲜蹦活跳的人说没就没了!让人心里凉一回热一回感叹一回沮丧一回……
对于人们私下的谈论和心理活动,那个孝子听不见也看不着。不过从人们那些浆糊样的眼神里可以看出,古陵镇人对赵家今天这样铺排的场面是嫉妒已极也羡慕已极的。此时他的脸上虽然一副哀哀凄凄的样子,心里却憋不住直想笑。
他想笑的原因,不是古陵镇人对这个丧事排场的看法和议论,而是赵一方对他的许诺:只要今天把这杆白纸幡扛到赵家的祖茔地,他就可以把这位小婶子的私房积蓄继承到手。尽管论岁数自己要比这位小婶子大好些,但看在黄金白银的份儿上,却假哭干嚎比真的还像,百步头也磕得格外响格外重格外的动人,而此时他的心里,却正为那笔即将到手的财富而美得骚痒难挠,满脑子里正琢磨着该怎样支配这笔意外之财,是用来开买卖铺号,还是置办庄园田产,或是也花钱买个官儿当再弄个美艳的小妾享几天艳福……
孝子这里正想得出神入神,忽听看热闹儿的人堆儿里有人大喊一声,就像一个晴天霹雳震得人心头一激灵:“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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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杏花·红杏花 (4)
这一声“停下——”,喊得带着尖儿带着刃儿带着钩儿带着剌儿,赛是当空一响晴天霹雳震得人们心头一惊一诧一激灵,齐刷刷把目光都朝喊声起处聚去。
喊声还没落地,一个人影儿已经横在孝子的面前。
孝子被打断了思想的兴头儿,心里一迭劲儿一折个儿不自然地停下了脚步,拿冰凌子似的目光扫了这人一眼,心里猛扎扎地突然想到,此人八成是棺材里死人的哪支子亲人哪门子亲戚趁这节骨眼儿上找上门儿来没事儿找茬儿拦葬闹事儿想讹俩钱儿花花。
这一声喊,满街筒子人也都赛给人掐住了脖子,一个个大眼儿瞪小眼儿,细瞧这个截灵人的神态,衣着,打扮儿——
但见他一领半新不旧的亮蓝缎子大褂裹着一副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身坯,麻酱色马褂上一水水儿的铜托儿镶红玛瑙扣子,白里透红的脸上透着几分斯文几分精明几分忠厚,一双凤目里含蕴着几分灵气几分神气几分正气。头上没带帽子,一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从左肩搭过,在胸前弯成一个漂亮的弧形又爬上右肩,看年纪也就在三十多岁。往那儿一站,四平八稳透着一股慑人的精气神劲儿。
这人是谁?满街筒子人你看我我看他互相询问又都摇头谁都不认识。一个个傻木愣怔干瞪着俩眼看,又都把目光聚过去盯住赵家人,企望能从他们那儿得到一个准确的答案。
孰不料,就这人,不但古陵镇街面儿上的人不认识,赵家的人也都个个儿不认识,满街筒子人个个儿都傻木愣怔干瞪着俩眼瞎看。
古陵镇虽不大,今儿来看热闹儿的塞街堵巷不上万也有几千号人,楞就没有一个能认得他的。可见这人在古陵不是个出过名儿亮过相儿扬过风儿乍过剌儿抖过毛儿立过蔓儿混过世面儿的高人。不是高人就是凡人就没人搭理没人瞧得起,都拿眼张着他等着看热闹儿,不知他这是凑的哪份儿热闹儿。
出殡途中有人拦棺就得停下——因为那个朝代时兴路祭。
一般出现路祭的情况,死者大都是在世面儿上兜得转踢得开叫得响有财有势或是做过官为过宦的人物,灵柩经过哪个亲朋故旧契友相识同寅同僚的府前,都要备桌祭品磕个头算做送行的礼数。
可是,这个兰玉莲似乎与这些全不挂边儿。一个买于异乡的小妾亦非正房结发之妇,就是有谁想巴结赵一方,也大可不必弄这虚景儿啊?
没待孝子发话,早有赵府的大管家上前拱手一揖:“这位爷,恕小人眼拙。请教您老贵姓?是家老爷哪位至亲高朋?不知您老是路祭还是……”
大户人家的管家大多精明强干且极具势力眼,办事四面见光遇事又仗着家主子势力抖八面威风的主儿,他一边搭话一边拿眼四下溜,见前后左右四周没有像是要摆设什么路祭的迹象,便在话尾儿叮问了一句。这是客气也是探询,想摸摸来人的路数和用意。
管家问的明白,那人回答的干脆:“我和赵家非亲非故,搞的什么路祭!”
管家又是一愣神儿:“这位爷,您这话让小的有些糊涂了,还请您老明示,也好叫小人心下明白……”
明眼人都听得出,那管家和善的语气中分明软中带硬。再看围过来的几个家人个个阴冷着脸,怕是一句话戗茬,那人立刻会给捩到一边挨一顿胖揍。
再看那人仿佛蠢得要命,竟毫不在意地淡淡一笑:“你是赵府管家汪二吧。”
“您老见的是,小人汪二。”
“那就劳驾你,请你家老爷来,我要和他说话。”
呵!这人好大的派势!搭戏台卖瓜籽儿——买卖不大架子不小!
汪二一晃脑袋,话里已带上三分火气:“甭啦,有话您只管冲我说。误了下葬的时辰咱谁也担代不起!”
不料,那人的话茬子比汪二更硬,脖一梗头一昂胸一挺摇扇的手刷地往身后一背,用手一指汪二的鼻子:“混帐——人没死你们下的什么葬!”
那人的话音儿不高,却比大晴天儿头顶上爆个炸雷还响,震得在场人全都蒙了,傻了!瞧这架势,今儿怪事才开头,准有好戏在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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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杏花·红杏花 (5)
二.好戏才开头
世上糊涂人多明白人少。
拿真的当假的,拿好的当坏的,拿精明使糊涂也大有人在——就是拿死人当活人的天底下找不出一个来。
——你还别说,今天还真就冒出来这么一位!
那人的一句话震得人们昏天黑地,正一时弄不清东南西北上下左右,赵家的人已经醒过味儿来——这不是存心糟蹋赵家给赵家添堵吗!
管家汪二气得鼻子蹿烟:“奶奶个孙子的!哪个坟丘乱死岗子蹿出的山猫野兔儿,敢到这儿他妈来找茬闹事儿?正好我们姨奶奶灵前还少个殉葬的活物儿,今儿就他妈拿你顶缸儿啦——”嘴里骂着,早一马当先闯上来抓这人的脖领子——
汪二的手还没挨上那人的衣服边,忽觉手腕子一紧赛给铁钳子夹住。心想哪个小家雀敢充大尾巴鹰跑这来挡横儿?刚想转身照脸给那人来一‘电炮’,扭头一看,铁砣般的拳头立时变成棉花团:“少、少爷,少爷您看……”
来人是赵一方的儿子赵德发。
赵德发的脸上冷得能刮下一层霜来,一摆头从牙缝儿里挤出两个字:“退下。”又跨冲那人一拱手:“不敢动问,尊驾贵姓高名?不知截灵有何见教?”
那人也拱手还礼:“见教不敢当。敝人有一事不明,倒要请教赵公子。”
“不知尊驾何事不明?请讲。”
“赵公子,想贵令尊大人也曾为朝廷五品命官,自当熟知大清的法度,但不知贵府上拿着活人出殡是何道理呀?”
赵德发一怔:“不知此话从何说起?还请尊驾能明示一二。”
“好!你不明白,我可以明话告你。”那人脸一昂,啪地合上折扇一指灵柩,“大凡人死必然气断血凝脉绝,可是刚才棺椁抬过时,我见路面上却有滴血之痕,这说明棺内之人仍有气血运行,所以才敢断定棺内是活人而非死人。还望公子发话开棺,容某救治。”
赵德发虽然不通医道,但死人活人总还是分得清的。看这人不呆不傻不痴不蠢又不糊涂或许是存心来找茬儿闹事儿——想父亲为官多年且赵家在本地又财雄一镇势压一方,结下的仇人远比交下的朋友要多好几翻儿……想到这儿不禁哼哼一声冷笑:“既然尊驾熟悉大清法度,岂不知这‘开棺见尸’也是触犯了律条?况且人死不能复生,尊驾竟说什么开棺救治的海话,岂不是妄言欺世?”
那人也冷冷一笑:“人死自然不能复生。但制活人于死地,这‘草菅人命’在大清律上可是‘杀无赦’的罪名,却没听说开棺救人触犯了哪家的王法!”
赵德发给这句话震住了。
可“开棺曝尸”无论按俗礼论法度,都是犯忌讳的事。赵德发不敢做主,其他人大眼儿瞪小眼儿更不敢发话,一时把个人命关天的大事悬在这儿了。
眼见赵家一干人众发蒙犯傻不知咋办楞把事悬了起来,那人见状不由长叹一声:“可怜赵家堂堂官宦门第,竟然拿着关天的人命当儿戏!唉,真是‘世有不死药,难医愚顽人’!”啪地一摔袖子掉头就走。
“先生且慢——”
那人闻声停步回头,见一个白面黑须的胖老头已四平八稳地站到了面前。
再细看,但见来人上身穿玄色暗花亮缎大褂,外罩暗黄色拷纱马褂,秃额亮顶脑后甩着一条猫尾巴似的辫子,挺着胸儿腆着肚儿叉着八字步儿派头儿十足。听那口气瞧那做派,就知道来人是赵一方。
来人正是赵一方。
原来,这里的事情一发生,就有人快马急奔报与了赵一方。他一听说立即飞马赶来,正好儿把赵德发和那人的对话灌了个满耳朵。赵一方终是宦海遨逰见过世面的人,听话头见势派已知此人有些来历,这才出面上前搭话。
众人一见赵一方来到,都退身闪过一旁。
那人转过身来一拱手:“尊驾是赵一方赵老爷吧?”
“正是在下。”赵一方磁着一脸木色,“听家人报说,先生断定小妾没死?”
“人命关天,岂敢妄言。”
“好!先生即然如此说,小妾如能起死回生,赵某定当重谢。”
“敝人治病救人,非为图报。既然赵老爷信得过,那就请命人开棺……”
“且慢。”赵一方抬手拦住了他,“足下肯展回天妙手当然是施德义举,小妾复生有望亦是赵某求之不得。但这开棺见尸毕竟有违律例,万一救治不成或是人己故世,不知先生又当如何说法儿?”
赵一方这话,可谓圆通乖滑阴毒到了极致。他即十分希望这人大展经纶之手救活小妾,又恐怕开棺曝尸给自家带来不测或引起家族人众的不满因而要拿话探实这人的口风儿砸实了这人的话茬儿,同时也是在这人的脖子上拴了个死套儿,一旦救治不活或所言虚妄或有意外的变故,也就有了究治其“开棺曝尸”之罪的口实。
他这话刚一出口,那人竟双眉一挑,脸凝寒霜,“啪——”地一抖折扇,说道:“赵老爷这话,明明是信不过我啊,人命当前还有功夫打嘴皮子官司——好吧,既然赵老爷的话说到这儿,那我今儿个也撂一句话在这儿,如果救不活如夫人,杀剐存留悉凭尊便!”
“有您这话——好!”赵一方冲家人一摆头,“开棺!”
“慢。我还有话要说。”
那人一伸手拦住了赵一方。
赵一方一怔:“先生还有何说?”
“在下治病救人反要押上身家性命,实是以德招怨。那么话就不能尽你一个人说。现当着古陵父老官民的面,还请赵老爷也撂句话在这,以示公允。”
赵一方点点头,“既然先生这么说,那我也撂句话砸这。如果先生救活小妾,赵某愿以白金千两为谢,还要在古陵观前唱大戏三天,以彰先生高德!”
话到这份儿上,人挤人话挤话把事挤死,谁想找辙掉头抹车都不成了。
赵一方一声令下,早有人启开棺椁盖板,亮出了平展展躺在棺内的兰玉莲。
再看那人,凛凛然瞥了一眼赵一方,大跨步登上棺亭探身棺内,一伸手“嘶啦啦”撕开数层殓衣,又迅速从怀里掏出一个针褡儿,还没待人们看清他的手是怎么动的,兰玉莲的前胸乳侧已经刺进了数十根银针。当他最后把一根大号银针刺进 “人中”穴时,兰玉莲突然哼出了一声无力的呻吟。
兰玉莲这一声呻吟细弱得像蚊子叫,赵一方听来却如同大睛天里暴了个响雷,脑袋“嗡”地一下顿觉天旋地转。恍惚中觉得有片纸头塞进手里:“这是催生助产的药方儿,速到‘福济堂’药铺去抓来服下,定保母子平安……”
不知谁惊惊诧诧地喊了一嗓子:“嘿!神了嗨!真活过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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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杏花·红杏花 (6)
这一声喊,恰赛滚油锅里倒进了一瓢冷水,看热闹的人群从四下里齐朝棺材前围挤过来,立时把个秩序井然的出殡队伍给挤乱了套。华美的影身亭被掀翻在地又给一阵乱脚踩个稀乱,那些个和尚道士送葬的吹鼓手躲闪不及,给人们挤掉在路旁的道沟里,手里的法器乐器也全给挤癟了,压坏了,砸断了……整条正阳大街吱哇喊叫沸翻盈天乱成了一锅粥。
赵一方给人群挤得前倾后仰脚尖儿够不着实地,晕晕糊糊辨不出睡里梦里。抬头看看天,火辣辣的太阳当头照着,再偷偷去大腿上掐了一把——疼!才明白自己是站在大天白日里。又急忙扒棺材帮往里瞧,就见兰玉莲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里闪着泪花儿,冲他有气无力地问了句:“老爷,我,我,这是在哪儿呀……”
赵一方的心赛给人揪了一把血啦啦地疼,脑袋瓜子陡地一激灵,才意识到兰玉莲虽然活转来,但还是病人受不得惊吓的,眼瞅着潮水般涌上来的人群不敢高喝狂骂,只恨得狠着后槽牙低吼:“妈个巴子的,滚!都给我滚!惊着了你们姨奶奶老爷我要你们的命!”顺手操起根木杠子当扎枪使,搠打崩砸带拨拉,总算逼退了涌到棺材近前的人,急喝叫家人快把姨太太往回里抬。直到看着几个健壮家人抬起棺材往回里跑,才算松了一口气。
赵一方定下神来,才猛然想起那个救活小妾的人。可是四下里撒目一看,潮水般的人群中哪里还见那人的身影儿?
他的脑袋突然“咔哒”一响:“莫不是自己今儿个遇着了活神仙?”
他这正愣神儿犯迷糊,一个家人挤过来搀住他:
“老爷,快点儿回家去吧,您还搁这儿撒目什么呢?”
赵一方抬手给了他一个大嘴巴:“妈个巴子的,你们这些个白吃饱儿,早都干什么去啦?还不快去给找那位活神仙!”
“神仙?什么活神仙?”
“混帐!就是,就是救活你们姨奶奶的那位活神仙!找不到那位活神仙我扒你们的皮!”
有句老话说得好:“兔子满山跑,神仙没场找”!
这没踪儿没影儿的东西让人上哪儿找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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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杏花·红杏花 (7)
三.名医苏九爷
日过则晦,月满则亏——
自然物象变化如此,世人世事也逃不过这个理。
打腰提气抖毛儿乍刺儿精神头儿使过了份儿,跟着就有大倒霉——
今年倒霉最狠的要数苏九爷。
苏九爷十八岁开始行医,一晃儿已经四十多个年头了。这多年来无论救活的治死的医残的从来没有出现过砸招牌的事,死的活的残的废的还都感激他。可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行医大半辈子,老了老了反倒自个儿砸了招牌!
可这事能怪他吗?
怪就怪七月十五那天,赵府的兰姨太本是给他定了死案的人,死了就死了埋上也就得了呗!可偏偏就在出殡的时侯,不知从哪儿蹦出来个野小子,就用那么几根破银针,竟然又给兰玉莲撤销了死案恢复了生籍!
苏九爷一听说这信儿,脑袋一蒙半晌没转过轴来。他怎么也想不透,已经死了的人怎么还能治活呢?莫不是自己流年不利罗垕星照运该着犯尅?还是得罪子皇天后土哪路神仙给自己添堵造祸?忙命人上闸板关门面挂出停诊牌,又派出人去打探赵家的动静。
因为他明白,自己为兰玉莲勾销阳禄的事得罪了古陵一霸,赵家的人岂能善罢干休?说不定什么时侯使什么法子来整治他!只有时时注意把握赵家的动静,也好天阴搭棚下雨顶锅,虽不能顾及日后,总可以保得了眼前。
苏九爷把人分派下去,自己则一头扎进很少涉足的书房,翻出那些蒙了灰尘生了蛀蠱的医书药典,想研究一下野郎中救活死人用的是什么医术法门。
可是,任苏九爷翻烂了《医学入门》、《东医宝鉴》、《铜人腧穴针灸图经》、《外台秘要》,还有什么《十四经发挥》、《圣济总录》、《甲乙经》、《针灸大成》等等一大堆医学典籍,也没找到一宗能够起死回生的绝技来!
苏九爷翻找能活死人的招术虽然没有急死,可是接后家人传回来的实信儿,却差点儿一下子把他吓死!
天刚过晌儿,家人又传回话说,赵家的兰姨太不但活了,而且自从服下那野郎中传给的的药方儿,还顺顺当当地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
苏九爷脑袋突然“轰”地一响,眼前一黑昏死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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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杏花·红杏花 (8)
四.神仙?神人?神医?
这几天古陵镇竟出新奇古怪事——
先是赵家兰姨太死里逃生又喜得贵子,请三庆五贺七忙得不亦乐乎,其次是苏九爷突然摘牌停诊药铺歇业,给人们看病带来不便让人迷惑……这两件事绞绞缠缠搅和在一堆儿纠扯不清,一时间成了古陵镇人街谈巷论最多的事,反把那桩轰动古陵“拦棺救人”的事忘到脑门子后头去了。
别人虽然忘了,可是赵一方还牢牢地记着它。
赵一方之所以记着它,纯是因人记事的。
他能把那个“活神仙”记得如此牢靠,倒不光是那“活神仙”是他宠妾的救命恩人又是他小儿子的活命恩公,其中更重要的一层是因为他已经年近花甲,阳气己衰刚气不振正气不旺耳目失聪让人忧心,实在也需要个有真能耐的医家在跟前不离左右时时地护佑着,时不时地调治补益修养维护一下子最好。从来有财有势有福有钱愁着享用不尽的人都怕死,且都希望自己华年永驻长生不老为最好——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赵一方本是富贵中人自然也不会例外。那天,赵一方光顾着保护活过来的小妾兰玉莲,一不留心放走了那位起死回生的活神仙,过后想起来就后悔得直拍后脑勺子。这几天闲下来,冷静一琢磨想透了一个理儿:世上的神仙是虚的,神人是实的,那个人肯定是位世外高人活神人!
不是神人凡人哪有那么大的能耐?只那么干干巴巴的两味草药,便轻轻巧巧地治好了母亲又救活个儿子,这医术道行还了得!想着自家跟前若是能有这么一位高明的良医,自己和满家子人的性命可就多了一层安全的保障。心下立定了这个主意,这才撒出人马满镇子里去寻找。可谁知派出去的人一拨儿接一拨儿连着寻摸了好几天都无功而返,气得他敲着桌子把家人们蠢货笨蛋废物草包饭桶没用的东西混帐王八羔子乱骂了一个底儿掉,骂来骂去反觉着自己也成了蠢货笨蛋废物草包饭桶了。
这一日,赵一方在书房里闲坐没事儿又拿出那张药方儿,赛是观赏什么奇珍异宝无价古董名人墨宝般细细地把玩起来——其实,这张药方并没有什奇异之处,那张纸头儿也只不过是一块普普通通的仿簾纸罢了。这种略带半透明的薄纸,在当时也只是给乍初入学的蒙童写仿用的,可赵一方捧着它却象捧着块金片子,盯住上面那干巴巴的几个字出神入神地看,赛是在参究精研什么仙籙灵符真言秘诀:
全归一两川芎五钱
水煎服
看着看着,又忍不住赞叹起来:“妙,妙!真是‘草药一味,气死名医’!”
自个儿说了半晌没人搭腔,想起那位给这药方子的人还没找到又上来心烦,听着那台德国造自鸣钟不紧不慢的“咔哒”声都赛猫挠心:“妈个巴子,不知趣儿的东西!我叫你穷响!”掂起汝窑荼壶砸了过去,“今儿我砸了你!”
赵一方手里的茶壶刚飞出,一个人影儿从门外飘进来,飞上半空的茶壶又回到他手里。
“老爷您这是何苦呢,拿哑巴物儿撒的什么气?小的给您老道喜啦!”
这人叫杨飞,长得浓眉大眼俊气洒脱,为人精明乖巧伶俐机变还会点儿拳脚功夫,在赵府众多家人中除了大管家汪二,他是最得信任最讨赵一方喜欢的一个。
赵一方见是杨飞笑嘻嘻地站到面前,嘭地把荼壶往桌上一蹾:“老爷我气还气不过来呢,来的哪门子喜,你小子是不又拿话来甜我?”
赵一方就喜欢杨飞的机灵劲儿,今儿要是换个别人赶在他气头子上溜进来,那茶壶若不劈头砸他个满脸开花才怪!
“哎哟我的好老爷,小的啥时侯敢拿话甜您?这个喜我道出来您一准儿高兴!不过,这喜可没有白道的,您老得赏我几个小钱儿买火烧儿。”
“乖猴崽子!是不打哪儿掏弄来个乐子事回来讨骂?”
“当然是乐子事。”杨飞嘻嘻笑着说,“不过这个乐子事,可比那些逗笑的话儿让您开心顺气儿多了。”
“我猜着你小子一准儿是来给老爷我开心顺气的吗!”
赵一方脸上露出了点儿笑模样儿,把身了往椅背上一靠:“说说,到底是啥乐子事?要是说不好,老爷我立马儿赏你两脖儿拐!”
“老爷您猜是啥乐子事?嘿嘿,这您一准儿猜不着!”
“你小子是不成心卖关子气我?”
“瞧您又急了不是?告您吧老爷,咱这回可摸着那个人的来路啦!”
“那个人?哪个人?天底下的人海了去啦!有啥稀罕的?”
“别个人老爷您可能不稀罕。但是这个人您可是实在稀罕!这些日子,您老人家不就是为着他才吃不下睡不香的吗?”
“啥啥?你说的可是那个活神仙?别是你小子又变着法儿来甜哄我吧?”
“老爷,瞧您这话说哪儿去啦?”杨飞一脸的委屈,“您睡着比我们醒着还清亮,借我八个胆子也不敢拿瞎话哄您啊!”
“真的?”赵一方一拍大腿跳起来,“你快说,那个活神仙现如今在哪儿挂牌行医?快拿我的帖子把他请来!”
“老爷您这回可是猜拧了,那人压根儿就不是干这行的。”
“那,那他是干什么的?”赵一方一怔,“别是你小子找错人了吧?”
“您老多喒见小的办事差过眼?咱爷们儿一搭手就把他的来龙去脉摸了个底儿透!”
“那你说,这人到底是干什么的?”
“这人以前是个就馆的先生。三十多岁的人读过几本破书却连个秀才都没考上!现如今呢,连就馆教书的饭碗也给他自个儿弄砸啦……”
那年月儿没有歌星影星体育明星更没有什么“揍星”,也就没有“崇拜偶象”那一说儿。但赵一方崇拜那人佩服那人己经到了五体投地的地步,那情势绝不亚于现如今那些崇拜这星那星的“粉丝儿”。
“胡说!他没本事能把你们姨太太救活?你是狗眼不识金镶玉吧……”
“您老错怪小的了。”杨飞忙解释说,“我也是咋听来就咋给您学说的。依小的琢磨着,也许这人确实有点儿能耐,只是走了背字儿没场儿使,所以才弄得连饭都混不上!老爷您常看《三国志》,刘备走背字儿时不是也卖过草鞋吗……”
“你这话还在理儿。”赵一方点点头,“刘备这人可是个人物,他不但卖过草鞋后来还种过菜呢!为的是不让曹操看透他的雄心大志。越是这样的人越有大。本事越能干大事!那些有点儿能耐就人前显摆的多是半瓶子醋!”
“就是。‘叫唤雀儿没肉吃’吗!老爷您在京城侯缺时常到八大胡同吃花酒,那些有身价儿的窑姐儿哪个不是金屋藏娇?站门子拉客的婊子没一个好货……”
“混帐!”杨飞一高兴说溜了嘴,竟把赵一方早年的花花儿事给抖露了出来。气得赵一方啪地一拍桌子,“老爷我啥事不明白?就他妈巴子显你懂的多!”
“小的多嘴,小的该打!”杨飞抬手拍了自己一个嘴巴,“老爷,您瞧小的这破嘴,一说话就瓢扁……”
赵一方给逗乐了:“行啦,别打啦,越打越瓢扁!还是接着回事吧。”
“听人说,这人一个多月前才来咱们古陵,大名叫什么郦清元。单身一个没爹没娘没媳妇,捎带连儿子也耽误了。他一来就寄住在古陵观的西跨院,替观上抄抄经文记记善缘簿子混口饭吃,闲下来就翻看他随身带的两箱子书。我常听人说,‘看书不如摆船,摆船不如种田’。老爷您说,看那玩艺儿又不顶饭,反倒越看越没饭吃了。您说这人是不是透着有点儿傻?”
“胡说!你懂个屁,书念好了能当大官儿!”
“得了吧!老爷,就他?腰里没钱朝里没人,当猪倌儿还差不多!”杨飞扑哧一乐,“听说他乍来的时侯,穿的那身行头跟要饭花子差不多!后来老观主见他为人忠厚,文字也还好,这才把他收留下来。后来城东十八里铺一个姓赫的土财主来观上进香,偶然说起想请个先生就馆给儿子启蒙,老观主就把他荐了去。上次姨太太出殡——”杨飞又抬手打了自己一个嘴巴,“您看这破嘴,没阴天下雨它还返潮了!就是姨太太闹病那天,正巧他来观上看望老观主,偏巧赶上了……”
“这么说,他如今还在赫家?”
“他要是还在赫家,咱还寻摸不着他呢!”
“那他眼下在哪儿?你又是咋打听着的?”
“要说这话,可是‘芝麻掉针眼里——巧了’!”杨飞得意地说,“这些天咱撒出人马满世界海找,大伙儿都以为能治好姨太太,一准儿是在哪挂牌行医的大夫药铺掌柜的,再不就是走街串巷摇串铃的,其实全拧!昨儿我累了正好走到古陵观,就想进去歇歇腿儿,嘿!不想歪打正着碰了个正当!那人正在西偏殿荫凉地儿里看书呢!我搭眼一看他那衣着打扮儿,心想可能就是他!”
“你小子这事办得有点儿欠火,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要真的是,你直接把他请家来不就得了吗!”
“哎哟我的好老爷!哪象您想的那么容易啊?万一不是呢?后来我连蒙带诈拐弯抹角地一通盘问,费的唾沫都够浇三亩地了,他才应承是有这么档子事。”
“怪事。治病救命是积德行善的好事啊,他咋还不愿意承认呢?”赵一方猜不透那人是啥心思。
“这个吗,小的也没想明白。”
“你没问问观主,他这人到底是个什么来路?”
“问了。有些话就是老观主说给我的。”
“刚才你不是说他在十八里铺吗?这会儿咋又回了古陵观呢?”
“听老观主说,那个郦清元乍到赫家时,和东家处得也挺好,后来因为闹了一档子不愉快,一气之下就蹽回来了。”
“这又是怎么档子事?”
白杏花·红杏花 (9)
“听说赫财东家有个小姐,今年刚好十九岁,前些日子忽然得了宗儿怪病,好好儿的大姑娘又哭又笑又叫又闹。赫财东四乡八镇请大夫,药没少吃病不见好,后来反倒越治越大发了!大白天就见神见鬼的又嚎又叫。有人说可能是冲着什么邪魔外祟了……那赫财东又请来大神儿给闺女治病。那个大神儿来到摆上供桌烧上香,就说那个小姐得的病是个什么九尾狐狸精作祟……”
“不对吧?”赵一方摇摇头,“老爷我在任的时侯,听人给我说过一部书,讲的全是狐狸精的故事,可那些狐狸精迷的全是男的,哪有狐狸精迷女人的?”
“老爷,您这么精明的人咋也犯糊涂呢?母狐狸成精迷男人,那公狐狸成精当然要迷女人啦!”
“可是听人说,九尾狐狸也都是母的啊?”
“那公狐狸就不许长九条尾巴吗?”
“行,算你小子有理,这妖精还分出公母来了。”赵一方也给他说笑了,“那你再说说,后来咋整啦?”
“后来听说,那个大神儿又画符又施法的折腾好几天,赫小姐非但没好反添了新病,一昏过去几个时辰醒不过来!整得那个大神儿都挠头了,说必须得用他祖师秘传的‘五雷天心正法’才能治住这妖魔。不过这法术挺格路,说是要‘吃红枣,穿红鞋,捋红绦’,说这招儿贼灵,任什么妖魔鬼怪都抗不住这一家伙!一动真章儿就‘土地佬掏耳朵——准崴泥’。老爷您见多识广,一定听说过这档子事儿吧?”
赵一方点点头:“岂止听说,老爷我还亲眼见有人施展过这套神术呢!”
杨飞嘻嘻一笑,惊讶地说:“真的呀老爷!可不知那玩艺儿神神道道地究竟咋个玩法儿?老爷您给小的说说,也让小的长长见识呗?”
赵一方乐了,拿指头点着杨飞的脑门儿笑着说:“谅你小子也不知道,你小子才吃了几年的咸盐!我告诉你吧,所谓的‘吃红枣’就是吃烧红的火炭儿,那个‘穿红鞋’呢——就是穿烧红的铁犁铧,说‘捋红绦’也就是用手捋烧红了的铁链子——那可全是一码儿的真能耐,一般人可玩不了——这回你明白了吧?可不知这事后来咋样儿啦?”
“嗨!别提了。”杨飞接着说,“就在赫家把一切都准备停当,就要请神施法捉妖的时侯,那个郦清元突然闯进后院楞给横住了!他对赫财东说,那个大神儿是在装神弄鬼儿耍鬼把戏骗财害人!又说赫小姐的病起初不过是思虑过度,忧郁伤肝之症,以致于神倦智怠,嗜眠厌食。当初只要用些疏肝顺气的药,再以赏心悦目的乐事转移其心性,不须多长时日就会好的,怪只怪一开头儿就治谬了,所以才转成目下这个症侯——他还给这个病起了个古怪的名字——叫、叫什么‘臆病’?说是一些年当青春,情窦初开的女子多易患这种病症。不过不碍事,只要行行针灸,再服上几剂疏郁理肝宁神益智的药就可痊愈……等等一大堆的废话——老爷您说,他连人家赫小姐的面儿都没见过,咋就知道人家闺女害的什么病呢?”
“你小子任嘛儿不懂,少见多怪。”赵一方白了杨飞一眼,“古时侯的名医听着病人说话的语声儿都能断出病人得的是什么病,还是更绝的一招儿叫什么‘走弦号脉’,单用几根丝线就能给人评脉看病——那才叫绝呢!那天你们姨奶奶,人家还不是隔着棺材就断出生死来啦?我猜着姓郦的这一下把那大神镇住了吧?”
“哪儿啊!人家那大神也不是好惹的,没等上香请神就跳起来说是太上老君附了体,叨咕了几句‘太上老君下凡尘,八卦炉中久炼身,修成金刚不坏体,除妖降魔保黎民’……然后就指着郦清元的鼻子骂他‘谤仙灭道,亵渎神灵,欺骗黎庶,盅惑愚民’,还劈面给了他一记‘掌心雷’!”
“这下把那个郦先生吓住了吧?”
“您老又猜拧了。”杨飞嘻嘻一笑,“这一招儿非但没吓住他,姓郦的反倒还乐了!冲那个大神呵呵一笑,说‘你拿那硫磺燃硝丸儿吓唬谁呢?如果我没说错的话,你袖筒子里还存着好几个呢!何不拿出来当花炮儿哄小孩子玩玩儿的好?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倒要陪你练一遭儿穿红鞋捋红绦,就算给大伙儿瞧个乐子,行不?但是在玩之前,你得先用水把手脚洗洗干净。我呢,也得找些老姜、陈醋、生大黄洗洗手‘壮壮法力’。你看如何?”
“嗯?他这是念的哪路经?”
“我也不知道。后来老观主给我说,原来那些个大黄、墨鱼骨粉、阵醋、老姜啥的都是江湖上‘玩红活儿’常用的东西,用这些东西熬水洗手就不怕火烧铁烫了,江湖上管这叫玩‘红活儿’。”
“这下子郦先生肯定把那大神镇住了!”
“镇是镇住了,可是他也把个人的饭碗砸了。”
“这话怎么说?”
“他这边一叫阵,那个大神突然‘嗷儿’地一声怪叫仰面朝天摔倒死了过去,这下可把赫财东吓尿了也气坏了!没容分说就把他轰了出来……”
杨飞说到这儿扎住口,一脸地下回分解。
“后来呢?”
“后来吗,他就又回到了古陵观,要不是老观主收留,他连饭辙都混没了!这人真是让人难以琢磨。”
“这、这就没、没啦——”赵一方挂起一脸的失望。
“可不没啦。”杨飞摊摊手,说,“反正我咋听来的就咋给老爷您学说,学说完了小的也就算交了差事儿了。”
“我是问你——可听说那个人在医道上到底有啥真能耐?”
“这个——小的还真没细打听。”杨飞拿眼盯着赵一方的脸,“不过依小的看,这人也许没啥真能耐,那天治好了我们姨奶奶,也许是瞎猫撞上了死耗子?老爷您想啊,这人连个人的肚皮都混不圆,让一般人看,这就不象个有真本事的主儿……”
“你这话错了。”赵一方眨眨眼寻思了半响,脸上忽然铺一层迷茫又铺一层彻悟,象对杨飞又象对自己个儿,“这世上有些事,你硬是得从反面儿才能看得明白……”
“老爷的意思,这人兴许是个深藏不露的高人?”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赵一方铺一脸的高深莫测,“明儿你拿帖子把他给我请来,咱爷们儿跟他结交结交!”
“别介别介!”杨飞忙摇手拦挡,“就算老爷您真想跟他结交结交,咱也犯不上那么着急忙慌的。别没的降了咱的身价儿。”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吗,这世上假的太多真的太少,真真假假咱总得弄个眼见为实吧?何况现在以假充真的骗子还少吗?他究竟是不是那位‘活神仙’眼下还说不准,是真是假咱还得再考量考量……”
“倒是这么个理儿。”赵一方点了点头,“可是咱们应该咋个考量法儿?”
杨飞把嘴伏到赵一方的耳朵上,轻轻地嘀咕了几句。
“好,就依你。不过有一宗儿,这事要是办砸了,老爷我揪你脑袋当球踢!”
“老爷您就瞧好吧!他若是有真能耐,那可比苏九爷强百折啦!”
“哎,可是的,苏九儿干什么呢?这些日子咋没见着?”
“您问他呀,我听人说,那天姨太太好了他就病啦!”
“别是给我装孙子吧!等我腾出功夫再拾掇他个老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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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杏花·红杏花 (10)
五•烧香容易请神难
八月,秋老虎当令,天气毒热。晌午头这阵儿,天儿更是热得赛火炉子。这个时侯,人们无论穷富贵贱都避着日头爷儿去歇晌,有钱人家的老爷太太公子小姐有凉亭水榭假山花荫竹枕凉席冰糖雪藕消闲歇暑睡午觉,一般人家闲在屋里受不住焖,都拿上把薄扇哪儿凉爽奔那儿,专找那些通风避阳的树荫底下寻自在,谁要在这个时侯去大街上顶着日头爷儿闲逛荡瞎遛跶,那人一准儿不是痴子就是疯子!
这天晌午,赵家的铜钉黑漆大门忽然“吱嘎嘎”一声中门大开,几个人簇拥着两乘凉轿走出来。
前面的凉轿上,端坐着身穿簇新的月白丝碉大衫,外罩拷纱马褂,四平八稳的赵一方,轿前是四个短衣衿小打扮儿,整齐清爽干净利落精干俊秀的贴身家人赛是不打执事的“顶马”,杨飞手扶着轿杆走在旁边。后面的一乘凉轿空着没坐人,空轿的后面儿还是四个同样打扮儿的家人跟随着象是“跟班儿”。这一行人来到当阳街上朝右边龙摆尾拐了个弯儿,顺着大街径直朝西向飞走。
人们见这架势心里不禁纳闷儿,不明白这位赵老爷不在家里乘凉纳福跑到大街上遛跶啥,莫不是福享得过逾了没事自个儿找罪受,再不就是吃多了水湃的葡萄冰镇的荔枝冷着了心气怕伤了阳火,要借日头爷儿的光儿化化寒气?有那心眼儿活泛灵透的脑瓜筋“咔哒”一响突然一脸醒悟,猜测他准是去迎接什么达官显宦富豪缙绅还准定是个比他更高贵的人物,否则他绝不会在这个时侯亲自“出马亮相”找这个洋罪受。
那个年代的古陵宝观香火鼎盛,闹热非常。
古陵观始建于北宋徽宗年间,虽几经朝代更替,兵火洗礼,物境变迁,仍象一尊主宰着古陵镇人休养生息的巨神雄踞于镇中当央,年代的久远虽然剥去了它的堂皇富丽却更增添了许多精灵神秘,仿佛古玩家眼里的古董越旧越好越值钱。再一个就是,那年代世道不平社会不宁天道不公人活得艰难,人不能主宰世界就臆造出一些神道来给人类做主,由此滋生出许多关碍着世人生计人种繁衍的神道与日俱增,且还衍演出养牲畜的供马王,耕田种地的拜苗王,行船打鱼的跪龙神,小儿出天花闹疹子要拜的痘神娘娘……小镇人偷懒儿耍滑儿糊弄神仙,不想浪费银子为各路神祗单独建造专司奉养的神府仙邸只好一观多用,隔个间儿设个牌位就算立了个神道机关,一年中四时八节要拜什么神道要求什么仙家都可以到这儿来。转个圈儿就把要求要拜的神道全拜祭到了,可算是省钱省力省心又省事;尤其应该特别注明一点的是,这古陵观前有一块一马平阳的大场地——用现时的时髦词儿说就叫广场,由于古陵观的特殊位置,再加上神道众多来拜祭的人也众多,便使这里形成了一个很具规模的集农工商贸于一体的聚散吞吐大市场,成了“三教九流的生意场,五行八作的求财地”。
往常赵一方都是直到大殿前下轿,这回大反常态,一到观门外便吩咐落轿。
赵一方是古陵的头号财主,也是古陵观的大檀越。老观主玉清真人闻报忙倒履相迎:“不知赵老爷屈驾敝观,小道有失远迎,请屈尊客堂用茶。”
“不必啦。”赵一方一边说,一边往里就走,“听说你观里新来了一位香客,我是特地来拜会他的。”
“香客?不知赵老爷说的是哪位香客?”
杨飞嘻笑着一把薅住他的胡子:“你个老杂毛儿,记性不好忘性倒强!我头晌儿干什么来啦?还不前边带路!”
“啊!该打该打,小道真是越老越糊涂啦!”老观主赶忙满脸堆笑,“我这就带您去!赵老爷您请!”
老观主领着赵一方等人绕过大殿,走进中院,沿甬路向西穿过月亮门,进西跨院到一间厢房前停住。见门关着窗开着里面无声无息,便凑近窗口叫:“郦先生,郦先生醒醒啦,赵府赵老爷来访……”
没待他话音落实,就听背后有人应声:“您别喊啦,我在这儿呢。”
赵一方闻声回头一瞧,只见院墙角一棵老桧树下坐着一个人。细看那人:身着一领亮蓝团花苏绸大衫,白净透红的脸上一派怡然,一条粗黑漆亮的大辫子绕过肩头悠然地搭在前胸,一手擎着书一手摇着薄葵扇,端端正正坐在一把太师椅子上,神态温文儒雅,体态潇洒瓢逸。瞧他那一派不张不惶不卑不亢安然泰然的神气劲儿,就看得出这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隐世高人。待再一细看,眼睛刷地一亮——此人正是那位“活神仙”!
赵一方急忙驱前躬身一揖:“兄台一定就是郦先生吧?赵某今天冒昧来访,打扰了先生的清兴,得罪得罪……”
“不敢。在下郦清元,赵老爷屈驾光临,不知有何见教?”
“前日承蒙郦先生高德,救了小妾母子两条性命,实是恩同再造,至今衔恩未报,弟深感歉疚!敢请郦先生屈尊寒舍一叙如何?”
赵一方话刚出口,郦清元脸上的微笑却刷地没了:“郦某一介贫儒,不敢仰攀富贵权门,还请赵老爷见谅。”说完抹身就走。
赵一方忙上前拉住:“郦先生清雅高人,赵某岂敢以权势相邀?实在是衔恩思报,且赵某还有一事相求……”
“不知赵老爷还有何事?”郦清元只得站住。
“不瞒郦先生,只为近日第三房贱内身染小恙,想请先生屈驾敝宅……”
“赵老爷,您找错人了!”郦清元没等他把话说完,便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头,“郦某一介游学穷儒哪里懂得什么医道?前次之事不过是机缘碰巧,用古人的成法成方救了尊如夫人,不过巧合而已,如何敢以此执业欺世害人。既然尊夫人贵体欠安,古陵名医满城,赵老爷应该速去别请高明——倘若由此耽搁了夫人贵恙,岂不连累在下也获罪非浅!”
郦清元打断他的话头,“郦某并不懂什么医道,上回尊夫人有恙应请大夫诊治,怎么来找我一个教书先生呢?岂非误人不浅!”
郦清元一句话把门封死,赵一方给憋得半晌说不出话。
赵一方卡了壳,杨飞的心里一扑闪:“得,今儿这戏八成要演砸!”
杨飞知道,他们这位爷的肚子里没有多少弯弯绕儿,这事要指望他办准砸锅!他眼珠儿一转立时有了主意,也不看赵一方,径自上前向郦清元拱手一揖:“郦先生,按理说呢,有家老爷在这儿没有我们下人说话的份儿,可是今儿,小人有句话不得不说,又不知当说不当说……”
郦清元认识杨飞。也从老观主那儿听说,杨飞是赵一方跟前很得宠的人。这人虽然是个奴才,但有霸主就有强奴,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卿”吗,这种人不值得交往也不便得罪。
郦清元拱拱手:“杨二爷有什么话说?”
“既然郦先生不见怪,小人下边的话可就有些莽撞了。”杨飞正着脸色说道,“提起这话——按理说呢,家老爷对你感恩戴德衔恩思报是人之常情,郦先生‘施恩不望报’也是古君子之风令人感佩!但话又说回来,家老爷虽然衔恩思报,就是诚心要报答先生也不必忙于一时。今天此来实在是事出有因,而且这事又于您有点儿关碍……可您,没待我们老爷把话说完,您就把路儿全给堵死了!还有些下话,就让我们老爷没法说了……”
杨飞弯来绕去兜圈子,郦清元越听越糊涂:“杨二爷,你这话让人糊涂,到底什么事与我有了关碍?你能不能把话说明白点儿?”
“既然您老下问,小的就只好明说啦!”杨飞叹了口气,“自打您上回给我们姨太太治好了病,谁知没过几天,我们三姨太就突然得了一种怪病,闹得满家子上上下下不得安宁……”
“怪病?什么怪病?”郦清元忍不住盯问了句。
“这病,怪得邪虎着呢!满古陵的名医我们请遍了,就连摇虎撑子串街的江湖郎中都请了不少,可谁也没断出是啥病——我们老爷实在没法儿,查不出实病只好按虚病治,可是请了个巫婆一看,她却、却说……”
郦清元不禁皱了眉头:“那个巫婆怎么说?”
“这个,小的不敢说。怕是说出来,您郦先生要怪罪小的了!”
“你尽管说就是。”
“既然郦先生不见怪,那小的就实话实说了——那个巫婆说,上次我们兰姨太太是,是真的‘过去’啦,只是在去鬼门关的路上给个神道劫了回来才还的阳……现在活是真的活了,却惹恼了阴曹地府的地藏王!非要在我们家抓个替身不可……她还说,要想治好我们三姨太的病也不难,可是那么一来,只怕我们兰姨太太又会有什么凶险……”
“一派胡言!”郦清元气得“啪”地一拍薄扇,“什么阴曹地府死而还阳,都是那班巫婆神汉妖言惑众的话,这种混话你们也信?”
“这话您说。郦先生您是高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杨飞苦笑笑,说,“可家有病人躺在炕上,我们不敢全信也不敢不信啊!但是,我们老爷虽然不信巫道却也不懂医道,心想只有您郦先生或许能解开这个谜,所以才费劲巴力地满世界找您。可谁成想,您郦先生一碰面儿,就给我们老爷一个下不来台……”
“赵老爷,不知府上三姨太的病究竟是怎么个怪法儿?”郦清元突然盯着赵一方的脸问了一句。
赵一方已明白杨飞的用意,话说到这份儿也只好顺着竿儿往上爬了:“唉,不瞒您郦先生,这病实在是怪得不能再怪,整日里不吃不喝,说好了就跟好人一样,说病了立马就来,就好像那病搁兜里揣着似的……”
杨飞生怕他们这位老爷编谎儿编不圆,忙又抢过话头说:“郦先生,我们老爷这几天都给急糊涂了!郦先生您想啊,要是我们三姨太的病不重,我们老爷能大晌午头子来惊动您老人家吗?小的有句不中听的话,说了又怕您不爱听。”
“有话你只管说就是。”郦清元说。
“要按那个巫婆的说法儿,三姨太的病是打我们七姨太那引起的,要是细论起来,岂不是您老救了我们七姨太又害了三姨太吗?”
治病讲究对症下药,“治人”也不外乎此——杨飞的这句话一下打中了郦清元的“病根子”。就见郦清元的眉头己经锁成了肉疙瘩:“怪病——什么怪病,世上只有回天无术之医,从无绝死不治之病!你们怎么能听信那些巫婆神汉的胡说八道呢!”
杨飞一脸地无可奈何:“郦先生您精明,可您这话有些欠明白了。俗话说‘床上有病人,床头有愁人’——这就叫‘有病乱投医’,谁都治不了的病,我们不信巫婆又有什么法儿呢?”
郦清元啪地一拍蒲扇说:“要是这么说,那我倒要看看这宗怪病究竟是怎么个怪法了!赵老爷,我就随你到府上走一趟。”
白杏花·红杏花 (11)
六•神医郦清元
出了古陵观走上大街,赵一方的心里犯开了嘀咕。
本来,自己要请郦清元,无非是感恩戴德想答谢一下他的意思,至于做不做别的那是后话,他领不领情也是后话。可是给杨飞这么一闹腾,反倒弄得反美不美了,如果一旦闹露了的话,岂不成了自己哄骗人家吗?心里这么一想不免火气上撞,狠狠地瞪了一眼手扶轿杆的杨飞,小声骂道:“你个混帐奴才!那会儿我只说礼请人家的,事成与不成得看人家自己个儿的意思。这下子好,谎儿给你撒大了,我看你小子咋个收场!”
“这个我早想好了。”杨飞嘻嘻一笑,“老爷您只管放心,咱就给他错请错安排吧。”
“怎么个错安排法儿?”
“老爷,刚才小的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这会儿正想给您说呢。”杨飞嘻嘻笑着凑近赵一方的耳朵,“老爷,我是想,这事反正咱们也错办了,莫不如给他来个错请错安排。我看先这么……这么办……然后再那么,那么办……要是他没有真能耐,咱爷们儿弄的假地不就是真的了吗?也就根本谈不上什么骗不骗啦……假如他确是有真能耐的话,那他可就成全了咱们爷们儿啦……”
“你这话怎么说?”赵一方听了半天仍不得要领。
“我的老爷哟,您老这么圣明的人今儿个咋犯糊涂了?不过这也难怪,您老人家整天呆在家里坐关,外边的事自然不大清楚。您不知道,自打这位救了我们姨太太,外边街面儿上都把这事传‘神’啦……”
“那又跟咱爷们儿有啥瓜葛儿。”
“这瓜葛儿可大了!”杨飞神秘兮兮地说,“您想啊,老爷,凡人凡事若给人挂了个‘神’字那还了得?这事对别人也许不算个啥,可对咱们爷们儿来说,那可就是一面金字招牌啊!”
“什么金字招牌银字招牌,这又不是开店做买卖!”
“对!您老这句话可算是说到点子上啦!”杨飞喜笑着一拍手,“我的意思,他要是有真能耐,咱就是想跟他做个大买卖!”
“你、你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说——假如他确有真能耐的话,咱们就借他的那个‘神’招牌字开家药店铺号,做一桩招财进宝的大买卖!”
“说,你小子到底想玩什么鬼八卦?”
“我是这么打算的。”杨飞说,“老爷您想,眼下咱府上在古陵城什么买卖铺号没有?可就是缺个行医卖药的铺面儿!您老想啊,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灾长病的?有病就得掏钱请大夫吃药——这可是桩‘只要世上有活人就有主顾’的好买卖!可咱没这铺面儿,只能眼巴巴地瞅着那钱流水似的‘哗哗’地往别人腰包里头淌,咱爷们儿一滴哒捞不着。可是,如果这位郦先生要是真行的话,咱何不就想法儿把他请过来,也开办一个大药房,这岂不是一桩天天进财的好买卖?老爷您看我这主意如何?”
赵一方哈哈大笑起来:“好小子!你这个主意确是不错!老爷我也正有这么个想头儿!哎,可是你说的,满镇子人都把这位郦先生传成‘神’啦,你小子又有这么个打算,咱们为何不干脆把他请过来支巴个铺面儿就干起来?何苦‘脱了裤子放屁——多费这道手续’呢?”
“老爷您看哪儿去了,咱没这打算还不费这事了呢。”杨飞诡谲地一笑说,“外人传是外人传的事,咱要办正事可得实打实地得见见他的真章儿。”
“嗯,这话还在理儿。”赵一方想想又说,“可是,这单是咱爷们儿的想法儿,还不知人家能不能依咱这个道儿呢。”
“这个您甭担心,我早就想过啦——眼下他连个肚儿圆都混不上,咱爷们儿上赶着捧给他个金饭碗,他再不端起岂不是傻子吗!”
“好小子!你有这话干啥不早说?倒让老爷我心里乱划浑儿!”赵一方照杨飞脑瓜顶上打了一折扇,“你小子是不存心闹腾我?”
“早说?”杨飞一缩脖儿,嘻嘻一笑说,“就老爷您那脾气,三天不到黑还不闹个满世界都知道喽?怕是有便宜咱们也捡不着啦!”
“就显你心眼嘎咕!好啦,干你的事去吧,别要花舌子啦!”
杨飞嘻嘻一笑,又给赵一方嘀咕了几句,这才跑到头里走了。
赵一方等一行人轿穿街越巷来到正阳大街,在一座坐北面南的大宅门前停下,杨飞早已等候在大门前,见轿子停下忙上来打起轿帘。郦清元下轿拿眼一看,不觉心里有些划浑儿:“杨二爷,我记得府上不在这条街上吧?”
杨飞嘻嘻一笑:“郦先生,您老初来乍到当然不知道,这里本是我们家的老宅子。不瞒您说,这样的宅子我们还有好几处呢!”
赵一方陪着郦清元来到客厅上落坐,早有家人献上荼来。郦清元喝了杯荼静了静神,便对赵一方说要去给病人看病。
“您别忙,别忙,郦先生。”赵一方忙拦住了他,“刚才路上仓促,兄弟还有个事没能给您说明,还请郦先生您多包涵……”
“不知赵老爷还有什么见教?”
“实不相瞒您,郦先生,贱内这病实在是太怪,不但怕风怕光怕冷怕热还怕见生人。先前请的好几位,都只为进不了跟前没法号脉定不了病案……”
“既然是这样——那只能‘悬丝诊脉’啦。”
“真、真的?”赵一方两眼刷地一亮,脸上立时堆下笑来:“兄弟以前光听人传有‘走弦号脉’这么一说,可是还从来没见有人用过。但不知您这‘悬丝诊脉’怎么个说道?兄弟可否请教一下?”
“这也不是什么新鲜‘玩艺儿’,只不过是不人常用而己。”郦清元淡淡地一笑,“其实就是人们常说的‘走弦号脉’罢了。”
“这、这是真的?”赵一方陡地瞪大了眼睛,“没想到郦先生您竟有这样神术,真使兄弟大开了眼界!可不知先生您都需用些什么东西?请您吩咐下来,我好着家人立马去备办!”
“也不需什么。你只给我准备三根金丝线就得。然后让人在里面按寸、关、尺脉位拴在病人的手腕上,再引到室外来就行啦。”
“好,好,好好好!”赵一方连声答应,吩咐家人速去备好。他这里陪着郦清元略坐了一会儿,这才领起郦清元来到一个卧室外,就见有三根金丝线从窗纱的纹眼里穿出来,一个女婢持着规规矩矩的站在那儿,还有一把太师椅子放在那里。
郦清元走过去在太师椅上落坐,接过金丝线来分方位捏定,闭目凝神敛气平息开始切脉。赵一方则站在一旁盯着他的脸,赛是在欣赏一幅画儿。
突然,就见郦清元的脸色陡地一变,一甩手摔掉金丝钱挺身站起,一双凤目射出两道凛人的寒光剑一般盯住赵一方,满脸怒色厉声喝叱道:“备轿——立马备轿,送我回观!”亚赛主子申斥下人一般。
“郦先生,您、您这是为何?莫不是贱内的脉象上有什么凶险?”
郦清元冷冷一笑:“赵老爷,郦某人从未有过得罪大人之处,却不知大人为何要设此骗局戏耍郦某?”
“哎呀呀!这话是从何说起?你郦先生可是我赵家的大恩人,兄弟对先生敬重尚恐不及,怎么敢有戏耍的意思?兄弟实在不知哪里有得罪先生之处,还请先生您明教为是。”
“既然赵老爷要听,那我就明话告诉你——我评刚才的脉象,见‘脉象沉细,轻而不得,重而得之;任脉亏虚,太冲脉衰……禀肾气已衰,天癸已竭……’——‘冲任二脉亏虚,主气血不周,阴阳平衡失调……’,此乃老年绝经妇人之脉象。我想尊三夫人不会是一年愈古稀之妇人吧!”
赵一方的脸皮红一阵白一阵,吭哧半晌才说:“郦先生真是神人啊!仅凭几根丝线就能评断出脉象来,既便是扁鹊重生,华佗再世,恐怕也没有这等手段!”
“这有什么神的。”郦清元冷冷地说道,“所谓脉象,不过是气推血行的一种外在表象,医家查察以决断血荣气卫是否失调而已。这‘悬丝诊脉’只是方法不同,理亦一理,无非是通过脉波的搏动引动丝线之振波传递而切评罢了——其实,脉诊一说在医家本是四诊之末技,今人谓之首务真是误谬之极!好啦,现在我话已完,赵老爷的戏也该收场啦,郦某告辞!”郦清元说完,起身就走。
“慢!郦先生,您的话完了,可咱的‘戏’还没完!”
门帘“刷拉”一响,杨飞打外面满脸铺笑走了进来。
“杨二爷还有什么话说?”
“小的一来是给您老赔罪,二来是要给您老说件大事。”杨飞笑着给郦清元深深地鞠了一躬,“郦先生,小的要不把话讲明白,您老一定不会理解我们老爷的一番良苦用心的,所以小的才斗胆多嘴!想来您老不会怪罪小的吧?”
郦清元听得满头雾水:“不知杨二爷要赔的什么罪,又要说的什么事情?”
“这里不是讲话之处,郦先生,请您老暂移贵步,同我们老爷到客厅落坐拜茶,也好容小的细细给您禀明。”
郦清元只得跟着赵一方回到客厅坐下。
“杨二爷有什么话,现在总可以明说了吧。”
“郦先生,这话吗,要说自然有个来由。”杨飞呵呵一笑,“咱们先说赔罪的事,设这‘局儿’的原由罪责在我,没有我们老爷一点儿的事,所以论理该我给您老人家赔罪,还求您老人家大人大量,多多海涵担戴!其实小的这么做,这里面还有个大大的隐情……”
郦清元明白他这是揽过儿开脱主子,点点头说:“这事我和你家老爷已经说开,不说也罢。不知你说的‘隐情’又是什么意思。”
“您老要小的讲,小的就明话讲给您。”杨飞收起笑容板正起脸色,“说起咱这古陵镇,虽说不是繁华去处,却也称得上富庶之乡,但最大的缺憾就是缺医少药。这多年虽说有不少开药铺挂牌行医的大夫,可惜都是些小病治不好大病治不了的庸医,乡邻百姓有个灾儿病儿的大把花钱治不好,弄不好还得搭上条命,害得老百姓连病都不敢生了!就为这,我们老爷自致仕还乡,就一直想开个大药房,为乡邻父老做点儿功德。可是光有好药没有好医也是白费劲,所以这事一直搁到现在,几乎成了我们老爷的一块心病!可是万没想到,前些天我们姨太太眼见都是过去的人了,竟给您老人家救了过来!我们老爷就认定这是古陵百姓有福,所以才天降‘神医’于古陵,他老人家造福桑梓的心就又活动起来了……”
“杨二爷,‘神医’二字郦某承当不起,有话你最好简捷明说。”
“您谦逊。郦先生,我这话可是掏心说的!”杨飞极认真地说,“您大概还不知道吧,自打您老治好了我们姨太太,满古陵的人都把您老传说成活神仙啦!”
“什么‘神医’‘神仙’的,一派胡言!不过听你这么一说倒让我明白了一个事,一准是你们对我还有些信不实,才弄这骗局戏弄于我的。”
“您老圣明!但我这么做还有一层意思,您老千万别误会!”
“误会?哈哈,杨二爷可真会说巧话!”郦清元冷冷一笑,“刚才把我好一顿戏耍,这会儿又拿糖话甜我,我再不误会,饶是把我卖吃了还帮你数钱呢!”
“这你就更误会了,郦先生。”杨飞认真地说,“刚才的事是我不对我已经认错领罪了。可眼下您若还以为这是小的编话儿甜哄您,那可是您老意会拧了。其实人心是杆秤,一个人做的事,众人心里都能掂出份量儿来。当然,说您老是神是仙我们老爷也不信,但认定您老一定是位身怀回天奇术的神人!这才派小的们四处找您,意思就是想请您出山挑头儿,共攘善举,所需资费等项一概不用您老费心,只要您老坐堂开诊就成!郦先生,您有如此旷世医术,若不能用来为百姓消灾解难实为可惜!您郦先生高人高见,一定比小人看的透彻吧?”
郦清元的心像给什么绊住了,两眼盯着荼盏半天没动也没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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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杏花·红杏花 (12)
七•福兮祸兮?时焉命焉?
“德仁堂”的大匾终于在一片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揭彩亮相了。
“德仁堂”这个牌号名称是郦清元亲自拟定的。他开宗明义,自己担纲儿创办“德仁堂”大药房,就是以“立德为本,施仁爱之心”,志在济世救人,并非瞰名牟利。
对于郦清元这一创业宗旨,赵一方也极为赞同。
赵一方做为“德仁堂”的出资倡办者,虽不通医道却极通经营之道。为了使“德仁堂”一开张就产生出不同凡响的效应,在筹措开张之际,满城撒下帖子,海邀大小衙官署吏缙绅富贾共贺开张之禧。同时又在四乡八镇遍贴公示,说是为了答谢“神医”郦清元的大恩,要在“德仁堂”开张之际唱大戏七天。
开张这天,鞭炮声从早晨一直不断流地响到晚上,搭在“德仁堂”门前的鞭炮架子下,光纸屑就积了有一尺多厚。紧接着又是七天大戏,招得满古陵城周遭儿四乡八集的人潮水般齐涌来看戏,把个“德仁堂”的门前挤聚成了人的海洋。这满堂红的开张庆典不光给“德仁堂”预定了一个大吉大利的好兆头,这种声势也为日后的生意兴隆创造很好“广告”效应。
这七天里,赵一方始终精神饱满红光满面地陪着郦清元接宾待客送往迎来,打拱作揖敬酒陪席忙得手不闲脚不闲嘴也不消停,一向养尊处优的他不但不觉得累反倒越忙越乐呵,直到第七天的掌灯时分,宾客散尽打发走了戏班子,他才喘口匀气儿坐下来歇歇腿儿。这时,杨飞又把一大本厚厚的贺礼簿子捧上来请他过目。赵一方对这些东西毫不感兴趣,略一翻检便推过一旁,唯独对“德仁堂”大堂正面悬挂的那面贺匾喜爱得看了又看,看到高兴处还情不自禁地连连赞好。
这面贺匾是古陵镇守使哈图将军府上送的。
这面大匾上镌雕的是“神医”二字。
这两个字是古陵第一才子颜子华——据说此人是大书法家颜真卿老先生的嫡传后裔——亲笔题书,又是由古陵镇一流制匾匠“神刀李”亲手镌刻制做的。大家手笔自是起凡入圣,再加上雕功精细,更使那字大气磅礴,劲势夺人。特别是“神”字的那最后一坚更见功力,看上去大有立地通天之气概!
赵一方对大匾赞不绝口。可是郦清元看着它,心里却像塞着一把稻草……
那天,当杨飞把赵一方的打算全盘说给他的时候,郦清元虽然原谅了他们主仆二人的恶作剧,却没有答应他们的请求。回到古陵观后一连三天没出西跨院。整日里盯着两只书箱子发呆,满脑子里都是那天截灵救人的情景……
一想起那天截灵的事,郦清元的心里就象打翻了五味瓶。他闹不明白自己那天犯了什么邪,就好象鬼使神差有什么推着似的,竟连父亲临终时叮嘱的话都扔到耳门子后头去了。
父亲临终的话也就是遗嘱。人可以一辈子不听爹的话,但临终的话不能不听——因为这是父亲一生最后的话,也是人生所能领受的弥足珍贵的最后的一次父训,那是血与泪情与心的凝铸的人父遗言……可是自己,对于父亲的遗嘱遵从恪守了十数年,不想那天却鬼使神差地违背了,如此悖逆的不子之行,现在想起来仍觉愧对先严于地下。
郦清元仍清楚地记得,当年父亲临终时紧紧地抓着他的手,用尽最后的那点劲气对他说:“……儿啊,官高招险,技高遭忌,树大招风,财大招祸——这是古之遗训啊!想当年,你爷爷苦研医术药典,被时人誉为“药仙”,只为被同行忌妒陷害,遭官府追缉,以至于不得不隐入深山。可是他遭此大厄仍痴心不改,还在深山里一边精研医典药学,一边潜练济助药功的独家气功心法,最后终于练成了“慧元神功”。这门神奇的气功心法,不但可以为人开淤导滞,活络气血,疏通经脉,济助荣卫,佐辅药力治病救人,还可以驻颜防衰,强健筋骨,防身护体惩恶扬善……那部《神功诊疗大成秘籍》就是你爷爷综合气功、针灸、药用,点穴等多家法门融汇而成……”
“……那一年,你爷爷功成大衍之后,又怀着一颗济世救人之心重蹈世尘游医京都,得一权要亲王荐引,被特旨召入太医院供职,除授四品职衔,终日在皇宫和权贵府邸中行走,虽被人视为‘行医的奴才’仍不改初志……谁知好景不长,因医术高超又招来太医院同行们的嫉妒,以致又被排挤出太医院……可叹他老人家空怀医术绝学,却不能为时所容为世所用,最后落得个忧郁而终……临危之际还瞪着散光的眼睛盯着房箔恨恨地说了一句‘为医一道,不如为奴啊……’叮嘱我可承其学不可继其业。可是为了一家人的生计,我不得已违逆了你爷爷的遗训。自从我承继衣钵重操旧业,才真正明白了你爷爷临终时说的那句话……唉,有些话不必我说,你只看着我今天的下场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
“……医家虽能治病救命,却改变不了世道人心。所以我要告诫你;世间万物都可救,只有人不可救!你务必记住我的话,今后你无论走到哪里,也不管落到什么地步,渔樵农工贩夫走卒都可为生,万万不要再操这个行当。不但不能干,连露也不要露,恐怕一旦露了行藏,既恐济人不足,害已有余啊……”
父亲是位身怀绝技,胸藏回天奇术的医家,也是位深通世道人心的高人,他的遗训自是显幽达微,世理洞明——这话还真给父亲说着了!
自己那天一时冲动,鬼使神差闹了桩“截灵救命事件”,果真在古陵镇上掀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过后想起父亲的话觉得好后悔。原本想着及早远避乡下从此不再出头,时日一长,人们也许就把这个事给淡忘了,风波也就平息了。可谁想,人要走了背字儿喝口凉水都能噎死,刚回到在乡下找的那个吃饭的地方,偏又遇上了那个“巫医”为了坑骗钱财竟拿着人命开玩笑!更可恨的是那些愚夫蠢妇,竟听信妖人胡言把“巫医”奉为神明把“真理”当成谬误把自己当成了兴妖作祟的“魔鬼”……
郦清元闷在屋子里苦苦思想了三天三夜——
在这三天三夜里,老观主室内一卷《南华真经》诵声未停。
这偈语似咒似诀似经似谶暗藏玄机,郦清元苦想了三天三夜也没悟透仙家妙语,仍举棋不定,闻老观主的吟诵之声似大有蹊跷,便去请老观主指点迷津。
老观主正襟危坐,目不离卷,表情漠然如一尊石雕,赛对他又赛对自己口诵四句偈语:
法象魔生道成魔灭
辟邪果正功满佛现
郦清元悟不透偈语的含义,又问。老观主又冷冷地扔过来两句话:
世道不容真人在
真人专为正道行
郦清元听了恍然大悟,蓦地拍手一笑,遂口续上两句:
“若无功德垂后世,
枉临尘缘践此生!”
老观主淡淡一笑:“施主已悟徹玄关,此就是尊驾的休咎前程了。”说完又低眉垂目五心相问入定而去,仿佛眼前己没有了郦清元这个大活人。
……
而今,郦清元看着那面镌着“神医”二字的大匾,回想着那些贺客对自己的尊崇之态恭维之词,仿佛匾“神”字的那柱地通天的一竖就是打开自己心头迷关玄锁的钥匙。暗想自己为了恪守父亲的遗训,空怀起死回生绝技,却弄得命蹇运滞,衣食不继,几成旷野饿殍。细想来,与其这样还不如放开胆博上一博,管它是凶是吉是福是祸总比饿死强,倘能博个德名于世,也算对得起先人在天之灵了。
本来吗,世人只能总结过去,有谁能预先推断出未来?先人的遗训不过是他本人生平遭际人生历练的休止,昨天的真理也未必合乎今天的时宜。人活着只能把握住现实,顺应时势,抓住机遇,不问祸福立定志向一步一步地朝前走自已应该走的路,想得多了顾忌多了怕得多了反倒会误了大事……
“哼哼——哈哈哈——”
郦清元正胡思乱想,忽听赵一方爆出一串瘆人的怪笑。侧头朝他脸上一瞧,见他盯着大匾的眼睛冒出两道贼贼亮亮的光,忍不住问了句:
“您这又是闹的什么景儿?”
赵一方一指那块大匾:“郦先生,您看这块大匾如何?”
“这块匾怎么啦?”
“我是问您这匾上字儿怎么样”
“当然,名家手笔,大气磅礴,自有超凡入圣之势。只是这词儿大是欠当……”
“您说这个词儿不好?”
“就是。岂不知‘盛名之下,其实难符’?反正我总看着它有点儿虚……”
“那是你的认为,反正我就认定是好!尤其是这字,写的也实在是好!”赵一方一脸兴奋地说,“我还想着劳驾他颜老先生再给我题写一块呢!”
啥啥啥?这又不是生意开张制门匾做招牌子哪有自家制贺匾自家摆挂的理?
郦清元弄不明白就犯糊涂,问:“您老兄这是又要弄的什么玄虚?天底下哪有个人制贺匾个人挂的理儿?”
“瞧您犯糊涂了不是?”赵一方笑道,“咱可犯不上干那号儿傻事。”
“就是。”郦清元点点头,说,“那您费事制那玩艺儿干什么?”
赵一方诡秘地一笑:“送人——”“送人?送谁?”
赵一方摇摇头,只自嘿嘿神秘地冷笑却不回答。那笑里藏着诡诈藏着阴险藏着恶毒藏着仇恨,脸上却丝毫没挂出任何迹象来,让人看不出摸不着猜不透又不好究问,只能等他做出来下文才能闹明白。
白杏花·红杏花 (13)
八•再说苏九爷
世上的事就这么怪:想福福不到,忘祸祸偏来。
这些天来苏九爷好不得意——
上回听说赵府的兰姨太太生个大胖小子把他吓个半死,不知是真病假病还是装病关门停诊半个多月,后来见赵家没什么动静,那“病”也就不治自好了。生意人关门歇业就等于扣了饭碗,苏九爷病一好,就又挂牌迎诊了。自从新开诊以来,到他这里来就诊的,请他出诊的仍然车水马龙,这让苏九爷十分高兴。
哼,到底是我苏九爷名高望重,根基稳固,谁想好病谁要保命还是离不开我苏九爷!别说他赵一方没想拆我的台,既使他生心拆台又岂奈我何?
——这虽是他的心里话嘴上没说,可脸上挂出的那副气象,却满是一派“古陵镇缺了他苏九爷,大有地球虽不会停止转动,但人却极有可能死绝”的态势。
前两天,赵一方开办“德仁堂”大药房的事他早就听家人报说了。
挂牌行医开药房也是做生意。从古至今做同门生意的都欺行,但他苏九爷对这事却没往心里搁。可后来一听说那个坐堂开诊的“神医”就是截灵救活赵家姨太太的人,苏九爷的心情就赛炽焰熊熊的火炉里突然给泼进了一桶水,几天来的开心得意立时火灭灰飞化做了一股青烟。
苏九爷为啥不怕赵一方,却怕一个在古陵镇上一无名气二无根基的郦清元?这事明摆着的,郦清元能把一个被他苏九爷定了死案的人救活,那医道那能耐明显地高他几筹而不是一筹半筹。更何况,那天郦清元截灵车救人的事一时轰动了整个古陵,这就好比是京戏里的好人坏人忠臣奸臣定了脸谱儿,人们一看一想再一比较,不就啥都明白了吗?
古陵镇人重名气更重实际,有眼睛会看有耳朵会听的人都知道了有这么一个能救活死人的大夫挂牌行医卖药,有谁还会来找他这个楞把一个大活人定成了死案的苏九爷看病买药?——有,那一准是疯子傻子呆子再不就是缺心眼儿!
