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 腥全文阅读 作者:李西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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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为死人而活着的人(1)
第一部野菊花之死
第一章
为死人而活着的人
1
民国三十五年农历四月十八,黄昏,夕阳从黑色的瓦楞间收起最后一抹橘红色的光亮,身材瘦长的画师宋柯面色凝重地进入了唐镇。这个偏远的山区小镇在宋柯眼中就是一块陈年的破布,没有想象中那么生动。宋柯轻微地叹了口气之后,身上的毛孔便一个一个奇异地张开,自由而贪婪地呼吸着炊烟中散发出来的松香味,这种气味让他有些兴奋又有些不安。
宋柯走在唐镇唯一的狭长小街上时,人们向他投来陌生、警惕而又狐疑的目光。宋柯觉得自己的目光十分苍白,不敢和那些各种各样的眼睛对视,他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异乡人。
躺在街旁的一条褪毛的土狗翻滚起来,吐着湿漉漉的舌头,朝宋柯吭哧吭哧地摇晃过来。
宋柯从来没见过如此丑陋的狗,他的心收缩了一下,停住了脚步。
土狗在离他不到一米远的地方也停了下来,抬起头,用那双阴郁的眼审视着宋柯。土狗不停地抽动着鼻子,似乎在嗅着宋柯身上的特殊气味。宋柯紧张极了,面对这条土狗束手无策,它会不会突然向自己发起攻击,扑上来,疯狂地撕咬?
土狗和宋柯对峙着,宋柯内心充满了恐惧。
天色渐渐地昏暗下来,小街上的许多眼睛阴冷漠然地注视着宋柯和狗。
就在无助的宋柯准备扭头奔逃的时候,有一个人冲上来,狠狠地踢了土狗一脚,骂了声:"死狗,给老子滚开!"
土狗呜咽了一声,连滚带爬地跑了,跑出一段路后,土狗躲在一个角落里,回过头,意味深长地望着宋柯,鼻子还不停地抽动着。
宋柯松了口气,看清了眼前替他解围的人。
这是个穿着打满补丁黑布短衫的矮个男子,宋柯无法分辨出他的年龄,只是觉得此人奇丑无比,五官挤在一起,像是一颗没有长开的苦瓜,斜眼歪嘴,脸上的皮肤粗糙黝黑,乱糟糟的头上有几块铜钱般大小的秃疤。宋柯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刚刚来到唐镇就会碰到一条丑陋的狗和比狗还丑的人。
那人友好地朝宋柯笑了笑说:"别怕,那狗不咬人的,就是咬人的狗,见到我三癞子,也不敢乱来的!"
宋柯脸上浮起了一层笑意:"谢谢你,请问镇公所在哪里?"
三癞子眨了眨眼:"你是从县城里来的宋画师吧?"
宋柯点了点头:"是的,请问你怎么知道?"
三癞子咧了咧嘴:"你去问问全镇的人,有谁不知道这两日有个姓宋的画师会来!我一看你是个有学问的人,就知道宋画师来了。"
宋柯发现那些冷漠地注视他的人都换上了笑脸,那些野花般绽放的笑脸无法让他亲近,却显得异常陌生和遥远。
三癞子莫名地兴奋着:"宋画师,我带你去找镇长吧。"
宋柯说:"你知道镇长在哪儿?"
三癞子提高了声音:"唐镇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情,镇长现在正在皇帝巷的洪福酒馆喝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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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为死人而活着的人(2)
有人大声说:"镇长每天都在洪福酒馆喝酒,这是连狗都知道的事情!"
许多人哄笑起来,哄笑声落下去后,天也完全黑下来了,要不是小街两旁的人家和店铺掌起了灯,唐镇的小街就会是一条黑暗的幽冥之路。
宋柯没想到破布般的唐镇还有这么一条繁华的巷子。和小街上坑坑洼洼鹅卵石路面不一样的是,皇帝巷的路面是青砖铺成的,走在上面平稳踏实。皇帝巷两边的门庭虽说古旧,却显得气派,每个门庭的上方都挂着大红灯笼,从红灯笼上的字号可以看出皇帝巷里净是旅店,酒馆,赌场,妓院……镇公所竟然也在其中,而且就在洪福酒馆的对面。
三癞子说,这条巷子原先叫兴隆巷,这里成了人们寻欢作乐的地方后,唐镇的人就把它称为皇帝巷。在小镇人眼里,皇帝过的就是花天酒地的日子。置身皇帝巷,宋柯恍如隔世,如果不是因为饥肠辘辘,他一定会以为自己在梦幻之中。宋柯和三癞子走到洪福酒馆门口,听到里面传出行酒令的声音。
三癞子一本正经地对宋柯说:"宋画师,你先在这里等着,我先进去告诉镇长一声,说你来了。"
宋柯看着三癞子像条狗般窜进了洪福酒馆。
不一会儿,三癞子手上抓着一根骨头,边啃边走出来,他身后跟着一个五大三粗满脸胡茬的中年汉子。
宋柯见过此人,就是他到县城里让宋柯来唐镇的,他叫钟七。
宋柯朝他笑了笑:"钟先生--"
钟七爽朗地说:"宋画师,您来了,请进,请进--"
三癞子站在一旁讪笑,钟七盯了他一眼,低吼道:"还不快滚!"
三癞子手中拿着那根肉骨头,仓皇而去。宋柯进门时,回头望了望奔跑而去的三癞子,发现他没有穿鞋子,光着脚板。
2
几年前,唐镇来过一个叫张咔嚓的照相师傅。他从县城来到偏远的唐镇,是因为唐镇没有一家照相馆,唐镇的人对照相十分陌生,张咔嚓的照相馆开张那天,门口围满了看热闹的人,可就是没有人愿意进去试着照一张相。张咔嚓没有办法,只好用钱买通了一个人到他照相馆照了一张相。
很奇怪的是,那个第一个在照相馆照相的人第二天晚上就死了,死的原因十分简单--上山扛木头时掉到山崖下摔死了。
唐镇于是就有了一种对照相馆大为不利的说法:那人的死和照相馆有关,是张咔嚓的照相机把那人的魂魄摄走了……这种说法在唐镇传得沸沸扬扬,有人还说张咔嚓是个专门来唐镇收人魂魄的巫师,他的照相机里装满了数不清的灵魂。人们不敢踏入照相馆半步,胆大的人也只是用怪异的充满恐惧的目光往照相馆投向一瞥,有人还在半夜往照相馆的门口泼上一盆狗血。
张咔嚓很快就离开了唐镇,唐镇是他的一个噩梦。张咔嚓的离开,对唐镇画像店的老画师胡文进而言,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他还真担心张咔嚓会把他的饭碗打碎。
胡文进心安理得地给唐镇的人画了几年像后,在一个清晨起床后就倒地而亡。胡文进的死,给唐镇造成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慌乱。胡文进死了,谁来给唐镇的人画像?这对唐镇人来说,是一个极其重大的问题。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唐镇有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人死了一定要留下一幅画像,无论富贵人家还是贫穷百姓,给将死的人或者死去的人画像是必不可少的事情。这也就凸显出了胡文进,也就是画师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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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为死人而活着的人(3)
胡文进一生都是孤独的,没有婚娶,也没有带一个徒弟,唐镇有许多人想把自己的儿子交给他当学徒,都被他拒绝了,这源于他一个自私的想法,他一直认为徒弟会抢他的饭碗,他是一个把饭碗看得比死还重的人。当他面对死人画像时,他脸上会浮现出舒畅的微笑,那也许是他最快乐的时光。
胡文进死后,唐镇的人纷纷向镇长提出要求,要镇长赶快找一个画师来,否则,唐镇往后的死人会因为没有画像不得安宁,活着的人也会不得安生。镇长觉得这是一件有关唐镇民生的大事,很少为镇民着想的他决定要好好为唐镇人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于是,他就派自己的跟班兼唐镇保安队队长钟七走了一趟县城,找回了落魄的画师宋柯。
钟七肩负着如此重大的任务来到县城,他没有直接去寻找画师,而是进入了一家妓院。钟七一直向往着到城里好好玩一回女人,现在机会终于来了。城里的女人和唐镇的女人不一样,城里的妓女也和唐镇的妓女不一样,城里的妓女比唐镇的妓女要白要嫩,而且更有味更骚情。钟七在妓院里打了一天一夜的滚,花掉了镇长给他的几块大洋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浑身软绵绵的钟七像是被抽去了筋脉,他走出妓院的门,阳光炫目。此时,他记起了到县城来的目的。钟七走在县城的一条小街上,发现了坐在画摊后面打瞌睡的宋柯。脸色苍白而又瘦弱的宋柯成为了钟七的目标,他走上前唤醒了宋柯,然后笑着对宋柯说:"你的生意很淡呀!"宋柯没有说话,只是无精打采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钟七又说:"我想给你指一条赚钱的路,不知你意下如何?"宋柯疑惑地看着他。钟七笑了笑:"我和你说的是实在话,唐镇的老画师死了,我们要找个画师来接替他,如果你愿意去的话,肯定比你在这里无人过问强许多的!"宋柯这才开了口:"唐镇?需要画师?"钟七点了点头。宋柯干渴的眼睛里突然注入了一股活水:"我去!"钟七隐隐约约闻到了一股怪味,但是他没有理会。
3
宋柯吃完饭,钟七把他带到了小街旁边的画店里。画店是座窄窄的小木楼,楼下是店面,楼上是卧室。画店原来是老画师胡文进的,胡文进死后,因为没有继承者,画店就被镇公所收去了。镇长早就想好了,新画师来了,就把画店归他用。
钟七把画店的杉木门打开,一股浓郁的霉气冲出来,宋柯呛得咳嗽了两声。
钟七提着灯笼笑着说:"宋画师,这房子有些日子没人住了,把窗户打开来透透风就好了。"
宋柯说:"没关系,没关系!"
钟七又客气地笑着说:"宋画师,你走了一天的路,十分辛苦,晚上就好好睡一觉吧,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
钟七把画店的钥匙给了宋柯,匆匆地走了,他一定是赶回去和镇长那一干人继续喝酒。镇长本来也让宋柯喝酒,却被宋柯拒绝,他说他从来都是滴酒不沾的,把肚子填饱就可以了。除了皇帝巷还有些声音,唐镇此时已经沉寂下来,小街上的人家和店铺都已经门户紧闭,冷清中透出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宋柯点亮了一盏油灯,如豆的油灯照亮了画店。宋柯关上了店门,紧紧地把门反闩上,把唐镇陌生的夜色关在了门外。他隐隐听到了狗的呜咽,心里收缩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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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为死人而活着的人(4)
宋柯想把店里的窗户打开,但是考虑了一下,又把这个念头压了下去,觉得还是忍耐忍耐,等天亮了再说。画店的墙壁上挂满了炭笔画的黑白人像,那一双双眼睛都画得明亮有神,仿佛在和宋柯说话。老画师胡文进每当画出得意之作,都要再画一幅留下来,挂在墙上,他一生画的都是死人,从来没有画过活人,唐镇活着的人是不会去找他画像的。这些,宋柯都不知道。画店在油灯的飘摇中显得阴森。尽管这是初夏温暖的日子,宋柯也感觉到了冷。
宋柯手里端着那盏油灯,踩着吱吱嘎嘎作响的木楼梯上了楼。
楼上的霉气也很重,但是比楼下要好些。楼上的空间十分逼仄,瘦高的宋柯伸手就可以摸到房顶的黑瓦。逼仄的空间里放着一张油漆剥落的雕花老床,还有一张书桌和椅子以及一个陈旧的柜子,在角落里还放着一个盖着盖子的马桶。宋柯觉得这个居住条件要比在县城里租的小房间要好得多,重要的是这里清静,是他想要的自己可以主宰的空间。他把油灯放在了书桌上,便搜寻起来,他希望能够找到前主人留下的什么东西,可他异常失望,书桌的抽屉里以及那个柜子里都是空空的。
宋柯从楼上的窗户看出去,窗外是浓重的黑,黑暗中似乎有一双眼睛在窥视他。宋柯浑身打了个寒颤,赶紧把黑布窗帘拉上了。这时,窗外传来了狗的呜咽声。
宋柯的确很疲倦了。他吹灭了灯,躺在那张老床上。宋柯睁大眼睛,他的目光无法将黑暗撕破。把身体放平后,他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这些年来,每次长途跋涉后,他平躺在床上,都会这样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呼出内心的无奈和积郁。这时,宋柯的眼前就会浮现出一个女人的面容。他的心里顿时波涛汹涌,想大声地喊出那个女人的名字,可喉咙里堵着一团黏黏的泥巴。宋柯皮肤的毛孔中渗出了细密的汗。
一股奇异的腥味在逼仄的空间里弥漫,连同宋柯的呼吸。
那股奇异的腥味让宋柯沉睡。
隐隐约约地,宋柯听到了一个苍老而又沙哑的声音在飘荡。宋柯惊异地睁开眼睛,有一个人站在了床边,他裹在一团夕阳般的光中。这是个眼窝深陷的老者,穿着黑色的衣服。宋柯问他:"你是谁?"老者松树皮般沟壑纵横的脸上掠过一丝忧郁,他苍老而又沙哑的声音飘进了宋柯的耳朵:"我替别人画了一辈子的像,可我死了,却没有人给我画一张像!"……宋柯醒过来,眼前还是浓重的黑暗,他浑身被冷汗湿透了,冰凉冰凉的。
宋柯睡意全无。他摸索着起来点亮了油灯。窗外起了风,风带不走他的寂寞。他重新躺在床上,入神地看着油灯轻晃的火苗。
他仿佛听到楼下有什么响动。
窗外又传来了狗的呜咽……
4
镇长游长水对宋柯心里没有底,他不知道花了几块大洋让钟七从县城里请来的宋柯画技如何。按钟七的说法,画师宋柯十分了得,死人也能够画活了。要是真能够把死人画活,这可不见得是件好事情,因为请宋柯来唐镇就是画死人的。但是话说回来,宋柯如果有这一手,倒是不负众望,为唐镇人请回来这么一位了得的画师,他当镇长的也脸上有光。为了试探宋柯的画技,游长水心里有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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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为死人而活着的人(5)
宋柯的到来,让唐镇人的心塌实了许多,他们不用担心人死了没有画师画像了,他们又十分好奇,这个异乡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对于老画师胡文进的品性,唐镇人了如指掌,都知道他小气内向不善言语又好吃却不近女色……身材瘦长脸色寡淡苍白的宋柯穿着一身灰布长衫打开画店店门后,小镇街上的许多人朝画店围拢过来。他们脸色各异,但已经不像宋柯刚刚进入唐镇时那么冷漠。这些围观的人都不说话,宋柯用手耸了耸眼镜,茫然地看着他们。
某个街角,那只褪毛的土狗吐着舌头,往宋柯这个方向张望。
这时,钟七出现了,他对围观的人们大声说:"宋画师又不是猴子耍把戏,你们围在这里干什么?散了,散了,不要打扰宋画师了!"
人们窃窃私语,三三两两地离去。
宋柯笑着对钟七说:"钟队长,谢谢你!"
钟七也笑着说:"宋画师,你别见怪呀,山里人没有见过世面,有个生人来了就当猴子耍把戏,总想凑着看个热闹。对了,宋画师,昨天晚上睡得好吧?"
宋柯说:"睡得很好,很好!"
钟七说:"我们这里条件有限,有不到之处,宋画师要多多包涵呀,有什么困难也可以向我们说。"
宋柯把钟七请进了画店。
钟七坐下来,目光在墙上挂着的画像上扫来扫去。
宋柯和他保持距离地站着,目光有些迷离。
钟七说:"宋画师,你也坐呀!"
宋柯没有坐:"钟队长有什么吩咐?"
钟七点燃了一根纸烟说:"宋画师,在县城里时,我急急忙忙的,也没有对你了解什么,现在游镇长有些不放心,想看看你画的东西。宋画师,你别见怪呀,这是我们游镇长的意思。"
宋柯明白了:"钟队长,你就这样坐着,我给你画个像吧,画完了,你拿给游镇长看。"
钟七连忙摆了摆手说:"不要画我,千万不要画我。我不是死人。对了,我提醒你一句,在唐镇,你千万不要画活人,否则人家会找你拼命的。"
宋柯觉得奇怪:"为什么不能画活人。"
钟七神色凝重地说:"唐镇只有死人才画像的,活人不画,也许画了,魂就会飞掉,就会成为死人了。宋画师,我看你就照着老画师留下来的这些画像随便画一张吧,我也好去向游镇长交差。"
宋柯摇了摇头,眼镜片里透出坚定的光芒:"我从来不画别人画过的东西!"
钟七有些为难:"那你准备画谁?"
宋柯说:"请问,老画师死后是不是没有人给他画过遗像?"
钟七点了点头:"可是,你没有见过他呀,怎么画?"
宋柯说:"你只要给我描述一下他的相貌,我就可以画了。"
钟七半信半疑地说:"真的?"
宋柯点了点头。钟七就把自己对老画师胡文进的印象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宋柯。宋柯在钟七的叙述中,脑海浮现出一个老者的形象,这个形象和他在夜里梦见的老者十分吻合。宋柯觉得有阴冷的风在他的脸面上拂过。钟七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腥味,这股淡淡的腥味让他不舒服。钟七刚刚踏进画店时就闻到了这股怪味,他讲完后就离开了,离开前,他让宋柯把画店楼上楼下的窗门都打开,透透气。宋柯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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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为死人而活着的人(6)
吃完午饭,宋柯就把画好的胡文进的画像送到了镇公所。
镇长游长水看完胡文进的画像,吃惊地抬起头,审视着脸色苍白的宋柯,老半天才说出一句话:"宋画师,你真的能够把死人画活呀!连照面都没有打过的人都画得如此传神,可见宋画师不是一般的人呀!"站在一旁的钟七也呆了,他没有想到自己毫不费力叫来的宋柯竟然如此厉害。宋柯笑了笑说:"游镇长过奖了,我就是一个手艺人,凭本事吃饭,只要你们用得着我,我会尽力去做的。"游镇长和钟七都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腥味。宋柯很快地拿着胡文进的画像离开了镇公所,对于衙门,宋柯内心总会感到一丝不安和惶恐。
5
三癞子扛着一把掀经过画店门口时,往里面瞥了一眼。宋柯也看到了三癞子,他朝三癞子笑了笑,三癞子阴沉着脸走了。宋柯觉得三癞子今天和昨天黄昏时判若两人。镇的小街呈东西走向,三癞子沿着镇街一直往西走去。宋柯走到画店门口,望着三癞子的背影,初夏的风把他的头发吹得凌乱,他头上的疤在午后的阳光下熠熠发亮。三癞子的背影在宋柯的眼中苍凉起来。宋柯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唐镇最丑陋的人会成为他此后唯一的朋友。
冥冥中有种声音在召唤着宋柯。他说不清楚那声音来自何方。宋柯把画店的门关上了,也从镇街上往西走去。宋柯在镇街上行走的过程中,许多人在街边向他行注目礼。宋柯能够把死人画活的消息,短短的时间里就在唐镇不胫而走,来了一个比老画师厉害的人,唐镇人对宋柯充满了敬意,想想自己或者自己的亲人死后能够留下一幅高水平的画像,是多么风光的事情!