凡事不怕事,就怕事挤事。事挤事死,人挤人急,挤得没了透气的份儿,就得想辙顺势应变,死守着老规矩老不会变通就得自己憋死自己。
行医卖药的没人看病买药就断了财路也没了饭辙——这事搁他苏九爷头上若再往大里头说,那可就是绝了他祖宗的根脉又断了他子孙的衣食来路啦!
——这么推衍开去,郦清元对他苏九爷来说岂止是冤家,即便说是百代仇人也不为过。
苏九爷越思越怕越想越恨,整天日里把这块事搁在肚子里象压了块大铅砣,吃不下饭也睡不着觉。夜里心烦意乱地瞅着房箔犯寻思,白天没精打彩地看门诊,整个人赛一下子突然老了几十岁。
医书有云:心为六神之主。
苏九爷的心全给事占着,整天琢磨着怎么解救的招法,就没了别的神思。有时开着开着药方,突然间心火伴着邪火儿蹿上来,免不了就错写了丹皮做陈皮,拿着桔梗当了柴胡……就差切脉没抓到脚脖子上去了。他这么整天心不在肝儿上魂儿不着魄儿地,吓得他儿子苏炳整日不敢离他左右,看着哪不对路数儿好提醒着点儿,好歹总算没弄出什么人命事故来。
凡事不怕事就怕事挤事挤兑到头上。事挤事死,人挤人急,挤得没了透气的份儿,有能耐有韬略的就得想辙顺势应变生存下去,没能耐没韬略死守着老规矩老章程老皇历老办法不会变通的就得自己憋死自己。
苏九爷不愧是一代名医,拿医理研究事理,根据“十八反十九畏”调剂汤头的法门,套用“人参没有沙参顶,误用肉桂生葱破”的招数,苦思冥想了几天几夜,终于给他琢磨出了一条新路子,决计修改几条早先自己定下的铁规矩:
一•把“无车接不往诊”的老章程改为“自备车辆,有请即到;
二•把从前坐堂“定时限额”看门诊的规矩变成“全天侯不限额”;
三•只要有病人投医,无论早晚昼夜都立马出堂诊治;
四•把诊费药价一律下调两折……
苏九爷的这些变通法门当然都是为了拉拢住主顾,保住苏氏名医的字号和在古陵医药界的地位。虽然明里看似让利吃了点儿亏,其实他心里自有小九九儿,只要他在药品药量的调剂和剂量上做点儿手脚,一剂能治好的吃上两剂三剂也死不了人。这样看来,病家的钱袋子还不是敞着口儿尽他掏!好在吃药的人多不懂医术更不通药性,只知道是药治病是药救命,不过是病人多喝些苦水罢了——这样算来仍是稳赚不赔大赚不亏的。
不知是苏九爷的“改革”措施起了作用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反正这些天里光顾他的病人仍然络绎不绝,他渐渐地也就心平气顺了。有时侯想起来还不觉暗暗好笑,啥他妈“神医”“鬼医”,屁吧!就凭他一个跑江湖“野郎中”的那点儿道行,还想拉场子跟我唱对台戏?姥姥!且等我再亮出几个高招挤垮了你“德仁堂”——嘿嘿!到那时侯,我倒要看看是猫吃耗子还是耗子吃猫!
苏九爷缓过阳来,心里正憋足了劲要跟“德仁堂”一较高低,可是这一天,他正坐堂上看门诊,忽听门外由远渐近传来一路的锣鼓响,咚咚锵锵嘀嘀哒哒的鼓乐声里透着喜气直往心眼儿里钻。他刚想发话问是怎么回事,一个家人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老爷,有、有人给咱家送匾来啦!”
不知是哪位来佛爷脸上贴金,苏九爷心里高兴脸上却没挂出颜色来:“慌张什么,没见过世面的东西。可知道是谁家?”
“回老爷,是赵一方——赵老爷府上。”
“啥啥?你说啥?”苏九爷以为自己耳背听差了,“你是说赵府?”
“真的,老爷!我看得清清楚楚,是大管家汪二带人来的!”
这下苏九爷可真给弄糊涂了——
自己前些天给人家小妾误定了死案,这事对两家来说都算不上什么光彩事,今儿咋还锣鼓喧天地来给自己送匾呢?又细一琢磨,心里赛忽地打开了两扇门:“噢,是了是了!准是他‘德仁堂’新挂牌子开张,因为那个野郎中在古陵一无名气二没能耐,光靠着他赵一方当后戳儿那腰杆儿也硬不起来,弄得灶冷锅清无人登门就医成了空架子。赵一###着弄处买卖刚开业就完市大吉,实在丢不起面子更倒不起那个台子,就找了这么个由头来联络感情,要跟我这个古陵名医搞‘吴蜀联盟’,或者是想让那个江湖郎中投帖子拜在我的名下,给他的‘德仁堂’撑一下门面……——哼哼,真要是这样……嘿嘿嘿……”
苏九爷眼下正走顺字儿,凡事都喜欢往好处想,越想就心里越高兴。想着想着又想起了前些天为了他赵家那桩事弄得提心吊胆担惊受怕憋气又窝火,心底里又突然冒上来一股坏水儿,“哼,小子——你想给我来下这套儿?可惜你不是诸葛亮我苏九爷更不是阿斗!只要你敢把刀把儿递到我手里你可就成了砧板上的肉,我要咋割就咋割要咋切就咋切!小子——到那时侯你就擎等着倒霉吧……”
苏九爷心下发狠越想越乐越兴奋,有心稳住神儿拿住架儿不给别人看破心思脚却不听心使唤,刚冲家人说了句“快叫少爷陪我前去迎接……”不等下人过来搀扶,人已起身离坐一步跨出了门去。
苏九爷来到大门口向外张眼一看,就见这里早已聚拢来有数百号人了。铿铿锵锵咚咚呛呛锣鼓点儿伴着嘀嘀哒哒的唢呐声还夹杂着人们的吵嚷声笑闹声震得他耳根子生疼。再看,有几个人正登梯子上高儿往他“福济堂”的大牌匾下悬挂那块匾呢!
苏九爷刚出门来,汪二早一步抢上台阶作了一个“铁拐李”的揖,笑嘻嘻地嚷叫道:“啊哟——苏九爷!您老纳得好清福啊!怎么这会儿才露面儿?这些日子,我们老爷时常挂念着您又感您的恩,只为着事多缠身不能亲来府上拜谢您,今儿个特命小的来府上送匾酬恩,也籍此向乡邻父老昭示昭示您老的医德。我们老爷还特地命小的给您捎个话儿,企望您老能把这种高尚的医德继续发扬光大,为桑梓百姓造福哇!”
汪二筛开破锣嗓子卯足劲儿地喊,那样子就好像苏九爷是个聋子,声儿小了怕他听不见也怕看热闹儿的听不见。
苏九爷耳朵里灌满了甜话,乐得颔下山羊胡子直颤:“愧领愧领!老夫何德何能,敢劳赵老爷如此厚爱?真真愧杀老朽啦!”
“哪儿的话!”汪二嘿嘿嘿笑道,“您苏九爷妙手回天,家老爷这点儿小意思实在不成敬意!为了光大九爷您的医道,让您名扬四海,声播九洲,我们抬着匾沿古陵大街小巷走了一遭!您就赏脸收了吧!”
“好好好,老夫也只好愧领啦。回去禀上你家老爷,容老夫改日府上道谢吧。”苏九爷笑眯了眼,又扭头冲儿子一瞪眼,“愣着啥呢?还不快给汪二爷看赏!”
早有家人捧着一个红漆托盘走上来。苏炳上前揭开红布罩,亮出里面装的几串铜钱来。
苏九爷一摆手,笑道:“汪二爷,几吊小钱儿,不成意思,拿去买杯茶吃吧。”
“谢九爷赏!”汪二嘿嘿一笑,又冲苏九爷打个扦儿说,“那就请九爷给匾揭彩吧?”
“好好好!”苏九爷说着笑着走上前去,举手翘脚儿揭下来罩匾的红布,随后又颤着脚步退后几步下了台阶,在人们的一片“好字!”的喝彩声中仰起脸儿朝匾上望去,黑漆铮亮的大匾上四个泥金大字赫然闯入了眼帘:
能治死人
苏九爷眨巴着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细审细端详,见那字个个遒劲洒脱,通体透着精灵爽气。待把四个字全看完,刚张嘴想跟着大伙儿叫一声“好”,忽然一巴嗒嘴觉得不对味儿,那个“好”字立时卡在了嗓子眼儿里。待又把四个字一个一个地细细一咂磨,两眼陡地射出两道刀子似的寒光,脸色也跟着变紫变青浑身抖得赛筛糠,突然扯直嗓子喊了声:“把,把它给我砸下来劈喽——”
还没待人们琢磨出来是怎么回事,一个家人突然惊惊诧诧喊了一声:“快、快看!老爷他咋的啦——”
他的话还没完,就见苏九爷一翻楞眼根子仰面朝天栽倒在地。苏家的人赛是炸了窝的蜂子乱哄哄哭着叫着围了上去。那些看热闹的光顾看匾琢磨那字眼儿里的味儿,不明白他苏九爷这又闹的哪一出。脑瓜子笨思路慢的都挤上去想看看苏九爷得的是什么病,有心眼儿转得快的细一玩味那块匾,忽然脑瓜“咔哒”一响开了窍,立时找着了苏九爷发病的根儿!
白杏花·红杏花 (14)
九•善没根?福没苗?
再说郦清元,自打“德仁堂”开业,古陵人一听说这里坐堂看诊的大夫就是那位曾经救活兰玉莲的“神医”,就赛是春天里寻香逐艳的蜜蜂儿花蝴蝶,听着风儿闻着信儿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有病没病的都往这儿奔。
有病的听说这位郦神医医术高明医德高尚自然是想请他解除病痛之苦,没病的也要借陪病人看病来看看这位郦神医到底什么模样。再者听说这位郦神医有求必应,希图顺便讨个偏方什么的以备不时之需。
郦清元对每个来就诊的人都详推病源,细究医理,能一剂药治好的绝不给你吃两剂;不用吃药就能治好的他就给你针灸、推拿或者告诉你个偏方回去一用准灵——当然这都是免费的。若是穷人来看病他就免收诊费,遇到太穷的他就干脆吩咐伙计把药撮好了白送,让司账先生把药款记在自己的账上,到时侯从自己股金的红利中扣除。这么一来,神医郦清元的大名更赛长了腿儿生了膀儿,越传越远越传越神,都说有位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谁曾见来?在人们的心目中他就是大慈大悲的活菩萨!不但那些病人舍近求远来找他治疗,就连许多已有十几年几十年残龄的瞎子、聋子、瘸子、哑巴、罗锅儿、瘫巴、二尾子阴阳人也都慕名而来,仿佛他郦清元是位包医百病的活神仙!
按理说,郦清元治病救人济贫扶困本是积德行善的好事。怪只怪这世上的事物都具有“两重性”。何谓两重性?比方说行兵打仗使谋用计,在用方称为“奇谋妙计”而在受方则叫做“阴谋诡计”了——同样的道理,肠胃中的气体从嘴释放出来叫“嗝儿”,若是从谷道排泄出来那就是臭屁了……
就因为这个“事物的两重性”,郦清元的行善做的好事,在那些以行医谋食以卖药牟利之人的眼里就变成了坏事缺德事。那些被“德仁堂”抢了生意夺了主顾的医家药铺恨他恨得牙根儿痒,人前背后骂他邀买人心骂他沽名钩誉骂他前世欠人家的这世来还账……一边骂一边想着法儿要整治他。
这天清晨,天阴沉沉地像给大地扣上了口大锅,小雪花儿筛面似地下个不停,没待落地又跟西北风搅得满空中乱舞,把个天地间搅混得迷迷蒙蒙,憋闷得人直想咬自己鼻子一口发泄闷气。郦清元吃罢早饭在后屋里坐不住,便早早地来到前厅。刚坐下来想喝杯消食茶沉静一下心神,忽听外面踢踢沓沓一阵乱响,一乘蓝呢子暖轿匆匆闯进院来,早有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进屋来把帖子递上:“郦先生,我们老爷派小的来,请您屈驾到敝府为我家小姐治病。”
请郦清元往诊的是古陵镇的商界巨头杜玄吉。
对于杜玄吉其人,郦清元早就有所耳闻。
据说早先年,杜玄吉他爹原不过是乡下一户小地户。土里刨食撑不着也饿不死,顶多算是比租地户强点儿的土财主,得着个铜子儿恨不能攥出二两铜水来——据故里老人传说,有一年腊月里家中蒸年糕,这老头子吃了年糕后去毛厕解大手儿,就发现粪便里竟有没被子消化掉的红芸豆,而且有的还竟是囫囵个儿的!这一发现使他非常心疼——这不是浪费粮米暴殄天物吗?心疼之余使他产生了一个想法儿,不知这排泄出去的东西“回收”了还能不能吃?于是他吃年糕上毛厕就带上一双筷子,把没有消化掉的红芸豆挑拣回来,用清水洗净自己先试着去吃,万没想到几个“豆儿”吃下去之后竟大吐大泻起来,家人急忙请医抓药花了不老少钱,才总算把他从鬼门关口拉回来!为这事差点儿没他后悔死!从打那以后他下了个令儿,家里再蒸年糕不许搁豆儿……
这当然是传说,没谁亲眼见就谁也不敢叫准有这事,但是人们看到他那死抠的劲儿,这传说也就成了真的了。这样死抠死攒虽然没创下多大家业,却也是个远比那些租地户强得多的土财主了。
到了杜玄吉执掌家业的时候,他这人心眼儿活泛,知道爬垅沟儿找豆包春种秋收发不了大财,便拆兑了一点银子钱来古陵镇上开了一家当铺。惨淡经营了几年,也攒下了几千贯铜钱。杜玄吉有了几贯小钱儿又勾起了捞大钱的瘾。他拿眼睛从钱孔里看社会,明白如今这个世道想捞大钱发大财可不单是本中求利的事,没有野心黑心贼心没有黑势力没有权把子做靠山,想发大财比登天还难。
世上的事只怕看不透,不愁不会干。于是他投靠了当时古陵最有势力的青帮头子海东青,并以此为“关系网”攀结权贵,结交富贾,贿官挟吏,暗通绿林黑道,网罗地痞流氓组成黑社会势力,投机钻营,坑崩拐骗,什么捞钱干什么。等他攒了一大笔黑钱之后,便用这钱在镇上开烟馆设赌局办妓院建买卖铺号,几年的光景儿便发得腰粗气壮肚满流油,论财力比赵一方更见雄厚。只因为杜玄吉没经过宦途的“洗礼”,所以在名头上就远不及赵一方。就为这,杜玄吉一直耿耿于怀,总想着有朝一日压过赵一方一头。后来,他又到天津卫开了一处“德盛昌”贸易货栈,交给他儿子杜国远坐镇经营。古语说“有其父必有其子”,他儿子杜国远比之乃父精于“经营之道”更精于“处世之道”。靠着“德盛昌”的经济实力,竟巴结上了直隶总督,在洋务局里谋到了一个总办的职衔。官儿虽不大,毕竟从此出入公门也算光宗耀祖了,捎带着也把杜玄吉推进了古陵的缙绅圈儿里,从此便不再把赵一方放在眼里,明里触头碰面称兄道弟打哈哈儿,暗地里勾心斗角使绊子下套子踢窝心脚往死里踹。甭说别的,就说“德仁堂”开张那大的事,满古陵有头有脸的人谁不上赶着来给赵一方捧场子?可就是他杜玄吉,赵一方给下了帖子都没来!
按说,“德仁堂”既是赵一方创办的,他俩的关系又拧到这份儿上,杜玄吉为啥派人来请郦清元往诊?其中又有个原由——
原来,杜玄吉有个庶出的闺女名叫杜香玉,年刚二九正当青春妙龄。俗话说“女大十八一枝花”,况且这杜香玉生长在富贵人家,终日里茶来伸手饭来张口,天儿热怕晒化了,风大怕吹折了腰,麻苍蝇尥蹶子都怕给踢着。如此这般自是养得肤白欺雪,貌美羞花,杜玄吉视为掌上明珠,满家子家人奴仆更是奉为公主。在她跟前连大气儿都不敢哈,生怕气儿热给哈化喽,又怕气儿凉给哈感冒喽。可是不知怎么搞的,这杜香玉近来突然得了一宗儿怪病:饭量渐增人日益见瘦,身沉脚懒目光呆滞,脸皮儿黄得赛霜打的树叶完全失去了往常的鲜灵水气……有钱人家的闺女是千金小姐,无病保养小病大治,擦破块油皮儿比穷人的孩子掉半斤肉还看得严重。如今冷不丁地得了这么宗儿怪病,吓得杜玄吉打奴婢骂老婆拿家人撒气,赶忙又命人去请名医苏九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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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杏花·红杏花 (15)
苏九爷那天给赵家送匾气得急火攻心当场死过去,幸亏儿子毕竟也是一代名医之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他的老命从闫王爷的手里抢了回来,一连躺了三个多月才起炕。人这东西就这么怪,活着的时侯恩恩怨怨仇仇恨恨纠缠搅扰个不休,妻子儿女金银财帛田园地产争夺贪占个不了,待临到死来气化清风肉归泥土万事全休。苏九爷卧病在床时也曾万念皆灰勘破了这层玄关,可这人一缓过气儿来一恢复了元气就又想起了从前而今往后的等等一切事,免不了又要争气斗狠发愿立誓必要报仇雪耻,再看看“福济堂”给那面“能治死人”的大匾弄得路断人稀,憋足了劲儿要跟赵一方斗个天翻地覆你死我活。
可是苏九爷也明白“贫不与富斗,民不与官争。”那句老话。
他苏九爷一个行医卖药的又没有官亲宦戚做靠山,“耗子尾巴长疖子——没多少浓水儿”,论地位论财富论势力都比人家赵一方差着老大一截子,想报仇也只能是在心里发狠,用那句给人嚼烂了用臭了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老话安慰自个儿,把仇恨埋在心底,等机会。
这机会说来就来了!
来得如此突然如此迅速,这让苏九爷做梦都没想到,乐得他差点儿咬了自己的舌头——
这天,杜玄吉打发人来请他过府看病,这可是自他病好重新挂牌开诊以来头一遭儿有人来接他往诊,为此苏九爷心里十二分地高兴也十二分的激动——看来,名医的招牌岂是一块匾能败坏得了的?古陵镇人还没有遗忘了他!
苏九爷来到杜府,进绣房请出杜小姐的玉腕一号脉,心里就明白了“病情”的根由所在。他刚想怎么掂掇着说才能既含蓄又委婉地把“病情”说给杜玄吉,然后再调剂一君臣想济的方剂把“病”给治了……可就在这时,突然一个霹雳在脑海里炸响震荡得他陡地一哆嗦——“嗨!我这人怎么恁笨啊?这不是一个绝好的‘借刀杀人’的机会吗……”立时又把挑到舌尖上的话咽了回去:“杜老爷,请恕老朽直言,小姐的病从脉象上看很是有些怪,苏某医道浅薄实在无能为力,还请您另请高明吧。刚才我评小姐的脉象,实在判不出是个什么症侯。症侯不明,在下怎么敢妄投药饵呢?”
他这一推手,立时把个杜玄吉吓得没了主意:“小女的病究竟是怎么个症侯?还请九爷务必费神,杜某定当加倍奉谢酬金的!”
“不是这话,不是这话。”苏九爷摆着苦瓜脸连连摇手:“所谓‘医者父母心’,苏某行医济世并不是为了钱财。当治则治,不当治绝不敢盲医乱治!”
“这、这么说,小女的病可是有、有些……不好吧?”
“话也不能这么说。”苏九爷捻着山羊胡子,话说得极有分寸,“只能说苏某的医道太浅,缺乏历练而已。不过,有一个人或许能治好小姐的病……”
“你说——谁?在古陵,还有哪位能比您苏九爷更高明?”
“哎,话可不能这么说。就是‘德仁堂’的郦大夫。”苏九爷说,“这位郦先生虽说刚出道不久,听说医术确是高明得很。杜老爷一定听说过他救活赵府兰姨太太的事吧?咱们古陵人都称他为‘神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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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杏花·红杏花 (16)
杜玄吉当然知道这些。只是因为“德仁堂”是赵一方开办的,月亮受了兔子的拐带,也就对郦清元没有什么好感了。听苏九爷这么说,一想苏九爷为这事受了赵家那大的侮辱,不但私毫没有“同行相忌”的意思,反过来还一力举荐。相比之下,自己却未免有些鼠肚鸡肠了。何况又是爱女身患怪病,说不得只好捐弃前嫌,这才派人来请郦清元。
郦清元虽然知道杜玄吉的为人,但是治病救命是医家本份,既便是十世冤讎也应该有请必到,尽力救治,否则就是有亏医德了。
杜玄吉见郦清元一请即到,心中十分欢喜,亲自陪着郦清元来到杜香玉的闺房,早有一个丫环从幔帐中接出一只玉手轻轻放在脉枕上,香茶水果满恭满敬满招待,一口一个郦先生叫得香酥崩儿脆钢口儿甜。这时,进来一个家人传出内院的话,说已准备停当。杜玄吉这才起身陪着郦清元穿廊越厦来到杜香玉的闺房外,早有一个使唤婆子站在门前挑帘迎入。杜玄吉便在外间里停住脚落坐等侯,又有一个丫头过来,导引着郦清元走进里面的套间卧室。
郦清元随着那婆子来到放着绣幔的床前在绣墩上落坐,早恭立在床前的一个丫环这才探手幔帐中接出一只玉手轻轻放在脉枕上,又用块帕子盖住,单单只露出绣腕的脉门处。郦清元翘起三个指头按寸关尺部位刚搭上脉门,舒展的眉头立时紧锁了起来……
郦清元进卧室去还不到半刻钟,杜玄吉在外间屋里赛是熬了两个时辰,急得在屋地上来来回回直走柳儿。正在他急得万不可奈的当儿,忽听得卧室的门“吱呀”一响,郦清元已紧锁着眉头出来坐到了八仙桌前。
杜玄吉的心悠地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郦先生,你看小女这病,是不是……”
郦清元看了他一眼,一脸难言的表情:“杜老爷,实不相瞒,女公子其实没什么大病,只是一点儿小小的‘症侯’……只是,不知当讲不当讲?”
“这有什么当讲不当讲的?俗话说‘有病不瞒医’吗,郦先生您只管直言示教!”
“既然杜老爷这么说,那我就直话直说了……”郦清元起身来到客厅,又让屋里的闲杂人都退了出去,这才说:“女公子这‘病’,虽说不是病,却也有些怪异,但从脉象上看来确诊像是喜脉……”
郦清元的话极平极淡,可是杜玄吉听了却赛响晴天打了个炸雷:“你你你说什么……”
“不错。”郦清元点了点头:“从脉象看,已经有三个月的身孕了,但是……”
过去,没出嫁的姑娘怀孕可是最辱没祖先的丑事——
当然,既便是搁到现在,也谈不上是光耀门楣的事情。
杜玄吉猛地抡圆了巴掌掴过去:“混蛋——你算他妈什么吃屎大夫!来人……”
郦清元正琢磨着咋说才能把杜小姐的“病情”讲清楚,没防备给他一巴掌打了个正着,脸颊上立刻爆起几条肉檩子:“姓杜的!你凭什么打人?我是你请来治病不是来给你打的!今儿你不给我说个明白,我和你到公堂上讨个公道!”
这屋里大喊大叫,早惊动了屋里屋外侍侯着的丫头婆子一齐涌进来。一见主人和请来的大夫已经撕撕扒扒扭到了一块堆儿,吓得吱哇乱叫干扎撒手不敢上前。
杜玄吉这才想到这里是内院,一般男仆不经传唤是不敢进到这里来的。忙喝叫丫头婆子们快快出去喊人来。又听郦清元说要拉他去公堂上辩理,更是气得脑袋瓜子差点儿炸开了瓢,情急之下只好自己动手:“上公堂?老爷我没那份儿闲功夫,先搁这撂喽你的狗命!完了再上堂打官司……”一边骂着一边探手就来抓郦清元,不想手刚伸出突然觉得半边身子一麻,再一瞅那只想去揪人的手不知怎么反给人捉住,五根皮细肉嫩的手指像钢钩子扣在自己的脉门上,浑身麻软得成了一摊泥,刚才那股横气霸气立时卸尽,话也透出稀泥软蛋味儿:“你,你撒开,哎,哎,快撒开……”
“姓杜的,巴掌打在脸上能揭得下去吗?你想白打白散?没门儿!咱们到县大堂上说个清白!”郦清元拉着他往外就走。
杜玄吉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文文弱弱的小大夫手劲儿咋这么大说出的话也比他还硬,只好忍住疼说硬话给自己个儿提气壮胆,说:“好,好好,公堂见就公堂见,本老爷还怕你不成——”
郦清元抓着他的腕子拔腿往外走,杜玄吉只好趔趔趄趄一溜歪斜地紧跟着,那情那状极象是一头犟驴子给人上了嚼子牵着走。
几个站在二门外侍候着的家人看见自家老爷和郦清元拉手揽腕地走出来,只顾龇牙裂嘴黑着脸瞪着眼朝前走没吭气儿,又跨出大门走上大街,他们心里还纳闷儿呢,主人今儿个送客咋这么客套?平时再高贵的客人也就送到二以外,今儿怎么送出大门了还不回来?
这些做奴才的心下里闹迷惑没主子的话都不敢凑前儿,直到一个内房的老婆子颠拐着小脚儿跑出来气喘着喊叫:“你们些个混帐羔子咋还愣着?老爷跟人家上县衙打官司去啦,还不麻溜儿地跟上去侍侯着!”
几个家人这才明白怎么回事,急惶惶地追着跑了出去。
白杏花·红杏花 (17)
十•好戏在后头
郦清元出诊惹出了官司,没待原被两告上大堂就有人报给了赵一方。
赵一方一听说要和郦清元打官司的是杜玄吉,不觉心头一颤。他知道,眼下杜家的势要正风云水起,杜玄吉早已不把他赵一方放在眼里了,处处事事都想压他一头高他一截儿。虽说以前没有大的利害冲突,但为着一块地皮一个铺场也曾闹过点儿摩擦。虽然没有弄到翻脸掰面子的地步,但俩人的心里都揣着一本“冤家账”。这些烂账搁在肚子里发酵久了,说不准什么时侯就会一古脑儿地冒出来。也许今儿这事,就是杜玄吉没事找事,借这个由子找茬儿斗气儿,存心恶心的是他赵一方。
可话说回来,这事既便全是郦清元的错,也只是花俩钱儿就可摆平的。只是为这和一个地头蛇斗手段,实在有些脸上无光:“唉!这个郦先生,去给他家看的哪门子的病呢?这不是没事闲的吗!他老杜家都死绝了才好呢……”
到底还是杨飞的主意正:“老爷,事已经处成了光埋怨也没用,还是琢磨咋办吧。”
“我倒不是怨怪郦先生。”赵一方说,“我是说,象杜玄吉这号儿王八蛋你就该拿他当泡臭狗屎臭着他!这事你说,就凭郦先生的那医道还能闹出错儿来?这不明摆着是姓杜的跟咱爷们儿过不去吗!”
“这事儿……怕是,也难说。神仙也有错的时侯……”
“那你说,咱们到底儿该咋办才好啊?”
杨飞想了想:“依小的说,老爷您且到那儿先看看情势再说。反正他姓杜的外边儿抱着粗腿,咱爷们儿官面儿上也不是没靠山!”
“好吧,就依你说的办,我倒要看看姓杜的能玩什么鬼花活!”
赵一方和杨飞赶到县衙的时侯,大堂上的胡知县己经升堂开始问案了。
只听堂上胡知县正在审问郦清元:“郦清元,杜玄吉告你盲医乱诊,信口雌黄,坏人名节,这可是实情?你要从实招来!”
“回大人,”郦清元稳稳当当地站在大堂上,说话不急不慌不卑不亢,“小医诊断无误,杜玄吉纯属诬告。还动手辱打小医,请大人详察明断。”
胡知县一拍惊堂木:“胡说!杜玄吉打人事出有因,你错断人家黄花女子身怀有孕,这可是损人名节的大罪!如今身在公堂还敢抗言狡辩,可见是个冥顽不化之徒!来呀——给我拉下下去重打四十大板!”
赵一方一听说要给郦清元用刑,刚欲上堂发话,就听郦清元抗声说道:“且慢,大人!小医诊断无误,这个小人敢拿脑袋担保!既然大人偏听一面之词,不问是非曲直就要用刑,小医也只好实话实说啦……”
“这不就结啦,你早就该实话实说吗!””胡知县以为自己的堂威震慑住了郦清元,便缩回了正去抽签的手,“郦清元,你要从实讲来!免得皮肉受苦!”
“事已至此,小医自然实话实说,还要隐瞒些什么呢?”郦清元扫了一眼身旁的杜玄吉,冷冷地说,“回大人,小医非但诊断无误,而且还敢断定,杜家小姐所怀之胎不是人胎而是妖胎!大人如果不信,可即传杜家小姐当堂打胎验看!如有半字不实,小医情愿以颈上人头抵罪!”
郦清元这几句话,就赛响晴天炸响一个炸雷,立时把堂上堂下的人都震哑了吓傻了。
胡知县万没想到,郦清元要说的“实话”竟是这么个“实”法,心里也不由得划开了浑儿。心说他一个坐堂郎中,若是没有把握岂敢拿自己脑袋担保?这事若是果真弄成个“当堂打胎验看”,既使不是妖胎而是个人胎,杜家也难免丢人现眼又输官司。到那个时侯,自己就是满心要回护杜家也回护不了啦……可是又一想,就是驴揣驹子猫怀崽儿还没有人不知道的呢,他杜家那大个姑娘有了身孕,既便杜家都是傻子瞎子看不出来,难道苏九爷那样的名医会诊断不出来?
白杏花·红杏花 (18)
胡知县拿不住准主意,急得拿眼直瞅杜玄吉。
可是再看此时的杜玄吉,脸上什么色都有就是没有人色了。
这事给人挤人事挤事挤到这份儿上,是他杜玄吉万万没有想到的。
他认为,自家的女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后院里从来没进去过三尺之男,严格一点儿说怕是一只雄苍蝇也难混入,且又有那么一大群丫头婆子在身边护持服侍着,怎么会有这种事呢?更何况,既便真的是喜脉,难道他苏九爷会诊断不出来?所以当时一怒之下便动了手。原本想当场把这个吃屎的大夫打他个半死再轰出古陵才能解了心头之恨,却没想到现如今闹到县衙的公堂之上又给这小子狠狠地咬了一口,气得他恨不能当场扑过去抓住姓郦的一把掐死。从牙缝儿里挤出几个阴气森森的字来:“好!姓郦的,你说,真的咋着假的咋办!”
郦清元脖子一梗:“若是郦某诊断有误,情愿输给你项上人头……”
“不行!那岂不是太便宜你啦?”杜玄吉咬着后槽牙狠狠地说,“如果你诊断错误,光输你的人头不算,我还要你的东家赵一方在我杜家门前唱七天大戏,在古陵骑驴游街三日,以证我杜家门第清白!”
他这话,是存心把人往死里挤,不只郦清元,还有赵一方。
赵一方一听这话吓得心直哆嗦。心想别说要我骑驴游街示众,光这七天大戏,我也丢不起那人啊!
可是再看郦清元,好象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脑袋一摆就应承了下来:“好!假若是我输了,就照你说的办!”
赵一方一听这话差点儿气晕过去。心说你这不是临死还要抓我做垫背的吗!可又一想,说一千道一万祸根还在自己身上,假若不费劲巴力地把这个郦先生请出来,不就没有这码事了吗?罢罢罢——郦先生,你官司输了活不了我也不活啦,与其丢人现眼还不如拿根绳上吊死的干净,阴曹地府咱们俩也算有个伴儿……
赵一方正在堂下搓手跺脚干着急,就听堂上的郦清元又说话了:
“大人,这原被两告打官司,话可不能尽着一方说吧?”
“那么——你还有什么说法?”胡知县想了想说。
“我想,他杜玄吉也应该自己划出个道儿来吧?”
“好!好——”杜玄吉恨得差点儿锉碎后槽牙,“好!姓郦的,如果你诊断无误,我杜某人情愿大头儿朝下走出古陵镇!从此再不踏进古陵半步!”
这俩人顶牛儿支架一个比一个硬,楞是把事挤得没了转圜的份儿。胡知县只好当堂公判,吩咐人把杜家小姐传到二堂,又派人去“益生堂”请来“妙手扁鹊”黄金伞,经他评脉一诊果然是妊娠!事到如今胡知县也没办法回护了,只好让黄金伞斟酌了一剂堕胎药给杜香玉服了下去。
不过一个时辰的光景儿,官稳婆传出话来,说杜家小姐打下的胎儿果然是具不类人形极具狗样的怪胎,都已经长全毛了……
这话一传出,满堂人除了郦清元一下子一个个抻着脖子瞪住眼赛给惊怔死了……
再看杜玄吉,此时一张脸突然变成了一张桑麻纸,颤着头瞪着眼张着嘴一句话没说出,咕咚一声栽倒在了大堂上……
白杏花·红杏花 (19)
气死了杜玄吉,乐坏了赵一方——
刚才那颗心就在嗓子眼儿跟前直往外拱,人也像是绑赴法场的囚犯走了真魂儿,这会儿忽悠悠一下子心回到了原位人也立马来了精神头儿,官司赢了他也就不把胡知县搁在眼里了,仰脸朝天冲着县大堂上说怪话儿念穷秧儿打喜歌儿:“这年头儿也是真叫怪,老黄牛下了个驴驹子,还要占着县大堂做产房,这要是再请来王母娘娘当接生婆儿,那可就更够份儿啦——啊——”
赵一方说阴损话没明说指谁人们也知道是冲谁,都拿眼看杜家的人和胡知县。杜家的人只顾抢救杜玄吉,听见赛没听见也没有那份儿闲心思理他这茬儿,胡知县可是灌了个满鼻子满眼满耳朵,差点儿气爆了肚子可又拿他一点儿没辙,狠劲一拍惊堂木破着嗓子喊了声:“退堂!”没待话音儿落到实地儿,人已经逃离了公案跑进了后堂。
官司没正式结案就气跑了县官儿,堂上堂下立时乱成了一锅粥。
赵一方看热闹儿不怕扎彩大,还嫌热闹儿闹得不够劲存心往火上再泼一桶油,上前一把拉住郦清元,说话高门儿亮嗓儿唯恐别人都是聋子听不见:“走——郦先生,走!咱们先上聚仙楼喝花酒去!官司搁这儿先发着,县里不完咱们跟他府里见!”
白杏花·红杏花 (20)
十一.祸就跟在福后头
郦清元虽然赢了官司,可是心里比输了官司还难受。说不清自己诊对了症说了实话究竟是对还是错?尤其让他想不透的是,一个女人妊娠这是明摆着的“实病”,他苏九爷为啥会诊断不出来呢?也不知道自己诊对了症说了实话究竟是对还是错?想想自己虽然胜了官司是不是有些亏了医德……再一细想,他混混沌沌的脑海里突然闪电般划过一道亮光,心陡地一紧一颤提溜到半悬空儿!
“不好!凭他苏九爷医道怎么会诊断不出这“病症”?他这不是存心设套儿调害我吗?苏九爷这一招儿‘借刀杀人’果然玩得够漂亮也够阴毒!不光调害我捎带还有赵一方……”
郦清元越想越担心,便把自己这些想法儿说给了赵一方。
赵一方的心全给赢了官司的高兴劲儿占着,哪有心思考虑这些?想想刚才在大堂上,杜玄吉张牙舞爪那副气势汹汹的样儿,卯足了劲儿地甩钢条儿,没成想一眨眼的功夫就成了开水锅里的死鳖了——这场官司赢得那叫个漂亮!这一下子不但会使郦先生的“神医”大名远扬,杜玄吉丢尽了面子看他还怎么在古陵镇上抬头做人?美中不足的是郦先生公堂争讼的功夫太欠火侯,假若他再硬点儿顶着,就更有杜玄吉那老小子好瞧的啦!
赵一方光顾着高兴了,全忘了“打人一拳,防人一脚”那句武学常识对人事也有训诫之用的话。给郦清元一提醒,心下也不由地一打沉儿——是啊!俗话说“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他杜玄吉是一条“受了伤的狼”!谁保得准这老小子会不会又玩什么花花肠子使什么坏道儿偷着下毒手?古话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自己还是防范着点儿好,便叫杨飞打发人暗地里去注意探听着杜家有什么动静儿。
第二天一大清早,打发去的家人虽然没有探听到杜家要使啥坏的动静儿,倒是打听来一段搁过去算是怪闻搁现在也是奇闻的新闻——
家人回来禀报说,眼下杜家已经是前院冒烟后院起火正乱得热闹儿!听说昨儿晚上,前院里缓过阳来的杜玄吉丢不起人,直劲儿闹着要寻死,后院里夫人气得死去活来摆起绳子刀子棍子棒子鞭子剪子审闺女,到底儿逼得闺女吐出了实情:
原来,杜香玉她哥杜国远在天津经常跟洋人打交道,他见那些洋女人都喜欢拿洋狗当宠物养着玩儿,便想沾点儿洋光儿长点儿洋气儿,也是想给他妹妹培养出点儿洋人气派,就给他妹妹买回来一条雪白的长毛儿“京叭儿”狗。
那“京叭儿”不但长得惹人爱,还会玩许多的“故事儿”。什么蹬球儿钻圈儿跳杠儿算算术……要一套来一套,尤其是玩的那招绝活——“犯大烟瘾”玩的更是地道——只要你吩咐它“犯”几吊钱的“烟瘾”,它就会立马儿躺倒地上连打几个滚儿爬起来呵欠连天抻懒腰打哆嗦哼哼叫,眼泪鼻涕一齐流……那神态比长年抽大烟的“大烟(鸦片)油子”犯瘾时的情状还逼真!直到主人赏给它一点儿什么好吃的它才肯起来,向主人又点头又作揖又下跪,嘴里还发着谁也听不懂的“嗲”音儿。
杜香玉女大十八长锁深闺,整日里除了丫头婆子就是花花草草儿,见不着外面的世界也见不着男人,自从她哥给弄来这么个宠物儿且还是个公的,难奈的寂寞里自然多了许多欢乐,喜爱得白天抱着夜晚睡觉搂着,没想到三不知竟搂出了这么个怪事来!
这个事奇之极怪之极让人难以相信。
好在一百多年后,西方科学家便研究出了物种杂交试管婴儿男人怀孕无性繁殖物种克隆等等科研成果,既似是为这桩怪事提供了科学的佐证,又好赛是这桩奇事为那些研究成果开辟了科研领域之先河。
“这有什可大惊小怪的?”对于这事,赵一方自有他的一番谬论:“洋人都是畜类进化都是化外番奴非我人类又非我族类,我大清国就偏有一些败类忘祖背宗愿意跟在洋人的屁股后头学样儿,学来学去可不得学出个怪胎来!这也算不得稀奇……这辱没祖宗先人的屁喀儿也敢拿来回事?老爷我一听就烦!你们这些个没用的东西,就没扫听出来一点儿正经事?”
“别的奇怪事还有呢——就是不知道是不是正经事。”那个家人又报说,“听说昨个儿下晚,苏九爷家半夜三更里突然闯进了一伙儿蒙面人,没打进后院在前院里好一通儿乱打乱砸,临走还放火烧了‘福济堂’大药房……”
对这事,赵一方只当乐子听着开心解闷儿,郦清元听了却不由得暗暗点头……心里忽地一转念又想到了自己,眼下苏九爷遭了报儿,对自己来说也未必是一种好兆头……
但是被郦清元认为的不祥之兆,对赵一方来说却是个好兆头。
首先杜玄吉因为女儿的事弄得丢人现眼古陵住不下去,便举家南迁下了天津卫。由于杜玄吉匆匆举家南迁急于处理一些店铺产业,赵一方便让别人出面压价收购了好几处买卖铺号田园房产,倒手收购再转手卖出,几经盘进盘出着实大捞了一把。
再有就是苏九爷给人一把火烧了“福济堂”大药房,人一头病倒在炕上爬不起来,名医的牌子彻底被砸门面也壮不起来了,从此“德仁堂”在古陵医药界稳坐了第一把交椅。过后一想这大都是得益于郦清元打赢的那场官司。心里头一高兴,便请镇上几位有头有脸的人物出面作中人,写了一纸文书把“德仁堂”产业的股份赠给了郦清元百分之六十,使郦清元成了全权主事的大股东。又恐怕郦清元不善经营之道,还把自己的心腹家人杨飞送给郦清元,做起了“德仁堂”的经营大总管。
杜玄吉的丢脸使得郦清元长脸,苏九爷的倒霉成就了郦清元的辉煌,从此“神医郦清元”的大名更是越叫越响越传越远了。
郦清元推辞不掉只好接着。自从全权接掌了“德仁堂”以后更加百倍勤勉,私毫不敢懈怠,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治病救人和医学研究医药研制的事业中去,凭着他高超的医术高尚的医德高明的医道和杨飞的尽心经理,使得“德仁堂”的生意愈加兴隆。几年里虽然因为没有遇上那样的病例,没有创造出生死人肉白骨那样的医学奇迹,但经他手治愈的奇疾怪病疑难杂症确是药到病除沉疴立起有口皆碑的。
神医郦清元名气之大声望之高不是吹出来的也不是做广告扇乎出来的。
至于他的医术究竟咋个神法,我们翻开他自著的那部《医鉴奇症录》的行医笔记,遂手拣几例摘录一看,便可豹窥一斑:
这部《医鉴奇症录》是以日记形式写成的,郦清元为了留存警示后人也是为了他自己翻阅方便,又按医科分门类做了一番修订——
且打开“急救门”一章来看:
XX年X月X日
镇北街拐脖子胡同一庄户人家夫妻吵架,丈夫气极心昏,竟使错手将妻子的两只眼珠打出眶外,拖肉线尺许长无法收入,故急来接予救治。
予至,详察症状。立命打来新井水,先用净水灌渍睛眶,后用浸温之新毛巾托住眼球,轻轻旋转扶正其眼线,再缓缓纳入眶内,又立即用温布带绕头裹住缠好,嘱其过三日后方可解开布带。并内服“还睛安脑汤”两剂,三日后复诊已愈好如初……
XX年X月X日
城东八里庄侯家娶妇,其男洞房花烛夜初行房事,泄后小腹突然疼痛难忍,冷汗浸淋,外肾(睾丸)抽缩,立时间昏迷不知人事,新妇骇而疾哭惊叫闻之家人,一时间说时日犯忌者说男女犯克者说新妇谋害亲夫者等等众论纷纭。
请予。予至,视之知为“缩阳症”。便急令其家人取葱白数茎连须捣烂,铁锅炒热后熨于脐上。上又用烧热之红砖压烙。而后又取葱白数茎捣烂,用米酒炖后滤汁趁温热灌服。半刻钟时新郎即甦……人见予没用药物,仅用葱白数茎便将人救转,惑而询之。
予释之曰:此非疑难之症,乃一极险之猝发危症也。医家称之为“脱阳危症”又曰“缩阳症”。此症大都发于两xing茭感媾合时男子泄精之后,如救治迟延极易危及生命……予为谕知后世之人慎勿为此小症突发误伤及性命,今特传一法与后世之新妇人:新婚入洞房之前可事先预备下银针一枚,凡行房时若见尔夫面容突变,色青唇冷,鼻息急促或微弱,可急用银针点刺其尾锥骨处——既医书之所说之“长强穴”也。刺此可止精泄,而后再用上法救治,可保性命无忧……
这样极简便的法子也可治病救命可谓奇哉神矣,一时间被人传为神医神术。
有比这更神奇的是,郦清元曾经略施妙手巧调歧黄,治愈了数例积年久治不愈的奇疾怪病绝症,就连当时的医界泰斗都不禁拍案称奇!
且翻开“妇人门”一章再看:
XX年X月X日
郭家店一郝姓人,经年做日用杂货生理。其妻自十八岁出嫁为妇,直到三十七岁上仍未能生育。十数年间屡经上百名医诊治,汤丸丹散服之无数皆若泥牛入海。听人传言予医术高明,妙药通神,郝氏夫妇多年求一子嗣的希望又再次复甦,遂抱试一试之心理前来请予诊治。予略询病史,细评脉象,已详患由,遂酌斟一方:
川大黄真川乌枳壳
白豆蔻白檀香细辛
南星各十钱
令药房研为细末,炼蜜为丸,等份分做六十粒,嘱妇人于经期来潮前一天起,每日晨起空腹白水送服二丸,三十日为一疗程。期满药尽,自见效验。后又酌情为其男子炼制补肾强精药一剂,令其房事前依嘱服用……
郝姓夫妇依嘱遵行,两月后妇人既妊娠,十月胎足,产一男婴。郝家特备花红表礼致谢,予感其诚受之,后用贺喜备礼补之……
如果说,郦清元略调方剂便使多年不孕之妇开怀生育亦属常见,那么经他之手治愈的一些奇疾怪病却可算得上前无古人了——
且再打开“奇疾门”卷来看:
XX年X月X日
穆林堡一张姓少妇,分娩时因下努用力过猛,随胎衣坠出一条肉线长三尺许,触碰之牵心扯肝般疼痛难忍,性命危在旦夕,故飞马请予。
予至,细一察视症状,令速购回来老姜三斤连皮捣烂,予自动手用二斤麻油妙干,又用熟绢五尺叠成方胜轻轻托起肉线使之屈曲,盘做三团纳入膣道,而后用绢袋盛姜油膏趁热贴近阴门薰煨,膏凉即换……如是者薰煨两昼夜肉线收尽,少妇遂康复如初,而未留下任何遗疾——盖此症系阴寒之症引发之也……
XX年X月X日
古陵镇城西一农家妇(未能记其姓氏)二年前偶得一泄泻之症,所遗之物如脂油,以纸蘸之可点燃如烛,历年经数几名医诊治无效,患妇几近死。予闻之不请自去上门往诊。经详察病势症状后,既调配“补中益气汤”十剂,“天王补心丹”四两,嘱患妇以“补中益气汤”为饮,送服“天王补心丹”,日一剂分两次各四钱,按时按量服用。妇遵嘱如法服用,十日后药尽病愈。
一曾为此妇施药治疗而未见效之名医闻之甚惑,特备礼前来持弟子礼拜访,礼请予教之以施治方略。
予以为,天下多一明医,则人间可少无数病患疾苦。故详告之曰:古之医家曾有言,曰“人惊恐则气下。”气行不归道而乱经,入肝则淤,入脘则滞,入脑则迷……予断此妇人之症必为突受骤惊而所至。惊气下逆以致气灌大肠,肠壁因胀损而内脂渗漏从谷道泻出,又因日久不治未能收敛遂致成此疾。如按常法投以止泻治泄之方剂,不但徒劳无功,且还会损伤中和,阻滞逆气等诸多不利。所以,予故施以“补中益气汤”及“天王补心丹”调理中和,正气归经,养心益智,补其虚而壮其实——此亦古人所言“辨症施治”之谓也……
那位名医闻之,对予仅用此两种寻常药物治愈此积年“怪病”犹半信半疑,遂又踅至患妇家探询根底,其患由果如予之所断——
原来,患由二年前之一日,此妇同丈夫正在场院打麦,陡见其三岁小儿爬到井边,手扒井沿朝井中张望,妇人惊极呼叫不出,急趋前往救,小儿虽得安然,此妇却因此惊吓之后突得此“怪病”……名医闻之,适此才深服予断之有如神见。
说起郦清元曾经治愈的奇病怪病疑难杂症,单拣载人口碑的就足可撰写一部数百万言的《神医奇术方略》,且较之什么《医宗金鉴》,《金匮要略》等等之类的医书更有医学价值,只惜乎其载记于笔录中的尚不足千分之一二,实在编绎不成几大篇章徒使后人扼腕生叹。至于他用几味草方一个单方使秃头生发,瞎眼复明,萎阳枪挺,瘫子跑步,瘸子跳高儿更是数不胜数,以致古陵一方人人都认他是治病救命的“活神仙。”
郦清元堪为不世神医——这是人们公认的任谁也否定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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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杏花·红杏花 (21)
但是神医毕竟是人不是神,是人终难免俗。
俗话说:官长脾气富生娇气名添傲气,郦清元有了钱有了名也添了一个怪脾气——好摆阔气。早先年八方流荡自担着书箱睡觉枕自己的胳臂没吐一声苦,现如今出门往诊车来轿往还嫌累得腰酸,一个小药箱还要着个小随童儿背着跟在身后。出诊到哪个富贵人家,不给铺好坐毡靠垫不落坐,吃饭时没有四碟八碗压桌都不动筷子。那派头儿那神气不但不招人憎惹人嫌,反倒更让人奉之若仙敬之若神,好赛是若不这样摆谱儿就称不上“神医”了!
不过,郦清元玩儿派摆谱儿只是冲着那些官宦人家财粮富户巨商大贾豪门贵族,而对那些个贫寒穷苦的人家却不是这样——
凡是穷苦人家求医,他自备有一辆小车子,谁请他往诊给信儿就到,下锥子顶锅也要去。茅屋草舍土坯房马架子草棚子地窨子照样出进,没板凳坐木头墩儿没木头墩儿坐个人脚上照样看病,诊费不收白送药更是常事,好像那些穷人都是他的亲朋故旧都与他的祖上联了姻似的。一些与他够交情的朋辈见他处世怪僻,大反世俗敬官卑民亲富嫌贫的处世做人之法门,便劝他学习一点儿处世交际之道,对官宦缙绅豪强富户要广与交结,稳固自身的社会基础,以免为当今世道所不容。
郦清元听了只是淡淡一笑并不往心里搁,说:“你们才是把整个儿世道人心全看拧了呢。天底下那些做官为宦强梁富户,依着自己丧德做孽得来的不义之财,就自以为成了人上之人比别人高一头乍一臂高一等,自以为自己个儿就是这个社会的主宰了,可以霸持着世道不把穷人当人骑在穷苦大众的头上作威作福大似不可一世,岂不知正是他们`这么做才做坏了世道!这世道一坏必生祸乱,而后由乱生变,变变生生而后必因威福而结祸果,天道循环,报应临头,就是想做牛做马当猪当狗都怕没处投胎的了!我与这班人结交不但没有任何益处,反而是助纣为虐为虎作伥帮他们造孽了。就为这,我才视官宦为敞履视豪强如草芥,这正是代他们修德免愆祈福消灾呢!再者说我行医治病济世救人挣富人的钱解穷人的急,这也算是为正世道顺天道遂人道尽了一点绵薄之力,虽说不上是什么善举却也算是于德行无亏的。反之,我也象那些人一样儿掉过头来这么去对待穷人这天底下还有什么正道可言啦……”
郦清元这些怪论人们听不懂也不想听懂,他们不看过去也不看未来单只看眼前。眼见这世道这社会整个儿是一个富宦强梁的天下弱肉强食的世界,可又一时拿不出有力的理论来说服他,不免暗地里替他捏着一把汗,说不定哪天惹出一场塌天的祸事来。
郦清元不谙变通之道,也不去变着法子适应社会不免就逆了时道,他自己犯犟一意孤行,别人替他担心害怕也是多余。
这世上的事就这么怪,想福福不到,怕祸祸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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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杏花·红杏花 (22)
这一天,天刚傍黑,郦清元吃罢晚饭正坐屋里喝消食茶,忽听前院里杨飞不知和谁说话,高一声低一声地象吵架,便出来问是什么事。
杨飞指指一个人说:“这位爷说,他是城南李家庄上李财东的管家,说是他家老夫人突然得了急症,李财东特地命他来请您。我看您劳累一天了,道儿又那么远,小随童还不在,再说现在天儿又这么晚了……”
郦清元瞅瞅那位来人,见他身高体壮透着几分骠悍,一脸的怒气里裹着躁急,猜料着可能是和杨飞争吵气的,便冲杨飞说道:“杨飞啊,俗话说‘炕上有病人,地上有愁人’你有话怎么不好好儿跟人家说呢?”
那人听杨飞说话的口气,猜着眼前这位一定就是郦清元了,忙上前一步深深一躬到地,说:“您老就是郦先生吧?家老爷因老太太病重,特命小的来请您,眼下轿车子就在门外侯着呢——可这位杨爷说什么也不让见您……郦先生,我们老爷说他谁也信不着就信着您啦!所以请您老务必过庄一趟……”
郦清元看来人一脸的忧凄一脸的焦灼,冲还欲拦阻他的杨飞摆摆手,说;“哎,治病救人是医家的本份,哪还管得了什么天气好坏时辰早晚劳累不劳累的?我们就不要让这位李管家着急啦。杨飞,你去让人准备一下,我就随这位李管家走一趟吧。”
郦清元发了话,杨飞不好再拦阻,只得让人准备必备的药品带上,送他出院登车而去。
车出镇南门,此时的天色已经黑透。郦清元坐在遮蔽得严严实实的轿车子里,车子行进在高高低低的路面晃来荡去赛坐悠车子,劳累了一天的他有些犯睏,不觉闭上眼睛迷迷糊糊地进了梦乡。不知过了多大时辰走了多远的路程,郦清元突然被一阵剧烈的颠簸摇醒,觉着这车子不象是走在官道上。睁开眼撩开轿帘子看时,只见外面黑咕隆咚一片,四周里一点儿灯火人家的气象也没有。再凝神细看,前面的夜幕尽处黑黝黝显出的似是一座座山峰的样子,又听车轮辘辘轧得碎石乱响分明是走在山路上,心想去李家庄的大道都是一马平川的老官道啊,今儿个怎么钻到这山旮旯里来啦?便咳了一声问:“李管家,我们怎么走到这儿来啦,你别是记错了道儿吧?”
郦清元问得突兀,弄得骑马跟在轿车子旁的那个管家愣怔了半响才回答:“不,不会的,我们走的这条道儿是最抄近的……”
郦清元出门往诊非车既轿,况且刚才又蒙蒙懵懵地打了个盹儿,一想病家心急想抄近道赶路也是常理儿,也就消了疑心,又放下轿帘闭目养神去了。
不知不觉又走了一段路,轿车子突然“咯登”一下停住,搡得正在打瞌睡的郦清元一头撞在轿棚的立柱上。醒来一见外面灯光乱晃人声噪杂,猜着是到了地方正准备下车,就听有人粗门儿大嗓地喝了声:“到地方啦!郦先生——该下车啦!”
郦清元听这话音儿不对,探头借助亮光往前看,只见影影绰绰现出一座倚山势之险借崖壁之利用巨石块磊成的一座寨门,并没有什么村庄院户田园墙巷的景象,心猛地一下悬了起来,暗叫一声“不好——”刚待撤脚往车子里缩,一个粗黑傻壮的大胡子早一把揪住把他拖下了车:
“姓郦的,你的谱儿也摆得够份儿啦,下来吧!”
说话间,一条黑布条子已经蒙住了郦清元的眼。那动作之速之快之麻利比他的反应还快,一看就知道是久干此道的惯家子。
郦清元不用搁心寻思,就知道这是给山贼绑了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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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杏花·红杏花 (23)
那年头儿地面儿上不太平,山贼草寇多如牛毛。早先时郦清元穷得睡觉拿胳膊做枕头的时侯什么也不怕,而今虽说衣食周全但还称不上豪富,况且行医卖药的也属于江湖行当,被山贼草寇列入“七不抢,八不夺”的绿林规矩里,因为他们也有生灾闹病疗治黑红伤的时侯,所以他从来没有担心过自己会遭抢遭劫。
可是不该发生的事今天却偏偏发生了!郦清元虽然明白事到临头怕也没用,心里仍免不了有些骇怕,两脚发飘,两腿发软,只有给人推着搡着才能朝前挪动着走。这样高一脚低一脚跌跌撞撞走了好一会儿,凭感觉象是进了一间屋子里,有人给他扯去了蒙眼的黑布。
郦清元的眼睛给布勒得麻胀酸疼,但见眼前昏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只听光影里有人阴森森地笑,听着瘆得人头皮发乍:“呵哈——你就是那个什么‘神医’郦清元啊?看不出来倒是一个好肥的票儿!这家伙不知坑了多少穷人的血汗钱,你看把他喂得白胖白胖儿的,还唬弄了个什么‘神医’的名儿,真他妈比那些赃官猾吏财粮大户还可恶!”
“这老小子往常时竟变着法儿讹别人了,这回咱也狠狠敲他一家伙!先把他押下去好好看管,明儿就让‘活人儿’(土匪的内线)下‘海叶子’(送信),让他家五天里拿三千两银子来‘赎票儿’,过了期限咱们就他妈‘撕票儿’!”
郦清元还没清醒过来又给人扔进了一间黑屋子里。他歪在乱草堆里躺了一会儿,昏昏噩噩的脑子渐渐恢复了神智。人到这步田地,灾祸落到头上怕不管用也就没怕了。只是不知道自己这条贱命明天是怎么个收因结果,心里憋闷得比这黑屋子还黑。想着自己一个一文不名的穷光蛋流荡四方原想守着父训穷死算了,却不想半路遇着了赵一方,才使自己违了父训又干起了这个行当。虽说这几年坐堂行医善也行了德也积了财也发了点儿,使奴唤仆也算享了几天好福,可如今只一眨眼儿的功夫,又一个跟斗从半天云上跌下来,就像是富贵场中做了个春梦,一翻身梦醒魂归乐土成了炼狱。这正应了那句老话:福享过了头就有祸临头。
想来自己天生八字儿造就的就是受穷的命。享多大福就得遭多大罪,不该享的福你享过了,就得有场灾祸来找补一下……假如当初甘守清贫不违祖训,也未必会有今天这下场。
唉!看来钱这东西是好东西也是个坏东西,它既能给人造福也能给人造罪。想自己早先时一贫如洗挑袍当被睡觉枕胳膊不怕贼偷不怕盗抢睡得多么踏实多么安稳,细想来当初就本不该办什么药铺行什么医的。假如当初自己甘守清贫甘愿贫穷潦倒,哪会落到今天这个下场?可是此时此刻人走到这一步,再想当穷人怕是也当不起喽!
再一细想又觉得好笑,今儿这位山大王可算是错抬举了,岂不知自己虽然挂着招牌支应着个偌大的铺面,但充其量只能算是给人家看堆儿守铺儿的主儿。自己无妻无儿光杆子一个,赵一方若是拍拍屁股背转身不理这个茬儿,自己仍旧是个溺尿泚人家墙根的主儿,这把身量骨上秤称也值不上两吊钱……
郦清元正歪在那儿自怨自艾自思自叹,忽听外面门锁“哗楞咯当”一响,紧接着木栅门“吱嘎嘎”一声打开,从外面闪进一个人来。借着外面的星光,就见那人手里还擎着一把闪着寒光的鬼头刀!
白杏花·红杏花 (24)
人不怕死死也吓人。饶是郦清元心里已存着“死”这个准备的人,眼见死到临头也骇得脊梁沟里嗖嗖地直冒凉气,痴呆呆地盯着刀光,好象整个身子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可是那个人来到切近并没把刀举起斫上来,反而一翻把刀尖朝后按在地上,人也顺势一滑“扑通”跪倒,哑着喉咙压低了声音说了句:“郦先生,我救您来啦——”
郦清元虽己心如死灰,但脑袋没掉就灵醒管用,尤其对那个“救”字听得忒真切,嘴里就懵懵懂懂地问了句:“你是谁呀?为啥要救我?”
“我是兴隆堡的郑长发啊!”那人又往前凑了凑,“您老忘啦?前年夏天我娘闹病,您老顶着大雨去给我娘看病,半道儿上过河沟儿您老晕水,还是我背着您过去的呢。您看我们家穷,给我娘治病连一个铜子儿都没收!过年时我娘让我送只老母鸡表表穷心,您老倒还赏了我俩银锞子呢!”
听他一提醒儿,郦清元也依稀记起了有过这么一码儿事:“难得你还记得这么清楚,我是一些也记不起来啦。可是,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又是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呢?”
“郦先生,我是‘镇山虎’手下的小头目,专管看押‘肉票儿’的。今儿半夜里厅上把您发下来,我当时一眼就认出了您……”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儿?”
“这里是青龙山大寨,占山的报号‘镇山虎’,他人虽说是粗蛮了些却也是穷苦出身,又是个极讲义气的。”
“这么说,如今你也是个山贼啦?”郦清元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了。
“瞧您老糊涂了不是?好人谁在这地方儿呆啊?”
郦清元原以为要救自己的是个好人,想不到这个人却也是个真材实料的山贼。在他的心目中,好人不做贼,做贼没好人。况且今儿无缘无故给这伙儿山贼诳到山上来,心里更是恨死了这些山贼。心想做山贼的没一个好东西,别是又玩儿什么把戏耍自己吧!
郦清元原以为要救自己的是个好人,想不到这个人却也是个真材实料的山贼。在他的心目中,好人不做贼,做贼没好人。况且,今儿无缘无故给这伙儿山贼诳到山上来,心里更是恨死了这些山贼。心想这些个做山贼的没一个好货,别是又想玩儿什么把戏耍自己吧,我何必为了这一点儿未必靠得住的一线希望,上当受骗毁了自己的一世清名而让后人耻笑呢!心下拿定了这个主意,嘴上立马说道:“郑长发,你们既然把我抓来了,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有什么章程就明着来,少给我整那些没用的,我可是不敢领你这份儿盛情。”
“您老这话是咋说的?郦先生,我可是诚心来救您的啊!”
“我的话你没听不明白吗?”郦清元冷冷地说,“你是山大王,我是你们抓来的‘肉票儿’,别为了我一条贱命误了你的大好前程。那样一来,我可不是造了大孽了吗?”
这话说的够挖苦,郑长发不长耳朵搁鼻子也能品出味儿来:
“郦先生,您老是不是认为我做了山贼,所以就不让我救您啦?可是您老哪里知道,我上山当贼全是给人逼的啊!”
郦清元一怔:“你这话怎么说?”
“唉,说这话还是去年春上的事呢,我们堡子韩老财家的猪把我们家刚下种的土豆地给拱了,我拿棍子去赶,不想一时气急使错了手把猪给打死了。猪打死了咱认赔,这是天经地义。可韩老财却不依不饶,楞说他家那猪是头‘宝猪’,说我打死了猪就冲了他家的财运,非要拿我家那二亩地顶缸儿,还要我披麻戴孝给他家的猪陪灵送葬!您说,这没天理的事我能依吗?我不依,他就串通巡检司把我抓了去……我娘一股急火儿病倒炕上,没等我打大牢出来老人家就‘土’(死)了。就这样巡检司都没让我回家给老娘送终。后来经人说和,硬是逼我交出了那二亩地才放我出来……就为这,我发下血誓要报这血海深仇!后来在一天夜里,我摸进韩家大院杀了韩老财,这才上山落了草……”
郦清元原本认定山贼堆儿里没好人,却没想到还有人是给世道逼得来做贼的。心下不免生出几许同情,说:“话要是这么说,倒是我错怪了你啦。”
“郦先生,您老快别这么说,现在不是说客套话的时侯,您老快跟我逃走吧,等天一亮就跑不了啦!”
郦清元想了想:“听你方才那么一说,我就更不能让你救我了。”
“为、为、为什么啊?”郑长发人急得都嗑巴了。
“因为你上山落草是为了躲灾避难的,那样一来岂不是我又把你连累了吗?你们大王绑我的票不就是要钱吗,我给他钱不就完事了吗。”
“这您老可想错啦!”郑长发着急地说,“您老是好人凡事都愿往好处想,哪里知道这世道人心的奸险!实不瞒您老说,您这回落到‘镇山虎’的手里,您不给他钱是死,给了他钱也还是个死!”
郦清元摇了摇头:“你这话让人糊涂。山贼‘绑票儿’不就是为了要钱吗?拿钱‘赎票儿’也是江湖的规矩吗。再说我与‘镇山虎’又没有什么血海深仇,他又何必要我的命呢?”
“您老又错了!虽然‘镇山虎’跟您没仇,可是有人跟您有仇啊!”郑长发说,“刚才我听说,这回‘镇山虎’所以绑您的‘票儿’,就是有人花了三千银子要买您老这条命!”
郦清元呵呵一笑:“不知哪位这么看得起我,出这大价码儿买我这条贱命?”
“还能有谁——就是杜玄吉的儿子干的好事!”
“谁?你说是谁?”
“就是杜玄吉的儿子杜国远啊!”
“郑长发,你这话可确实?”郦清元冷冷地问了句。
“千真万确!郦先生。”郑长发说,“刚才我去大厅回事儿,他们正在议论这事呢,所以我才急着来救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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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杏花·红杏花 (25)
郑长发以为话说明了,郦清元就会立马跳起身来跟他走。可再看,他不但没有走的意思,反倒往里挪了挪身子,靠墙稳坐起来:“照你这么说,他花三千银子等于要买两条命,那我们可就有点儿不合算了。”
“您老是不给气糊涂了?”郑长发急得舌头都好使了,“现在咱是跟人讲价钱的时侯吗?您老快快起来跟我逃命吧!只要您老人家能逃出去,我这条命就是死十次都值个儿!”
“别价——”郦清元笑了笑,“听你刚才那话的意思,他们把我这条老命看的还够金贵的,那咱爷们儿可得拿拿价儿。谁想花那么点儿银子贱买,那也太小瞧我了吧?哼!这回再加上你的命,别说是三千两银子,他就是倒掏给我三万两银子我还不卖了呢!”
“那,郦先生,您就快点儿起来跟我逃命吧?”
“逃?看你这话说的多难听。”郦清元笑了笑说,“我这人做事历来讲求光明正大,要是就这么耗子似地溜出去,岂不坏了我郦清元的半世清名?你能豁出这条命,我还丢不起这份儿人呢!”
“那,那您老到底想怎么着啊?”郑长发差点儿给他急吐了血。
“你说怎么着?我是他‘镇山虎’车马侍从‘接’来的,那他就还得八抬大轿地把我给送回去,差一号儿我老人家都不答应!”
“我的郦老爷!您这不是说疯话吗!那个‘镇山虎’拿着杀人当取乐儿,您这话是在哄着个人丢脑袋啊!”
“你自管把心搁在肚子里,赔本儿的买卖咱们不做。郑长发,你要是真心想救我的话,你就俯耳上来,听我给你说……”
郑长发只得把耳朵贴上他的嘴巴……
“您老这么干,是不是太冒险了?”听他说完,郑长发吓得一激灵。
“我的主意已定。你若诚心救我,你就只管依我的话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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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杏花·红杏花 (26)
十二•神医亮“绝活儿”
第二天清早,郑长发带着一个小喽罗来送饭,就见郦清元已经端端正正地盘腿坐在草铺上,神态安详得不像是“肉票儿”,倒像是山大王请来的客人。
小喽罗进来把饭菜放到地上,郦清元瞅瞅盛在豁边儿碗里的糙米饭和一碗能照见影子的烂菜汤,冷冷地盯了一眼郑长发装做不认识:“这样的饭食是人吃的吗?你们马快给我端回去!顺便给你们大当家的传个话儿,就说我有事要见他!”
听那口气,好像他不是人家的“肉票儿”,而是在自己家里吩咐下人。
那个小喽###的是“拷票儿”的差事。抽鞭子、压杠子、往鼻子里灌辣椒水都玩腻了,他最得意的拿手好戏是给“肉票儿”上脑箍、探马眼、绣布衫,偶而还拿没人赎的“苦票儿”剥皮玩,那些“肉票儿”一听见他咳嗽都尿裤子!还从来没见哪个“肉票儿”敢在他跟前这么装大爷的:“呵,老小子谱儿不小啊!是不是想让大爷侍侯侍候你呀?我这儿上大挂、剔排骨、活摘心……想来哪样儿尽你挑!要想见我们大王,那你得等着闫王爷下批条儿……”
“混帐!”郦清元啪地一拍膝头怒声喝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敢在我郦某人跟前胡吹大气!我告诉你,这事可关碍着你们大当家的身家性命!误了大事你能担当得起吗?”
那个小喽罗头一遭儿碰着这么横的“肉票儿”。郦清元一发威,还真把他给震唬住了,一时间木在那儿竟有些手足无措,直拿眼去瞅郑长发。
郑长发心里暗暗佩服郦清元的胆气,自觉身上也长了许多豪气,冲小喽罗一瞪眼:“操,你他妈瞎乍呼啥?听说这老东西是古陵镇上最有名的神医!当年古陵赵家的姨太太月子病上死了,就是这位神医隔着棺材给救活的!说不准他是真的看出大当家的有点儿什么事了呢。咱们若是匿着不报,不是自己个儿找着沾包儿吗?咱们就去替他回一声儿,见与不见,那就是大当家的事了。”
郑长发说着,带着那个小喽罗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郑长发又独自转了回来,对郦清元小声说:“郦先生,按您老教我的话,‘镇山虎’总算答应让你到大厅去一趟啦。不过,看‘镇山虎’那意思,好像并不是很相信的样子,只不过是闲着没事儿拿您逗个乐子……您到那儿可千万小心着点儿,真要弄出事来,我可就护庇不住您啦!”
“尽管放心就是,你还怕老鹞子斗不过小鸡崽儿?”
郦清元跟着郑长发来到大厅,镇山虎一看郦清元进来,高坐在虎皮交椅上,两眼望着天棚打哈哈儿:“听我们郑‘兰把子’说,你这个‘神医’还真有两下子?隔大老远的就能一眼看出人有病没病来?别是拿你那套唬人的买卖儿来这儿蒙事的吧!”
郦清元四平八稳地往大厅当心一站,两眼盯住镇山虎冷冷地说:“郦某悬壶济世,为的是治病救人,修德积福,岂敢以诳言欺世!昨晚上我一见到你,就发现你天庭处隐隐有一团黑气,此正医家所言‘肾绝’之症相,恐尊驾七日内难免有性命之忧。我虽说是你们绑来的‘肉票儿’,但佛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所以才托你的弟兄代传个口信儿,不想让你英雄命短。昨晚灯下看得不够真切,今天再一细看果不其然!如果不及时诊治的话,恐怕用不上七天,尊驾就不是坐在这里发号施令啦……至于信与不信,那就任凭尊驾了。”
镇山虎咧开大嘴哈哈一笑:“什么他妈‘肾绝’‘卵绝’的?那都是你们这些江湖郎中骗人的鬼话!老子今儿早上还吃了八个馒头一大海碗红烧肉呢!我说弟兄们,你们‘招子’(眼睛)拨亮点儿,看看我脑门儿上哪有黑气白气快告诉我,人家‘神医’白来看病咱也别不领情,让人家‘神医’把牌子砸到咱哥们儿这儿可就不够江湖啦!”
那些山大爷常年蹲山头钻老林子脑袋别腰后头玩儿命没乐子正憋得发疯,正好拿着郦清元逗乐子寻开心:
“说大当家‘肾绝’可是说左了,若说是肾亏还差不多!”
“……那是前天下晚儿‘开观音场’累的——哈哈哈……”
“你小子卖野药没人吃,若是卖‘金枪不倒丹’吗,我们大当家的还用得着!”
一个大胡子还凑近镇山虎的脑门儿挤着斗鸡眼儿瞅了瞅,又极认真地点着他的眉毛说:“哈哈!没错儿——大当家的,人家‘神医’说的太对了,您这儿可不真地是有两道儿黑的吗!”
大胡子这一番做作的表演,立时引起了一阵哄堂大笑。
镇山虎一听更来了兴头,哈哈大笑着跳下座来,晃着膀子走近郦清元,把脑袋歪着探到他的眼前:“嗨!姓郦的,那小子是个二层眼儿,‘招子’不亮,哪赶得上你这对儿没病找病的‘神眼’哪?你这回把‘招子’拨亮点儿好好给咱瞧瞧,千万别把什么黑气也当成了眉毛,那我可要挖下你这对儿‘招子’下酒啰!”
镇山虎的话又引起一阵哄然大笑。
满大厅人都笑开了锅,郦清元的脸却冷得赛块冰:“尊驾敢拿着个人小命儿当乐子,郦某人可不敢拿自己的医道开玩笑。”说着话,抬手戟指在镇山虎的“天庭穴”上一点,手指下滑又在“印堂穴”上一戳:“就这儿——眼下黑气已经漫到这儿了!内经有云:‘黑色出于庭,主病在肾。肾久亏则阴盛阳衰而肾绝,此命亡之兆也。’尊驾目下虽觉不出有疼痛之感,一旦病发必猝死无疑!以我目下观之,你这病两日内必发,三日病重,七日之后,就是华佗再世也救不了你啦!”
瞧他那神气,倒真像是人家请来看病的大夫。引经据典穷究病源细论病理,说得满屋子人都一愣一愣的。
说话间,郦清元又绕到镇山虎背后,在他的“京门穴”处拍了一下:“大当家的,你的病相虽在面上,病根却在这里!此既所谓‘病发于内,色形于表,相分五色,黑色最重。’性命攸关之事,尊驾不可不慎啊!”
镇山虎愣怔了一下,又哈哈干笑了两声:“哼哼,你们跑江湖卖野药的都会拿嘴皮子骗人!你是不是想拿这话唬住我,好一发善心放了你吧?那你老小子可是打错了算盘啦!”
郦清元哈哈一笑,笑得极为舒畅:“你要那么想我也没办法!但郦某行医之人,正所谓‘医者父母心’,岂敢以利心而背医德!我敢断定,你的病两日内必现症侯——告辞了!”
郦清元说完转身往外就走,步子迈得比之来时更见沉稳有力。
镇山虎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脸上仍是一派地满不在乎,那眼神里却己隐隐飘闪起两点极淡的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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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杏花·红杏花 (27)
郦清元在山上呆了两天,这两天呆得好悠闭,好自在。
按山林道上的规矩,凡是抓来的“肉票儿”每天都得遭几遍折腾,最轻松的“拷票儿”也得挨几顿鞭子打得你鬼哭狼嚎。用黑话的说法儿这叫“熬鹰”,目的是怕你养足了精神气力思谋着逃跑,折腾得你死去活来就是想跑也跑不成了。可是在这两天里,别的房子里经常传出来狼哭鬼嚎带着血腥的动静儿,却从没有人来捅过他郦清元一手指头。不单没人折腾他,还给他改了伙食,调换了房号,每顿饭虽然不是四碟八碗的供奉,却也有肉有菜有汤,精白米饭可够儿管饱儿。
第三天头儿上,郦清元吃过早饭正坐在木板床上运气行食,忽听外面踢踢沓沓一阵脚步乱响,就见郑长发陪着那个大胡子神色慌张地打开木栅门,一进门便扑通一声跪倒地上,满嘴里“神医”、“神仙”的乱叫。
“郦先生,郦神医,您老快大发慈悲救救我们大当家的吧!”
郦清元斜瞥了一眼大胡子,脸却扭过去问郑长发:“什么事啊——值得这么惊惊慌慌大惊小怪的?那一位爷台又是谁呀?”
“郦、郦先生——”郑长发忙接住话头,说话也是带着哭腔儿:“这位是我们二当家的——穿山豹,郦先生,您、您快去救救我们大当家的吧!我们大当家的真、真地病啦……”
穿山豹也赶忙说道:“郦先生,我是特地来请您老的!郦先生,您老真是神医——不不,您老就是在世的活神仙!也不知咋整的,刚才我大哥,他、他冷不丁地一下子就人事不省啦!您老快去给瞧瞧吧!”
郦清元冷冷一笑:“还是不要去吧,郦某一介江湖游医,尚忝列骗子者流,怎么好去瞧你们大当家的病啊?”
“这都怪我们弟兄肉眼凡胎,有眼不识真神。”穿山豹说,“那会儿甭说他不信,我们兄弟也都不信。您老瞧他那身坯子壮得象头牛,平日里连个头疼脑热的毛病都很少得,咋会有什么病呢?可是谁成想,那天傍黑儿我大哥就觉着头疼胸闷,当时还以为早起查岗给凉风冒着了,喝点儿姜汤,发发汗也就好了。可是啥法儿都使了,不但不见好反倒大发了,第二天就躺炕上起不来了……郦先生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求您老快去给我大哥瞧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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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杏花·红杏花 (28)
郦清元沉吟了一下:“按理说呢,郦某人立身行医,为的就是济世救人。但是,我现在是你们绑来的‘肉票儿’,原本不该管这个闲事,可是那样一来呢,又未免有亏我的医德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以我现在的身份去给你们大当家的治病,于理于情甚是不合,所以你们得答应我几个条件。”
“行行行!郦先生,别说三个条件,就是几十个几百个我都答应您!”穿山豹忙不迭地应承,“只要您答应救活我大哥,就是要我的命都行!”
“那好。这一吗,从现在起,我就是你们山寨请来治病的大夫,而不是你们绑来的‘肉票儿’了,你们必须得以宾至如归礼仪相待。等我把你们大当家的病治好,你们怎么把接我来的,还要怎么把我送回去……”
“那是那是!”穿山豹忙不迭地应承,“这不用老先生您吩咐,哪个弟兄敢对您说人‘大不敬’的字儿,我穿山豹就当场‘插’(杀)了他!请您老说第二件。”
“其二呢,我只随身带个药箱,里面没有治你们大当家的这病的药。你们立马准备好一千两银子带上,按我开的方子,速去我的‘德仁堂’取药,当然往诊费和谢金是不能少的!再者说,我来你们这好几天了,家里人不知音信,岂能不惦记着?我见了家人的平安收条,也才能在这儿安心治病啊……”
“这些全不算事,我全答应了!诊费谢金还要加倍奉上的!”穿山豹一想又犯难了,“只是,只是,郦先生,我们咋样派人去呢?派去的人咋说才好呢?”
“这有什么可犯难的?”郦清元一板脸子,毫不客气地说:“你们谁把‘接’来的?就还派‘接’我来的人去,到那儿只说送信就完了,家人见了我的信自然就明白了。”
“好好,这样也就容易办了!那,郦先生,那您老还有什么条件?”
“这三吗,我治好你们大当家的病以后,你们从此要洗心革面,替天行道,只准劫富济贫,杀贪除暴,不得欺压良善,祸害百姓!更不得恃强凌弱,助恶害人,这几件你们能做得到吗?”
“能能能——这些我都依也都能做到!”穿山豹的头点得赛啄米鸡,“只要您老救了我大哥,就是再多十个条件我都依!”
“话虽是这么说,但口说无凭,让我怎么才能相信你们呢?”
穿山豹脸色一凛,立时跪得笔直,高举右手竖起二指指天设誓:“我以祖师爷的名义起誓:上有天照下有地察,只要郦先生救活我大哥,日后若是话负前言,就让我天打雷辟,五马分尸,死于刀枪之下!”
郦清元这才慢慢地从床上下来:“好吧,看在你二当家的面子上,我就随你们去看上一看吧。”
看着生喝人脑子生吃人心下酒的“穿山豹”给郦清元整治得服服帖帖老虎变成了乖猫,郑长发心里既高兴又犯嘀咕,实在弄不明白这位郦先生到底是人还是神。更让他不明白的是,“镇山虎”好端端的人咋说病就病了呢?而且他郦先生只拿眼一瞅就给镇山虎断得那么准,竟连什么时侯发病什么时侯大发都说得分毫不差!莫不是这位神医真的是位活神仙?
来到镇山虎的卧房,就见镇山虎直挺挺地躺地炕上,脸色青里透紫紫里透灰灰里透黄活象秋后的老茄种,只有鼻子里一丝两气断断续续在证明着这还不是一具死尸。
白杏花·红杏花 (29)
郦清元走近前在炕沿上坐下,拉过镇山虎的手腕一摸脉门,不禁脸色一寒,摇摇头叹口气紧皱起眉头半晌没说话。
穿山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郦、郦先生,您看,我大哥他……”
郦清元沉吟了半响:“唉!怪就怪当初你们不信我的话,才把病情耽搁到这样的地步。但不管怎么说,我们也还算有这段医缘,眼下,救自然还是有救的。只是呢,眼下虽还可救治,怕是要多费许多手脚了。”
郦清元这么说,穿山豹那颗几乎跳出嗓子眼儿的心又悠地落回了半截儿,双腿一软跪倒在地,梆梆梆就是一顿响头:“郦先生,您快说该用什么药?我马快打发人去掏弄……”
“你真是糊涂,他眼下这个样子能用药吗?待我先用祖上传下来‘神功急救术’把他救活转来,然后再慢慢用药调治吧。至于能否快些治愈,就看我们之间的医缘如何啦。”
郦清元说完站起身,让穿山豹和郑长发把镇山虎扶起坐正,他拉了个四平马步的功架,右臂一振在胸前缓缓划了个太极图形,而后戟指迅速击出,那手法之快捷,就连穿山豹这个练过功夫的人都给弄得眼花缭乱。只觉得他那手法极似是一种秘宗武学的点穴指法,一眨眼的功夫儿就击点了镇山虎前胸两肋十几处穴位,完后就让他二人把镇山虎放平躺好,自己收势转身,到一旁坐着喝荼去了。
没过半刻钟的功夫,就见镇山虎四肢展动,睁开了眼睛,瞅瞅站在跟前的穿山豹和郑长发,嘴里有气无力地哼哼叽叽,发出的声音像是蚊子叫:“兄、兄弟,我,我,我还活着吗?”
一见昏迷了大半天的镇山虎这么快就恢复了神智,穿山豹乐得说话嘴都瓢扁了:“大、大哥,你还活着!活着呢!嘿嘿,大哥你吉人天相,祖师爷请神人下界救了你的命!刚才就是郦神医把你救活的呀……”
镇山虎立时瞪大了眼睛,“啊呀——”一声滚下炕来,扑身跪倒在郦清元的脚前:“郦神医!我镇山虎有眼不识真神,还请您老人家大人大量,原谅我镇山虎是个粗人,千万想法儿把我的病治好啊!”
郦清元脸上的冰冷之色渐渐平和了些:“镇山虎,郦某人行医施药,治病救人,本份内之事,不必言谢。如果你非要谢的话——”一指穿山豹和郑长发,“就谢你这两位弟兄吧。若不是他们及时把我请来,再耽误半个时辰的话,既便是大罗神仙下界也救不了你啦!但是,刚才我虽然用‘神功’封住了你的几处大穴,止住了病情的漫散,但是要想治愈,还需得服用我的药七七四十九剂,然后再安心调治,静养九九八十一天,才能彻底根除。否则,一旦复发就永无医药可治啦!话说到这儿,我还有几句题外的话想说,还望你不要恼我——”
“您老人家救了我一条命!老先生有话尽管直说,我镇山虎一定尊听教诲!”
郦清元说:“好,你不恼我就好——人生在世,谋求衣食,操百行行业。但百行百业,都各有其道。我们行医有行医的道,你们山林人也有山林人的道……这个‘道’就是道义。为人做事,无论操行何业,都不可背离了这个‘道’。梁山泊一百单八条好汉也是山林人,他们铲豪除霸,杀贪屠暴,被后世人称之为英雄好汉——这就是他们‘道’。可是你们呢?杀人不分好坏,劫财不问贫富,只顾为钱作孽,这就背离了山林人的‘道’了。凡事做过了头,就有祸临头。我劝你得收手时且收手,得回头时早回头。岂不知君相斧钺,威行半世;百战将军,只称雄一时;似此强梁生涯,又能得横行几秋?这些个话,你是明白人,不必我多说,你也是明白的。人生短短几十秋,为什么偏要造那么多的恶果罪孽而留骂后世呢?”
“您老说得很是。可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话也不能这么说。自古有多少落拓英雄寄身山林,只为心存大义,务求其道,最终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来。宋江等辈暂且不说,就说前朝的洪武皇帝吧,原本不也是个投身绿林的放牛娃吗?只为他胸怀天下,以解民倒悬拯救黎庶为己任,后来终于成就了大明王朝数百年基业……好啦,我今天劝你这么几句,这也是我们之间的一段缘份。但是我已出来了几天,家里人惦着,也不便在此多耽搁。至于你的病,你可按时派人去‘德仁堂’取药,回来按我的嘱咐调服,慢慢自会平复的。”
“您老的话都是金玉良言,小的自当铭记在心。只是这次无端的冒犯,您老总该给我个补过的机会吧?就请您老屈尊在小寨再住上一宿,容我弟兄们表个情儿,明天一早儿就送您老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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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杏花·红杏花 (30)
十三.娶个媳妇好抱娃
郦清元出诊两天人没回来,双音讯没通,杨飞就猜着怕是遇到了什么不测。
杨飞的担心很快就得到了证实。
第二天傍黑儿,果然有“活人儿”传来话说,郦清元给青龙山上的镇山虎绑了票!要他尽快准备三千两银子的赎金,在五天之内送上山去,违了期限,人家就要撕票了!
杨飞的心里立时着了火,立马去找赵一方。
可是赵一方前几天去了京城还没回来,这下可把杨飞急坏了。幸亏大管家汪二还算头脑清醒,但是三千两银子的赎金毕竟不是小数目,谁家有整千整万的银子家里搁着等赎票儿啊?可是他知道自家老爷跟郦清元的关系,误了这事老爷回来绝饶不了他!没奈何只好“井里无水四下掏”。他和杨飞一商量,俩人只好分头去自家的买卖铺号上收取现银,不足的缺项儿再想法子去贷挪求借一些,说什么也要把郦先生赎回来啊。
他们这里脚打后脑勺子刚筹齐了银两,正准备明天上山赎人呢,没想到这天夜晚二更天,竟有人带着银子和郦清元的亲笔信,前来取药并顺报平安来了!
这可是杨飞和汪二万没想到的事——
更让他们没有想到也不敢想的是,没过几天,郦清元也回来了!
不但他自己毫发无损地平安归来,还人车轿马风风光光地带回来许多金银珠宝!
就算没长脑子的人都知道,那些山贼可是没钱连亲爹都不认的主儿,到手的“肥票儿”怎么会平白无故放回来?更不用说还要赔上许多银子了?这可真是太阳打西天上出来了!
这事稀奇古怪不但把杨飞和汪二扔进了浆糊缸里,就连赵一方打京城回来,一听这事也闹了一脑壳的浆糊,急忙跑来“德仁堂”向郦清元请教根底。
待郦清元把经过一说,乐得赵一方山羊胡子直翘,直嚷叫着要搭起戏台唱上三天大戏,好好地庆贺庆贺不可。
杨飞也笑着说:“照这么说,咱们不但不该记恨杜家,好象还应该谢谢人家!没有人家暗中使这么一下坏,咱们哪来这么个发财的机会呢?”
赵一方说:“你这话差了。这事亏得咱们郦先生医道高明,才转祸为福!换个别人你试试?我万没想到,咱们郦先生不单会‘悬丝诊脉’,还有一手儿‘神眼看病’的绝活呢!郦先生,这个我倒要请教请教!”
“什么‘神眼看病’啊?老爷您这话给外人听见,可就让人笑您孤陋寡闻了。”杨飞这几年常在郦清元身边打转转,耳濡目染也懂得了一些“十八反十九畏”等入门的医理药性,以及什么“辩症施治,脏腑盛衰,脉象盈亏,阴阳腠理”等等之类的医学术语,“老爷您不知道,这医家看病的法门讲究的就是‘望、闻、问、切’!而这个‘望’呢,又是‘医家四要’之首。咱们郦先生早把这手儿练得出神入化啦!”
赵一方给他逗乐了:“你小子才刚跟着郦先生闻了几天药味儿,也敢充大尾巴鹰儿跑我跟前油嘴滑舌来啦……”
郦清元笑了笑说:“杨飞说的不错。不过,这回‘镇山虎’的病可不是‘望’出来的,而是我给他‘种’上去的。”
白杏花·红杏花 (31)
什么什么?病还能种?天底下哪有这个道理!
郦清元话一出口,赵一方惊讶得眼珠子差点儿把鼻梁骨撞折。
到底还是杨飞心眼儿转得快,突然一拍脑门儿叫起来:“哈!我明白啦,一定是您想法儿给‘镇山虎’灌了点儿什么药,使他闹起病来的……”
“胡说。”赵一方瞪了杨飞一眼,“他‘镇山虎’又不是小猫儿小狗儿,能让人给他灌药‘种’病玩?亏你小子想得出来!”
郦清元笑道:“杨飞说的还算贴谱儿。不过,那‘病’不是灌药‘种’的,而是我用功夫给他‘种’上去的。”
这话玄了!这世上软功硬功奇门武功千千万万,还没人听说有门能给人“种”病的功夫呢!这话你不信他不信没人相信,赵一方更不信!若不是看着郦清元四平八稳地坐在那儿,一定以为他是在说疯话。
郦清元又笑了笑说:“这话我不说,你们当然不明白,因为我祖上传有一独门秘笈你们不知道,那就是我家祖上三代单传的奇门绝学——《慧元神功》穴位点治法。”
一听“点治”二字,赵一方似乎略略明白了点儿:“嗯,我常听一些习武的人讲究,说武学中有一门‘点穴’的功夫,练好了比真刀真枪还厉害,不知你说的可是这门儿功夫?”
“贴谱儿,但是也不全对。”郦清元说,“因为我家祖上传下来的这门功夫,较比那些技击点穴法还有许多不同之处。”
“这个我倒要听听,究竟是怎么个不同之处?”
“这话细说起来,也没什么神秘之处——”郦清元笑了笑说,“二位想必也知道,人体五脏六腑七经八脉四肢百骸,都靠的是气血循行荣养着。而血液的循行需凭气推而运,周行于人体十二经络,冲任两脉,三百六十五大穴皆有定时……这就是人们常说‘气推血行’的原理。我家祖传的这套‘点治神功心法’,就是依据气血运行的周期,经脉络与各脏腑器官部位的依存,生克,制约关系而独创。顺用之,可治病救命于须叟;逆用之,则伤人杀人于无形……我制服镇山虎用的就是逆用之法,封闭住他的气路,截断了他的‘血头’,造成一种气淤血滞,使他‘患’上了心衰之症……不过这次我只是想惩治他,假若我想要他的小命儿,二十四个时辰一过,他就得去见闫王了……”
杨飞笑道:“这也怨他‘镇山虎’太狂妄了,所以他才着了先生的‘道儿’。如若是他能多个心眼儿不近走您的身边,他也就未必会遭此一劫了。”
郦清元笑看了他一眼:“给你这么一说,我这祖传的‘慧元神功’就成了‘近身短打’的武功点穴手法,而不是‘秘学心法’了。其实,只要是在方圆五丈之内,我就完全可以运气行功点中他的穴道,何况在山寨大厅时,我距他远不足五丈,谅他如何能脱得我手?”
“好功法!好手段!果然不愧‘神医’之名!”杨飞乐得击掌叫起好来,“对这号儿恶人,必得这样惩治才叫天公地道!若是搁我呀,非当场一手指头戳死他不可!”
郦清元叹惜一声:“话虽是这么说,但恶人也是人,只要他还没有丧失人性,我们就应该给他以改恶从善的机会,否则就是违逆了天道。况且,我今为自救不得已而用之,已经是违背了祖训。只要他能够回心向善,我又何必为逞一的快意而坏人性命呢?”
赵一方点了点头,叹息一声,说道:“唉,到底还是您郦先生宅心仁厚,处世以德,用句古语说,就是以‘度己之心以待人’,终究是不会错的。老天若是亏你,都是瞎了眼啊!”
“您这话我可不敢当。人有时侯做事,当时一猛之急做下了,过后想想也有些后悔。就拿杜家那码事儿来说吧,虽说当时人挤人事赶事赶到那儿了,可后来细一思想,也觉得有些亏了德行。唉,这世上的事,因因果果都有个‘报应’,看透了这一层,我也就没有恨怨了。”
赵一方摇摇头,说:“要我说,杜家那小子想害你,恐怕也不单是为了解恨,也许他还存着别的什么心。这把没能害得了你,日后没准儿还会使什么坏,咱们得老早儿防备着点儿!”
郦清元一怔:“这个,不至于吧?”
赵一方说:“你不知道,杜家那小子野心大着呢!我这趟上京,回来时顺路到天津卫转了一遭儿。听说杜国远那小子在天津卫的洋人圈儿里非常吃得开,现在挂着英法两国洋人买办的官衔儿,不单捣腾洋货还捣腾洋药!听说去年还和一个洋人合伙儿开办了一家洋医院,看病治病一码儿是洋医洋药洋招法儿。还偏就有些中国人愿意去捧洋人的臭脚,生意居然十分的兴隆!把天津卫有名的几家大药房都给挤兑趴架子了。不信你瞧着吧,这小子不定还要玩什么鬼花活呢!”
“您是说,他想在咱们大清国发展洋医?我看不大能搞得起来。”郦清元不以为然地说。
“这话您说,我起初也是这么看。”赵一方摇摇头,“可是待我出去转了一圈儿回来,可算是长了见识,整个儿把从前对洋人的看法儿翻了个个儿!不过,我这人见薄识浅,凡事都看不大透,您老兄是个明白人,我说给你,你揣摸揣摸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您说,也先让我听个明白。”
“您想听,我就给您说说。”赵一方说,“依我看,眼下咱大清国民气不振,国运衰败,纲常大坏,洋人洋货洋事一窝蜂儿似的涌进来,把好端端的大清国都整乱套了!要说洋人有啥能耐?不也是一个鼻子俩只眼,两条腿支个屎瓜肚子吗?可是你再看看,别说那些当官儿的见了洋人都像小了三品,就连太后老佛爷召见洋人都起身让坐——您说这叫什么世道!可这世道究竟坏在哪儿了?要说都坏在吏治腐败上也不尽然……后来我细一琢磨,才算找着了钥匙口儿——我看,就是坏在了人心上!”
“您不是说洋人吗,怎么又扯到人心上去啦?”郦清元不解地问。
“这话,是我拿洋人跟咱国人比较出来的。”赵一方说,“要说洋人不只是块头儿大,人家那思想那做派,那心胸那气概,也全压咱们人一头!可咱们国人呢?有能耐的专好搞窝里斗。可洋人呢,有点儿能耐就喜欢到外边抖擞!要说洋人那心胸也真够大的,竟把这个世界说成是‘球儿’!那意思好像就是说,要把这世界抓在他们的手里玩儿似的!也许就是因为有这心胸,才敢端着洋枪洋炮跑到外面来抢世界!把家门口儿的东西留给子孙后代……您再看看咱们国人,有了暖房子热屋只顾热炕头儿,守着热炕头儿又恋着热被窝儿,一点儿一点儿往小里缩,哪还有一点儿闯荡世界的精神心劲儿?”
郦清元点点头:“您这话,可算是说到病根儿上了。”
“最紧要的病根儿我还没说呢!”赵一方盯了郦清元一眼,“眼下咱大清国人有四类病没药治,就您神医也治不了!”
“您说,我听听。”郦清元笑道“真有的话,我还真想治治呢。”
赵一方嘿嘿一笑,说:“眼下咱大清国人有四类病没药治,就您神医也治不了!一类人是嘛也不是嘛也不想脑袋跟长在别人脖子上一样,这种人是墙头草随风倒,有粥喝都不想着弄碗干饭;二类人是妄自尊大,只知道守摊儿吃饭,眼睛看不见外面的世界,总觉着自个儿比谁都强,拿堆破烂也当传家宝,别人家的宝也是草;第三类人是看着洋人什么东西都好,整天追着洋人的屁股后头跑,洋人放个屁他都说是香的,把洋人看得比他们家的祖宗牌位还重要,洋人屙泡屎他都要跟着学学样儿,总看着洋人的月亮赛比自家的太阳还亮;再有一类人就是确是有点儿真能耐,但这类人不论干啥都揣着个私心眼儿,干啥事都不想使圆劲,总想个人留一手儿,在他们这类人的心里,反正天塌下来有大个儿的顶着……”
郦清元笑道:“给您这么一说,好象,这个大清国就没救啦?大清国人也都是混蛋二百五,难道偌大个国家就没有几个干国能臣仁人志士?”
“这话咱家里说,有——可他妈还没生出来呢!”
郦清元笑了笑:“您这话,未免有点儿危言耸听吧?”
赵一方脸色一正:“不是我危言耸听,是您没把这事搁到心上。眼瞅着洋人要把大清国一点儿一点儿地洋化了,有些人还在那儿做梦呢!您想大清国上上下下都是这号人,这个大清国还有救吗?”
赵一方越说越上劲,郦清元越听心里越划浑儿:“您今儿成本大套地讲这些大道理什么意思。我怎么越听越犯糊涂呢?”
白杏花·红杏花 (32)
“您精明。”赵一方嘿嘿一笑,“有的话我不好直说,怕您恼我。”
“您这话让人糊涂。这事碍着我什么啦?”
“您不恼我,那我可就要说啦——”
“您也犯不上跟我客套。”
“我说您哪——真可算是精明太过,反倒有些冥顽不灵了!”
“您这话什么意思?”
“要我说,您空长了一双能透澈五脏六腑的神眼,却看不透这个世道,也看清别人更看不明白自己,楞把整个世界都看颠倒了!”
“您这话更让我糊涂了。”
“您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
“我一个行医卖药的,有那装糊涂的必要吗。”郦清元给他说笑了。
“好,您说行医咱就从行医说起——若论医道医术您是拔了份儿的,有您在,洋人那两下子没场摆!可您再看,人家洋人就那么两把刷子还敢漂洋过海来到咱们家门口儿开药房办医院整得堂堂皇皇。可您呢?支巴个‘德仁堂’还弄得顾头顾不了腚!听杨飞说,您这回外出四天家里就摘牌三天半!这说明了什么呢?就说明您的心胸不够大,胆气不够足,只知守成不知变通……”
“您这么说,我的心好象透了点儿亮。您往下说。”
“再往下说,怕就有些扎耳朵了。”
“扎心的话才赶劲呢。”
“您要听,我就说。”赵一方说:“按说,咱们大清国什么都不比洋人差,可为啥有些好东西自己不会利用,倒给洋人拿去归整归整就算人家发明的了?又返回来拿捏着咱们,还大把大把地掏咱们银子?听说洋人造的自鸣钟,还是根据咱们古代一本什么书上的东西研究制造的呢!这里边有什么大道理我说不上来,小的道理我还看出了点儿——那就是一些有能耐的人都把真货藏着掖着不肯往外亮,有的既便亮了也要留一手儿,生怕别人学会了夺了他的衣食饭碗。就这么着,你留一手儿,他留一手儿,好东西都带到棺材里去了,有的人还想接着继续往棺材里带——这就是大清国运不昌,民智落后的总病根儿!”
郦清元听他这一通长篇大论似乎品出了点味儿:“您的意思,可是要我破了祖宗的规矩收个徒弟吧?”
“这是您的家事,我可不敢插嘴。”赵一方嘿嘿一笑,“但我只认一条儿,您的医术虽是祖上传下来的,可也是您祖上从上祖医学经典中研究得来的。从这上说,那就不算是您家的私有财物而是国粹瑰宝了!谁要是毁掉它就是毁我民族之精神,坏我国家之大运——郦先生,您这么精明的人用不着我费话,天地生才有限,人生物欲无穷。您能传习得这门国粹精华是您的福气,也是国粹医学的幸运,但是您如何才能保住这门国粹,并使之代代相传发扬光大?怎么才能对得起祖宗,对得起国人,对得起您自己也对得起后人?郦先生,我这人是直肠子,想到那儿说到那儿肚子里有话就说不存货,今儿不管你愿不愿意听,反正我当面把话都掏给您了,您看着该咋办那可就是您的事啦——”
赵一方一番话,听得郦清元心里打翻了五味瓶,仿佛自己的肩膀忽然压上一份力不胜负的担承,心都感觉沉甸甸地直往下坠……
赵一方的这一番话,听得郦清元心里乱翻个儿头皮直发麻。
说句心里话,他真没想到自己医道这行关联着那么多的大道理,竟还关碍着国民精神国之大运后世子孙!一念及此,仿佛自己瘦弱的肩膀忽然压上来一份力不胜重又义不容辞的担承,冥冥中似有一种方面兼圻的使命感注入了他奔流的血脉中……
再细想想也是,就算把别个大道理抛开不讲,单只想要世间多一良医解脱黎庶疾患之苦,自己也该让这门医术有个传人,既然先人遗训不能外传也该传于子孙。好在自己还精强力壮,目下当务之急就是马快娶妻生子,一来可以使自己的事业后继有人,二来又可接续郦氏祠堂香火。可是眼下,自己多年漂泊流荡居无定所,没娶妻子也耽误了儿子,如今饿极想饭哪得有米下祸?
也是无巧无不巧天缘凑巧,偏巧这天来了一位慕名求医的刘万才,他有个女儿叫刘翠兰,十五岁上得了一种怪病,每回犯病必得喝豆油二斤,不喝油就搅肚翻肠的难受,喝下油去立马就好,病好了像没病人一样。只为这病长得奇极怪极,难倒了不少名医时医游方的郎中。就是因为这病,任她花容月貌也没人敢娶,二十三岁还待字闺中。
偏巧这天来了一位百里外元茂庄慕名求医的刘万才,他有个女儿叫刘翠兰,十五岁上得了一种怪病,每回犯病必得喝豆油二斤,不喝油就搅肚翻肠的难受往死里折腾,只要喝下油去立马就好,病好了就和好人一般赛没病一样。只为这病长得奇极怪极,医生大夫不知请了多少就是诊断不出是什么病,难倒了不少名医时医游方的郎中。眼见着姑娘一年小二年大,愁坏了她的爹妈,任她花容月貌赛过天仙,也没人愿意大彩小礼娶个“病瓤子”、“药篓子”外加还是个“油罐子”,以致于一直到二十三岁上还待字闺中。
那个年代,女子都是十几岁就出嫁,过了十八岁没嫁人就属“家谷老”了。想找门当户对一般一配的丈夫可就困难了,除了给人做小妾、做偏房或做填房没别的路儿。刘翠兰二十三岁没定聘,可把她爹娘愁坏了。一个偶然的机会,刘万才听人传说古陵镇有个神医郦清元,诊治疑难杂症奇疾怪病更是拿手,便抱着试一试的心理,亲自把闺女送来请郦清元诊治。
郦清元一看症状,当场便确诊为“发症”。
刘万才不知道什么是“发症”,且从来没听过这个病名,更不知道这病该归哪一门哪一经,便以为女儿得了不治之症,唬得舌头都硬了。
郦清元便给他解释,说这不是什么“绝症”,也不算什么大病。得这种病的原因,是因为头发丝误入胃中,得了气血滋养,遂化生为虫所致,只因这种病极为罕见,所以世医多不能治,才被说成是“难症”。
郦清元遂命人拾掇静室一间,令刘翠兰静卧两日,只准喝水不许进食,待两日后腹内积物排尽,才将雄黄六钱研细,用水调匀让刘翠兰服下。而后让人将她侧卧缚在床上,再置一瓯油佐以药物、香料凑近她的鼻口处放好。起初,刘翠兰嗅着油香拼命挣挫想喝,但因绑缚牢固且又两日未进饭食劲虚气弱,渐渐昏晕了过去。又过了一刻钟,便见一虫随涎液游出直入油中,郦清元急用沾了石灰粉的手捏住拉出来,果然是一茎尺余长状若头发的怪虫,发根已化为蛇头状的虫头了。
郦清元没费大力就治好了刘翠兰多年的怪病,刘万才万分感激,拿出百金酬谢,可是郦清元收取了药费其余全部壁还。刘万才看郦清元人品可贵且医德高尚,又听说郦清元还没有妻室,便托赵一方做媒,想把女儿许配给郦清元为妻。
郦清元见刘翠兰大家闺秀容貌上等自不必说,而且性格温雅娴淑,生就一品益男相,赵一方一说也就允了。接下来便是一整套的择吉下聘,择日迎娶的俗礼,自不必细说。
郦清元和刘翠兰二人正是男旺女盛之时,刘翠兰过门儿不到一年就生了个大胖小子!郦清元中年得子欢喜非常,每日里除了前堂坐诊就是回到后房调妻弄子,仿佛除了妻儿之外一切已不复存在,早忘了堂屋外边还有一个优胜劣汰风云变幻的大千世界。
白杏花·红杏花 (33)
十四.洋人插进一脚来
但说那年月,大清国百年治乱兴衰传到这一代,西太后牝鸡司晨的鸣叫勾动了洋人的野性,架起钢枪铁炮轰开了大清的国门,伙着八国联军闹闹攘攘地涌进来,舰艇径直闯入西太后消闲纳福的乐土,揪住了这只牝鸡的秃尾巴当玩物儿取乐儿,帮着她来完成毁灭大清帝国的百年基业……
要说世道赶到这个份儿上,就已经够人受的了,偏偏老天爷还时不时地弄些天花痘疹伤寒瘟疫等一些时疫杂症跟着凑热闹儿!这年的三月末四月初,又是时疫流行的季节,“德仁堂”大药房又炮制了一些专治各种流行时疫的成药,什桑菊片、清宫膏、赤玉散、太平丸,专治痄腮的靛花粉,专治头痛高烧的太乙仙传药,专治感冒风寒口渴的观音救苦丹……药箱子药篓子药盒子药袋子药包子满满当当塞了好几间大库房!
搁往年,这些药不到时候就已销售一空,有时还要随时赶制一些。可是今年不知是怎么搞的,不但不用赶制,眼看时疫流行期已经过去,那些成药还有十分之六、七积压在库房里!起初,郦清元还以为是这年的时令顺畅闹时疫病的人少啦——若是那样的话,虽然药没有卖出去,但是对老百姓却是一件大好事,即使是赔钱他心里也是非常欣慰的:
但愿世间人无病
何忧架上药生尘
可待细一打听,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原来,药行生意全给杜国远和洋人开的西洋大药房拉去了!
白杏花·红杏花 (34)
杜国远在古陵镇开办西洋大药房,这事郦清元早就知道,但是他没把这事往心里搁。因为他知道,古陵镇人向来把他的药视为活命灵丹,更何况当时国人怀有排外思想,对洋人的东西有敌对情绪,就凭这两条,西洋大药房想在古陵镇抢他的行市岂不是登梯子上天!
可是他万没想到,如今的西洋大药房的生意极火爆,竟顶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来了!为了摸清洋人的底细,他让杨飞亲自去打探一下。
杨飞出去转了一天,就把这事的底底细细摸了个透彻。
西洋大药房在卖药上果然使了不少损招儿。
其实,也算不上什么损招儿,只不过是把一些奸商的生意手段用在了这上头。
杜国远在古陵镇办西洋大药房,并不全是为了挤兑谁,或者图一时痛快,要紧的是他看中了古陵镇这块地处三省通衢要路,水陆交通便利是做生意的好地方;其次,这里是杜家发迹的地方,而且“祖宗灵寝”也都建在这里,作为杜氏子孙就有宗承守土之责;再次才是要靠洋医洋药挤垮“德仁堂”,以报其父蒙羞受辱的一箭之仇。尤其是,因为上次买通镇山虎的阴谋没有得逞,等于花钱给郦清元创造了个扬名立蔓儿的机会,这口恶气咽不下。
但是他也知道,郦清元在古陵名高望重,且深得人心,想把他整垮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他就采取“先赔后赚”的商战法,先凭借杜家在古陵镇的社会关系鼓吹洋医洋药的好处,暗里花钱收买社会上三教九流中的混子,轮番儿来西洋大药房看病买药。名义上看病买药,实际等于是来领工钱,这就从表面上给人造成一种生意火旺的假象。那些人得了好处在外面又鼓吹洋医洋药的好处帮他造声势,就像现在一些人做买卖设的“托儿”——过去人管这叫“牵驴的”,引诱着那些爱贪小便宜且没有准主意的人来上当。
杜国远精通经营之道,当然明白光弄虚景儿哄得人一时哄不了一世,要想打实根基还得下实功夫。他又撒下人马到四乡八寨的药铺药店建立洋药销售网点,自己甘愿掏进店费,把药品以寄卖的形式赊给他们,收入双方四、六分成。世人大都是趋利避害的,这不掏本钱不担风险就可获利的生意谁不愿做岂不是傻子吗!再说那洋药不但价钱便宜,且服用方便也还很灵验,不管什么灾儿病儿,只要对症吃上立马见效,
还有一招更绝的!他为了扩大洋医洋药的社会影响,又以他父亲创建慈善事业的名义,在西洋大药房近旁开了一家穷人救治院,凡是家贫有病到这治病不用掏一分药钱。有道是“人穷志短,马瘦毛长”,穷人多顾的是眼前实惠,什么驱夷排洋国人骨气老百姓可顾不了那么多,骨气总是没有性命重要的,这就很快使洋医洋药打开了局面。
杨飞说:“郦先生,眼下不单咱们受了害,那些家还不如咱们呢!事情挤到这份儿上,满镇的医药行可都等着您老想辙呢!”
“慌什么。”郦清元表面上一派镇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河。”
“这么说,您心里有谱儿啦?”
“我这不是正琢磨着呢吗。”
郦清元的心里正琢磨着应对的道儿。
白杏花·红杏花 (35)
这个道儿归纳起来就一个字——变!
世道在变,人心在变,时势在变,应变的章程还在一个“变”字上。
随机应变,以变制变,这就是治“变”的高招!
可究竟咋个变法儿,此时的他心里还没有定准谱儿。
这天,郦清元在前厅没接一个诊,心里就赛塞了把草,刺刺猬猬地堵得慌。回到后堂便一头钻进书房。
大人们知道他心情不好都怕惹他烦,他的儿子——三岁的天宝,小孩子家不懂事也不会看脸色,平时又是他的心头肉,向来娇惯得要星星不敢给月亮,可就没有这层避讳了。见爹回来没抱他哄他玩,就一头扎进书房影儿也不见了。小孩子的心性是只认“惯例”不问你心绪好孬的,吵着闹着非要奶妈子带他到书房找爹抱。
奶妈子给闹得没辙,只得抱着他到书房来。
往常郦清元无论咋忙,见了儿子总要抱到怀里亲一亲,有时侯还拿过本汤头歌,《千字文》、《百家姓》什么的一字一句地教儿子念着玩。听着儿子那呀呀学语的雅嫩童音,甜得赛心尖儿抹了蜜。
可今天他心里正烦着,听儿子进来仍自顾捧着本书看连头都没抬,小天宝娇惯成瘾也有他自己的小脾气,见爹不搭理可能那小心胸儿里也上了气,指着书橱子最高层上的书非要拿一本不可,给下层的哪本都摇头摆手不要。可那高处的,奶妈子个儿小翘脚儿也还够不着,急得个小东西哇哇呀呀大喊大叫。
郦清元给儿子乱喊乱叫吵得肝火上来,一拍桌子虎起脸喝了声:“胡闹!出去,把他给我抱出去!”
他本意是斥责奶妈子的,不想这一嗓子吓了小天宝一跳。小东西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吃过这么大的屈儿,小嘴儿一撇“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郦清元年近不惑喜得贵子拿着当眼珠儿,平时在儿子跟前大气儿不敢喘,生怕把儿子哈化喽。听儿子一哭又悔得心赛给针扎了般疼,忙撂下书过来哄儿子。小孩子的娇脾气是越哄越上劲的,何况此时心里正跟爹呕着气,一见纸老虎现了原形,索性打挺儿撒泼地大哭起来。
书房里的哭闹声惊动了郦太太,跑过来一看儿子哭得那副委屈样心疼得直掉肉,气得指着丈夫的鼻子骂他老没正事。男子汉虽有铜心铁胆,面对爱妻娇儿也硬不起来,白受着太太的数落还得陪起笑脸哄儿子。
书房里正闹得不可开交,杨飞匆匆跑了进来,把一大叠帖子递给郦清元,说是“益生堂”的“妙手扁鹊”黄金伞,“济世堂”的“包治百病”佟福太,“延寿堂”的“赛华佗”伊贞安,还有“福济堂”的苏炳等等一大班子人前来拜会,现正在前院客厅里侯着呢。郦清元立时赛得了皇恩大赦,一步跨出书房跑向前厅。
益生堂,福济堂,济世堂,延寿堂在古陵镇都是几十年近百年的老字号。黄金伞、苏九爷、佟福太、伊贞安等人承继祖业,掌门坐堂行医卖药,医术也各有千秋,被古陵人称为古陵四大名医。
自古同行是冤家,行医卖药的也不能例外。这几家往常时都是“碰头打哈哈,背后捣拳头”,今天怎么齐齐整整地相约着一起来拜会郦清元?
尤其是“福济堂”的苏炳——也就是苏九爷的儿子,他怎么也跟着来凑热闹儿呢?
苏九爷自从上次药铺子给一伙儿人砸巴稀烂又放了一把火之后,他也一股急火儿死了。这事细究起来,其中也有郦清元的瓜葛儿,即使苏炳把他视为“不共戴天”的仇敌也不为过。可他今天也捐弃前嫌相跟而来,这来意是恶是善?一时让人揣摸不透。
白杏花·红杏花 (36)
待郦清元来到前厅,几句寒喧过后言归正传,原来这几家也同“德仁堂”一样受了“西洋大药房”的害,而且那情势比他“德仁堂”更惨。他们此行的来意,就是想请郦清元牵头儿,大家联合起来对付“西洋大药房”。
“妙手扁鹊”黄金伞在那几位跟前是老字辈儿,他首先发话:“郦先生,我们都是同道人,虽说以前各守铺面相互关顾不周,或许私心上存有一些私念,但是眼下家贼引来了外鬼,洋人跑到我们的鼻子底下逞洋威,对我们古陵医药行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这才叫‘家门不和外人欺’呢!郦先生,眼下挤兑得我们都快没了衣食饭碗,这不明摆着欺负我古陵医药行无人吗!我们古陵杏林同道理当抛开私利之心,大家携手联合,共御外侮,不知您郦先生有什么高见?”
郦清元笑了笑:“老几位光临寒舍,与郦某共商御侮这是抬举我,只是郦某生性庸愚,对如何抵制洋医洋药,还是先听听老几位的高见吧。”
“延寿堂”的“赛华佗”伊贞安是个瘦高条老头儿,头发眉毛胡子都雪白衬着一张荣养极好白里透红的方正脸,老气里显出几分道气。他这辈儿亲哥兄弟四人,他行四。自承继父业以来,把个“延寿堂”调理得井井有条,比之乃父时更见兴盛。据说老先生对益寿驻颜补益保养一门有独到的研究,故博得“赛华佗”美称,古陵人都尊称他伊四爷。
论资排辈,伊四爷在那四位中仅次于佟福太,在同道人中说话很有份量。他接过去话头:“不瞒郦先生说,我们几位已经商量了个路子,就是打算把散帮多年的‘三皇祖师会’重新成立起来,大家团结起来同仇敌忾,抵制洋医洋药也就有了底谱儿。只是我们几位——”他指了指在座的那三位,“老的老了小的还嫩,尚差着‘三皇祖师会’会首的人选没有合适的。所以我们商量了一下,觉得论年岁,论医道,论声望,只有你郦先生出任‘会首’最为合适,所以大家一致公推您……”
郦清元没待他说完就连连摇手:“不行不行!郦某年浅薄学,无识无智,且尚缺历练,如何能担得起这等重任!还望老几位另举贤能,以利大事。至于入会吗,如若诸位同道认为可以,我也是很愿意加入的,只是会首一职绝不敢领!”
他话刚完,苏炳一拱手抢先发了话:“郦先生您且听我说几句……”
按当时医药行里论资排辈儿的严格性,苏炳在那几位之中当属小字辈儿,按说此时还轮不到该他发言的份儿。但是今天,他此来自有他的意图,有些话应该率先表明态度,消除介蒂,免得郦清元心存疑忌,影响大局,所以才抢先发话。
“郦先生,重新成立‘三皇祖师会’,是咱古陵医药行的大事,会首一职责任非轻,您要谦辞可就是把这事看轻了!说句心里话,虽说家严在世时曾与您有点儿过节儿,但在大家商量这事时,我也是诚心诚意投了赞成票的。因为论医术论名望,您都是‘会首’的最佳人选。假若您仍对家严以前的做为有所芥蒂,在下就当着几位前辈的面,在这儿先给您赔个情儿,以前那一篇儿就算揭过去……”
苏炳的话极为诚恳没有一点做作,说得郦清元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忙连连摆手拦住他的话头:“苏先生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正如你刚才所说的,会首一职责任非轻,论年纪,论医道,论资历,郦某怎敢与在座的几位老先生并驾齐驱,相提并论!所以说,会首人选应该在老几位当中推举……”
“郦先生此言谬矣!”
没容郦清元再说下去,“包治百病”佟福太打断了他的话头。
佟福太年青时中过秀才,后来见仕途险恶无意功名,其继承乃父衣钵纯属半路出家。正所谓“秀才学医,鸡窝里抓鸡”,因为他书底子厚,文理深,悟性也高,学医事半而功倍。自他接掌济世堂,很快便跻身于古陵四大名医之列。此人不但医术高明,在医学理论研究上也造诣频深。只为时人只重实际不重理论,再加上黄金伞出道成名在先,年岁又长,所以使他在四大名医中屈居第二把交椅。就为这,本来在亲兄弟中排行第六,可古陵人偏偏要称他“佟二爷。”
佟二爷研究医理讲究文理更重世理,说话也爱按板眼抠个“理”字,凡事都能讲究出个么二三来,让人听着口服心服外加佩服。
郦清元说:“佟老先生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当。”佟二爷正着脸子,“我有一句话想问问郦先生,我们成立这个‘三皇祖师会’为的啥?”
郦清元笑了笑说:“刚才老几位不是说了吗,为的是把古陵医药行诸多同仁组织起来,大家抱成攒儿跟洋人斗……”
“你这话倒是不错,可你知道啥叫‘斗’吗?我倒想麻烦你讲讲。”
郦清元闻言一怔,心说难怪人们都传说这老头儿好抠字眼儿,这刚一张嘴就来了,心说不就一个“斗”字吗,这有什么给解的?有心跟他掉掉书箱子,细一琢磨这话,好象里面又隐藏着什么机关,便笑了笑说:“这个,郦某才疏学浅,倒想听老先生讲解讲解。”
佟二爷立时布上一脸冷气:“不是我摆老资格,这个谅你也讲解不出来!所谓‘斗’,就是斗智斗勇斗力斗技斗心机斗计谋……咱们要跟洋人斗,这就和行军布阵打仗一样,要想取胜,首先得有个好主将。这个主将不但要有智识,有韬略,还要有勇有谋,能争善战,年富力强,能打能拼,能带领士卒冲锋陷阵。若是照你说的,让我们几个行将就木之人担纲儿,我们还和洋人斗什么?怎么斗?斗一斗看谁进棺材进得快?”
佟二爷就事论事句句咬理,弄得郦清元一时只有听的份儿了。
佟二爷继续说:“郦先生,大家之所以推举你当会首,就是看重你在这一茬的同行中是个出类拨萃的,在古陵人的心目中有声望有名位,想着你也能有信心有志气,能拿出勇气领着大伙儿挫挫洋人的洋气,壮壮我国人的骨气!可是你呢?空有一双明眼却看不清这世道,眼看着洋人对我国计民财的大肆侵掠你却无动于衷,好象这大清国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没你的份儿!遇事明哲自保,畏缩观望,只要洋人的刀不搁到你的脖子上,你那口气儿就照常匀乎地喘着……我这话就是要你明白,你以为洋人抢地盘儿修铁路占码头贩鸦片办洋医卖洋药只是为了掠我资财吗?你错了——他们这是在毁我民气,夺我民志,断我民族之根啊!”
佟二爷一发起议论就犯秀才气,越说越激动,“可你再看看我大清国人,要搞窝里斗个个是强龙猛虎,一碰洋人立时变成草蜢爬虫了!就连那些抖着花翎的大员们都摇头摆尾甘当洋人的走狗!眼看着洋人一刀刀割着我们的国土,一个个屠戮着我们的子民,竟没一个能站出来挑头喊号儿,号召民众起来抗争的!这就是我大清国民的劣根性!”
“话说到这儿,我就给你挑明了说吧,我们几个老朽倡议成立‘三皇祖师会’,你要以为单是为保住衣食饭碗,那就大错特错矣!其实我们这么做,也是为壮我国人之民气,为护我医学之国粹而尽绵薄之力啊……”
“郦先生,我的话说完了。最后我还有句话撂给你,我们今天不是劝赈,也不是求谁来讨施舍——唉,眼下我是老啦,有那份儿心胸没那分精力啦,要是倒退二十年,别人想当我佟二爷还不让呢!”
佟二爷说完,脸一板一眼眯闭目养神去了,好象他今天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发一通议论抒一通感慨,话完了他事也完了,剩下的全与他无关了。一时间客厅里一片沉寂,只有壁上的自鸣钟在“咔、噔,咔、噔,咔、噔……”地响着沉缓而持着的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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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杏花·红杏花 (37)
好半晌,黄金伞一声轻咳打破了沉默:“郦先生,刚才佟二爷的话已经说到家了,我们也没啥可说了。只不知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也不妨给我们透透底。”
郦清元沉吟了半晌,才说:“您这话言重了。我知道老几位这是抬举我。可正象佟先生说的,带兵打仗还得有个好主帅呢!咱们要把大家组织起来抱成攒儿跟洋人斗,这首脑人物责任非轻,必得一德高望重之人才有号召力。老几位说要我担承,可我个人吃几碗干饭自己还不知道吗?弄不好丢了名誉是事小,影晌了大家的事业,那罪过儿可就大啦!所以我认为,老几位在古陵几辈行医,艺业精备,树大根深,享有地利占着人和,且见多识广,阅历丰富,虽说年纪大了点……”
“得!您甭说了,郦先生,你是古陵杏林一代泰斗,我们无知之辈实在高攀不上,今儿就不该前来讨臊……告辞!”佟二爷一抖袖子虎地站起。
“诸位且慢!”——
郦清元忽听背后有人说话,就觉有只手搭上肩头抓得肉疼,急扭脸看时,不知什么时侯赵一方已经站到背后。
赵一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这人真是不上道儿!大家推举你当会首这是看得起你!你咋还犟驴似地‘一拉两梗脖,两拽三坐坡’的呢!是不是有点不识抬举啦?”说着一使劲,把他从坐位上拉起来,冲黄金伞等人做了个罗圈儿揖,说:“老几位,你们的话我都听见了,特别是佟二爷的话更让我宾服!真是大论如刀,酣畅淋漓!眼下洋人都骑到我们脖子上拉屎了,我们还这儿等着人家来把家产基业全都霸了去怎么着?老几位要成立‘三皇祖师会’我举双手赞成!今儿赶上了,就请老几位算我一份儿!咱们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吗。至于会首的事,既然老几位信着了郦先生,我就替他应下了!”
众人见他出面,又替郦清元把差事应了下来,都鼓掌叫起好来。
“老几位且慢叫好儿,我还有个小小的建议,不知当讲不当讲?”
黄金伞笑道:“赵老爷一向侃快,今天怎么也斯文起来啦?”
“我的意思,这个会叫‘三皇祖师会’是不是透着老气了点儿?好象打古战场捡个破盾牌,来对付人家洋枪洋炮似的?”
佟二爷点点头:“嗯,是有点儿不合乎时宜,不知赵老爷有什么好想法?”
“我前些日子京城走了一遭儿,那里也正时兴办这个会那个会的,叫的都是新词儿——什么这个商会那个协会的。我琢磨着,咱们不妨就叫‘古陵医药行联合会’如何?”
“好!”佟二爷击掌一笑,“赵老爷不愧是见过世面的人,这个名字起的新颖,让人听着也明白!大家以为如何?”
在文化方面佟二爷是大拿,他说好,大家自然都附和着叫好。
赵一方非常高兴:“好!既然大家意见一致,那就这么定了,反正我是个闲人,这事就由我来操办,明儿个就择吉立会!”
佟二爷想了想,忽然说:“我还有个想法儿,不知你们以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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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杏花·红杏花 (38)
黄金伞笑道:“你的曲儿还没唱,让我们咋个品法儿?”
佟二爷道:“我的意思,咱们莫不如把这个会的范围再扩大一点,把古陵各商行买卖铺户全吸收进来,就请赵老爷做这个‘会董’如何?我的这个提议,不光抵制洋药,还要抵制洋货,也是人多力量大的意思……”
他的话说完,大伙儿先是一怔,紧接着爆起一片叫好声。
“好!这个提议好,那就在这上头再加上两个字,就叫古陵医药行商界联合会’!怎么样?”赵一方笑道,“既然大家看得起,那我就再当一把这没有品级的官儿,把全古陵的行商坐贩缙绅富贾全拉来入会,也让他们都出点儿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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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杏花·红杏花 (39)
十五•家鬼难搪
郦清元半生蹉跎,凡事都得别人推着往前走,可一旦上了道儿,还真就能干得有板有眼,像模像样儿。当初给赵一方掇弄着办“德仁堂”一炮打响,如今给推上“古陵医药行商界联合会长”的宝座,几项“施政”举措一出台,又力挽残局,转败为胜。
“古陵医药行商界联合会”成立后,他就动员大伙儿集资办起了“德仁堂”制药厂。凡投入股本的股东除分红利外,还要用这药卖这药而且要向外地推销。同时,“医药行商界联合会”又定下了许多章程规矩,各乡各寨各庄各堡子行医卖药的都必须入会,不入会就不许行医卖药,还要赶出古陵地界!入了会就必须销售“德仁堂”制药厂的药品,谁敢销售洋药就摘谁的牌子,然后再轰出古陵!
——究其实,他这做法有点儿像行业垄断,还算不上地方保护主义。
从前没个组织,大家一盘散沙各行其是,谁不管谁也管不了谁,弄得七扭八挣的。如今有了组织大家都赛有了主心骨,心也都归拢到了一块儿。再说那些洋药都是稀奇古怪的洋名字划着洋字码儿,远不如“德仁堂”制的成药上头标明着配制方略疗治症侯让人看着明白用着得心应手!再加上,那时洋医洋药刚进入,人们还没有达到一定的认知程度。而且,正象世上任何事物都不是十全十美的一样,洋药虽然见效快,但也存在着现解力,治标不治本,用多了还会产生许多“过敏、副作用……”等一些弊病,人们觉察了出来,洋药遭受冷落,也就是很自然的了。
再说,郦清元不是商人不唯利是图,明白“持道治业”的事理,且有一颗仁人之心,他号召医药行一律挂起“义诊”的招牌,对穷人舍医舍药,富人看病一律不收轿马费,诊金,药资打八折——不避讳地说,他这一手儿纯是打洋人那儿翻新变化来的,可算是首开“洋为中用”之先河。
——你还别说,就他这几招儿还真管用!
本来“以毒攻毒”是我们中医老祖宗的拿手绝活儿。郦清元把这门心得法门用到事理上也同样出神入化。他对洋医洋药经过一段时间的考察研究,渐渐就发现了许多弊端,然后他就专门儿拣这些纰漏,大做反面文章……
郦清元这里正端枪等着下家伙,机会还说来就来了!
这天,古陵董家油坊掌柜的大儿媳妇产后闹血崩去了西洋大药房,洋医接诊后又是打药又是输血忙活了一天也没能保住妇人的命,扔下个连娘脸儿都没看着的孩子就去闫王爷那签证落户了。
董掌柜的在古陵也是财大势壮,横膀子晃一条街的主儿,只为和杜家沾点儿偏亲,受杜家的薰染也沾上了祟洋媚外的性气,迷信洋医使媳妇成了崇信洋医的牺牲品。偏偏这媳妇的娘家爹却是个老学究,国粹文化铸造了他国粹的文人品质。可叹的是,他一品大百姓家事还得老婆说了算,国事天下事干脆不摸门儿,最大限度也就是喝醉小酒儿的之后,发表点儿今不如古愤世嫉俗祟古排洋的感概。这回闺女给洋医治死了,痛失亲人的悲痛又使他缓回了神儿,非逼着董掌柜的跟西洋大药房讨个说法儿不可!
董掌柜的原本不打算深究此事。人死不能复生还闹扯个啥劲?弄不好还许伤了亲戚感情,就想劝着亲家把这事压下算了。
那边正闹扯着没落音,这事就有人传给了郦清元。
这不正是个挫败洋人洋威的机会吗?郦清元立即派人找来一个跟老学究交情比较不错的,鼓动他去向西洋大药房讨说法儿。说这病在中医本来是一剂“生化汤”就可保母子平安的,可是洋医不懂“引血归源”的医理,也是董家崇信洋医才送了他女儿的性命……老学究一腔恨气给人背后一拱更上了劲,便带领着亲属家族大闹了西洋大药房。董掌柜给这一闹弄得不好收场,只得亲自出面交涉,迫着西洋大药房赔偿一大笔银子才算了事。
紧接着郦清元又大做文章,让全古陵各医药商号都出人到大街上发帖演讲搞开门义诊,还暗中指使人撰文登报大造声势,使这事闹得沸沸扬扬,不仅闹翻了古陵甚至连京津一带都被震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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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杏花·红杏花 (40)
老百姓历来是只信看得见摸得着的,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吗。人们听着看着这些新鲜事,不由联想起当年郦清元拦棺截灵的旧事,想着郦神医连死了的妇人都能治活,洋医倒把一个活蹦鲜跳的女人活活地治死,还有谁敢再去找洋医治病?
——有,除非是活腻了想找死的!
西洋大药房一时给弄得路断人稀,甭说没人再去看病,就是连只懂事的鸟儿都不往那儿飞了。但是那些洋人还真有股子抻劲儿,蹩到这份儿上仍瘦驴不倒架子每天照常开门挂牌,那些职员无论洋人还是雇用的中国人还都按时按点上班下班,看摊守铺各遵职守秩序井然纹丝不乱,好赛没有患者求医,反倒是一种难得的清闲也乐得自在清闲似的!
从古到今,世道人心几多变幻几经变迁全没了成样,只有胜利者与失败者的两种态势还一成未变——胜利者得意洋洋趾高气扬喜气洋洋,失败者垂头丧气毫无生气一团死气。
郦清元虽给人们封了个“神”字在头上仍是凡人一个,凡人难脱凡性。如今挫败洋人初战告捷,虽然没有举行一个出征将帅那样“鞭敲金镫响,高唱凯歌还”什么仪式,却也得意的整天脸儿扬得要跟日头爷亲嘴儿,腰杆挺得溜直浑身溢着一团祥光喜气,说话高音儿亮嗓儿赛换了个人。一时间里,仿佛那些洋医洋人己经从这个地球上永远地消失了。
郦清元淡忘了洋人,可洋人却始终没有忘记他!
这天,郦清元出诊回来刚进大门,就听人报说有个洋客人来访。
郦清元一怔。自己从不结识洋人,打那儿冒出个洋客人来?待来到客厅细一打量来人,见他一身藏青色洋服有棱有角有印有线,赛拿硬纸折叠出来的,上身的洋服少扣没领袒着半个胸脯子,里面的内衣用一条花花布带子紧紧勒着,脚上一双硬梆梆的皮鞋又黑又亮活赛两只猪蹄壳,头上没辫子一头短发朝两边梳着,板板正正贴着头皮油光闪亮……再细看,这人一身洋打扮儿虽然比洋人还洋,但那扁平的鼻子圆圆的脸子外加一双黑白两色的眼睛,都明码儿实价的标着他是个地道的正宗国产货。
那人似乎并没在意他透彻五脏六腑的眼神儿:“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您老一定是郦神医郦先生吧?”
“正是。请问您是……”
“在下杜国远。”那人向他伸出右手,“古陵西洋大药房的全权代办……”
“杜国远?”郦清元虽然没见过这人,可这名字早把耳朵磨出了茧子。听这名字心下就是一凛,又见他伸过一只手来,也不知这是一种洋礼节,心里不由就提高了戒备,表面上却摆出一副从容沉静:“杜先生此来,不知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当。郦先生,杜某此来,原是受我的一位洋医朋友所托,他久闻郦先生大名,很想跟您交个朋友。想约个日期登门拜访,或是请您到敝处小叙……”
“哈哈哈,郦某人一介贫医,靠着几个草头单方糊口而已,更不想与什么洋人洋医做朋友。请你回去上复那位洋医大人,就说郦某徒有虚名,不敢高攀,一切虚礼就免了吧。”
“郦先生您太谦虚了!”杜国远哈哈一笑,“您郦‘神医’大名威扬古陵,声震八方,我那位洋医朋友仰慕您高尚医德,才诚心想跟您交个朋友,且还有个讨教的意思。我想,郦先生大可不必拒人千里之外吧!”
郦清元脸上仍然挂着笑:“杜先生谬奖了。别人称我‘神医’那是抬举我,我不想管也管不了。至于医德吗,也是别人的一派虚夸之词,更不需要洋人仰慕,说到‘讨教’就更不敢当了!”
“郦先生,您说这话好像对我那位洋医朋友有些成见,这倒让杜某有些无话可说了。不过,有句话我还想请您听完,因为我这位洋医朋友是大英帝国的医学博士,曾先后到过十几个国家讲学行医。他认为中国的医学没有理论,不成系统。他这次来古陵不光开医院,还打算开办一所西洋医学院,用来教徒传医授业,使西洋医学在中国发扬光大。后来听说古陵有您这么一位郦‘神医’,怕也是言传有虚,才想和您切磋切磋学术……”
郦清元心说,这哪是什么“拜访”啊?分明是来下战表的呀!不禁冷冷一笑:“我明白你杜先生的话了。大概你那位洋朋友认为郦某人虽然忝列杏林,浪得虚名,无非是个欺世盗名之辈,有心想来跟我盘盘道——我说的可是?”
“郦先生您是个精明人,在下冒昧造访,只是代人传话而已,至于他是怎么个想法,您又是个什么打算全与我无关……在下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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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杏花·红杏花 (41)
十六•高人盘道
杜国远话没说完起身就走,一时倒把个郦清元尬住了。
其实,杜国远说那洋人是什么博士要办什么洋医学堂全是骗人的鬼话,无非是想把郦清元“骗请”出山跟洋人斗法,让他栽个窝脖跟头才是真的。因为他清楚,西洋大药房要想在古陵坐地生根,就得搞垮古陵中医药行,要想搞垮古陵的中医药行,必得首先搞垮“德仁堂”,要想搞垮“德仁堂”,首先得摆平郦清元!
也可以这么说,只要郦清元这杆大旗一倒,古陵中医药行也就不倒自栽了。就为这,他先给洋人拱火儿,说郦清元在古陵中医药行里名气如何之大,医术又如何之高,声望又是如何之重,而且他根本没把洋医放在眼里,且还把西洋医学贬得个半文不值……
那年代到中国来的洋人,后面有坚船利炮戳着腰子,都横,都傲,都狂,都不拿中国人当人。本来,这伙洋人因为医院给挤兑得撑不开局面,心里正窝着火,又给杜国远这么一拱,两股火儿凑到一堆儿,就赌咒发狠非要斗斗郦清元不可!
当时,虽然郦清元没说来也没说不来,但是杜国远猜他必定会来。回来就对洋人说郦清元必定准来,请洋人来家喝茶侯着。
两个人在客厅里从大清早等到日上三竿,又等到日头爷偏晌儿也没见郦清元的人影,洋人不免有些等得心焦,杜国远也等得有些心里发虚了。心说也许郦清元真的怕了洋人怯了阵?要不就是有什么事绊住腿了?若不然他是不会不来的。正这时,一个家人捧着帖子跑进来报说,“德仁堂”的郦先生前来拜访!
杜国远听报一怔神儿,立时来了精神,心说果然不出多这所料,我就猜他不能不来!忙冲家人吩咐一声:“有请!”自己也急忙起身迎接。
杜国远算是把郦清元看透了。
那天杜国远下完“战表”一走,在是否“应战”方面,郦清元却也频费了一番掂量。他知道,自己要跟洋人斗,此一战无论对自己还是对古陵医药界,都担着老大的干系!论医学医术,自己在“治”字上绝不会输给洋人,但是在“论”字上,因为自己对西洋医学一点儿不摸底,这首先在“知彼知己,百战不殆”上就输了一招儿。
这些,郦清元心里都明白——
都明白也还是要来,而且必来!
他郦清元丢得起名誉丢不起脸,丢得起个人脸丢不起大清国人的脸!洋人都欺负到家门口了,还前怕狼后怕虎地缩起脖子等着挨宰吗?宁可阵前战死做个英雄鬼,也绝不捧着个虚名忍辱偷生,那样纵活百岁也是空活!管他洋人多大的道行多高的理论,坐家想招儿不如上阵练招儿,干脆豁出去拿洋人当个练手,说不定还能练出点儿真能耐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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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杏花·红杏花 (42)
前些时,杜国远在古陵正阳街置了一处大宅子,前边面街的墙全扒倒重建了一排门市房,装上门脸开起了洋货店。杜国远有意要向古陵人昭示他“荣耀还乡”的派势和“重整家业”的雄心,把个大门楼妆整得高大气派,跟左右邻房相比就赛凤凰站在鸡群里。
郦清元来到大门前一落下轿,杜国远已经满面春风地迎了出来。
郦清元走进客厅,一眼就看见正面太师椅子上坐着一个瘦高个儿高鼻梁红头发一脸连鬓胡子的洋人,瞪着一双灰不灰蓝不蓝眼睛死盯住他看。
郦清元见他没起身也不搭理他,便在另一把太师椅子上落坐,拿眼去欣赏墙上那幅大中堂《斗牛图》。
杜国远对那洋人说:“施得密斯,这位就是郦神医——郦先生。”
不知存心还是无意,他把“神医”两个字咬得很重,很响。
那个洋人听了介绍才站起来,直棒棒地把手朝郦清元伸过去,中国话说得倒也还算流利,只是舌头发板像大舌头嘴里含了块糠球儿:“您好,郦先生,很早就听到过您的名字,见到您非常高兴……”
郦清元不懂洋人的“握手”礼节,更不想跟洋人学那洋礼节,只是站起身来拱手一揖:“郦某自行其道,名由他传,有污您洋先生的视听了。”
那个洋人手伸出来没人握,弄得他老半天收不回去,扎撒着手好不尴尬。
杜国远忙对郦清元小声说:“郦先生,您不能叫人家洋先生——”又提高了声音介绍说,“郦先生,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曾经给您说起过的麦金托什先生——大英帝国最著名的医学专家,在西洋医学方面有很深的造诣,对中国医学也频有研究……”
其实,这位麦金托什也算有点“来头”,早年毕业于伦敦圣玛丽学院,在英国细菌专家弗莱明之前就搞过细茵研究试验。虽然在细茵学方面有所建树,却不是什么医学博士,更称不上什么专家。但是喜欢戴高帽子是人类的通病,不分东方西方也不论人种国籍,这也许是人类人种之间唯一能够彼此相同相通的共同点。
麦金托什来中国多年,也算是个中国通,明白杜国远这是往高里抬他,心里虽有些发虚,脸上却写出几分得意。好象这么一说,那博士专家的桂冠就悬到半空离脑袋不远了。
郦清元不知真假,只能拿假当真:“是吗?今天郦某可算是遇到高人了。郦某人才疏学浅,对西洋医学医术一窍不通,还请麦金先生多多赐教。”
这是客套,也是泱泱大国之人的礼仪风范。
麦金托什刚给杜国远捧得发晕,又听郦清元这么谦虚,便认为这个中国乡巴佬肚里准定没有实货,就上了狂妄自大的劲:“郦先生,我在贵国做了多年的医生,的确对中国的医药学进行过一番研究。觉得中国的一些医药学说多是经验之谈,没有理论,没有研究。譬如说用药吧,你们中医就是凭前人经验的,一个人治这种病用这几味药,下个人治这样类似病还照着方子用,而且对这些药里含有什么成份,适合哪种病情全一无所知……”
麦金托什的狂劲儿一上来,就信口开河把中国医学药学好一通贬斥,杜国远越听心里越乐呵。心说麦金托什这小子真够猛的,不用逗弄这就干上了,倒省了自己不少事。再看郦清元,坐那儿一脸笑意毫无动势,也看不出那笑是怪笑傻笑讥笑讪笑。心想别是这姓郦的光会治病,嘴上的功夫一门儿不门儿,刚开干就给洋人一通连珠炮轰哑了吧?
他那儿脑袋正转筋,就听郦清元说话了:“麦金先生这话透着新鲜。照你的说法,我们中医行医治病竟连什么是药都不知道啦?您既然对中医药有研究,又听杜先生介绍说您是什么专家,那么究竟什么是药?这个我倒要请教请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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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杏花·红杏花 (43)
麦金托什没听出这话的反讥意味。心里暗笑,这个人可算是白做了这么多年的医生,竟连什么是药还都没弄明白,可见这“神医”也是有名无实的。心里一高兴越发上了卖弄劲儿,没搁脑子想张嘴就来:“药吗,其实就是一种治疗疾病的化学物质——郦先生,我听人说大家都叫您什么‘神医’?不知您这‘神医’是怎么样神法?这个我也想向您请教请教!但我是个唯物主义者,我是不信神的!”
郦清元不知啥叫“唯物主义者”,但听出那话是冲“神医”二字来的:“你这定义倒也简捷。那么你们洋医学对什么叫‘病’,也一定别有高论吧?”