那条褪毛的土狗从小街的某个角落里钻出来,跟在了宋柯的后面,它和宋柯总是保留着一定的距离。走到小街的尽头,宋柯看到的是一条溪流,溪水在阳光下无限地明亮着,从不远的山沟里一直流淌下来,又弯弯曲曲地绕着唐镇流向远方。水流发出汩汩的声响,滑过宋柯饱经风霜的心地,有种柔软的心情从他的颅顶袅袅升起。
宋柯的目光延伸到不远处的一片山坡上,那片山坡被野草覆盖着,一棵树也没有。宋柯可以看到山坡上的一些坟墓,他也看到三癞子。宋柯心想,三癞子在那片山坡上干什么呢?宋柯产生了好奇心,他决定到那片山坡上去看看,反正没有什么事情,如果唐镇不死人的话,他就会一直这样清闲着。宋柯从溪流上的小木桥上走过去,一直朝山坡上走过去。土狗跟在宋柯后面,走到小木桥边的时候,它停了下来,犹豫了一会,然后才吐着湿漉漉的舌头,一摇三晃地走上桥去。
走着走着,宋柯的额头上就冒出了汗粒。他想回镇子里去,可好奇心还在驱使他往前走。好不容易来到了那片山坡,一朵巨大的乌云遮住了太阳。这片山坡仿佛刹那间阴森起来。走近前,宋柯才发现这片山坡是个乱坟岗,他在溪流旁看到的只是露出草丛的坟墓,现在,宋柯看到野草下面到处都是大小不一的坟墓。一阵风刮过来,撩起了宋柯长衫的衣角,野草瑟瑟作响,似乎有许多魂魄在迎风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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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为死人而活着的人(7)
三癞子在挖坑。他对宋柯的到来毫无感觉。三癞子挖出的坑在这片山坡上就像是他头上的疤记。宋柯走到三癞子旁边,三癞子光着膀子旁若无人地挖着坑,挥汗如雨。那只土狗不敢靠近他们,躲在草丛里,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三癞子和宋柯都没有发现那条土狗。
宋柯不明白三癞子挖这个坑有何用处,被三癞子挖出的泥土是红色的,像是被血液浸染过。这时,一只老鹰在他们头顶的天空盘旋,像是随时要俯冲下来,把三癞子叼走。三癞子停下手中的活计,抬头看了看被乌云遮住太阳的天空,他发现了那只老鹰,并且朝那只老鹰怪叫了一声。三癞子的怪叫尖锐又凄厉,老鹰盘旋了几圈后扑打着翅膀尖叫着飞走。
三癞子把目光投向了宋柯:"宋画师,你不应该来!"
宋柯感觉到三癞子话中蕴藏着玄机,不清楚三癞子是说他不应该来唐镇还是不应该来这片阴森的山坡。
宋柯笑笑:"你挖这个坑干什么?"
三癞子的声音阴郁起来:"我挖的是墓穴。"
宋柯说:"镇上没有死人,你挖墓穴有什么用?"
三癞子眼睛里充满了邪气:"总会有人要死的,这个墓穴总会派上用场。"
宋柯觉得三癞子有些瘆人:"你是不是感觉到有人要死了?"
三癞子冷笑了一声:"死人对你来说不是很好的事情吗?你可以给死人画像得到丰厚的报酬!"
宋柯说:"如果这样,我宁愿饿死。"
三癞子说:"如果我是给我自己挖墓穴呢?我死了,你会给我画一张像吗?"
宋柯说:"会的!"
三癞子说:"不要说得这么肯定,你给我画像可是一分钱也拿不到的,我没有亲人,我是个孤佬!"
宋柯说:"我会给你画的,只要我还活着!"
三癞子盯着他的眼睛说:"那我会在死之前给你挖个墓穴!"
宋柯浑身颤抖了一下,眼前一片迷蒙,三癞子的脸顿时模糊极了。
此时,他们听到了狗的呜咽……
6
猪肉铺的屠户郑马水靠在椅子上呼呼大睡,有只苍蝇在他油乎乎的脸前飞来飞去,苍蝇停在他红通通的酒糟鼻子上,郑马水的鼻子奇痒无比,他下意识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鼻子,这一拍没有拍死苍蝇,却把自己给拍醒了。郑马水骂骂咧咧地伸了个懒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用脏兮兮的围裙擦了擦脸。天色已近黄昏,郑马水看了看案板上剩下的几块猪肉,自言自语地说:"再没有人来买,老子就收摊了,拿回家自己吃!"
郑马水看到了画师宋柯。
宋柯经过猪肉铺时,瞟了屠户郑马水一眼。
郑马水笑着对宋柯说:"你就是新来的宋画师吧?"
宋柯彬彬有礼地朝他点了点头。
郑马水大声说:"宋画师,你过来!"
宋柯停住了脚步,这个满脸横肉的胖子想干什么?宋柯从他友好的眼神中判断出郑马水没有恶意,就走近前去。宋柯轻声地说:"你叫我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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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为死人而活着的人(8)
郑马水也压低了声音说:"宋画师,你喜欢猪腰子吗?"
对宋柯而言,这是个奇怪的问题。宋柯摇了摇头。
郑马水疑惑地说:"不会吧,你怎么会不喜欢猪腰子呢?看你这身体,猪腰子对你有大用的。你不知道吧,老画师还活着的时候,每天都要我给他留一个猪腰子的,他活了七十多岁,靠的就是猪腰子。在我们唐镇,并不是谁都能够吃到猪腰子的,我只是给老画师留着,别人想要都没门!我知道你来了,也会像老画师那样喜欢猪腰子的,今天特地给你留了一个。"
宋柯听得一头雾水。
郑马水说着弯下腰从案板底下的一个箩筐里掏出一个猪腰子,在宋柯的面前晃了晃:"这个猪腰子就送给你了,今天不收你的钱。"
郑马水根本不管宋柯脸上出现的怪异神色,便把猪腰子用一根湿稻草捆扎好,递给了宋柯。
宋柯犹豫了一下,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接过了那个猪腰子。郑马水显得兴奋,他嗬嗬地咧开大嘴笑着,露出满口黑糊糊的牙齿。
宋柯在郑马水的笑声中转过身朝画店走去。他的背影单薄而又孱弱,仿佛一阵风也可以把他吹出唐镇的小街。
郑马水望着宋柯的背影,喃喃地说:"狗屌的钟七,给他留了猪腰子也不来取,下回再不给他留了。"
郑马水的鼻子抽动了几下,他闻到一股淡淡的腥臭味。是不是自己没有卖掉的猪肉坏了,这不可能呀,猪早上才杀的,况且现在天还不算太热,怎么可能坏了呢?郑马水抓起一块肥猪肉放在鼻子下闻了闻,便断定猪肉没有变坏。那么,那股淡淡的腥臭味从何而来?
太阳还没有落山,宋柯就把画店的门关起来了。来到唐镇一天一夜,宋柯就知道,唐镇如果不死人是不会有人来找他画像的了,画店的门开不开都是一样的。宋柯宁愿不开店门,躲在画店里,是不是自己的灵魂就可以安宁?
宋柯面对着那个猪腰子,神情沮丧。
宋柯从来都不食用动物内脏。他认为动物内脏很脏,想起来都觉得恶心,不要说是吃了。宋柯不明白自己为何会从那个屠户手中接过这个猪腰子,难道这是他对落寞的现实生活的妥协?他不相信自己的生活会在唐镇有什么根本的改变,来到唐镇的唯一目的就是更彻底的逃避。
宋柯的胃里有只虫子蠕动着。
他感觉到了恶心。
宋柯抑制住自己,不让自己吐出来。多年的流浪生活让他锻炼出了非凡的抑制能力。他努力地让自己胃里那只愤怒的虫子冷静地平息下来。宋柯必须面对这个猪腰子,否则他不相信自己能够在这个看上去封闭的山区小镇生存下来。
宋柯想到了老画师胡文进。
此时,宋柯倒是希望他出现在自己面前,和自己交谈。宋柯也许会问他,为什么他会一生喜欢吃猪腰子。
宋柯站在画店的中央,墙壁上密密麻麻挂着的死人头像压迫着他,他承受不了那些死者的眼睛对自己灵魂的折磨。宋柯突然有了一个想法,就是把这些画像都取下来。宋柯很快地把这个想法付诸行动,他站在凳子上把墙上的画像一个一个地取了下来。完事后,宋柯想,把老画师胡文进的这些得意之作放哪里呢?他不可能把这些画像扔到镇子外面的垃圾堆里去,那样不但对死者以及死者尚且活着的家人不敬,老画师胡文进的灵魂也不会在九泉之下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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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为死人而活着的人(9)
宋柯想了想,还是决定把这些画像收藏起来。可是,放在哪里好呢?放在这店面上显然不合适,楼下店面里面的狭小厨房更不可能放这些画像。最后,宋柯想出了一个办法,把这些画像全部放在楼上卧室的大床底下。干完这一切,天已经黑了,宋柯点亮了油灯,回到了楼下的店面里。
宋柯把他画的老画师胡文进的画像装在一个像框里,挂在右面墙的正中间,然后把一张桌子放在胡文进画像的底下。宋柯把那个让他恶心的猪腰子装在一个盘子里,放在桌子上。这样看上去,猪腰子无疑就成了胡文进的供品了。
宋柯站在胡文进的画像底下,凝视着画像,眼睛里飘摇着如豆的火苗。宋柯凝重地说:"老画师,你安息吧,我如今把你供奉在这里,也把你生前爱吃的猪腰子放在这里,供你享用。我尊敬你,希望我在这里不会打扰你,希望能够和你和平共处,相安无事。"
宋柯说完后,朝胡文进的画像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宋柯听到了一声沉重而悠长的叹息。
7
宋柯来到唐镇的第三天,一个离开唐镇数年的男人回到了唐镇。这个男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出现在唐镇街上的时候,就有人飞快地跑去镇公所报讯,对镇长游长水说:"游镇长,你侄儿游武强回来了!"
游长水正和钟七在说着什么,听了那人的话,他们同时抬起了头,神情紧张地注视着报讯的人。
游长水说:"你说什么?"
那人说:"游镇长,你的侄儿游武强回来了!"
游长水睁大了眼睛:"真的?他不是死在战场上了吗?"
那人说:"真的回来了,不信你到街上去看,他现在正在和棺材店的老板张少冰说话呢。"
钟七的脸色变得煞白:"他怎么回来了,我分明看他死在战场上了呀,难道他是一只鬼?"
报讯的人看他们紧张疑惑的样子,感觉无趣,悄悄地溜走了。
游长水挠了挠头,叹了口气说:"回来就回来了,管他呢,他认我这个叔叔的话就让他到保安队当个队副;他要不认我这个叔叔,就随他去吧。反正我没有亏待他,当初是他自己要去当兵的,我没有逼他离开唐镇。钟七,你说我说的话有没有道理?"
钟七点头哈腰地说:"镇长说得在理,在理,镇长你对他算是仁至义尽了!"
钟七的脸色还是那样煞白,他心里忐忑不安,游武强这三个字在他心里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子,在无情地割着。过了一会儿,钟七说:"镇长,我看我先去安排一下武强兄弟吧。无论怎么样,他还是您老人家的侄儿吧,他回来了,您的姿态应该高点,否则会给人落下话柄!"
游长水思忖了一会儿说:"那你去看看吧,也不要勉强他,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棺材店门口围了许多人。
长着一张马脸的游武强坐在棺材店里的一副棺材上面,大声地说话:"那些日本鬼子嗷嗷地往上冲呀,我们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地倒下。老子火了,端起机枪,站起来对着冲上来的鬼子一阵猛扫,我也不知道打死了多少鬼子,只知道我打得过瘾的时候,一颗炮弹把我炸晕过去了。我没有想到我还能够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我醒过来就想,就是和日本人战死,我也不会像钟七那样当逃兵!钟七丢人哪!每次长官训话说起钟七,老子的脸上就没有光彩,谁让他是和我一起投军的同乡,平常还和老子称兄道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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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为死人而活着的人(10)
有人说:"钟七跑回来说他是抗日英雄,还说你阵亡了呢!你叔叔还让他当了保安队长,你说的是不是真的呀?"
很多人在笑。
这时,棺材店的老板张少冰端了一碗茶水,递给游武强:"武强,喝口茶再说吧,你有多少年没有喝家乡的茶了呀!"
游武强咕嘟嘟地喝下那碗茶,把碗放在了棺材板上面,抹了抹嘴巴说:"笑话,他钟七算个屌!还他娘的抗日英雄,他娘的就是一个逃兵!老子一辈子也看不起的逃兵!我阵亡了,亏他说得出口,他连我们打仗都没有看到就逃了,他怎么知道老子阵亡了!"
又有人说:"那你是真正的抗日英雄啰!你是抗日英雄应该在队伍里提升了吧,怎么跑回唐镇来了呢?"
游武强说:"打完鬼子,我以为天下太平了,没有想到又和共产党打起来了,老子不想打自己中国人,就跑回来了!"
这时,钟七出现了,他从人群中挤进了棺材店里,红着脸对游武强说:"兄弟,你回来了,怎么不事先捎个信来呢?"
游武强看到钟七,气不打一处来:"谁的裤腰带没有勒紧,把你这根鸟露出来了!谁他娘的是你兄弟,瞎了你的狗眼!老子看见你这个逃兵就来气,滚,给老子滚得远远的!"
平常在唐镇人面前耀武扬威的五大三粗的钟七在游武强面前低下了头:"武强兄弟,我当时也是没有办法呀,你不知道,我那时候拉痢疾拉得快死了,才掉队的!"
围观的人一阵哄笑,游武强给他们出了一口气,况且也看清了钟七这个"抗日英雄"的真面目,他们不笑就不正常了。棺材店门口的人越来越多,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平常冷清的小街上不知怎地一下子冒出了这么多人。这个没有经过战火洗礼的偏远小镇,顿时弥漫了一股浓郁的硝烟味。
游武强霍地从棺材上立起来,站在比他高出一头的钟七面前,指着钟七的鼻子,恶狠狠地骂道:"你怎么没有拉痢疾拉死在路上?你知道有多少兄弟战死在战场?你就是把大天说破,你也是个不折不扣的逃兵!你他娘的还有什么脸面站在老子的面前!你给老子滚开,老子看到你就想一枪毙了你!滚,给老子滚!"
棺材店老板张少冰吓坏了,赶紧用身体挡在了游武强和钟七中间:"武强,算了,算了,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不要再追究了,没有意思,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和为贵,和为贵!"
游武强愤怒地吼道:"我和这个逃兵是仇人,永远也不可能讲和的!他永远是我游武强的仇人!"
钟七见势不好,脸红耳赤地挤出人群,仓皇而去。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强烈的哄笑。
张少冰神色严肃地对围观的人们说:"大家散了吧,武强兄弟辛苦了,让他休息休息吧,等他休息好了,再听他讲打日本人的事情。散了吧,大家散了吧!"
听了张少冰的话,大家就纷纷离开了。
人群散去后,张少冰对游武强说:"武强,你回来有什么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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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为死人而活着的人(11)
游武强说:"我先住在你的棺材店里吧,反正你的棺材店里晚上也不住人,我还能有什么打算,先住一阵再说,习惯就住下去,租几亩地种,住不下去,就离开唐镇,再出去闯荡,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啊!"
张少冰说:"住在棺材店里,不委屈你了?我看你还是低一下头去找你叔叔吧,他应该会不计前嫌,好好安置你的。"
游武强咬咬牙说:"我就是饿死,也不会去找那条老狗的,我就在你棺材店里住定了,你不用担心我,要知道,我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
张少冰无语。
棺材店对面的一个角落里,那条褪毛的土狗在呜咽。
8
宋柯来到镇东头山脚下的土地庙里,看着被香火熏黑了的土地公公和土地娘娘的泥塑,有些入神。镇街上发生的事情和他无关,他也不是个爱凑热闹的人,热闹早已经远离了他。他曾经是在一个多么热闹的地方呀,现在他离那个热闹的地方是多么遥远。宋柯突然听到有人打呼噜的声音。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谁会在大白天在土地庙里睡觉?他正疑惑着,呼噜声消失了。一个蓬头垢面的人从土地公公和土地娘娘的塑像后面站了起来。宋柯吃惊地说:"三癞子,你怎么会在这里睡觉?"
三癞子从神坛上跳了下来,伸了伸懒腰说:"我不睡这里你让我睡哪儿?我没有家,这里就是我的家。"
宋柯说:"镇上的人允许你住在这里?你不怕冒犯神灵?"
三癞子用手背揉了揉满是眼屎的眼睛说:"他们不会管我的。刚刚开始时怕,时间长了也就不怕了,土地公公可怜我,他不会怪罪我的。"
宋柯笑了笑。
三癞子指着土地庙外面那棵老樟树说:"镇上的人谁也不敢爬上这棵树,只有我敢。"
老樟树看上去像一个饱经风霜的老者,笼罩着一种神秘的色彩。宋柯说:"为什么?"
三癞子得意起来,苦瓜脸上出现了笑容:"都说这棵老樟树是土地公公的化身,谁要是爬上了这棵树,就会有灾祸,所以,没有人敢冒犯这棵树的。我告诉你一件事情吧。你知道刚刚回来的兵痞子游武强的爹是怎么死的吗?"
宋柯摇了摇头。
三癞子说:"在游武强三岁那年春天,闹饥荒。游武强他爹为了得到两斤地瓜干和镇上的一个人打赌。那人说,只要游武强他爹爬上这棵老樟树,并且砍下一枝枝条来,就给他两斤地瓜干。镇上的很多人都劝他不要冒这个险,游武强他爹不听。他真的爬上了老樟树,还砍了一枝枝条下来。当时在场的人都吓呆了,他们看到砍掉枝条的地方流出了血。游武强他爹突然就从树上掉下来,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像是有人把他从树上扔下来的。他摔在地上当时就不省人事,被人抬回家不久就一命呜呼了。"
宋柯说:"有这样的事情?"