刚才,麦金托什虽然有些瞧不起郦清元,但心里还是把他当成异国的同行来看待的。这会儿一听他竟然连什么叫“病”都不知道,马上把先前的几分客气收了起来,那口吻变得像是教授面对着一个刚启蒙的小学生:“你提的这个问题,在我们大英帝国的医学上根本不是个问题,你不明白我可以讲给您——病,就是由于致病物质和病毒细菌侵入人体引起的恶性生理变化反映——比方说,痢疾杆菌侵入人体就会产生腹痛,腹泻的症状,也叫‘细菌性痢疾’;再比方说,链球菌可引发扁桃体炎;结核杆菌侵入肺部,人就会得肺结核病;人体内吸入花粉,动物皮垢,烟尘就会引起过敏性鼻炎,咽喉水肿或支气管哮喘——这都是病理学方面一整套的学问,说多了也怕您不懂。我不知道,你们中医对‘病’又是怎么个定义?”
“你的这套理论——我对你们西洋医学没有研究,不好说确不确。”郦清元淡淡地一笑,“但如你刚才所说,病是由致病细菌引起的,那么象民间所说的‘瘥气’,或饭食不当肠胃内压住冷气造成腹痛难忍的“症状”,但只要推拿一下,或喝点儿姜糠水顺下滞气,不必用药就会好的——这又算是什么‘细菌’引发的什么‘病’呢?”
麦金托什给问得一愣。
这“病”当然不能说是由细菌侵入引发的,可你又不能说它不是病!
麦金托什也够机灵,岂能给一问难住:“据我所知,贵国至今还没有人研究过细菌,对我们西国家的细菌学也是毫无所知,自然不知道什么是细菌了。您说那种病不是病毒细菌引起的又是怎么引起的呢?这个我倒要请问您了。”
“这个问题问得好。不过,你说我们中国医学对‘细菌’一说没有研究,那你可是明露着无知了。”郦清元冷冷一笑说,“你所说的‘细菌’,即我国古医书上所说的‘天地间之浊气也’。这种浊气形微,质小,说它是致病因素的一种还有点儿道理,但要把一切病因都归咎于它,那就大错特错了!你不是问我方才举那个‘病例’是怎么发生的吗?这个我可讲给你听,这在我国古医书上叫做‘气滞’。此气非‘浊气’之气,也非空气之气……这学问太深奥,说多了你也未必明白。何况你对‘病’的定义已经偏离了本质,在认识上自然就失之肤浅了。此正所谓‘差之毫厘,谬之千里’也!”
——这话,等于把麦金托什说的那些全否了!
麦金托什给郦清元当头一炮造了个“闷宫”,好在这个“中国通”还晓得一点儿词辩反诘的技巧,于是又来了一招“反客为主”,把郦清元的话茬抓起来又扔了回去:“郦先生,您说我的定义不对,我倒想听听您的高见,您对‘病’又是怎么个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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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杏花·红杏花 (44)
郦清元说:“病者,乃人生命之寇敌也!”
这话半文不白,麦金托什没听懂,直摇头。
杜国远怕郦清元掉书箱子把麦金托什闹蒙了,便想暗里帮助他一把,忙抢过话头说:“郦先生,您这话就有点儿不通了。病就是病,这跟敌寇可挨不上边儿吧?您这话甭说麦金托什弄不明白,连我听着都糊涂了。”
“那是怪你人糊涂。”郦清元盯了他一眼,毫不客气地说,“你不懂医道,当然不知道人的肌体是靠着食物生化,吐故纳新,气血运行而维持生命的表象,更不明白‘内防不慎,外邪侵入’的病源之理!又怎么会明白或痛或痒或滞或泻……凡等一切症状,都是‘病’这个寇敌在人的肌体内或劫掠荣养输送,或阻滞气血运行,或干扰正常生理机能运转等等一切恶行,这就等同于人的肌体内侵入了寇敌,如不及时驱除剿灭,势必伤人荣卫损人寿数夺人性命——你说,‘病’不是人类生命的寇敌又是什么?”
“呵,呵呵,您这解释可是新鲜!”杜国远一心想制住郦清元,帮洋人找回一点面子。内行人不能乱说,外行人却可以胡说,“照您这么说,那药也别叫药了,干脆就改叫‘兵’得了!您说呢?施特密斯——”
“这话还真给你说着了!”郦清元接口说道,“医家治病确如帅之用兵!‘查阴阳,鉴表里,究寒热,证虚实……然后审其实度其势,督君臣相济文武相协之药施予攻伐,‘寇’者剿之,‘敌’者除之,‘乱’者平之,‘从’者抚之,而后疏气血,开淤寒,破滞阻,消隐患,以致和平——此医家治则之纲要。其它如寒者热之,热者寒之,徵者逆之,甚者从之,坚者削之,客者除之,劳者温之,结者散之,留者攻之。燥者濡之,急者缓之,散者收之,损者益之,逸者行之,惊者平之……再有上之下之摩之浴之薄之劫之开之发之……此皆医家一般治则之法目。但不论用什么药,施什么法,都应以‘中病为度’,伏其所主,适可而止。若药力太过则伤正而失爱,药力不及则留恶而遗邪……此医家治则之至理’。所以古人又说:‘君无不治之国,帅无不胜之战,医无不治之病’!你试想想,这医家用药与帅之用兵,是不是一个道理呀?”
“这个我哪儿懂。”杜国远没话驳回儿只好装傻,嘿嘿一笑说,“只是郦先生您这成篇大套的理论,咱外行人虽然琢磨不透,但就是听着有点儿玄。”
他这话是说郦清元,也是在拿话点拨麦金托什。
麦金托什给郦清元一通海‘之’弄得满脑子云山雾罩犯蒙。说人家这不是理论吧?且又句句有理;说是理论吧?又跟自己脑子里的那些医学理论格格不入!想了半天才说:“我认为,郦先生讲的多是前人的经验,最多算是一点普通的治疗道理,没有一定的科学性!严格地说,还是不能算是医学理论著述……”
“你这话未免失之孤陋寡闻了。”郦清元轻蔑地一笑,“我方才所讲的,在我国的古代医学经典《内经》中早已注述得很详细了。只怪麦金先生没有研读过罢了。如果你愿穷十年苦功,把这部医学经典研读研读,那么你就会知道,我国不仅几千年以前就有了系统的医学理论,且还可以明白我刚才所说的——‘医无不治之病’的道理了!”
“您这话太欠严谨了!郦先生,作为一名医生,我们必须要讲究科学。”麦金托什抓住辫子就上,“按照病理学的理论讲,任何一种疾病都会引发多种并发症……所以说,任何一种疾病都会给人带来死亡的威胁!你说‘医无不治之病’,那是违反科学的!假若如你所说,你们中国既然有这么高明的医术,贵国人就应该没有‘病死’的一说,而且都该高寿了的!可是据我所知,你们中国的疾病死亡率是相当高的,人口平均寿命也低于一般西方国家。对于这一点,不知郦先生又做何解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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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杏花·红杏花 (45)
“你这话错了。”郦清元说,“人也是天地间自然生物的一种,当然难脱自然生灭的恒理。但是,人类毕竟是自然界最具灵性的万物之首,正如我国医学经典中所言,‘人如能善视自身休养生息,採天地之灵气,夺日月之精华;修全道之淳德,掌阴阳之奇正;炼恬憺虚无之体,铸无为无形之身……’虽不敢说可以寿永千年,寿享百岁却非难事。‘然而人生有恚嗔之心,纵任之性,嗜争搏欲,恣肆妄取。外有劳形之贪,使形体敝;内生忧思之患,致精神散……此致病损寿之始也。’所以古人说‘病由人生’是很有道理的。可话又说回来,生病伤寿并不等于生病就会死亡,只要及时延医调治,适度对症用药,疾病可以痊愈寿数也可以延长。可惜的是,人类只重视物质生命,却忽视了自然生命。只要一息尚存就不忘贪争嗜欲,劳心劳力,嗔思忧虑,以致病好病发,寿延寿损,最终导致衰亡。所以古人又说‘死非病,而自戕也!’就是这个道理。从这一点上论,人的生死寿夭应在乎自己,医生是不应该负这方面责任的。”
郦清元之乎者也说了半天,杜国远一句没听懂。但听那话的意思,好象人的生病都是自己找的,死了也是个人活腻了自己找死,倒把医生的责任摘落得干干净净,听着心里很不舒服:“郦先生,您之乎者也的说了半天,句句都是古人说的没您一句话,让您的一顿‘之乎者也’把我都‘之’糊涂了。”
“你糊涂是因为你忘了祖宗。”郦清元脸色一冷,“刚才麦金先生说我们中国的医学医术没有理论,我这才亮点儿老祖宗留下的真玩艺儿让他见识见识,你不要给树叶子遮了眼睛!”
杜国远登时闹了个满脸羞红:“咱们这是就事论理,郦先生不要挖苦人吗。我虽然不通医道,也不懂什么医学医术,但是有一个道理我还明白。那就是,这世上人除了横死的就是病死的,没有一个是没病找病自己找死的。还是‘没病不死人’才是句大实话。”
郦清元刚要驳他,麦金托什又说话了:“郦先生,您说的虽然有道理,但是太脱离实际了。根据我们西方医学专家研究实践证明,人类有很多疾病确属不治之症的。既使将来医药科学发展了,已发现的‘不治之症’可以治愈,但随着医药科学的发展还会发现新的不治之症,所以我认为,您的说法是违反科学的!”
“你这话又错了!麦金先生。”郦清元一脸严肃地说,“医生的职业就是治病的,只要诊断出是什么病症,查出病源病因,然后辨症施治对症下药,哪有治不好病的道理!但我们也不得不承认,这世界上确有那么一些庸医,仅凭粗读了几本医书,略通一点儿病理药性,为瞰名牟利而混迹于行医之列,四处摇唇鼓舌,张扬游说,窥一斑以为全豹,便以旷世名医自许,专以骗人牟利为能事。凡遇着他没有经验过的疾病,弄不懂的病因,查不出的病源,诊不澈的病情,便轻病重说或干脆说成是‘不治之症’籍以讹人钱财!而且这样说还有两大好处,治好了可以显见他医术高明,治死了就说这是‘不治之症’来推卸医责——所以我说,世上只有不治之医,而无不治之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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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杏花·红杏花 (46)
郦清元这几句话刀子一样剌进麦金托什的心里,使得他嘴赛贴了封条说不出一句话来。
杜国远嘿嘿一笑,忙给他解围:“郦先生,照您这么说,只要是病就有药治啦?”
郦清元说:“不错。药是治病的,是病就有药治。说没有,那是他医道不行。”
“您这话不对。要我说这世上的‘不治之症’还是有的。平民百姓不说,就说那些帝王将相高官显宦富豪之人吧,有病什么好大夫请不到?有什么好药掏弄不来?可是到了归齐呢?最终还不是一个死——您说,这不是‘不治之症’是什么?也许您是‘神医’就您有专治‘不治之症’的神药,那您不妨卖个偏方儿给我,将来也好应个急儿……”
郦清元一笑:“不知杜先生将来打算得什么‘不治之症’啊?只要你能说出个名目来,我干脆配几剂药给你存着,不比给你个方子强得多吗!”
杜国远本想调侃几句给洋人解围,不想当头挨了一棒,立时哑了。
麦金托什不满地瞥了他一眼:“密斯杜,你的话不对,世界上是根本没有神的。‘神’是科学落后时代人类意识的产物!现在的人还信什么‘神’,那就是一种愚昧无知的表现了!什么‘神医’、‘神药’的,都是一些迷信的说法,我们不应该相信……”
细品这话,似乎对郦清元并不构成语言攻击,可郦清元却不答应了。一冷脸子说:“麦金先生,他的话不对,你的话更是错误!这世上不但医可通神,药亦通神!只怪你对‘神’的理解过于偏持了。”
麦金托什把头摇得赛拨郎鼓儿:“您这话太不科学了,太唯心了——这是违反科学的,我反对你这种说法!”
“您反对也好,赞成也罢,我说‘医者通神,药亦通神’是有理论根据的。”郦清元说,“《黄帝内经》阴阳应象大论中就说‘阴阳者,天地之道也,万物之纲纪,变化之父母,生杀之本始,神明之府也。治病必求其本……’也就是说,病患千奇百异,总离不开阴阳变生之道!明白了这一点,循理究变,求本察源,辨症施治则有如神明——这就是医生之‘神’了;所谓用药,皆‘以毒攻毒之谓也’,配之以君臣,佐之以奇正,文不可太弱,武不可过猛,破淤塞,化滞碍,疏气血,令其调达而不失爱人之功——这就是药之‘神’;还有,凡患病之人信医胜于至亲,医家纵然已诊断出病患危重,对患者也必忌言病实,在用药的同时还应该辅之以语言安慰,善言劝导,使其心畅神安,智明气和——这不单是出于医德,也是一种精神治疗。这是因为,人有精、气、神、智,神是命之主,神散则精气智全散,命还保得住吗——你说没神?我说‘神’无处不在!”
郦清元这一通“神”论引经据典,要言不繁,论理精当,无懈可击,把麦金托什和杜国远全都听傻了。
杜国远愣怔半天才缓过气来,摇摇头又撇撇嘴:“郦先生,您这话——我听着怎么像是跑江湖卖野药练的嘴把式呢?听着玄玄乎乎神神道道的,怕是一动真章儿就不管用了吧。”
他这话明摆着是给洋人提醒盆儿。
麦金托什正给噎得没话,听杜国远这么一说又找着了话辙:“郦先生,你说的这些是不切合实际的。你们中国的医学医术之所以落后,就是因为中国人只会空谈——譬如说,你们的那位同治皇帝得的不过是“天花”,这在我们国家根本不算病,只要种上‘牛痘’疫苗就可以预防的。可你们大清帝国那么多御医,为什么没能治好同治皇帝的病呢?难道大清帝国皇上的御前太医,竟不如你们民间的一些山野草医吗?”
麦金托什这话够阴的。那个时代,甭说一品大百姓,就是当朝一品大员也不敢大庭广众之下谈论这类“国事”,要给西太后的哪个“耳报神”听了报上去,随便扣个“妄谈国事或妄议朝政”的罪名,吃饭的家伙就得挪窝儿了!再说,那时民间传说,同治皇帝得的病不是“天花”而是“梅毒”——俗称又叫“杨梅升天”。按说这病也并不难治,实际上他是死于宫庭的内部斗争——可是这话,外国人说说无妨,中国人谁敢说?不要脑袋啦!
《白杏花·红杏花》第47卷
再看郦清元,那脸色突然变得雪白又忽地变成铁青,眼睛瞪得赛要崩出来,接着脸色又忽地变成一片死灰,那话就象从千年古墓里发出来,听着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官有品级之别,医无朝野之分。医家素有‘六不治’之说,‘骄恣不论理者,一不治也’。更何况御前侍医未必尽是医国高手,民间野医确多济世高人。数历代名医如扁鹊、华佗,孙思邈、叶天士等均可谓一代医圣,却没有一个是御前侍医!何况如李时珍一代医学奇才,却难胜任于太医院;华佗神术无匹,反遭曹氏荼毒……又譬如麦金先生你吧,不也空负有‘医学博士’之名,竟连自己的国家都呆不住,漂洋过海来我们大清国这儿混饭吃吗?”
麦金托什打出一记重拳,却给人轻轻一拨,反弹回来打在自己的鼻子上,心里恼火得恨不得给自己脑袋两拳,可是又一时找不到恰当的话来驳斥:“郦先生,我们是在探讨医学,不是在无聊地斗口!难道您是靠诡辩行医治病的吗?”
“你又错了,麦金先生。”郦清元瞬间己恢复了常态,呵呵一笑说:“你岂不知词辩也是一种医治手段?尤其是治疗某种人的‘狂妄之症’极为有效!麦金先生,你不认为我这也是在‘对症下药’吗?”
话茬儿戗到这份儿上,搁那些好勇斗狠的哥们儿,能当场掏刀子白着进去红着出来。可麦金托什不但不气,反而哈哈大笑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给气疯了呢。
半晌,麦金托什才止住笑,说:“郦先生不愧‘神医’二字,我今天算是领教了先生的口才,想来您的医术一定在口才之上啦?”
“麦金先生此言更是大谬。”郦清元脸色一凛,说:“郦某行医为业,以治病救命为本,从不敢逞口舌之利,更不敢以虚名误人。今天之事,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麦金托什的脸上添了一层敬重:“郦先生,您这是谦虚了。”
“非也,郦某此言并非谦词。”郦清元摇摇头,“医术一道关乎人命,人命关天!此一道知理易,得神难——郦某岂敢以‘神医’自许!”
“那——什么样的医生才可以称得上‘神医’呢?”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白杏花·红杏花》第48卷
麦金托什问得很认真,没有一点挑衅的味道。
“这个吗——”郦清元回答得也很是真诚,“所谓‘神医’者,闻其声明病患所在;见一瘢决生死寿夭;谈笑间使凶徒立毙;指点处叫白骨生肌;偏方一剂留得青春常驻;草药数味可令死者复生……要想达成这一层,实在是难、难、难、难……”
话到这儿,郦清元一双神光摄人的眼睛冷然间变得无光无彩无欲无争,脸上一片超然。
舌头赛给一个“难”字儿粘住了抖落不下来。谁也弄不明白,他这是想难住别人,还是自已给自己难住了。
杜国远赛是存心插科打诨,想给洋人找脸,嘿嘿一笑,说:“岂止是难,简直就是有点儿玄!郦先生,您说的什么‘生死人肉白骨’咱从没见过可不敢瞎说,但就您说的啥‘谈笑之间能制人于死地’的话,我咋听着咋像蒙人的大话?”
郦清元赛打一个虚无缥缈的世界游了一遭儿刚转来,说出的话又生又冷又硬又涩:“实有实在,不信也是真的。”
杜国远满脸讥诮,“哧”地一笑,说:“您也就这么一说,拿嘴说说谁不会!实有实在?,那么您干过?还是您见谁干过?不过说真的,反正我是指定没见过!嘿嘿,郦先生,凭您的身份可不该拿这玄话唬人的……”
“哼,能说自然能做……”话刚冒出立觉失言,郦清元疾忙闭嘴。
“您说的可是真的?”麦金托什早一脸惊奇地站起来,“郦先生,您真的有这种神奇的医术?我可不可亲身的试验一下?”
“这可不成!”郦清元连连摇手,“这是关乎性命的大事,岂可轻试!”
麦金托什很不以为然:“这算什么!在我们大英帝国,医学科学家们在自己身上做药物试验的事是很平常的,为科学事业献身是非常光荣的事!”
“不行,不行。”郦清元还是摇头,挂一脸冰霜,“关乎人命的大事,岂可儿戏试之。”
麦金托什见他一劲儿地推托,又猜想他可能是大话欺人,就更上劲了:“我们大英帝国人是最讲究科学的,不象中国人大话诳人!您若真有这个医术,就是死了我也不会怪您的!若没有这本事,您就干脆低头认输算啦!我也不会难为你的……”
杜国远眼珠一转,又来了主意:“二位别争,二位别争,都听我说一句!中不?”
“好。我听你说!”麦金托什说。
“那么,您——郦先生呢?”书包网 www.61k.com
《白杏花·红杏花》第49卷
郦清元看了他一眼,沉吟了一下,也点了点头:“好吧,你试说说看。”
“好,即然二位都没意见,那么二位可要听我说完——”杜国远嘿嘿一笑,说:“依我说呢,这事也没有什么可难决断的。郦先生的话真不真,这谁也拿不准,非得做出来,才能分出真假来。依我的主意——郦先生,即然麦金托什先生心甘情愿,死而无怨,那您郦先生就不妨试一试,岂不一下子就分出真假虚实来啦?”
“胡说,人命关天岂可视为儿戏!”
杜国远嘿嘿一笑,说:“郦先生,要说这事呢,原本就怪您。您若没那手段,就不该说那话。您不知道他们洋人做事是非常认真的,从不说假话大话空话!若是为了这个,使您落下个大话欺人的名声,可就有损您郦‘神医’的一世清名啦!”
麦金托什又一梗脖子,说:“为了验证科学,我是不怕死的!”
郦清元仍一脸沉静,不点头也不摇头。
杜国远看他不表态,把话说得更狠了:“郦先生,不是杜某想拿话寒碜您,实在是您没那能耐,就不该说那样大话。唉,这事若是给洋人传扬出去,那可就真的成了国际玩笑了!到时候您个人丢人不算,连咱们大清国人的脸都让您给丢尽啦……好,好好,郦先生,您实在不行也别难为情,现在我就请您出去,从今以后,古陵城算是没您这一号儿……”
“哈哈哈——”郦清元蓦地纵声大笑,“既然你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看来不动点儿真格的怕是不行啦。杜先生,但这毕竟是性命攸关的大事,我们不妨小博一赌如何?”
杜国远一怔:“那,那您说,怎么个赌法儿?”
“如果我话负前言,郦某人头顶地走出古陵城!假若是麦金先生输了,就请他立马挟包走人,并迁走你们的西洋大药房——你看如何?”
郦清元话一出口,反给杜国远镇住了,不敢接招儿也不敢出招儿,拿眼直瞧麦金托什。
这时,就见麦金托什呼地挺身站起来,说:“好!就是郦先生这句话!我答应了——密斯杜,你的从中做保,如果是我输了,我们马上离开古陵!”
杜国远见麦金托什发了话,自己也只好应承:“好吧。既然你们双方同意,那,这个中人我就做了。郦先生您这回总可以放心了吧?”
“口说无凭——”
“咱们立字为证。”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白杏花·红杏花》第50卷
看着杜国远刷刷点点写好了字据,又都按上了手模儿,郦清元才打了个唉声,说:“麦金托什先生,你我远日无怨近日无仇,真不该有此一博——但事已至此,也就只好小试一着啦。”郦清元说着站起身来,戟指在麦金托什的前胸虚点了一下,“麦金先生,如果你想活命的话,请你务必在十二个时辰内去‘德仁堂’找我!”
“好,郦先生,请您马上动手吧,我是不会躲避的!”麦金托什摆出一副无所畏惧的英雄气概,咬牙瞪眼赛是等着挨刀子。
郦清元禁不住笑了笑:“我已经动过手了。”
麦金托什一怔:“郦先生,您不是开玩笑吧。我怎么没有看到,也没有感觉到呢?”
郦清元说:“就在我刚才虚指你的时侯已经封了你的穴道,你是医生,洋药尽可用——但要切切记住,想保住性命必须在十二个时辰内找我,过了十二个时辰,就是神仙下界你也难逃一死——告辞!”
郦清元说完拱手一揖,健步走出客厅,那步履神态满透着精神和自信。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白杏花·红杏花》第51卷
十七•不打不成交
郦清元和洋人舌战打赌的事,不到半天就传遍了古陵城。
对这事,郦清元自己没搁在心上,古陵镇人却把它当成了惊天动地的大事。
这也难怪,那时来中国的洋人背后都有本国的政府当后戳儿,且还有那些满清官员加意宠着,使洋人的凶气霸气一天天见涨,挤兑得国人赛给塞进了密封的橡皮袋子里喘不过气来,如今突然冒出来一个敢跟洋人真枪明刀亮阵斗法的人,就像有人把这橡皮袋子捅了个洞,透进了一缕新鲜空气,也给人们心里注入了一丝的亮意……且不说“古陵医药行商界联合会”感到扬眉吐气,全城士农工商和社会各界人士也都跟着壮腰提气,纷纷派代表登门,给郦清元助威打气。那些贫民百姓贩夫走卒不能上门祝贺,就都纷纷跑到寺庙上香,求神佛保佑郦清元这次打赌能大获全胜,长长中国人的志气,灭灭洋人的威风。
古陵镇人这边儿卯足了劲给郦清元壮威,洋人那边儿也正在给麦金托什凑胆。
驻古陵镇的英国领事彼得奥斯听到消息,立刻亲自跑来西洋大药房,先是下令洋医把一切应用的药品和器械准备好,以便发现病情及时抢救。接着又给古陵县衙下了一道措词严厉的照会,要求以“妨害英国侨民利益”的罪名,把郦清元抓起来坐牢问罪。
对于这位领事大人的这些做法,麦金托什很不以为然。因为他本人就是个医生,对人体神经脉络五腑六脏,明了得如同自己的掌心纹络,别说他郦清元只是拿指头虚点了一下,就算是让他卯足劲擂顿拳头又能如何?看着那些医生挂着听诊器全神贯注地观察自己,心里感到十分可笑。但是他也知道,那些医生不能不紧张。因为彼得奥斯慑于郦清元“神医”的威名,为了维护大英帝国的声誉、尊严和本国侨民的在华利益,他给医生下了一道严令:“你们要严密地注意观察,绝不能让麦金托什有任何危险!因为这关系到我们大英帝国的荣誉!”
可是几个时辰过去,麦金托什感觉体内尚无任何异常反映,突然心里冒出一个古怪的想法——是不是郦清元根本没有什么真本事,才故弄玄虚给自己制造了这样一个巧妙的脱身之计——要知道,中国的时辰按西方计时法算,十二个时辰就是二十四个小时啊!郦清元要想卷包逃跑,一天一夜的功夫能跑出去几百里啊!
如果此时的郦清元没有逃跑,那么他现在会干什么呢?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白杏花·红杏花》第52卷
在那些满清地方官员的眼里,洋人的一纸照会抵得上皇帝的一道圣旨。
自从上次闹出“怪胎”一案没有审判明白,胡知县受到了上司的严厉申饬,幸亏他见风使舵来得快捷,请赵一方出面说情,才没有遭到上宪的参劾调免,从此又把赵一方当成了持政古陵的“护官符”。这天他接到英国领事馆的照会,虽然碍着赵一方的关系,不便连夜发签传人,也闹得一宿没睡好觉。第二天一大早,便派人把郦清元传到二堂,责怪他不该闲着没事跟洋人较真儿,拿他胡知县的七品顶戴开玩笑!
此时的郦清元,心里正为洋人开医院,中国人受窝贬憋着一肚子委曲,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全都兜底儿倒给了他。
郦清元本想讲明实情取得父母官的同情和支持,可是胡知县一听反倒来气了:“他开他的洋医院,你办你的‘德仁堂’,两下里井水不犯河水,这与你又有什么相干?你说洋人欺负咱大清国人?洋人欺负大清国人算个屁事!八国联军进北京的时候,连太后老佛爷都逃到西安避难去了……到了归终,朝廷里还不是割地赔款掏银子完事儿?现在洋人连西太后都抖落不了,你一个大头百姓亮的哪门子犄角?”
胡知县这番话也是一番好意,内中也有个从中调停,缓和矛盾的意思。
可是郦清元不但不领情,反一梗脖子,说:“胡大人,你说的那些都是国家大事,咱一介草民管不着。但说我中华泱泱数千年,医学一道精深妙奥,岂容受辱于番邦小国杂医?人若忘祖,必受羞庭之辱。大人你没见吗?方今洋人气焰何等地嚣张,洋风洋货洋医洋药都快把咱们整个大清国洋化了……”
白杏花.红杏花第53卷
“住口!”胡知县气得一拍桌子:“洋人要怎么干自有洋人的道理,大清国满朝那么多王公大臣哪个不比你见识高?那些文武大员都不能怎么着,我这个七品芝麻官儿更管不了,哪儿显着你操那份儿闲心啦?我可给你说,郦先生,昨儿个洋人领事馆就给我下了照会,措词可是严厉着呢!你是明白人,应该知道得罪洋人是什么后果……”
郦清元也上了犟劲:“什么后果,顶多不过杀头也就完了。”
“杀头?你说的轻巧,真要是那个洋人有个好歹的,你丢了脑袋不要至紧,怕是连我头上的七品顶戴也保不住!”
郦清元笑了笑,说:“话要这么说,那您还跟我费什么唾沫,干脆把我抓起来一关不就得了,也省得坏了您大人的前程。”
“好,好,好!你还真够拧的!”郦清元一门儿地犯犟,气得胡知县直劲儿咬牙,“你若真想尝尝蹲大狱啃大眼儿窝头的滋味儿,就凭洋人那纸照会,我现在就可以成全你……”
胡知县一句话未完,就见一个家人急急地进来报说:“老爷,杜先生求见。”
这段时间里,杜国远也是胡知县这里的常客。胡知县闻言一怔,一个“请”字刚出口,杜国远已经急急慌慌地踩着话音儿闯了进来,一进门就急急火火地叫起来:“哎呀,郦先生,您老倒是闲在!我刚才跑到府上去请您,您老却一大早跑这儿来聊天啦?快快快!人眼见就不行啦!领事大人都急坏啦……您快立马儿过去救人吧!”
杜国远乱喊乱叫,弄得胡知县莫明其妙。但看杜国远急得那样猜着准是出了乱子,怕弄不好整自己一身过儿,不由吓得心里乱打鼓。书包网 www.61k.com
白杏花·红杏花第54卷
郦清元却是镇静如常:“慌张什么,可是麦金先生发了病吧。”
“正是呢!”杜国远心急火燎地说:“昨晚刚交六个时辰,麦金先生果然发了病,当时麦金先生就要他们去请您。可领事大人不信他的话,非让用洋药抢救不可,谁想洋药用了不少,反倒越治越大发了!领事大人这才让我来请您——郦先生,眼下麦金先生就剩一口气啦……”
杜国远急得火上房,郦清元却坐那儿纹丝儿动:“杜先生,真是对不起了,劳你驾回去给领事大人说一声,他昨天一纸照会把我‘发配’到古陵县衙大堂上来了,我这身上正担着官司呢!劳驾你回去告诉他,要治病,就得等我完了这场官司再说吧。”
杜国远好象才想到旁边坐着的胡知县,忙冲胡知县陪笑施礼:“胡大人,那边急等着救人呢!真要是把事情闹大了,我们谁也担戴不起……”
胡知县一听这话心里直蹿火。心说这洋人不是存心拿我开涮吗?下照会是你,要撤照会也是你,何着我这大清国的七品县令是给他当的呀?心里憋气反冲郦清元撒邪气,也是想借题发挥给他杜国远一个难堪:“不行!郦清元这官司还没完呢,他现在哪也不能去——咳,来人啊,把郦清元给我扔到大牢里关起来!”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白杏花·红杏花第55卷
郦清元冷冷一笑,起身往外就走。
杜国远一见慌忙上前拦住:“哎,哎呀,郦先生您别走哇?那边儿还等着您呢!”
郦清元一正脸子,说:“我是胡大人发签子传来的,我不听他的发落岂不有违大清的律条?杜先生,假若你想探监的话,还是请到大牢去吧。”说完挣身又走。
杜国远知道胡知县这是给他脸子看,只好转回身冲胡知县央求:“胡大人,您看这事儿……是不是先让郦先生去治病?有话咱们完了事儿再说……”
胡知县使劲一摇脑袋:“这个我也没办法儿呀!杜先生,可不是我不给您而。郦清元是我遵照领事大人的照会传来的,人既然到了我的大堂上,那就得公事公办,这个大清国的县衙可不是谁家开的,更不是谁的姥姥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胡知县存心想恶心一下杜国远,话说得阴损克刻薄让杜国远听着扎耳朵又不好发作,只好低声下气地说:“胡大人,看我都给急蒙了!这都怪我没把话说明白。领事大人说了,照会撤回,其它一切由我担着,今天这事就算结了……”
胡知县也不敢硬支罗锅儿把事弄大,只为肚子里窝着火儿才拿郦清元扎垡子要给杜国远个没脸,如今面子争足了也便就坡下驴:“那——好吧,既然英国领事大人同意撤回照会,当中又有你杜先生的面子罩着,那就让郦先生随你走一趟吧。”
郦清元一听这话反倒不依不饶了:“哎,胡大人,这里是大清国的县大堂,可不是他英国的领事馆,照会既然下了那就按规矩办,不能他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啊!你总得给我断个是非曲直吧?怎么案子没完就销案啦?咱这大清国的衙门到底听谁的呀?”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白杏花·红杏花第56卷
胡知县也是又好气,又好笑,没好气地说:“好好好!就算你有理!算他英国人诬告成了吧?有杜先生担保,这个案子到这儿就算结了。你就快点儿去吧!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若是治不好洋人的病,我可还要治你的罪儿!”
郦清元来到西洋大药房。此时,躺在病床上的麦金托什已是奄奄一息。
领事彼得奥斯和主治医师带着一帮医务人员正急得没办法儿。待着见杜国远领着郦清元走进来,都齐刷刷地把目光投过来对准他看,想看看这位中国“神医”到底有什么起死回生的高招儿。
彼得奥斯自己觉得身为大英帝国的领事官,当此本国侨民生死攸关之际应该说点什么表明个态度,便冲郦清元翘起鱼钩胡子,刚呜哩哇啦说了两句什么,就惹得郦清元上了脾气,冲他一挥手:“肃静!这是病房,你呜哩哇啦叫唤什么——闲杂人等靠后!”
彼得奥斯听不懂中国话,也猜不透这位中国人的脾气怎么比他还横,但看那手势还是懂得的,只好讪讪地退到一边。
郦清元来到病床前,看了一眼脸色青黄的麦金托什,迅速从随身的皮针扎里取出一根大号银针,在他“人中”、“十宣”、“风府”几处穴位飞快地刺了几下,又让人倒来一碗白开水,从怀里取出个拇指粗细的小绿玉瓶,倒出一撮青不青红不红的药末来投到水碗中搅匀,然后左手拇指按住“承浆穴”,食、中二指点住“下关”、“颊车”,用力掰开麦金托什紧闭的牙关,把那碗药水灌了下去。
白杏花·红杏花57卷
这些动作手法说来费事,实际做来只是眨眼的功夫儿,没待人们看清就已经全部搞定。
再看麦金托什,那碗药刚灌下去几分钟,喉咙里就冒水泡儿样咕噜噜一阵乱响,嘴里又哼出一串有气无力的呻吟,两眼一颤一动一阵痉挛慢慢睁开,刚才已经死了似的他,此时竟然又活了过来!
那个洋医师还有些不信实,拿起听诊器去麦金托什的前胸上下左右听了又听,眼里满是一派的惊诧莫名:“奇迹——奇迹——真是奇迹!麦金先生的心律已经正常啦!各脏腑器官功能也全都恢复正常啦……”
彼得奥斯见麦金托什真的活了过来,也急忙上前拉住他的手,激动地说:“麦金托什,你终于战胜了病魔,你是个了不起的人!你是我们大英帝国的骄傲!”
“不,彼得奥斯先生,你说的不对。”麦金托什一脸羞愧,轻轻地摇了摇头,有气无力地说,“我们应该说,这是中国医学医术创造的奇迹……我们……我们应该好好谢谢郦先生……”麦金托什说着,不住地拿眼在人群里搜寻,突然,他霍地挺身坐起来:“郦先生,郦神医呢?快,快,快请郦先生……”
他这么一叫喊,人们这才想起了郦清元。
可是不知什么时候,郦清元已经走了……
白杏花·红杏花第58卷
十八•真是不打不成交
麦金托什打赌惨遭败北,弄得个一败涂地。而且随着他打赌的失败,洋人们的气焰也打九霄云上一个跟头栽下来。尤其是那些洋医务人员,往日里那股子创业异国称雄世界的雄心也全给这一个跟头摔散了,也把那一双双看不起中国人的有色眼镜摔了个粉碎。
不过,麦金托什虽然打赌栽了大跟头。但是在他的心里,却认为这个跟头栽得值。
他是搞医学的。搞医学的不信鬼神。因为医学是科学,他只相信科学。
可是,在这次打赌中发生的一些奇异现象,却又让他无法用科学的尺子衡量。
据自己那些医务人员讲,就在他处于休克状态时,洋医洋药已全不管用,到后来竟连药都注射不进去的时候,郦清元只用一根银针和一碗药水便救活了他!这使他又不得不信服中国医术的神奇性。可是,在这神奇的背后有没有科学性?难道中国的医术果真具有违反科学的神力?还是这种“神力”的本身就是一门未被发现的科学?
——为此,他决定亲自到“德仁堂”去向郦清元请教。
这天,麦金托什按照中国人的拜师礼节,步行来到“德仁堂”。
麦金托什的突然来访,大大出乎郦清元的意料。
更出乎他意料的是,麦金托什竟是持学生之礼而来的!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白杏花·红杏花 第59卷
今天的麦金托什仿佛变了个人,完全没了往日的狂妄自大,举止言变变得极其谦恭谨慎,对郦清元更是毕恭毕敬,就像刚入蒙的小学生。一进门先给郦清元行了三个九十度的鞠躬礼,以谢前日的救命之恩,接着又对自己的这次打赌的失败表示心服口服,渐渐将话题引伸到这次打赌的事上去,请教郦清元用的什么神术,仅凭一指之力即可使人致病甚或丧命?后来,又是用的什么灵丹妙药使自己死而复生的?难道这里面果然有一种超乎自然的神力?
麦金托什的一个个问号就像一记记重槌撞击着郦清元的心鼓,让他震动又让他生出无限感慨。如果这件事情发生在大清国人的身上,那么两人甚至整个家族从此就算是结下了不世之仇!可是人家这位洋人不但不记恨自己,反执弟子礼前来请教——无怪乎这些洋人敢漂洋过海满世界闯荡,就凭这点子对学问苦心求索的钻研劲儿,也令一些国人汗颜无地。
白杏花·红杏花第60卷
那天,自己给人挤兑得没了退路,也是教训一下洋人,让他见识一下中国医术的精妙神奥,才不得已使出祖传绝技,给洋人吃了一点若头……可是这些话能给洋人说吗?眼下,大清国的好东西都快给洋人掏弄光了,自己这点儿东西要是再给洋人掏弄了去,怎么对不起祖宗先人晚生下辈后代子孙啊?
麦金托什看郦清元一脸迟疑,也有些猜透了他的心思,说:“郦先生,您也不必为难。我知道你们中国医药行有个神方秘术不传外人的说法,我也绝没有打探秘密的意思。我今天来,只是想请您释疑解惑,如果您认为不便说明,那就算了。不瞒您说,以前我对中国的医学医术的确存有偏见,认为我们西方的医学医术才是世界上最先进、最科学的。可是自从与您结识之后,您高深的医学理论和神奇的医术彻底折服了我。自从您治好我的病,我就在心里把您视为我学习中国医学的导师了。至于我刚才请教的问题,您解不解答都没关系……”说着,从皮包里取出一摞厚厚的书捧到郦清元的面前,“郦先生,这是我在国内时关于药物研究和病理学研究的一些著作。这次来中国,我请了两位中国朋友帮助翻译成了中文,今天给您带来了一套,也许对您了解西方医学会有所帮助的。”
麦金托什的话可谓剖心亮腑,说得郦清元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看看人家洋人,竟主动将自己的心学所得无偿地献奉出来。不管是适用不适用,单只这份大度,相比之下,自己刚才的想法就未免显得小家子气了。
郦清元些不好意思地说:“麦金先生太客气了。这书是你的心学所得,这么贵重的礼物,我怎么好接受呢?”
“郦先生,您不必推辞。这虽然是我的医学研究成果,但我认为,它是属于整个世界的。因为医学的发展,是人类与疾病抗争的科学结晶,那么它就应该是全人类所共有的财富,所以我认为,医学应该是没有国界的。我今天把它送给您 ,就是为了使它发挥更大的作用,并不是做为什么交换条件,还请郦先生您不要多心……”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白杏花·红杏花第61卷
中国人说话讲求含蓄,洋人说话直率。
麦金托什的话给郦清元听来,就像一记耳光子掴到脸上,让人火辣辣地难受。不过细细想来,这话也很有些道理。从根本上说,医学医术的价值功用,就是为了给人类消除疾病解除痛苦的。若是人们各筑心界,都把自己的心学所得私而秘之,那么医学事业还能够发展吗?
郦清元笑了笑说:“麦金先生,你误会我的意思了。你既然推诚相见,郦某又怎么会拒朋友于千里之外呢?关于你刚才提出的问题,那不过是我祖上秘研练就的一种穴位点制法,叫‘阴阳梅花手’。这种点穴功法,正用治病,逆用则致命……”
麦金托什说:“我来到贵国之后,对中医学也曾做过一点研究,这种既能治病又能致命的医术,却从未在哪部医学典籍上见过……郦先生,这种医术一定非常地神奇吧?”
郦清元笑了笑,说“究其实,也算不上什么神奇。简捷一点说,其实就是按经络学说上讲究的穴位制约方法而已。”郦清元说,“有几句歌诀,我讲给你听听:
……阴阳梅花手,
本是仙祖留。轻施医百病,
重用把命勾。审时最为要,
气血五枝头。认准正穴位,
闭气截血流。遇病神功展,
救命入浮屠。逢敌先他手,
可保命无忧。敌人中此道,
对时把命丢。习就此神术,
大千任遨游……
话虽是如此说,但其中手法劲气力道大有讲究,非下十年苦功难达精要。”
“听您这么说,这种神术可就是一种按穴击打的手法吗?”麦金托什问,“我对贵国的针灸医术也曾研究过,所以经络学说也还懂些,听说那天您救我时用针刺我,可能那也是一种破解的方法吧?但不知您当时给我服的是什么药竟会那么神效?”书包 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白杏花·红杏花第62卷
郦清元一笑没说话,随手提笔在一张纸上飞快地写了几个字递给他。
麦金托什接过看时,只见纸上的天头写着“神仙夺命方”,下面标写着几味简简单单的草药:
人参 六钱 附片 一钱
生姜 三片 甘草 二钱
麦金托什看着这几味很不起眼儿的中草药名,眼里不由掠过一片疑云。他不相信,就这么几味草药会有那么大的功力。
郦清元在一旁察言观色,看出他的心里仍有很大的疑惑:“麦金先生,你也是名医生,自然知道‘对症下药’的道理。我国兵法有云‘将在谋而不在勇,兵在精而不在多’。这道理,在我们医家这里也同样适用。用药的关健就在于‘审势、度理、查性、知用’八个字上。方子剂量不在大小,药味不在多少,只要‘君臣相辅得宜,文武相济得用,奇正相克得法’就是好药。打个比方说,麦金先生是用洋药的,听说你们有一种洋药水,凡头痛脑热感昌发烧,只要用上一点儿立马见效。假若是白开水呢?怕是用上一缸也无济于事吧?”
这一番话深入浅出,听得麦金托什连连点头,说:“郦先生果然是国医圣手,您的这些话可以说是一个医生行医用药的金科玉律。可是我还有一点不明白,您当初抢救我时用的药这样简单,可后来您让杨先生给我送去的那些药,好象……”书包 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白杏花·红杏花 第63卷
“你说的不错。”郦清元点点头,说,“后期的药我确是添减了几味——”
郦清元说着,又提起笔刷刷写了张方笺给麦金托什。
麦金托什接过看时,只见笺方天头写着“营内保养汤”,方剂果然添了许多味药:
制川乌 钱二 桔梗 半钱
甘草 半钱 枳壳 半钱
制草乌 半钱 川断 二钱四
当归 一钱 山楂肉 钱二
五加皮 二钱四 杜仲 二钱四
菖薄 二钱 骨碎朴 钱二
田三 七钱二
“这是为什么?”麦金托什看完,不解地问道:“郦先生,同是一种病又同在一个人的身上,为什么要用两种不同的方剂呢?而且后期的药,反比以前的复杂了许多呢?”
“你是研究医学的,应该明白其中的道理。”郦清元说,“因为,先前的药要求功用单一,只为开淤塞,破滞碍,行气导血,归源顺流——而后期的药就不同了,既要平衡阴阳,畅通气血,舒理经脉,又要化瘀消滞,除疾养原,固本扶末,荣养内卫,才不致留下后遗之症……因为功用繁杂,力效不一……兵法云‘度、量、数、称、胜’,讲的就是这个道理。”
麦金托什连连叹息:“中国的医学果然博大精深!只可惜贵国官方不予重视,竟使大好的国医国术流散民间,无人发掘,整理,研究,以致淹没无闻,这是中国医学的悲哀啊!郦先生,我这次来中国,最大的收获就是结识了您,是您使我对中国医学有了新的认识。今后,我打算把中国医学研究,作为我的一项重要研究课题,把它翻译整理介绍到世界各国去,使中国的医学在全世界广泛传播,发扬光大,为更多的人解除疾病的折磨!同时,我还要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在中国有个最好的医学导师——郦神医,郦先生!”
洋人的话句句透着真情,说得郦清元也动了感情:“快不要这么说,麦金先生。中国医学博深精奥,我也尚未参透百分之一、二,怎么敢忝为人师呢?既然你有这个心,希望我们常来常往,以后就朋友相称吧。”
“不,郦先生,过几天我就要去天津了。因为我输了,我必须遵守诺言。但我会永远记住您的,我永远为结识您这位导师和朋友感到骄傲!同时也希望您不会忘记我,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就请去天津找我,我一定会尽力的!”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白杏花·红杏花 第64卷
麦金托什说完就告辞走了。没过几天果然去了天津,连西洋大药房也一起撤出了古陵。从此古陵医药界又成了中医的一统天下。人们把这些全归功于郦清元,把他奉为“排外驱洋”的勇士,保护国粹医学的志士。古陵医药商界的诸多同仁闹腾得更欢,纷纷送来贺礼贺幛,有人还别出心裁,特制了一面“杏林泰斗”的大匾,敲锣打鼓放鞭炮地送来挂起。这样闹腾着还觉着不够劲,这样闹腾还觉着不够劲,又由赵一方牵头,联名上书胡知县,请他为郦清元向朝廷请命,请朝廷赏戴七品官诰花翎赐名誉职衔。
郦清元听说吓了一大跳,急忙来到赵府,坚请赵一方停止向“朝廷请赐”的举动。
赵一方闻言大惑不解。不知道这位神医有什么毛病。试想“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活在这世上谁不是为了“名利”二字?尤其这个“名”字更是重要,此正“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之谓也。可他为什么却不愿意显姓扬名呢?这人真是奇哉怪哉!想当初自己为了给郦清元请赐荣誉品衔费了多少口舌,便仍劝着郦清元接受大家这番好意。
郦清元急得直跺脚。心一急。竟冒出了一句没轻没重的话:“你这才是办了件大傻事呢!赵兄——你这是要往棺材座子里送我啊!”
自己一片好心没得好报,气得赵一方脑门上青筋直跳:“你,你这是什么话!郦兄——你这不是拿我的好心当成驴肝肺了吗?”
郦清元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可惜说出的话没腿儿也扯不回来。又一想,如果再隐瞒下去不但今天的误会不能解除,怕是他还要一意孤行地干下去,到那时,后果可就更是不堪设想了!想到这儿,郦清元长叹一声,说:“罢了!罢了!赵兄,你误会啦——我就把实话给你说了吧!实在是这里有个天大的隐情,我若不说你哪里知道啊!”
赵一方一怔:“隐情?什么天大的隐情,能比一个人的名誉前程还重要?”
郦清元叹了口气:“名誉前程固然重要,但是它比起一个人的性命,就显得微不足道了!赵兄,我今天担着血海干系把这个秘密告诉你,你可千万要为我保密啊!”
“什么天大的秘密,值得你这般郑重?”赵一方见说得郑重,自己也郑重起来:“咱老哥俩可是换命之交,难道你还信不过我吗?”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白杏花·红杏花 第65卷
“实话给你说了吧——赵兄!”郦清元一脸的沉重地说,“不瞒赵兄你说,小弟原本姓黎,而不是姓郦……”
赵一方做过官的人,一听他隐姓瞒名就猜到其中大有来历:“郦兄,可不知你是含冤背屈还是负案在身?郦兄你只管实说,如果确有冤情,赵某就是豁上身家性命也要帮你洗雪!”
郦清元苦苦一笑:“多谢赵兄美意。只是这个案子比天还大,既便赵兄你有通天的本事,对此也是无能为力啊!”
“这、这话怎么说?”
“赵兄,你还记得当年同治爷驾崩的事吧?”
“当然记得!”赵一方说,“当时我正在京城里侯选待缺。听说同治爷是死于‘天花’,又有说死于‘斑疹伤寒’的。可民间却传说他老人家是死于‘梅毒’……到底哪个准?谁也说不清楚——可是,这事与你又有什么瓜葛儿?”
“瓜葛儿大了!实话给你说吧赵兄,‘天花’死不了人,‘斑疹伤寒’死不了人,‘梅毒’更死不了人!同治爷是死于宫廷权位之争……”
赵一方惊诧得下巴差点儿掉下来:“恁么说同治爷啥病没有啊?”
“有。就是‘梅毒’,一点儿小症侯。”
“你怎么说得这么确实?”
“实不相瞒,同治爷的病,就是经小弟父子之手调治的!”
这可是一个爆炸性的新闻!
白杏花·红杏花 第66卷
这可是一个爆炸性的新闻!
吓得赵一方都不敢听了:“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能给我说说吗?”
“我现在己经是死后余生的人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再者说了,我今天不说明白了也不行啊!”郦清元叹了口气说,“不瞒你说,当年我们父子二人都是太医院的供奉,当时二十几岁的我就己经是荣授四品顶戴职衔的人了……”
赵一方点点头,心说怪不得人家不稀罕那个七品顶戴呢,原来是位大见识的人:“郦兄,按说,同治爷贵为一国之君,怎么会得那种脏病呢?”
郦清元道:“赵兄有所不知,那时侯的西太后虽然表面上说‘撤帘归政’,但却仍实权在握,同治爷想办点儿‘整饬吏治,改革图新’的正事,都因为内有太后控权,外有权臣掣肘而政令不行,各王公大臣只知有太后不知有皇上,但凡百事仍入宫直陈太后,同治爷成了空架子皇上,心情郁闷而视皇宫如囚笼,私出宫禁遊荡也就可而知了。”
赵一方点点头:“这就难怪了——可是有一点我还是不明白。如你所说,同治爷得的病不过是‘梅毒’,对你们太医来说,那岂不是手到病除的事吗?”
“当然。”郦清元点了点头,“这就应了那句‘骄恣不论理者不治’的话了。更何况皇家治病是有许多避讳的,而且这病传扬出去是有损皇家威仪的。当时就有一个太医因为‘直陈病情’而被‘罢职拿问’了。所以我们父子奉旨御诊时吸取这个教训,便在‘陈报病况’时谎说是‘天花’,开的方剂却是治‘梅毒’的药……孰不料,竟由此招致杀身灭门之祸!”
“这就让人很难理解了。你们这么做,既维护了皇家体面,又能治好皇上的病,怎么还会有罪呢?”
白杏花·红杏花 第67卷
“理是这么个理。”郦清元说,“可是因为进给皇上的药在‘中途’被人换掉,以致皇上驾薨后翻出医案一对证,一个‘误诊弑君’的罪名就稳稳地扣在我父子的头上!”
“这事可就怪了,”赵一方一脸大惑地摇摇头说,“皇上毕竟是太后的亲生儿子啊,她老人家怎么会下此毒手呢?”
“这就是宫廷斗争的残酷性!”郦清元咬咬牙,叹了口气说,“太后就是因为与同治爷的政见不同,他几次擅自做主‘整饬吏治’,裁撤的又都是太后的亲信,更为太后所难容,再加上一些王公大臣和太后的亲信大员背后挑唆,所以当同治爷染上‘梅毒’之后,太后更认定他是个不成器的材料儿,心下便起意要‘废黜皇上,另立新君’……以致后来发生的那些事,就可想而知的了……”
“西太后权力欲极强,这谁都知道。可是,既然她自己生心要害皇上,为啥还要把罪过强加给别人啊?”
郦清元长叹一声:“历代宫廷政变,哪一次不抓一批‘替罪羊’啊……就这样,西太后一道懿旨便把我父子下了刑部大狱,家族人等全部发配伊犁,致使我父亲郁死狱中……后来得亏我父亲的好友托了恭亲王奕訢,给我假报了个狱中郁死,用‘掉包计’把我救出刑部大牢,这才保全了这条贱命……”
赵一方虽然早就猜测到他是个有来历的人,却万没料到竟是身负“皇家命案”的人,惊愕得大脑成了一片空白……从此再也不敢提说请赐皇封的事了……
这事虽然就这么搁下了,但古陵人却不知内情。还以为是朝廷惧怕洋人,不敢封赏郦清元,也许因为国库亏空,要留着那套七品顶戴的行头换点儿银子使唤……但在人们的心目中,却已把他品位定格在了七品县令的品级上了。
郦清元经历了这一次“凶险”最终却化险为夷,倒使他戡破了一层“人生玄关”,尤其是赵一方和古陵乡邻父老的爱戴,使他的心里感激不尽,忽然生心仿效麦金托什的做法,得暇时便把祖宗传下来的手抄偏方单方验方秘方汇集誊抄成册,还把那些向来秘不示人的医宗治则,病理探究,治病经验,以及自己的心学所得全都分门别类整理成篇,编纂成章,暂定名曰《医宗玉鉴》,打算在自己有生之年,也著上几部医学经典著作留传后世……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白杏花·红杏花第68卷
十九•好人没好报
古陵镇人为郦清元请赐皇封虽然没有成为事实,但是他“神医”的大名还是传进了皇宫。
西太后信神信佛还自命为老佛爷,尤其对郦清元的那个“神”字极感兴趣,多次下懿旨召他进宫为她把脉治病。据说,当年西太后洗头用的《乌发膏》,洗澡用的《玉肤香肌散》,搽面用的《驻颜灵妙丹》……都是郦清元研制的方子。
也许是年代久远了,或许是年老昏聩,也可能是她人到老来良心发现,反正她没认出郦清元,也没再找他的麻烦。
爱美本属女人的天性,西太后爱美亦无可厚非。怪只怪她自顾贪图享乐依着国门迎奸卖俏,勾引得洋人疯了似地来烧杀抢掠,弄得国将不国。大清国男人最忌讳老婆“红杏出墙”,可能大清国这方天的上帝也禀承了人的这种劣根性,就象老公爹容不得后代子孙混进杂种又隔着锅台管不着炕,儿子不争气老子有气没处撒,就拿着黎民百姓砸垡子,弄得好端端的天阴阳乱政,时序错乱,三伏天里下小雪,严冬腊月大开化。老年人活八十九十都说没经过没见过,都道是时令不正要闹瘟灾。但凡人不是神仙事前谁也猜不出,这瘟灾该应摊在猪鸡猫狗骡马驴牛还是什么的身上,让人没法儿预料更没法儿防备……
果不其然!
转过年刚开春,正是万物发陈草木萌芽,这瘟灾就紧跟着来了!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白杏花·红杏花》第69卷
这场瘟灾来得好凶好突然,一下子便铺天盖天罩下来,凡是有人烟有家雀儿的地方一处不落,偏偏又躲开猪鸡猫狗牛驴骡马全不招,专往人的身上干。
古陵镇闹瘟灾,该着行医卖药的和开棺材舖的发财。这瘟灾来势凶猛先老后少再打年青人头上轮番轰炸,一闹上就是一屋子一家子一条胡同一道街地往死里整,全镇几十家药铺医堂给请医买药的踢断了门槛子,整天脚尖踢额头脚跟踢后脑勺子还是忙不过来,拉死尸的车不断流地往城外拽。老年壮年好歹还能对付四块板或一领芦席,小孩子干脆扯腿往外一扔完事,连捆谷草都捞不着。
瘟灾一来,最忙的还是郦清元。每天忙得饭都顾不上吃,门前还是排着老长的队,可是成天成宿连轴转也救不了几个人啊!到底还是神医有“绝”法儿,他让杨飞和几个药厂在“德仁堂”大门前高搭芦棚,支起几口大锅专门熬药,在大锅跟前放一簸箩。凡来求医买药的就灌上一罐子再给配上一包药面子,有钱不拘多少扔下几个儿,没钱的尽管拿药走人,有钱没钱都治病都吃药。
一晃儿一个月两个月忙过去,古陵镇人死的没有救活的多,瘟灾没斗过神医只好死猪不吹蔫退,却也使“德仁堂”赔了不少钱,药厂药库也全都造空了。
郦清元只为救人不为发财,看着前来买药的一天天减少,虽然赔了钱也觉心里舒畅。多少天不分昼夜地忙全仗一股火儿架着,这会儿心一放松人就散了架子,眼睛象拿胶粘了睁不开,正想眯眼打个盹儿养养精神,突然夫人房里的丫头鬼撵似地跑了来,没张嘴说话眼泪就把嘴冲瓢扁了:“老爷!天宝少爷病了……”书包网 www.61k.com
《白杏花·红杏花》第70卷
郦清元一激灵没了睡意,急急来到后房,屋里早已是哭声一片。郦清元喝止了哭声走近搭眼一看,就知道天宝染上了瘟疫。
自己是大夫,有病就治何必惊慌?只是药厂里店铺里的药架子全空了,既便“神医”没药也治不好病。他只好一面给儿了做针灸,一面打发家人拿方子到各药店药铺去买药。可是打发去的人满城都跑遍了,情况几乎都和“德仁堂”一样,别说方子上的药没有,就连可以替代的药都没有,气得杨飞直骂找药的家人废物,自己又亲自出去跑了一大圈儿,也是唉声叹气空手而回。郦清元掐指算算,买办药材的人最快也得四天才能回来。对病人来说时间就是生命,晚一个时辰病情都说不准会恶化到什么程度,何况这场瘟疫得上就不容劲,救治不及时三天准没命!
郦清元两个月治好救活的人整千整万,轮到儿子头上没咒念了。巧媳妇没米做不出饭,神医没药也治不好病。急得他满屋地走柳儿直劲叨咕“三天,三天,三天……”赛念咒,谁也猜不透“三天”是啥意思。
只有杨飞品出了味儿来——他说的三天,可能就是天宝的最长寿限啦?
郦清元急得唉声叹气没主意,全家人就塌了天似的哭。
哭声里过了两天。在这两天里,郦清元能想到的救治法子都使到了,也没能扭转天宝的病势。眼看儿子躺那儿已是大半个死人只是在熬时辰了,他下狠心决定再用绝招儿——死马当活马治吧!
这个绝招儿,就是在病人的“天突穴”上用刀割开一个十字形口子,然后把茵陈艾草等几味草药团成团放在刀口上拿火点着——这种疗治方法叫“药灸”,上蒸的薰烟可开通七窍深入脏腑,下焘的氤氲之气能串达经络,表里兼攻脏腑兼治。但这种疗法轻易不敢擅用,因为有几味必用的通关开窃草药毒性奇大……
郦清元给天宝用上药灸,本想收点儿微效或有奇迹出现。不想灸了一个多时辰,那药力如同泥牛入海滴雨入河,郦清元回天无力止不住掉下泪来。
他是全家人的主心骨儿,他这一哭,更引得全家人掏了狼窝地嚎。
《白杏花·红杏花》第71卷
郦清元一激灵没了睡意,急急来到后房,屋里早已是哭声一片。郦清元喝止了哭声走近搭眼一看,就知道天宝染上了瘟疫。
自己是大夫,有病就治何必惊慌?只是药厂里店铺里的药架子全空了,既便“神医”没药也治不好病。他只好一面给儿了做针灸,一面打发家人拿方子到各药店药铺去买药。可是打发去的人满城都跑遍了,情况几乎都和“德仁堂”一样,别说方子上的药没有,就连可以替代的药都没有,气得杨飞直骂找药的家人废物,自己又亲自出去跑了一大圈儿,也是唉声叹气空手而回。郦清元掐指算算,买办药材的人最快也得四天才能回来。对病人来说时间就是生命,晚一个时辰病情都说不准会恶化到什么程度,何况这场瘟疫得上就不容劲,救治不及时三天准没命!
郦清元两个月治好救活的人整千整万,轮到儿子头上没咒念了。巧媳妇没米做不出饭,神医没药也治不好病。急得他满屋地走柳儿直劲叨咕“三天,三天,三天……”赛念咒,谁也猜不透“三天”是啥意思。
只有杨飞品出了味儿来——他说的三天,可能就是天宝的最长寿限啦?
郦清元急得唉声叹气没主意,全家人就塌了天似的哭。
哭声里过了两天。在这两天里,郦清元能想到的救治法子都使到了,也没能扭转天宝的病势。眼看儿子躺那儿已是大半个死人只是在熬时辰了,他下狠心决定再用绝招儿——死马当活马治吧!
这个绝招儿,就是在病人的“天突穴”上用刀割开一个十字形口子,然后把茵陈艾草等几味草药团成团放在刀口上拿火点着——这种疗治方法叫“药灸”,上蒸的薰烟可开通七窍深入脏腑,下焘的氤氲之气能串达经络,表里兼攻脏腑兼治。但这种疗法轻易不敢擅用,因为有几味必用的通关开窃草药毒性奇大……
郦清元给天宝用上药灸,本想收点儿微效或有奇迹出现。不想灸了一个多时辰,那药力如同泥牛入海滴雨入河,郦清元回天无力止不住掉下泪来。
他是全家人的主心骨儿,他这一哭,更引得全家人掏了狼窝地嚎。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白杏花·红杏花》第72卷
这场瘟灾来得好凶好突然,一下子便铺天盖天罩下来,凡是有人烟有家雀儿的地方一处不落,偏偏又躲开猪鸡猫狗牛驴骡马全不招,专往人的身上干。
古陵镇闹瘟灾,该着行医卖药的和开棺材舖的发财。这瘟灾来势凶猛先老后少再打年青人头上轮番轰炸,一闹上就是一屋子一家子一条胡同一道街地往死里整,全镇几十家药铺医堂给请医买药的踢断了门槛子,整天脚尖踢额头脚跟踢后脑勺子还是忙不过来,拉死尸的车不断流地往城外拽。老年壮年好歹还能对付四块板或一领芦席,小孩子干脆扯腿往外一扔完事,连捆谷草都捞不着。
瘟灾一来,最忙的还是郦清元。每天忙得饭都顾不上吃,门前还是排着老长的队,可是成天成宿连轴转也救不了几个人啊!到底还是神医有“绝”法儿,他让杨飞和几个药厂在“德仁堂”大门前高搭芦棚,支起几口大锅专门熬药,在大锅跟前放一簸箩。凡来求医买药的就灌上一罐子再给配上一包药面子,有钱不拘多少扔下几个儿,没钱的尽管拿药走人,有钱没钱都治病都吃药。
一晃儿一个月两个月忙过去,古陵镇人死的没有救活的多,瘟灾没斗过神医只好死猪不吹蔫退,却也使“德仁堂”赔了不少钱,药厂药库也全都造空了。
郦清元只为救人不为发财,看着前来买药的一天天减少,虽然赔了钱也觉心里舒畅。多少天不分昼夜地忙全仗一股火儿架着,这会儿心一放松人就散了架子,眼睛象拿胶粘了睁不开,正想眯眼打个盹儿养养精神,突然夫人房里的丫头鬼撵似地跑了来,没张嘴说话眼泪就把嘴冲瓢扁了:“老爷!天宝少爷病了……”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白杏花·红杏花》第73卷
郦清元一激灵没了睡意,急急来到后房,屋里早已是哭声一片。郦清元喝止了哭声走近搭眼一看,就知道天宝染上了瘟疫。
自己是大夫,有病就治何必惊慌?只是药厂里店铺里的药架子全空了,既便“神医”没药也治不好病。他只好一面给儿了做针灸,一面打发家人拿方子到各药店药铺去买药。可是打发去的人满城都跑遍了,情况几乎都和“德仁堂”一样,别说方子上的药没有,就连可以替代的药都没有,气得杨飞直骂找药的家人废物,自己又亲自出去跑了一大圈儿,也是唉声叹气空手而回。郦清元掐指算算,买办药材的人最快也得四天才能回来。对病人来说时间就是生命,晚一个时辰病情都说不准会恶化到什么程度,何况这场瘟疫得上就不容劲,救治不及时三天准没命!
郦清元两个月治好救活的人整千整万,轮到儿子头上没咒念了。巧媳妇没米做不出饭,神医没药也治不好病。急得他满屋地走柳儿直劲叨咕“三天,三天,三天……”赛念咒,谁也猜不透“三天”是啥意思。
只有杨飞品出了味儿来——他说的三天,可能就是天宝的最长寿限啦?
郦清元急得唉声叹气没主意,全家人就塌了天似的哭。
哭声里过了两天。在这两天里,郦清元能想到的救治法子都使到了,也没能扭转天宝的病势。眼看儿子躺那儿已是大半个死人只是在熬时辰了,他下狠心决定再用绝招儿——死马当活马治吧!
这个绝招儿,就是在病人的“天突穴”上用刀割开一个十字形口子,然后把茵陈艾草等几味草药团成团放在刀口上拿火点着——这种疗治方法叫“药灸”,上蒸的薰烟可开通七窍深入脏腑,下焘的氤氲之气能串达经络,表里兼攻脏腑兼治。但这种疗法轻易不敢擅用,因为有几味必用的通关开窃草药毒性奇大……
郦清元给天宝用上药灸,本想收点儿微效或有奇迹出现。不想灸了一个多时辰,那药力如同泥牛入海滴雨入河,郦清元回天无力止不住掉下泪来。
他是全家人的主心骨儿,他这一哭,更引得全家人掏了狼窝地嚎。
《白杏花·红杏花》第74卷
就在这时,杨飞忽然进来报说:麦金托什先生来访。
郦清元听见赛没听见,自顾把头乱颠乱点不说见也不说不见。
杨飞见他这般模样猜不准是啥意思,只得抹着眼泪出去了。
杨飞刚出去,麦金托什就急急火火地闯了进来:
“郦先生,听说公子病得很重?”
郦清元强打精神起身相迎,话没出口泪己抢先涌出:“小儿染上了时疫,闹得乱了心志,休怪……”
“天津那边闹得也挺凶。”麦金托什说:“早就听说这里闹的很重,多亏郦先生大锅熬药救了满城人!不知您用的什么方剂?所以那边高峰期一过,就急着赶来请教您……”
“唉,别人治好了,可是……”
“您怎么不提前给孩子预防预防呢?”
“唉!哪顾得上啊!外头病人挤成堆排成溜,哪有功夫儿想这事啊!”
“现在公子的病情怎么样?我去看看行吗?”
郦清元带他来到天宝卧房。麦金托什俯下身把天宝翻来撂去又听又敲鼓捣半天,脸上陡升一团喜色:“郦先生您别急,公子还有救!”
“我知道。”郦清元没透出一点儿高兴,“可是得有药啊!”
“您,没想着用西药治治?”
“想,可也得有啊!”
“有啊!杜家的洋货店里就有。是西洋大药房搬迁时寄存在那的!”
“什么?”郦清元一惊,“都陈好几年的药了还能用?”
麦金托什说:“那是一种急救特效药。我知道的,还没到失效期。但这种药只能救急。郦先生,您让我把公子带到天津去治吧……”
还没待郦清元答话,郦太太给丫头搀着走进来:“老爷你千万不能啊!儿子的病你都治不好,别人就能治好吗?儿子是死是活命里该然,我只要他在我的眼前,你若把儿子给人抱走我也不活啦!”
《白杏花·红杏花》第75卷
不知情的以为这女人心太狠,有人要救她孩子的命她都不让。其实满不是那么回事——因为她曾听人传说,那些洋医生专好把病人用刀剖开找病研究病,剖病人剖死人也剖活人!她认为,洋人要带走孩子别是安的这心吧!所以她宁死也不肯让洋人把儿子弄走!
郦清元给太太哭闹得乱了心,只好冲麦金托什说:“妇道人家说话没轻重,请你多包涵。犬子的病眼见这样了,就不劳你费心啦。”
麦金托什以为郦清元是个开明人,万没想到他也是女人见识,不禁一声浩叹:“在这种愚昧的国度里,科学是无能为力的!”
麦金托什摔脸子就走,郦清元也不挽留。只冲丫头说了句:“快扶太太后边儿去歇着,我送送客人。”说着话,人己紧追着麦金托什跟了出去。
郦太太回到上房仍止不住哭。郦清元送客回来见她这样,便亲自去调了碗“定心汤”给她喝下。郦太太几天没吃没喝,借着药力镇住心火,人歪倒炕上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人睡如小死。她这一觉直睡到半夜时分才醒过来,想到儿子不知这会儿怎么样了,急忙翻身爬起就往外跑。来到天宝屋走进一看,只见郦清元一个人坐在炕边,眼珠一动不动像一尊庙里的泥塑像。
郦太太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心下明白嘴里冒傻话:“孩、孩子呢?!”
郦清元脸子冷得像块冰,半晌才从牙缝挤出两个字:“死啦。”
郦太太俩字没听完,人己瘫倒地上昏死了过去……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白杏花·红杏花》第76卷
二十•二十年风水轮流转
人活在世上,活的就是个精气神。
精气神一垮,一个人也就剩下了一副空壳子。
天宝一死,郦清元就像给换了大脑抽了脊梁。虽然照旧支撑着“德仁堂”,照旧指这挣钱吃饭指这积德行善,整个人从精神到实质却似换了个人。日复日年复年,不管春绿秋黄,不问地老天荒,不问朝代更替,不问世事变迁。没滋没味儿活着没劲的日子好打发,十多年的光景儿一晃儿就过去了,过得和一天一个样……
世人天天早上照镜子都觉着自己和昨天一个样,也就不把时光当光阴过。待几千上万个昨天过去,才蓦然发觉自己长大了许多,苍老了许多。
郦清元糊里糊涂混日月,家里的事不用他过问他也不闻不问,外面发生的大清国倒台子中华民国成立袁世凯复辟等等一系列地复天翻的大事他也只当秋风过耳,听着看着只当是一场戏。
百年的戏好演,百年的梦难圆——
人生百年捻指间,悠悠忽忽就过了十几二十年。
这天清早起来,郦清元觉着身子发软腿脚发轴,脸干巴巴地难受,眼睛总象有眵目糊没擦净。挣下地洗漱完了喝碗“参茸汤”才觉着有了点儿精神,才想到看看脸评评气色,待走到夫人的妆台前照镜子一看,他不由大吃了一惊!书包网 www.61k.com
《白杏花·红杏花》第77卷
吃惊不足怪,不吃惊才怪!
这些年他心懒人懒手懒从来不愿照镜子,修胡子刮脸剃头自有下人侍侯着。今天一细看才发现,黑漆漆的头发不知何时变成灰白色,早先年一张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红光满面的脸,现在己经抽巴得黄里透灰堆起了核桃纹儿……
早些年看《列国志》说伍子胥过昭关一夜愁白头。莫不是自己也是一夜之间变成了这模样儿?可待一细想这哪里还是昨天的事,分明是自己糊里糊涂,赛打梦里过来了十几二十年!世道在变,人心在变,自己在变,全变在浑然不觉中……过去时没拿日子当日子过,浑浑噩噩活了十几年跟活一天没二样,到老来梦醒来才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老了……
唉!能不见老吗?一晃儿已经是扔下六十奔七十的人啦!