三癞子突然跑出了土地庙,猴子般爬上了老樟树。宋柯也跟了出去。三癞子在树上对宋柯说:"宋画师,你一定想问我,为什么我爬在树上会没有事情吧?告诉你吧,我有的时候会觉得活着很没有意思,特别是饿得发慌和想女人的时候,我就会爬上这棵老樟树,我希望土地公公惩罚我,让我死掉。结果怎么也死不掉,也许土地公公还不让我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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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为死人而活着的人(12)
三癞子说出的话让宋柯惊愕。
三癞子没有理会宋柯的惊愕,从树上爬下来后,走进土地庙里,从一个角落里抄起一把揿,扛在肩膀上走出了庙门,朝镇街上走去。三癞子的脸色顷刻间变得阴郁。宋柯对着他的背影说:"三癞子,你要去哪里?"
三癞子头也不回地说:"我要去五公岭挖墓穴。"
宋柯知道了,那片被野草覆盖的山坡叫五公岭,三癞子要穿过镇街,往西走,经过溪流上的小木桥才能到达他的目的地。
宋柯突然想,谁会是在他来唐镇后第二个让他画像的人呢?
9
钟七的老婆沈文绣路过棺材店时,看到游武强坐在棺材店门口的竹椅子上给几个人讲他的英雄史。游武强撩开自己的旧军衣,露出了他满是伤疤的肚皮。他指着那些伤疤说:"这块是子弹打的,这块是弹片划的……我身上就没有一块好肉了,全是伤疤。"那几个人张着嘴巴,惊恐的样子。沈文绣也看到了游武强肚皮上的伤疤,她的心突然被一支铁箭击中,疼痛极了。游武强一抬头,目光就和少妇沈文绣慌乱的目光碰在一起。
沈文绣慌慌张张地走了。
游武强的目光一直追着沈文绣的背影,口里说:"这个女人是谁?"
有人回答他:"大英雄,那是逃兵钟七的老婆沈文绣。"
游武强的目光从沈文绣的身上收回来,脸色涨得通红,恶狠狠地说:"他娘的,老子在抗日前线出生入死,到现在也还是光棍一条,他狗屌的钟七,一个可耻的逃兵竟然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女人!老天不公呀!"
又有人说:"钟七命好呀,沈文绣去年还给他生了个双胞胎,两个都是儿子!"
游武强咬牙切齿地说:"钟七这个混蛋应该断子绝孙!"
游武强眼睛里燃烧起恶毒嫉恨的火苗。
沈文绣不敢回头看游武强,游武强的回来,给沈文绣带来了痛苦。刚开始时,沈文绣心里对游武强充满了仇恨,当她看到游武强肚皮上伤疤的那一刹那间,郁积在她心中的仇恨神秘地消失,她甚至有些同情游武强了。
在游武强回到唐镇的这两天晚上,钟七都很晚才回家。满身酒气的钟七回家后,就变着法子折磨沈文绣。他把睡得烂熟的沈文绣一把抓起来,口里喷着酒臭吼道:"老子没有回家,你睡什么觉!给老子爬起来!"
沈文绣睡眼惺忪地说:"钟七,你疯了!大半夜,你闹什么呀!把孩子都吵醒了!"
钟七抓住了她的头发,使劲地扯着:"你这个烂货,也学会顶嘴了,谁他娘的教你的,游武强那个下三滥在外头教训我,你竟然也敢在家里教训我,老子看你是皮痒了!"
钟七把沈文绣推倒在床上,抽出皮带,在她身上一下一下用力地狂抽起来。沈文绣痛得嘶叫起来,她的叫声痛苦而又凄惨。睡在另外一张床上的两个双胞胎儿子被钟七的暴行吵醒了,他们坐在床上看着父亲对母亲疯狂施虐,大声地哭起来。
孩子的哭声吵醒了隔壁房间里钟七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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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节:为死人而活着的人(13)
母亲来到钟七房间门口,用拐杖敲打着门扉:"钟七,你这个畜生,你在造什么孽呀!"
孩子的哭声和母亲的话没有让钟七停止在沈文绣身上施暴,反而令他变得更加疯狂了:"王八蛋,我让你说我是逃兵,我抽死你,王八蛋,我让你说我是逃兵!老子当逃兵怎么啦,还有人他娘的当汉奸呢!我抽死你,王八蛋!"
钟七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了,此时,在他眼里,他打的是游武强,而不是自己的老婆沈文绣……
入夜后,沈文绣就会产生一种恐惧感,浑身上下莫名其妙地抽动,仿佛钟七的皮带抽在身上。沈文绣的情绪紧张到了极点,她无法想象半夜三更回家的丈夫会怎么虐待她。丈夫变成这样,都和那个叫游武强的人有关,可她现在对那个男人已经恨不起来了。隐隐约约地,沈文绣还有了一种担心,担心游武强会遭钟七的黑手,她很清楚自己的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心狠手辣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沈文绣是个贤良的女人,她把两个儿子哄睡后就去照顾婆婆。
沈文绣在给婆婆洗脚时,婆婆看着沉默的她,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叹了口气说:"文绣,你受苦了!这个不孝子怎么能够这样打你呢,打贼也不能这样打的呀!晚上他回来,你就把门闩紧,不让他进屋,让他死在外面!"
沈文绣轻声说:"婆婆,我没事的,他在外面受了气,回来朝我发发也是正常的,谁让我是他的老婆呀!过几天,他心里把那桩事情放下后就好了。"
婆婆抹了抹眼睛:"多么通情达理的媳妇呀!如果他再打你,天理也难容!"
听了婆婆的话,沈文绣心宽了许多。
这个晚上,钟七和镇长等人喝完酒,看他们开始打麻将后,就溜了出去。钟七到了逍遥馆。逍遥馆就是唐镇唯一的一家妓院,也在皇帝巷里。这是一栋三进三出的府第式老宅子,原来是唐镇的一个大户人家的住所。那家人在外面发了横财,就搬到城里去住了,把这个老宅子卖给了李媚娘,做了妓院。李媚娘是个丰腴的半老徐娘,她对任何人都报以蜜糖般的笑脸。钟七摸进逍遥馆,李媚娘同样给他蜜糖般的笑脸,她这时正在用一根牙签挑指甲缝。一个穿着叉口裂缝的旧旗袍的年轻女人站在她后面,轻轻地给她捶背,她的瓜子脸显得憔悴,眼睛黯然无光,眼圈黑黑的,眼泡有些浮肿,薄薄的两片嘴唇寡淡而没有一丝血色。
李媚娘媚笑着对钟七说:"钟队长,今天这么早就过来了呀,坐,坐!"
钟七发现李媚娘说话的时候,嘴角的那颗豆大的黑痣轻微地颤动着,他想,如果李媚娘没有这颗黑痣,她应该是很迷人的。可李媚娘总是在某些时候夸耀她嘴角的那颗黑痣,说很久以前有个算命先生对她说过,正因为她有这颗痣,她这一生才会衣食无忧。
钟七说:"不坐了,老子难受,进房吧!"
李媚娘就对身后的女人说:"飞蛾,还不快陪钟队长进房,上厅的右偏房今天刚刚添了新的席子,就带钟队长到那间房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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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为死人而活着的人(14)
杨飞蛾迟疑了一会儿,在李媚娘的催促下,才把钟七领到上厅的右偏房里。
李媚娘叫了一声:"凤凤,还不死出来给老娘捶背,没有客人你赖在床上挺尸呀!"
杨飞蛾带钟七进入房间后,扑通朝钟七跪下了。钟七愣了一下说:"飞蛾,你这是干什么呀,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你对我说,是谁?老子给你出气!"
杨飞蛾的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她抱住了钟七的大腿说:"钟大哥,你今天晚上放过我好吗?这两天晚上你都喝多了来我这里,你用手抓我的下身,被你抓烂了,流了好多血,痛死我了。钟大哥,等我好了再陪你睡,你怎么弄我都可以,今天晚上你就放过我好吗?"
钟七听了杨飞蛾的话,非但没有同情杨飞蛾,反而恼怒起来:"臭婊子,和老子啰嗦什么,你痛关我鸟事,老子什么时候来,你就什么时候陪老子。你他娘的生来就是给男人干的,老子不干你,别人也会干你!快给老子爬上床去,老子等不及了!"
杨飞蛾可怜兮兮地说:"钟大哥,你就放过我这一次吧,我真的很痛呀!"
钟七恶狠狠地说:"臭婊子,我让你爬到床上去,别在这里和老子装死!"
杨飞蛾颤抖着说:"钟队长,你杀了我吧,我不想活了!"
钟七踢了她一脚,把她一把抓起来,扔到了床上。钟七脱光了自己的衣服,扑了过去,把杨飞蛾身上的旗袍撕扯下来扔到了地下,杨飞蛾没有穿内衣和内裤,露出白生生的肉体。钟七掰开了杨飞蛾的双腿,进入了杨飞蛾。杨飞蛾咬紧牙关,泪水满眶满眶地涌出来。钟七低吼着在杨飞蛾身上努力,可不一会儿,钟七底下的那截命根子瘫软下来。
钟七又努力了几次也没有让自己坚挺起来。
他哀叫了一声,用手使劲地抓住自己的头发,撕扯着,然后痛哭流涕。
杨飞蛾心里清楚钟七的阳痿和游武强有关,钟七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他不但做那种事情十分威猛,而且还有些小情小趣,做完事后还会留下来逗逗乐,不像唐镇的其他嫖客,做完扔下钱就匆忙而去。这两三天,钟七变了一个人,变得像个魔鬼,令杨飞蛾痛不欲生。杨飞蛾心里说:"这是报应呀!你钟七也会有今天!"
杨飞蛾脸上满是泪水,但是她的嘴角露出了一丝莫测的笑意。
钟七突然把手从自己的头发上抽出来,伸到了杨飞蛾的荫部,使劲抓了下去:"你这个臭婊子,竟敢嘲笑老子,老子不能便宜你了,我弄死你!"
杨飞蛾撕心裂肺地惨叫道:"啊--钟七,你不得好死……"
10
这个夜晚对宋柯而言,十分宁静,宁静得可以听到镇子外面汩汩的溪流声。但他听不到杨飞蛾的惨叫,也听不到棺材店里游武强沉睡时发出的呼噜声。他在想一个女人,那个女人虽然离他遥远得不可企及,可他仿佛可以闻到她身上法国香水的味道,仿佛伸手就可以触摸到她如玫瑰花般开放的笑脸。一股腥臭的味道在画店的楼上弥漫开来,渐渐地,随着宋柯对那女人的思念越来越深厚,这股腥臭味越来越浓郁,从楼梯口飘散到楼下,也从紧闭的窗户的缝隙中透露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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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为死人而活着的人(15)
油灯飘摇,如一息残存的生命。
宋柯呼唤着:"苏醒,苏醒……"
宋柯在呼唤中渐渐地沉睡。
如豆的油灯飘摇着,在时间的缓缓流逝中渐渐熄灭。在油灯熄灭的一刹那间,从灯芯上冒出的轻烟中隐隐约约出现了一张苍老的脸。画店的楼上楼下陷入了黑暗之中。窗外传来了狗的呜咽。宋柯迷迷糊糊地感觉到床底下有细微的响动,他的四肢动弹不得,像是被绳索捆绑住了。
宋柯觉得有个人站在他的床边,他的头皮一阵发麻,顿时清醒过来。宋柯尝试着动动手脚,还是无法动弹,他在黑暗中睁大眼睛,企图看清在黑暗中站立着的人。可是他什么也看不到,就像他无法看清黑暗中隐藏着太多的秘密,宋柯的呼吸沉重起来。
黑暗中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
是的,宋柯的确感觉到了床边站着一个人,那个人靠他那么的近,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他的脸。黑暗分泌出的阴冷扑面而来。宋柯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嘴唇微微地发抖。
宋柯的身体动弹不得,他试着自己能否说出话来。他张开嘴巴说:"你是老画师胡文进吧?"
一个苍凉的声音飘进了宋柯的耳朵:"我不是胡文进,我叫郑秋林。你一定知道唐镇的郑马水吧,我是他爹。"
宋柯说:"你怎么会来到这里,你为什么不回家睡觉呢?"
郑秋林说:"我一直在画店里,是胡文进把我带来的。家我回不去了,我儿子郑马水早就把我忘记了。"
宋柯身上越来越冷:"你能不能帮我把灯点燃,这样我可以看着你的脸和你说话。"
郑秋林说:"我点不了灯,就是点亮了灯,你也是看不到我的,我就是一缕游魂,我已经死了七年了。以前,胡文进活着的时候,我会找他说话,现在他也死了,我不想和他说话了,死人和死人说话没有什么意思,我也看不到他了。"
宋柯胸口像压了一座大山,他有点喘不过气来,呼吸粗重起来。
郑秋林幽幽地说:"宋画师,你想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吗?"
宋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黑暗中传来了阴冷的声音:"你想不想听,我都要说的,说出来我就痛快了,否则我不会瞑目的。宋画师,我告诉你吧,我是吃猪肉撑死的。在我儿子郑马水当屠户之前,我从来没有好好地吃过一顿猪肉。我把他送去学杀猪,就是希望日后天天能够吃上猪肉。我儿子出师当屠户的第一天晚上,就带回来了一大块五花肉,那块五花肉足足有十多斤呀。我们全家就像过年一样高兴。十多斤五花肉焖了一大锅,我们全家人放开肚皮吃也没有吃完,还剩了一大盆。我也是个没有出息该死的人。半夜时,我还惦念着剩下的那盆红焖肉,于是,我悄悄地爬起来,到厨房里偷吃那盆红焖肉。我一块一块地吃着,好像要把几十年的猪肉一次性吃回来。我哪里是在吃肉呀,完全是在赌气。我吃不下了,还在吃,我想停下来也停不下来了,好像有个人不顾一切地往我嘴巴里塞肉,我吃着吃着就听到一声巨响,我的肚子撑爆了,肠子流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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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为死人而活着的人(16)
11
唐镇每月有三次墟日,分别是农历初五、十五和二十五。墟日是唐镇方圆几十里山地约定俗成的集市交易日,农户会在墟日这天把粮食和日用品挑到唐镇进行交易;小商小贩也闻风而动,把城里和别的地方的商品运到唐镇来叫卖。墟日是唐镇热闹的日子。
农历四月二十五这天,是唐镇的墟日。晌午不到,唐镇的小街上已经热闹非凡了,小街两旁摆满了摊档,赶墟的人们在镇街上来回走动,为自己需要的东西挑挑拣拣,大声地讨价还价。
宋柯的画店到了晌午还关着店门,画店斜对面的胡记小吃店已经坐满了吃点心的山里人。镇街上的吵闹声仿佛对宋柯没有一丝影响,他还躺在床上睡大觉。楼上还残留着淡淡的腥臭味,腥臭味从紧闭的窗门缝隙中一丝一缕地飘出去。
一个穿着一身士林蓝粗布侧襟衫的健硕女人,挑着一担小竹篮路过画店门口时,停住了脚步,她戴了一顶斗笠,斗笠在她的额前压得很低,看不清她的眼睛。她站在那里,鼻子不停地抽动,像是闻到了什么好闻的气味。站了一会儿,女人才挑着那担竹篮离开,找个地方去卖她的竹篮了。
宋柯好不容易醒过来,听到了窗外传来的集市的喧闹,也听到了楼下咚咚的敲门声。
宋柯昏头昏脑地从床上爬起来,口干舌燥地下了楼。
宋柯打开画店的门,钟七站在他的面前。钟七挎着盒子枪,穿着黑绸布衣服还戴着黑色的礼帽,身后还跟着两个背着长枪的保安队队员。这个阵势让宋柯吃了一惊:"钟队长,你这是?"
钟七笑了笑:"宋画师,你别害怕,我不是来找你麻烦的。今天是墟日,我带他们俩出来维持治安的。路过你画店的门口,看你的店门关闭着,就觉得奇怪,墟日是做生意的好时候,你应该把门打开的,周边的乡村里知道唐镇来新的画师了,会来请你去给死人画像的。你可不要错过这个好机会呀。"
宋柯说:"谢谢钟队长了,我这就把画店开张起来。"
钟七离宋柯很近,他又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腥臭味。他弄不清楚这是什么味道,只知道这股腥臭的味道特别难闻,像是腐烂后的死蛇在烈日下暴晒后散发出来的臭味。钟七捂住鼻子,带着那两个保安队员走了。
钟七走过去后,有人悄悄地对同伴说:"钟七原来是个逃兵,别看他牛高马大的,根本就是个怕死鬼。他和游武强没法比,他还怕游武强找他麻烦,每天都挎着盒子枪,看看,现在又带了两个狗腿子,分明是给自己壮胆。让这个逃兵带保安队保护我们老百姓,我看不安全。真不知道要是土匪带人来抢劫,他会不会逃跑。"
宋柯进去洗了脸,漱了口。便坐在店里的太师椅上,无所适从。在县城里的那些日子,他每天到街上摆个画摊,守株待兔地等待人们来买他的画,或者等待人们来找他画像。事实上,找他买画和画像的人微乎其微。为了糊口,他没有办法,只好把自己的画贱卖给县城里比较大的画店,换一些吃饭的钱和房租。来唐镇前,他把自己所有的画作都贱卖了。他希望生活会从唐镇从新开始,他不希望在唐镇也过着守株待兔的日子。可现在的日子分明就是守株待兔的日子,只是比在县城里安宁了一些。夜里发生的事情,他一醒来就忘了个精光,只记得刚刚来唐镇的那天晚上,关于老画师的梦。他相信老画师的魂魄还在画店里飘荡,可他已经不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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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为死人而活着的人(17)
宋柯坐在那里,看着店门口熙熙攘攘来来回回的人,怎么也融不进去。三癞子站在了店门口。他丑陋的脸上堆着笑。宋柯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宋柯对他说:"三癞子,你进来吧。"
三癞子说:"宋画师,我不进来。"
宋柯说:"你不进来,站在那里干什么?对了,今天你为什么不去五公岭挖墓穴?"
三癞子说:"我想叫你和我一起去看把戏。今天是墟日,有把戏看,我为什么要去挖墓穴?就是死,也要先将把戏看完了再说。"
三癞子的眼睛里有了点天真的成分,这让宋柯觉得三癞子可爱起来。
宋柯有点感动,他站起来,朝三癞子招了招手:"进来吧,别在门口站着。"
三癞子说:"宋画师,我不进去了,把戏已经开始了。你去不去看?"
宋柯考虑了一下说:"好吧,我和你一起去看耍把戏。"
镇子东头土地庙外面的空坪上,人们围成了一个圈,圈子里的地上垫着一块污迹斑斑的红布,红布上放着很多瓶子,堆着一小堆手指粗细的截成一段一段的树根,红布上还有一个小竹笼,小竹笼被一块黑布罩着。圈子里一个裸露上身,腰上绑着红色功夫带,浑身黝黑伤痕累累的中年汉子正在耍拳,边上站着一个同样裸露上身,腰上绑着功夫带的少年,他一手拿着一块青砖。
三癞子拉着宋柯的手挤到最前面。三癞子坐在地上,宋柯站在他后面。三癞子看着走江湖的汉子耍拳,眉飞色舞,双手握成拳头舞动着,口里还发出嗷嗷的声音。宋柯从兜里掏出一个本子和钢笔,在上面描画着。
中年汉子耍完拳,朝围观的群众抱了抱拳,然后盘腿坐在了地上,闭上眼睛,运起功来,只见他浑身的肌肉一块一块地突出来,看上去像石头般坚硬。不一会儿,站在一旁的少年就走上前,把手上厚重的青砖狠狠地砸在中年汉子的头上。两块青砖都砸碎了,中年汉子的头安然无恙。三癞子大声地喊了一声好,使劲地拍起巴掌,人群中也暴发出热烈的叫好声。做完这些,中年汉子拿起红布上的一个瓶子,从里面倒出几颗黑色的药丸,干吞了下去。接着就开始介绍跌打药丸的神奇功效。
买药者寥寥无几。
宋柯心里有些同情这两个跑江湖的卖药人。
宋柯还没有缓过神,中年汉子又开始表演新节目了。宋柯看到了蛇,一条长长的蛇,三癞子说,这是一条过山风,是山里最毒的蛇之一。中年汉子掀开竹笼子上的黑布,宋柯就看到了那条吐着信子的过山风。中年汉子把蛇从竹笼子里抓了出来,他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掐住了蛇头,蛇身缠在了他粗壮的手臂上。这时,给中年汉子打下手的少年脸上出现了惊惧之色,他赶紧拿起了一个装了少许清水的粗糙的陶碗和红布上的一截树根,在碗里飞快地磨了起来。中年汉子对少年说:"孩子,别怕,没事的!咱们的药好,死不了人的!"
宋柯不知道中年汉子要做什么,不禁为他捏了一把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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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为死人而活着的人(18)
这时,宋柯身边的人都悄悄地离他和三癞子远了点,那些人闻到了淡淡的难闻的腥味。他们断定,这难闻的腥味就是从三癞子或者宋柯身上散发出来的。在不远处,一个戴着斗笠的女人拿着一条扁担朝宋柯走过来。
中年汉子看着少年把树根磨好了,就对着大家吐出了赤红的舌头。他转了一个圈,让所有在场的人都看见了他的舌头后,就把舌头伸进了张开的吐着信子的蛇口中。少年站在他旁边,端着陶碗的手微微颤抖。在场的所有人都替中年汉子捏着一把汗,有几个女子用手掌捂住了眼睛。宋柯怔在那里,牙关轻轻地打颤。三癞子张着嘴巴,嘴角口水流出来了也不知道。这时,那个戴着斗笠拿着扁担的女人站在了宋柯的身后,她低着头深深地呼吸着,像是在呼吸一股奇异的香味,场子里中年汉子的一举一动对她根本就没有起任何作用。
中年汉子的舌头被毒蛇狠狠地咬了一口。
有人惊叫出来。
中年汉子用牙紧紧地咬住了自己的舌头,让自己的舌头露在嘴巴外面。他不慌不忙地把蛇放回笼子里,用黑布盖上。然后从少年的手中接过了那个陶碗,沿着人群走了一圈,一手端着陶碗,一手指着自己被蛇咬后马上肿起来流着血的舌头,喉咙里发出叽里咕噜的声音。
紧接着,中年汉子就把陶碗里的药水用手抹在了舌头上。
药水在他的舌头上很快就起了作用,中年汉子从舌头里撸下了许多像鼻涕般的黏液,中年汉子一次一次地把舌头上的黏液甩在地上。他舌头上的血止住了,肿也神奇地消褪。最后,他把陶碗里剩下的药水一口喝了下去,把碗扔在了地上,向围观的人们抱起了拳。
人们报以热烈的掌声和呼叫。
宋柯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在了地上,脸上露出了笑容。
宋柯现在才知道,那一截截的树根是治蛇咬伤的药。和刚才卖跌打丸的情况相比,卖蛇药的境况就完全不一样了,人们纷纷掏钱买他的蛇药。山里蛇多,蛇药对当地人来说是最实用的东西。
三癞子站了起来,拍拍屁股,对宋柯说:"宋画师,你也买一根蛇药吧。"
宋柯说:"为了卖点药,真玩命呀!"
站在宋柯身后的女人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
那只土狗站在老樟树底下,望着宋柯,呜咽着,它的眼睛里有黏黏的液体渗出。
12
就在农历四月二十五这天,发生了一件让人怎么也意料不到的事情。这个事情的发生让落寞的画师在唐镇有了给死人画像的机会。
和热闹的墟市相比,五公岭背面的一个叫过风谷的山谷里是那么空寂。如练的溪水平缓地从谷地里流过,溪流两旁的潮泥地长满了鲜嫩的野麦草。这个季节正是野麦草最鲜嫩的季节。野麦草是兔子最喜欢吃的。平常,会有不少人在过风谷的溪流两旁拔野麦草。因为这是墟日,过风谷沉寂着,只有山风无拘无束地在阳光下的山谷里鼓荡来鼓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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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为死人而活着的人(19)
午后,有个女人出现在了过风谷,她的头上包着印着碎花的蓝色头巾,她在溪流边选择了一块野麦草最丰肥的地方停住,把挑在肩膀上的畚箕放下来,蹲在草地上拔野麦草。
这个女人就是是钟七的老婆沈文绣。
镇上的女人们会在墟日这天给自己放假一天,三三两两结伴在集市上游来逛去,买些自己喜欢的小东西,或者去看走江湖的耍把戏,有时还会有提木偶的艺人在唐镇搭个棚子表演木偶戏,女人们便会被木偶戏吸引过去,她们会尽情地为戏中人物的命运欢笑或流泪,暂时忘记自己苦苦挣扎的生活。沈文绣是孤独的,她在唐镇没有一个朋友。钟七也不允许她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家长里短地闲扯。况且,当她被从前线逃跑回家的钟七在路上碰见,带回唐镇的第一天起,唐镇的女人们就向她投来了莫测的目光,这种目光和她们看待皇帝巷逍遥馆里的妓女如出一辙。墟日对她来说是一种折磨,热闹会勾起沈文绣对故乡的痛苦回忆,所以,这个内心无比孤独的异乡女人,总是在唐镇热闹的日子里,一个人躲到僻静的地方。
沈文绣没有想到这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是那么的灰暗,死一般灰暗。
其实,在她挑着一担空畚箕走出唐镇的时候,一双歹毒仇恨的眼睛就瞄上了她。在沈文绣从唐镇走到过风谷的过程中,她一直没有离开过那双燃烧着熊熊火焰的眼睛。沈文绣却没有发现跟踪她的人。
沈文绣蹲在草地上拔草,圆润的屁股绷得紧紧的。那双眼睛看到沈文绣圆润的屁股,突然从另外一片野草丛中豹子般一跃而起,朝沈文绣身后猛扑过来。猝不及防的沈文绣被那人扑倒在草丛里,当那如狼似虎的男人在沈文绣的挣扎中从后面褪下了她的裤子,把她的身体扳过来和她面对面时,沈文绣才看清这个人的脸。
刚被扑倒时,沈文绣心想一定是碰到土匪陈烂头了,陈烂头经常会这样突袭在野外单独劳作的妇女,他像风一样来无影去无踪。这个男人根本就不是土匪陈烂头,而是刚刚回唐镇来没几天的抗日英雄游武强。
沈文绣大声嘶叫:"畜生,放开我!放开我!"
沈文绣边喊叫边撕打着游武强,游武强咬着牙说:"老子今天就当一回畜生了,老子就是要给钟七这个逃兵戴上一顶绿帽子!"
沈文绣声嘶力竭地说:"畜生,你欺负我一个弱女子算什么好汉,你有本事去把钟七杀了!你这样和日本鬼子有什么两样!放开我,畜生!"
游武强不说话了,他疯狂地撕开了沈文绣的衣服,露出了两个奶子,两个丰满的奶子却伤痕累累,沈文绣裸露在光天化日下的肉体全身上下伤痕累累。游武强发了一会呆,眼睛里掠过一丝柔软的神色,但很快地,他的眼睛里马上重新燃烧起熊熊的欲望之火,身体死死地压在了沈文绣的身体上,他的双手也死死地抓住了沈文绣抓挠撕打他的双手……
风还是无拘无束地在山谷里鼓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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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为死人而活着的人(20)
溪流边凄凄的野麦草在风中摇曳。
光着膀子的游武强坐在草地上抽烟,沈文绣躺在他身边的草地上,用衣服捂住了胸部,双手紧紧地抓着胸前的衣服,她哽咽着,流着清亮的泪水,秀美的脸在阳光下显得楚楚动人。
游武强抽完烟,长叹了一声站起来,俯视着草地上哀伤的沈文绣,粗声粗气地说:"我承认,我是畜生,可你心里比我更清楚,钟七比我更畜生,我可以弓虽.女干你,但是我不会打你,打女人的男人算什么东西!"
说完,游武强手拎着自己的旧军装,扬长而去。
沈文绣哽咽着,最后号啕大哭起来。
沈文绣的哭声在寂静的过风谷里随风飘荡。
游武强听到了沈文绣的哭声,可他连头也没有回一下。
13
这个夜晚伸手不见五指。三癞子躺在土地公公和土地娘娘的后面,无法入睡。
他今天一天都很兴奋,因为看到了走江湖的人的精彩表演。在散墟后,大家都离开了,三癞子还在看着那个走江湖的中年汉子和那个少年收拾东西。三癞子突然觉得自己很迷恋他们走江湖的生活。他想自己要是有他们的本事就好了,可以天天在土地庙门口耍把戏卖药赚钱。他甚至走到中年汉子面前,诚恳地对中年汉子说:"师傅,请带我走吧,我要和你们一起去跑江湖。"中年汉子看了他一眼,递给三癞子一张钞票说:"你走吧。"三癞子没有接那张钞票:"我不要你的钱,只想和你们一起去跑江湖。"那个少年说:"你把钱收起来吧,去买点东西吃。"三癞子说:"我不是要饭的,我不要你们的钱,我只是想和你们一起去跑江湖!"中年汉子收起了钱,没有再理他。他们收拾完东西,就在斜阳中上路了,他们要到另外一个有墟日的地方去。三癞子跟着他们走了好长一段路,中年汉子回过头对他说:"你还是回去吧,跟着我们没有用的,我们赚点钱不容易,要养家糊口,多一个人就多一份负担,我们不可能带你走的,快回去吧,不要再跟着我们了,我们还要赶路!"三癞子站在那里,看着他们走上了一条山路,然后很快地消失在山坳里了。他凄凉地站在斜阳之中,黯然神伤,中年汉子不要他,他明天只好到五公岭继续挖他的墓穴去。
黑暗中,他听到了土地庙外面骤然而起的风声,风声很紧,呼啸着。不一会儿,天空中传来了炸雷的响声。闪电划过土地庙门外的天空,像一条张牙舞爪的巨龙。雨在雷电的霹雳过后,稀里哗啦地落下来。
三癞子的心在雨声中沉重,土地庙里变得异常沉闷。他想起在宋画师刚来那天晚上做的那个梦。这些日子以来,那个梦一直在折磨着他,他只有在挖墓穴的时候,内心的恐惧才会释放出去。
那个晚上,三癞子梦见宋柯和他都死了。突然就死了,死因不明。三癞子的梦是从他和宋柯死后开始的。很多穿白色衣服的人把他们的尸体抬到了五公岭的乱坟地上。看不清这些穿白衣服人的脸,他们好像不是唐镇的人,仿佛来自另外一个世界。他们身上散发出逼人的寒气。三癞子和宋柯分别被两条破草席裹着,没有把他们装进棺材。那些阴冷的白衣人把他们扔在山坡上的野草丛中。有人阴森森地说话:"三癞子连墓穴都没有挖好,不用埋他们了,就把他们扔在这里吧,我们走!"那些白衣人就突然消失了,像水汽那样蒸发掉了。被裹在破草席里的三癞子听见了狗的呜咽。那条褪毛的土狗呜咽着朝他扑过来,撕咬开了破草席,他的尸体完全暴露在土狗的眼中。土狗呜咽着开始撕咬他的腿,仿佛要从他的腿开始吃,然后一点一点地像啃一根肉骨头那样把他啃光。三癞子大声地惨叫着,浑身动弹不得,任凭土狗的撕咬……他醒过来后浑身冷汗。他对土地公公说:"土地公公,我死了吗?我死了吗?"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只有黑暗中他自己沉重而又急促的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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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节:为死人而活着的人(21)
三癞子翻了个身,他今天晚上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觉了。睡不着觉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想女人。唐镇有许多女人,可没有一个女人是他的。连唐镇的老妓女也瞧不起他,还有那个不值钱的寡妇余花裤,也经常用唾沫啐他。想起女人,三癞子浑身躁热,着了火一般,心里有千万只猫的爪子在无情地抓挠着。这个时候,他会想象钟七的老婆沈文绣在和他翻云覆雨。沈文绣是唐镇最标致的女人,就是他死了也得不到。想着想着他就想到了死。可死也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他多次爬上土地庙门口的那棵老樟树,希望土地公公惩罚他,让他死,可土地公公就是不让他死,让他活在恐惧和折磨中。
三癞子爬了起来,从土地公公和土地娘娘的中间跨了过去,跳下了神坛,疯狂地朝门外奔去。他闯入猛雨之中,让倾盆而下的雨水把他身上的欲火浇灭。突然一道闪电划过,借着闪电的光亮,他看到自己面前站着一个没有脸的白衣人!
这个暴雨之夜,钟七没有回家,他在逍遥馆抱着哭泣的妓女杨飞蛾,呼呼大睡。
雨中的镇街上流淌着雨水,有些低洼的地方涨起了水。一个人从一条巷子里走出来,踩着鹅卵石铺成的街面上的流水,来到了棺材店的门口。
游武强躺在棺材里,他没有睡着,而是在想着问题。自从他回到唐镇后,白天到处去给人家讲他抗战的事情,讲到吃饭时间,就随便在谁家里混一顿饭,反正粗茶淡饭的,也不是饥荒年月,人家也不会在意那一碗饭;晚上,他就住在棺材店里,棺材店老板张少冰说要给他弄一张床,被游武强拒绝了,他说他就睡在棺材里,棺材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床,张少冰知道他的脾气,也就由他去了。
游武强正在想着事情,突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游武强警觉地从棺材里爬了起来。
14
唐镇在雨水中变得阴郁潮湿。这是唐镇的雨季,每年这个时节,雨水就特别多,让人担心过量的降雨会造成山洪暴发。唐镇建在一个小盆地上,四周都是山,如果山洪暴发,唐镇势必会受到洪水的冲击。断断续续下了两天的雨,镇子外面唐溪的水暴涨起来,浑黄的大水把通向五公岭的小木桥也冲垮了。每年这个时候,就有一条小木船在这里摆渡供人们过往,到了雨季结束后,人们重新修建小木桥。
唐镇大部分的人都提心吊胆,他们时不时会跑到唐溪边的河堤上看大水涨到什么位置了。宋柯没有这个概念,他根本就不知道山洪的厉害。今天,他快到中午了也没有把画店的门打开,也没有人来找他。今天的雨水不大,屋檐上滴落的雨水声有节奏地敲打着宋柯的神经。宋柯在画店的阁楼上支起了一个画架,他准备画些油画。可在他拿起油画笔的时候,他的心莫明地颤动了一下。宋柯想起了三癞子。自从墟日那天见到他之后,宋柯两天都没有见到三癞子了,他突然对这个唐镇的孤佬担心起来。
想到三癞子,宋柯无心作画了,三癞子会不会出什么事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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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为死人而活着的人(22)
宋柯撑着一把油纸伞从镇街上走过,一股淡淡的腥臭味也在镇街上飘过,街上行人稀少,这股淡淡的腥臭味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镇上的很多人都到河堤上去看大水了。宋柯朝镇东头的土地庙走去。他痩长的身影有些凄清。宋柯来到了土地庙的门前,土地庙的门是开放的,没有人会把它关上,只有三癞子晚上睡觉时,才偶尔会把那两扇沉重的杉木门关上。
宋柯站在土地庙门口,叫了声:"三癞子--"
土地庙里没有人回答宋柯。
宋柯走了进去。
宋柯没有在土地庙里找到三癞子,只是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了三癞子挖墓穴用的工具。这些挖墓穴的工具静静地摆放在那里,宋柯的反应是,三癞子一定不在五公岭的那片山坡上。那么,三癞子会去哪里呢?他来唐镇后,几乎每天都可以见到三癞子,在他的内心深处,已经把这个被唐镇人漠视的苦人当成朋友了。
一股焦虑感在宋柯的心里油然而生。可他再焦虑也没有用,在人生地不熟的唐镇,虽然说镇子不大,也就是一条小街十几条小巷,但要找个人是多么的困难。
宋柯无奈地叹了口气,正要离开土地庙,有个人浑身湿漉漉地闯了进来。这个没有带任何雨具的人就是游武强,他的手中提着一把生锈的刺刀。游武强脸呈凶相,他粗声粗气地问宋柯:"宋画师,你看到三癞子没有?"
宋柯摇了摇头:"我也正找他呢。"
游武强斜斜地瞥了他一眼:"你找三癞子干什么,是不是也要他给你挖墓穴?"
宋柯摇了摇头。
游武强说:"你不找他挖墓穴,还能有什么鸟事!三癞子生来就是替人挖墓穴的料,谁的墓穴有他挖得好呢?这样的人在唐镇还没有出生。对了,你如果找到三癞子,就说我游武强找他,让他挖个墓穴,今天不是钟七死就是我死!好了,不和你废话了,老子要去找钟七算账了!"
宋柯骇然地看着游武强提着那把生锈的刺刀冲入细密的雨帘中。
宋柯突然大声地对着游武强的背影说:"三癞子在五公岭已经挖好墓穴了!"
15
游武强冒雨来到郑马水的猪肉铺前,把刺刀插在摆放猪肉的案板上,抹了一把从头上淌到脸上的雨水,对郑马水说:"马水,给我割一块肉。"
因为下雨,猪肉铺的生意清淡,郑马水昨天早上杀的猪的猪肉今天还在卖,看到游武强来买肉,油乎乎的肥脸上露出了笑容:"武强,你要割多少呢?"