二十年前的雷疾火爆二十年前的神韵风光二十年前的雄武英风二十年前的精明强干二十年前的恢宏气度,而今都已不复存在矣……
可是,自己这二十来年是怎么过来的呢?
人不怕身老就怕心老。自己的心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老啦!
唉!二十年——多么漫长而又多么短暂的七千多天啊!说过去一晃儿就过去了,有些事回想起来仿佛就发生在昨天——现在想都不敢想,一想这些心里就堵得慌。
郦清元心里犯堵站不住脚,离开镜子转身进了书房。
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心情郁闷就进书房。只有那些发黄的书才能使他忘了烦恼。他来到书房到书案前刚要坐下,屁股还没挨上椅子就针扎似地大叫起来:“谁动我的书啦?”
这些年,他的书房几乎成了禁地。常时除尘打扫多是他自己动手,有时书橱书架子翻得乱七八糟,只有郦太太帮他拾掇。
昨天郦太太看书房脏乱得不成样子,便想替他归整归整,过来一眼就看见书案上放着的那本木版《黄帝内经》。
郦太太对这本书太熟悉了!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白杏花·红杏花》第78卷
天宝三岁那年,郦清元闲着没事哄弄着教孩子背那上的一些话,之乎者也听着拗口也怪好玩的。天宝手不老实跟他抢书,一下把皮子连着几页书全给撕了下来,还是她亲手仔细对好字粘补上的呢。可是不知什么时候,这书被谁从中横着齐牙牙地弄成了两断,就像用什刀切的似地!书残损了扔掉一旁也就完了,何况这本书都装进他脑子里了,不知他还把半本破书放在书案上有什么用?
天宝死的这些年,郦太太也不知落了什么病,本来正生正养的她,好好一块良田就是干下种不抓苗成了撂荒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女人生不出儿子自觉是个罪人,心里总觉着对不住郦清元。一看见这书又想起死去的天宝,不觉一阵心酸,就拿起来把它夹进了一个装纸的书箧中,又顺手塞到书橱的一个角落里……
郦清元大呼小叫惊动了郦太太,过来一看他两眼直勾勾盯着书案,猜着他是找那半本《黄帝内经》,忙踮着脚连箧取下来给他放回书案上。
郦清元这才安静下来坐回书案前,打开书箧取出那半本《黄帝内经》,瞪眼看看那一大叠厚厚的字纸,不禁又怔住了——
这叠子纸是他多年前编写《医宗玉鉴》的书稿,几十年没心搭场早把它忘到耳门后头去了,如今纸片子已发黄发脆,但那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还保持着原有的墨色墨香。今儿冷不丁地翻腾出来,想想当年的心志空付于流水落花岁月,书稿未成人已老矣,再好的东西没人承继也算白扔,看来祖上传下来的这点儿东西到自己这就算结啦!倘若自己百年之后,这些东西留在世上没个好传人,倒不如一把火烧了净心……他刚欲起身找洋火儿把它点着,正这节骨眼儿上,杨飞突然来到书房外,报说苏炳有事急着求见!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白杏花·红杏花》第79卷
时下,古陵四大名医都已相继做古,新起的一代医界新秀中顶数苏九爷的儿子苏炳,无论医道医术为人处世都略高一筹。这些年郦清元心灰意冷也淡了豪志,便在前几年的一次年初例会上,借口自己年老体衰,提议增设副会长一职,协助自己打理会中事务,内中也有个培养后辈接班的意思。众人见苏炳医术医道医德都高于同辈且很会办事,便公推他当了副会长。
但苏炳为人处世远比他爹精于世故,深谙尊重别人就是尊重自己的道理,遇事从不装大自作主张,凡事都来同郦清元商量研究,必得郦清元点头了才算做准。其实郦清元整天心不在肝儿上,哪有准主意好章程可拿?最后还是苏炳提路子定调子,郦清元认可点头就算是他拿定的主意了。
苏炳无事不来,来必有事,今天又给他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苏炳告诉他说,前些时,杜国远不知从哪儿又弄来一个洋人来古陵开医院。据说这个洋人医术极高,曾在英国什么皇家医学院获得过什么医学硕士学位,不单看病治病药到病除,还能给活人换脑死人换心瞎子换眼让瘫子跑步要哑巴说话……不知是吹是煽是乎悠,反正把那洋人的医术说得比神还神。
这一回杜国远更是“仨大钱儿开小店——满张罗”,竟投巨资在正阳街盖起一幢三层大洋楼,堂堂皇皇挂起了“西洋大医院”的招牌,开业那天还举行了一个隆重的典礼仪式,声势造得极大极响,一下子震动了整个古陵城!!
郦清元听着眼睛陡然变得骤亮,精神头儿也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岁:“那洋人什么来路多大岁数?你可曾亲眼见过?”
苏炳自顾说得兴头,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态变化:“听说还是个英国人,叫什么彼得•柯吉汉,也就二十多岁,毛儿嫩着呢!”
郦清元眼里光亮立时消灭,一脸的淡然里透着超然:“天下的事,生生灭灭兴兴亡亡自有定数,花开自谢,水流自干,我们又何必管它。”
苏炳以为自己一提洋人,鹂清元就会积极响应,没料到刚一开口他立马封门儿。可是眼下“古陵医药行商界联合会”还都看郦清元的脸色定阴晴,他不出头,自己筹划好的行动就得跟着泡汤。
苏炳说:“您老见的虽是,不过看眼下的情势,我们不出头也不行。”
“这话怎么说?”郦清元心不在焉地说:“他们来古陵开医院,咱不去找他的不顺序也就罢了,哪还有他无故来招惹咱们的理?别是什么人存心拿话拴对儿吧。”
“这个小洋人实在狂妄,这回还真是主动来招惹咱们呢!”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白杏花·红杏花》第80卷
“到底怎么回事,你且说说。”
“是这么回事。”苏炳说,“昨儿我正坐堂出诊,家人传进一个请贴,是‘西洋大医院’送来的。我打开一看,那话的大意是说:他们西洋大医院院长彼得•柯吉汉为了发扬西洋医学,促进中医学发展,定于本月二十八日在‘西洋大医院’举办一个什么‘西中医学研讨会’,邀请我们古陵医药界知名人士参加……还说要成立一个什么‘中西医药###合会’。我让家人出去一访听,果不其然!咱们古陵医药行里许多人都收到了这个请帖!所以,我才急着来拜见您,想听听您老的高见。”
郦清元一听这话,心里有些不舒坦。这洋人是没瞧起我还是不知道古陵有我这么一号儿?为啥都送了帖子单单没给我送啊?又一想,自己一大把子年纪的人了,还争那强好那胜要那名头干什么,洋人爱咋闹腾由他去吧,自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郦清元的心气又平和下来:“你问我有啥高见?我的高见就一条,洋人爱闹洋景儿由他闹,你们谁都不要去,干脆冷着他的台子不就结啦。”
“话是这么说,可是都不去怕是不大好吧?”
“怎么不大好?他搭起台子要唱戏,没有人看戏听戏捧戏,光他自己在台上蹦跶还有什么戏?”
“您这话理是不错。”苏炳说,“可这事明透着洋人在跟我们叫阵,我们不去,不就显见是怕他们了吗?更何况,里面还有宗大事掺合着,咱们也不能不去。”
“大事?什么大事?”
“您没听说吗?”苏炳一脸的郑重,“前些日子就有一帮子人满城散风儿,说今年要闹一种叫什么‘猩红热’的‘传染病’,比十多年前闹的那场瘟疫还蝎虎!还说这病中医治不了,只有洋医洋药能治住。还鼓动市民都去西洋大医院打什么‘预防针’,说是只要打了‘预防针’就不会得这种‘传染病’了——而且打‘预防针’全是免费的!您老想啊,洋人来咱这开医院卖洋药为的是捞银子,哪会有那份儿好心!要我琢磨着,他们这么干和把鸦片鼓捣进来没二样,别是要往我们国人身上种什么‘毒’吧!”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白杏花·红杏花》第81卷
“不会吧?”郦清元沉吟了半晌,“洋人洋医虽然和我们不大一样,但是若论医学一道业属同理,也许这里真的……”
“郦先生,您老是君子之人,凡事都往好处想,可洋人哪会有那样的好心!您大概还不知道吧?我听说八国联军进北京的时候,洋人就整了一种什么药水,贼霸道!给人用上起初感觉倍儿精神,可待过一段日子才犯药儿,让人死不了活不好干遭洋罪,非得长期用他们那种洋药不可!您说,这事咱们知道了不插手管制住,真让那些无辜的人上了当受了害,那咱们的罪过儿可就大啦!”
“真有这话?”郦清元的心赛给针扎了一下,“那你想咋个办法?”
“我是这么想的。”苏炳说,“趁现在洋人还没动真章儿,咱们赶在他们开研讨会的头里,还象您当年跟姓麦的那小子‘斗法’那样儿来他一家伙,当众拆穿他们的鬼把戏!人们也就不会上当受骗啦。”
郦清元长长叹了口气:“你这想法儿好是好,可是如今的我,己是大不比当年啦……”
苏炳忙抢过话头说:“您老快别这么说——郦先生,虽说您老上了点儿年纪,可到底姜还是老的辣!再者说,这回只要您老给我们督阵壮胆就行,冲锋陷阵的事,全由我们几个晚辈儿的去干!”
话说这份儿上,再打驳回儿就不近情理了。郦清元闭着眼沉吟了半晌,才说:郦清元闭着眼寻思了半晌:“那好吧,事先有到这儿,容我再掂量掂量。你也再琢磨琢磨,多想些办法总是没有亏处的,你说是不?”
苏炳走后,郦清元把杨飞叫来吩咐:“你立马出去扫听扫听,杜国远又打哪儿弄来的洋大夫?这洋大夫是个什么来路?打听明白回来报我!”
杨飞虽说也上了年纪,办事却越见老道干练。半天的工儿就这事情扫听个一清二楚。回来向郦清元报说:“苏炳说的那些都有,但还不够完全。那个小洋人是打英国来的不假,据一些曾亲眼见过的人说,这个洋人跟别的洋人透着两路,尤其是他的黑眼睛黑头发,看上去倒像个道地的中国人。有人说,这洋人的爹也是个洋医,早先年也曾来中国开过医院。为这,有人猜着可能他妈是中国人,被洋人拐去国外生的他。这话确不确没人敢叫准儿。不过有一点,据说这洋人对中国医学十分地精通!他这次来中国,从香港到上海,转道天津又去北京,每到一处都要请当地的医药界人士开什么‘研讨会’,宣扬他的臭理论,说些‘中国医学要想发展,就必须向西洋医学借鉴学习,和西洋医学结合……’的屁话,听他那话的意思,好象中国的医学若不跟西洋医学亲近就得玩儿完了似的!”
“你打住。”郦清元打断杨飞的话,“你说那洋人很懂中医?这话可确实?”
“确实不确实咱没亲眼见。”杨飞摇了摇头说,“不过听人说, 这小子在天津卫跟八大名医‘盘道’,楞把八大名医全都‘盘’倒了!”
“这就怪了,他一个洋人怎么对中国医学这般通熟?”郦清元问杨飞又象问自己,“别是什么人替他胡吹吧?”
“嗨!您老咋个人给个人蒙住啦?”杨飞说,“前些年洋人打进北京城,皇宫内苑的好东西不知抢去了多少!有人把太医院的藏书弄几本回去研究,这也是没准儿的事。”
“嗯,你这话也在理。” 郦清元听了点点头。
“还有个事——”杨飞打了个沉儿,“只是这话,说了怕您动气。”
“你不说,让我闷着更生气!”
“听说,杜国远这回把他拉到古陵开医院,主要还是冲着您来的。看这架势,不跟您见个山高水深不算完。”
“不对吧?他要是存心跟我斗哏,为啥满城撒帖子没给我送呢?”书包网 www.61k.com
《白杏花·红杏花》第82卷
“您老明白人。”杨飞一笑说,“杜国远算是把您的心思摸透了,情知明请您未必会去,才有意晾着您——这叫请将不如激将!”
“管他请也好激也好,我压根儿不去,他使啥心思也是白费。”
“您老啥脾气谁不清楚!大清国给洋人折腾倒台子了,中华民国也成了洋人横行的世界儿,瞪眼瞅着洋人在鼻子底下犯狂,您能看着不管吗?”
杨飞这话存心拱火儿。因为他刚才受了苏炳的拜嘱,要他无论如何得把老爷子鼓动出山,带领大伙儿跟洋人斗一场,以保护古陵医药界这一方净土。
郦清元听了就像没听:“好啦,你去歇着吧,让我个人静静心。”
打发走杨飞,郦清元又踅回书房坐下,不看书不写字坐那儿一动不动赛老僧打坐参禅入定。从天傍黑儿坐到上灯又坐到三更交半夜。直到郦太太几次来催才回房休息。躺到炕上也不让熄灯,仰巴颏儿盯着房笆出神,仿佛那上面有什么东西勾住了他的魂儿。郦太太见他这副神情,说不敢说劝不敢劝只好干瞪眼瞅着,后来实在熬不过朦朦胧胧一合眼,稀里糊涂不知睡了多大会儿,忽然心一迭劲儿睁眼醒来天已大亮。再看郦清元已经不在,心一惊一跳急爬起趿上鞋去找,却见郦清元已经收拾得齐齐整整端坐在书房里,那神情跟往日相比死去还阳般透着精神,正急马火票地叫杨飞去请苏炳,说有要事相商!
《白杏花·红杏花》第83卷
二十一•小洋人柯吉汉
郦清元亲自出马参加洋人举办的“西中医学研讨会”,消息一传出,立即轰动了古陵。
这世上的事,有人较劲就有人跟着起哄架秧子凑热闹儿。这天一大早,“德仁堂”那边还没“点将出征”,西洋大医院门前已是人山人海,闹哄哄乱成了一锅粥。
这些人有的信奉国医有人崇拜洋医,往日里熟头熟脸见面称兄道弟,今天聚一堆儿也都点头哈腰道早问好。待一搭话你说国医好他说洋医强,话一戗茬立时全掰脸,言枪语弹唇刀舌剑唾沫星子赛子弹壳子乱飞。还有那些凑热闹儿的闲汉混子来回拱火儿架秧子弄得战火不断升级。两边主将还没出场,这边不相干的舌战己刺刀见红杀得难解难分了。
眼看舌战要升级武斗,不知谁惊惊诧诧喊了一嗓子:“快看!来啦!郦神医来啦!”
这一喊赛洋戏匣子关了电门,大家都扎住话头,齐刷刷拢眼神儿看去,只见远处街口闪出一溜二人抬小轿,每顶轿子有两个跟班家人,一水水儿天青褂子外罩藕荷太阳缎马褂,干净利落透着精神洒脱。轿子后面还有一长溜出场拱劲的药铺掌柜的,哩哩啦啦有半里地长。
这一行人轿来到西洋大医院门前,看热闹的人群立刻两边闪开亮出一条肉胡同,那场面虽不及现今迎接某国家元首的欢迎仪式,却也别透着一番顺序。
头一乘绿呢小轿落稳,轿帘一掀,郦清元神情凛然跨出轿来,只拿眼四下里一扫,那目光就赛带线的针,把人们哄哄嚷嚷的嘴缝个严丝合缝儿,闹哄哄的场面立时死一般静,静得一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响儿。
紧接着那些轿子也都一顺水儿停下,一个个弓腰出轿朝郦清元簇拥过去。这些人除了人们都熟悉的苏九爷的儿子苏炳,黄金伞的儿子黄九龄,佟福太的儿子佟云华,“赛华佗”伊贞安的儿子伊相杰,还有人们闻名不曾见面,见面尚不知名的古陵医界名流“圣手神贴”高仁德;“妙手回春”王继祖;“小吕纯阳”乔仕远;“一剂平安”张一脉;“神丹夺命”武尚雄……除了这些顶尖儿人物,外带着马家堂许记药铺铁拐李药店等等一大帮子在古陵医药行排不上品级的药铺老板也都跟来助阵。
这边精英人物全部出场,想来洋人也定是龙虎风云严阵以待。
待细看,西洋大医院的门一开,只见杜国远一个人出现在门口,身后竟空荡荡无一兵一卒,让人一看就显得势单力薄透着败势。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白杏花·红杏花》第84卷
再看杜国远,眼见“大兵压境”好象全没放在心上。冲郦清元拱手一笑:“郦老老生,久违久违!想不到您老还这么硬朗,此真乃咱们古陵镇人的洪福啊!今天这个研讨会有您老光临一定会增色不少!请,请!”
“哈哈哈!杜先生客气了!老朽不请自来,怎好劳你远接奉迎啊?”
“岂敢岂敢!您老先生亲自莅临研讨会,这是对我们的莫大支持!”
郦清元呵呵一笑,昂首挺胸龙腾虎步登上了七层青石台阶。
那些人一见主帅这般神旺气足,心里更加有了底气,一个个也都腰板拔得笔直,紧随其后,雄风纠纠地走进了客厅。
宽大的一楼会客厅现已改做医学研讨会的会厅。郦清元打眼四下瞧看,但见沿壁根儿摆一些矮矮墩墩的长条洋椅子,洋椅子前面放着一些矮矮矬矬的小长条桌子,还有些时鲜果品茶点放在上面。墙上没有中堂没有条幅只有几挂带框子的挂画——郦清元头一遭见着也不知道那是壁画,满屋触目都是洋摆设,觉得好似置身于番邦异国心里就不舒服,杜国远还一劲儿指着洋椅子请他坐。有心不坐吧?一路坐轿颠悠得腰杆子发酸身子发软,没有自己坐惯了的太师椅子,看着洋椅子厚墩墩蠢憨憨地也想坐上歇歇腿儿。不想人刚一坐上去就觉着软塌塌暄乎乎身子下沉人往里陷,心一急又挺身站起来,刚想质问杜国远,这是弄的什么坑人洋玩艺儿,再一瞅那椅子仍保持着原样儿,一时倒不知说什么好了。
杜国远忙叫人来:“郦老先生坐不惯沙发,快去搬几把高靠背椅子来!”就有人搬进高靠背雕花椅子摆好请他就坐。郦清元看这古古怪怪的欧式椅子虽不及自家的太师椅子顺眼但比软洋椅子强些,这才端着四平架,稳稳当当地坐下来。
那些国医精英见领袖这般势派,以为这也是一种斗法,便也纷纷抢椅子坐。可惜人多椅子少,不够分配,后进人物没捞着又不能站着,只得去坐那沙发,心里就觉着降了一格儿不舒坦。可待在沙发上落实了屁股,才觉出这洋椅子软软暄暄地跟身上骨肉处得极融洽,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舒服劲儿,反瞅着那些欧式木头椅子有些硌眼了。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白杏花·红杏花》第85卷
这里众人全部就坐,还不见洋人出场,就杜国远一个人张罗,指挥人斟茶敬果殷勤待客,好像忘了还有会要开的茬儿。
苏炳有些不耐烦了:“杜先生,我们不是来做客的,您也不必虚套客气。还是请出那位洋先生,大家会会面吧?”
“好!”杜国远扭头叫了声:“客人都到齐了,请彼得•柯吉汉先生!”
杜国远话音刚落,客厅左侧门爽然大开,走廊中走出来一大群洋人。
这些洋人都一水水儿白衣白帽子,白花花一片白得晃眼,当中众星捧月般地簇拥着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洋人。
小洋人杂在众多洋人堆里,虽然一样服色一样装饰,但一眼看上去就与众不同:但见他两道剑眉一双凤目,一张白里透红的脸张扬着英风豪气。尤其是那双大而美黑眼睛,顾盼流彩滴溜溜一转照亮满厅,没有注目看谁却好像一展眼已经把满大厅人都挨个儿看遍。再衬着那些眍瞜眼凸额头高鼻子蓝眼珠的洋人就如同鸡群里的一只凤。不是听他有个洋名字和那副洋派势,准会认他是个道地的中国人。
这群洋人来到对过儿那排沙发椅子前没落坐,先端正站成齐刷刷一排,冲着郦清元等人行鞠躬礼,说洋话:
“Good mrning sir!(先生们,早上好!) ”
郦清元认为自己一代杏林泰斗且年纪远比洋人大得多,前辈接受后辈的礼拜理所当然,坐那儿甘而受之没动窝。其他人见他不还礼认定这是拿身份的时侯,给洋人还礼岂不倒了中国人的架子!那受礼的架子比郦清元端的还足。
郦清元等人这一举动,弄得洋人你看我我看你很不理解,不明白这素称礼仪之邦的中国人为啥这么不讲礼貌?直拿眼向杜国远找答案。
杜国远混世界都成了老油条,这点小题目岂能难不住他。走到小洋人跟前,哈哈一笑说:“柯吉汉先生,我们今天请来的都是古陵城的一代医界精英杏林泰斗!按西方国家的说法,应该算是导师的辈份啦……我来给您引见引见。”
喜欢论资排辈儿是我们国人的习惯,社交场合主客双方做介绍时也不例外。可今是天,不知杜国远是有心还是无意,没有按常理出牌,而是撇开郦清元先从苏炳开始一一介绍开去,最后才转回来,象是重点介绍加了几句虚套的赞誉:“彼得•柯吉汉先生,这位,就是您一直想见的——名冠古陵鼎鼎大名的神医郦清元——郦老先生!”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白杏花·红杏花》第86卷
在杜国远开始给双方做介绍时,郦清元以为他必定得从自己起始,为了在洋人面前展古陵杏林一代宗师的风范,便下意识地端正了一下坐姿,两眼聚拢神光,正目去注视小洋人。就在他目光触到彼得•柯吉汉的脸上的一刹那,心突然似给什么撞了一下,脑海里陡地涌起一片混混沌沌的忆象,翻来搅去赛灌了一桶浆糊,两眼只顾盯住小洋人死看。直到杜国远介绍到自己时,他才仿佛从梦中醒来。
在人们的想象中,以为小洋人一听“神医”大名定会感到震惊,可他只是淡然地点了点头,一口国语倒是说得十分流利:“早就听过先生的大名,幸会。”淡漠得像听主人介绍家里一件锯满了锯子的古瓷,而且这件古瓷没有多大收藏价值引不起他的兴趣,只是出于礼貌才敷衍了一句。
——淡漠的本身就是一种无言的蔑视。
苏炳等人心里很是恼火,但此时又不好发作,都把目光投向郦清元。
郦清元虽名利心已淡,但受人尊敬了大半辈子的他,对别人的不敬和蔑视仍十分敏感。但此时自己是“三军之帅”,不好率先出马临敌,便把目光转向了坐在身旁的苏炳。
苏炳立时读懂了他的目光。镇静了一下情绪,说:““彼得先生。听杜先生说,你请我们来,要办个什么会?怎么个‘会’法儿,请你赐教吧?”
“赐教不敢,还是说交流恰当些。”彼得•柯吉汉一笑,“苏先生,我们这次来到古陵,目的是联络中国医学界有识之士,成立一个‘西中医###合会’,旨在弘扬西方医学文化。但是我听说,古陵医药界对我们西方医学有些看法。所以今天把诸位请来,意在通过学术交流,使大家对西方医学科学加深一下了解……”
“且慢——”没待彼得•柯吉汉把话说完,苏炳的脸子一冷截断了他的话头,“彼得先生,论医学医术一道,往浅里说无非是诊疗疾患,消除病症,治病救人的法门;论要旨,我中华国自神农氏亲尝百草疗疾救人源发医学以来,经数千年历代医家绎研发义,著述立言,可说是医典珍籍连楹充栋!我辈同为行医之人,凡立言立说,来不得半点的虚伪和花饰,不知你开口‘科学’闭口‘科学’,所言的‘科学’又是什么意旨?”
苏炳偷眼看郦清元的脸上现出几许赞许,更来了精神:“且据苏某看来,你先生虽身属异国,细审身体发肤似与我国人并无相异之处。早年我就曾听说,西洋医学医术有许多怪异的说法,不知道你们洋医的医宗、论理、治则,有什么自成一统的法门?”
苏炳这个问题提得挺绝,因为细论起来这是一整套的学问,而且里面还杂着对洋人医学的质疑,任谁三言五语也很难说得清楚。
《白杏花·红杏花》第87卷
不料彼得•柯吉汉竟张嘴就来:“苏先生说得很对,做为人类人种在本质上确没有多大区别,医学的发源与人类疾病的发现也都存在共同点。但是,由于地域的不同,环境的差异,研究方法的不同,导致东西方医学的研究发展和理论的形成却各存同异。譬如说,中国医学论病穷源,讲究阴阳奇正五行相生相克;而西方医学呢,则讲求季侯时令细菌病毒感染致病以及引发的并发症——这就是西方医学里所讲究的‘病因病变’之说。从表面上看,这一点似与中国医学的‘外邪’之说曲异工同。但是在这同一点上,中医讲究‘养生’,西医则注重‘预防’。两相比较,应该说西方的医学理论更科学。至于说治则,可以说‘凡一病症既能从病因中查知病变,对症下药标本兼治就是治则之本’!苏先生深明医理,我想在这一方面恐怕不无中西方之分吧?”
苏炳一笑:“你这说法,似是我国医学中‘阴阳奇正,徵变发源’的翻版,并不见什么高明之处。又似对《内经》应象大论所云‘治病务求于本’有袭用之嫌。不知西洋医学对‘病之本’一说又做何解释?”
“中医所谓的‘病之本’也就是西方医学所说的‘病源’。从科学角度上严谨一点说,致病的因素是疾病发生的外部因素,外部因素——也就是致病因素须通过内在因素——也就是人类肌体机能状态的强弱而决定产生病变与否——这就是病源。这一学说如果用哲学理论说明就更为简捷,那就是‘外因是变化的条件,内因是变化的根据,外因通过内因而起作用’。根据这一哲学辩证原理,‘病之本’在于人的肌体本身——这才是病源之根。”彼得•柯吉汉说到这儿,冲苏炳一笑,“苏先生,中医学不是也有‘正气存内,邪不相干。邪气所凑,其气必虚’之说吗?这与我所说‘内因和外因’的病变原理应该是同一道理吧?”
彼得•柯吉汉这一通医学理论讲得无懈可击,不想顺嘴冒出的哲学理论却给苏抓着了进攻的机会。
“彼得先生,我们是在探讨医学,你怎么扯到什么哲学上去啦?这未免太欠严肃了吧!先生如此拿医学当儿戏,何以能尽医家之天职?想不到堂堂西洋医学知名人士,竟然是个欺世盗名之辈!告退……”
“慢!”彼得•柯吉汉打断他的话,“苏先生日镇药堂,坐井观天,只知天下有医学,不知世界上除医学以外还有许多学科。我想向苏先生请教个问题,你若能答对上来,不需先生告退,我彼得•柯吉汉马上离开古陵!”
苏炳想了想:“好吧,你说。”
“请问苏先生,您知道什么是哲学吗?”
苏炳一怔,嘴张了半天没吐出一个字。书包 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白杏花·红杏花》第88卷
别说苏炳,在坐的中医老宿们也都给难住了。
苏炳只知道医学不知道什么是哲学,看别人也都大眼瞪小眼没人搭腔,自己答不上只好把球踢回去:“我们现在谈论的是医学,这跟哲学有什么相干?”
“您这话错了!”彼得•柯吉汉一笑,说,“医学本身不过是世界上众多学科中的一门。任何一门具体的学科都是知识世界的一个局部,而哲学却是揭示整个知识世界的普通本质和普遍规律的科学,是对所有具体学科的高度概括和总结。苏先生认为哲学和医学无关,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无知吧?”
彼得•柯吉汉的话引起洋人一片笑声。
苏炳在古陵也是“蹲墙根儿晒太阳——脸面朝外”的人,给人当众说成无知,比一巴掌抽在脸上还难受:“彼得先生——”
他的意思,是想给洋人一记有力回击,多少挽回一点儿面子,不料话一出口又给彼得•柯吉汉堵了回去:“苏先生,对不起,我应该提醒您一下。因为大英帝国的文法和你们中国的文法不同,英文姓氏是排在名字后面的,您叫我‘彼得先生’,就如同有人叫您‘炳先生’一样不通!”
“哈哈哈哈——”
不但洋人哄堂大笑起来,就连中国人也不禁笑出了声。
一直在闭目养神的郦清元虽然没笑,却也不禁睁开眼盯了彼得•柯吉汉一下。心说这洋人果然不是个善茬儿,不但对西洋的东西十分通熟,竟连中国文化文法也这般精通。只是太过锋芒毕露,容易结怨于人。再看苏炳连气带羞一张脸成了猪肝色,全没了回击的余力。他正想接过话茬压住洋人的气焰,“圣手神贴”高仁德已把话头接住了。
“圣手神贴”高仁德是以专治黑红两伤,五痨七伤跌打损伤在古陵独享盛名的。无论什么刀伤枪伤骨折筋断皮脱肉烂,只要还有一息气在,他就能叫你起死回生愈好如初疤痕不留。更奇的是,他家祖传八代的“百灵神膏”不但生肌化腐拨毒收口神效无比,就是箭头枪子儿钻进骨头里抠不出来,只要贴上他的膏药保你四个时辰之内自个儿跳出来!物以人名人以物名,为此人送雅号儿“圣手神帖”。再有,那年头能挂上五金火器之伤“英雄病”的,不是沙场勇士官场武将,就是江湖豪杰绿林好汉,稍次点的也是风高放火月黑杀人打闷棍套白狼敢街头打群架的地痞流氓等一流人物。高仁德治病救命,挣着银子还维着人缘,所以黑白两道都吃得开。人们面前背后都尊称他高大爷,古陵附近五府十三县没有不知他大名的。
《白杏花·红杏花》第89卷
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常跟好武斗勇的人接融也沾染了些武勇粗豪。他见苏炳没上几个照面儿就给洋人一炮造瘪茄子了,干磕巴嘴没话不由动了侠义肝肠,一拍桌子把话茬儿接了过去:
“我说洋先生!”他正为彼得•柯吉汉纠正语法错误着恼,干脆连名带姓全省略,“我们跟你论的是医法,没人听你讲什么文法。听说洋人诊病不讲究‘医家四要’,莫不是你们诊病治病也用的是文法吗?”
彼得•柯吉汉来中国后大小医学研讨会举办不少,在会上理论辩论学术之争如火如荼亦不在少数,但象今天这样的强词夺理还是头一回碰着。且也不知道他所说的“医家四要”所指是什么,只好老老实实地虚心请教:“请问高先生,不知您所说的‘医家四要’所指的是什么?”
“望、闻、问、切!”
“哦,你说的是这个呀?”彼得•柯吉汉淡淡一笑,“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内经》上好像只有‘色诊’、‘脉诊’……之说,可能这是近代后学‘扼要简捷’的一种说法吧?不过我们西医在这方面也有个‘提法’儿,叫‘视、触、叩、听’。”
高仁德摇了摇头:“‘视、触、叩、听’?你的那个‘视、听’好象是窃用了我们中医的‘望、闻’。至于‘触、叩’吗,似乎就有些大不通啦,倒不知你们是咋个说法?”
“我说的‘视、听’虽与中医讲的‘望、闻’有相通之处,但从理论上严格地讲,我们所说的‘视’,除了利用肉眼观察身体表象病因病变之外,还包括借助科学医疗器械进行体内器官和病变部位的观察检查……至于您说有相通之处,这一点我们并不否认。不过,在此我要提请高先生注意的是,您刚才‘窃用’的说法很是欠妥。因为西方医学的‘视、触、叩、听’虽然形成理论只有两千多年,但是那个时代的中国,也还没有与西方各国有过任何形式的接触呢。”
内行人谁都听得明白,彼得•柯吉汉的话确是从医学理论研讨目的出发,没有别的意思,更谈不上人身攻击。可这话一到高仁德的耳朵却变了味儿,以为小洋人欺他对内科不大熟娴,一张大红脸登时变成了酱块子:“你说的这些不过是末道小技,算不得什么学问,岂不知医家诊病‘求本究变’得‘形之本易,求本之源难’……”
“高先生,您这话未免胶柱鼓瑟,抑西扬中了。”彼得•柯吉汉摇摇头,表示不赞同他的这种说法,“您说的什么‘本’什么‘源’,在西方医学理论上就是两个字——病因。由因生源,由源生本,由本生病,由病生变,这就又都归到‘形’上!而且……”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白杏花·红杏花》第90卷
“且慢!柯吉汉先生——”
彼得•柯吉汉正说得嘴溜,给人一声断喝拦住了话头,扎住话头寻声去看,却是坐在苏炳下首的“赛华佗”伊贞安的儿子伊相杰,正把举起的手用力劈下,就赛要把他的话一刀挥为两段。
彼得•柯吉汉看他像西方人演讲一样喜欢打手势,以为他对西方文化有所涉猎,便冲伊相杰点点头,脸上挂起十分的客气:“不知伊先生有何赐教?”
其实,伊相杰对洋人的东西也是一窍不通,只是因为他平时有个好摩挲鬓发的习惯。刚才正恰举手摩梳鬓发,耳朵里突然抓着了彼得•柯吉汉的话漏儿,举起的手还没挨上鬓发,便顺势一甩落下来,给彼得•柯吉汉看成是他打了个很强硬的手势。不过,伊相杰虽不通洋文化,但处世为人十分谨慎。吸取了刚才苏炳“语法”错误的教训,话也平和而有分寸:“柯吉汉先生,说到‘本、源’二字,这是‘论病穷源’的不二法门。但你的什么‘本归于形’的说法,却似偏离了医家确诊立论之要……”
彼得•柯吉汉广览中西医学经典论著,他认为中国医学所说的“病源”和西方医学所讲的“病因”是同一个意思 。无论说“病源”讲“病因”,用西方医学的说法那就是——只要某种致病细菌或病毒侵入人体人就要生病,这可是不分中西不分种族的,这也是“归于形”的本意。可为什么这位伊先生为啥说这种说法不对呢?莫不是他还有更深层次的研究?便很谦逊地问道:“伊先生,我认为,医生治病,首先要诊断患者得的是什么病,这就是‘求本’。疾病在肌体上的症状反映就是‘形’……这就是我所说‘本归于形’的道理。不知伊先生您在这方面还有何高见?”
“说‘请教’不敢当,但其中的道理须得讲个明白。”伊相杰摆摆手说,“你只知道医家‘治病求本’是首务,却不知道药有性,治有法,而‘病无定象’……再往深里讲呢,其实人本应无‘病’之一说,概由人外不能提挈天地之精气,内不能恬詹虚无,精神内守,以致有失营卫之节,得寒温虚邪贼风侵入遂生病患。由此可以说明,病源者,‘外贼’也,病本者,‘内因’也。因表于形,本归于源。‘源、本’者,病之根也——这就是医书所言‘其病在于内,而表现于形’的道理。你说什么‘本归于形’,岂不是本末倒置吗?”
伊相杰一通“之乎者也”不但闹得洋人犯愣,中国人也竖起了耳朵。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白杏花·红杏花》第91卷
再看彼得•柯吉汉,脸上仍挂着难以捉摸的笑意:“伊先生,您这理论是否科学暂且不论,只这论调之新也堪称独到。但我想问一句,不知您这理论是出自哪部医学经典呢,还是您自己操研积学所得?”
伊相杰刚才发言震了大家一下,心上正得意,又听洋人这么提问,以为洋人是想趁机掏他箱底儿,便故意耍了招儿花枪,呵呵一笑,回答得也极爽利:“圣人传经,达者治道。经在于积学,道在于生发,何必言之凿凿究其出处?难保我们今天的言论,或可成为后学的医经典著也未可知呢!”
“这么说,伊先生讲的是您的经验之谈喽?”彼得•柯吉汉微微一笑,“那么我想请问一下,按您的‘病本、病源’说法,请问孕妇分娩难产这‘病’的‘本’在哪里,‘源’又是怎么个说法?”
彼得•柯吉汉这个问题可算刁钻。那个年代,中国医学虽有妇科一说,但多是病理医理上的推究,而在生育生理方面的研究却几乎是一片空白,就连西方传播进来的什么“精卵生化”学说都被视为异端邪说,更别说什么“生物起源”什么“进化论”了。这样一来,对妇科病的“就病论理”首先在理论上就失了先导,哪里还谈得上有什么“穷本究源”的话题呢?再加上那时侯的人多受封建礼教思想的束缚,一谈论女性生理方面的话就有“涉淫之嫌”,谁敢大庭广众之下讲论啊?
伊相杰给这一问弄得张嘴结舌,好半晌才紫涨着脸皮说出了一句:“你、你这是什么话!我们现在是论病谈医,哪个与你谈论女人……”
“您这话错了——伊先生。”彼得•柯吉汉脸色一凛,说:“作为医生您应该知道,女人不但是人,而且是占人类人口比例总数一半以上的人类群体!医生给女人治病,不研究女性生理特性和特征研究什么呢?难道伊先生治病不问性别还是专治男性的吗?你们中国人都说母亲伟大,而作为一名救死扶伤的医生,却又不敢承认女性的生理特点和特殊性征而进行深入研究,不知这是出于对女性的歧视,还是对‘科学的人道主义’悖离?”
彼得•柯吉汉几句话象一记重拳,一下把伊相杰的话匣子砸癟了。别说伊相杰,即使在座的那些中医老宿们,也大都不知道“科学的人道主义”是什么玩艺儿,一时间你看我,我瞅你,都成了惊雷的鸭子。
就在这时,一直端坐静听的“小吕纯阳”乔仕远突然仰起脖子,哈哈大笑起来。
《白杏花·红杏花》第92卷
那笑声又尖又亮又贼,在这冷场中突然爆发尤其刺耳,惹得众人都注目看他。
“乔先生,您笑什么?”彼得•柯吉汉也给笑得莫明其妙。
乔仕远一冷脸子笑声嘎然止住,脸上也刷地摔下一道帘子:“我笑你们洋人光说人话不干人事!我听说你们洋人为给人治病把人割碎了找病——这不冤枉你们吧?岂不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损伤,可你们洋人不光割活人就连死人也不让落个囫囵尸首!难道说,这就是你们洋人宣扬的什么‘人道主义’吗?”
众人这才醒过神儿来。心说小吕纯阳不愧是秀才出身,前几位不是谈经就是论道,稍不留神就会落到人家网兜子里去。这位专拿洋人的话堵洋人的嘴,专卡洋人的嗓葫芦!心里一轻松都呵呵哈哈地笑了起来。
“你不懂的!”彼得•柯吉汉忙摇手解释:“那不叫割,那叫开刀,叫手术!叫解剖!是一门尖端的科学医术……”
他的话没有截住笑声,反而又引起一排笑浪:
“开刀干什么,找病啊?不是有‘视、触、叩、听’吗,干嘛动刀子?”
“人家那是‘医家五要’——割!前几样不管用,就拿刀子割!一刀子下去,整好了,就永远不会再生病啦!”
“给活人开刀找病还说得过去,可给死人开刀也算治病?”
“这您就外行了!洋人给活人开刀找病全搁死人当练手!若不然,人们咋都管洋大夫叫‘合法的职业杀手’呢?”
彼得•柯吉汉国内外大小医学辩证会参加过不少,这种窝子狗咬群架式的辩论还是头遭儿遇着,一张白脸气得白里透青青里透紫紫里透黑啥色都有全没了本色。刚怒气冲冲拿眼去瞪杜国远,不想又与杜国远看过来的目光碰个正着,便把满肚子的火气直接冲他爆发了出来:“你们,你们这些人真是愚昧已极,不可救药!”
此时杜国远更是王八钻灶坑——憋气又窝火。
这些年,他常跟洋人打交道耳濡目染也懂了不少洋学问洋道理,可这些人不懂装懂楞拿不是当理说,惹得洋人发火儿自己也觉得丢脸。忙站起来冲郦清元等人做了个罗圈儿揖:“老几位,老几位!老几位有所不知,彼得•柯吉汉先生所说的‘人道主义’,是一种超乎中国儒家‘仁爱’之说的人文理论,只因为我们多年一直排斥外来文化,也难怪老几位不懂啦。不过,要说到底是西方的东西好,还是中国的东西好,事明摆着不用说大伙儿也都知道,大清国没抗住洋人的洋枪洋炮,如今民国不也还得给洋人留一分天下吗……”
“嗯——咳!”
杜国远正说得起劲,突然爆起一声重重地响咳打断了他的话头。
《白杏花·红杏花》第93卷
那咳声之响,之脆,底气之足,与刚才的冷场相比就赛晴空里打了个焦雷。
杜国远听见咳声望去,正与郦清元射过来的两束如刀如剑的目光撞到一起。
杜国远一触上那两道目光,心里就是一阵发虚:“郦先生,您认为我说的不对吗?”
“强盗都有一套‘杀人有理’的混账逻辑。你的话对与不对还用别人给你说吗?”郦清元两眼刀子似地盯住他,“不过,你说的‘人道’我不懂也不想懂,但要说儒家的‘仁爱’还算懂得一些——所谓‘仁爱’者,爱人也!话说到这儿,我要向杜先生请教个问题,听说你最近一直在鼓动那些不明真象不知医理且还没病的市民去洋人的医院注射一种什么药水——至于这种药水注射后是否会致呆致傻致残姑且不论,但‘是药都具三分毒’你总还懂得吧?那么我就要请问杜先生了,你这么做究竟是何居心?是出于‘仁爱’呢,还是出于什么‘人道’啊?”
高人高论。郦清元出语惊人,果然不同于俗流。
杜国远登时哑了。这话他没法儿辩解。面对同样不明真相的人们,他就再长八张嘴也说不明辩不白,只能是张飞抹锅灰——越抹越黑。
——真理多走一步,就会变成谬误。
——谬误既便倒退千里,也不会变成真理。
彼得•柯吉汉把茬儿接了过去:“这事与杜先生没有关系。郦先生,因为我们医院要免费给全镇儿童注射预防‘猩红热’的药——这当然是出于我们的‘人道主义’和‘博爱’精神啦!”
“‘猩红热’?”郦清元紧追住问,“这‘猩红热’是一种什么病?”
“这是一种病毒性传染病。”彼得•柯吉汉说,“这种流行性传染病,在病原传播期流行极快,而且发病率极高,如果不能及时治疗,死亡率高达百分之九十八以上。是目前世界上最难医治的一种传染病,比你们中医所说的什么斑疹伤寒,什么瘟疫要可怕得多!”
“哦?”郦清元一听“瘟疫”瞪大了眼睛,“不知这病在表在里,属阴属阳,属实属虚,是奇是正?郦某行医几十年怎么没经过没见过?”
不知是存心发难是有意讨教,郦清元一张嘴就是一大串问号儿。
众人以为这下怕是把洋人造“闷宫”了。再看彼得•柯吉汉根本没拿这当事:“您没见过没经过的多啦——什么阴阳奇正虚实表里,那都是你们中医学的说法,其实病就是……”
“我没问你这个!”郦清元似乎对他的回答极为不满,“就病论医,中西医说法虽异理亦相通,这个我比你清楚!我只问你那病的病因病理病象病状——你要老实答我!”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白杏花·红杏花》第94卷
郦清元虎老雄风在,但这一派咄咄逼人的语气,更加激发了彼得•柯吉汉的傲气和自负:“我不是保守。郦先生,我是怕说多了您听不懂。因为‘猩红热’这种传染病系甲族溶血性链球菌病毒直接或间接侵入人体,又以呼吸废气及飞沫等方式迅速传播,急骤漫延。发病人群多在二——八岁年龄段的儿童,传染旺盛期成人也有感染的。发病严重的患者,会在十几或几十个小时之内产生休克或死亡。这种病在中国的传染源更多,流行面更广,死亡率也更高!但是目前,中国医药界还不知道有这种病毒的存在,一旦出现‘猩红热’很容易被误诊为‘斑疹伤寒’……郦先生,科学容不得半点虚伪,严谨的医学更容不得一丝浮华!我承认,中国古代医学经典确是一座伟大的宝藏——确切地说,是一座有待开发的宝藏!可是,你们中国人真正弄懂了医学经典的从古到今能有几人?郦先生,我说句不客气的话,你们自己的东西再好,没有人深入研究也就都成了废物,且又固步自封不愿吸收外来的先进科学而更新知识,一味地抱残守缺,坐井观天,有的甚至弄几个草头单方都秘不外传,希图成为‘秘传之宝’做为子孙后代的衣食之源……这是一种民族劣根性,也是一种‘国病’!当然,你们的国病不只这一种——以至于弄得偌大个中国缺医少药,民情萎糜,民气不振——这不单是你们中国医学界的悲哀,也是你们中国政治混乱经济落后的‘病源’,所以才被一些国家视为东亚病夫——这话虽然有些尖刻,但据我看来,你们国家不单是物质上的‘东亚病夫’,而且还是精神上的‘东亚病夫’!”
彼得•柯吉汉的心情更加激动起来:“东亚病夫——多么贴功的比喻,多么美妙的概括啊!我的导师——也是我的dad曾经说过,‘中国的‘落后’不在于经济,而在于人的思想意识……’可是,你们中国人直今仍执迷不悟——别的且不说,就说你们这些自诩为中国医药学界的精英吧,虽然在人前大谈什么济人救世,什么医德医风,其实呢?你们今天在座的诸位,哪位的荷包里没掖着藏着几个单方验方祖传秘方?你们敢说,中国医学的落后与你们无关吗?”
彼得•柯吉汉的话赛一把把刀子捅在郦清元等人的心上。
郦清元和今天来的这些人,哪个手里没攥着几个秘方仙方祖传方?说没有骗鬼都不信!没有几件“秘密武器”谁能立得起招牌?今儿给洋人揭了疮疤又没话驳,都拿眼去瞅郦清元。
《白杏花·红杏花》第95卷
此时的郦清元似乎也变得有些木讷了,好半晌才干咳了一声,说:“你这话,也未免言过其实了。中国医术方略虽有秘不外传之说,但哪一位医家的精研所得不是为了治病救人的?所以不外传者,无非是恐被小人窃之为瞰名谋利之手段……”
郦清元这话说得没有底气,软绵绵地赛个棉花条子,给彼得•柯吉汉轻轻一挡,便弹回来打到自己的鼻子上。
“你们中国人太虚伪了!”彼得•柯吉汉冷冷一笑,“实质上,你们是想把那些东西世世代代据为己有,成为子子孙孙瞰名牟利谋生养家的‘传家法宝’——这才是你们保留医术医方秘不外传的真实目的!”
这话更是一针见血,存心是把扎进上心尖子的刀再下劲往死里捅。
不知是气恼还是羞恼,苏炳的脸己是涨得通红,气咻咻地说:“老鸹落猪身上——光看人家黑看不到自己黑,你们洋医不是也有许多秘不外传的东西吗!”
“您这话错了,苏先生。”彼得•柯吉汉说,“如果我们也把医学医术当成秘不外传的宝贝,能到你们中国来开医院、办学校吗?”
“伪装的敌人是最大的敌人。”此时的郦清元虽然也有些生气,却仍然保持着长者风度,“想当年,你们英国靠着坚船利炮把鸦片贩到我们中国来,不也美其名曰‘福寿膏’吗!你们今天这么做,与当年贩卖鸦片只是方式方法不同。掠夺我黄金白银,消蚀我民志民气还美其名曰实行‘人道主义’——无非是强盗戴上一个美丽的假面具而己。”
“您这话更错了,郦先生。”彼得•柯吉汉仍不急不躁,满脸含笑,“我们行医治病,合理收费,是为了更好地实行人道主义——就说这次要免费给全城儿童注射预防药的事吧,这就是我们实行‘人道主义’的实证。您总不能说,这也是窃什么国本掠什么民财吧?”
郦清元冷冷一笑:“武装入侵和毒品输入,同样都是侵略者的惯用手段,谁又能保证,你们的‘预防药’不是一种类似于鸦片的另一种毒品呢?”
彼得•柯吉汉给噎得差点儿背过气去:“我们是在谈论医学,您怎么扯到政治上去啦!早年的鸦片输入与我们医生有什么关系?您要知道,就是两国开战,我们医院的中立权益都是不容侵犯的……”
“胡说!”郦清元怒声喝道:“当年,没有你们国家的坚船利炮做后戳儿,你们敢来我们中国开医院吗?我给你说,先前你们拿着洋枪洋炮是军事侵略,现在你们来经商行医,这是在搞经济侵入略!搞军事侵略的是敌人,搞经济侵略是更大的敌人!”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白杏花·红杏花》第96卷
郦清元的话越说越重,丝毫不给洋人答辩的余地,也不给洋人喘息的机会,弄得彼得•柯吉汉一时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杜国远见洋人已无招架之力,忙冲郦清元一揖,笑道:“郦先生,您这话可是言重啦!两国开兵见仗,那是国家之间的事,咱管不着也管不了。现在人家来开医院,帮咱们治病救人,这可是好事啊……”
“好一派洋奴逻辑!”郦清元一拍椅子扶肘怒声斥喝道,“岂不知‘两国之争,势同水火,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无论洋人的军事入侵还是经济掠夺,对我国人来说都是侵略!杜先生,难道你不是中国人吗?”
“嘿嘿,嘿嘿……郦先生,话不要说得太过哟!”杜国远挨了骂不但没恼,反倒嘿嘿一阵冷笑,“什么‘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话别人说说还可以,您郦先生说来,可是透着不大合适吧?据我所知,早先年咱们古陵就有那么一位杏林泰斗,也堪称排洋志士,可后来呢?我却听说,就是这位杏林泰斗,他的儿子有了病自己治不活,最后还不是偷偷摸摸地抱给洋人去治啦?郦先生您说,那这位‘匹夫’怎么就‘无责’了呢?”
杜国远阴阳怪气的一通混话弄得满屋子人一头雾水,大家你看我我瞅你不知这话是在说谁。只有郦清元一听这话赛给刀子扎了心,眼睛突然放出两道贼亮贼亮的光,盯住彼得•柯吉汉的脸看直了眼。突然冒出了一句:“你、你到底是谁?”
这话问得楞,问得满屋人全犯了糊涂。
彼得•柯吉汉也给问得莫明其妙:“刚才,不是已经介绍了吗,我叫彼得•柯吉汉。”
“我问你,你的父亲叫什么?”
隔山隔水隔着国别隔着人种,攀不上亲戚也盘不出故旧,没事问人家父亲叫啥干什么?大伙儿弄不明白,彼得•柯吉汉也犯了糊涂,心说我dad早年来中国也曾走过许多地方认识很多人,莫不是这位郦先生跟我dad有什么宿仇吧?心下这么一想脸上就带了气,脖子一梗脸一扬,话也带着火药味儿:“您问这个干什么,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就在彼得•柯吉汉一梗脖子一仰脸的当儿,郦清元赛针扎了屁股般蹭地站起,身子往前一倾几乎扎进小洋人的怀里,两眼钩子似地搭住彼得•柯吉汉的脖子赛往肉里刹,紧接着身子一缩,脖子一仰,两眼一翻,整个人直挺挺朝后倒去……
二十二•神医之死
《白杏花·红杏花》第97卷
二十二•神医之死
神医死了——
神医郦清元真的死了。
死的消消停停窝窝囊囊清清白白混混沌沌……
按他的身份,名位,声望,家境,对于他的葬礼停灵搁七,唪经做薦,放焰口,做法事,堂堂皇皇大办一把也算死之不枉——可他不让!临危时一再叮嘱家里人不准大操大办,草草入殓破车一拉择地掩埋了事。他说“人死一埋,魂归虚无,身归泥土,天收清气地收骨,气化清风肉为泥,死后图个自然安稳。千万别搞什么停灵搁七有殇天和,拿没有灵气的尸首开玩笑,让活人瞅着闹心!”家人没办法,只好草草做了“送三”,“停七”便入殓发引,出殡,下葬安墓立碑了……
一代济世神医就这样走了——
神医的一生也就这么彻彻底底干干净净地完了!
那天在“中西医学研讨会”上,不知道好好的他怎么会突然昏死过去。他一昏死国医这面就没了主心骨儿,无心恋战也不能再战,本来是一场稳操胜券的舌战,没决出胜负便宣告结束。
这些国医高手往常治病起死回生如探囊取物,那天不知怎么搞地都心慌神乱失了方略,一拥全上七手八脚蜷胳膊弯腿揉胸推背乱忙了好一阵仍不见效,后来还是“神针夺命”武尚雄忽然醒过腔来,从怀里掏出来个针剳儿拔开,抽出一根银针扎进“人中穴”,郦清元才哼了一声醒过来。脸无色眼无光身无力,好半天才挣扎着吐出两个字,模模糊糊少气无力赛蚊子叫:“回、府——”
按理说,郦清元这种“症侯”不过是一时“气厥”,寻常小病本不至死,能活别人的命不能治自己的病还算什么神医?可他回到家后饭不愿吃水愿不喝是药干脆拒用——这不是活腻了个人找死吗?
不光是找死,还似乎是很愿意死——剩下那点儿精气神不说留着荣养身子骨儿,还非要强撑着整天钻书房。一进去就是一天。谁也不让进。谁也不让看。谁也不知道他忙些什么。整天忙得忒有精神,忙得一副拼命的架式。
光熬油不添油的灯终究要灭火儿——
死这玩意儿,最是省事省神省力省心。死人生前无论好坏善恶忠奸良侫,都会有人为之大伤大惜大悲大恸,吊唁的人都会灵前哀挽,都会悼念死人生前的好处善处算做盖棺论定。既便是生前的冤家对头,也绝不会来灵前笑死人骂死人。即便是仇家对头来灵前吊祭,也会哭之哀之叹之悼之——这就是人死的好处:
世事万般都虚渺,人死倒比活着好;
只要倒头纸一烧,百事烦恼全没了!
郦清元一生济世救人当然是好人。好人死了,死掉的只是躯壳臭皮囊,精神名气留在人的记忆里,也就活在人的心中。也许这就是所谓的长生或永生吧?书包网 www.61k.com
《白杏花·红杏花》第98卷
郦清元好人一生结束,满古陵有名有姓的都来吊唁。就连杜国远也亲自前来吊唁,灵前席后同样和人论谈郦清元生前的德行善举品行节操,叹惜古陵失去了一位杏林奇人医界泰斗。出殡的那天,当灵柩经过杜府门前时,他还特意排排场场地设了一席路祭。这一举动,不仅开释了古陵人心里的郦杜宿怨之疑,还为郦清元的生前身后增添了许多余韵风光。
不过这都是活人的折腾法。再怎么折腾都是活人的事,郦清元是此生一切大撒把全然不管,单赢得一棺附身,几抔黄土,数株松揪,从此万事都已了……
唉唉唉——
人生之出,面对世界的第一声呐喊为什么是哭呢?
那是料定此生活着不易;
唉唉唉——
人死之际,临别世界的最后一口气为什要耸肩长呼呢?
那是一种走向极乐的放松和解脱。
有谁能说,死,不是一种人生的大彻大悟呢?
——料得身前身后事,
赢得生前死后名——
就在神医郦清元入土为安的第三天早上,从“德仁堂”后角门外的胡同里钻出一辆小车子。这辆小车子拐弯抹角穿街越巷上了正阳大街,径直来到“西洋大医院”大门前刹住。车刚停稳,一个青衣小帽浑身上下一码儿青的小老头从车上跳下来,进门来一不挂号二不打招呼直奔三楼院长室,那神情那冲劲就赛主人回到家里,谁也摸不清这小老头儿的来路。
彼得•柯吉汉正仰偎在皮沙发椅里眯缝着眼睛抽雪茄,忽听门响一睁眼,一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儿已经辍到面前。心里怪着这人太不懂礼貌,脸上就挂出不高兴来:“您是谁?找我有什么事吗?”
“无事不登三宝殿,找你当然有事。”小老头儿不卑不亢不冷不热,说话还挺够冲,“我是‘德仁堂’神医郦老爷家的大管家——杨飞。”
一听“神医”俩字,彼得•柯吉汉不由挺直了身子,脸上立时减去了几分傲慢:“听说,郦老先生已经过世了?”
“他老人家是‘走’了,可是有人还活着。人死事没死,还不算完。”杨飞的脸突然变得冰冷,话也发涩。
“没完?”彼得•柯吉汉一怔,以为人家来找他秋后算帐,“杨先生,那天郦老先生可能是什么旧病突发吧?这个是与我们无关的……”
“那是小事,还有大事。大事没结小事没完。”
”好。不管大事小事,您都明说了最好。”彼得•柯吉汉指指对面的沙发,“您别站着,我们坐下说吧?”
“好。”杨飞也不客气,端端正正往沙发上一坐,“我这回来找你,不是为我们老爷死的事。人死没事,活人有事,这事全在你身上。咱们把明话丑话先亮在前头,我问你的你必得实话答我!你若不说实话或是拿假话蒙我,有些话我宁可搁肚子里沤粪也不会说给你。日后再有天大的事,也就只好由你一个人担着啦!”
《白杏花·红杏花》第99卷
杨飞的这些话一字一锤,砸得彼得•柯吉汉心一颤一颤的,不禁又挺了挺板直的身子,一脸庄重地点点头:“好。杨先生,只要您明问,我就实说。”
“好。那我先问你,你和杜国远是怎么认识的?”
“您问这个干什么?”彼得•柯吉汉一怔。
“咱们有言在先。”杨飞脸冷得象冰雕。
“好吧,我可以告诉您。杜先生是我dad的老朋友。噢,dad就是中国人说的‘父亲’。这次到中国来,是dad让我投奔他的。”
“我再问你,你的那个什么dad可是叫麦金托什,对吧!”
彼得•柯吉汉眉毛一跳:“您、您怎么知道我dad的名字?”
“这个你别问,你只实话答我。”
“是。”彼得•柯吉汉点了点头。
“这就好办了!”杨飞的眼睛霍地一亮,“这么说,他现在也一定来了中国吧,你先告诉我他现在哪儿?我要见他!”
“您想见他?那是不可能的啦。” 彼得•柯吉摇摇头,又叹了口气,说,“dad他很想来中国,可是他已经来不了啦……”
“你这话怎么说?”杨飞一怔。
“dad他己经死了。就在我来中国之前的上一年……”
“唉,真是日月依旧,人已沧桑啊!唉唉唉……”杨飞先是一怔,继而也长叹一声,“那我再问你,麦金托什生前可曾给你讲过你的身世?”
“我的身世?”彼得•柯吉汉莫明其妙地摇了摇头,“我的什么身世?没有啊?”
杨飞眼里掠过一丝失望,又突然问:“那,麦金托什先生临危的时侯,可曾交给过你什么非常珍贵东西?”
“dad留给我很多东西的,而且都非常珍贵,但不知您指的是哪一件。”彼得•柯吉汉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半本木版的《黄帝内经》。”
“这,这您怎么知道?”彼得•柯吉汉惊得一跳。
“你只说有没有吧!有,咱们接着说下话。没有,我立马走人!”
“有。”彼得•柯吉汉使劲点了点头。
杨飞突然变得一脸庄重,一脸肃穆,一脸悲凄,探手从怀中取出了个黄布小包,小心翼翼地一层一层地打开来,拿出一本从中间拦腰切断的半截线装木版书,哆哆嗦嗦地站起来,颤抖着手放到彼得•柯吉汉的面前。
彼得•柯吉汉一看那书的纸质和书型,一惊一跳,旋风似地跑过去从书架顶上拽下来一个洋式小手提箱,打开锁,翻找出一个同样的小黄布包打开,里面也是半截线装木版书。拿起来两下一对严丝合缝儿,恰是一本完整的木版《黄帝内经》!
杨飞忽然两眼泪涌如泉,嘴唇哆嗦得话都在打颤:“老爷,我的老爷——您总算可以暝目啦……”
“杨先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您,您能给我明说吗?”
“怎么?麦金托什先生他,他没有给你讲这半本书的来历吗?”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白杏花·红杏花》第100卷
“我dad临终前才给了我这本书。”彼得•柯吉汉说,“当时dad告诉说,要我在他死后带着这本书和他的书信来中国找他一个姓杜的朋友,嘱我一切听从他那姓杜的朋友的安排。直到有人拿半本《黄帝内经》来找我,才准我拿出这半截书来,还说,只要对得上茬口,要我必须一切听信来人的。”
杨飞点了点头:“我明白了。麦金托什先生,您,好深的机心啊!”
“您明白了,我还糊涂着呢!杨先生。”彼得•柯吉汉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您说吧,不管您说什么,我都听。”
杨飞重重地打了个唉声:“二十年啦!唉,麦金托什先生瞒得你铁死,现在仅有的,也就是这么个物证了。我说了,你能信实吗?”
“我信。就是您骗我都信!因为这是我dad的临终遗嘱!”
“天宝——我的好少爷!”杨飞突然一把抓住彼得•柯吉汉的手,老泪纵横,激动得浑身抖颤如筛糠,“麦金托什先生——他,他不是你爹,你的亲爹就是,就是那天在会上给你……唉,那位郦神医,郦老爷啊……”
“您、您骗我?”彼得•柯吉汉直跳起来,“这不可能是真的,您一定是在骗我!是吧?”
“你说过的。我就是骗你,你都信!”杨飞的脸冷得泪珠都凝住了,“可是,天宝少爷,我干啥要骗你?你若不信实,我还有个铁证——把你衣领子解开自己对镜子照照看,你脖子天突穴上有块十字花型的黑疤,那就是你五岁那年闹病留下的灸瘢!”
彼得•柯吉汉惊得下巴差点儿掉下来,下意识地用手去护住脖领子,嘴张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这,这您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杨飞说,“因为当时老爷烧艾灸救治你的时侯,就是我在场给他老人家打的下手儿……那天在研讨会上,老爷就是看到这块瘢才认出你来的。还有,你再看看你的肤色和相貌,哪一点儿像英国人?这个,你是学医的,不用我说你也明白。”
“可是,我还是不明白,当时为什么要把我送人呢?”
“天宝少爷,你哪里知道啊!”杨飞颤着声说,“就为了这事,老爷他二十来年是怎么过来的——你知道吗?”
接着,杨飞就把当年怎么闹瘟疫,郦清元如何舍药救人,再后来天宝怎么得病没药医治又如何尽力抢救……都竹筒倒豆子全说了出来。“……为了保住你的小命儿,老爷实在没法儿,才暗地里和麦金托什先生约好,趁夜深人静让我把你抱出给他送去,请他设法医治。对外就谎说是你夜里死了,连太太都给瞒得铁死!没想到,麦金托什给你打了一针急救的药水,还真控制住了病情……当天夜里就把你带走,去了天津……你再看看这断书的茬口儿,那也是我亲手拿切药材的切刀铡断的。当时给你带走一半儿,老爷他自己保存起来一半儿,为的就是日后父子相认有个证物儿。”
“这话让人难以理解。”彼得•柯吉汉摇了摇头,“请人给我治病,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为什么还要瞒着不让人知道呢?”
《白杏花·红杏花》第101卷
“这个你当然不明白。”杨飞说,“那年月,古陵医药行视洋医洋药如寇仇,不但自己不信洋医洋药,还号召全城老百姓‘宁可病死也不用洋医洋药’。老爷他是古陵杏林一代宗师,又是‘古陵医药行商界联合会’会长,他把儿子送给洋人医治,这事若是给外人知道了,你想想那会是个什么样的后果儿?”
彼得•柯吉汉点点头:“可是我还有一点弄不明白,他老人家既然反对洋医洋药,为什么还要把自己的儿子送给洋医生去治呢?还有,他和麦金托什先生是怎么认识的?为什么他会那么信任麦金托什先生呢?”
“这话,说起来可就长啦!”接着,杨飞又把郦清元如何跟杜家结仇,杜家又如何使坏报复不成,请洋人来古陵开医院打算挤垮“德仁堂”……再后来,郦清元又怎么跟麦金托什斗法打赌,如何成为秘交好友详详细细地讲一遍……
虽然事隔二十来年,杨飞历历说来,话到伤情处仍禁不住老泪纵横。
“后来呢?我后来又是怎么去的英国呢?”
“这里的底细原情,我想也许只有杜国远知道……”
“这么说,自从把我送走,你们一直没有去看过我?找过我?”
“怎么没去看过?怎么能不去找呢?”杨飞说,“光我就奉老爷的命,假借办药为名去天津找过多少回……他还曾经让一些至交的朋友,以找麦金托什的名义,到京城、上海、广东访查过……后来才知道,麦金托什先生己经回了英国!”
“可是,他为什么要带我去英国?这到底为的是什么呢?”
彼得•柯吉汉问杨飞,又赛是在问自己。
“你问这个吗,过去我也还糊涂着。可是现在,我终于明白了。”
“我好像也明白了点儿。”彼得•柯吉汉拍了拍脑袋说,“一定是麦金托什先生对自己的失败不甘心,所以把我带去英国去,培养成一名医生,再让我替他把面子争回来!”
“恐怕也不是这么简单……”
“这么说,杜国远他们一定还有更深的用意?”
“这个,我也想不明白。也许,只有老爷他勘透了这局棋。”
“这话怎么说?”
“那天,老爷他回到家后精神倍儿好,看上去较比往常赛突然换了个人,见人有说有笑。他那阴沉了多少年的脸这冷不丁一露过笑模样儿,把全家人都给闹糊涂了!可是谁也不敢问……从第二天起,又突然摘牌停诊,整天一个人关在书房里,每天只要一个小童儿给他磨墨,其他任何人不准进他的书房,谁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后来就突然拒绝进食,连一口水也不喝……直到他临危的时侯,才把别人全轰出屋去,把那天认出你的事告诉了我。又把这半本《黄帝内经》交给我,嘱咐我‘死后再去给他说!’这时我才醒过腔来,老爷他这是存心不想活了……”
“我明白了!”彼得•柯吉汉的脸色突然大变,颤着音儿说:“您、您应该早些来见我……”
“老爷的话,我不敢不遵。”
“他,他老人家——临终时可曾说了什么?”
杨飞摇摇头,说:“老爷只留下了一封信,要我改日在他坟前交给你……”
“这是为什么?”
“不知道。”
——人世间的事,不知道的总比知道的多……
所以,世上人多是凡人少有圣人了。
《白杏花·红杏花》第102卷
二十三•故事就是昨天的事
这年春天,时令来得早。三月刚过,柳树叶儿就己经抽芽儿,杨树苞儿也开始拧嘴儿,杏花早闹闹哄哄地绽满了枝头。
出古陵镇西门,一去四、五里,有个小山岙叫平安峪。这里丛山环抱,松青柏翠,山秀水丽,景致清幽,藏风聚气。
这是古陵最负盛名的风水先生裘博古勘定的风水宝地。
神医郦清元的陵墓就修在这里。
裘博古老先生早年曾在北京城干过勘舆家。建阳宅选茔地相度地势查看风水,经常在各皇亲贵族王爷贝勒府上走动。据说,凡经他勘点的无论阳宅阴宅都使主家官运享通,子孙昌盛,家业兴旺。
这老头儿人好心好,古道热肠,与郦清元交往不错。他说,这古陵西门外的一带土岭形似亀头蛇背,主西方邪气当侵;而平安峪这里的地下却有一条龙脉,只要把陵寝建在这里,不但能镇住邪气,且可使子孙发达,家道昌盛。
郦清元死后,裘博古就全力主张,把他的陵寝定在了这里。
世界上的事,发生的就是该来的,存在的就是合理的。
这一天,是郦清元‘五七’祭日。
昨儿个一场好雨,洗得天蓝水亮,草绿花鲜,风清日丽,树翠云轻。
郦清元的墓前,肃立着一白一黑两个人。
白的是彼得•柯吉汉——
一身雪白西装白手套白皮鞋脸色皙白白得晃眼,西装的左胸衣兜还戴着一朵雪样白的胸花,两眼注视着墓碑目光发空神色发空。
黑的是“德仁堂”的管家杨飞——
青色长袍青绉绸马褂青布鞋青布袜青缎子瓜皮小帽青得庄严肃穆。两眼望着墓碑目光木然神情木然……
供桌上,果品罗列,香烛高烧。
地上,一长溜的金银纸箔,扎彩烧活,烟火蒸腾纸灰扶摇直上云空,赛一群群凌虚飞舞的黑蝴蝶随风遊向远方……
纸箔烧活扎彩燃完,余火未烬。彼得•柯吉汉先是恭恭敬敬地冲着墓碑深深鞠了八个躬。接着又跪倒地上梆梆梆地磕起头来,个个叩得撞地有声。
旧时侯行叩头礼数讲究的是人三鬼四神七皇帝九,鞠躬礼也以三个为最重的礼数。不知道他行的算是哪国礼节,鞠躬鞠了八个,磕头磕成了串,数不清了还在磕……古时侯皇帝郊祭,天地同参也不过只叩十三个头,他竟比皇帝参拜天地的礼数还重!
这头磕得杨飞心发酸眼发酸鼻子发酸。想扶起还在继续磕头的彼得•柯吉汉,不觉两腿一软膝一弯,竟也跪倒在地上,两眼里老泪滚珠般洒下:“老爷,您终于可以瞑目啦……”
彼得•柯吉汉满脸的泪水和纸灰合成了泥,眼望云空魂也似游向虚空……
“少爷,人死不能复生,还是节哀顺变吧。”
杨飞从怀里掏出密封的书信,双手捧着递到他手里。
彼得•柯吉汉郑重地接过,拆开封口,取出信笺——
却原来是一张白纸!
彼得•柯吉汉一惊一怔,眉头一跳,两眼霍地一亮。
杨飞一惊,一诧,嘴巴张开半天没有合拢!
“这这是咋回事?怎么就一张白纸啊?”
“不是白纸,这就是老人家给我的信。”彼得•柯吉汉郑重地说。
“没有字怎么叫信呢?少爷这话让我糊涂了。”
“你看是空无一字,在我看来,却胜过万语千言。”
杨飞忽有所悟:“莫不是老爷这张纸是在暗示着什么?”
彼得•柯吉汉没有回答,手捧白纸长跪在地:“爹!您是人中之神,一定能听见儿子的话!儿子一定不会辜负您老的期望,也一定能把您老人家未竟的事业承继发扬下去!爹,您老泉下有知,您就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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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杏花·红杏花》第103卷
二十四•好戏,这才刚开头儿
古陵镇今年走背运,灾灾祸祸全都应在人身上——
这话,是从“活神仙”邵老夫子那儿传出来的。
他还口占四句偈语:“拨云见日,真人出世,天下一统,奸人自灭。”
邵老夫子精通术数,一部《推背图》给他破译得全泄了天机。
前些年,邵老夫子就曾亲口说过,按他对《推背图》的推演解绎,时下正是西人东乱,西风东渐,大清终将国将不国……这话还真就应验了!