游武强气势汹汹地反问他:"你说我能吃多少呢?"
郑马水嘿嘿地笑出了声:"我怎么知道你能吃多少呢?"
游武强不耐烦地说:"少废话,快给我割两斤肉吧!"
郑马水脸上堆着笑:"好,好,给你割两斤好肉。武强,我有话在先,这猪可是昨天杀的,猪肉有点不新鲜了,但是我保证没有坏掉,价钱可以便宜一半,反正就这些肉了,赶紧卖完拉倒。"心里却在说:"屌你老母的,不就是一个兵痞嘛,和老子凶个鸟,老子手上的杀猪刀也不是吃素的,可别把我惹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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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节:为死人而活着的人(23)
游武强看郑马水切完肉,称都没称就要用湿稻草捆扎猪肉。游武强一把抢了过来,说:"不用捆了!我现在就把猪肉吃掉!"
郑马水吃惊地睁大眼睛:"你说什么?"
游武强没有理他,自顾自地把刺刀从案板上拔起来,把那块肉一小块一小块地切碎。然后跳起来,一屁股坐在了猪肉案板上,用刺刀的刀尖挑起一小块肉,送进自己的嘴巴里。游武强用力地嚼着生猪肉,嚼了几下就咕噜地吞了下去。吞下第一块肉,游武强对愣在那里的郑马水说:"你他娘的肉的确不新鲜了!"
郑马水连连点头:"对,对,是不新鲜了,我不是和你有言在先的嘛!"
郑马水怀疑游武强是不是疯癫了。他要是没有疯癫,吃下这两斤生猪肉也应该会疯掉的,按唐镇人的说法,吃生猪肉会患猪癫疯的。猪癫疯是一种治不好的疯病,得了这种疯病的人也活不长。
郑马水呆呆地看着游武强一块一块地往嘴巴里塞生猪肉。
游武强两边太阳穴上的血管蚯蚓般突出来。这时有几个人围过来。有人对他说:"游英雄,你不能这样吃生猪肉呀,会得猪癫疯的!"
游武强边嚼边说:"我死人肉都生吃过,还怕这生猪肉!"
游武强的眼睛血红。他吃着生猪肉的样子就像是在吃人肉,十分骇人。这时,钟七的老婆沈文绣躲在一个巷子口的墙后面看着吃生猪肉的游武强,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游武强很快吃完了那两斤生猪肉,抹了抹嘴巴,大声对郑马水说:"多少钱?"
郑马水说:"武强兄弟,这两斤猪肉就算我送给你吃的,钱就不用了,你走吧,如果还想吃猪肉,你尽管来,想吃多少都可以,我都免费,谁让你是英雄呢!"
游武强从旧军装兜里掏出一块银元扔在案板上说:"你以为我是要饭的吗,狗屌的郑马水!钱你收好了,不用找了,如果老子还有命回来吃你的猪肉,到时再算!你放心,这钱是老子用命换来的,不是当土匪抢来的!"
游武强说完话,提着那把切过生肉而变得油乎乎的生锈的刺刀朝皇帝巷走去,雨水打在他的身上,噼啪作响,雨又稠密了。有些人跟在他的后面。他快要进入皇帝巷的时候,棺材店的老板张少冰撑着油纸伞追了上来,拦住了游武强:"武强兄弟,你今天怎么啦,你想干什么呀!快回去吧,你能够回来,就是命大的了,我这些天正在张罗着给你说一门亲,好让你过上几天好日子呢!你怎么就这样想不开呢,他做他的逃兵,你当你的英雄,怎么也要活下去呀!"
游武强一把拨开张少冰:"少冰,你是我兄弟,我知道你胆小,连你自己棺材店里的棺材都会让你害怕。你应该好好活,你上有老下有小,我和你不一样,兄弟我光棍一条,不惜这条烂命,我为了一口气活,也为一口气死!你就不用拦我了,如果你真认我这个兄弟,我要是死了,你就施舍一副上好的棺材给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张少冰知道他的脾气,他决定要做的事情是谁也拦不住的。只好眼睁睁地随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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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节:为死人而活着的人(24)
游武强来到了镇公所的门口。
那时,镇长游长水和三个唐镇的乡绅正在打麻将,这样的落雨天十分适合玩乐。他们玩得正在兴头上,一个保安队员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说:"不、不好啦--"
游长水抓了一个麻将牌,没有打出去,他冷静地对那个保安队员说:"出了什么事,如此慌张!是不是唐溪涨大水了?陈烂头又抢了谁家的东西了?"
保安队员说:"都不是,大水没有超过河堤的警戒线,陈烂头也没有抢谁家的东西,已经好久没有听到他的风声了。是,是你侄儿游武强来找事了!"
游长水拿着麻将牌的手颤抖了一下:"你再说一遍,是谁来找事?"
保安队员说:"是你的侄儿游武强。"
游长水叹了口气说:"这个畜生终于找上门来了!"
他接着问保安队员:"你们队长呢?"
保安队员说:"镇长你不是让他到对面的洪福酒馆订菜了吗?"
游长水"喔"了一声,站了起来,走了出去。那三个乡绅也站了起来,跟在了游长水的身后。游长水站在镇公所的门前,神情肃穆地看着站在雨中落汤鸡般的游武强。
游武强的眼睛血红,透出一股杀气,手上紧紧地握着那把生锈的刺刀,刺刀的刀刃上有些缺口,那是不是杀人时留下的缺口,那刺刀上的锈迹是不是没有擦干净的人血?
游长水冷笑了一声说:"你回来多少天了?怎么才来见我,我好歹是你叔叔,好歹从小把你养大。你就这样恨我?"
游武强冷冷地说:"钟七呢?"
游长水心里明白,钟七一定是躲在洪福酒馆不敢出来了。游长水看到几个保安队员端着枪站在他的左右,又冷冷地说:"你找钟七做什么?"
游武强还是冷冷地说:"这是我和钟七之间的事情,和你没有关系。我问你,钟七呢?"
游长水说:"腿长在他的身上,他去哪里是他自己的事情,我哪里知道。你要是找我,你可以到里面谈,我们还是叔侄关系,你要是没有什么事情,该到哪里就到哪里,不要在这里影响我们的公务!"
游武强说:"钟七是你脚下的一条狗,你告诉他,今天有他没我,有我没他。我在五公岭的乱坟坡上等他,他要是个男人就来找我!今天他不来找我,明天我同样会要了他的命!"
随即,游武强又大声吼道:"钟七--你他娘的给老子听着,我知道你现在就缩在镇公所里面!你要是有种,你就到五公岭来,你可以带上你的盒子枪,我等着你!"
游武强扬长而去。
游武强离开皇帝巷后,钟七才从洪福酒馆钻了出来。游长水冷冷地对他说:"你怎么就惹上了他这个孽障呢!从小他就不听我的话,我打他骂他,他就是不服我的管教,还恨上我了,早早地离开了家,在外面浪荡!你和他闹,你有什么胜算?"
钟七的脸色阴沉下来,犹如阴霾的天空。
唐镇的许多人都知道,要出事了!只有异乡人宋柯对将要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他只是紧闭画店的门,在画店的阁楼上为三癞子牵肠挂肚。宋柯在嘈杂的雨声中吹起了长箫,箫声穿过窗棂,在落寞的雨中的唐镇飘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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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节:为死人而活着的人(25)
16
入夜后,雨停了。天地一片漆黑。游武强浑身冰冷地坐在五公岭乱坟坡三癞子挖好的那个墓穴旁,大口地喘着粗气。他听到唐溪大水咆哮的浪涛声。游武强在这里等了整整大半天,也没有见钟七前来。其实游武强应该意料到钟七不会前来赴约的,他要是敢前来赴约,那他就不会当逃兵了。游武强咬着牙,用刺刀使劲地插着泥土!
就在游武强懊恼英雄无用武之地,用刺刀插着泥土的时候,一个保安队员从镇街上闪进了钟七家的那条小巷,来到了钟七的家门口。钟七的家门紧闭着。保安队员从门缝间可以看到里面的灯火。保安队员敲了敲门,此时虽然雨停了,但屋檐上还是滴滴答答地漏下雨水。保安队员看里面没有反应,又加重了力气敲了敲门。他等了一会,就听到有细碎的脚步声来到门后,里面传来女人警觉的声音,声音里夹杂着一丝恐慌:"谁?"
保安队员说:"我是猪牯呀,大嫂。"
沈文绣压抑着自己复杂的情绪说:"什么事?"
猪牯说:"我们钟队长让我来通知你,他晚上不回家住了。"
沈文绣的心狂乱地跳动着:"你们队长没,没有什么事吧?"
猪牯说:"大嫂很关心我们队长呀,我们队长真有福气,讨了你这样一个好老婆。大嫂,你放心吧,钟队长不会有事的,他现在正和游镇长他们喝酒呢。"
猪牯走了后,沈文绣回到了厅堂里。正在吃晚饭的婆婆放下了筷子,对她说:"谁呀?"
沈文绣两个年幼的儿子天真地看着脸色阴沉的母亲。
沈文绣脸上强挤出笑容:"是猪牯,说钟七晚上不回来住了。"
婆婆叹了口气说:"这个畜生!他是根本不把这个家当家了。要不是我骂他,说他经常晚上不回家也不和家里说一声,他也不会让土狗来说的。这个畜生迟早要出大事!文绣,这个家多亏了你呀,要不是你,我早就被他气死了,骨头从坟墓里挖起来都可以用来敲鼓了!文绣,这个畜生还不把你当人,那样恶毒地折磨你,他不是人呀!我怎么就养了这么一个混账儿子!文绣,我知道你心里有说不出的苦,为了这两个孩子和我这把老骨头,你就多多担待一些了。我替那个畜生给你赔不是,我给你跪下磕头也可以的,你就是不要想不开,很多事情不要往心里去,都是命!"
沈文绣没有说话,端起碗,使劲地用筷子往嘴巴里扒饭,眼泪却扑簌簌地滚落到饭碗里。此时,沈文绣的心里响起了一支凄怆的歌谣,这支歌谣让她卑微的灵魂颤栗不已。在这个夜里,会发生什么难以想象的事情呢?
夜深了。
雨后的山野有风拂过。
虫豸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企图和唐溪咆哮的大水声抗衡。萤火虫在黑暗的山坡上发出了星星点点的亮光,仿佛是许多鬼魂的眼睛。
因为大水而变得宽阔的唐溪也在黑夜里发出水的白光,神秘莫测,令人心里发寒。
游武强还是呆坐在三癞子挖的墓穴旁边,看着唐溪。生锈的刺刀插在他面前的泥土里,无声无息。刺刀不会说话,不会告诉他这样的黑夜里所隐藏的危险。游武强的衣服还是湿漉漉地粘在他的肉体上,他感觉不到寒冷,反而觉得身上冒着热气,热气中还夹杂着馊哄哄的汗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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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节:为死人而活着的人(26)
游武强的脑海里总是出现一个画面:沈文绣赤身裸体地蜷缩在床上,两手抱着头,脸部肌肉扭曲的钟七挥舞着铜头皮带,疯狂地抽打着沈文绣,沈文绣蜷缩的裸体抽搐着,嘴巴里发出绝望的哀叫……
游武强的头要炸了。
就在这时,游武强听到了歌声。
凄凉的歌声:
郎呀,妹子心比天高命如纸薄呀,郎呀--
郎呀,烟散了水流走了,妹子的心碎了呀,郎呀--
郎呀,天好远路好长,何处寻你的踪迹呀,郎呀--
郎呀,风好大雨好急,妹子的泪血一般黏呀,郎呀--
……
这是唐镇的男人死了,送葬时死者的女人才会唱的丧歌。丧歌声是从唐溪边上传过来的,十分瘆人。游武强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半夜三更的,有谁会在镇外的唐溪边上朝着五公岭方向唱着丧歌呢。游武强从泥土里拔起刺刀,用刺刀尖在胳膊上划了一下,痛感使他异常清醒。那丧歌声是那么真实地在空旷的原野上回荡。游武强听出了是谁的声音。当他分辨出是谁的声音后,马上站了起来,手中提着那把生锈的刺刀,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唐溪奔跑过去。他身后传来沉闷的雷声。
游武强站在唐溪边上,听着对岸的丧歌声,情感异常复杂。女人的歌声凄凉而又绝望,在大水骇人的咆哮声中显得那么微弱。游武强从女人的歌声中听出了血和泪……游武强望着对岸,他什么也看不见,对岸黑黢黢的一片,犹如地狱深处。
平常只有几十米宽的唐溪,现在仿佛是一条大河,大水把两岸的河滩全部淹没了,宽阔的河面上回旋着一个个巨大的旋涡,仿佛要把一切活物吞进去,大水的咆哮声增加了唐溪的恐怖色彩,游武强觉得有数不清的鬼魂在河面上疾走,号叫。
天空中突然霹雳一声,一道闪电划破了对岸浓重的黑,一刹那间,游武强看到了对岸的河堤上站着一个女人。一股热血冲上他的脑门,他朝着对岸大吼了一声:"等着我--"
游武强勒紧了腰带,把刺刀插在腰间的皮带上,"扑咚"一声跳进了湍急的大水之中。对岸的歌声戛然而止,随即传来一声尖叫……
17
这个黑夜里唐镇在沉寂中隐藏着躁动。宋柯在飘摇的油灯熄灭之后,又睁开了眼睛。他的身体像是被无形的绳索捆绑住了,动弹不得,他已经不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事情了,自从他把那些死人的画像堆放在床底下,每天晚上,他就会在灯油燃尽后,被幽冥的声音唤醒,然后身体无法动弹,听着死人讲述他的死亡故事,几乎每个晚上出现的都是不同的鬼魂,讲着不同的关于死亡的故事,宋柯听得毛骨悚然,却没有办法拒绝倾听。他在恐惧中等待天亮,他清楚,天亮后他就会恢复平静,就会把夜里发生的事情遗忘。
比如这个晚上,出场的是个死去的理发师。理发师一出场就用阴森森结巴的声调对他说:"我,我,我死,死得冤呀--"宋柯看不到他的面容,连影子都看不到。宋柯只是想象着他的样子。他仿佛看见理发师抖抖索索地站在床边,手中拿着锋利的剃刀。宋柯担心着理发师会把手伸过来,按住他的头,然后把锋利的剃刀在他的头上脸上一刀刀地划,最后,在他的脖子上抹上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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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节:为死人而活着的人(27)
理发师用他结巴的话语,给宋柯讲了他的死亡故事:
一天深夜,有人番强进入了理发师的家里。那人就是土匪陈烂头。陈烂头用盒子枪指着他,把他从被窝里提了起来。理发师吓坏了,甚至把尿也屙在了裤裆里。陈烂头对他说:"你不用怕,老子只是头发长了,需要你给我刮个光头。"理发师连连点头:"好,好,我,我给你,你刮--"陈烂头收起了盒子枪,说:"干你娘的,连话都说不清楚的人也能剃好头,而且还能够成为唐镇最有名的剃头匠,这他娘的什么世道!"如果是一个普通人,哪怕是唐镇的镇长坐在理发师的面前,理发师也不会害怕,或者还会用结巴的语言和来找他理发的人开上几句不荤不素的玩笑。可是,这是闻名唐镇方圆几十里地的土匪陈烂头找上门来让他剃头,他腿肚子能不颤抖吗!不光他的腿肚子颤抖,他的手和嘴唇都在颤抖。理发师怎么也想不到,他因为恐惧而颤抖和本能的结巴让他送了命,他越是在意面前的人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土匪,他的生命就越受到威胁。假如,理发师能够像给普通人那样以平常的心态去给陈烂头理发,轻松地把他那硕大的头颅当成一个芋头,那么,他或者会多活几年。就在理发师给陈烂头把头刮光后,他还想给陈烂头的头修得更干净一点,手中的剃刀却在颤抖中划破了陈烂头的后脑勺。理发师害怕极了,手中拿着剃刀不知所措。陈烂头用手抹了抹受伤的地方,他摸到了血。血让陈烂头野性发作,他把沾血的手指放在舌头上舔了舔,对理发师冷冷地说:"你是不是想杀我?"理发师手里拿着剃刀摆动着,想解释什么,嘴巴里却含混不清:"我,我,我,要,要,不,不,杀,杀--"理发师没有说完完整的一句话,陈烂头的枪响了,子弹从理发师的脑门上穿了进去……
理发师的鬼魂在向宋柯叙述死因的时候,画店的门口出现了一个神秘的白衣人。神秘的白衣人站在黑暗中大口大口呼吸着。黑暗中跑过来那只褪毛的土狗。它站在离白衣人一丈远的地方朝白衣人不停地呜咽着。白衣人退了几步,土狗前进了几步。白衣人站住了,土狗又站住了,朝白衣人呜咽。雷声响起来,风从镇街上灌过来灌过去。白衣人和土狗对峙了一会,就转身走了。豆大的雨点落下来,紧接着,雨水又密密麻麻地从天降落。
就在白衣人鬼魅般离开镇街后,棺材店的门被打开了,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进入了棺材店。刚好有个人起来上厕所,看到了这一幕。这个人上完厕所后,就偷偷摸摸地来到棺材店门口,把耳朵贴在棺材店门板上,他听到了让他心惊肉跳的声响,那是男女交欢时发出的叫唤声。这个好事之人就是唐镇的保安队员猪牯。
猪牯在黑暗中狞笑着,飞快地朝皇帝巷奔去。
杨飞蛾脸色潮红,眼泡浮肿,她在昏红的灯光中,仇恨地审视着躺在自己身边的钟七,杀了他的心都有了,她好几次想用剪刀捅进钟七的心脏,可她就是下不了手,尽管她的下身已经糜烂得流出了浓血,痛得几乎要她的命。杨飞蛾只能在想象中,一次一次地用各种手段把钟七杀死,就在杨飞蛾展开她的想象力的时候,她听到逍遥馆外面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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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节:为死人而活着的人(28)
钟七被杨飞蛾推醒了,他对杨飞蛾怒骂道:"臭婊子,你想找死呀,连个觉也不让我睡!"
杨飞蛾说:"刚才李妈妈在外面叫你呢,说出事了!"
钟七听了杨飞蛾的话,立即从床上弹了起来,赶紧在枕头底下摸出了盒子枪:"出什么事了?"