这些大世运不说也罢。他对古陵城所历的时运预言也应验得有如亲见。
先是郦清元和洋人的斗法,本来胜劵稳操的事,不料半途中突然晕倒,不战自败,弄得满城风云四起;
紧接着又是郦清元无疾而终,闹得古陵人心惶惶……
人们还缓过劲来,突然又一个爆炸性新闻轰动了整个古陵——
这天一大早儿,有人突然发现,西洋大医院一夜之间人去楼空!
更奇怪的是,就在同一天夜里,老字号“德仁堂”也突然人走家搬,只剩一座空空如也的大宅院!
两桩怪事怪到了一块儿,不知是偶然是巧合偏偏撞到了一起,撞得雷滚云涌,烟腾火发,一下把古陵人都闹蒙了造傻了。
别人谁蒙谁傻,不过是脑子里多几个问号,不碍吃不碍喝也不伤筋动骨。唯独杜国远一得着这个信儿,冷不丁赛给人摘了脑子挑了板筋掏去了五脏六腑整个人成了空壳子,什么都没来得及想就一头栽倒地上,口吐白沫嘴歪眼斜得了“中风不语”。等家人请来大夫扎针灌药连呼带叫好一通儿折腾,虽然捯扯上来了那口气儿,但整个人已经成了活死人。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白杏花·红杏花》第104卷
人这东西,无论你多么英明多么伟大多么尊贵多么豪横多么威风多么爷台多么尿性多么威风八面多么不可一世,没有精气神撑着臭皮囊一个。臭皮囊再变成病包子药篓子就都不如死人了。
最可恨的是,“中风不语”这病人得上一切零部件全失灵,唯独神智不失灵却比常时更好使,让人觉着活着都不如死人滋润。
话到这儿,事到这儿,戏到这儿,不管是人为的,事挤的,时造的,天定的,反正赶到这儿了,也就都撂到这儿了,谁也改变不了到这儿也就算结了。
不料时隔不久,忽又有人传言,说天津卫新开了一家“中华大医院”,创办人且还有个很好听的名字:郦开元!而且还有个很好听的英文名字,叫什么——彼得•柯吉汉!
据说,这人二十多岁通今博古,学贯中西,楞把势同水火的中西医学熔为一炉,不但能治奇疾怪病,疑难杂症,而且还能给人换肝换心换脑子换眼睛肉皮子上打补丁——就是神仙治不好的病他都能手到病除!
古陵人根据他姓郦又联想到神医郦清元,就猜着此人准定和郦清元同族同祖同宗,不是叔侄也是弟兄,若不然哪会有那么大的能耐?!
又是时隔不久,突然市面上又冒出了一部新版的医药学经典巨著,书名就叫《医宗玉鉴》!整整一大套四十册的宏篇巨著,几乎包罗了古今中外医学药典之大成,著述编纂人的署名竟是郦清元!
由此,人们又怀疑神医郦清元根本没有死,说不定他老人家隐居在哪座深山老岳的名刹古寺中,正在研究什么奇方秘药医术绝学呢……
对于这些传言,古陵人姑妄听之姑妄传之姑妄信之,只有杜国远听了连连叹息,心里一肚子话嘴上说不出来,暗骂自己是个老混蛋,打一辈子雁反给小雁儿啄瞎了眼睛:“唉唉唉唉唉唉唉——瞧我这辈子人活的噢……”
不过这是他的心里话,嘴上不能说,宁可烂肚子里沤粪也不能说!这事就算搁肚子里封死了,死了也要带到棺材里去……
本部小说到此全部载完(简本).几个月以来承蒙朋友们的厚爱,给予我以支持,在此表示诚挚的感谢!同时向朋友们致以崇高的敬礼!并顺祝元旦快乐!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白杏花·红杏花全文阅读 作者:我是吉林人士 《白杏花·红杏花》由www.61k.com集整理于网络,如文章内容侵犯了您的合法权益或者是侵犯了其他的法律法规,请与我们联系,我们将考虑删除白杏花·红杏花全文阅读页面。
三 : 天珠变全文阅读
内容简介: 人有本命珠,觉醒后或为意珠、或为体珠,如手串分别在左右手腕处盘旋。天珠如人类之双胞胎,当意、体双珠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的时候,即为天珠。修炼体珠者是为体珠师,修炼意珠者是为意珠师,而修炼天珠者自然即是天珠师。天珠师最高为十二双珠,因此,它的修炼过程也被称之为:天珠十二变。我们的主角就是一位修炼着天珠变的弓箭手。 【无限全本,人品第一,三少所出,必为精品,欢迎收藏】 天珠变全文阅读/第一集 天珠觉醒/文字版/手打版
第一章 大姐,我想这是个误会(一)
第二章 妖异黑珠(一) 第一章 大姐,我想这是个误会(二)
第二章 妖异黑珠(二) 第一章 大姐,我想这是个误会(三)
第二章 妖异黑珠(三) 第一章 大姐,我想这是个误会(四)
第二章 妖异黑珠(四)
第三章 营长的胸肌真不错(一)
第四章 天珠师的奥秘(一) 第三章 营长的胸肌真不错(二)
第四章 天珠师的奥秘(二) 第三章 营长的胸肌真不错(三)
第四章 天珠师的奥秘(三) 第三章 营长的胸肌真不错(四)
第四章 天珠师的奥秘(四)
第五章 不死神功,天珠觉醒(一)
第六章 碧玺为祭,变石猫眼(一) 第五章 不死神功,天珠觉醒(二)
第六章 碧玺为祭,变石猫眼(二) 第五章 不死神功,天珠觉醒(三)
第六章 碧玺为祭,变石猫眼(三) 第五章 不死神功,天珠觉醒(四)
第六章 碧玺为祭,变石猫眼(四)
第七章 约法三章(一)
第八章 不死神功的奥妙(二) 第七章 约法三章(二)
第八章 不死神功的奥妙(三) 第七章 约法三章(三)
第八章 不死神功的奥妙(四) 第八章 不死神功的奥妙(一)
第九章 紫辰弓(一)
天珠变全文阅读/第二集 体珠凝形/文字版/手打版
解释一下御珠师设定
第十章 体珠凝形,意珠拓印(一) 第九章 紫辰弓(二)
第十章 体珠凝形,意珠拓印(二) 第九章 紫辰弓(三)
第十章 体珠凝形,意珠拓印(三) 第九章 紫辰弓(四)
第十章 体珠凝形,意珠拓印(四)
第十一章 翡丽帝国飞陀城(一)
第十二章 体珠凝形之霸王弓(一) 第十一章 翡丽帝国飞陀城(二)
第十二章 体珠凝形之霸王弓(二) 第十一章 翡丽帝国飞陀城(三)
第十二章 体珠凝形之霸王弓(三) 第十一章 翡丽帝国飞陀城(四)
第十二章 体珠凝形之霸王弓(四)
第十三章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一)
第十四章 体珠凝形套装(一) 第十三章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二)
第十四章 体珠凝形套装(二) 第十三章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三)
第十四章 体珠凝形套装(三) 第十三章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四)
第十四章 体珠凝形套装(四)
第十四章 体珠凝形套装(五)
第十五章 宗级天兽意珠拓印(四) 第十五章 宗级天兽意珠拓印(一)
第十六章 新兵大比(一) 第十五章 宗级天兽意珠拓印(二)
第十六章 新兵大比(二) 第十五章 宗级天兽意珠拓印(三)
第十六章 新兵大比(三)(求点击、推荐)
第十六章 新兵大比(四)
第十七章 黑暗之触(四) 第十七章 黑暗之触(一)
第十八章 身体进化,超级右腿(一) 第十七章 黑暗之触(二)
第十八章 身体进化,超级右腿(二) 第十七章 黑暗之触(三)
第十八章 身体进化,超级右腿(三)
第十八章 身体进化,超级右腿(四)
第十九章 邪魔右腿(四) 第十九章 邪魔右腿(一)
第二十章 一箭定乾坤(一) 第十九章 邪魔右腿(二)
第二十章 一箭定乾坤(二) 第十九章 邪魔右腿(三)
第二十章 一箭定乾坤(三)
第二十章 一箭定乾坤(四)
第二十一章 偷心、偷营(四) 第二十一章 偷心、偷营(一)
第二十二章 生死与共(一) 第二十一章 偷心、偷营(二)(求推荐)
第二十二章 生死与共(二)(求推荐票) 第二十一章 偷心、偷营(三)
第二十二章 生死与共(三)
第二十二章 生死与共(四)
第二十三章 邪魔变(四) 第二十三章 邪魔变(一)
第二十三章 邪魔变(五) 第二十三章 邪魔变(二)
第二十四章 白色小老虎(一) 第二十三章 邪魔变(三)
第二十四章 白色小老虎(二)
第二十四章 白色小老虎(三)
第二十六章 放开你我就没老婆了!下 第二十五章周大元帅来了(下)
第二十七章 周维清的第六属性上 第二十六章 放开你我就没老婆了!(上)
第二十七章 周维清的第六属性中 第二十六章 放开你我就没老婆了!(中)
第二十七章 周维清的第六属性下
第二十五章 周大元帅来了(上)
第二十九章 神乎其技的箭法上 第二十五章周大元帅来了(中)
第二十九章 神乎其技的箭法中 第二十八章 绝世‘凶’器上
第二十九章 神乎其技的箭法下 第二十八章 绝世‘凶’器下
第三十章 变态天堂上
第三十章 变态天堂(中)
第三十一章 凝形、拓印之星级评定下第二更 第三十章 变态天堂下
第三十二章 冰魄天熊(上) 第三十一章 凝形、拓印之星级评定上
第三十二章 冰魄天熊(中) 第三十一章 凝形、拓印之星级评定(中)
第三十二章 冰魄天熊(下)
第三十二章 冰魄天熊下
第三十四章 伪装指环(上) 第三十三章 肥猫变成了大肥猫(上)
第三十四章 伪装指环中 第三十三章 肥猫变成了大肥猫(中)
第三十四章 伪装指环(下) 第三十三章 肥猫变成了大肥猫(下)
第三十五章 追加镶嵌卷轴上
第三十五章 追加镶嵌卷轴(下)
第三十七章 传奇级凝形套装(上) 第三十六章 天才中的变态上
第三十七章 传奇级凝形套装中 第三十六章 天才中的变态(中)
第三十七章 传奇级凝形套装(下) 第三十六章 天才中的变态(下)
第三十八章 空间系王级天兽(上)
第三十八章 空间系王级天兽中
第三十九章 拓印,银皇天隼(下) 第三十八章 空间系王级天兽下
第四十章 翡丽神将(上) 第三十九章 拓印,银皇天隼(上)
第四十章 翡丽神将中 第三十九章 拓印,银皇天隼中
第四十章 翡丽神将下
第四十一章 翡丽学院(上)
第四十二章 空间割裂(下) 第四十一章 翡丽学院(中)
第四十三章 冥界之花(上) 第四十一章 翡丽学院下
第四十三章 冥界之花(中) 第四十二章 空间割裂(上)
第四十三章 冥界之花(下)
第四十四章 传奇级的双子大力神锤(上)
第四十五章 学院立威(中) 第四十四章 传奇级的双子大力神锤(中)
第四十五章 学院立威(下) 第四十四章 传奇级的双子大力神锤(下)
第四十六章 不要臣服,我养你们(上) 第四十五章 学院立威(上)
第四十六章 不要臣服,我养你们(中)
第四十六章 不要臣服,我养你们(下)
第四十八章 求求你,放开我(上) 第四十七章 神秘白发少女(上)
第四十八章 求求你,放开我(中) 第四十七章 神秘白发少女(中)
第四十八章 求求你,放开我(下) 第四十七章 神秘白发少女(下)
第四十九章 让冥花做你的小妾(上)
第四十九章 让冥花做你的小妾(下)
第五十一章 北域第一峰,天儿(上) 第五十章 挑战!上位天宗(上)
第五十一章 北域第一峰,天儿(中) 第五十章 挑战!上位天宗(中)
第五十一章 北域第一峰,天儿(下) 第五十章 挑战!上位天宗(下)
第五十二章 叶泡泡与考试(上)
第五十二章 叶泡泡与考试(中)
第五十三章 美女院长(下) 第五十二章 叶泡泡与考试(下)
第五十四章 咱们也叫,还要叫的更惨(上) 第五十三章 美女院长(上)
第五十四章 咱们也叫,还要叫的更惨(中) 第五十三章 美女院长(中)
第五十四章 咱们也叫,还要叫的更惨(下)
第五十五章 凝形师追随者(上)
第五十六章 凝形师之战(上) 第五十五章 凝形师追随者(上)
第五十六章 凝形师之战(下) 第五十五章 凝形师追随者(中)
第五十七章 十件套对九件套(上) 第五十五章 凝形师追随者(下)
第五十七章 十件套对九件套(中)
第五十七章 十件套对九件套(下)
第五十九章 极限防御之组合盾(上) 第五十八章 血契!暗之印记(上)
第五十九章 极限防御之组合盾(中) 第五十八章 血契!暗之印记(中)
第五十九章 极限防御之组合盾(下) 第五十八章 血契!暗之印记(下)
第六十章 谁更变态?(上)
第六十章 谁更变态?(下)
第六十一章 愿赌服输(中) 第六十章 谁更变态?(中)
第六十一章 愿赌服输(下) 第六十章 谁更变态?(下)
第六十二章 五大圣地(上).ne 第六十一章 愿赌服输(上)
第六十二章 五大圣地(中)
第六十三章 不可磨灭的印记(上
第六十四章 翡丽战队(上 第六十二章 五大圣地(下)
第六十四章 翡丽战队(中) 第六十三章 不可磨灭的印记(上
第六十四章 翡丽战队(下) 第六十三章 不可磨灭的印记(下)
第六十五章 运气真好?(中)
第六十五章 运气真好?(上)
第六十六章 肥猫要升位!(下) 第六十五章 运气真好?(下)
第六十七章 技惊四座,上官冰儿(上) 第六十六章 肥猫要升位!(上)
第六十七章 技惊四座,上官冰儿(中) 第六十六章 肥猫要升位!(中)
第六十七章 技惊四座,上官冰儿(下)
第六十八章 神秘的黑衣少女(上)
第六十九章 强大的小巫女(中 第六十八章 神秘的黑衣少女(中)
第六十九章 强大的小巫女(下 第六十八章 神秘的黑衣少女(下)
第七十章 我做主将(上 第六十九章 强大的小巫女(上
第七十章 我做主将(下
第七十一章 双份的冤家路窄(上
第七十二章 一力降十惠(中) 第七十一章 双份的冤家路窄(中
第七十二章 一力降十惠(下) 第七十一章 双份的冤家路窄(下
第七十三章 意外给力的对手(上) 第七十二章 一力降十惠(上
第七十三章 意外给力的对手(中)
第七十三章:意外给力的对手(下)
第七十五章 浩渺无极套装(中) 第七十四章 黑暗舍身技(上)
第七十四章 黑暗舍身技(下) 第七十四章 黑暗舍身技(中)
第七十五章 浩渺无极套装(下) 第七十五章 浩渺无极套装(上)
第七十六章 上官雪儿(上)
第七十六章 上官雪儿(中)
第七十八章 自创组合技能(上) 第七十六章 上官雪儿(下)
第七十八章 自创组合技能(中) 第七十七章 三千锤炼(上)
第七十八章 自创组合技能(下) 第七十七章 三千锤炼(下)
第七十九章 周维清,你想死么?(上)
第七十九章周维清,你想死么?(中)
第八十章 生死决!百达战队(下) 第七十九章周维清,你想死么?(下)
第八十一章 钻!银皇翼斩(上) 第八十章 生死决!百达战队(上)
第八十一章 钻!银皇翼斩(中) 第八十章 生死决!百达战队(中)
第八十一章 钻!银皇翼斩(下)
第八十二章 进化!邪魔变还是周维清?(上)
第八十三章 挑战种子战队?(中) 第八十二章 进化!邪魔变还是周维清?(中)
第八十三章 挑战种子战队?(下) 第八十二章 进化!邪魔变还是周维清?(下)
第八十四章 力拼丹顿(上) 第八十三章 挑战种子战队?(上)
第八十四章 力拼丹顿(下)
第八十五章 寒冰祭祀(上)
第八十六章 寒冰殒灭,爆烈小魔(中) 第八十五章 寒冰祭祀(中)
第八十六章 寒冰殒灭,爆烈小魔(下) 第八十五章 寒冰祭祀(下)
第八十七章 可控邪魔变(上) 第八十六章 寒冰陨灭,爆烈小魔(上)
第八十七章 可控邪魔变(中)
第八十七章 可控邪魔变(下)
第八十九章 三种剧毒(上) 第八十八章 尾钩!暗魔邪神雷(上)
第八十九章 三种剧毒(中) 第八十八章 尾钩!暗魔邪神雷(中)
第八十九章 三种剧毒(下) 第八十八章 尾钩!暗魔邪神雷(下)
第九十章 发财了(上)
第九十章 发财了(中)
第九十二章 完美的交换条件(上) 第九十章 发财了(下)
第九十二章 完美的交换条件(中) 一章已更,求推荐票
第九十二章 完美的交换条件(下) 第九十一章 小巫女加入
第九十三章 天珠岛(上)
第九十三章 天珠岛(中)
第九十五章 周维清的成人礼(上) 第九十三章 天珠岛(下)
第九十四章 三胞胎……(下) 第九十四章 三胞胎……(上)
第九十五章 周维清的成人礼(中) 第九十四章 三胞胎……(中)
第九十五章 周维清的成人礼(下)
第九十六章 光影空间(上)
第九十七章 肥猫、天儿(中) 第九十六章 光影空间(中)
第九十七章 肥猫、天儿(下)(3700票加更) 第九十六章 光影空间(下)
第九十八章 等你来征服我(保底二合一) 第九十七章 肥猫、天儿(上)
第九十九章 双十星评定时间技能(上)
第九十九章 双十星评定时间技能(中)
第一百章 “黑白双煞”(下) 第九十九章 双十星评定时间技能(下)
第一百零一章 七星伴月箭法(上)(第三更,求月票) 第一百章 “黑白双煞”(上)
第一百零一章 七星伴月箭法(中)( 第一百章 “黑白双煞”(中)
第一百零一章 七星伴月箭法(下)
第一百零二章 近战之上官菲儿(上)
第一百零三章 天技映像,龙魔蜗女(中) 第一百零二章 近战之上官菲儿(中)
第一百零三章 天技映像,龙魔蜗女(下) 第一百零二章 近战之上官菲儿(下)
第一百零四章 禁了一条龙(上) 第一百零三章 天技映像,龙魔蜗女(上)
第一百零四章 禁了一条龙(中)
第一百零四章 禁了一条龙(下)
第一百零六章 浩渺宫主(中) 第一百零五章 冠军(上)
第一百零六章 浩渺宫主(下) 第一百零五章 冠军(下)
第一百零七章 突破!天神力第三重(上) 第一百零六章 浩渺宫主(上)
第一百零七章 突破!天神力第三重(中)
第一百零七章 突破!天神力第三重(下)
第一百零九章 幸福、悲剧(上) 第一百零八章 固话龙灵与恨地无环套装(上)
第一百零九章 幸福、悲剧(中) 第一百零八章 固化龙灵与恨地无环套装(中)
第一百零九章 幸福、悲剧(下) 第一百零八章 固化龙灵与恨地无环套装(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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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 黑暗凝固之绝命封印(上) 第一百一十章 进军尊级(上)
第一百一十一章 黑暗凝固之绝命封印(中) 第一百一十章 进军尊级(中)
第一百一十一章 黑暗凝固之绝命封印(下) 第一百一十章 进军尊级(下)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三年半的约定(上)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三年半的约定(下)
第一百一十三章 传奇套装!阴阳巨灵掌(下) 无语凝噎
第一百一十四章 小迷糊的厉害(上) 第一百一十三章 传奇套装!阴阳巨灵掌(上)
第一百一十四章 小迷糊的厉害(中) 第一百一十三章 传奇套装!阴阳巨灵掌(中)
第一百一十四章 小迷糊的厉害(下)
第一百一十五章 苦肉计(上)
第一百一十六章 加入!上官菲儿(中) 第一百一十五章 苦肉计(中)
第一百一十六章 加入!上官菲儿(下) 第一百一十五章 苦肉计(下)
第一百一十七章 恶形恶状、银皇天隼(上) 第一百一十六章 加入!上官菲儿(上)
第一百一十七章 恶形恶状、银皇天隼(中)
第一百一十七章 恶形恶状、银皇天隼(下)
第一百一十八章 天北城(下) 泣血十更,不投票就哭给你们看(三少的话)
第一百一十九章 易钗而弁 第一百一十八章 天北城(上)
第一百一十九章 易钗而弁(下) 第一百一十八章 天北城(中)
第一百二十章 斗军赛场(上)
第一百二十章 斗军赛场(中)
第一百二十一章 露脐装……(下) 第一百二十章 斗军赛场(下)
第一百二十二章 揍了师团长……(上) 第一百二十一章 露脐装……(上)
第一百二十二章揍了师团长(中) 第一百二十一章 露脐装……(中)
第一百二十二章 揍了师团长……(下)
第一百二十三章 要么做新郎要么被发配(上)
第一百二十四章 痞子营营长(中) 第一百二十三章 要么做新郎要么被发配(中)
第一百二十四章 痞子营营长(下) 第一百二十三章 要么做新郎要么被发配(下)
第一百二十五章 无双营(上) 第一百二十四章 痞子营营长(上)
第一百二十五章 无双营(中)
第一百二十五章 无双营(下)
第一百二十七章 周小胖喜欢男人?(中) 第一百二十六章 无双兵匪(上)(第二更)
第一百二十七章 周小胖喜欢男人?(下) 第一百二十六章 无双兵匪(下)(第三更)
第一百二十八章 龙魔封神(上) 第一百二十七章 周小胖喜欢男人?(上)(第四更)
第一百二十八章 龙魔封神(中)
第一百二十八章 龙魔封神(下)
第一百三十章 青金焰(上) 第一百二十九章 双双出战(上)
第一百三十章 青金焰(中) 第一百二十九章 双双出战(中)
第一百三十章 青金焰(下) 第一百二十九章 双双出战(下)
第一百三十一章 就这样为他而死吧(上)
第一百三十一章 就这样为他而死吧(中)
第一百三十二章 死而复生(下) 第一百三十一章 就这样为他而死吧(下)
第一百三十三章 重聚天弓营(上) 第一百三十二章 死而复生(上)
第一百三十三章 重聚天弓营(下) 第一百三十二章 死而复生(中)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万兽狼骑兵(上)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万兽狼骑兵(中)
第一百三十五章 磨刀无双(下)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万兽狼骑兵(下)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三月闭关(上) 第一百三十五章 磨刀无双(上)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三月闭关(中) 第一百三十五章 磨刀无双(中)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三月闭关(下)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三角盆地,万兽天堂(上)
第一百三十八章 联手战天王(中)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三角盆地,万兽天堂(中)
第一百三十八章 联手战天王(下)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三角盆地,万兽天堂(下)
第一百三十九章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上) 第一百三十八章 联手战天王(上)
第一百三十九章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中)
第一百三十九章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下)
第一百四十一章 帝君门徒(中) 第一百四十章 六绝帝君(上)
第一百四十一章 帝君门徒(下) 第一百四十章 六绝帝君(下)
第一百四十二章 恨天无把、恨地无环(上) 第一百四十一章 帝君门徒(上)
第一百四十二章 恨天无把、恨地无环(中)
第一百四十二章 恨天无把、恨地无环(下)
第一百四十四章 初露峥嵘(上) 第一百四十三章 未来三强军(上)
第一百四十四章 初露峥嵘(中) 第一百四十三章 未来三强军(中)
第一百四十四章 初露峥嵘(下) 第一百四十三章 未来三强军(下)
第一百四十五章 迅狼师团(上)
第一百四十五章 迅狼师团(中)
第一百四十六章 单挑巴特勒(下) 第一百四十五章 迅狼师团(下)
第一百四十七章 无双空军(上) 第一百四十六章 单挑巴特勒(上)
第一百四十七章 无双空军(下) 第一百四十六章 单挑巴特勒(中)
第一百四十八章 帝君归来(上)
第一百四十八章 帝君归来(中)
第一百五十章 暴怒的周小胖(中) 第一百四十八章 帝君归来(下)
第一百五十章 暴怒的周小胖(下)` 第一百四十九章 神师加入(三合一,三更求
第一百五十一章 天使的眷恋(上、中、下) 第一百五十章 暴怒的周小胖(上)
第一百五十二章 邪魔变的最高境界(三合一)
第一百五十三章 上官姐妹(上)
第一百五十五章 雪神山主(中) 第一百五十三章 上官姐妹(下)
第一百五十五章 雪神山主(下) 第一百五十四章 无双营进化(二合一)
第一百五十六章 五珠(上) 第一百五十五章 雪神山主(上)
第一百五十六章 五珠(中)
第一百五十六章 五珠(下)
第一百五十八章 炼狱天使(上) 第一百五十七章 两大强战的到来(上)
第一百五十八章 炼狱天使(下) 第一百五十七章 两大强战的到来(中)
第一百五十八章 炼狱天使(中) 第一百五十七章 两大强战的到来(下)
第一百五十九章 狮心王子(上)
第一百五十九章 狮心王子(中)
第一百六十章 情敌之战(下) 第一百五十九章 狮心王子(下)
第一百六十一章 天儿的信(二合一) 第一百六十章 情敌之战(上)
第一百六十二章 提前激发固化龙灵?(上) 第一百六十章 情敌之战(中)
第一百六十二章 提前激发固化龙灵?(中)
第一百六十二章 提前激发固化龙灵?(下)
第一百六十四章 阴损、蔫坏(上) 第一百六十三章 打劫整个集团军(上)
第一百六十四章 阴损、蔫坏(中) 第一百六十三章 打劫整个集团军(中)
第一百六十四章 阴损、蔫坏(下) 第一百六十三章 打劫整个集团军(下)
第一百六十五章 催生龙灵(上)
第一百六十五章 催生龙灵(中)
第一百六十六章 无双参战(下) 第一百六十五章 催生龙灵(下)
第一百六十七章 举世无双(上) 第一百六十六章 无双参战(上)
第一百六十七章 举世无双(中) 第一百六十六章 无双参战(中)
第一百六十七章 举世无双(下)
第一百六十八章 龙虎交泰,血脉融合(上)
第一百六十九章 祭品,巫月寒(再下,昨天的是中,抱歉) 第一百六十八章龙虎交泰,血脉融合(下)
第一百七十章 龙虎变(上) 第一百六十九章 祭品,巫月寒(上)(第四更,还要吗?)
第一百七十章 龙虎变(中) 第一百六十九章 祭品,巫月寒(下)(第五更,太给力了,继续!)
第一百七十章 龙虎变(下)
第一百七十一章六绝天道阵(上)
第一百七十二章 帝君之威(中) 第一百七十一章 六绝天道阵(中)
第一百七十二章 帝君之威(下) 第一百七十一章 六绝天道阵(下)
第一百七十三章老子来讨个说法(上) 第一百七十二章 帝君之威(上)
第一百七十三章 老子来讨个说法(中)
第一百七十三章 老子来讨个说法(下)
第一百七十五章 首试,威慑(上) 第一百七十四章 三考定女婿(上)
第一百七十五章 首试,威慑(下) 第一百七十四章 三考定女婿(中)
第一百七十六章 帝兽(上) 第一百七十四章 三考定女婿(下)
第一百七十六章 帝兽(中)
第一百七十六章 帝兽(下)
第一百七十八章 菲莉亚的认可(上)(加一更) 第一百七十七章 神兽、岳母(上)
第一百七十八章 菲莉亚的认可(中) 第一百七十七章 神兽、岳母(中)
第一百七十八章 菲莉亚的认可(下) 第一百七十七章神兽、岳母(下)
第一百七十九章 六绝神芒阵(上)
第一百七十九章 六绝神芒阵(中)
第一百八十章 小胖战狮王(下) 第一百七十九章 六绝神芒阵(下)
第一百八十一章 天儿,我爱你(上) 第一百八十章 小胖战狮王(上)
第一百八十一章 天儿,我爱你(中) 第一百八十章 小胖战狮王(中)
第一百八十一章 天儿,我爱你(下)
第一百八十二章 携美同归(上)
第一百八十三章 超级乌龙(下) 第一百八十二章 携美同归(下)
第一百八十四章 浩渺无极(上) 第一百八十三章 超级乌龙(上)
第一百八十四章 浩渺无极(中) 第一百八十三章 超级乌龙(中)
第一百八十四章 浩渺无极(下)
第一百八十五章 输了就嫁给我(上)
第一百八十六章 善意的无耻(中) 第一百八十五章 输了就嫁给我(中)
第一百八十六章 善意的无耻(下) 第一百八十五章 输了就嫁给我(下)
第一百八十七章 出访翡丽(上) 第一百八十六章 善意的无耻(上)
第一百八十七章 出访翡丽(中)
第一百八十七章 出访翡丽(下)
第一百八十九章 滚刀肉(上) 第一百八十八章 强大的七百无双(上)
第一百八十九章 滚刀肉(下) 第一百八十八章 强大的七百无双(中)
第一百九十章 五局三胜?(上) 第一百八十八章 强大的七百无双(下)
第一百九十章 五局三胜?(中)
第一百九十章 五局三胜?(下)
第一百九十二章 实力与战术的对决(上) 第一百九十一章 翡丽军神(上)
第一百九十二章 实力与战术的对决(中) 第一百九十一章 翡丽军神(中)
第一百九十二章 实力与战术的对决(下) 第一百九十一章 翡丽军神(下)
第一百九十三章 比制作凝形卷轴?(上)
第一百九十三章 比制作凝形卷轴?(中)
第一百九十四章 光复弦月城(下) 第一百九十三章 比制作凝形卷轴?(下)
第一百九十五章 无双重骑兵(上) 第一百九十四章 光复弦月城(上)
第一百九十五章 无双重骑兵(中) 第一百九十四章 光复弦月城(中)
第一百九十五章 无双重骑兵(下)(求月票)
第一百九十六章 突如其来的刺杀(二合一)
第一百九十八章 崩溃!救赎!吞噬!(上) 第一百九十七章 龙虎变第二形态(上)
第一百九十八章 崩溃!救赎!吞噬!(中) 第一百九十七章 龙虎变第二形态(中)
第一百九十八章 崩溃!救赎!吞噬!(下) 第一百九十七章 龙虎变第二形态(下)
第一百九十九章 圣力(三合一)
第二百章 圣力漩涡(上)
第二百零一章 圣力的复活!炼狱天使(中) 第二百章 圣力漩涡(中)
第二百零一章 圣力的复活!炼狱天使(下) 第二百章 圣力漩涡(下)
第二百零二章 人间地狱(上) 第二百零一章 圣力的复活!炼狱天使(上)
第二百零二章 人间地狱(中)
第二百零二章 人间地狱(下)
第二百零四章 血战弦月(中) 第二百零三章 无双(上)
第二百零四章 血战弦月(下) 第二百零三章 无双(下)
第二百零五章 援军,翡丽军神(上) 第二百零四章 血战弦月(上)
第二百零五章 援军,翡丽军神(中)
第二百零五章 援军,翡丽军神(下)
第二百零六章 天儿有喜了……(下) 终于缓过来了
第二百零七章 如瑟姐姐(上) 第二百零六章 天儿有喜了……(上)
第二百零七章 如瑟姐姐(中) 第二百零六章 天儿有喜了……(中)
第二百零七章 如瑟姐姐(下)
第二百零八章 天弓代表队(上)
第二百零九章 再见叶泡泡(中) 第二百零八章 天弓代表队(中)
第二百零九章 再见叶泡泡(下) 第二百零八章 天弓代表队(下)
第二百一十章 登天珠(上) 第二百零九章 再见叶泡泡(上)
第二百一十章 登天珠(下)
第二百零一十一章 贿赂岳父(上)
第二百一十二章 空间塌陷(中) 第二百零一十一章 贿赂岳父(中)
第二百一十二章 空间塌陷(下) 第二百零一十一章 贿赂岳父(下)
第二百一十三章 狡猾的投注(上) 第二百一十二章 空间塌陷(上)
第二百一十三章 狡猾的投注(中)
第二百一十三章 狡猾的投注(下)
第二百一十五章 我从了(上) 第二百一十四章 “温柔”的西西(上)
第二百一十五章 我从了(中) 第二百一十四章“温柔”的西西(中)
第二百一十五章 我从了(下) 第二百一十四章 “温柔”的西西(下)
第二百一十六章 土灵之体(上)
第二百一十六章 土灵之体(中)
第二百零一十八章 毁灭属性(上) 第二百一十六章 土灵之体(下)
第二百零一十八章 毁灭属性(中) 第二百一十七章 吞噬土灵(上)
第二百零一十八章 毁灭属性(下) 第二百一十七章 吞噬土灵(下)
第二百一十九章 沈小魔的毁灭火凤(上)
第二百一十九章 沈小魔的毁灭火凤(中)
第二百二十一章 毁灭与创造之战(中) 第二百一十九章 沈小魔的毁灭火凤(下)
第二百二十一章 毁灭与创造之战(下) 第二百二十章 创造!银皇天隼(三合一)
第二百二十二章 邪神一指(上)(求月票) 第二百二十一章 毁灭与创造之战(上)
第二百二十二章 邪神一指(中)
第二百二十二章 邪神一指(下)
第二百二十四章 神圣信仰(上) 第二百二十三章 八强战宝珀(上)
第二百二十四章 神圣信仰(下) 第二百二十三章 八强战宝珀(中)
第二百零二十五章 突破!圣力入死穴(上) 第二百二十三章 八强战宝珀(下)
第二百零二十五章 突破!圣力入死穴(中)
第二百零二十五章 突破!圣力入死穴(下)
第二百二十七章 我的,都是我的(上) 第二百二十六章 冰儿:可是,我想要(上)
第二百二十七章 我的,都是我的(中) 第二百二十六章 冰儿:可是,我想要(中)
第二百二十七章 我的,都是我的(下) 第二百二十六章 冰儿:可是,我想要(下)
第二百二十八章 母龙(上)
第二百二十八章 母龙(中)
第二百二十九章 突破,第二十七重(下) 第二百二十八章 母龙(下)
第二百三十章 七珠,下位宗级(上) 第二百二十九章 突破,第二十七重(上)
第二百三十章 七珠,下位宗级(中) 第二百二十九章 突破,第二十七重(中)
第二百三十章 七珠,下位宗级(下)
第二百三十一章 突破、再次突破(上)
第二百零三十二章 大成,不死神功(下) 第二百三十一章 突破、再次突破(下)
第二百三十三章 辉耀复活(上) 第二百零三十二章 大成,不死神功(上)
第二百三十三章 辉耀复活(中下) 第二百零三十二章 大成,不死神功(中)
第二百三十四章 灭天王!小胖的强大(三合一)
第二百三十五章 须弥戒与海皇梭(再来三合一)
第二百三十七章 玄天选秀大会(中) 第二百三十六章 珍珠号(上、中)
第二百三十七章 玄天选秀大会(下) 第二百三十六章 珍珠号(下)
第二百三十八章 瞬杀!(上) 第二百三十七章 玄天选秀大会(上)
第二百三十八章 瞬杀!(下)
第二百三十九章 千年金珍珠(上)
第二百四十章 神师?变态?(中) 第二百三十九章 千年金珍珠(中)
第二百四十章 神师?变态?(下) 第二百三十九章 千年金珍珠(下)
第二百四十一章 可控的时间逆流!(上) 第二百四十章 神师?变态?(上)
第二百四十一章 可控的时间逆流!(中)
第二百四十一章 可控的时间逆流!(下)
第二百四十三章 玄天堡(上) 第二百四十二章 突破瓶颈(上)
第二百四十三章 玄天堡(中) 第二百四十二章 突破瓶颈(中)
第二百四十三章 玄天堡(下) 第二百四十二章 突破瓶颈(下)
第二百四十四章 史上最快凝形卷轴制作师(上)
第二百四十四章 史上最快凝形卷轴制作师(中)!~
第二百四十六章 暗黑魔龙的疑惑(上) 第二百四十四章 史上最快凝形卷轴制作师(下)!~
第二百四十六章 暗黑魔龙的疑惑(中) 第二百四十五章 当一个男人挂在一个女人身上(上)
第二百四十六章 暗黑魔龙的疑惑(下) 第二百四十五章 当一个男人挂在一个女人身上(下)
第二百四十七章 对战梦醒(上)
第二百四十七章 对战梦醒(中)
第二百四十八章 龙爪手……(下) 第二百四十七章 对战梦醒(下)
第二百四十九章 暗黑封魔阵(上) 第二百四十八章 龙爪手……(上)
第二百四十九章 暗黑封魔阵(中) 第二百四十八章 龙爪手……(中)
第二百四十九章 暗黑封魔阵(下)
第二百五十章 周维清的抉择!(上)
第二百五十一章 天神级的自爆!(中) 第二百五十章 周维清的抉择!(中)
第二百五十一章 天神级的自爆!(下) 第二百五十章 周维清的抉择!(下)
第二百五十二章 我不后悔!(上) 第二百五十一章 天神级的自爆!(上)
第二百五十二章 我不后悔!(下)
第二百五十三章 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些吧(上)
第二百五十四章 邪神附体(中) 第二百五十三章 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些吧(中)
第二百五十四章 邪神附体(下) 第二百五十三章 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些吧(下)
第二百五十五章 小心我血洗玄天堡!(上) 第二百五十四章 邪神附体(上)
第二百五十五章 小心我血洗玄天堡!(中)
第二百五十五章 小心我血洗玄天堡!(下)
第二百五十九章 揍岳父?(二合一) 第二百五十六章 召唤?巨龙?俩?(三合一)
第二百六十章 对战岳父赢老婆(三合一) 第二百五十七章 不要以为你赢了(三合一,求月票)
第二百六十一章 邪神附体,重创天月?(中) 第二百五十八章 圣丹?星核?(三合一)
第二百六十一章 邪神附体,重创天月?(下)
第二百六十二章 全套的恨地无环?(三合一)
第二百六十五章 星辰反馈(三合一) 第二百六十一章 邪神附体,重创天月?(上)
第二百六十六章 苏醒吧!天弓的君臣(二合一) 第二百六十三章 决战之前(三合一)
第二百六十七章 天邪教的灾难(上) 第二百六十四章 邪气凛然(三合一)
第二百六十七章 天邪教的灾难(中)
第二百六十七章 天邪教的灾难(下)
第二百六十九章 什么叫阴险?(三合一) 第二百六十八章 赌斗血红狱(上)
最后三小时,放手一搏吧! 第二百六十八章 赌斗血红狱(中)
第二百七十章 创造VS毁灭(上) 第二百六十八章 赌斗血红狱(下)
第二百七十章 创造VS毁灭(中)
第二百七十章 创造VS毁灭(下)
第二百七十二章 晋级天帝!(下) 第二百七十一章 什么火都是浮云(三合一)
第二百七十三章 第十一件恨地无环?(二合一) 第二百七十二章 晋级天帝!(上)
第二百七十四章 和我那啥了就能进阶!(上) 第二百七十二章 晋级天帝!(中)
第二百七十四章 和我那啥了就能进阶!(中)
第二百七十四章 和我那啥了就能进阶!(下)
第二百七十六章 精灵族封印之地(上) 第二百七十五章 周小胖的春天来了(上)
第二百七十六章 精灵族封印之地(中) 第二百七十五章 周小胖的春天来了(中)
第二百七十六章 精灵族封印之地(下) 第二百七十五章 周小胖的春天来了(下)
第二百七十七章 精灵公主
第二百七十八章 邪神之剑(上)
第二百七十九章 白金色的星云圣力?(中) 第二百七十八章 邪神之剑(中)
第二百七十九章 白金色的星云圣力?(下) 第二百七十八章 邪神之剑(下)
第二百八十章 龙虎邪神变(二合一) 第二百七十九章 白金色的星云圣力?(上)
第二百八十一章 精灵之心(上)
第二百八十一章 精灵之心(中)
第二百八十二章 心灵相守、生命共享(下) 第二百八十一章 精灵之心(下)
第二百八十三章 进化的生命古树(上) 第二百八十二章 心灵相守、生命共享(上)
第二百八十三章 进化的生命古树(中) 第二百八十二章 心灵相守、生命共享(中)
第二百八十三章 进化的生命古树(下)
第二百八十四章 恨地无环第十一件(上)
悲剧了……,补上第六更了 第二百八十四章 恨地无环第十一件(中)
第二百八十五章 圣力引液,虚空凝形(中) 第二百八十四章 恨地无环第十一件(下)
第二百八十五章 圣力引液,虚空凝形(下) 第二百八十五章 圣力引液,虚空凝形(上)
第二百八十六章 引龙入卷,天下无双(上)
第二百八十六章 引龙入卷,天下无双(中)
第二百八十八章 圣地无双教(上) 第二百八十六章 引龙入卷,天下无双(下)
第二百八十八章 圣地无双教(中) 第二百八十七章 圣地大比(上)
第二百八十八章 圣地无双教(下) 第二百八十七章 圣地大比(下)
第二百八十九章 大比开始(上)
第二百八十九章 大比开始(中、下)
第二百九十一章 神域的碰撞(中)(加第一更) 第二百九十章 邪帝显威(上、中)
第二百九十一章 神域的碰撞(下) 第二百九十章 邪帝显威(下)
第二百九十二章 出战!周维清(上)(900加更) 第二百九十一章 神域的碰撞(上)
第二百九十二章 出战!周维清(中)
第二百九十二章 出战!周维清(下)
第二百九十四章 摊牌 第二百九十三章 媚属性(上)
第二百九十五章 一张接一张的底牌(上) 第二百九十三章 媚属性(中)
第二百九十五章 一张接一张的底牌(中) 第二百九十三章 媚属性(下)
第二百九十五章 一张接一张的底牌(下)
第二百九十六章 周维清的又一张底牌(上)
第二百九十七章 周维清V焚天(三合一)章节已修正 第二百九十六章 周维清的又一张底牌(中)
第二百九十八章 逆转,胜负的天平!(上) 第二百九十六章 周维清的又一张底牌(下)
第二百九十八章 逆转,胜负的天平!(中) 第二百九十七章 周维清VS焚天(三合一)
第二百九十八章 逆转,胜负的天平!(下)
第二百九十九章 有情人终归于尘(上)
第三百零一章 创世时间法则(上) 第二百九十九章 有情人终归于尘(中)
第三百零一章 创世时间法则(下) 第二百九十九章 有情人终归于尘(下)
第三百零二章 怨念空间(上) 第三百章 完美版恨地无环
第三百零二章 怨念空间(中)
第三百零二章 怨念空间(下)
第三百零四章 周维清,封印之心!(上) 第三百零三章 幽冥封印(上)
第三百零四章 周维清,封印之心!(中) 第三百零三章 幽冥封印(中)
第三百零四章 周维清,封印之心!(下) 第三百零三章 幽冥封印(下)
第三百零五章 英雄!(三合一)
第三百零六章 幽冥空间 第三百零七章 圣婴 第三百零八章 我叫唐三(大结局)第三百零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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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凭什么心忧天下全文阅读 作者:花心小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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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什么心忧天下 作者:花心小老头
自序
自 序
生于红色饥饿年代,慢慢学会了一套抗拒生理和 饥饿的手艺。力拜道上高人,埋名自我创造,心虚偷盗名著。终于挤身于华人三千年未遇之变局,以七七级生走进大学校门,以假名搅和*和文学,以学者记者之类身份参与八十年代波澜壮阔的农村发展变革,并牵头创办农民大学、扶贫基金会、中青年研究会之类、以及若干乡镇企业公司、匿名发表过若干流行小说与专著、并以企业家名头混迹江湖。四十岁以后突然顿悟大变局中迷失人性和虚耗生命,转身推出与人奋斗之功利的日子,过上得过且过的花心小老头们的退休生活。现主营业务喝酒读书,兼营泡吧泡妞。闲云野鹤之间,深感吾国几千年之混乱。实与精英文人的自大、无知、无聊、可怜不为有关。于是有了这耗时年余的“文人江湖十六拍”。
目录
一、希特勒的诗兄诗弟们
二、胡适的徒子徒孙们
三、知 识 没 啥 力 量
四、当文人追随上帝
五、迈向智慧之路
六、诉诸皇帝还是诉诸百姓
。。。。。。。。。。。。。。
作者题外话:毛喻元、余世存、张枣、张小波、薛晴诸君以酒友参与乱拍。敬谢不敏!
第一章.知 识 没 啥 力 量
一、换一个角度审美中国文人
2006年年底,曾撰写《中国诗歌史》、《中国散文史》、《中国古典戏曲史》、《红楼梦研究》的德国汉文学家顾彬先生,在接受“德国之声”记者访问时,突然对中国当代文人开炮:“中国当代文学是垃圾;中国作家相互看不起;中国作家胆子特别小……中国的声音不存在……鲁迅原来很有代表性,现在你给我看看,有这么一个中国作家吗?没有。”
著作等身的知名汉学家的一席话,一下子搅乱了中国文人的江湖。
应该说,中国的文人们是应该清算一下自己了。
换一个角度审美中国文人
几千年中国的文人长河确实是首美丽的挽歌。
这里有诗经的合唱,也有屈子的高吟;有王勃长笛般的空谷足音,也有嵇康的广陵散绝唱;有李白的男高音,李清照的女中音,辛弃疾的男低音,还有阴阳五行深邃的伴奏轻扬......
但几千年中国文坛也是一个大江湖。在这个江湖中,国人们大多津津乐道,如数家珍般的说出一大串璨若星辰般的名字:诸子百家、仲舒胡毋、初唐四杰、竹林七贤、宋代三苏、东林党人……中国文人史上闪闪发光的人物实在太多了,而每一个人都可以用大部头书去描写他们的才华故事,很多人的才华和影响至今仍让人感到深不可测。这成千上万的文人里,胆大者有之,天下情怀者更是数不胜数。一提起他们,我从心底就充满敬意。但德国鬼子老顾先生的一句五十年新中国没有文学的话,依然让人深省。话虽有点刻薄夸张,但却描绘了一点有历史感的真实。细品此君的谬言,我不禁心惊,我们用老顾的思维再把尺度放大:二千多年的中国,有真正够胆识、有社会原创性的知识分子吗?这看上去谬误的提问恐怕也有一点真理。只要我们换一种角度审美,就会发现这个问题可能还真的存在。
让我们把西方的文人形态引进对比,并把原创性和社会化作为基本指标,就会发现战国春秋以后的中国文人实际上是很可悲的。
二、春秋战国与希腊罗马
从文人原创性和社会化来讲,中国的春秋战国时代是一个辉煌的年代,也是文人成为智者的时代。这个时代中国的成就,在某些方面甚至超越了同时代的古希腊、罗马时代。
古希腊、罗马时代的西方出现了一堆对后世影响极大的文人智者,佼佼者如:有社会政治原创大师地位的苏格拉底、有原始科学精神的领袖亚里士多德、有哲学社会学浪漫大师柏拉图……但中国就更多了诸子百家争相表达:深不可测的人生和社会之道的表达者老子、绚丽灿烂的自然生活生态哲学家庄子、空前绝后的社会学大师孔子、君权统治之道的大家韩非子(西方人津津乐道的马基雅维利的君主论比韩非子晚了一千多年)、身残志坚的军事学大师孙子(能与孙子齐名的西方人是德国的克劳塞维茨,整整比我们孙大师晚生二千年)、惊天地泣鬼神的问题大师屈原(居然一口气在《天问》中,问了一百七十多个问题,而‘吾将上下而求索’至今还是照耀人类文明前进的明灯)、具有实用科学精神的郑国李冰父子……更有甚者,诸子百家的子弟兵商鞅和李斯这两个二流文人,一手在制度和操作上制造了虎狼之师的秦帝国和始皇帝并统一了中国,还有开创东方科学哲学先河的《黄帝内经》。可以说:春秋战国时期的中国真是世界史上文人风华正茂、充分表达、大家辈出的灿烂时代。正可能是过分灿烂,由文人一手出力打造的秦帝国居然以坚不可摧的制度和社会传统的力量,把中国文人的原创性和社会性打入十八层地狱,中国开始了皇权至上的、文人悲凉的漫漫长夜。
三、东西方漫长的中世纪
古希腊、罗马以后,西方人在宗教的高压下进入了精神文明黑暗的中世纪时期,直到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这期间在原创性和社会性上称得上大家的人物几乎没有。一部《圣经》净化和统一了文人的脑袋。这一时期伟大的亚里士多德、苏格拉底、柏拉图之流几乎失去传承、无影无踪。
秦帝国建立大中国以后,东方文人在皇权的高压下也逐渐进入了漫无边际的黑暗的中世纪时期。与西方不同是,皇权黑暗比宗教黑暗更难以打破,皇权对文人的洗脑比宗教对人的洗脑来得更实际和彻底。这期间除了汉初的王充《论衡》在原创和社会性上还算得上空谷足音以外,其他的文人最普遍的理想就是才华卖与帝王家,先帝王之忧而忧,后帝王之乐而乐,士为帝王知己者死。不管是天才李白,还是才华横溢的苏东坡;不管是勤奋的司马迁,还是癫狂的魏晋文人,概莫如此。直到清末民初,二千年过去,中国的顶级文人们在知识的原创性、智慧的社会化上都非常苍白无力,反而多表现为悲凉孤独的个人化表达。老外顾彬先生的“文人胆小”成了二千年中国文人的基本精神模型,文人无行之说由此而生。学问卖与帝王家成了文人的普遍价值观。生死表达依附于皇权的文人们大多没有坚定的宗教信仰,一心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文人们居然没有一人真正成为皇权的制造者和当权者,反而让一些地痞、流氓、武夫等文人们根本看不上眼的家伙走马灯式地成为皇帝,而文人们则成为这些皇帝的忠实服务员。在中国漫长的二千年中世纪中,中国文人饱受皇权的羞辱却前赴后继地忠实服务卖身投靠,靠不上的文人偶尔发点牢骚,却始终未见有原创性和社会性的大师再现。
有趣的是,连中国文学的四大名著也笼罩在皇权的阴影之下:文人和皇权的关系就像孙悟空和唐僧、诸葛亮和刘备、吴用和宋江的关系。《红楼梦》则更彻底地表现了文人在皇权阴影下只能女性或阴性化地无奈和无聊,真让人嘘唏!
四、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后的东西方文人
文艺复兴后的西方开始了新一轮更灿烂的大师级文人批量生产过程。在这个过程中,英国人培根高喊出:“知识就是力量”,成为这一过程中文人朝气蓬勃成长的标注。科学、哲学、政治学、社会学、文学大师们纷纷出笼,除了产生了一大批人类至今奉若神明的经典名著外,西方文人还诱发、领导、策划并参与了世界上三次划时代的大革命:即平民共和的法国大革命、精英联邦的美国革命和无产阶级一党*专政的苏联革命。此外,一些另类的文人则创造出蒸汽机、电、电灯、电报、电视、电影、火车、飞机、坚船利炮,掀起全球工商业和资产主义化浪潮。
文艺复兴五百年来的西方人类文明史确实证明了培根的口号——知识就是力量。
而中国的顶级文人除了个人化的美丽抒情忧怨外(典型如李白、杜甫、白居易、苏东坡),另类顶级的匠人则始终升不成文化知识分子而只能为皇帝服务(典型如造纸大师蔡伦和航海大师郑和)。我们在中国文人身上看到的是:知识就是软弱抒情和牢骚。直到清末明初,由西方吹来启蒙之风,我们才开始看到中国文人由为皇权服务转为与皇权做斗争,甚至设计新的国家模式。中国文人的腰板开始有点直了起来。
这期间我们看到辛勤求索的康有为、梁启超、孔武有力的知识青年黄兴、秋瑾,慷慨激越的陈天华、陈独秀、宪政救国的宋教仁、全盘西化的谦谦君子胡适、海纳百川的教育家蔡元培、四处树敌的批评大师鲁迅,不断创造的青年郭沫若、精神生活卡通化的大众娱乐大师金庸……
但值得一提的是清末民国初年的文人们中,涌现出了一批中国历史上有胆识、有脊梁的文化人:
章太炎大骂袁世凯;邹容主动自首投监并死在狱中;翰林蔡元培不仅编报革命还学习制造炸弹参加暗杀团;谭嗣同参与政变面临砍头大呼快哉;留学生陶成章不仅想手刃慈禧,还异想天开地准备在北京开妓院以毒杀满清贵族,而这个超级恐怖分子文人,其目的居然是实践共和政体;热血文人青年陈天华大书《革命军》并投海明志;秋风秋雨愁煞人的女文人秋瑾也慷慨赴死;为四万万国民争人格的文人将军蔡锷不恋皇权而以弱兵向皇权宣战;而梁启超、邵飘萍、陈独秀、胡适、储安平等人则用一支笔开创了中国文人真正指点江山、有点理想和骨气地表达的新闻春天;而推崇人格人本的张奚若先生不仅敢当面批评蒋介石,也在五七年当面批评毛泽东“好大喜功,急功近利,鄙视既往,迷信将来”,“喊万岁,这是人类文明的堕落”。胡适也明言皇权:“社会最大的罪恶,莫过于摧折个人的个性”,“争你们个人的自由便是为国家争自由!争你们的人格,便是为国家争人格,自由平等的国家,不是一群奴才建造起来的”......
那真是群星初闪的年代!
也许是皇权黑暗太长,也许是西方的风太新而不适合东方文人的土壤。虽然,这期间的中国顶级文人们只要专注,都注定成为那个领域的开先河者。但是在战乱和传统皇权政治阴影下的中国文人不可能一下子就变得有力量。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我们依然听到文人的典型柏杨老先生痛斥中国的酱缸文化。我们看到的依然是没几个文人有真诚的信仰,依然还是那么软弱和悲凉。到今天,我们似乎还只能无力无奈无聊地感叹:
知识没啥力量!
第二章 .当文人追随上帝
一、耶稣与秦皇
二千多年以前,西方和东方分别发生了两件改变人类文明史的大事。
在西方的耶路撒冷,经过古希腊罗马的繁荣、战争和文人辈出,一个普通犹太人木匠因为传教并自称上帝的受难被人们修饰成耶稣受难,进一步再改编成人类空前绝后的畅销书——《圣经》,从而结束了更为故事性受难的伟人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等人代表的思想家时代。以众生蒙昧,战乱不止为代价的宗教神权高于一切的中世纪逐渐到来。这个时代给我们留下了大量金碧辉煌的宗教建筑,但更能影响人类文明进程的则是这个时代遗留下来的,在人类混浊的精神河流中的一股永不衰竭的宗教精神的清泉。
在东方中国,则是一个受难的太子与一个*的美妾产生一个神奇的小子嬴政。嬴政在商鞅的法家精神、吕不韦的商业精神以及李斯的权谋淘染下,创造了中华第一个统一的虎狼之师的秦帝国,并由此开创了中国皇权笼罩的漫漫长夜。皇权留给人们的除了孤独辉煌的陵墓和故宫外,更多的还是对*,神权以及精神世界的桎梏。
这两件事在东西方造成了不同的社会后果:
在西方,神权高于一切,它可以任意决定人的命运和罪与罚,也可以任意泡妞(教皇可以有情妇,教堂壁画上可以有*),甚至可以通过滥发赎罪券来恣意聚财,但不管它有多少罪恶和丑陋,但它宣扬的人在救世主面前的渺小,原罪,以及对不可知的上帝的献身精神还是支撑了多数信徒们的精神世界。而其“天堂”“地狱”的末世概念在东方也是没有的。
在东方中国,皇权高于一切,它也可以任意决定臣民们的命运和罪与罚,更可以肆意泡妞和敛财,连各类宗教也被它玩于股掌之间,与西方神权不同的是,皇权和皇帝的眼中没有上帝,更没有渺小和原罪而只有万岁和伟大,而皇帝而下的臣民们则变得也没有原罪和献身精神,千秋万代都是世俗的一群乌合之众。遵从皇权的结果是人们在生活中有烦琐的道德,但在生命中却没有道德伦理。
面对神权和皇权,众多才华横溢的天才文人都没啥力量,最高境界也仅是天人合一的自悟和遁道。广义的宗教般的献身精神或弥塞亚般的受难在东方是看不到的。
本文要提出一个问题是:当东方皇权下成长的文人面对西方上帝的时候会杂交出一个什么样的形态?
绝大多数东方文人的眼中和他们的皇帝一样是没有上帝的。但谢谢上帝,几千年来,还是有那么几位稀稀落落地东方文人去追随西方上帝。
让我们看看他们的轨迹。
二、真正让中国人睁开眼睛看世界的第一人
1603年,一个当时中国才华横溢的进士徐光启带着全家来到南京,接受金发碧眼的意大利传教士利马窦的洗礼,正式成为了一个天主教徒。从此以后,徐光启有了一个至今鲜为人知的教名——保禄。
从1582年就在澳门登陆准备去东方传教的利马窦,到了中国这片神奇的土地才发现在西方视为常识和生命之神的上帝,在东方根本没有任何市场。他只要一提到宗教,人们尤其是官员们就充满对邪端异教的警惕。聪明的利马窦发现,要在中国传教只有两招:一是用西洋钟表等玩意儿讲授天文、时历、算术等科学知识,同时学习中文、书法、品茶等和中国人广交朋友。二是拉笼个别上层精英入教。利马窦就是这样从澳门到肇庆,进而韶州,进而南京,最终获准移居北京,并终死于北京。
在西风东渐的进程中,传教士一直是一支坚韧不拔的主力部队。以利马窦为首,到其后的汤若望,南怀仁直至上世纪初的耶鲁中国传教计划,在前后两三百年中,传教士成了改变传统中国的重要力量。但是作为开路先锋的利马窦不仅向明神宗进呈了自鸣钟、《万国图志》等礼物大大开了明王朝皇室的眼界,也为后来的传教士们打开了通往皇室的大门,而他招安的徐光启则更让中西文化在两个东西方文人杂交中产生了烁眼的光芒。
三年前,徐光启就慕名来南京天主教堂专程拜访利马窦,热爱新知的徐光启倾慕利马窦的博学、见识以及从未领悟过的西洋科学,而利马窦则欣赏徐的儒雅,好学及其身上进士与上流社会的光环,两人相见恨晚,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他们两人的握手,开启了东西方文化相融的新篇章。
经过三年的深思熟虑,徐光启不仅自己,而且带着全家正式洗礼入教,自己居然也官运亨通,先是礼部侍郎,最后竟官居文渊阁大学士。但就是这个明代顶级大学士,信教以后发现了西方思维完全与东方不一,徐进士逐渐抛弃了中国文人风花雪夜的吟诗弄赋的*,开始了很土很实用地开启中国科技的新坦途:通过与利马窦合作翻译《几何原本》(“几何”一词为数学的基本概念之一最先被徐定义和发明)发现西方思维的逻辑科学;通过在利马窦的影响下主修《崇祯历书》成为中国第一部缺陷较小的历书,并发现西方的天文和时间科学;通过教会练兵造炮,发现中国的炸药居然可以在西方杀敌,开创了中国的热兵器时代;通过编纂不朽的《农政全书》提倡农学,进而大规模提高了中国农业的技术和减灾水平,尤其是番薯的引进和种植开创了中国旱地农作高产的先河,进而奠定了中国人*发性增长的农学基础......
可以说,通达、务实的大学士兼天主教徒徐光启是中国文人中少数可以称得上伟大的文人之一,今天上海市中区徐家汇的名称就是为了纪念上海第一个天主教徒徐光启家族而流传下来了,不知今天的上海人还有几个知道。
在徐保禄身上,我们第一次看到了中国文人和上帝相结合后产生的力量。
三、当代最伟大的华人
谁是当代中国最伟大的华人?
清末以后,中华大地英才辈出,乱世出英雄,也出流氓和伟人,每个人都可以用自己的偏好写出当华人英雄的大号。但伟人还是应有广泛的社会认同的。
上帝和中国文人结合还可以产生更大的力量。
1943年,在哥白尼诞辰400周年之际,美国学界精英所在的百余所大学和科研机构共同推选“现代世界最具革命性贡献的十大伟人”,结果除了大名鼎鼎的爱因斯坦、莱特、福特、杜威之流外有一个华人也入选,这就是毕业于耶鲁大学的中国留学生晏阳初博士。
晏博士也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1890年出生于四川巴中一个文人塾师之家,晏阳初童年即在传教士兴办的西式学堂接受教育,后在成都、香港的教会学校学习,本来他可以放弃中国国籍去英国留学,但他最后选择了以中国留学生的身份去美国耶鲁大学。
耶鲁大学是一个中国人值得尊敬的大学。早在一百多年前的义和团运动中,耶鲁大学1892年的毕业生,年轻的传教士彼得金在中国被斩首示众,反而激发了他的同学们决心以耶鲁人的行动来证明耶鲁人的血没有白流,他们自筹资金设立“耶鲁中国”计划。结果一批耶鲁人来到中国湖南长沙,设立教会医院、学校,在三湘大地开创了第一批有现代文明色彩的公共服务机构。虽然湖南在乱世中官僚军阀走马灯似的你来我往,但这些宗教耶鲁青年坚持下来,并对开化湖南起到了启蒙作用。青年的毛泽东来到长沙,在其《湘江评论》被查封后就主编过耶鲁中国计划的《新湖南》杂志。
虔诚的基督徒晏阳初来到这样一所既充满宗教精神也充满对中国关切的顶尖大学是找对了地方。在获得博士学位后,晏阳初以耶鲁中国计划的精神,把目光投向了代表软弱中国政府参加一次世界大战的二十万华工身上。
那是1918年,晏阳初从耶鲁毕业的第二天就来到法国战场,服务于战场上的农民华工。晏发现这些农民工脑袋并不笨,但就是不识字,多数农民工对博士的需求是代写家信。晏尝试着从复杂的文字中选出1000个常用汉字教农民工们认字,为此晏专心编了一个口口相传的《千字文》,如“一个人两只手,两个人四只手……”实行起很有特色的晏氏识字法。不久又创办了一个简陋的《华中周报》。几月后,博士收到一个华工的来信并寄来了365个法郎,来信说报纸让他们认识了周围世界,但报纸定价太低,害怕办不下去,他寄来三年的打工积蓄希望博士把报纸办下去。这冒着生命危险赚来的365个血汗法郎改变了博士的一生,他说:“我去法国原是想教育华工,没想到他们竟教育了我”。
1920年,应中国基督教青年会的邀请,晏回到中国,开始发起大规模的全国的识字运动。由于主要的赞助者是湖南凤凰人熊希龄的太太,也由于耶鲁中国计划的据点在长沙,他到长沙发起了声势浩大的扫除文盲的大*。这个*队伍中有青年毛泽东的影子,他在长沙动员的一百多位志愿者式的扫盲教员中,也有青年毛泽东的名字。
识字运动搞得声势浩大,各地大员请晏阳初做官,北方的张学良以出八百万大洋支持平民教育运动为条件邀博士去做东北的行政院长,这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下的大官,况且识字运动也很需要经费,然而博士拒绝了,张少帅干脆把晏博士的助手关进监狱,等晏博士赶到时,发现他的助手正在监狱里教狱卒识字呢!
但晏阳初真正值得大书特书的还是1929年起在河北定县搞的乡村建设实验。从海外归来的晏博士发现中国的文盲主要在农村,而农民的问题主要是“愚贫弱私”。于是他带着他的海外太太,以及一大群文人同道,在定县大搞识字教育、卫生教育、公民教育,在定县,他甚至把历史上主要县审判案件和收税的县衙门改造为为公众服务的机构。针对贫困,他引进杭鸡和新的棉花品种,让当地的鸡蛋产量增长3倍,棉花产量增长15倍,针对缺医少药的情况,他动员北京的大医院去办乡村诊所并培训大批的赤脚卫生员,针对大地主的高利贷,他引进金城银行等大银行去搞小额信贷。(为此当地的地主曾贴出打倒晏阳初的标语),针对愚昧无知,他弄来收音机和高音喇叭让农民们也知道天外有天和天下大事......一时间,定县云集了超过50个与农民同吃同住的博士,各路大员甚至国民政府的内政部的高级官员也去学习。中国的第一次现代意义的乡村建设运动由此拉开大幕,今天的新农村建设也在沿晏老先生的路子往下走。
作为基督徒,晏的过人之处,还在于四处变着花样募捐,他四处演讲,到处拍有钱人的马屁,他不仅打开了美国钢铁大王和上流社会的口袋,甚至还走后门去美国白宫和国会游说美国国会通过了一个晏阳初条款,那是1948年,晏阳初在美国最高法官道格拉斯的引导下,见了当时的总统杜鲁门,杜告诉博士有一个援助中国经济的议案,总额为27500万美元,“我准备建议所有这些钱都用于你的计划——为中国农民们进行平民教育和乡村改造的计划”晏阳初一听忙说我们不需要那么多钱,有十分之一就够了。后来美国国会真通过了一个晏阳初条款,在援华的资金中十分之一专项用于晏阳初的教育计划。这是美国国会第一例专门资助一个外国人的条款。
晏阳初在接受赛珍珠的访谈时曾这样说:“我向全世界提出这一问题请求解答:为什么不能团结全世界所有国家和人民去共同打击我们的敌人——愚昧、贫困、疾病和*政府呢?”晏博士一辈子都在这样做。应该说,作为文人的晏博士既很平静,也很有力量!
五十年代后,晏阳初把乡村建设的实践推广到东南亚、非洲和南美,并在菲律宾建立国际乡村改造学院。
1945年晏阳初曾对蒋介石说:我们的人民遭受了20多年的内战,他们流尽了鲜血,现在该为农村的大众干些事情了。蒋介石回答:你是学者,我是战士,等我把敌人消灭干净了,会聘请你做全中国乡村改造运动的领导。晏阳初这样说:委员长,如果你只看见军队的力量而看不见人民的力量,你将会失去中国!
1938年长期关注晏阳初的毛泽东在延安对晏博士“以宗教家的精神”上山下乡改造农村的行为感慨不已。几十年后,毛倡导的五七干校,上山下乡,赤脚医生,人民公社等理想化运动谁能说没有晏阳初的影子。
尊崇三C(孔子Contucius,基督Christ,苦力Coolies)的晏阳初博士1990年逝世于纽约。这个当代伟大的基督徒活了整整一百岁。是伟人和文人中罕有的高寿者。
全世界都悼念他,日本人说他是现代化的路标性人物。
我们的华人,尤其是文人,对晏阳初博士有足够的尊敬和认识吗?
阿门!
第三章(上).迈向智慧之路——从苏东坡到伏尔泰
一 两个调皮捣蛋鬼
1753年那个严寒的冬天,已经名满天下的法兰西最优秀的诗人伏尔泰不知是为卢棱的文明否定论所恼火,还是要证明自己在人类文明价值判断感觉上先知般准确,快满60岁的他把元剧《赵氏孤儿》改写成了一本历史古典诗剧《中国孤儿》,剧本的副标题冠名为“五幕孔子伦理学”。剧本除了竭力宣扬伏尔泰一直景仰的孔子道德外,更把我国春秋时代的场景改成了离他五六百年前的宋代。男主人公换成了欧洲人认为的野蛮人成吉思汗,女主人公依达姆则成了大宋法律、风格、正义和真理的化身。最后的结果是成吉思汗虽然在武力上征服了大宋,但自己却被孔子的礼教道德所驯服。
1755年8月,《中国孤儿》在枫丹白露公演获得成功,伏尔泰也激发起欧洲文人对中华文明的兴趣。
看到一生生活轨迹乱七八糟、出生时就来路不正、四处“捣乱,失败,再捣乱,再失败”的多情诗人,居然以欧洲的孔夫子自居,最后演变成欧洲启蒙时代的泰斗,不可思议的是他眼光定位到中国的宋代,我不禁想起宋代名满天下的文人苏东坡。他和伏尔泰都是同样有一流的直觉和天才的文字表达能力,一样爱好名望和女人,一样从入世就引人注目,这两个人在各自的皇帝看来都是天生调皮捣蛋的高手,但两人却留下了完全不同的文明遗产。
把伏尔泰和苏东坡相比,有点牵强,但也有点意思。
二 诗人与监狱
1717年5月15日下午,一方面写些讽刺宫廷的诗歌,一方面又拼命往宫廷钻营的23岁的阿鲁埃(当时还不是伏尔泰)在王宫碰到了在花园散步的摄政王。他们有这样一段对话:“阿鲁埃先生,我打算让你看一件你从未见过的东西”。“什么东西?”“巴士底狱内墙”。
居高临下的摄政王没有食言。第二天早晨,警察局长就把还在床上的阿鲁埃揪了起来,直接投入了巴士底狱。
阿鲁埃在那里呆了整整11个月。
但真还得感谢这次入狱。出狱后的阿鲁埃以伏尔泰的笔名写的诗剧《俄狄浦斯》在巴黎上演,人们为看反政府诗人究竟写了什么东西涌去剧院,诗剧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诗人和文学家伏尔泰从此诞生。
但八年后的1726年春天,诗人因为与贵族军人罗曼的矛盾再次被送入巴士底狱。出狱后,深感不平等和压抑的伏尔泰被迫流亡英国。在英流亡期间,其以敏锐的思想嗅觉写出了反封建宗教专制的普及性哲学通讯录,也就是影响极大的《英伦通讯》。
哲学家和引领时代潮流的大师伏尔泰由此诞生。
可以说,没有两次入狱,法兰西可能会多一个李白、杜甫,或者拜伦、雪莱,但很可能不会有以后四处张扬、表达自由*启蒙的斗士伏尔泰。
让我们再来看看苏东坡。
元丰二年(1079年)三月,苏东坡被任命为湖州太守。苏东坡按惯例向朝廷上了一道谢表,表中这位才子发了这样的牢骚: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就这几句不合时宜的话,导致了改革派首领王安石先生选拔的一批“新进”们大为不满,最后皇帝下旨把苏东坡抓进了御史台的监狱——乌台,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文字狱——乌台诗案。
大才子苏东坡当然想亲近皇上,也像普通文人一样对监狱和死亡缺乏准备,有些张皇失措。在监狱里呆了四个多月以后,宋神宗皇帝还是把苏东坡放了出来。出狱后的苏东坡走了一条和伏尔泰完全不同的路子。如果说监狱让伏尔泰更加热衷时代社会潮流,苏东坡出来后则更不管那些社会化鸟事,更加超脱自我了:
生平文字为吾累,此去声名不厌低。
塞上纵驰他日马,城东不斗少年鸡。
监狱让伏尔泰更加青春焕发,激情洋溢。监狱却让我们的东坡衰老了。
出狱后不久,苏轼被贬黄州,在黄州的一个东山坡上种花盖屋,一个真正的流浪洒脱的文人苏东坡诞生了。
三 诗人与女人
两个调皮捣蛋的大才子,为什么一个出监狱更富于社会性的激情和进攻性,一个出监狱选择了洒脱和更多地在自我解脱上找乐子,更多的原因恐怕还要从早期的社会环境上去找。
苏东坡一辈子有名有姓的美女有三王:王弗、王闰之、王朝云。
无名的美女被东坡欣赏的就太多,不管是青楼*,还是戏子歌女,还是朋友的妻子,东坡除了送秋波外,题赋、赠画、写诗不计其数,总之,对天下佳人,东坡显得纯情、真诚。这才有他的千古佳句: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伏尔泰老先生也不甘示弱,歌女、舞女、姪女、贵妇、别人的妻子,能争的绝不示弱。此公一辈子都在女人堆中打滚,但居然终身未婚。比起纯洁的苏轼,此公在女人问题上有两大故事:一是善于把贵妇之流对自己的欣赏和献身当成交际的工具。此公不计其数地被宫廷逐出巴黎或被通缉,但大多又靠时间和裙带关系溜回巴黎。二是此公一辈子特别喜爱已婚之妻,典型的是夏特莱侯爵夫人爱米莉。爱米莉是一个通晓多国语言,对科学(尤其是数学)、文学和社交有天赋的才女,两人一见钟情,最后爱米莉的军官丈夫默认与伏尔泰共享自己的太太。与伏尔泰相爱十几年后,爱米莉四十三岁时又爱上年轻自己十岁的花花公子圣朗贝侯爵,55岁的伏尔泰发现后居然容忍了三人共一妻的状态,当爱米莉怀上圣朗贝的孩子,还帮着出主意让爱米莉的真丈夫回家当爸爸!