杨飞蛾说:"我不知道,李妈妈叫你赶快到门口去。"
钟七麻利地穿上衣服,冲出了逍遥馆。
猪牯见钟七神色慌张地走出来,就凑过去,在钟七的耳朵边上轻轻地耳语了几句。钟七听了猪牯的话,牙关打颤:"你说的是,是真的?" 猪牯说:"我说的千真万确,如果有半点假话,我被雷劈死!" 猪牯刚刚说完,天上就响起了炸雷的响声,猪牯浑身哆嗦。钟七说:"我先去找游镇长说说这事,看他怎么处理,干他娘的游武强,他怎么能够干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镇公所的大门洞开,从里面冲出一群保安队员,他们荷枪实弹,举着火把,在钟七和猪牯的率领下,朝镇街上蜂拥而去。雨水越下越猛,这的确是个令人不安的夜晚。
那只褪毛的土狗还在画店门口呜咽着。
18
新的一天来临了,宋柯还是没有看到三癞子。三癞子的失踪对唐镇人来说并不重要。人们只会在死人的时候想起他来,会叫他去挖墓穴,因为他挖的墓穴又大又深,还有一种说不出的让死人安生的感觉。宋柯觉得自己和三癞子一样,平常也是可有可无的人,他们都是为了死人而活着的人。宋柯在这个晌午醒来,推开阁楼的窗,一股暖洋洋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看到了阳光。一缕阳光从云层里斜透出来,刚刚好照在了宋柯的脸上,宋柯苍白的脸被镀上了一层橘红色。太阳很快又钻进了云层,尽管如此,天空还是明亮了许多,隐隐约约可以看到淡淡的日影。宋柯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雨终于要停了,阴霾的雨季是不是要过去了?宋柯呼吸了一口从窗外拂进来的新鲜空气,感觉肚子饿了。他的目光落在画店斜对面的胡记小吃店里。
宋柯踏进胡记小吃店。老板娘胡二嫂笑脸相迎:"宋画师,你要吃点什么?"
宋柯说:"来一碗扁食和二两煎包。"
胡二嫂说:"你坐着稍等一会,很快就给你上来。"
宋柯看着胡二嫂不慌不忙地照顾着两个锅,一个锅在煎包子,一个锅在煮扁食,宋柯不明白为什么唐镇人会把馄饨叫做扁食。宋柯自从来到唐镇后,极少自己做饭,大多时候都是在小吃店里随便吃点什么。有一点让他不解,他从来没有看到过胡二嫂的丈夫胡二哥,有人说,胡二哥是个木匠,长年在外地做手艺,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回来。
的确,很快地,胡二嫂就给宋柯端上了一碗扁食和一盘煎包。
胡二嫂笑着对宋柯说:"宋画师,你知道昨天晚上镇上发生的事情吗?"
宋柯咬了口煎包,摇了摇头:"不知道。"
胡二嫂说:"全镇人都知道了 ,就你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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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节:为死人而活着的人(29)
宋柯想,唐镇发生什么事情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他是个落寞的人,现在除了关心三癞子,不会去关心别的事情,仿佛唐镇天塌下来了也和他无关。
胡二嫂不管宋柯愿不愿意听,还是笑着对他说:"昨天晚上,钟七的老婆沈文绣和游武强通奸被抓住了,就在张少冰的棺材店里,听说钟七带人撞开门时,沈文绣还在棺材板上一丝不挂呢!游武强没有抓住,他跑掉了,说是从棺材店的后窗逃掉的。真是看不出来,沈文绣这个女人会这么骚,游武强没回来几天就和他搞上了。看来沈文绣也活不长了。就是钟七甘心做活王八,钟姓的宗族里也不会放过她的。听说钟姓人扬言,如果抓住了游武强,要活剐了他,就是游镇长出来说话也没有用,他的侄儿睡人家老婆,理亏呀!"
宋柯抬起了头:"有这样的事情?"
胡二嫂点了点头,满脸鄙夷的神色:"撇开沈文绣这个骚狐狸不说,游武强也不是个东西,还抗日英雄呢,想搞了去逍遥馆不就行了!实在不行,去找寡妇余花裤也没人讲他,偏偏要去嫖人家老婆。"
宋柯吃惊地看着胡二嫂,他不明白为什么胡二嫂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宋柯正在纳闷,镇街上便骚动起来。胡二嫂几步抢出小吃店,兴奋地看热闹去了,宋柯耸了耸眼镜,还剩下的两个煎包怎么也吃不下去了。小吃店里有股腥臭的味道在慢慢地飘散。
一夜之间,沈文绣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披头散发,脸色脏污,右眼角肿起一个乌青的大包,把眼睛挤成了一条细细的缝,她的下嘴唇也破了,嘴角还淌着血。沈文绣被五花大绑着,无力地耷拉着头,撕破的衣服血迹斑斑,赤着双脚。她被钟家宗族的人抓到镇街上游街。一个老头在前面开道,边敲着铜锣边用沙哑的嗓子喊叫:"大家来看呀,来看偷汉子的女人沈文绣啦--"沈文绣后面有几个男人押着她。
宋柯看到这个场面心惊胆战,他回到画店,关上门,来到阁楼上。他从窗口上望下去。很多人在街两旁朝不成人样的沈文绣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人们的表情各异,有人愤慨,有人幸灾乐祸……还有人朝沈文绣身上扔脏污之物。沈文绣路过画店门口时,抬头看了看宋柯,她的另外一只眼睛里透出一种决绝的神色,淌血的嘴角还露出一丝冷笑。宋柯的心颤动了,他十分同情这个唐镇最美丽的女人,他可以想象沈文绣的精神和肉体受到了多大的折磨,此时,宋柯真希望那个一直宣扬自己是英雄的游武强突然从天而降,把身处水深火热之中的沈文绣劫走,可这只是宋柯的美好想象,直到沈文绣死之前,英雄游武强也没有出现在她面前。
就在这时,宋柯看到小吃店的胡二嫂提了一个马桶走到沈文绣面前,骂骂咧咧地把马桶里的屎尿泼在了沈文绣的身上。宋柯吃惊地睁大了眼睛,胡二嫂怎么能够这样做!宋柯的胃里顿时翻江倒海,他无法再看下去。关上窗门,宋柯颓然地坐在椅子上,愣愣地看着空白的画板,突然抱住头,哭了起来。他心里想起了另外一个离他异常遥远的女人。浓郁的腥臭味在阁楼里弥漫着。宋柯的心沉入了一个巨大的冰窟里。窗外镇街上的喧闹仿佛离他十分遥远。宋柯没想到沈文绣会这么快死,而且死得那么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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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节:为死人而活着的人(30)
就在这天黄昏,沈文绣被钟姓族人五花大绑地押到了大水汹涌的唐溪边上。雨停了一天,天空也阴阴阳阳了一天,此时,天空又恢复了阴霾,尽管西方的天边有些许暗红如血的云霞。钟七和镇公所的人都没有出现在唐溪边上,很多镇上的人都来到溪边看热闹。沈文绣抬起耷拉着的头,用那剩下的一只可以看得见光明的眼睛,眺望着远方。她心里十分清楚,自己很快就要被沉入浑黄的大水中了。按唐镇钟姓宗族的规矩,和别的男人通奸的女人是要沉潭而死的。沈文绣的嘴唇嚅动了一下,突然喊出了几句歌谣:
郎呀,妹子心比天高命如纸薄呀,郎呀--
郎呀,烟散了水流走了,妹子的心碎了呀,郎呀--
郎呀,天好远路好长,何处寻你的踪迹呀,郎呀--
郎呀,风好大雨好急,妹子的泪血一般黏呀,郎呀--
……
钟姓人的族长,那个下巴上留有一绺老鼠须的干瘦老头,把点燃的三炷长香对天拜了几拜,用他洪亮的声音说:"将淫妇沈文绣装入猪笼--"
几个壮实的男人便把沈文绣塞进了肮脏的猪笼,沈文绣没有挣扎,也没有在唱,她闭上了那只还能够看见光明的眼睛,身体蜷缩成一团。围观的人有的在笑,有的在窃窃私语,有的面无表情……那几个壮实的男人把沈文绣装进猪笼后,还往猪笼里放下了一块大石头,接着用粗实的棕绳把猪笼的口扎紧。他们做完这一切,西方天边那些许暗红的云霞消失了,天地即将进入死一般的黑暗。在钟姓族长的命令下,装着沈文绣和石头的猪笼被推进了唐溪的大水之中,没有人再听到唐溪最美丽的女人沈文绣的声音,他们看到猪笼入水后,旋转了一下就沉入了水底……
19
沈文绣死后的那个晚上,钟七喝了很多酒,喝完酒后,他没有去和镇长游长水打麻将,也没有去逍遥馆蹂躏妓女杨飞蛾。他在半夜三更的时候敲开了画店的门。画师宋柯正在油灯下对着一张黑白照片凝神,照片上是一张清秀女子的脸。画店的阁楼里弥漫着浓郁的腥臭味。只要宋柯想起这个女子,腥臭味就会变得浓郁。听到敲门声,宋柯赶紧把那张照片塞进抽屉里。
开门后,宋柯看到提着小马灯的钟七。
钟七满身的酒气。宋柯皱了皱眉头。钟七身上的酒气令他恶心,也令他从对照片中女子的幻想回到了唐镇的现实。
宋柯惊讶地说:"钟队长,你怎么来了--"
钟七打了个酒呃说:"我不能来吗?"
宋柯说:"能,能来,欢迎你来!请进--"
钟七提着小马灯走进了画店。钟七闻到了那股浓郁的腥臭味。浓郁的腥臭味使钟七体内的酒精加速地挥发,他的大脑渐渐清醒过来。
钟七把小马灯放在桌子上,坐了下来。
宋柯说:"钟队长深夜到小店来,有何贵干?"
钟七皱着眉头,被腥臭味折磨着,就像宋柯被酒臭折磨一样难受。钟七耐着性子低声对宋柯说:"宋画师,我求你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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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节:为死人而活着的人(31)
宋柯说:"钟队长,有事你尽管吩咐,要不是你,我还到不了唐镇。你可千万不要把我当外人。"
钟七长叹了一口气:"唉,没有了文绣,我可怎么活呀!"
宋柯无言了。他不会安慰钟七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安慰,而且,宋柯不解的是,既然你钟七没有沈文绣活不了,为什么要让族里的人把沈文绣投进大水中淹死呢?宋柯没有到唐溪边上去看沈文绣沉河,但是他知道沈文绣已经死了,也知道三癞子在五公岭山坡上挖的墓穴有了用场。像沈文绣这样死的女人是不可能进入钟家的坟园的,只有埋在那片乱坟坡上,变成清明时也无人扫墓的孤魂野鬼。
钟七说:"宋画师,你是见过我老婆沈文绣的,我想让你给她画一张像。人死了,不能复生了,我只想留下她的一张画像,等我死后,让它和我一起装进棺材,埋进土里。"
宋柯点了点头。
钟七又说:"宋画师,给文绣画像这事,千万不要让镇上的人知道,我们这里人有个规矩,像文绣这样死的人是不能够留下画像在人间的。"
宋柯又点了点头,此时,他脑海里突然出现了沈文绣游街经过画店门前,抬起头看他的情景。沈文绣的目光犹如一道闪电,划过宋柯的脑海,他浑身颤抖了一下,觉得有点冷。
钟七说话的样子显得哀伤。
宋柯不知道钟七的哀伤是真是假,但他还是愿意把钟七的哀伤当成是真的。
钟七站起来,他被腥臭味折磨得实在坚持不住,只好离开,本来想了许多话要交代宋柯的,现在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他甚至忘记了把画店桌上的那盏小马灯提走。宋柯在后面提醒他,他仿佛也没有听见。宋柯眼睁睁地看着钟七离开,然后把画店的门关上了。
钟七走到唐镇的街上后,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像一条在死水里等待死亡突然遇到活水的鱼,新鲜空气使他的五脏六腑舒畅。他的手下意识地握着盒子枪的枪把,钟七的酒劲已过,大脑变得无比清醒,现在,他想到的不是已经沉入水底的沈文绣,而是他的仇人游武强,游武强就是在两天前,还谈不上是他仇人的,可现在是了,完全是了,游武强就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还是他一生的噩梦。
钟七把盒子枪从枪套里拔了出来。
他觉得游武强并没有逃离唐镇,游武强也许现在就藏在他看不清的某个暗处,正借着朦胧的夜光,注视着钟七的行动。钟七心里一阵发冷,仿佛听到游武强沉重的呼吸。
钟七突然听到了狗的呜咽。在唐镇有个连三岁小孩都知道的说法,狗在夜晚发出呜咽声,吠不出声,是因为它看到了鬼魂。钟七听到狗的呜咽,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钟七回头看了一眼,那是狗的呜咽声发出的地方,就在画店的门口。钟七看到一个白色的影子在街上飘过。钟七的后脑勺上冒出了冷汗。他顾不了许多了,撒开腿,朝皇帝巷的方向奔跑而去,镇街上钟七的脚步声让没有睡着的人心惊胆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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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节:为死人而活着的人(32)
20
还是这个夜晚,又有一个人进入了宋柯的画店。这个人没有敲门,他是从画店的后窗里爬进去的。宋柯那时正对着画板上的画纸发呆,他想画出一个美丽的沈文绣,可是他脑海里浮现的尽是沈文绣被折磨得不成样子的脸,油灯飘摇着,像一种情绪。宋柯决定这个晚上不睡觉也要把沈文绣的画像画出来,这是他来唐镇后的第一笔生意,或者不仅仅是生意那么简单的事情,沈文绣看他的最后一眼的确打动了他。宋柯放了瓶煤油在油灯的旁边,随时准备给小油灯添油,只要小油灯不灭,他就不会被在黑暗中出现的东西侵扰,这是他纯朴的想法。宋柯拿着炭笔的手几次想在画纸上涂下第一笔,可都颤抖地移开了。
从后窗爬进画店的人轻轻地沿着陈旧的木楼梯,走上了阁楼。他悄无声息犹如鬼魂般站在宋柯的身后,痴迷的宋柯竟然没有发现。
那人轻轻地沙哑地说了一声:"宋画师--"
宋柯悚然一惊,霍地站起来,回过身,看到了脸色苍白、浑身湿漉漉的游武强。宋柯惊愕地说:"你没走?"
游武强还是沙哑着嗓子说:"宋画师,我做完一件事情后会离开唐镇的,不过,这件事情需要你帮忙。"
宋柯不敢和游武强对视,游武强的眼睛里有种逼人的戾气。宋柯貌似平静地说:"你是不是要杀了钟七才走?如果是,我帮不了你这个忙。"
游武强冷笑着说:"杀钟七是我自己的事情,和你没有关系,我如果叫你帮我一起杀钟七,那是对我的侮辱。我要你和我走一趟。"
宋柯说:"去哪里?"
游武强说:"一会儿我先走,我在唐溪边上等你。"
宋柯无语了。
游武强坚定地对宋柯说:"宋画师,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说完,游武强就下楼去了。等宋柯下楼,游武强早没有了踪影。宋柯犹豫了一会,尽管内心有些恐惧,可他还是决定前去赴约。在这个夜里,画店里没有火把什么的,怎么抵御路上的黑?宋柯想到了钟七留在画店里没有带走的小马灯。宋柯点亮了那盏小马灯,出了画店的门。
宋柯出门后,那条褪毛的土狗躲到了一旁,等宋柯走出一段路后,土狗才跟上去,它总是和宋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宋柯走得很快,担心会被人发现自己去帮游武强做事。宋柯走出了唐镇,很快来到了河堤上。他站在河堤上,看着唐溪上的大水,大水退下去了不少,但还是那么湍急,水流还是那么沉缓有力。宋柯还看到了一条小船靠在河堤下的岸边。游武强在小船上朝他低沉而沙哑地叫道:"宋画师,快下来,我在这里--"
宋柯回头看看,没有发现有人跟着,就下了河堤,来到小船边上。游武强把宋柯搀扶上了小船,对他说:"宋画师,你坐好了!"
宋柯坐在了船舱上的横板上,一只手提着小马灯,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了船帮。
游武强解开了缆绳,用长篙撑起小船,朝对岸斜斜地穿过去。小船在水面上划过时,不停地颤动着,有时,水浪打过来,像是要把小船掀翻。宋柯从小就怕水,船到水中央的时候,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大水一下子变得那么苍茫和可怖,只要一不小心,他就可能葬身水底。风在水面上穿行,发出可怕的声音,像有许多鬼魂在水面上击水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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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节:为死人而活着的人(33)
河岸边,土狗望着渐渐远去的小船,呜咽了一下,跳进了大水之中。
宋柯怎么也没有想到游武强会把他带到五公岭的那片乱坟坡上。宋柯就在三癞子挖的那个墓穴里看到了沈文绣的尸体。
他们到了墓穴旁边后,游武强点亮了火把,火把照亮了那片空间。宋柯可以看到草叶上透明晶莹的露珠。宋柯看到沈文绣的尸体,眼睛里便出现了一束火苗。
沈文绣面向天空平躺在那里,头发梳得纹丝不乱,紧闭着双眼,脸色寡白,受过伤的部位也看不出青肿了,传说在水里淹死的人会特别干净,水会把她在人间的浊气冲刷干净。沈文绣穿着一身红色的衣服,脚上还蹬着一双红色的绣花鞋。她的身上放满了在山野中采来的各种鲜艳的野花。沈文绣这个样子是宋柯怎么也想不到的,在此之前,他以为沈文绣被人从水里捞起来后草草地埋掉,连一件简单的丧衣也不会有。宋柯想象着游武强在黑暗中把沈文绣从大水中捞起来后,是如何把沈文绣的尸体弄到山坡上来的。宋柯的眼前出现了这样一幅情景:游武强将沈文绣的尸体放在三癞子挖好的墓穴里,然后给沈文绣换上了红色的新衣裳,给她穿上了新嫁娘才穿的绣花鞋;做完这些后,游武强就给沈文绣梳头,在给她梳头时,游武强也许一会儿微笑,一会儿哭泣,泪水也滴落到了沈文绣寡白的脸上……游武强在山野上采来了许多鲜艳的野花,放在沈文绣的身上,那时,有风吹过山坡,游武强仿佛听到了沈文绣凄美动人的歌声……
游武强举着火把站在墓穴边上,沙哑着声音说:"文绣,我把宋画师请来了,我相信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画师,他一定会为你画一幅最好的画像!我是畜生,我真的不值得你对我如此厚爱,文绣,你为我而死,可现在我连一副棺木都不能够给你,尽管唐镇棺材店的老板是我最好的兄弟!我不能够再连累他了,希望你谅解我这个畜生!我只能请宋画师给你画一幅最好的画像,我到死也会带在身边……"
游武强说完,"扑通"跪下了,然后抓着自己蓬乱的头发,呜呜大哭。
一阵狂风呼啸而来,把游武强手中的火把扑灭了。也把宋柯提着的马灯扑灭了。
朦胧的天光中,宋柯看不清死者沈文绣的脸,但是他感觉到,此时的沈文绣是幸福的。宋柯滚烫的泪水涌出了眼眶。他想起遥不可及的那个女子,腥臭的气味弥漫开去。宋柯听到了狗的呜咽声和游武强的痛哭声汇集在一起,在荒莽的山野传得很远,很远……
21
宋柯回到画店后就开始给沈文绣画像。
今夜,宋柯没有一丝睡意。在那个逼仄的小阁楼里,宋柯充满了绘画的欲望,他用炭笔在画纸上激情涂抹的过程中,眼睛里一直闪着泪光。腥臭的味道也越来越浓郁。
宋柯的身后站着一个影子。
她在看着宋柯画像。
她还在低吟着一支歌谣。
宋柯太投入了,他始终被一种情绪控制着,以致没有发现身后站着的影子,也没有听到画店门口土狗的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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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节:为死人而活着的人(34)
土狗站在画店的门口,和不远处一个角落里的白色影子对峙着。那个白色的影子最后无奈地飘走,带走了一股阴冷的风。
当他画完沈文绣的画像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画像中的沈文绣栩栩如生,特别是那双眼睛,闪烁着动人的波光,波光中蕴含着凄美的色泽,像是在含情脉脉地向她亲爱的人诉说……天已经亮了,宋柯站起身,推开窗,发现天空瓦蓝瓦蓝的,这是个难得的晴天。他推开窗时,阁楼里浓郁的腥臭味扑了出去。
宋柯看到了刚刚把小吃店的门打开的胡二嫂。
胡二嫂打着哈欠,她抬头看到了宋柯。胡二嫂朝宋柯笑了笑:"早呀,宋画师。"
宋柯看到胡二嫂就会自然而然地想起她往沈文绣身上泼屎尿的情景,尽管宋柯感到恶心,但是他还是礼貌地朝胡二嫂笑了笑:"你也早。"
胡二嫂抽了抽鼻子:"什么东西那么臭呀?"