结论是:爱情上的不纯洁和更解放可能更有助于思想的敏锐和解放。
四 诗人与官场
苏轼一辈子正儿八经当了不少实实在在的官,曾经三次与位极人臣的宰相擦肩而过。一次是沿中国取士制度考试中元,被皇帝欣赏,明言为后辈准备了优秀的宰相人才;一次是司马光复位后,苏轼返回中枢与宰相一步之遥并已做到了痛苦的皇帝师傅;最后是生命走到尽头之前被中枢召回,众人皆以为回京必为宰相。
但苏轼终于没有做到宰相,虽然百姓皆以苏轼为好官,苏东坡对做官也很努力,基本上每处都留下好的口碑和业绩。但居然一辈子名满天下却官场失意。正是中国伟大俗语:“好人命苦,红颜薄命”的真实写照。
这就是中国自秦始皇开始中华帝国后的厉害之处:你是才子么,只要你沿着皇权的道路做个唯唯诺诺的“皇虫”,你就有功名利禄,否则你无路可走。中国人才的表达之路只有两条:要么参与科举,要么杀人放火。参与科举,就只有变成皇权机器的螺丝钉,就必须与皇权机器相吻合,你个人的表达和权利没有存在和成长的空间。要杀人放火推翻政权又是个成本太高、风险极大的事情,很难成为人才们的正常选择。
所以,生为人才,尤其是文才,生长在中国的皇权时代注定就是一件悲伤的事情。中国皇权时代产生不了思想家的原因亦在于此。苏东坡的一生无奈,也在情理之中。
伏尔泰的幸运也在于此。
此君一辈子想拍宫廷的马屁以求一官可做。为此,此君不仅搞裙带关系,甚至当法国宫廷的间谍去德国做说客。但严格来讲,此公不同于苏东坡的是一辈子没有做过一个正儿八经的官,其官场之路居然毁于一件可笑的小事:伏尔泰的情人爱米莉好赌,常到宫廷里去打牌。一次与皇后等几个贵妇打牌,几个贵妇联手作弊想让爱米莉输钱,伏尔泰发现后就当场说了一句“你怎么能和这些骗子们打牌”。话一出口,皇后马上问:“你在说谁呀?”伏尔泰吓得屁滚尿流,赶紧拉着爱米莉逃出皇宫,逃出巴黎。
说皇后是骗子,那不要说做官,连脑袋也可能保不住呀!
逃出巴黎,伏尔泰在一个贵妇家躲了起来。官是做不成了,但从此伏尔泰拿起笔写小说、写剧本、写信、写文章,开始了自己作为一个民间思想家的旅程。法国少了个庸官,多了个不庸俗的启蒙思想家。
结论是:不做官或做不了官,有利于思想的敏锐和解放。
第三章(下).迈向智慧之路——从苏东坡到伏尔泰
五 诗人与商业精神
苏东坡与伏尔泰更根本性的自身差别还在于两人的商业意识和品格完全不同。
这两个才子一辈子都不算是穷人,都喜欢到处买房子,修房子,也能助人为乐,但两个对金钱的态度完全两样。
1065年,苏轼的妻子王弗、父亲苏洵先后逝于京城。苏轼兄弟扶着两副棺材回老家丁忧。宋美宗赠银一百两,宰相韩琦、副相欧阳修各赠三百两,其它官员与哥们儿也各有捐赠,但东坡坚辞不受,将所有赠银都退了回去。以后政争中虽有人举报东坡财路不正,但此事已早为东坡打下了不爱钱的美名。
东坡钱的来路,除了薪傣外主要还是书画之类很能卖钱。所以有“若向我贫天所赋,不因贬谪始束空”之诗名。但即便如此,他也常感到缺钱用。自力更生、节俭开支成了东坡生活的常态,甚至有把铜钱吊在屋梁上每日计划开支之事。
伏尔泰则是个理性的拜金主义者。此公后半生富甲一方,而钱的来路多半说不清楚。早期虽然有父亲留下的一些钱财,但此公在英国、法国、德国都留下了贪财且惹事生非、投机股票的名声。本来伏尔泰是个典型的崇英主义者,但在英国呆了两年多后狼狈地离开英国,最有名的说法是收了别人的稿酬定金但没有交稿被人斥之为骗子。而投机股票则更是被很多传统法国贵族不齿的事情。到了五十六岁高龄投奔普鲁士国王时又搭上了一个犹太商人卷入非法证券交易的丑闻,官司虽然赢了,伏尔泰却有发假誓、伪造文书的嫌疑。
不过,伏尔泰贪财有他自己的理由。到了英国他发现,不是国王的牛顿的葬礼居然可以万人空巷像个国王一样光荣,他为之一振。但让他更来劲的是商业成功后可以进入议会,平民通过经商表达自己的自由,商业可以改造传统社会的阶层结构。在他的眼里,商业精神、地位和政治权利是流动的商品,所以,在很多人看来,伏尔泰与其说是自由、平等、*的启蒙大师,莫如更可以说其是早期资本主义商业精神和自由理念的鼓吹手。
但正因为贪财、爱财且有很强的生财之道,伏尔泰成了大受反政府地下读者欢迎的作家。七十卷的伏尔泰全集,很多内容最早出现在社会上时,都是匿名的、非法的、甚至是被政府通缉的,连大名鼎鼎的《英伦通讯》出版商都被抓进了监狱。但不断逃亡的伏尔泰一方面不断收取一再再版的版税,一面又用激情的作品继续赚钱。与其说伏尔泰是个激情洋溢的思想家和权利平等的传播者,莫如说其是历史上少有的靠贩卖新锐思想赚钱的成功个体户。这两者的完美结合,历史上鲜有超过伏大师的。
但赚了钱的伏尔泰也是很有成就的。晚年的伏尔泰在法国边境买了费尔奈庄园。他在那里发动老百姓办工厂(相当于我国的乡镇企业),在工业区中专门开辟人类历史上第一个“宽言实验室”,立志做一个欧洲的孔夫子,帮助穷人学会一技之长,这一切必然导致了欧洲的达官显贵们成群结队地来拜访伏尔泰大师。这位风靡欧洲的大师留下了这么一个故事:费尔奈邮局有一天收到了这样一封信,信封上写道:“寄诗人之舌,人民的哲学家,欧洲的保护神,祖国的喉舌,国王的历史学家,英雄的歌颂者,风雅事物的最高鉴赏家,艺术的保护者,惜才的富人,天才的知己,一切*的谴责者,宗教狂的对头,被压迫者的救星,孤儿的慈父,富人学习的榜样,穷人的靠山,世人的典范。”尽管没有具体的收件人,但邮局毫不犹豫地把信给了伏尔泰。
结论是:诗人若能直面而不是逃避金钱,创造而不是鄙视金钱,还是一件过瘾的事情。
六 诗人的恨与爱
苏东坡的一生很潇洒,也很痛。 按他的名言“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
还有一句更有名的话:“吾眼中无一人不是好人”。
王安石被东坡之父识为大奸,东坡的政见与王安石也水火不容,而王安石手下的“新进”们对*打击苏轼也毫不手软,连历史上有名的《梦溪笔谈》的作者、技术大师沈括这么一个百科全书式的人物对苏轼也下过狠手,最后还有一个更复杂厉害的克星章惇对苏轼更是置之死地而后快,但苏东坡对这些人全一笑置之。落魄时主动去拜访王安石,返京途中遇到章惇的儿子还开了一付专治瘴毒的药方送给章惇。
以好对恶,以爱解恨,这是苏东坡。
而伏尔泰则不然,他的名言和口号是“消灭败类!”
早年生活上乱七八糟的青年诗人在别人看来就是不成器的败类,但他却不断地写些歪诗讽刺朝廷和王公贵族。年轻时,伏尔泰消灭败类的思维直觉对准的是虚伪的贵族圈子以及由此衍生的不平等和平民权利的缺失。以后,他又把思想转向宗教败类,长期的中世纪传统带来的精神桎梏以及宗教界自身的虚伪成了伏尔泰进攻的主要目标。晚年伏尔泰则把自己的心绪更多地关注小人物的冤屈和苦难,为卡拉案伸冤使伏尔泰赢得了“欧洲良心”的美誉。以后有对西尔文•拉贝尔、马丁•蒙巴义夫妇伸出的正义之手。老年的伏尔泰正义昂然,用一支文人弱笔横扫千军,成为名副其实的欧洲舆论界的旗帜。
结论是:放肆而不是收敛自己的爱恨情仇更能充分表达文人的才情。
七 苏东坡与伏尔泰时代
与不断逃亡、洒脱、自我解嘲的东方文人苏东坡相比,西方文人伏尔泰显得更富于进攻性、社会化,更杀气腾腾;与不断自省,在内心和自然中去表达自我的东方文人苏东坡相比,伏尔泰才不管自己的品格道德上多么不完美,反而更直接去批评现实、解剖社会。苏东坡和伏尔泰都有超一流的直觉,也是超一流的表达高手,但苏东坡的表达更多的是个人品质和文字之美,而伏尔泰则更多是思想和社会思潮之美。对社会发展自作多情的伏尔泰不仅有洋洋七十卷文集,此君一生居然写了二万多封信(包括不断给中国皇帝写信,但却从来未有回音),仅书信一项,伏尔泰的数量就在苏东坡的十五倍以上,两人的社会情怀由此可见一斑。
东方杰出文人成千上万,但鲜有近代意义上的社会思想家横空出世,这一历史事实深究起来可以写好多本书。早于伏尔泰八十多年出生的黄宗羲曾不无悲愤地写道:“君为天下之大害,屠天下人之肝脑,敲剥天下人之骨髓。”
迈向思想和智慧之路,在皇权笼罩的东方真是千难万险?
1100年6月,生命接近终点的苏东坡终于得以奉诏北还,儋州、梅州(子由贬谪地)、常州(亲人所在地)的老百姓都闻诏而泣,为东坡终于为朝廷所原谅、所重用喜极而泣。
出海南经桂林、南昌,抵达常州,沿途百姓官员争睹东坡风采。个中原因,除了东坡自身的文人魅力,恐怕盛传东坡回京将出任宰辅也是一大原因。
中国文人的社会和自身含金量全部在于皇权!
在此心境下,东坡写道:
“九死蛮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1101年7月,东坡逝于常州,临终前有“吾生不恶,死必不坠”之语。
1778年,生命接近终点的伏尔泰也终于回到他又爱又恨的巴黎。法兰西学院、法兰西喜剧院都为他打开大门。老百姓争睹伟人风采,他的五幕诗剧《伊雷娜》的上演更把伟人回归推向高潮。“伏尔泰万岁”响彻云霄。
伏尔泰临终前与美国政治家、科学家富兰克林见了两面。第一次见面,富兰克林要伏尔泰给其孙子赐福(相当于苏东坡的题词),老态龙钟的伏尔泰握着年轻威廉的手说:“孩子,请记住,上帝和自由!” 第二次是在法兰西学院,人们希望伏尔泰与富兰克林拥抱,在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中,年轻美国的开国*之一富兰克林和贵族法国的思想领袖伏尔泰拥抱并亲吻在一起。这个场景被后人称为“*政治和自然神论的握手。”
一个月多一点,伏尔泰逝世于巴黎。临终前的遗嘱居然是:“请永远不要与我谈基督!”
真是大逆不道的伏尔泰!
伏尔泰的心脏保存在巴黎国家图书馆,盒子上面刻着伏尔泰语录:“这里是我的心脏,但到处是我的精神。”
法国大作家雨果在伏尔泰逝世一百周年时演讲到:
“伏尔泰比国家领袖更重要,他是思想的领袖。到伏尔泰,一个新的纪元开始了。”
“我们感到,从今以后人类最高的统治权力将是思想。文明过去曾服从武力,文明以后将服从思想。权仗和刀剑已经折断,光明将取而代之,也就是说权威变成自由。再也没有别的最高权力,人民只有法律,个人只有良心。”
“做一个人,我们要行使自己的权利;做一个公民,我们要恪尽职守。”
“这就是伏尔泰时代的重要意义!”
苏东坡时代远去了!
伏尔泰时代来了吗?
真可谓:两个调皮捣蛋鬼,一对鹅毛狼毫笔;
书写东西不同事,天理鬼神谁相知?
第四章、诉诸皇帝还是诉诸百姓?
一、一张改变历史的“大字报”
1517年10月31日,德国维滕贝格大学教堂门前贴出了一张“九五论纲”的大字报,密密麻麻的字里行间,虽然洋溢着对上帝和教廷的尊敬,但严密的逻辑推理表像的后面,是向老百姓传达这么一种信息:教廷派发的“赋罪券”是荒谬的;以“赋罪券”为标识的教会里面也充满了荒谬、不智和不道德。
这张普通而雄辩的大字报改变了德国寒冷的冬天和欧洲中世纪漫长的冬夜。
写这个大字报的作者是一个很刻苦努力在维滕贝格大学任教的好文人马丁.路德。他知道,他用这种方式把自己的思想诉诸大众社会很可能遭来杀身之祸(后来的罗马教廷也真宣布他为异端分子),但是他不知道,他这张大字报拉开了西方宗教改革的历史,宣告了黑暗的漫长中世纪的没落和当代自由、平等等普世价值文明社会的新生。
这是一张改变历史的大字报。
这张大字报居然也与北美的“独立宣言”、法国的“*宣言”等一样成了为数不多的人类社会演进史上改变人类命运的有力量的文字。
这类有力量的文人和文字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文字表达直接诉诸百姓、诉诸社会并打动社会的神经。
诉诸路径指向的差异居然成为东西方文人差异的显著景观。
诉诸百姓的欧洲文明史
简单看看欧洲文明演进史,你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顶尖的欧洲文人都热衷于把自己才华和文字诉诸百姓。
从希腊的苏格拉底每天去菜市场上对百姓侃侃而谈,到柏拉图对芸芸众生开门授课,从但丁遭受*用一曲《神曲》对大众呕心歌唱,到拜伦暴得浪名和诗名后在贵族院为煤矿工人们的苦难呐喊并直接去希腊与群民为伍扛枪战斗,从伏尔泰写出大量的非法出版物并赤膊上阵为小人物鸣冤叫屈,到左拉为一军官冤案写出“我控诉”并甘愿坐牢,从海涅的“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之类被政府追杀和放逐,到娶了贵族姑娘为妻的*干脆成了与工人为伍,在海德公园或报纸上直接呼吁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从美国建国初期顶级文人一出风行的“常识”到为争取联邦选票的《联邦党人文集》热卖两百多年;而沙士比亚、巴尔扎克、歌德、契克夫、托尔斯泰等顶级文人的井喷式创作更是诉诸社会后社会反响巨大的稿酬和社会地位上升等友好支撑所致。
可以说,西方文人之所以喜欢直接诉诸社会大致有如下原因:
1.持之以恒地追求社会公正和理想而不是屈从于冷酷的现实;
2.巨大社会声望价值远高过宫廷的爵位或皇帝的奖赏;
3.诉诸百姓社会还会带来美好直接的现金稿酬和其它价值回报。
二、诉诸皇帝的中国文人史
中国文化人也追求社会名望和金钱,但比起西方的文人简单直接诉诸百姓之路不同的是中国文人有诉诸皇帝的历史偏好。这可能折射出在中国历史上皇权力量的强大和彻底。与皇权相比,中国的文人和文字都显得很有些苍白无力。
从李斯的《谏逐客书》被始皇采纳后的春风得意,到天才屈原被皇室冷落后干脆投江自杀;从贾谊的《过秦论》把生命的赌注全放帝王家上,到董仲舒废拙百家姓独尊儒术与皇权狼狈为奸,从李白钻营进宫后的用诗人派头去做作撒娇,到王安石、司马光两大文人在皇帝面前争得面红耳赤,从严蒿天天捉摸着皇帝心志去写“青词”,到纪晓岚想方设法要让皇帝老儿开心开颜。…….中国文人的精神世界套用一句范仲淹的名言“先皇帝之忧而忧,后皇帝之乐而乐”。
中国的皇权政治居然几千年来把社会精英一网打尽,这是一个另外的值得深究的题目。
不过,漫长的中国文人江湖史上,还是有那么几次不是诉诸皇帝的文人表达事件:
一次是大唐武则天时代,初唐四杰之一的骆宾王一纸檄文喊出“试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骆宾王事件是中国改朝换代造反时的一个文人常态。新皇权欲代旧皇权终究喜欢找些文人为之服务发出文采风扬的战斗檄文,虽然是直接诉诸当代社会,但多是命题作文,与文人的思想创造性无甚关连。虽然作文可以写得极佳,但其在文人和文化思想史上几无任何位置。毕竟作文只是作文,而且是为想做新皇帝的人写的作文。从目的性来说虽然表面上是诉诸百姓,但实际上也是诉诸新皇。
另一个可以说的诉诸百姓的文化事件可以说是东林党人。晚明的文人顾宪成被朝廷弃用后回老家办东林书院。当朝的一片昏慵导致不少落魄文人聚集东林,那也真是东林党人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好地方。东林党人在中国文人史上有不少可歌可泣的地方,但东林党人的终结目光依然是“今上”或朝廷,所以虽然也诉诸江湖百姓但却更深地卷入宫廷荒唐的梃击案和“国本之争”,而终究没有写出开思想先河之篇章。
就连被康有为吹得天花乱坠的“公车上书”,也不是一次诉诸百姓社会的文人事件,1895年那个凄楚的春天,在北京考完等待发榜的考生被3月20日签订的《马关条约》所激愤。大家联名上书。其实,各地也有大量上书,但中国的“上书”诉诸的对象始终就是“今上”,依然没有脱离中国历代文人表达路径的旧窘,但上书的失败无效,倒让康有为之流去找报纸等现代表达工具诉诸社会,康梁走向诉诸社会百姓之路才真正开始领引了一时风气之先。
总之,中国历史上的文人江湖表达史,基本上是诉诸皇帝皇权的路径史。由于好皇帝的比例实在太少,昏君、庸君、坏君占多数,好心地诉诸皇权得不到好报的文人就是绝大多数了。诉诸皇帝的基本表达路径决定了中国文人江湖史基本就是中国文人的伤心史。与悲伤相伴就成了中国传统文人的基本宿命。
历史提醒我们:诉诸皇帝是私人表达,你写什么都可以,甚至可以告密打小报告,而诉诸百姓是公众表达,它既可能推动社会进步,也可能配成社会灾难。一个正常的忠告应该是:文人表达的阳关道是公众表达,但正因为是公众表达,文人应善用自己的情感理智和才气!
第五章、女性的美丽与哀愁———从曹雪芹到奥斯汀
一 站着的女性
厌烦了琼瑶和韩剧里的廉价爱情,偶而翻开少年时阅读难忘的《简.爱》,贵族主人罗切斯特与孤儿丑小鸭简有这样的对话:
罗:你很沉着。像你这样身份卑微的孤儿,哪里来的这份沉着?
简:它来自我的头脑,先生。
罗:是我看到的,你肩上的那个?
简:是的,先生。
罗:你头脑中还有没有其它类似的东西?
简:我想它样样俱备,先生。
……
简:你以为我贫穷,相貌平平就没有情感吗?我向你起誓,如果上帝赋予我财富和美貌,我会让你难于离开我,就像我现在难于离开你一样。可上帝没有这样安排,但我们精神是平等的。就如你我走过坟墓,平等地站在上帝的面前。
……
掩卷长思,想着夏洛蒂•勃朗的妹妹艾米莉•勃朗特还写过一部更震憾人心的《呼啸山庄》,想着还有一位比她们姐妹早半个世纪的英国同胞简•奥斯丁写过一部《傲慢与偏见》,这几位美女作家给人类留下了那么珍贵的精神形象和阅读*。
而我们中国那么庞大的文人群体在灿烂的五千年文化史上给我们留下了什么样的女性形象呢?
二 中国文人的最大罪恶
中华文明能延续至今,文人们居功至伟:无论是独特的方块汉字四平八稳的工整完美,还是以诗词散文为表征的文学形象表达异彩纷呈;无论是二胡、竹笛、古琴筝之类东方音乐体系为“广陵散”般的如泣如诉,还是饮者多姿多彩的*倜傥……当然,孔子、司马迁等顶级文人更如泰山北斗,不仅本族文人顶礼膜拜,连异族征服者也上香折腰。大大小小的文人们成了中国文明漫长演进史的精神中坚。
然而,中国文人也有很多可怜、悲哀甚至罪恶之处。
科学制度的思想愚人游戏之类造成了文人们长期的习惯性缺钙,造成了文人们对皇权制度的长期群体性下跪。碰见好皇帝,文人精英们还能意气风发,有所作为,但可悲的是皇帝五分之四以上都不是好的东西,文人们大多只能是仰天空叹,与悲伤为伍了。
如果说文人精英们的精神缺钙是历史的悲哀和宿命的话,中国文明史上却有一个文人精英们不可推自身责任的罪恶:那就是不把女人当人!
男人好色、文人多情,此乃社会生态。可恶的是中国文人历来虽然对美女们大流口水,但从来也只是把女性当玩物,这种病态与西方文人相比就更加明显了。
三 “神”、“妖”之间
西方历史和传说中的女性形象虽有埃及艳后和罗马*史中的种种女性历害角色,但人们广为流传的还是美女们都是神的形象:海神忒提斯,战争与智慧女神雅典娜……就连非神的美女海伦的去留也引发了十年特洛伊之战。整个古希腊、古罗马的历史都有美女搅和其中,而不是让历史仅成为男人的专利。在这类历史中,女人可以是*,可以是妖精,也可以是女神。当然,首先她们都是历史上鲜活的人!
以后的欧洲史中,不仅有英国的伊莉莎白王朝和俄国的卡特琳娜王朝的少有辉煌,贵妇人和美女始终是教堂、宫廷和百姓社会生活中最鲜活烁眼的元素,连一个喜欢杀人放火的贞德也被民间百姓传说为“圣女”。“自由引导人民”的自由女神像不仅掀起了法国大革命的惊涛骇浪,也被多情的法国人送到美国纽约,成为当代世界文明的主要标志性的形象!
女性的命运在中国就惨多了!妲己是祸水,西施只能算*女间谍,赵飞燕、杨贵妃之流则是高级玩偶。连拍着才子苏东坡肚子说:“里面装着一肚子的不合时宜”的美女王朝云,也在十二岁就被我们多情的好人苏东坡娶为小妾。女人在中国不管你多有才气、美貌、品性和善良,不仅从来就没有“神”、“圣女”之类的称谓,反倒多是“红颜祸水”、“奴婢”、“臣妾”,连基本的人格都没有。中国社会的社会性生育选择长期“重男轻女”就不足为奇了。
缺乏女性的光辉照烁的中国历史和社会习俗,自然也缺少女性的温情、高贵和文明礼貌。没有贵妇和美女的刺激,莎士比亚、莫扎特、贝多芬、但丁、达芬奇之流在中国也就失去了出生的土地。不把女人当人的传统中华生活也失去了应有的优雅高贵。
四 美女在文人笔下
在西方的经典文学作品中,美女是其中最耀眼的元素。邻居姑娘贝阿德丽齐成就了但丁的《神曲》;朱丽叶则使莎士比亚为老百姓所景仰 ;华伦夫人则使卢梭从一个小混混变成了光彩照人的思想家;伟大的俄罗斯诗人普希金不仅让《上尉的女儿》名垂千古,而且自己也为了女人与法国来的花花公子决斗并献出生命。《红与黑》、《茶花女》、《包法利夫人》、《羊脂球》、《安娜卡列尼娜》、《苔丝》……美女们的灵魂、情怀、美貌成了这类作品的基本灵魂,使成千上万的阅读者们如痴如醉。
而我们中国文人笔下的美女们又是什么动物呢?
《西游记》这部世界卡通文学的始祖,里面的美女不是白骨精就是妖精;《水浒》里让人记得住的女性大概有坑害宋江的阎婆惜,吃人肉的孙二娘,*的杀夫犯潘金莲;《三国演义》里倒有貂婵、大乔、二乔之类的绝色,但作者没有让她们说什么话,给人的印象就是这些美女除了美貌之外,其功能并不是让人养眼安神,而是三国这场杀人游戏中的道具或玩偶。
《红楼梦》呢?
《红楼梦》是中国历史上唯一一部贵族文学。其女人味值得一说。但中国文学史有一个十分奇特的现象,那就是真正社会上有头有脸的人从不写什么小说之类。都是些失意文人或文人们游戏兴趣之作才下笔写故事,所以,中国历史上没有贵族小说,几乎所有传世文学名著都存在作者是谁的争议。可以说中国文化史是有文字史而少文学史。中国文学史上的小说和戏剧少贵族传而多市井传也就不足为奇了。
五 曹雪芹与奥斯汀
将曹雪芹(1724年-1763年)(此生卒年为郭沫若说法,周岭的另一说法是1715-1764年)与奥斯汀(1775年-1817年)扯在一起,除了他们年代相近,更重要的是把他们的作品《红楼梦》与《傲慢与偏见》可以扯在一起:都是描写女人、爱情与贵族生活。
曹雪芹的《红楼梦》是一把辛酸泪,满纸荒唐言。他用毕生的才力表达了中国顶尖文人对美人们的爱慕、欣赏与无奈。要说大胆倾诉对女性之美魅力的向往和勇气,曹公无疑会居中国文人史上之首席。但《红楼梦》描写的大大小小四百多号人物和大观园顶级富贵的场景,全书读下来不外是“哀怨”二字。照鲁迅先生的说法是“悲凉之雾,遍被华林”。林黛玉的《葬花词》是该书的基调:“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愿侬此日生双翼,随风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抷净土掩*,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红楼梦》有文字之美,哀怨之美,人物描写之美,场面描写之美,但读下来后总觉得阴气太重,总觉得缺少那么一点人性阳光。缺乏人性阳光的照耀,也不是仅在清朝贵族的生活中,几千年中国文明史不就是缺少人性的阳光么?
我们再来看奥斯汀的《傲慢与偏见》这部书,虽也是描写女性且人物比《红楼梦》中的人物少得多,也与《红楼梦》一样主题故事并不太多,题材较为单一,描写细致入微,语言炉火纯青。但,女主人公伊丽莎白与林黛玉简直就是东西方女性的两类典型。奥斯汀把女性的哀怨变成诙谐和机智:“对生活中忧郁的缓解方法是走亲访友和打探新闻”,而且对爱情的表达也更加直白:“在婚姻问题上,惟利是图和小心谨慎,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区别呢?”虽然也描写爱情,但奥斯汀增加了傲慢、误会、偏见等故事元素,更重要的是把本来爱情故事中必须有的哀怨酸气变成了最终有爱就要表达的人性阳光。所以,阅读《傲慢与偏见》就像阅读《简•爱》一样,有一种阅读*。
中国历史上的文人们没有创造出什么有人性之美的女性形象,当代和今后的文人们会不会有所作为呢?
难道曹雪芹笔下哀怨小气的林黛玉和鲁迅先生笔下苦命到神经失常的祥林嫂就是中国女性的标准形象?书包网 www.61k.com
第六章、超级侃爷和顶级儒生的死亡
——从苏格拉底到方孝孺
一、*未必是个好东西
公元前399年六月,也就是孔子去世后大约八十年的一个夏日混浊的夜晚,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在雅典监狱中对几个围在他身旁的人侃侃而谈。这个年逾七十的老人虽然出身于石匠的家庭,是个参加过三次战争的老兵,但他这一生似乎更像一个天生的职业侃爷。经常赤着双脚,穿着破旧的长袍混迹于大庭广众。他虽然自称“我只知道自己一无所知”,但他在菜市场、运动场、街头巷尾只要碰见有兴趣的人就会滔滔不绝地演讲和辩论。而且似乎没人能辩论过他。真是个典型的“天上知一半,地上全知”的先知!与东方孔子娓娓道来的讲礼和好作结论不一样,这个名叫苏格拉底的老人在辩论中充满了进攻和不下结论的思辩:诸如什么是虔诚?什么是*?什么是美德?什么是勇气?什么是真理等等。你说东,他会说西,你说善有理,他会说恶也不错。
就这样一个老人,既被一群色诺芬、柏拉图之流尊敬地称之为 “先知”、“上帝的使者”,也被另一群被他看不上的人们称之为“雅典的小丑”。
正因为他太能侃,以美茉特斯为首的三个雅典公民以引进异神、教坏青年为名对他提出了起诉。为了审判这个名人,雅典组成了500人的陪审团。第一次投票以280票对220票判决苏格拉底死刑。判决后让苏格拉底答辩,苏格拉底慷慨地侃道:“雅典的兄弟们,我敬爱你们,但我将服从的是上帝,不是你们,只要我有生命和力量,我将永不停止宣传哲学……我是上帝派遣给雅典城的牛虻,我们的国家像一匹硕大高贵的骏马,由于它体积大,行动迟缓,需要时时叮咬它,才能使它精神焕发,所以我总是跟着你们,说服你们,并且在你们办事不公的时候责备你们。”
色诺芬、柏拉图等人也为苏格拉底进行了非常努力的辩护。根据雅典的法律,被告有权提出一种不同于原告所要求行罚供法庭择抉。而苏格拉底表示他的言行是有利于社会的,根本谈不上什么犯罪,最合理的判决是让他终生在雅典的卫城圆顶厅享受国家提供的免费餐。在朋友们的规劝下,他答应提出另一种刑罚:假如要处罚他,最多让他交罚款一百德拉克玛就可以了。他的善辩和藐视陪审团的姿态激怒了一些同情他的陪审员。第二次审判以360票对140票判处他死刑。
结果,他被送进监狱等死。
此刻,他已告别他的妻子和亲属,只留下几个朋友和学生。他的朋友和学生们买通了狱卒可以让他逃亡,但他拒绝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在喝完狱卒送来的毒汁后他躺下来,对前来告别的学生和朋友说,他曾吃过邻居的一只鸡还没有给钱,请替他偿还。说完,他平静地闭上眼睛。
古希腊历史上最伟大的哲人苏格拉底就这样坦然地走了。
苏格拉底之死是人类思想史和文人史上非常有意义的一次死亡,值得铭记:
一、苏格拉底天生关心哲学和教育,他是西方哲学史上第一个提出以人类自身认识为中心的人学哲学的创始人,与他辩论和讨教的大多也是些类似于柏拉图之类的后学青年,但判他死罪的罪名是:“不敬国家所奉的神并宣传其它的新神,败坏青年”。也就是说苏格拉底死于思想罪和言论罪!
二、与传统观念中通常认为只有*者才怕思想自由和言论自由相悖的是,原来*制度也没多少包容性。判处苏格拉底死刑的是雅典的*政体和公民组成的陪审团。按照雅典的法律,是*至上,少数服从多数。苏格拉底虽然思辩卓越、侃功超群、智慧一流,但陪审团大多数结果不是被他侃服而是被他的言辞所激怒!
最后的结果是庸俗消灭了智慧,平凡的群虻吃掉了非凡的牛虻。
(3)在*宣判他有罪以后,他平静地接受了死亡判决。虽然有几次申诉和逃亡的机会,但苏格拉底以智者的风度放弃了。面对死亡,他既没有稽康抚琴弹《广陵散》的悲怆,也没有屈原放声问天的凄凉,甚至没有老子、庄子的孤独,他还是那样侃侃而谈,侃累了,喝下毒汁,走了!
西方思想史上第一个把“人”自身列入哲学中心命题的人就这样被他所钟爱的人们送上了天堂。
以思想罪言论罪判处苏格拉底的死亡成了人类*政体上一次不可磨灭的污点。苏格拉底的死亡价值在于不断地警醒后人:*未必是个好东西!
二、皇权更不是个东西
在苏格拉底死后大约一千八百多年的中国明朝也发生了一起骇人听闻的文人死亡事件。
那就是明初的方孝孺之死:
方孝孺(1357-1402),浙江宁海人,天生的“读书的种子”,六岁能诗,师承明开国大儒宋濂,蜀献王称其为“正学”先生,曾为帝师,并总裁纂修《太祖实录》及《类要》,官至文学博士,文章“纵横豪放,颇出入于东坡、龙川之间”,但其更注重教化,伸明王道,是典型的书生型品格端庄的皇家大儒。
建文帝上台后,倚重方孝孺治国,其多数文件皆出于方。方也成为建文帝削藩的主要谋士。即便如此,在建文帝的叔叔燕王朱棣发兵南下时,燕王的首席谋士姚广孝也曾下跪求朱棣,在打下南京后,方孝孺决不会投降,但不能杀他,否则,天下读书的种子就绝了。燕王也答应了。
南京陷落后,方孝孺日日为建文帝穿丧服啼哭,明成祖将其投入大牢。但燕王要转身变成明皇,需要一份文字放光的即位诏书,众人皆推当时第一健笔方孝孺。明成祖遂命人将其从狱中召来,方当即嚎啕,声彻殿庭,明成祖似也感动,走下殿堂劝他“先生不要这样,其实我只是效法周王辅弼成王来了”。方问:“成王安在?”成祖答:“已*”。方追问:“何不立成王之子”?成祖道:“国赖长君”,方再追:“何不立成王之弟?”成祖道:“此朕家事”!并让人把笔给方让其草诏:“此事非先生不可”!方提笔疾书“燕贼篡位”。且哭且骂“死即死耳,诏不可草”。
这可把燕王*了:“当不顾九族乎?”方答:“便十族奈我何!”燕王气急败坏当场叫人把方孝孺嘴角割开并下命灭其十族。全国搜捕其家属及学生,送至京当着方孝孺的面一一杀戳。
就这样,强王朱棣面对犟书生方孝孺大开杀戒,整个行刑过程持续了七天七夜,总计杀掉八百七十三人,创造了史无前例的血腥的“灭十族”的惨剧!
方孝孺在其弟被杀于眼前时曾作绝命诗一首以明其志:“天将乱离兮孰知其由,奸臣得计兮谋国用猷,忠臣发贲兮血泪交流,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呜呼哀哉兮庶不我尤”。
1402年的6月25日,在方孝孺的妻子、上下数代人以及方的学生朋友等十族被诛杀光后,方孝孺本人也被磔杀于聚宝门外,时年46岁。
方孝孺称建文帝为君,燕王朱棣明成祖为奸臣,但历史的史实是,在农民朱元璋的子子孙孙里面,朱棣还算一个有为的不错国君,其它当上皇帝的十几个朱家后人大多比朱棣荒唐无聊!
但就这么一个有为的不错皇帝朱棣,为了一个不服从的儒生居然就一口气毫无愧疚地杀了八百七十三人!紧接着,又发明了中国杀人史上更恐惧的“瓜蔓抄”,即“赤其族,籍其乡,转相攀染,村里为墟。”恐怕上世纪日本人在华北的“三光政策”在朱棣面前也自叹不如。其实,在皇权至上的古代中国,这种屠杀高级文人的现象,早已是司空见惯:汉帝杀晁错,曹操杀杨修、孔融,司马杀稽康……至于小文人和普通百姓被杀就更是举不胜举。
人的权利在皇权眼里不是个东西,而用*去衡量皇权,那杀人如麻的皇权就更不是个东西。
三、侃爷和儒生的死亡价值差异
西方侃爷和东方儒生面对死亡都很镇静、坦然,甚至抱定以求一死之心,这种“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之心态,还是很相通的。但在下述几个方面,却有很大不同:
死亡原因:
苏格拉底的死亡是典型的为了自我表达畅快,且与众生沟通难觅知音后的一个为已的死亡,因而死得很孤独、很高雅、很淡定;
而方孝孺之死则是中国古典文人“先皇帝之忧而忧,后皇帝之乐而乐”的为君死亡,为了老的皇权以死来抗拒新的皇权。毕竟不是为自己牺牲而是为他人莫名牺牲,因而看上去就死得很悲壮、惨烈、无辜;
死亡效果:
苏格拉底的死亡,导致了柏拉图等人的逃亡,更长久地导致了雅典城邦*制的衰亡。此次死亡事件也昭示了面对类似今天的网络*暴民,知识和智慧的苍白无力和孤独。在苏格拉底的“知识即美德,无知即罪恶”的名言面前,无知的平民们更喜欢的是市俗的讨巧而不是智慧的傲慢和高贵。苏格拉底的死亡成了*制度这一所谓普世价值天空高悬的问号。
方孝孺死亡后被明成祖的后任*并授予忠贞朝廷典范大儒的形象为世人所敬仰,但这种敬仰加固了东方文化的皇权和君臣观念,对皇权来说是增加了坚强的道德基石,方孝孺及其冤屈的“十族”成了皇权城墙上优质的砖块。
死亡疑问:
侃爷苏格拉底的死亡,发出了对直接*或人民群众当家作主这一所谓普世价值的第一声强烈的质疑。到上世纪,墨索里尼和希特勒在*的光环下为非作歹,本世纪*在*的旗帜下大肆行窃,使人类不得不唉声叹气:*肯定不好,*也非完美,难道完美的人类社会制度真的只是想象中的乌托邦吗?
高大全似的儒生方孝孺的死亡,除了质疑了皇权制度的荒唐,也质疑了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价值观,这类优秀文人前赴后继地为皇权生,为皇帝亡,自己不要命,也让自己的亲朋好友搭上无辜的性命,难怪鲁迅先生哀叹:一部中国史在仁义道德的后面只写着两个字:吃人!
可悲的是这种吃人,除了被人吃,也送上去让人吃,甚至自己吃自己。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第七章、读书的高雅与庸俗
——从太学到巴黎大学
书读完了?
偶然在书店里发现了一本书名很狂的书:《书读完了》,作者是高级读书人金克木老先生。我很是纳闷,一生以读书为乐为业的大书生金老爷子为何出此狂言?翻开这本多谈读书的文集,开篇,金老先生就讲了他同感很深的传闻:历史学家陈寅恪年青时曾去拜访老历史学家夏曾佑,那位老人对他说:“你能读外国书,很好;我只能读中国书,都读完了,没得读了。”陈当时很惊讶,以为夏老先生糊涂了。等到陈自己也老了,他才觉得这话有道理。中国古书不过就那几十种,是可以读完的。很多书,读来读去无所得,有的书读下来茫然若失,也有的书读后像喝了毒酒,多读无益。
金克木先生写此文的时候,也是老人了,他大概也同意上述两位老先生的感觉。只是他在两位老先生的基础上对读浩如烟海的书要讲些分门别类提纲挈领的方法。书是可以读完或者超越的。金先生的这本文集,谈了很多雅致的读书法,对书生们应有教益。
虽然书是读不完的,而我却突然发现,不同的读书路径依赖会造成更不同的、超越读书人个人感受的社会化后果。
其实,有些书,如虚情假意的孔子,李宗吾的厚黑学等等,不读也罢。
为什么欧洲会群星灿烂?
1888年,经历了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的欧洲文人们,大都把眼光投向意大利的一个小城:博洛尼亚。这一年是这个小城的学府博洛尼亚大学诞生800周年的日子。当时世界所有著名大学的校长汇聚在这里。这个大学是800年前,教会的教士们为了研习罗马法律而设立的教会学院。1158年,皇帝费德里克专门颁布法律,规定大学作为研究场所享有独立性,不受任何权力的影响。从十四世纪开始,这所大学除了神学、法律、医学之外,又增加了天文、算学、哲学。十六世纪又率先开始了所谓“自然魔法”(即实验科学)的教学,这所学校除贡献了但丁、彼得拉克、达帕尔玛、费罗、哥白尼、富兰克林等著名校友外,还在1888年,被西方所有的大学尊为办学的根源。一百年后的1988年9月18日,欧洲430多个大学校长在博洛尼亚的大广场共同签署了欧洲大学宪章,正式宣布博洛尼亚大学为欧洲的“大学之母”。
这个“大学之母”的精髓是:独立、开创、继承、包容。
与博洛尼亚大学差不多时期的法国巴黎大学办学的初衷是让穷孩子们学习神学,但开设的课程除神学外,还有文法、逻辑、法律、数学、音乐等课程。
巴黎大学没有博洛尼亚大学幸运,一开始就在教会和世俗势力的双重夹击下生存。1229年,巴黎主教借学生与市民的冲突对学生提出起诉,摄政王下令抓捕学生,在与国王的警察冲突中,学生死伤很多,师生愤然罢课,并撤出巴黎。
经过两年多的罢课斗争,在付出血的代价后,巴黎大学终于取得国王的特许证书,摆脱了教会的控制和干涉,成为独立的学术团体。在漫长的中世纪,巴黎大学吸收了全欧最好的学生和教师,成为了“法兰西国王的大公主”,但与博洛尼亚大学不同的是,在都市的巴黎大学学生,充满了年轻人的反叛和创造精神。他们经常打架、罢课,既反对教皇的监督,也拒绝国王的监护,学校的独立权也时而丧失,时而复得。直到十七世纪初期,曾为路易十六担任宰相18年的黎世留(1585-1642)出任巴黎大学校长。这位皇室和教会的贵人对大学倾注了毕生的心血,他几经艰辛,花费巨资,大规模重建巴黎大学,奠定了巴黎大学的国际声望。今天,它与博洛尼亚大学一样,被尊为欧洲最老的真正的大学。
这两所大学诞生的近千年历史中,其课程除了神学外,还有很多探索社会和自然科学真理的哲学、医学、法学、天文、音乐、数学等,其学生也不是为了去做皇帝的官而学习。所以,这近千年的历史中,欧洲出了群星灿烂般的文人,以意大利为中心的文艺复兴、以法国为中心的启蒙运动,在人类文明史上都写下了灿烂的篇章。
除了独立、创造、包容等大学精神外,这两所大学开创的为人生健康、心智成长的贵族式读书路径也让人艳羡不已!
三 中国读书人之伤
其实,比博洛尼亚大学和巴黎大学早一千年左右,中国的汉朝也办起了自己的大学:太学。就像在古希腊的苏格拉底和柏拉图喜欢私家办学一样,中国春秋战国的诸子们也喜欢思想交流和大办私学。秦统一中国焚书坑儒,汉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汉武帝采纳董仲舒建议,始在长安建立太学,主讲“五经”。到王莽执政,此公特别喜好读书讲经复古。他与巴黎大学的大功臣黎世留一样,亲力亲为,以准国君之尊狠抓太学,为太学专修明堂并为学子筑舍万区,博士弟子达一万余人。
汉代太学以及以后曹魏的洛阳太学,隋的科举,唐的国子监,宋代的太学及以后的科举教育路径,除了缺乏独立、创造、包容的大学精神外还有突出的两大特征:
一是用四书、五经之类有限的古籍统一思想,进行礼教的、对皇权奴化的洗脑教育。与博洛尼亚大学、巴黎大学不同的是,汉代太学及以后的历朝皇家教学机构没有法学、数学、医学、天文、地理、音乐等课程(唐时的国子监虽设算学,但算学只授八品以下子弟及庶人,主流学生不授)。所以,近两千年,中国既没有出现真正的现代大学,也没有出现对人类文明史影响很大的思想家,反倒是满腹经纶的皇权奴才们层出不穷,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在此路径下读书,生动的人变成了痴呆之人,站立的人变成了下跪的人。
第二大特点是中国太学生们是为了做官而读书,不是为了健康心智而学习和创造。太学生们想要出人头地,必须把他的所有智慧放在看皇帝的脸色行事上,所以中国的文人们除了在健康的心智和思想的原创性上有问题外,个个都是以官场能吏、大内高手为楷模,两千年创造了人类史上蔚为壮观的官场文化和没有骨头但生命力极强的皇权哲学。在此读书路径下,善良的人很容易变成了阴险毒辣的人。
由此很容易得出结论:中国文人的读书路径是:“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的庸俗的读书,而博洛尼亚大学和巴黎大学的读书路径是让人充满健康心智追求的,雅致高贵的读书!
四、“书中自有杀人刀”
事情还不止如此。按李敖大师的研究,中国文人由于读书路径偏狭,读书目的庸俗功利,居然历史上出现了很多次文人相残的“书中自有杀人刀”事件。
唐代一个品性可疑的大才子元稹,给皇帝打小报告称另一才子李贺其父名有讳,不能考进士;宋代一个百科全书式的才子沈括(《天工开物》的作者)也打小报告举报另一才子苏东坡的诗歌有问题。中国历史上的冤案,尤其是文字狱大都与皇权培养的文人官场武功过高有关。在这样的奴性文化中,不仅不能期望产生大思想家,连文人自身的尊严和权利都丧失殆尽。
五、读书创造历史
正因为中国太学和科举路径的灰暗沉闷,造成了中国文人的整体失身病态,一旦有新的书出现或新的读书路径形成,中国的历史必将改观。
这里介绍两本早被人们遗忘却改变了中国历史的书籍:
广东罗明人梁发(1789-1855)是个聪明的印刷技工,当时在中国传教的美国传教士马礼逊(1782-1828)决定将汉译圣经《使徒行传》刻印,但清廷颁令禁止,并称“为首者立斩”,但梁却秘密帮助洋人刻印,此人的广东勇者性格可见一番。
梁后被马礼逊推荐前往马六甲福音教堂,经过与米林教士同住一年多,原信奉佛教的梁发于1816年11月3日正式接受洗礼成为基督教徒。以后,梁学习英文和基督教义,到广州、澳门讲道。1832年梁发用“学善居士”名,将其编撰的布道小册子九种合刊为《劝世良言》,先后去广州和马六甲印行。第二年恰逢广州府试,各县考生逾2万名,梁发专送1000册前往贡院分送,洪秀全就是在此时得到此书的。十年以后,洪秀全以此书发酵、掀起了太平天国的惊涛骇浪。
此书不仅影响了洪秀全,也影响了当时对世道迷茫的很多南方学子文人。孙中山曾说他对满清政府最初的不满来源于故乡太平天国老兵们讲述的天朝悲壮故事。而他自与满清为敌后,也曾自称是“洪秀全第二”。
南风开始吹拂中国。
如果说梁发的“劝世良言”改变了十九世纪南方底层人们的思维,美国人丁韪良主编的《格物入门》(1866年)一书七卷则改变了当时京都思想界的上层贵族思维。丁是翻译官出身,在同文馆任事。取《大学》中“致知在于格物”意,内容包括力学、水学、火学、电学、化学和测算,皆是当时饱读经书的读书界上流人士闻听未闻之事。此书风行二十余年并流传日本。到光绪八年丁氏的《西学考略》出版,丁氏对打开中国人的脑袋,并让科学的西方真正吹向东方起了带头的历史作用。通过西学的传播,国人方知书中不仅有颜如玉、黄金屋,更有强国术。可惜国人办太学搞科举近二千年耗尽了多少心智财力生命,却和此类科学擦肩而过。
可惜,今人已没几个人还记得丁韪良和他的《格物入门》了。
读书开窍并创造历史还有一个生动的例子。在中国大大小小几百个皇帝中,除了流氓、无赖、农民皇帝外,还是有那么几个好读书的皇帝。南唐李后主好读传统*诗书,结果把自己的国家弄没有了。清朝乾隆好读天下奇书,并专门找老外来讲天文、数学,结果成了中国皇帝中少有的不错皇帝。
看来,功利和庸俗的读书比起健全心智,享受人生智慧的雅致贵族般的读书还是天差地别的。
第八章、悲剧的酒鬼与贵族的酒神
一、一封惹祸的信
汉末魏晋时期是中国历史上文人墨客们自我意识空前高涨并与强权或皇权意识血拼的时期。当然,血拼的结果是文人名士们血流成河,强权土匪恶霸们耀武扬威。从此以后,中国文人们的自我意识再未出现如此群体性*高潮。
这里先冒出的一个典型是孔融。
孔融是圣人孔子的二十四代孙,恐怕也是孔家历史上最有才气的后代。此公恃才傲物、名满天下,对靠权谋崛起的曹操看不上眼而经常嘲弄。曹操为了节约粮草,下令禁酒,孔融却大唱反调,公开写了这么一封信给曹操大讲喝酒的好处:
“夫酒之为德久矣。古先哲王,祭帝禋宗,和神定人,以济万国,非酒莫以也。故天垂酒星之耀,地列酒泉之郡,人著旨酒之德。尧不千钟,无以建太平;孔非百觚,无以堪上圣;樊哙解厄鸿门,非豕肩钟酒无以奋其怒;赵之厮养,东迎其王,非引卮酒,无以激其气;高祖非醉斩白蛇,无以畅其灵;景帝非醉幸唐姬,无以开中兴。袁盎非醇醪之力,无以脱其命;定国非酣饮一斛,无以决其法。故郦生以高阳酒徒,著功于汉。屈原不哺糟歠醨,取困于楚。由是观之,酒何负于政哉!”
这是中国文明史上很有意思的一篇颂酒妙文。为了与曹操对着干,把酒作过瘾的道具,颂酒已经到了无理取闹的地步。孔融这位名士常叹:“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吾无忧矣。”
但他这封信却得罪了一心想拉拢他的曹操。后来,路粹在曹的授意下上奏孔融罪状:“前与白衣祢衡跌宕放言,云,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情欲发耳。子之于母,亦复奚为,譬如寄物瓶中,出则离矣。既而与袮衡更相赞扬,衡谓融曰仲尼不死,融答曰颜回复生。大逆不道,宜极重诛。”
这孔大公子才华横流的高论也还真称得上大逆不道,公开说子女不过是父亲情欲的偶然产物,子女对母亲则如瓶中之物,一旦离开了瓶子就与瓶子没有任何关系了。这种无礼、无圣、无亲、无上的狂士心态,曹操岂能容之?
这样,为了禁酒和颂酒,孔融这个天下的大名士送掉了性命。
二、一个酒鬼的大气之言
孔融死后不久的另一个更加善饮的酒鬼,是竹林七贤里面的刘伶。此君为了喝酒闹了很多可歌可泣、惊天地泣鬼神的笑话,为了让其胡乱喝酒的空前绝后的鬼行名正言顺,刘伶写了一篇千古妙文《酒德颂》:
有大人先生,以天地为一朝,万期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庭衢。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止则操卮执觚,动则挈榼提壶,惟酒是务,焉知其余。有贵介公子、搢绅处士,闻吾风声,议其所以,乃奋袂攘襟,怒目切齿,陈说礼法,是非蜂起。先生于是方捧甕承槽,衔杯漱醪,奋髯箕踞,枕曲藉糟,无思无虑,其乐陶陶。兀然而醉,怳尔而醒。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泰山之形。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俯观万物,扰扰焉若江海之载浮萍。二豪侍侧焉,如蜾蠃之与螟蛉。
这是一篇惟酒是务、纵意所如、顶天立地、自由*的酒鬼之言,完全是一派要酒不要命的作派!
前赴后继的中国酒鬼们有数不完、道不尽的酒英雄事迹。
三 、中国酒鬼的文化之迷:为何不品酒而乐于烂醉?
中国是个诗歌的王国,几乎所有的诗人都是酒鬼。
与刘伶同列竹林七贤的大名士阮籍除了以“途穷之哭”著名外,其酒量更是名垂古今。与刘伶的死喝烂喝不一样的是:嫂子也罢,邻家美妇也罢,不相识的美女也罢,阮大才子更喜欢伴色而喝。而与官府或今上之流交往则常常以醉态相向,但酒毕竟遮不住心中烦恼:
一日复一夕,一夕复一朝。
颜色改平常,精神自损消。
胸中怀汤火,变化故相招。
万事无穷极,知谋苦不饶。
但恐须臾间,魂气随风飘。
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
比阮籍更惨的稽康,酒量没有阮籍好,也好喝几口,但其品味、文品,尤其是音乐天赋也算空前绝后了。但自我恣肆的大才子却碰到了中国历史上皇权意识超强的司马氏,结果是司马氏杀稽康,《广陵散》之大音从此绝响!
文人、名士加上酒,与皇权的屠刀相比是那么羸弱和凄凉!
中国酒鬼史上的大诗人李白生于唐朝盛世,远离了魏晋之乱,文才加酒才登上了皇帝的大雅之堂。杜甫赞道:
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
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让我们来看看李白这个有胡人血统的酒仙其酒胆酒量如何:
“愁来饮酒二千石,寒灰重暖生阳春。”
“高谈满四座,一日倾千觞。”
“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这哪里是在品酒品人生,简直是猪饮牛饮鬼饮!但即便如此烂醉,也难解心中哀愁。读着他的《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岂止李白,而后的苏东坡、辛弃疾、徐渭、曹雪芹……历朝历代的出色才子,均把自己的出色才华浸泡在酒中。连那个杀了孔融的才子奸雄曹操也在《短歌行》中铿锵地唱道:“何以解忧?惟有杜康!”
不过,中国式的喝酒,不管是皇帝,还是文臣武将,还是贩夫土匪,都以“大碗喝,一口干”为传统,整个出发点多是搞醉心智麻醉神经,以遁入自我意境为乐。
这种酒态,与西方的一杯红酒慢慢品的品酒人生和享受人生的过程似乎大不一样。
四 、西方酒神的居高临下
酒也是西方人的最爱之一。
不管是古希腊的酒神狄俄尼索斯,还是罗马帝国时期的酒神巴克斯,其基本精神就与中国的麻醉精神不太一样:西方的古代酒神大多是豪放、狂欢与放浪、快乐三种,且多与性相连接。
一百多年前,西方世界横空杀出了一个晚年非常神经质的大思想家尼采(1844年-1900年),把西方的酒神精神提升到了一个我们望洋兴叹的地步。
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认为,古希腊人有太阳神阿波罗的梦境艺术,酒神狄俄尼索斯的迷醉音乐振奋艺术,这两者的结合拼成了悲剧的诞生。而现代世界由于悲剧精神的沦亡,现代人已远离人的根本,远离世界,贪得无厌、饥不择食的求知欲表明了现代人内心的空虚。他描写道:
大自然创造生命的同时又毁掉生命,创造生命的部分称之为日神(太阳神)冲动,毁掉生命的部分称之为酒神冲动。
这两种冲动的表现为人在日常生活中的梦和醉。造型艺术,如雕塑和诗歌源于日神冲动,音乐艺术源于酒神冲动,还是这两种冲动的结合,拼成了悲剧的诞生。人生本来处于痛苦和悲惨的状态中,日神将这种状态遮掩起,使其呈现美的外观,使人能活得下去,酒神冲动则把人生悲惨的现实真实地揭示出来,揭示出日神的艺术的基本。悲剧根本上是一种酒神艺术,因为它通过毁灭个体生命的形而上精神抚慰来达到悲剧*。
尼采在以后写的一本《偶像的黄昏》中对酒神精神作了进一步的定义:
一、一个如此解放了的精神,怀着喜悦和信赖的宿命论立于天地之间,深信仅有个体被遗弃,而整体中万物都被拯救和肯定—他不再否定……但这一个信念是一切可能信念中最高的,我名之为酒神精神。
二、甚至在生命中最异样最艰难的问题上肯定生命,生命意志在生命最高类型的牺牲中为自身的不可穷尽而欢欣鼓舞—我称之为酒神精神。
其实,尼采哲学的主要命题就是权力意志,超人及重估生命和生命的价值。
在尼采酒神的定义中,我们看到了与中国的酒鬼们完全不同质的真正的精神贵族!
在酒神的诏示下,我们看见了卢梭、伏尔泰、拜伦、雪莱、十二月党人、左拉等精神贵族,与西方酒神们酿成的思想汪洋相比,我们两千年封建皇权社会的酒鬼们形成的思想大概只像几条细小的溪流。
五 、悲剧的酒鬼和贵族的酒神
中国有全世界最大规模的酒鬼群。也有最丰富多彩的饮酒歌、酒散文、酒诗歌,但我们历朝历代的优秀人物在女人、皇权、酒杯中长期浸泡的结果是想找到自我而失去自我,想肯定和宏扬生命而失去生命,大都演化成为无奈麻木的酒鬼!
而我们历朝历代的喝酒方式大都是一干二净的牛饮死喝!而不是像西方洋人一杯酒放在手中可以慢喝细品一晚上。是我们的传统生活不值得品味?还是我们的历史上就根本没有产生过真正的贵族?
寻找贵族中国,这是一个难题!
第九章、没落自卑的假贵族与傲立于世的真隐士
——陶渊明与梭罗
一道美丽的风景线
古今中外的文人江湖史,有一道绚丽多姿的风景线,那就是有那么一批才分出众,志存高远的真文人们,在世俗世界的表达不畅或表现过度后,干脆选择隐逸江湖,从大众生活视线中消失而去山野荒郊中寻找更自我、更朴实、更天真的生活表达方式。
这里面我们不仅可以看到心如死灰,灵若大鹏而作逍遥游的庄子;也可以看到“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的孔子,他们倡导的“安贫乐道”“清心寡欲”的道德要求在后世只有稀稀落落的隐士们能努力大体做到并构成真正不同凡响的美丽乐章。
西方的文人隐士也层出不穷,伏尔泰、勃朗特姐妹、托尔斯泰、尼采、叔本华等都曾因种种原因退隐郊野。但西方文人隐士与东方隐士一大不同是隐逸后仍坚持不懈地表达自我,恣肆歌唱并将这隐逸后更加自傲的自我铁锤狠狠地砸向世俗世界。
比较东西方文人隐士是一个有趣的题目。
这里,我们选择两个名头很响的大人物加以扯淡:中国的陶渊明(约公元365-427)与美国的梭罗(Henry D*id Thoreau1817-1862)。
一个痛苦悲伤的心灵
说道陶渊明,人们大多想到他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想到他的“归去来兮”“桃花源记”;想到他“不为五斗米折腰”并痛快淋漓喝酒的过瘾和畅快。而大都不愿意面对在这一切的背后是一颗不断流血的自卑而痛苦的心灵!
陶渊明出身没落世家,曾祖陶侃是东晋重臣,曾官至大司马,封长沙郡公,母亲是名士孟嘉的千金。但其八岁父逝,家道早落,虽“少年壮且厉,扶剑独行游”“少年好人事,游好在六径”但“弱冠逢世阻”“弱年逢家乏”,正是这种贵族的血缘,早年的无忧好学,突然在成长过程中遇到贫困不幸,孤傲的心灵变得自卑与委屈。其自卑的心灵突出表现在其《命子》诗中,此诗把陶家高贵的血缘提到尧、周、春秋战国的名门望族,至东西汉及东晋更是门庭显赫。但陶渊明开的这张夸张的家谱清单除了证明自家与东晋时其他名门不同是其为望家世族而不是暴发户外,更主要其名录多是虚伪假构的。连他最骄傲的曾祖长沙公的嫡系后代路过浔阳,而陶渊明主动求见相聚时,对方居然不知道有这门亲戚、不认识陶渊明而形同陌人。所以陶渊明的高贵族缘其实给陶心里带来的更多是酸楚和不平衡。
但更让陶心灵受伤的是陶一生也曾多次入仕,既为饭碗也为梦想。先是江州祭酒、次为镇军参军、后任彭泽县令,前后十三年混迹基层官场江湖,结果更多的是格格不入,高傲的灵魂得到的是更多的苦痛与伤心,最后干脆以一曲《归去来兮》与仕途告别,可以说,陶渊明是不想做隐士而不得不做了隐士。
最后只能够种豆、植柳、采菊、喝酒。过起了安贫乐道的喝酒放浪而衣食酸楚的文人隐士生活。
陶渊明的被动式隐士生活虽说是因没落贵族心高气傲而世俗生存能力较差所致,但其与同时代的竹林诸贤相比还称得上是幸运的,因为竹林诸贤名头太响,想躲官场追杀也躲不了,而陶公在世时只是没落布衣,除了名播庐山周围乡野之外,在世时的名头远比阮籍之流来得小,其回归田园也就安静地回归了。其日子越过越差,饱一顿饿一顿地也还活了70多岁,后半生几与酒相伴,结果是留下了五个酒精遗传下弱智的男儿,和同样在酒精浸泡下美丽的“五柳先生传”“归去来辞”“桃花源记”及一百多首天真美丽的田园诗。
一个精灵古怪的自然主义海报式青年
在陶渊明以后大约1500年,生机勃勃的美国资本主义大肆扩张时代,产生了一个与当时时代格格不入的主动式隐居者:亨利•戴维•梭罗。此君在西方隐士中的名头与陶渊明在中国的名头相当。
梭罗1817年7月生于马萨诸塞州的康科德,44年后,在同一个村子里死于肺结核。此公天生聪明,是哈佛大学的高材生,在哈佛念书时倾听过当时美国文人名头最响的拉尔夫•瓦尔多•爱默生的讲演,立即被爱默生迷住了:
“公众和私人的贪欲,把我们呼吸的空气变得浊重而油腻…这个民族为自己的心智定出低下的标准,因此,它不断地损害自己……我们要用自己的脚走路,我们要用自己的手工作,我们要发表自己的意见”!
爱默生的《论自然》中迷住梭罗的基本观点是“人的神性”的思想,即个人拥有获得精神高贵和庄严的力量,从而超越世俗和物质,通过对自然的热切的沉思冥想,与神圣的更高的自然法则保持和谐一致。
爱默生也发现了天才梭罗,他给梭罗申请了哈佛的助学金,雇佣他进自己主持的超验主义杂志《日晷》,还雇他担任他弟弟孩子的家庭教师,资助他出版他的第一本书,甚至在日记里称梭罗为“我的亨利”,把梭罗看成自己的产品。在梭罗逝世后,年长他十多岁的恩师爱默生这样评论他爱徒:
“他没有赖以糊口的职业,他从未结婚,他单独生活,他从不去教堂,他从不去投票……他不吃肉,不饮酒,不知烟草为何物……他没有理财的天赋,但知道如何在贫穷中免于骯髒和粗俗……他与世无争,没有贪欲,没有激情,没有上流社会的闲情逸致…”
就是这么一个长期依恋出生地康科德小镇的古怪精灵的家伙,一生居然也没有什么认真的著作,生前出版的两本书都是有些被朋友和听众们所迫而拼凑起来的:第一本《在康科德与梅里马克河上一周》实际上属于日记和对话的拼凑,出版后几无人问津,第二本书《瓦尔登湖》则是由一个讲演汇集整理的,出版150多年来则越来越火!
更让人惊讶的是,就是梭罗,这个小镇上的古怪精灵,在追求“简单些,再简单些”的生活过程中,一个小镇上小小的讲演“公民抗命”居然成了美国一百多年来最佳短篇文章,不断地被中学或大学课本刊载,成为影响美国后人最重要的短篇文本之一。而“公民抗命” (Civil Disobedience)成了梭罗作为一个思想者贡献给英语世界最有价值的时尚新词。
这个开篇就侃:我由衷地赞同这句格言——最好的政府是管理最少的政府——我希望看到这个警句迅速而系统地得到实施……政府本身也只不过是人民选择用来行使他们意志的一种模式……
严格说来,就是一个《瓦尔登湖》,一个《公民抗命》,两个短短的文本,让梭罗成了美国文学史,或许也是世界文学史上最优秀的思想家、哲学家、文学家之一!
梭罗在《瓦尔登湖》隐居两年的起因也很简单,他倡导一星期工作一天休息六天的制度(一个白领在盼着上班),为此,在1845年,他仅花28美元多一点就建起了自己栖身的小木屋,而每星期仅花27美分就足以维持生活,要维持这种简朴的生活,他一年只须工作六周就可以挣足一年的生活费用,而剩下的时光完全可以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生活干吗要那么复杂、那么累呢?
可以看到,与陶渊明老先生相比,梭罗显得更从容不迫。梭罗的隐居是主动而积极的。
两个有趣的传说
为了更清晰地看清陶渊明老先生和梭罗小先生之间的差异,我们可以看看广为流传的两个传说。
公元402年7月,庐山东林寺高僧慧远广发英雄帖邀请谢灵远,刘遗民、雷次宗等一百二十多位天下名士于弥勒佛像前建斋立誓,欲死后共赴极乐世界。受邀者中就包括陶老先生。陶老先生的“拟古”其六记述了其欲行又止的独立特行:
厌闻世上语,结友到临淄。
稷下多谈士,指彼决吾疑。
装束既有日,已与家人辞。
行行停出门,还坐更自思。
不怨道里长,但畏人我欺。
万一不合意,永为世笑嗤;
民间传说则是陶老先生还是去了,在东林寺听慧远侃济世、独善之道、侃今生报来世报、隔世报,陶越听越乏味,当听到“不饮酒是佛家五戒之一,居士与僧众当慎戒之,”陶老先生终于忍不住了,拂袖而去。
而梭罗独立特行的传说则更有趣:在瓦尔登湖生活期间,1846年美墨战争爆发,梭罗因为反对黑奴制也反对墨西哥战争拒交人头税。他先写文章抨击战争,并表示将拒绝参军(公民抗命),后来,他碰到康科德的收税官山姆,梭罗表示他要拒绝交税,山姆好意提出减少税额或借钱给他交税,都被梭罗拒绝,梭罗的目标就是要“公民抗命”,山姆警告梭罗若明目张胆地抗税只有把他送进监狱,梭罗安之若泰,就这样,梭罗被送进了监狱。
这可能是历史上很有趣的文人自动入狱事件。他刚被抓进去,梭罗的姑姑就闻讯赶来帮他把税款交了,结果,他只在监狱呆了一夜,但就是这短短的一夜,促使梭罗思考了更多的诸如“公民抗命”“不服从”之类的命题,有人专门甚至研究梭罗这一夜,并形成专著热销。“不服从”在以后世界社会运动史上的流行和梭罗这一夜关系颇大。
更有趣的传说是,梭罗入狱后,爱默生到监狱里去探望梭罗,恩师看到爱徒被关了起来觉得很丢面子,非常愤怒地质问梭罗:“你为什么在这里?”而梭罗这小子居然立即尖刻而坦荡的反问:“你为什么没在这里?”
这就是当代真隐士梭罗的风貌。
陶老先生和梭小先生的后世报
陶老先生在《杂诗》第五首曾这样描绘自己:
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
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
这么一个年青时志在四方的才子,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留给后人的基本形象是无志、无欲、天真朴实的田园诗人。
陶在世时,名头既比不上建安七子,也比不上竹林七贤,但经乱世折腾,至隋唐,延降到宋,陶的名气越来越大,这或许与文人在与世俗皇权多次交锋后发现陶渊明之道的真正生命价值有关。宋代的欧阳修、王安石对陶皆推崇备至。苏东坡更有些夸张的写道::“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饥则扣门而乞食;饱则鸡黍以迎客。古今贤之,贵其真也。”
凭心而论,陶老先生凭以下几句文辞也命定不朽而傲然于文人江湖: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归去来兮辞)
“先生不知何许人也……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五柳先生传)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归园田居)
如果说陶老先生是以其田园文词扬名天下,而梭小先生则是以其与众不同的尖锐思想之刀越来越深地影响着后人。
梭小先生经后人整理其文章、日记、演讲等至今已出文集22卷之巨,但其简单的思想之井就是两口:一是《瓦尔登湖》,一是《公民抗命》。其伟大之处在于,所有想与众不同生活和表达的人们都可以在这两口井中找到自己要喝的清泉:从讨厌庸俗世界生活的清心寡欲者到反对现代科学进步工业文明的环保主义者可以顶礼膜拜《瓦尔登湖》的清新、宁静、干净、简单、朴素;而讨厌和反对政府胡来的自我主义者则可以从《公民抗命》中找到理性的源泉。人们发现,不仅远在东方的甘地的不服从运动和近在60年代美国本土的反越战运动都有梭罗小先生《公民抗命》的影子,人们更发现,美国民权领袖马丁•路德•金早在大学里学习时就被《公民抗命》所迷惑。早在1956年,金发动美国民权运动时,在蒙哥马利组织公共汽车罢乘活动时,他这样说:
“我确信,我们现在正准备在蒙哥马利去做的事情,和梭罗所表达的思想有紧密联系。我们只想对白人社会说:我们再也不能和这个罪恶的制度合作下去了!”