宋柯听她说完这句话,赶紧把窗门关上了。他重新坐在画板前,看着沈文绣的画像,脸上出现了焦虑的神色。他还要画一幅沈文绣的画像,那是给钟七画的。宋柯把画好的画像藏在床底下,然后就开始画沈文绣的第二幅画像。在画沈文绣第二幅画像时,他眼前总是浮现起沈文绣游街时被折磨得不成样子的那张脸……到了中午的时候,宋柯画完了沈文绣的第二幅画像,这幅画像和第一张完全不一样,沈文绣的眼睛是那么的无神而灰暗,而且右眼看上去还有些肿。他不知道钟七看了这幅画像后会不会不满意,让他重新画。画完这幅画,宋柯似乎耗尽了所有的精力,变得虚脱,他无力地倒在床上,浑身上下像是被抽掉了筋一般瘫软,脑海里一片空白。
这天中午,三癞子回到了唐镇。
三癞子回到唐镇后就听说沈文绣死了,他异常吃惊,喃喃地说:"那个墓穴原来是给她挖的。"而且三癞子坚信,沈文绣的尸体已经埋在那个墓穴里了,他也知道,他挖那个墓穴一文钱的报酬也不会有了。三癞子两眼无神,黑黝黝的丑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赤着双脚走在镇街上时,不但听到了沈文绣的死讯,还听到了关于沈文绣的鬼魂现身的传说。
唐镇在这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流传着一件事情,说是有人在夜里看到了沈文绣的鬼影在镇街上飘忽,还不停地哭着,唐镇上的狗看到沈文绣的鬼魂,都无力地趴在地上,呜咽着……
小吃店的胡二嫂听了这件事情,吓得要死,她想,如果真的有沈文绣的鬼魂,会不会来找她算账呢?胡二嫂心里懊悔不已,自己怎么就控制不住往沈文绣的身上泼了屎尿呢?胡二嫂魂不守舍地在小吃店里担惊受怕着,她不知道唐镇上有多少人像她一样,也不知道晚上沈文绣会不会来敲她的门。
22
三癞子回来后,宋柯心里放下了一颗大石头,尽管三癞子仿佛不认识他了,路过画店时也不往里看一眼,甚至宋柯叫他,他也装着没有听见。宋柯不知道这些天三癞子去了哪里,究竟碰到了什么事情。三癞子冷漠的态度,让宋柯心里隐隐作痛。宋柯没有去追问三癞子什么,毕竟他们还算不上什么好朋友。宋柯想,三癞子回来后还会到五公岭的乱坟坡上去挖墓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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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节:为死人而活着的人(35)
三癞子回来后像只癞皮狗般在镇街上游来荡去,这里凑凑,那里凑凑,到哪里都被人没脸没皮地训斥几句,人们不会因为他的墓穴挖得好而对他刮目相看,或者给他一点点作为人的尊重,人们从骨子里认为他是唐镇最下三滥的人,要饭的人似乎也比他强。对于人们的训斥,三癞子也只是死皮赖脸地笑笑,他早已经习惯了,他也认为自己是个下三滥。
三癞子鬼使神差地来到了寡妇余花裤的门前。
寡妇余花裤的家在唐镇一条叫青花巷的巷子的最深处。三癞子十分清楚,余花裤原来并不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她的男人死后,有一个晚上偷人,被族人抓住了,没有穿长裤把她抓去游街,那时她穿着一条鲜艳的花布裤衩,露出白生生的大腿,从那以后镇上的人就叫她余花裤了。余花裤本来也要装进猪笼沉潭的,因为她要死了就没有人养她的两个儿女,族里就放过了她,久而久之,她在镇上和谁睡觉也不会有人管了,人活到一种无所畏惧的状态,那还怕什么呢?
这是黄昏,夕阳已经照不到青花巷了,青花巷显得阴暗。
三癞子发现寡妇的门紧闭着。
他伸出手,敲了敲门。
不一会儿,门开了一条缝。余花裤从门缝里露出一只眼睛。余花裤见是三癞子,气不打一处来:"你来做什么,滚!"
三癞子在余花裤开门后,闻到了一股肉香,他的口水都快从嘴角漏下来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多久没有吃肉了。
三癞子笑了笑说:"花裤,我想你了,来看看你。"
余花裤说:"想你妈去吧,老娘不用你想!"
三癞子斜着眼说:"花裤,你不要翻脸不认人好不好,你忘了去年春天闹饥荒,你一家人都快饿死了,我把给张财主的母亲挖墓穴打赏来的一块银元给你,救了你一家人的命!那时你都肯和我睡,怎么现在就变了样呢?"
余花裤冷笑了一声说:"三癞子,你要搞清楚,我是拿了你一块银元,可是我陪你睡了两个晚上,你每个晚上都弄我十多次,两个晚上下来,我都快死了。我还欠你的吗?你自己好好想想。老娘现在不会和你做什么事情,以后也不会了,你太脏了,只配和母狗睡,我想想都要吐!快滚吧!"
三癞子咬着牙说:"你这个没有良心的东西!"
余花裤又冷笑了一声说:"良心值几个钱?快滚吧,看到你,我晚上都吃不下饭了,你该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吧,反正,你这条野狗不要再想踏进我的家门!"
余花裤把门哐当一声,重重地关上了。
三癞子听到了余花裤家里一个男人粗声粗气的声音:"你刚才在外面和谁说话?"
余花裤浪笑了一声:"是一条丧家狗,别管他,心肝哥,进屋吧,我晚上好好陪你喝几杯。"
三癞子听出来了 ,说话的男人就是唐镇的屠夫郑马水。三癞子朝着余花裤的家门恶狠狠地吐了口唾沫:"奸夫淫妇,应该把你们抓去沉潭!等你们死后,不要想我能给你们挖个好墓穴!让野狗把你们的尸身撕烂,永世也不能再投胎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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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节:为死人而活着的人(36)
三癞子无奈地回到了镇东头的土地庙,对着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的泥塑说:"土地公公,土地婆婆,你们行行好,就让我痛快地死掉吧,我生不如死呀!"
那沉默的泥塑不会回答三癞子。
三癞子没有办法,只好爬上神坛,躲到泥塑后面,躺下来睡大觉。离开唐镇的这些天,他过得太累了。他企图想躲避掉唐镇的一切,可是他什么也躲不掉。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他无法改变。三癞子一躺下,就打起了呼噜。他希望自己一直这样沉睡下去,永远也不要醒来,可这只是他的梦。入夜,当唐镇重新沉寂下来,三癞子就被自己的肚子痛醒了。
三癞子不怕死,但他怕这样的肚子痛。
三癞子的肚子突然就鼓了起来,像个充满了气的牛皮袋。刚开始是胀,像是肚子里塞满了观音土那样的胀,没有办法排泄的胀,肚子胀得要爆裂,三癞子感觉自己呼吸急促要窒息而死。没有死那么简单,如果死了,三癞子就一了百了了,反正在这个世界上他了无牵挂。问题是,肚子胀只是前奏,还有更加难熬的痛苦在等待着他。
果然,过了一会儿,三癞子的肚子里像有千万条毒蛇钻动着,那些毒蛇在咬着他的五脏六腑,他的肠子被咬断了,肝脏被咬烂了,胆囊也被穿了孔……三癞子浑身大汗,抱着肚子翻来覆去,从神坛上滚到了地上。三癞子凄惨地叫着:"土地公公,救救我吧,救救我吧……"
此时,没有人会救三癞子,他的惨叫也变得枉然。
三癞子肚子的疼痛和那个落雨的晚上有关,和那个白色的影子有关。那个落雨的晚上,三癞子走出庙门后,站在暴雨中,希望猛烈的雨水把自己的欲火浇灭,一道闪电划破了浓重的黑暗,他看到一个没有脸的白衣人站在他的面前。闪电过去之后,天地重新陷入黑暗。三癞子虽然在土地庙里住了很长时间,也听到过唐镇的许多神鬼传说,可从来没有亲眼见到过什么。这个无脸的白衣人让三癞子发抖。三癞子在恐惧中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你中了--"三癞子浑身打了一个激灵,就迷糊了。迷迷糊糊的三癞子的两腿还在行走,跟着那个白衣人。白衣人一直飘到唐溪边上。此时,唐溪上没有桥,也没有渡船。白衣人口里念念有词,双脚贴着水面飘了过去,三癞子的身体也像那个白衣人一般腾空起来,双脚贴着水面飘了过去。渡过了波涛汹涌大水泛滥的唐溪,白衣人带着三癞子往五公岭以西的深山里飘去……三癞子清醒过来时,天已经大亮,他发现自己躺在大山里的一棵苦楝树下,浑身湿漉漉的,天还在落雨,雨水从苦楝树的枝叶间掉落到他身上。他隐隐约约地想起,昨天夜里,那个白衣人把他带到山里一间很干净的房子里,从一个陶缸里捉出一条小蛇,然后把小蛇放进三癞子的嘴里,那条小蛇滑溜溜地从三癞子的嘴里钻进他的肚子里,那时,三癞子浑身无力,像是被催眠了一般。小蛇钻进三癞子肚子里后,三癞子听到女人的声音:"你只要把经常守在唐镇画店门口的那条土狗杀死,我就会放过你,否则你每个晚上都会肚子痛,蛇会在你的肚子里咬断你的肠子……"三癞子就像做了个可怕的梦,他来不及考虑什么,就逃离了这片山地。他没有回唐镇,三癞子希望能够到别的地方找到走江湖的那个汉子,和他们一起去浪迹天涯。他走了一个又一个地方,就是没有追寻到走江湖的汉子,肚子却真的每天晚上疼痛难忍……三癞子只好回到了唐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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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节:为死人而活着的人(37)
三癞子痛得在土地庙的地上打着滚,就这样痛了一个多时辰,他才能平稳地躺在地上大口地喘息。三癞子相信自己的体内有一条蛇。想到自己的肚子里有一条小蛇,三癞子就一阵恶心。他从地上爬起来,跑到庙门外的老樟树下,大口大口地呕吐……三癞子吐得苦胆水都出来了,还是没有吐出那条蛇。他的眼泪和鼻涕一起潸然而下。三癞子想起宛若梦中的白衣女人说的话:"你只要把经常守在唐镇画店门口的那条土狗杀死,我就会放过你,否则你每个晚上都会肚子痛,蛇会在你的肚子里咬断你的肠子……"
三癞子抬头望了望天,繁星密布。
多好的天哪!
三癞子走进土地庙里,从某个阴暗角落里摸到了那把锨,心里莫名其妙地恐慌起来。三癞子操起这把为许多死人挖过墓穴的锨,今夜,他不是要到五公岭去挖墓穴,而是要去杀死一条和他自己一样无家可归的狗。三癞子知道,那是一条善良忠诚的狗,在它的主人老画师胡文进死后,它还一直在晚上守在画店的门口。要杀死这样一条狗,三癞子还真是于心不忍。但是,他已经没有办法了,如果不杀死它,三癞子就永无宁日!三癞子不知道那个神秘的白衣女人是谁,也不清楚白衣女人为什么要他杀死这条和他自己一样可怜的狗。三癞子咬了咬牙,朝庙门外走去。
三癞子要在星光灿烂的深夜,杀死一条狗。
三癞子走向镇街。
镇街上静悄悄的,没有哪家人还掌着灯,所有人家的门和店铺的门扉都紧闭着,阻挡着夜色和鬼魂的侵入。三癞子进入镇街上时,突然想到了白天里听到的沈文绣鬼魂出现的传闻,这个曾经天不怕地不怕的挖墓人身子发冷了,打摆子般颤抖着。三癞子轻轻地说:"沈文绣,我知道你死得冤,可我平素里和你无怨无仇,我挖的墓穴也给你用了,你躺在里面一定很舒服,我可是连一文钱也没有收呀!沈文绣,你可不要在我面前出现,找我没有什么用的。"
三癞子来到画店门口。
那条褪毛的土狗趴在画店门口的石板上。
土狗呜咽着,它一直看着另外一个角落上若隐若现的白色影子,而没有注意操着锨前来杀它的三癞子。
三癞子没有看到那个角落上的白色影子。
他的目标就是那只可怜的土狗。三癞子蹑手蹑脚地来到土狗面前时,土狗发现了他。
土狗正想立起骨瘦如柴的身体,准备逃走。
三癞子把锨高高地举过头顶,朝着土狗的头狠狠地砸了下去。三癞子的心里哀怜地叫了声:"对不住了--"锨重重地落在了狗头上,土狗惊叫了一声,挣扎地站起来。三癞子没有给土狗任何机会,锨又一次狠狠地砸了下去……土狗的头被三癞子砸得稀巴烂,脑浆迸裂,狗血横流,这条土狗再也不会在唐镇的夜晚呜咽了。
三癞子把土狗砸死后,瘫坐在鹅卵石砌成的街面上,大口地喘息着。
不远处的那个角落里,传来几声叽叽的冷笑声,那个白色的影子飘到了三癞子面前,对他说了声什么,三癞子就木然地站立起来,在星光下跟着白色的影子离开了唐镇的小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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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节:活着就是一场历险(1)
第二章
活着就是一场历险
1
这是个晴朗的早晨。唐镇人起得都很早,他们开始了一天的忙碌。屠户郑马水杀好猪,把新鲜的猪肉摆在案板上,有些人已经站在案板前买肉了。挎着盒子枪的钟七从逍遥馆走出来,穿过皇帝巷来到小街上,直奔郑马水的猪肉铺。
郑马水刚刚给人割了一块肉,正要用秤钩去钩肉时,看到了走近前的钟七。郑马水放下手中的秤杆,弯下腰,从案板下的箩筐里掏出一个用湿稻草绑扎好的猪腰子,递给钟七。钟七面无表情地对郑马水说:"钱以后一起给!"说完就提着一个猪腰子扬长而去。
郑马水嘟哝了一声:"天天嫖逍遥馆的婊子,一天吃一百个猪腰子也没有用!"
一个买肉的人说:"沈文绣死了,钟七不去逍遥馆嫖,唐镇还有哪个女人愿意和他睡呀!"
郑马水说:"沈文绣活着的时候,钟七就天天在逍遥馆里嫖。要不,沈文绣怎么会红杏出墙,和游武强通奸!我看钟七是自作自受,家里放着那么一个大美人不睡,偏偏要去逍遥馆搞那些千人骑万人吊的烂货!"
买肉的人笑笑:"家花不如野花香呀!听说逍遥馆的婊子床上功夫都十分了得,郑马水,你就不想去试试。"
郑马水挥了挥手中的杀猪刀,不耐烦地说:"去去去,别拿老子开玩笑!"
买肉的人提着肉,嘻嘻哈哈地走了。
胡二嫂刚刚把店门打开,就看到斜对面画店门口的死狗。胡二嫂惊叫了一声:"谁杀了狗!"
有几个路过的人看了看那狗,然后无动于衷地离去。
唐镇死个人都不算什么,何况是死一条狗。
胡二嫂到尿屎巷倒完马桶,回到小吃店门口,看到死狗还横陈在画店门口,她想,如果没有人把死狗弄走,这么热的天,不到中午,死狗就臭了。胡二嫂在两边都是茅坑的屎尿巷倒马桶时,本来碰到了镇上一个很喜欢吃狗肉的光棍,便告诉他画店门口有一条死狗,让他拣去弄干净吃了。谁知那光棍说,现在不想吃狗肉了,想到狗肉就恶心。胡二嫂心里堵了一块石头,如果那条死狗一直放在那里,腐烂后的臭味散发出来,谁还敢到她的小吃店吃东西。
这时,胡二嫂看到了三癞子一摇三晃地走过来,脏污的光脚板走在清晨湿漉漉的鹅卵石铺成的街面上,发出吧嗒吧嗒的声响。胡二嫂眼睛里闪出了亮光:"三癞子,你过来,快过来。"
三癞子走到了胡二嫂面前:"胡二嫂,你叫我做什么?"
胡二嫂指了指画店门口的死狗说:"你看到没有?这狗不知道怎么就被人打死了。"
三癞子的五官挤在一起,十分难看。他斜着眼看了看死狗和已经凝固的流到地上的狗血,皱了皱眉头。过了一会儿,三癞子装模作样地说:"是呀,是谁把这条狗给弄死了呢?"
胡二嫂附和道:"是呀,谁那么缺德!"
三癞子眼珠子转了转说:"深夜的时候,我到尿屎巷去拉屎,看到画店门口有个人影,我害怕,就绕道回土地庙去了。你猜,我看到的那个人影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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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节:活着就是一场历险(2)
胡二嫂惊恐地说:"是谁?"
三癞子压低了声音说:"是沈文绣。"
胡二嫂的嘴巴张开了,久久没有合上。
三癞子要走,胡二嫂叫住了他:"三癞子,你把那死狗弄去埋了吧。"
三癞子想了想说:"我有什么好处?"