在60年代的抗议文化中,马丁•路德•金更把梭罗推向了斗争的前沿:
“不与罪恶合作,和与正义合作一样,都是一种道德义务。在推广传播这一思想时,没人比梭罗更雄辩,更热情。我们继承了这种富于创造性的抗议方式,这还是他的著作和以身作则的结果。”
在马丁•路德•金的推崇下,死去百年的隐居者梭小先生活生生地成为了当代美国一个海报式青年,其形象可与拉美的海报青年切•格瓦拉相比美。
陶老先生与梭小先生之同异
现在,我们可以对这东西一老一小的大隐士做一个小结了:
同走隐逸之途,陶老先生醉的飘逸,晃晃荡荡,而梭小先生走得认真,踏踏实实;
同遁隐士之门,陶渊明老先生是后天的,被动的;而梭罗小先生则有些像先天的,主动的;
同写隐士之文,陶老先生有些像东方的二胡、竹笛、马头琴,显得很有些凄楚、哀怨、无奈之美;而梭罗小先生则更像西方的小提琴(瓦尔登湖)和钢琴(公民抗命),显得更沉着、舒畅和力量之美;
同飘逸激荡隐士之风,陶老先生的影响是文字的,文人的,而梭小先生的影响则是思想的,社会的,生活的。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第十章(上)、断裂的贵族和稀释的贵气
——从谢安到李斯
一、别梦依稀寻贵族
要在泛着穷酸味的中国文人江湖中去寻找贵气和贵族,是一件难事。
从上层看,秦以后两千年的中国文人史,还出过一些贵族,典型如李后主和宋徽宗。这两个极具文气和天赋的家伙出身皇室,应该说是贵不可言之辈,其诗词、书法、绘画(可能还有音乐)方面的造化当属中国文人之一流,是典型名副其实的贵族文人。但文人贵族的精髓——精神高贵——此二公子却让人嘘唏,他们在外敌面前,却全无贵气和贵族之相,让后人为他们的结局长叹不已。
他们是不完整、不理想的贵族。
从下层看,中国老百姓有句俗话,“人生识字糊涂始”。毛泽东更把此意放大:“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但一个有趣的社会现象是,古今的老百姓们都不顾一切,倾家荡产也要让自己的孩子们去受教育,去读书,去成为文人。
显然,文人是通往贵气和贵族的基本之道。
但是,用严格的标准,由于我们周期性的杀戮血腥地改朝换代,两千多年的文人史就很难发现长期笑傲江湖的贵族血脉和精神传承,“旧时王谢堂前燕”多变成了乌衣巷、秦淮河的*,阿房宫变成了黄土高坡上的农家茅房,华清池之类变成了大江南北的洗脚屋,千金散尽不复来,贵气散尽污浊在,哪里还有优雅高贵、气定神闲的闪闪金光?
黄色的华人生来就没有贵气,没有高尚吗?
别梦依稀,梦里寻她千百度。稀稀拉拉地我们还是可以在漫长的历史长河里找到
虽然这些身影很单薄,且有些中药味。
二、一场青史流芳的贵族聚会
东晋永和九年(公元353年)三月初三,绍兴城外会稽山阴之兰亭,东晋贵族名士王羲之(公元303—361年)邀请了四十一位贵族名士,坐在溪水边,曲水流觞,春风拂面,鸟语花香。酒杯流到谁的面前,谁就站起来喝一杯,然后吟诗作文。除了十几位年少者如九岁的王献之未能作诗而被罚酒外,在场的文人们大都留下了胡闹欢快的诗文。诗文合集,大伙公推召集人王羲之作序,王羲之乘酒兴流畅痛快地在书下“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
这就是至今在中国文化史上让人津津乐道的《兰亭集序》。
更多是由于王羲之美妙的汉字书法,这次清雅别致的诗歌酒会,成了中国千千万万贵族聚会少有的青史留名的聚会。
当然,这次聚会之所以被关注,还因为参加这次聚会的名士中,有两位中国文人史上少有的、故事雅趣很多且贵族气十足的文人,他们是王羲之、谢安。当然,也还有谢安之弟谢万,辞赋家孙绰,高僧支道林,及王羲之家族的王献之、凝之、涣之、玄之等贤士冠盖云集,但真正值得一说的还是首推王羲之,谢安二位。
这二位名士有一个共同的特征(起码表面上)是不像其他文人那样痴迷做官。看淡做官,或不做官也能保持尊严,这是贵族判断的一个技术性标准。
《兰亭雅集》后两年的永和十一年三月初九,在官场混得心情很不愉快(估计多被同门名士王述招惹所致)的王羲之来到父母墓前,写下感情激越的《誓墓文》,发出不再苟进的誓言:“止足之分,定之于今”“至今之后,敢渝此心,贪冒苟进,是有无尊之心而不子也。子而不子,天地所不覆载。名教所不得容。信誓之诚,有如曒日!”
发誓之后,王羲之确实远离官场逍遥了六年,他履行了自己不再入仕的誓言,以逸民之怀,寄情于山水和药石之道,并感叹自己“终将快乐而死”!
王右军是否快乐而死呢?人们可以提出种种怀疑,但事实上他发誓不再苟进以后,确实告别了官场,走向了自我欣赏逍遥的贵族之道。
书圣在史上留下的终究不是他的官声和官名。
王羲之算得上是一个文人贵族。
三、千古一遇之真贵族
名士王羲之死后,中国历史上罕有的真正贵族名士文人谢安(公元320—385)引人注目地走上了喧闹的历史舞台。
小王羲之十七岁的谢安在33岁时也参加了那次有名的兰亭贵族聚会,并写出了这样的诗句:
依昔先子,有怀春游;
契兹言执,寄傲林丘;
森森连岭,茫茫原畴;
迥霄垂雾,凝泉散流。
谢安的贵气和散淡,在《与王胡之诗》中更为明朗:
朝乐朗日,啸歌丘林;
夕翫望舒,入室鸣琴;
五弦清激,南风披襟;
醇醪淬虑,微言洗心。
酒色琴歌,在谢安的笔下也显得清雅、混浊喧闹的官场,他是更看不上了。
从小含着金钥匙出生的谢安据传是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且长得*倜傥,玉树临风,是当时引领风气之先的时尚人物,美女、美酒、美文相伴一生。作为魏晋风度的代表人物,《世说新语》中关于谢安的德行、修养、雅量、风貌、语言等就超过百余故事。且没有一篇是贬义的。
但谢安作为“旧时王谢堂前燕”的贵族领袖,其为人津津乐道的还是一生尽可能避免做官,一旦非做官不可,就扶大厦于将倾,很有风度和大局观地把朝廷从权臣恒温和外敌符坚的淫威下拯救出来,在《兰亭雅集》三十年后,创造了“八公山下,草木皆兵”的奇迹。且成功后,又功成身隐,闲云野鹤,终于仙林,史书,野史均找不到其贬抑之闲言。
今人玩笑历史,总觉得谢安是历史上少有的作秀大师。但我看来,作秀多半是功利目的性强的玩意,谢安一生贵气,既不需要作秀来出名,也无需作秀来做官,要说他作秀,他是实实在在秀出了一个贵族的高贵雅儒。这个中华文明史上少有的士、农、兵、商、棋、琴、书、画样样不俗的贵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要名得名,要官得官,实在是没有传统文人的穷酸相,在谢安贵族阳光的照耀下,谢门还出了谢道愠、谢灵运等文气逼人的名士。但自谢以后,名士*基本绝迹。
可以说谢安石作为一个近乎完人的贵族雅君子,在两千多年儒林文士中是千古一遇之真贵族、真君子。书包网 www.61k.com
第十章(下)、断裂的贵族和稀释的贵气
四、文人贵族蜂出的年代
有人告诉我,中国历史上几无贵族。
确实,翻开中国文明史,自少有鸿鹄之志的流氓陈胜吼出一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后,风度、气度、高扬自我大旗,贵气逼人而从不下跪的贵族很难找到。种,珍贵的贵族之种难道真的就被农民、流氓、军阀之种杂交绝迹掉了?但放宽历史的视角,用包容欣赏之心而不是用鲁迅先生尖锐的眼光去挑剔历史,你会发现除了流血成河的“吃人”史外,中国有两个短暂的年代,还是出了一些原本很有希望的文人贵族的。
秦以后中国第一个贵族蜂出的年代应是魏晋。
在谢安的身上,你可以明显找到诸葛孔明和竹林七贤的影子。
“千古一相”的诸葛亮,凭着前后《出师表》和“夫志当存高远,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等名篇亦可纳入文人行列,其隐居茅庐,散淡乡野,乐娶丑妻,拿足了名士和贵族的派头,但一遇“不以善小而不为,不以恶小而为之”的有贵族血统的刘备三顾,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去施展拳脚,开创了隆中对中预言的三国鼎立的历史局面。
诸葛亮的贵族相不仅是在出山前拿足了贵族的架子,更重要的是,在刘备死后也不为自己的权利所诱,忠实地履行了自己辅佐阿斗的誓言。中国历史血流成河,遍布杀人游戏陷阱的一个关键就是不诚信的农民、土匪、强盗、流氓长期在权力中枢晃荡,而诚信的贵族不仅太少,而且常常贵族会被流氓们杀掉。而诸葛先生的伟大在于不仅讲诚信,讲高尚,还强大到了不仅不被别人杀掉,还可以去杀掉或感化掉别人的境界。
以嵇康,阮籍为代表的竹林七贤是谢安精神的另一个来源。但谢安的真正长处在于他集诸葛亮的官场操作性和嵇康们的自我散淡性于一身,成功地为后人留下了较为圆满的文人贵族形象。谢后不久的田园诗人陶渊明则由于其官场和生活落魄而鲜有贵气且现实生活一塌糊涂。
魏晋这一兵荒马乱的年代最终以流氓战胜贵族,文盲战胜文人而割掉了中国历史上的贵气。到了宋代,在偃武修文的帝旨下,文人贵族又有一点回光返照。或者说,又出现了一些文人贵族的好苗子。毕竟,改朝换代的必然结果就是杀掉原来的贵族,而新贵族要从市井中产生毕竟是一件难事。
宋代文人贵族的苗子首推范仲淹、司马光、王安石、苏东坡。
范仲淹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道出了代代文人们发奋努力的天下情怀,而一根筋的名相司马光和王安石则是以诚信,一条路走到黑的劲头实践了贵族的傲气,司马光以《资治通鉴》高屋建瓴作帝王师,而王安石作为不屈的改革者,则要把整个国家机器改成一个赢利的商业机器,却导致了官场奸商小人的泛滥,苏东坡则以大文人的胸怀任凭官场风浪,走着雪泥鸿爪的“无风无雨也无晴”的淡定之路。
可惜,文人的贵气,既敌不过皇权更迭的血腥,也敌不过外敌的屠刀,更敌不过诸如朱元璋这种农民皇帝阴暗的宫廷文化。
中国史上的贵气和贵族,是越来越少了。
五、为何国人少贵族?
为什么要去追寻中国历史的贵族和贵气的贫乏?
因为你只要走进中国秦以后的历史,你就会发现,中国历史长河里有两个突出的社会性格特质:那就是长期的精神卑贱和物质贫困。
几千年中国民众辛勤劳作,到头来依然是贫病交加,这才有每年一度的春节大年,民众最主要的节目就是大吃大喝,能吃饱就好,似乎一年只有一次,贫穷似乎是中国人永远的宿命。除了吃喝,中国的大年既缺乏西方圣诞的各类美丽的圣诞歌曲,也缺乏感恩节那种雅致的仪式,剩下的只是穷惯了、穷疯了,吃相难看的吃吃喝喝。
与贫困相伴的必然是卑贱。普通百姓和文人永远在皇权的淫威下下跪不说,就是很多作了皇帝的流氓匹夫,虽位极天子,在权、钱、色等诸方面依旧没有贵族的气度和胸怀,依旧是那样穷凶极恶,恬不知耻。
国人的贵气和贵族都跑哪去了?
这里不能不说到秦始皇的秦政。
秦之恶政之一就是消灭了中国历史上的贵族分封和世袭,而实行一统的郡县制。
也算国人命苦,在历史的长河中遇到了一个真正的王者龙种——嬴政。此君的血液里不知流淌着什么样的血,居然纵横天下,一统中原,并推出了史无前例,空前绝后的长达两千年之久的政治制度。改贵族的分封世袭为郡县即为其主要内容之一。
鼓吹此制度的旗手只是一个贫苦出身,以鼠辈自居的大内高手李斯。其向始皇帝进言:
“五帝不相复,三代不相袭。……古者天下散乱,莫之能一,是以诸侯并作,语皆道古而害今,饰虚言以乱实,人善其所私学,以非上之所建立。今皇帝并有天下,别黑白而定一尊,私学而相与非法教。人闻令下,则务以其学议之,入则心非,出则巷议,夸主以为名,异取以为高,率群不以造谤。如此弗禁,则主势降乎上,党与成乎下。禁之便!臣请史官非秦记皆烧之。”
结果,不仅分封世袭制废弃了,郡县制诞生了,焚书和坑儒也大规模出现了。
消灭贵族的世袭分封,除了灭掉了民族的贵气之外,起码还有以下诸多危害:
以郡县代替分封,从社会制度上彻底废除了藏富于民的可能,使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之财,莫非王权。
2、废除了贵族世袭也就除掉了民众独立人格、族格产生的土壤,天下众生必然皆为奴才。
3、天下之财皆归皇权,必然造成天下普遍贫困,你要想发大财就必须造反当皇帝。而要发动百姓造反,“均平富”就必然成了永恒的煽情口号和行动,消灭财富和血流成河就成了中国民族秦后两千年的基本社会变动模式。
于是,就有了国人没有贵气和贵族。
于是,就有了国人贫苦和卑贱的宿命。
所以探讨凤毛麟角的文人贵族的生存演进史就有了一些意义。
六、文人贵族的中药味
西方自古希腊,古罗马时代就贵族成群。
进入中世纪以后的欧洲,各国逐渐成型,虽然也是“五百年必有王者兴”,虽然也不断地在改朝换代,但其社会结构中有两块不变的基石:就是宗教和贵族制度的传承。
正因为这两大基石未变,所以,二千年来的欧洲,传承下来了大量的教堂,庄园,绿地,一个教堂可以修几百年,一个城堡可以千年以后依然如故,可是在中国,你能看到的多是破旧的坟墓和不尽的黄土沙丘。滕王阁、岳阳楼、黄鹤楼哪一个不是被毁了十次以上?就是凤毛麟角的文人贵族,与西方的传统贵气相比,也带有明显的中药味:
与西方贵族更注重物质享受,财富传承相比,中国的文人贵族似乎更注重精神世界和自我麻痹,从嵇康、阮籍到陶渊明,甚至连不胜酒力的苏东坡也成天用酒精来麻醉自己而鲜少去探讨真理之道;
2、与西方贵族注重个人教养,个人表达,个人生活品质相比,中国的文人贵族们似乎更注重社会品质和皇权品质,刘备不是汉室皇叔,诸葛亮恐怕不会出山;范仲淹的“先天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翻译成座右铭应是“先皇家之忧而忧,后皇家之乐而乐”。想想也难,嵇康们不为皇家忧乐,结果统统被杀掉;而范仲淹以皇家忧乐为自己的忧乐就必然向皇权下跪,真是“进亦忧,退亦忧”啊!
3、与西方贵族注重家族、家庭的传承相比,东方的贵族更注重国家、皇家的传承。王羲之也算一位名士贵族了,但他还是很真诚的向谢安说:“当今八方多事,应人人努力自效。而虚谈碍事,浮文妨要,恐非当今所宜”。而王安石不仅在三十七岁时上万言书要求变法,且两任宰相,根本不管家庭,一心为国推行变法,最后失败抑郁而亡。
4、与西方贵族注重细节、算学、天文、科技和生活中的品质进步不同,中国的文人贵族喜欢感悟天下万物,吟诗作词(西方贵族甚至把写十四行诗的高手文人莎士比亚认作戏子),去感悟月亮、花草和个人命运,其感悟的方法也与中医里的阴阳五行,统而笼之一脉相承。
其实,文人贵族的中药味也罢,毕竟贵族代表一种传承、教养和品质,最可悲的是,连中药味的贵族在中国也难以生存。西方是三代人培养一个贵族,而我们的历史是以均平富,杀富济贫,劫贵济贱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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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如女人般美丽的智慧
——从墨子到卢梭
女人堆中打滚的流浪汉
1749年那个炎热的夏天,已经37岁的让•雅克•卢梭从巴黎步行去监狱探望狄德罗,这个已饱读诗书,心比天高,被狄德罗、伏尔泰等文字*人物刺激得焦躁不安的老青年,除了在华伦夫人的督促下,在音乐上略有小成外,也几可说,还没人知道他具有深厚的思维和文学表达功力。在监狱中偶然看到的一份杂志上,登有第戎科学院的一个论文征文广告突然让他心里一噤:《论科学与艺术》,一种强烈的表达欲和出头欲不可抑止地涌上心头。他决心写论文应征,并得到狄德罗的支持和鼓励。
怀着对权利、权贵的蔑视与愤恨,卢梭认真而发奋地反其道而行之,写出在权利的侵蚀下,科学与艺术的发展对人类本身进步并无益处的惊世骇俗的怪论。1750年,第戎科学院居然对他这篇奇怪的宏文《论科学艺术的昌明会敦化抑或败坏风俗》的论文发了头等奖。
卢梭开始以一支笔为全法兰西所关注。
一个在人类思想史上以文字之魅、情感之魅、思维之魅、生态之魅著称的文豪终于横空出世。
卢梭这家伙是个异人。
他出世时,母亲因为难产而去世,从小就缺乏母爱,故其十七岁碰见华伦夫人时,不仅找到了启蒙*的情人,更比一般男人难得的是,感受到一种独特而情迷意乱的母爱;从华伦夫人起,他结识了洗衣妇泰雷丝、贵族杜平夫人、德比内夫人;邂逅葛莱芬丽小姐和加蕾小姐,与巴西勒太太与麦尔茜莱小姐进行情感旅行…… 在女人堆中不断打滚,但居然最终总有被爱情抛弃的感觉;他欣赏伏尔泰、狄德罗和英国哲学家休谟,但交往一段时间后就开始争吵并相互撰文攻击,渴望朋友却一辈子似乎没有朋友;他倾心写作教育学的奠基性作品《爱弥儿》,赢得了百年来教育界的高度评价,似乎是个教育孩子的天才,但对自己生出的孩子,他却径自送去孤儿院让国家教养。从十六岁离开家开始,他终身都处于居无定所的心灵漂泊和流浪之中。
就这么一个流浪汉,他37岁征文得奖以后写的著作似乎每一部都是人类文明史上的不朽之作:
《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1755)
《社会契约论》(1762)
《爱弥儿》(1762)
《忏悔录》(1764—1770)
《新爱洛依丝》(1756—1761)
……
二、自然神似的女性智慧
卢梭晚年收山之作《忏悔录》,一开篇就像一个沧桑、感伤、悲愤而*的美怨妇:
这是世界上绝无仅有,也许永远不会再有的一副完全依照本来面目和全部事实描绘出来的人像。不管你是谁,只要我的命运或我的信任使你成为这本书的裁判人,那么我将为了我的苦难,仗着你的恻隐之心,并以全人类的名义恳求你,不要抹煞这部有用的独特的著作…… 即使你曾经是我的一个不共戴天的敌人,也请你对我的遗骸不要抱任何敌意,不要把你的残酷无情坚持到你我都已不复生存的年代…… 不管末日审判的号角什么时候吹响,我都敢拿着这本书走到至高无上的审判者面前果敢地大声说:请看,这就是我所做过的,这就是我所想过的!
几千年来,人类自传性的文字不计其数,汗牛充栋,我们还未见过有这么一本一出世就掀起惊涛骇浪,而二百多年来仍被人竞相传颂的玩意儿。尤其中国千千万万文人,能在思想深处和心灵深处高扬真诚和思想的旗帜,来深入解剖自己的文人几乎没有(可能与其略可媲美的仅有瞿秋白先生的血泪之作《多余的话》)!
翻阅《不平等的起源》、《社会契约论》等洋洋大作,卢梭的思想旗帜大约就是这么几段核心文字:
自然神论,自然高于一切!
天赋*,*不可被剥夺!
主权在民,权利来源不是神授,君授,而是民授!
极端生活情绪化、女性化的卢梭,居然又那么知性地智慧地把握了人类社会进化的真谛,他的思想不仅成为美国革命的重要思想资源,也成为了后来法国市民大革命的思想来源,以致法国大革命的领袖们隆重地把卢梭的遗骸移回巴黎的先贤祠安放。
当然,墨索里尼、希特勒们的那种煽动劲头,也多少有卢梭的影子,这是后话。卢梭这个流浪汉横空出世的后果是,当今社会所谓的普世价值和共和政体的社会契约形态,到处都是卢梭的影子,就是当今最热门的环保生态观念,我们也能轻易地从卢梭的自然神论中找到原创性来源!
卢梭的思想之魅与其女性化的思想表达有关。在卢梭的思想体系里面,男性的弱肉强食、富国强兵、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等强盗逻辑不见了,马基雅维利的君王权谋和马尔萨斯的生态递减不见了,成王败寇的价值观不见了,相反,我们看到了“人生的价值是由自己决定”的个人至上的价值观;“人生而自由,但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为了避免社会混乱,人民让渡其自然权力,建立政府来行使公共权力”的政府权力来源观;遵从自然的和心灵的理想主义的自然观。他又像一个爱情至上的女人,认为物质是消极的本源,强调感情高于理智,信仰高于理性。“服从自己本人”!是他响亮的口号。
卢梭美丽的思想从根本上改变了人们对他流浪汉和他日常生活中刻薄、敏感、寡恩的形象认识。美国建国之初,其国会大厦高悬着卢梭的半身像,德国之康德、歌德、席勒都十分崇拜卢梭,俄国大文豪托尔斯泰甚至在颈间挂着卢梭肖像的纪念章。
卢梭这个流浪汉,已属于全人类了。
三、中华民族的古老卢梭
卢梭生于1712年,但早在二千年前,中华民族就产生了一位思想亦如女性般美丽的华人卢梭:墨子(公元前468—公元前376年)。
墨子的生身父母、出生地及成长史、其有过多少女人等等均难详考,但人们坚信,战国初期与孔子齐名比肩,在文人江湖号称显学的仅有墨子。
从今天留存的墨子文献53篇来看,我们可以发现墨子其实是与其同时代的亚里士多德类似的一位百科全书式的大家。其喜爱研究并在数学、力学、光学、声学等多方面均有很多原创性(但未被发扬光大)的杰出贡献,但今天真正常常被人津津乐道的还是他下述美丽的思想智慧:
一、兼爱非攻:因为人人平等,因而人应互爱。强执弱、富侮贫、贵傲贱等等都是非爱所致;而战争互伐、成王败寇更是下三滥的强盗逻辑!好日子的长治久安之道还在“兼相爱,交相利”。
二、天志明鬼:天之有志,“人不分幼长贵贱,皆天下之臣也”,用今天的话来讲就是人生而平等,均有天赋*;而有明鬼高悬:“天之爱民之厚,君主违天受罚,反之得赏”,即君权应会受鬼的制约,爱民有赏,苦民受罚。
3、尚国尚贤:上国于天志,上下一心。真做到兼爱,国就不是问题。而“官无常贵,民无终贱!”还是讲人生而平等。
与鼓吹勤勉节俭的卢梭一样,墨子也十分强调节用节葬。有着缤纷多彩的思想的墨子,居然在二千多年前的弱肉强食年代,就能旗帜鲜明的高举“平等、博爱、和平”的大旗,谁能说中华民族游离于普世价值之外?
墨子的美丽还在于其有将爱发布出去而不图回报的侠义之风。《墨子•公输般》曾记载墨子听说楚国以大欺小去攻宋国,自己赶了十天的路赴汤蹈火去阻止公输般攻宋,最后居然成功了。但其却“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他对宋国的存亡作出了巨大贡献,但功成却不图报,连宋国也无人知晓。
假如说卢梭是思想智慧上美丽,日常生活中却不美,那么墨子可以说是身体力行其美丽思想的成功者。所以,孟子由衷赞道:“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连骄傲的庄子也钦佩其高尚的人格:“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将求之不得也,虽枯槁不舍也!”
四、红颜薄命
墨子的思想之美,品格之美既为其当世及后世所公认,但与其当时比肩的儒学相比较,其命就太薄了,其思想在社会历史生活中的命运短促得就像一闪而过的长夜彗星。
照理说,墨子的兼爱非攻,尚国尚贤之类的语系对谁都无伤害,世人用得好亦可大受其利。但在时间的长河里,为何孔子的地位就越来越高,最后竟然达到圣人的地位,而墨子就越来越像个朴素的老农民逐渐被世人所遗忘?
历史看来还不是由老百姓和老农民们所决定的,英雄与帝王们创造历史还是不变的铁律。所有的英雄们都不喜欢非英雄们与己平起平坐,更不要说去爱那些普通人了;所有的帝王们更不喜欢与臣民们平起平坐,也更难去爱自己的臣民。有人统计过中国历史上大大小小有超过500位皇帝,真正算对臣民们还过得去的不错的皇帝不超过50个。也就是90%以上的皇帝都可以说是坏皇帝。他们不喜欢兼爱,但都喜欢“君臣父子”之类的孔教学说。一句话,高尚美丽的墨子学说不对统治者的口味,而经世训民的孔教却是统治者们的补药和*。
墨子就注定了必然红颜薄命!
但一个可以讨论的课题是:为什么两千多年前柏拉图(西方的墨子?)的理想国的如女性般美丽的思想能在二千多年后的卢梭的身上发扬光大,而至今成为当今世界的基本普世价值,但墨子勾划的理想国却不仅由“显学”逐渐衰落为“绝学”,更主要的是墨子的种子二千多年过去了,却完全没有在东方结出一个卢梭这类有全民价值的硕果?
东方文明的土壤,看来不是缺少水分,就是缺少阳光!
第十二章、屹立在创造历史的现场
——从潘恩到公孙鞅
十八世纪的最后二十五年,是奠定人类文明后,二百多年发展基础性创造的二十五年。在这二十五年里,发生了两场意义深远的革命:美国革命和法国革命,诞生了一系列奠定当代价值观的基本性宪章:《独立宣言》、《*宣言》、《美国宪法》…… 而在这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的创造历史的现场中,一大批文人精英或煽风点火,或揭竿而起,或直接杀人放火,走上街头、讲坛、殿堂或者战场,给以后的文人们如何表达理想上了生动的一课。
一、美洲红宝书的制造者
说起美国革命,今天的美国人有感于独立宣言和美国宪法的生命力,大都同意把那批可敬的开国元勋称之为半人半神的一代(Founding Brothers):华盛顿、亚当斯、杰斐逊、富兰克林、汉密尔顿、麦迪逊……
但人们常常忘记一个激情四射的破落文人:托马斯•潘恩(1737—1809)。
作为一个不得志的非常敏锐的英国文人,潘恩在英国打了不少长工短工,也写了一本攻击英国税收制度的小册子,但在英国过得也十分不快乐,并因为那本小册子丢了工作。他并不知道,正是他的英国税法在殖民地的伸延,导致了惊天动地的美国革命的爆发。当他碰到本杰明•富兰克林后,又听从了富兰克林的建议,移居到了美国,做了一个报馆的编辑。
由抗税而引发的美国独立战争,在开始的时候,谁也没有料到会延至今日的结果。今天的历史学家们大多同意,如果英军指挥官在早期更坚定地作战,乌合之众的大陆军早就被摧毁了,《独立宣言》的那些签名人就会受到追捕、审讯,然后以叛国罪被处死,美国的历史就是另外一种模样了。
潘恩又显示出了他的天才的敏锐。1776年1月,就在英军和大陆军双方都还有些浑浑噩噩懵懵懂懂的时候,一本很有煽动性的旗帜鲜明的小册子《常识》,出现在美洲大陆,并很快在大陆军战士们中争相传阅和流行,包括总司令华盛顿在内的战士们都被这本50页厚的小册子所激励:
“一个岛国不可能统治一片大陆,这不过是个常识问题。”
“任何人都不应依靠宗教为生,这样做不诚实…… 基督教体系是对常识的一个侮辱。”
“在上帝的眼中,一个普通的诚实人要比从古到今所有加冕的坏蛋更有价值。”
“让我们为宪法加冕,北美的法律就是国王!”
潘恩写的这个小册子一下子风靡北美大陆,行销逾十二万册,成了仅次于《圣经》的独立战争的“红宝书”,能识字的成年人几乎人手一册。到那年的年底,独立战争困难重重,潘恩又写了一本名为《危机》的小册子去鼓舞大陆军的气势!今天美国的国名美利坚合众国(The United of State America)也是这个潘恩先生给起的呢!
名声大振的潘恩,以一种“创造历史现场”的文人激情,高举着没有贵族、人人平等的大旗,从美国到英国,再到法国,以世界公民自居。不过,后来的命运就很悲惨了:在英国,他由于鼓吹*遭到通缉;在法国,虽然满怀激情地投入法国大革命,并参与了《*宣言》的写作,但由于不赞同处死国王,反对*,他被革命领袖们投入监狱。直到罗伯斯庇尔被杀,在美国大使的游说下,他才被放了出来。在国民公会任职了几年,找不到感觉,1802年他返回美国。由于实际生存能力很差,尤其,1809年潘恩在贫病交加、屈辱潦倒中逝世。据他的房东太太回忆:“当棺木落地时,当墓土撒上时,我站在棺木东边,我儿子站在棺木西边,环顾稀稀落落的几个旁观者,我说:潘恩先生,我儿子站在那儿,代表美国向你致谢,而我,则代表全体法兰西人民!”
一个勇于创造历史的文人从此销声匿迹。
二、美洲新历史的制造者们
在那风起云涌的年代里,我们很容易发现,一批文人精英有意识地、充满激情地投入到那种“创造历史的现场”中去,把自己的才华和新鲜的历史创造紧密地结合起来。
约翰•亚当斯,这个著名的美国开国元勋,早在独立战争开始以前,就让他的女仆要管好他的信件,并在1776年专门买来文件保管箱,他要记录“已经发生的伟大事件以及正在发生的更为伟大的事件。”在他晚年的1807年,这样描写他早年创造历史现场的一种自觉从何而来:“没有什么东西比我通过观察得出的这个结论更古老了:艺术、科学和帝国总是在向西前进,从我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起,在平日的交谈中我总是强调,历史将越过大西洋来到美利坚!”
本杰明•富兰克林,这个美国宪法的重要参与者,不仅曾去欧洲拜访潘恩、伏尔泰,还是早期避雷针的发明人,是个有成就的科学家,他更有自信和自觉地把自己参与创造历史的自豪变成了自己的墓志铭:
从苍天处取得雷电 从暴君处夺得民权
托马斯•杰斐逊,这个文采飞扬的文人,1776年他在费城撰写《独立宣言》的时候,给在弗吉尼亚老家的朋友写信,这样描述他参与创造历史的惶恐与激动:当他发现自己在离他的“国家”(弗吉尼亚)三百英里之外的地方,置身于那个受到上帝垂爱的时刻,真正感到非常躁动不安!后来他在自己的墓志铭上这样描述自己创造的历史:《独立宣言》的起草者,《弗吉尼亚宗教自由法》的作者,弗吉尼亚大学的创办人(而他当过的美国第一任国务卿、第三届总统之类的官帽则被省略!)。
充满激情的文人还包括麦迪逊和汉密尔顿这一类联邦党人,为了保证新宪法被各洲通过,他们撰写了大量苦口婆心的文章在报刊上发表,《联邦党人文集》不仅是当时文人们参与创造历史现场“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结晶,至今也还是政治学说史上难能可贵的原料库。
……
从那一代美国开国元勋(The Revolutionary Generation)身上,我们看到了文人的激情在投入创造历史的现场后,可以变得比暴君、强权和枪杆子更有智慧、力量和生命力!
比起美国的文人贵族革命,法国的市民文人革命就显得更加混乱、血腥和过分激情。这在雨果先生的《93年》里已有生动的描述。一样的创造历史的革命现场,在美国贵族文人那里就显得理性、和平,最终服从真理与智慧;而在法国的市民文人那里就显得狂躁、血腥,谁的声音大,谁就胜利的民粹主义癫狂不断地占据上风。不过历史地看,毕竟,经过这两场革命,“天赋*”“主权在民”等基本的当代普世价值终于登上了历史的大雅之堂!
三、中国文人:重复历史还是创造历史?
翻开我们中国历史,很有意思的是,自秦灭六国一统中华到民国创立,这期间约2000多年的历史都是重复性的历史而不是创造性的历史。皇权至上的价值观一直桎梏着中国人的思绪和心灵。一个可怕的史实是,皇权厉害到了连上帝和真主都无法在中国这片土地上诞生和立足,皇帝就是天神和天子。中国人的宗教不是礼教而是时而凶神恶煞,时而慈眉善目,时而荒诞不经的皇帝教!
在皇帝教的形成、发展和发达的进程中,中国的文人扮演了关键的角色。换句话说,二千年中国不断重复的历史,一个重要原因是中国的文人始终没能提出创造历史的思想和价值观,而文人们所有的天赋和才华都始终围绕着皇权和皇帝打转。
天才贾谊虽然看到了大秦虎狼之师的凶残狠毒而写出洋洋洒洒的《过秦论》,但整体架式还是沿着帝王师、帝王术的老套,无赖董仲舒不但自己装神弄鬼弄不出多少新花样,还力倡废黜百家,独尊儒术,要把文人才子们的思想统一到帝王上来;历朝历代的才子志士们都会谈古论今,但基本价值观都是重复性的而不是创造性的。最后发现皇权太厉害后,一部分聪明的文人干脆跳出社会历史去创造自身的个人史,这些个人史虽然很精彩也很有色彩,但总是显得单薄:嵇康、陶渊明、王勃、李白、苏东坡、欧阳修、辛弃疾、徐文长…… 大多如此。
还有一些很有操作性的文人志士也在历史的现场表达出非凡的梦想和激情,呕心沥血地玩起了变法的把戏:晁错、范仲淹、王安石、张居正等无一不是充满激情和豪情地投入改变历史的进程,但结果是一个比一个更悲壮。更为可怕的是,回过头来冷静一看,由于没有创造性的革命性思想,即便是他们的变法成功了,他们做的大多是无用功,历史还是原地踏步地运转,他们的表情和激情大多被浪费了。
在创造历史的现场中,我们就找不到中国文人志士的影子?
也不尽然!
四、“求贤令”求出一片新天
公元前361年,年轻的秦孝公即位,面对千疮百孔的国家,孝公发了一道求贤令:
昔我穆公,自歧、雍之间,修德行武,东平晋乱,以河为界。西霸戎翟,广地千里,天子致伯,诸侯毕贺,为后世开业,甚光美。会往者厉﹑躁﹑简公﹑出子之不宁,国家内忧,未遑外事,三晋攻夺我先君河西地,诸侯卑秦﹑丑莫大焉。献公即位,镇抚边境,徙治栎阳,且欲东伐,复缪公之故地,修缪公之政令。寡人思念先君之意,常痛于心。宾客群臣有能出奇计强秦者,吾且尊官,与之分土。”
秦孝公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的求贤令比起几百年后曹操的求贤令来就显得更朴实动人。曹操的三道求贤令确实显得求贤若渴,唯才是举,不拘一格,但文章张牙舞爪、文采飞扬,充满英雄气概。而秦孝公的求贤令透着谦恭、实在:谁能出奇计强秦,我就与谁共享秦国!
结果,秦孝公招来了公孙鞅。
太史公司马迁很不喜欢商鞅,在他的笔下,“商君,其天资刻薄人也。迹其欲干孝公以帝王术,挟持浮说,非其质矣。刑公子虔,欺魏将昂,不师赵良之言……”
但我们看看在秦孝公的支持下,满怀改变历史激情的商鞅都干了些什么?公元前356年,商鞅开始变法,前后大概干了这么几件事:
一、鼓励耕织,荒地谁垦谁有,且可以买卖。可以说商鞅是中国历史上推行法制的土地私有化的第一人;而后又废井田,开阡陌,放手让民众发展农商;
二、改贵族分封为郡县制,即改历史上传统的家族分封治理而为皇权法制的政府治理,而此种治理方式居然还延续了二千多年,可见其眼光之精准;
三、鼓励军功,禁止私斗。在军功面前贱民与贵族人人平等;
四、例行法制,实行连得连座,在法律面前王公贵族和平民百姓人人平等;
五、统一度量衡,也统一国民法制第一的价值观
……
商鞅执政十年,秦国大治。国民勇于公战,不再私斗,道不拾遗,山无盗贼,为百年后秦灭六国、统一华夏打下坚实的基础。可以说在中国有文字记载的所有变法中,商鞅的变法是真正创造历史,并长久屹立在创造历史现场的变法。
秦孝公实践了他的诺言:让一介文人大展风采,高官厚禄并与之分土。但秦孝公也实现了他的梦想:秦国强大了起来!
五、主动与自觉地投身于创造历史的现场
但是,商鞅投身于历史现场是被动的。没有秦孝公提供历史的平台,公孙鞅估计永远是一个鼓吹法治之术的小文人而不能成长成屹立在创造历史现场的商鞅。
中国历史上有主动去投身创造历史现场的文人志士吗?
有。
历史的车轮转到清末。当西方的“天赋*”、“主权在民”之风东渐,一大批文人志士闻风而起,中国历史终于又开始不去重复而是要翻开新的一页,敏锐而好学的文人们终于有机会粉墨登场。
在这种历史场景下,激情成了表达的第一特征。率先在文人传统中杀出重围的是康有为。他雄心勃勃地上窜下跳,又是公车上书、又
是结会结社、又是激扬文字开报馆广言路,成了一代*人物。但由于其终结思想依然被锢于皇权,最后也只演进为重复历史的过渡性的文人过客。
真正让历史记住,主动投入并屹立在创造历史现场的大文人恐怕当数陈独秀和胡适为首的《新青年》一代。
土生土长的陈独秀不仅以敏锐的触角感悟到新时代的真谛,还身先士卒用《新青年》的锐气和风范去高扬“赛先生(科学)”和“德先生(*)”的大旗。更难能可贵的是,他们不仅用笔,也用热血和身躯去创造新主义的政党,为此付出了生命和家人沉重的代价。但是,我们在陈老夫子身上,看到了中国传统知识分子也可以投身并屹立在创造历史的现场的崇高雕像。
去西方取经得到博士的神童胡适,比起躁动激越的陈独秀就显得更儒雅厚重,但并不妨碍他参与创造历史的激情,倡导白话文和新文化不表,请来改造社会的实战思想大家杜威先生,并尽力传播有用的新思潮,敢直谏并教导*者蒋公,悉心办好**重镇北京大学,更自觉自信地亮出“包容比自由更重要”的底牌等等,比起他个性鲜明的老乡陈独秀,胡适先生的创造历史现场的形象并不逊色。
那一代催生少年中国的新青年们,将真正永恒地屹立在创造历史的现场中!快一百年过去了,后人们将永远向他们致敬!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十三章、希特勒的诗兄诗弟们
一“我一写诗就要死人”?
作为苏东坡家乡人,莫斯从小对诗人们充满敬仰和欣赏,从背诵“床前明月光”到写意“大江东去”,从喝酒吟“一壶浊酒喜相逢”到“把酒问青天”,总觉得诗意诗境诗心是人生一大美景、梦界。*中,从图书馆偷出“花间集”之类,读着李后主的“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当年(旧时—我查的诗集是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便浑然忘掉生活的艰难和烦恼,居然也向往当起文学青年去做梦中花月。七七年大学初开不久,有幸碰到*春天,伙同当年诗友而今民间生活哲学大家的毛玉元(按,毛喻元)先生在一夜间把学校的*墙贴满了昂首挺胸的“诗歌”。总之,诗歌、诗人、诗意成了人生一大梦想,至今碰到诗人们,我还是从心里想行军礼致敬。直到到重庆游玩,当年的“大学生诗派”旗手的诗人王琪博兄赠送一本名曰《大系语》的诗集,一翻开首页,赫然写着黑体大字:“我一写诗便会死人”,我才惶然发现一语惊醒梦中人,“诗”这玩意儿并不好玩,除了怡情,也可乱心乱世,更可杀心杀人,而且是疯狂地乱世和杀人。
感谢琪博兄让我回头一看,伟大的二十世纪居然是诗人们群魔乱舞的荒唐世纪。
二、诗人=疯子?
二十世纪上半叶英文写作的顶极文人海明威、乔伊斯、艾略特、叶芝等有一个共同的师父兼朋友,现代派诗人的开山鼻祖美国人尹兹拉•庞德(1885-1972)。此君生长在美国,酷爱文化而蔑视金钱,结果发现生机勃勃的美国正大批生产每个毛孔都沾着鲜血的金钱,他的结论是:“资本主义排斥诗人”,于是离开美国开始了他的文化流浪之旅。最后是魅力十足的墨索里尼吸引他来到意大利,认准墨索里尼先生的激情正在延续美国国父之一的文人杰斐逊的人文事业,全情投入心甘情愿作法西斯的旗手,在电台上用诗人的激情不厌其烦地吹捧领袖墨索里尼,狂热地支持其*和草菅人命,攻击美国等庸俗的政治文明甚至说应绞死罗斯福总统和几百名犹太人。此君比普通诗人高一筹的还有,除了写诗之外还是不同语言文明的传播者和天才的翻译家,连深奥的中国“四书”,“五经”也被他翻译成英文,也算是个顶尖文人了,所以才有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诗人叶芝等顶极文人的膜拜。但诗人的激情终敌不过战争的刺刀,1945年此君在意大利被美军俘虏回国,本拟按被指控的十六项叛国罪来起诉,但海明威、艾略特等人以其精神失常为理由请求宽恕,并联络了四十多位医生联名为其开出疯子证明。未进监狱而进疯人院的庞德确实才华横溢,使1949年的美国国家图书奖居然也发给了庞德,让那些在二战中失去亲人的美国人义愤填膺。庞德此时的名头是诗人兼名流更兼“疯子”,在精神病院中渡过了平静的十多年,直到1958年底出院后回到意大利对前来欢迎的记者和闪光灯兴致勃勃地行了标准的法西斯举手礼。
人们在问:此君究竟是诗人?疯子?还是不折不扣的法西斯?
三、诗人=恶魔?
二十世纪的两大人类精神恶魔:墨索里尼和希特勒都有诗人般的演说激情和天才。墨索里尼虽然学习成绩很差常被停学但却写过剧本和小说,并在自己主办的《*》的发刊词上用了一句诗一样的拿破仑名词“革命是一种理想,需要刀枪”。希特勒的建筑设计和绘画也颇有诗意,其《我的奋斗》则贯穿着诗人的亢奋和逻辑。而瓦格勒诗样激情的音乐也常使希特勒落泪,连送给情人爱娃的礼品也是一本诗集。
但真正值得深究的是:这两个魔头发迹成长都有疯子般诗人师父的浓重痕迹。加布里埃莱•邓南遮()号称是二十世纪初意大利的民间领袖之一。此君热爱战争,一战时曾开飞机在维也纳上空抛下五颜六色的传单:“本该给你们炸弹但我却给你们问候。”战后凭着一颗失去的眼睛和满胸的勋章带了一帮流氓退伍军人居然占领了意大利和南斯拉夫交界的港口城市阜姆,并成立了世界上第一个诗人倡导的合作议政权——阜姆共和国——在那里除了自己制定了各种诗歌般的随意性法律,还用政府的名义发出“诗歌牌照”。这可是世界诗歌史和政治史上空前绝后的创举。那时的里耶卡(当时名叫阜姆)居然成了全世界梦想家、流浪汉、诗人、吸毒者和*们的“延安”,全世界不安分的青年人像湖水般涌去那里一睹诗人城市的芳艳。但最后诗人成了脏乱差的代名词。当地百姓和意大利政府最后被迫接管,诗人们如鸟兽散,但此城对墨索里尼的直接贡献是流浪汉和退伍军人在此城组成邓南遮的卫队黑衫军。丹农齐奥的向阜姆进军成了后来墨索里尼向罗马进军的前奏,黑衫军在垮台后投奔墨索里尼成了墨索里尼的发家之本和队伍标志,而黑衫军的诗般疯狂也被希特勒发扬光大。
与伟大的邓南遮相比,希特勒的诗人师父就逊色很多。德国人狄特里希•埃卡特只能算二流的诗人和文人,他比希特勒大二十余岁,经常醉酒,这个性情中人还把希特勒带进了柏林的文化圈,更给希徒弟讲了很多诗人哲学家尼采的精神,从此尼采成了希特勒的精神偶像。此外诗人敢做敢想敢为的性情还从骨子里影响了希特勒,以至希特勒提起诗人师父时居然也热泪满眶。邓南遮和希•埃卡特这两个诗人没想到他们的徒弟居然掀起了人类史上空前绝后的惊涛骇浪。
或许,这正是诗人师父们的梦想。
四、诗人=皇帝?
中国的皇帝大多能来几句诗,但这里仅调侃调侃伟大的乾隆和。
乾隆一辈子写诗超过四万首,平均每天二首(从生下来就算起)。但历史上可以传颂的诗没几句,不过其批量生产诗歌的能力无疑是世界第一。皇帝诗人成天沉浸在诗境中必然对庸俗的现世治国失去方向和激情。诗歌带给乾隆皇帝的首先是下江南找女人,其次是自我感觉极好的自恋自大好面子。好面子成了诗人皇帝治国的主轴,中国的闭关锁国到乾隆走向高潮,典型是英国特使马戛尔尼访华,本欲与天朝文明通商,但诗人皇帝以为是来朝拜,令其下跪。诗人皇帝除了自大的感觉外,并不知道天下已在大变。清失天下自诗人皇帝乾隆始。四十多年后,英国人再来就是尖船利炮和鸦片之流了。
现在,我们也可以对诗歌的江湖做如下总结了:
诗人大多是非常人;
常人可以欣赏但不应去做诗人;
诗歌是非常个人化的表达;
诗歌疯狂的社会化表达可能害己害人,甚至乱世。
第十四章、胡适的徒子徒孙们
一、“糊涂”的胡适之
说胡适之老夫子糊涂,首先是我们对他老先生形象的长期认知糊涂。
从小生长在红旗下,浸淫在批胡中,总觉得上个世纪暴得大名的胡适之先生名不符实:不管是提倡点白话文,还是讲究点“方法论”,不管是倡导多研究问题少谈主义,还是主张全盘西化,此公既无李大钊、陈独秀诸君的慷慨激越,也无郭沫若君的热情、林语堂君的情趣,更无鲁迅先生的尖酸和深刻……糊涂之我,年轻时居然感到胡适之老先生是靠糊涂指点文坛江山而虚得大名。在上个世纪初文人群星灿烂的年代里,胡适之老先生应该不是最亮的一颗北斗星。二十世纪的中国是主义的中国,应该没有胡君的大位。
经过孙中山主义到毛主义的世纪洗礼,再经过邓主义的商业浪*打,年纪大了,重新翻起唐德刚先生关于胡适老先生的种种研究心得,才不得不重新打量起胡适先生理性、清淡的形象来:胡适之老先生提倡的新文化运动写白话文,实际上就像今天提倡突破汉文写英文;提倡的“方法论”,实际上就是今天的“科学”;提倡的天赋*,实际上就是今天的“*”;提倡的“实验主义”,就是今天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提倡的“全盘西化”实际上就是今天的现代化……如果说二十世纪之中国是主义折腾之中国,则二十一世纪之中国应该是不断面对和解决各类发展问题之中国,转了一大圈,百年过去,胡老先生还真是现代中国之人文社会现代性开化的开山鼻祖。
但,胡老先生依然糊涂。
此君名满天下,谤满天下,友满天下,“我的朋友胡适之”成一代专用名词。更多的是徒子徒孙满天下,天下人以接触过、被授教过胡老先生为荣,而胡老先生也居然以为他真有那么多好朋友、好学生,偶尔也自作多情地去君子先生般待人,不管碰到谁,总喜欢书生意气地去教化一番,香花毒草,一概以心浇灌。
这里择几个世纪人物作胡老先生的徒子徒孙们扯淡一番。望天上的胡老先生见谅。
三、“学徒”蒋介石
蒋介石与胡适没有师徒的名分,但胡适对蒋报以希望和好感倒是真实的。
据考,胡对蒋的好感主要源于:第一,蒋本人清廉;第二,蒋和夫人信基督有宗教信仰;第三,是蒋毕竟在乱世中勇于任事,不讲主义,敢于面对和解决问题。
所以,第一次胡蒋见面,胡就好为人师地把蒋当成学徒了。
那大概是1932年11月30日晚上,已是学界大名流的胡适在武汉参观完武汉大学应邀去与蒋共餐。餐后未尽兴,蒋约胡适第二晚再聚。第二天胡老先生兴致勃勃地特意带上了一本《淮南王书》送给蒋,面对能干的蒋介石,胡意劝其修行戒为。胡书生意气地认为,一个掌握大权的人如果太自信,太有为能干,则是百姓的灾难。在此之前,胡已在报上批过蒋,为此还被迫辞去了中国公学校长职务。蒋也曾在公开场合说明胡适系异党而不能担任清华校长职务。胡先生送《淮南王书》系有感而发。
可爱的胡老先生,从那以后居然有机会就把蒋当成自己的徒儿以心教化之:
1932年12月2日蒋第三次见胡,请教教育制度和学风问题,胡率直地表达了自己的意见;
1933年胡写信告蒋:应明定权限,知人善任,不侵官,不越权;
1935年胡公开发表文章评学徒蒋公:他长进了,气度也变阔大了,态度变和平了,能尊重异己者的看法;
1953年1月16日蒋请胡晚宴,胡说了一些逆耳的话,蒋居然也容忍了。从美国回台的胡老先生告诉蒋:台湾今日实无言论自由,无人敢批评蒋经国和蒋总统;
1956年蒋介石70岁生日,胡适公开发表祝寿词教训蒋:应做“无智、无能、无为”、克制自己的总统。更可贵的是,胡还身体力行去支持台湾的自由言论和组织反对党。但蒋介石这个学徒还真不简单,面对胡适这个异党,他不断地倾听、包容,甚至不断宴请,更委以重任:大使,校长,制宪国民大会主席,中央研究院院长,甚至,还以总统、行政院院长等高位诱之。比起毛的图书馆长,蒋对师父的尊重就更真实多了。
1962年2月24日胡老师在酒桌上仙去,蒋即送挽联——新文化中旧道德的楷模,旧伦理中的新思想的师表。并赠“智德兼隆”挽额以盖棺。
可以说,清淡的蒋学徒和平和的胡先生倒是中国上个世纪乱世中始终以礼相待的好师徒。
四、“徒孙”李敖
晚年胡老夫子回到台湾,看到学徒蒋介石励精图治,*,把他的*政治理论忘却脑后,老先生除了实践“科学”之道外,开始对在野的学界文人追求**的努力暗送秋波,不意之中,居然收了个孙悟空式的徒弟——李敖。
李敖从骨子里很敬重胡老师,李敖大师也是当今一流的胡适研究者。你看李敖的字迹,完全脱胎于胡老先生,你再想想李敖打的成百个各类官司,其把老先生“考据”的功夫发扬光大到了天下第一。老先生天上有知,其徒孙将其技术炫耀于法院不知当何感想。
其实,李敖除了早年也暴得文名与老先生一样外,其性格形象与老先生完全风马牛不相及。李徒孙狂放,胡夫子儒雅;李徒孙敢爱敢恨敢取天下美女,胡夫子思维西化但爱情观古董;李徒孙好树敌于天下,胡夫子则天下人皆称“我的朋友胡适之”;李徒孙好与官方斗争,甚至不惜坐牢,而胡夫子则好小骂大帮忙,绝不受苦而乐享各类荣华富贵……不过细想起来,这师徒俩还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所有成功文人的通病:好为人师。
前年李敖大师大陆一游,捐资35万塑一胡老夫子铜像落座北大。当年的徒孙而今自称的大师有言:老先生在我贫困时给我1000元,现在我用350倍的钱还他。论师徒之情,*比前两位还伟大不少呢!
五、“模范生”*
改变中国普通人和整个中华民族命脉的真正大师还是朴实的四川人*。邓公一辈子都算不上文人。胡老夫子在中国文坛大放光彩的时候,*则流浪法国勤工俭学;胡老夫子在尽享荣华富贵,广交天下文人之时,邓公则与一帮难兄苦弟们在穷乡僻壤打江山。邓与胡老先生实在扯不上师生关系。但你细想,当时代给邓公机会一展才华时,邓的武功路数和招式居然全是胡老夫子的嫡传:
实用主义——“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摸着石头过河”、“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少谈些主义,多研究问题——“不争论”!“解决问题的干部才是好干部”、“谁懂马列?谁懂社会主义?反正我不懂!”
全盘西化或充分西化(胡老夫子的名言是待全中国的农民们都能用牙膏牙刷,中国才有西化的希望)——“千方百计奔小康”、“坚持现代化不动摇!”
掌大位者如果太能干,太想自己作为会遭殃——“包产到户”、“放权让利”、“让百姓的脑袋替代政府的脑袋”、“我做你们的勤务员”。
科学救国和*政治——“教育要从娃娃抓起”、“尊重科学”、“在*和法制的轨道上解决问题”
……
老天真是开了个大玩笑,胡适之老先生想教导的学生们四分五裂,没有一人完整表达老师的理想。胡老先生仙去二十年后,一个不是其学生的*君居然扛起了胡老先生的武器,充分完整地表达起先师的理想。
感谢时代,赐给了我们一个百年前开天辟地的胡老先生;更感谢上苍,让中国人民有一个不喜言辞的好儿子*君,让中国人真正地开始站起来了。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十五章、智慧逍遥的歧路-亚里士多德与庄周
一 、两棵大树
美国哈佛大学把这样意思的拉丁文作为学校的校训:
以柏拉图为友
以亚里士多德为友
更要以真理为友
显然,在哈佛的文人精英看来,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与真理一样,都是在人类求知求索的路上的榜样与航标。
我们东方中华的大学能不能把这样的中文作为校训呢:
以老子为友
以孔子为友
更要以真理为友
我看是可以的。
确实,在知识、思想、智慧的原野里,有两颗醒目的参天大树,这就是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之流为主干的古希腊之树和以老子、孔子、孟子、庄子、墨子之流为主干的古中华之树。这两棵大树是那样的根深叶茂,绚丽多彩,又是那样的别具一格、独领*,以致两大文明的后人们完全走上了不同的文明之路。
同样的地球、同样的阳光和月光,产生了同样智慧的一大群五颜六色的先哲先贤。但古希腊和古中华的先哲们再在思维方式上又是那么的不一样。什么样的种子结什么样的果。探讨比较这些先贤们的不同思想智慧方式是一件很有趣味的事情。
让我们来看看古希腊逍遥学派的代表亚里士多德和古中华逍遥大师庄子,看着两个人物不同思想及其表达的逍遥把两族不同的后人带上了怎样的歧路。
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
公元前322年,古希腊空前的百科全书式的大哲亚里士多德,面对他的学生亚历山大大帝的敌人泼来的“渎神罪“的污水,更面对他一直无法解开的尤里波斯海峡奇妙的潮流,疲倦不堪又愧恼无奈的发出了这样的感叹:“尤里波斯啊,把我吞没吧!因为我实在无法了解你!”
这位在当时世人眼里无所不知的大哲,就这样走向了死亡。
亚里士多德(Aristotle, BC383-BC322)马其顿王御医的儿子,从出生到成长和生活都与各类皇室贵族相关,公元前366进入雅典的博拉图学院求学,在这里一呆就是20年,成为柏拉图最具挑战性的学生,被柏拉图视为“学园之果”。“ 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这句名言就是出自这位雄心勃勃的学生亚里士多德之口。
公元前343年,亚里士多德被马其顿国王腓力二世召回故乡,成了年仅13岁以后威振史册的亚历山大大帝的导师,并创立了很有现代大学味道的吕克昂学校,由于其教学方式多为带领一帮子弟在校园里边走边聊,被世人称之为“逍遥学派”。更由于腓力二世国王和以后的亚历山大大帝的大力支持,不缺金钱、土地、人力和标本资源的亚里士多德及其吕克昂学校成了当时世界最庞大、最顶尖的科学研究中心。横扫地中海沿岸的亚历山大大帝还不断让士兵们给导师送去各地采集的各种动植物标本供导师研究,用实物实体进行实证的理性分析使亚里士多德成了西方科学的开山鼻祖式的大师。
亚里士多德曾经对158种城邦型政治制度进行调研,对五百多种植物进行了分类分析,对50多种动物进行了解剖研究。一心想穷尽学识和真理的亚里士多德带领一帮人写下了至少170多种这样的著作:
《工具论》、
《物理学》、《气象学》、《动物志》、《论灵魂》、
《伦理学》、
《形而上学》
《诗学》
《政治学》……
他涉及的领域包括生物学、修辞学、逻辑学、天文学、经济学、教育学、心理学、美学……
亚里士多德认为:“人生最重的价值在于觉醒和思考的能力,而不只在于生存”, “法律是没有激情的理性”。纵观亚里士多德的一生,你不仅惊奇其过分充沛的过人精力,更惊奇在人类智慧的蒙昧年代,他具有先天的理性分析与超常的抽象能力。可以说正是由于有亚里士多德这么一座高山大树,才有了以后西方现代科学枝叶和各类花果。按黑格尔的说法:哲学作为科学是从柏拉图开始而由亚里士多德完成的。他们比起所有的哲学家应该可以叫做人类的导师。
比起他的师祖苏格拉底的智慧雄辩,比起他的师父柏拉图心高气傲的理想主义,“理性”成了亚里士多德的主要武器。亚里士多德的伟大和不浪漫不可爱,皆在于此。
理性,成了理解西方思想文化史的主要线索。
吾生也有涯 而知也无涯
比亚里士多的小十五岁的庄子(前369-前286)与亚里士多德的富贵和丰富的研究资源相比,则真是贫苦出身,最大的官也只是坐到管理漆园的小吏。但就是这个贫国的庄子成了东方智者的一个杰出代表。
当亚里士多德在努力地搜索植物标本,解剖动物并充满激情的著书立说时,我们的庄子不仅悲怆地发出:“绝世弃知,大盗乃止”的呼号。更在努力地“齐物”以致“逍遥”。 让我们来看看庄子是怎样齐物的。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这就是有名的“庄周梦蝶”。在这篇小短文里,庄周与胡蝶相互梦之, 相互倚之和托之,很有些苏格拉底式的诡辩式的辩证。喜欢齐物的庄子不断地用各种人物和动植物的寓言故事来表达自己的深思: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 。
把生活理性寓言化,诗意化是庄子的一大特点。从“庖丁解牛”读生理物理进而养生之道,从“逍遥游”用鲲鹏之豪迈广大而跳出凡人思维之小格局;从“养生主”谈生命之道不能让人心役于外形及世间琐事;而“人世间”则举凡例述说人生之累烦哭,甚至表现出恶生悦死之意!
飘逸自省的庄周,用尽自己的智慧去感悟人生世道,但还是感到力不从心: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己;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
这与雄心勃勃要穷尽一切真理的亚里士多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庄子和他的高人前辈老子一样,持有三宝:一曰慈,二曰俗,三曰不敢为天下先。而亚里士多德则刚好相反,他不仅认为真理不会随着老师的死去而消失,在探讨真理的路上,他就是偏好要敢为天下先!
庄子不仅是一位空灵的思想家,其文字之彩色雄奇,独特*更是举世罕有。其作品多是中国文字史上不可替代的精品。庄周的空灵、诗性、自省成了中国历史文人追逐的旗帜。
逍遥智慧的歧路
现在,我们可以把古希腊的思想智慧和古中华的思想智慧做一下比较了:
与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一样,老子和庄子的诡辩思维及口才、文学同居超一流选手,但在思辨的大道上,前者是敢为天下先而后者不敢为天下先。
前者敢为天下先是因为对人类自身智慧的乐观,而后者则是深深的悲观: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庄可以说是先天的自然神论者。
由于悲观和道法自然,庄子表现为反对一切社会制度,并摒弃一切文化知识。而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之流则是雄心万丈地耕建理想国,探求真理和最佳的政治制度
亚里士多德的智慧之路是理性的,实证和实践的,而老子、庄子尤其是庄子的智慧之路是诗性的,逍遥而空灵的。
西方文人的理性和东方文人的诗性与古希腊古中华的老祖宗实在是大有关联。
上述几点不同我们可以找到一些中国历史上两大谜团的谜底
线索。
这就是为什么中国虽然有人数众多的文人墨客但却没有产生多少有现代文明意义的思想家;为什么中国虽然有大量的能工巧匠和巧夺天工的发明创造,但现代科学技术却仍未能在中国真正产生并发扬光大。
亚里士多德和庄子,这两个东西方文人的杰出代表,居然对后人有如此大的影响,真可谓: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第十六章、凭什么心忧天下?
——从屈原到范仲淹
一、委屈之原:心忧母君、母国、天下
应该是两千三百多年前的五月初五,才华横溢的楚国贵族屈原人生的第二次流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夫见面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与!何故至于斯?”
屈原曰:“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
渔夫曰:“夫圣人者,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举世混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怀瑾握瑜,而自令见放为?”
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温蠖乎?”乃作《怀沙》之赋。于是怀石,遂自投汨罗以死。
对于这个五月初五,屈原死忠的楚王没有记住,其死忠的楚国也很快被秦灭了,自以为看透世事的他提倡的“美政”的理想也没几个人欣赏和记住。
但他的傻乎乎的忠诚被老百姓记住了,他的悲悲惨惨的屈辱被人们记住了,他那轰轰烈烈的死因和死法也被历史记住了,这一天成了中国民俗端午节的由来。
屈原是中国早期文人贵族的典型标本,才华横溢、自视高远、血统高贵、儒雅的《橘颂》让人看到楚辞的语言和节奏之美;连问一百七十多个问题的《天问》让人看出屈子的思想之魅,(中国文人能像屈子般纵横放浪思绪的人,后来几乎绝迹),《离骚》的悲凉和凄楚又让人深深感到了屈子表达的文字之美。“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魂兮归来!”,屈原成了中国文人在寻找和表达路上的一座难以逾越的路碑和墓志铭。
但屈原——这个名副其实的委屈到家的委屈之原本,让人感到难以忘怀的,还是他发自内心的悲伤和委屈。
由于血统高贵,其不屑于与小人和间谍为伍;由于才华横溢,其又洞见了祖国的危机和苦难;由于其操守高尚,其在混沌的政坛上又总是失意和被逐驱。走投无路的失君、失国、失情之痛让其只能轰轰烈烈地葬身鱼腹。
不幸的是,与痛苦相伴,与委屈相依,成了屈原和以后成群结队的屈原们——所有中国文人贵族的基本精神形态。
二、苦痛之源:求索、寻找并放不下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曾不知路之曲直兮,南指月与列星”
中国历代文人的第一个痛苦之源,在于从读书的第一天起,就开始求索、寻找。探索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为君之道、为师之表、表达之道,当然,更多的是为官之道。
由于官位有限而求之者众,痛苦也就成了求索者的必然。
太史公司马迁在作《屈原传》时,把后屈原一百多年的贾谊并列一起。作为天才文人,贾谊也是中国痛苦文人的另一典范。
仅活了33岁的天才文人贾谊,十八岁就暴得才名。一过二十岁即被汉文帝召为博士,不到一年即被破格提为太中大夫,后因才华横溢遭群臣忌恨而被贬为长沙王的太傅,后被召回长安为梁怀王太傅。贾谊不仅有至今闻名的名篇《过秦论》、《论积贮疏》、《治安策》,更有意思的是,过长沙时写一篇名赋《吊屈原赋》与屈子心心相印,成为另一个屈原。
“已矣,国其莫我知兮,独壹郁其谁语?凤漂漂其高逝兮,固自引而远去。”
两个清高致远的灵魂不仅在天堂欢聚,就连命运也几无二致。屈原是失去楚王的信任被逐并心如死灰,而贾谊在其为太傅的梁怀王坠马而亡后,也如惊天霹雳,顿感上天无路,心如死灰,居然“哭泣岁余,亦死”。毛泽东这样描绘贾谊这个年轻的长沙太傅:
贾生才调更无伦,哭泣情怀吊屈文;
梁王坠马寻常事,何用衷伤付一生。
在贾谊之后,我们还可以开出一长串与屈原、贾生同命运的名士们悲伤的名单:晁错,杨修、嵇康、谢灵运、李白、杜甫、李贺、骆宾王、柳永、苏东坡、范仲淹、辛弃疾、李贽、于谦、徐文长……这些天才文人雅士们的共同特点是一辈子都在求索、寻找,一辈子都放不下心忧天下的情怀。晚生于屈原约1800年的明朝名臣,东林党领袖高攀龙被贬官后回归故里,与另一名士顾宪成*讲学于东林书院,评议朝政时事开罪魏忠贤等阉党,高得知朝臣前来逮捕者已在路上时,留下一封遗书,也学屈原投水而死。遗书写到:“臣虽削夺,旧寻大臣,大臣一辱则辱国,故北向叩头,从屈平之遗则。”
呜呼,成群结队的屈平(原)们,走上文人之路起,就把自己交给了国君天下。无奈,大多数国君并不神明,天才的屈平们就只有前赴后继地走悲伤、忧愤和苦痛的路了。
在屈原仙去约1200年后,一个命运类似屈原的文官滕子京,也因“负大才,为众所嫉”被贬往远离庙堂的岳阳,此公除了勤政为民外也承前制,修起岳阳楼来。他不仅用心修楼,也用心把李杜、韩柳、元白等名家在岳阳楼的各式吟咏收集寄往另一个类似屈原的文官高手范仲淹处,结果导致了一个“圣贤学问,才子文章”的千古名篇《岳阳楼记》的诞生:
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俱兴……
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此文一出,以后的大小屈原们纷纷以诵读此文为业,范仲淹把屈原的情怀高尚化了。殊不知,这是一条没有生机和真正快乐的死路!
茫茫几千年的文人江湖,难道就没有快乐和幸福的名士*?难道就没有高扬自我独立人格的精神贵族?
三、快乐之源:放得下才能站起来
还是有那么一批名士们终于放下莫名其妙的国君和天下,慢慢地站了起来。
典型如孔融之类的建安七子,嵇康之流的竹林七贤,五柳先生式的陶潜,他们部分或全部放下了。但生逢乱世,命运多舛,只有生前名头不响的乡野文士陶渊明似乎还算与田园相伴得以善终。
我们还是能找出两个能部分放下的快乐文士的典型,一是元稹,一是苏轼。
元稹作为乐府诗的鼻祖之一,“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就是其名句,其文采是公认的。此公由于在传统道德上放下较多也就显得较为快乐。其出道前在山西遇一美女莺莺,为其“行望止,食忘饱,恐不能逾日暮”而一见钟情,拼命死追。追到后,却弃其而去,为此还编了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莺莺太漂亮,是典型的红颜祸水。上她是为民除害,弃她是为己避祸。其实他是后来遇到了高官名门之女韦丛,娶韦丛就前程似锦,而要娶韦丛就必须舍莺莺。在行为上放下莺莺,但思绪上又放不下莺莺,于是他写了《莺莺传》(后不断被改逾二十本,至元朝被王实甫改编成《西厢记》流传至今)。
既然莺莺可以放下,元稹就所有女人都可以放下。元大诗人除了经常与白居易之流流窜于青楼之处,还在成都包了比自己大10岁的才女薛涛一年。元稹在离别时许诺会来接娶薛涛,但苦苦等待的薛涛先是等来元稹纳妾的消息,后又等来元稹再娶妻的消息。终于,一代才女心如死灰。这元大诗人真是在女人的沧海里不断“曾经沧海”,由于其放下了传统伦理,元稹起码在女人堆里是快乐无穷的。
元稹放下了妻妾伦理,但并没有放下文人天下的伦理,所以其为官之路也不顺畅,结果是其作为男人是快乐的,作为文士是不太快乐,甚至也是痛苦的。
比起元稹,苏东坡就完美多了,其初出四川一试即中,当初的抱负可谓大矣,经过几下几上的历练,经过乌台诗案,经过王安石新政折腾,悟性极高的苏东坡发现不放下,再心忧天下自己也完了,终于放下了对明君、朋友、德政的梦想,开始尝试着与自然为友,与朝云这样的美妾为友,与普通的油盐酱醋的生活为友,与佛教、道教等高深莫测的思想清泉为友。所以慢慢的,苏轼在历史的长河中站了起来,除了给我们留下了美丽的“苏堤”外,也留下了美味的“东坡肘子”,更留下了一大批这样精妙的诗句: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尔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
踏着苏东坡的足迹,还有柳永、唐伯虎,在官场完全无望的情况下,被迫放下天下情怀,不再求官了。柳永官道被堵,被迫浪迹于红袖青楼之中,留下了一批很棒的专心吹捧*的艳词。在第二次应试又名落孙山后,柳永写了那首著名的《鹤冲天》: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去便,争不恣游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事,平生畅。青春都一晌。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他还真的有些放下了。
而唐伯虎则由于不能为官而彻底放下,因祸得福,终日诗酒相伴,漫游名山大川,临终绝笔居然写下:
一日兼他两日狂,已过三万六千场。
他年相识如相问,只当客死在异乡。
还有一个大名鼎鼎的诗人陆游,一生想放下,并自号“放翁”,在兵荒马乱的年代期盼好皇帝和王师无望,只有“诗酒颓没”,但这是非常悲伤无望的放下,最终还是放不下,临终的诗也含着血泪: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不得不放下,放却又放不下,依然与痛苦悲伤相伴,这就是想逃跑又跑不了的文士们的命运。
四、凭什么心忧天下
但是,纵观中国文人江湖史,我们还是深切的感受到两个恐怖的大字:痛苦!
晁错的被腰折,王勃的惊吓而溺,骆宾王的无疾而终,徐渭的疯痴自残,嵇康的抚琴就义,陶潜的自我流放,苏轼的自娱自乐,柳永的青衣柳巷……
有人说在历史长河中,只有无耻者才快乐。其实似乎也不尽然,请看下面这首反省诗:
八十一年往事,三千里外无家,孤身骨肉各天涯,遥望神州泪下。
金殿五曾拜相,玉堂十度宣麻,追思往日漫繁华,到此翻成梦话。
写此诗的是与“苏、黄、米、蔡”并称宋四家的蔡京。此公自小为神童,作为文人竟数度为相,位极人臣,是典型的小人奸相,但此公为大文人王安石所识,也是有才之文人,从他的反省诗中你能读到他作为小人或无耻者临终快乐吗?
与蔡京一样有文才并位极人臣的明朝“青词”高手严嵩,也活过了八十,但最后居然是饥饿而亡,不得善终。
中国文人不快乐源于两个要命的制度:一是由秦开创,由汉武帝“废百家,尊儒术”完善起来的皇权专制制度;二是由汉代太学开始,由隋唐形成的科举,即文人培养成型出头制度。这两个制度夹击下的读书人,只能在皇权的刺刀和胡萝卜下生成,沿着此路确实可以达到“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的功利目的。
但这条路上折腾的结果是:读书人被洗脑,被催眠,彻底的失去了自我。
所以两千年的中国文人江湖,我们看不到思想的太阳,看不到与苏格拉底、柏拉图、卢梭、伏尔泰、康德和尼采等文人相似的思想的影子。
范仲淹一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所表达的中国文人高尚的情操曾激励了千千万万的文人雅士们。但是,没有思想,没有自我,没有独立的人格,没有追求真理的激情路径和献身精神,你拿什么去忧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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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天全文阅读-画图缘小传全文阅读 作者:天花藏主人 本文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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