胡二嫂说:"埋只死狗还要什么好处呀!"
三癞子冷笑着说:"嘿嘿,那你自己去把死狗埋了吧。"
三癞子说完就走,他走出了几步后,胡二嫂叫住了他:"三癞子,你回来,只要你把这条死狗弄走,要什么好处好说。"
三癞子转身,走到胡二嫂面前:"你自己说吧,给我什么好处?"
胡二嫂说:"你说,你要什么好处。"
三癞子挠了挠头低声说:"你知道我最缺的是什么,你老公也不在家,你不也憋得难受吗?二嫂,难道你就不想男人?"
胡二嫂脸上一阵红一阵紫,气得浑身发抖:"三癞子,你,你太过分了,太过分了!你怎么能说出这样丧尽天良的话来,猪狗不如的东西!你滚,滚开--"
胡二嫂气愤地转身进了小吃店。
三癞子站在那里傻笑着:"这娘儿们,连个玩笑也开不起。"
三癞子走到那条死狗跟前,把死狗扛在了肩膀上,朝小街的西面走去。经过小吃店时,他朝里面正在刷锅的胡二嫂说:"二嫂,我去把狗埋了,你给我准备几个煎包就可以了,就算是我的要求吧!"
胡二嫂恶狠狠地说:"给你吃屎!"
三癞子走后,胡二嫂提了一桶水,去冲刷死狗留在地上的狗血。
这时,画师宋柯打开了画店的门走了出来。
胡二嫂抬头看了宋柯一眼,她闻到一股浓郁的腥臭味。
2
宋柯不知道夜里发生了些什么事情,他看到画店门口胡二嫂用水冲刷的血迹,喃喃地说:"是不是又死人了?"
胡二嫂没好气地说:"不是死人了,是老画师的狗死了。"
"老画师的狗?"宋柯脑海里一片迷茫。从来没有人告诉他那只褪毛的土狗是老画师胡文进养的狗,那条在他刚刚进入唐镇时感到恐惧的土狗每天晚上守在画店门口,宋柯一无所知。
胡二嫂说:"其实那是一条看家的好狗,可惜在老画师死后没有人管它了。"
宋柯神情木然,此时有种奇异的声音穿过他的脑海。他想起了夜里的一些事情。在夜里,宋柯好像也听到过这奇异的声音,那是一个女人的呼唤。那时,他正在听一个从床底下的画像中飘出来的鬼魂讲他的死亡故事。女人的呼唤声出现后,鬼魂就消失了。宋柯在缥缈中感觉到有一个白色的影子站在床边,对他说了声什么:"你中了--"宋柯还隐隐约约地听到了贪婪的呼吸……宋柯就在一种仙乐飘飘的状态中沉沉地睡去,他许久以来都没有如此放松地睡去,在睡梦中,宋柯还梦见了自己心爱的女人。
宋柯没有再理会胡二嫂,独自从镇街上朝镇西头走去。
胡二嫂皱了皱眉头,使劲地呼吸了几口,几乎要呕吐出来。宋柯走出老远后,那股腥臭的味道才渐渐散去。胡二嫂轻轻地说了声:"宋画师身上原来有股臭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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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节:活着就是一场历险(3)
宋柯来到了河堤上。
大水退去了许多,露出的河滩上是一层厚厚的泥浆,泥浆把那些萋萋的芳草覆盖住了。小木桥要在雨季彻底过去之后才能重新搭建起来,现在,那只供人过渡的小木船还在渡口上。撑船的艄公是个满脸松树皮般的老头,穿一身打满补丁的黑布衣服,光着青筋暴露的脚板。
宋柯的心荡漾着,那女人的呼唤一直在他的耳边回响。
宋柯上了渡船。
老艄公还是十分有力气,用长篙撑船时,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可是,在到达对岸,宋柯上岸后,老艄公皱起了眉头,他目睹宋柯走出一段路后,才说出了一句话:"好臭!"
宋柯被女人的声音召唤着,一直往五公岭更深处的山野走去。穿着一身灰色长衫的宋柯犹如一张灰色的草纸,朝山野深处飘去。正在五公岭的乱坟坡上埋死狗的三癞子看到了宋柯。他站在露水味浓郁的晨风中,不知道异乡人宋柯要去何方。三癞子浑身一阵发冷,他仿佛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眼睛里放射出恐惧的色泽。
三癞子朝宋柯的背影大声叫道:"宋画师,你不要去那地方--"
宋柯仿佛没有听到三癞子的大声呼叫,继续朝山野深处奔去,而且越走越快。
三癞子叫唤了几声,宋柯仿佛还是没有听到。
三癞子突然放下手中的锨,没命地朝宋柯追赶过去。
他企图阻止宋柯去一个诡秘的地方。
但是,三癞子怎么也追不上宋柯,尽管三癞子跑得比狗还快,在唐镇,还没有哪个人跑得比三癞子快的。宋柯走着走着就飞了起来,三癞子眼睁睁地看着宋柯消失在自己的眼帘之外。
三癞子气喘吁吁地站在一片野草地上,听到了风的呜咽。
三癞子喃喃地说了声:"宋画师,你本不应该来到唐镇的呀,看来我要给你挖好一个墓穴了!"
三癞子知道,在大山的深处,有个神秘的女人在等待着画师宋柯。
宋柯不知道走了多久,被女人的呼唤声带到了一片密林里。宋柯来到密林里后,呼唤声就消失了。他看到了密林里的小块空地上的一座木头房子。斑驳的阳光从树的缝隙中漏下来,落在木头房子屋顶的茅草上,树林子里传来清脆的鸟鸣。宋柯仿佛来到了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那座小木屋里住的是什么人?呼唤声难道就来自这里?
宋柯茫然地站在密林中,有些不知所措了。
宋柯无法想象这座紧闭着门扉的小木屋里会住着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刚到唐镇时,三癞子还提醒过他,让他不要一个人往山里跑,山里不但有杀人不眨眼的土匪陈烂头,还有随时可以危及人生命的蛇虫虎豹。三癞子还举了个例子,说有个山里人家的怀孕女人,独自到唐镇来赶墟,结果在半途中碰到了豺狗,怀孕女人的肚子被掏了个大窟窿,死在了山路上。
就在宋柯想入非非时,小木屋的门开了。
宋柯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他的嘴巴也慢慢地张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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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节:活着就是一场历险(4)
宋柯看到一个女子从小木屋里走出来,朝他明媚地笑着。她虽然穿着山里女人习惯的侧面襟的士林蓝粗布衣裳,但是,那张秀美的笑脸分明就是他日思夜想的苏醒。
苏醒怎么会在这里?
难道她也因为躲避战乱来到了这里?
宋柯觉得自己活在梦中,苏醒明媚的笑容在他的眼中起了一层朦胧的水雾。
在朦胧中,苏醒踏着露水未干的青草,朝宋柯款款走来,她的嘴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
3
这天是民国三十五年农历五月十一日,屁大一点的唐镇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新来的画师宋柯身上会散发出奇异而又难闻的腥臭味。关于宋柯身上有腥臭味的传闻在唐镇人的嘴巴里翻来覆去地传来传去,这仿佛成了小镇人继沈文绣死后的又一个兴奋点。很多人就是靠着这些兴奋点打发百无聊赖的时光。
把宋柯身上有腥臭味的事传播出去的人就是小吃店的老板娘胡二嫂。胡二嫂在早上冲刷画店门口死狗留下的血迹时,目睹宋柯离开,整个上午,她都在边干活边向路过小吃店门口的人说宋柯的事情。到了中午饭时间,宋柯还没有回到画店里来。这个时候,宋柯应该到小吃店里来吃东西了。胡二嫂心里忐忑不安,如果宋柯来吃东西,她应该如何对待他呢?宋柯身上的腥臭味的确令人作呕,可这送上门来的生意总不能不做吧?宋柯虽然不是有钱人,可他从来不在小吃店里赊账,就连钟七还老是在小吃店里赊账。
就在这天中午,唐镇死了一个人。
死的是一个老人,这个老人恰巧是镇长游长水的亲妈余七莲。余七莲据说已经有90多岁了,镇上的人很难见到她,她早在70多岁时腿脚不灵便,二十多年也没有到唐镇街上走动了。也有人说,余七莲在二十年前就神志不清了,她活着是因为她有钱的儿子游长水,一直用比黄金还贵的东北野山参吊着她苟延残喘的老命。余七莲一直被游长水安排在唐镇东面五公里外游屋村的老宅里居住。游长水接到母亲的死讯,坐了一顶轿子,带了几个人,匆匆赶回游屋村。
游长水的轿子经过小吃店门口前,胡二嫂就知道余七莲的死讯了,这种事情比宋柯身上有臭味传得更快,况且还是镇长的母亲大人。游长水的轿子过去后约莫半个时辰,钟七带着两个保安队员来到画店门口。钟七见画店的门锁着,嘟哝了一声:"宋画师会到哪里去呢,就是身上有臭味也不用躲起来呀?"
钟七按镇长游长水的吩咐,已经去棺材店订好了棺材,现在他要找到宋柯,让他去给余七莲画像,这可不是一件小事情呀。钟七走到小吃店门口,问正在煎包的胡二嫂:"胡二嫂,你知道宋画师去哪里了?"
胡二嫂从来就瞧不起钟七,白了他一眼说:"我又不是他的跟屁虫,他到哪里我怎么会知道?"
钟七没有办法,只好对两个手下说:"你们分头去找,找到了给我马上带到游屋村来,我去找三癞子,让他去挖墓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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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节:活着就是一场历险(5)
钟七没有走出几步,胡二嫂就走出店门,对他的背影大声说:"钟大队长,你欠我的账赶快给我结了吧,我这小本生意,经不起欠账的。"
钟七没有理他,匆匆而去。
胡二嫂朝他的背影啐了一口:"你这个无赖,怪不得老婆会偷人!"
4
宋柯是在傍晚的时候被橘红色的夕阳送回唐镇的。宋柯的脸上有一种难得的酡红,这和平常脸色苍白的他判若两人。宋柯眼镜片后的眼睛中还残留着烈火燃烧后的余烬。宋柯走在镇街上,人门都用异样的目光注视着他,仿佛他是一个怪物,他走过的地方,都会飘散着一股腥臭的味儿,人们闻到那股腥臭味,都用手捂住鼻子。
宋柯旁若无人地在镇街上走着,对人们投来的怪异的目光和窃窃私语无动于衷。
宋柯走到画店门前时,等在小吃店的保安队员猪牯站起来,朝他扑了过去。胡二嫂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宋柯。宋柯对扑过来的猪牯毫无感觉,只是像平常一样开那把铁锁。猪牯闻到了那股腥臭味,他强忍住恶心对宋柯说:"宋画师,你赶快收拾好画像的东西,跟我走!"
宋柯开好了门,回过头问猪牯:"你要我去哪里?"
猪牯退后了两步说:"跟我到游屋村去。"
宋柯又平静地问道:"去游屋村做什么?"
猪牯急促地呼出一口气说:"你还不知道呀,镇长游长水的老母去世了,要我请你去画像呢!你知道吗,我们找了你一个下午,以为你也死了呢!"
宋柯不说话了,进入画店,收拾好东西就跟猪牯走了。一路上,猪牯走得飞快,和宋柯远远地拉开一段距离,他怕闻到宋柯身上散发出来的腥臭味。宋柯跟不上他,只是看着前面的猪牯不时停下来,朝他招手,示意他快点跟上。
他们来到游屋村游长水的老宅--游家大屋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天上出现了星星。宋柯远远地就听到了有节奏的丧鼓声。走到游家大屋门口时,宋柯听到大屋里面哭丧的声音。宋柯被猪牯叫到大门外的旁边,宋柯看着游家大屋进进出出的人听猪牯对自己说:"宋画师,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进去通报镇长一声。"宋柯点了点头,猪牯就进去了。
猪牯找到了钟七,悄悄地对他说:"钟队长,宋画师来了,真的很臭,一路上我都不敢靠近他。是不是和镇长说,让他回去。"
游长水发现了猪牯,他手中端着黄铜水烟壶走过来说:"猪牯,宋画师请来了吗?"
猪牯点头哈腰地说:"镇长,来了,来了,正在门口呢。"
游长水说:"人到门口了,怎么不让他进来?"
猪牯面有难色。
钟七说:"镇长,你不知道听说没有,宋画师身上……"
游长水吸了一口水烟,平静地说:"你说他身上的臭味?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是人身上都有味,你们难道很干净?身上就没有一点味道?"
钟七说:"宋画师身上的味的确太重了些,你看,府上来了那么多贵客,我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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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节:活着就是一场历险(6)
游长水又吸了一口水烟,长长地吐出一口烟雾说:"喔--那这样吧,你们先把宋画师请到西厢房里去,给他弄点好吃的,让他好好休息休息,等下半夜人少了再让他到灵堂里给老母画像。"
下半夜,钟七打着哈欠推开了西厢房的门。
宋柯一步跨出了西厢房高高的门槛,他想,乡下大富人家的门槛怎么如此之高?宋柯在钟七的引领下来到大厅灵堂。此时,灵堂里只有三个年轻男子在守灵,他们围坐在一起,有说有笑。钟七告诉宋柯,那三个年轻男子是游家的晚辈,他们会在这里守到天亮。钟七说完就走了,离开宋柯和灵堂对他来说是多么美好的事情。
灵堂显得阴森。余七莲的尸体摆在大厅的神龛底下,尸体的头两边,燃着两盏长明灯。尸体的头上方,放着一座纸扎的房子。尸体的两旁,站着两排纸人,左边一排是男纸人,右边一排是女纸人。大厅两旁的壁障上挂满了挽联,每条挽联都是一条长布,都是白色的麻布。大厅上面,挂着几个白色大灯笼,灯笼上写着黑色的"喜"字。
余七莲老太太的尸身被一块白麻布遮盖着。头露在外面。稀疏的白发梳得纹丝不乱,用细细的白麻绳扎起一个发髻,发髻上横插着一根筷子。她的脸很小,似乎已经没有一丁点肉,就剩一层皱巴巴的皮,皮是暗褐色的,寡淡的薄薄的嘴唇被涂上了一层红色的朱砂;紧闭的眼睛深陷着,阴影形成了两个黑洞。
三个守灵人的说笑声让宋柯减去了不少恐惧。
宋柯很奇怪,死人了,为什么这三个年轻人一点也不悲伤,还有说有笑。宋柯不管那么多了,给死者画像是他此时最重要的事情。
宋柯今天的心情一直比较激动,现在,他必须平静下来,面对余老太太的遗容,画一幅让游长水满意的遗像。宋柯在画纸上用炭笔涂抹着的时候,完全忘记了他面对的是一个死人,而把死者当做了一个沉睡的人,他感觉到死者还在呼吸,还在用灵魂和他交流,他想象她的眼神是那么的平淡而有神,看淡了生活中的一切,包括生和死。宋柯进入了一种忘我的状态,这种状态让他获得了快乐,没有人能够理解的快乐。
那三个年轻男子刚开始没有注意宋柯,他们沉醉在自己的谈笑之中,当他们中的一个人发现宋柯在给死者画像后,就走到宋柯跟前。他看了一会儿,就闻到了一股怪味。本来人死后就会散发出尸臭,况且现在是夏天,尸臭散发得更快,宋柯身上的腥臭味和尸臭混杂在一起,就更加让人受不了。那个年轻人赶紧离开了宋柯,躲得远远的,另外两人也闻到了那股怪味,一起走到那个年轻人面前。三人商量了一下,就跑到下厅里坐着聊天去了,灵堂大厅里,就剩下宋柯和余七莲的尸体。
下厅那三个年轻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都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少了他们的说笑声,灵堂里静得连长明灯火苗飘动的声音也可以听见,更不用说宋柯手中的炭笔在画纸上涂抹时发出的沙沙声了,整个灵堂里充满了宋柯画像发出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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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节:活着就是一场历险(7)
一阵阴冷的风凭空而起。
那些挽联被风拂动,像是有许多无形的手在抖动着它们。
宋柯感觉到了寒冷,他不知道此刻是什么时辰,画像已经画完,宋柯总觉得哪里没有画好,他仔细地端详着画像,然后又看看余老太太的脸,宋柯把余老太太干瘪的脸画得饱满了些,这样看起来富态,十分吻合余老太太的身份。
就在宋柯的目光又一次落在死者脸上时,他发现一只花猫在余老太太的头前叫了一声,然后惊恐地离开。宋柯还没有缓过神来,就看到余老太太的尸体突然直直地坐了起来。
宋柯张大了嘴巴,手上的炭笔落在地上。
余老太太睁开了眼睛,似乎有两束火光从那两个黑洞里迸射而出,她那涂着朱砂的嘴唇嚅动着,宋柯听到了阴冷的声音:"我死不瞑目呀,我不知道我的孙子武强是死是活--"
宋柯浑身发抖,他想站起来逃走,可他的屁股像生了根,死死地扎在板凳上。
余老太太说完就注视着宋柯,表情十分骇人。
宋柯只好硬着头皮说:"你孙子游武强没有事,他已经离开唐镇了,他没有死,他会活得好好的,你放心去吧。"
余老太太的嘴巴鼓起来,接着呼出一口气,然后直挺挺地倒下,死了回去。
宋柯也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朝下厅的那三个大声喊道:"诈尸了--"
那三个青年男子听到他的叫声,都醒了。其中一个胆子比较大的走上来,看了看余七莲的尸体,说:"宋画师,你胡说什么呀?哪里诈尸了?"
宋柯没有理他,而是从地上拣起了炭笔,在画像上眼睛的部位勾勒了几下,宋柯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
那个青年男子看了一眼画像,惊叫了一声:"哇,太像了,简直是把七莲婆婆画活了。"
说完,他用手捂住嘴巴和鼻子,难闻的怪味在灵堂里扩散着……
5
游长水的儿子抱着余七莲镶在镜框里的画像走在棺材后面,出殡的队伍摆成了一条长龙,唢呐声,锣鼓声,哭喊声……路两边看热闹的人对于游家出殡大摆排场感叹的同时,还感叹一件事,那就是宋柯把余七莲画得太神了,看到她的画像仿佛觉得她还活在人间!那时,宋柯正在画店的阁楼上沉睡,游家出殡的排场热闹都已经和他没有关系了。
在宋柯画完余七莲画像的那个清晨,游长水看着画像落了泪,宋柯以为游长水是为他的母亲去世而伤感,没想到他对他说:"等我死的那天要是能够让你给我画像,那该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事情!"说完,游长水给了他三块大洋,然后,用自己乘坐的那顶轿子把宋柯送回唐镇。按唐镇人的规矩,老画师给死人画一幅画像,就是大富人家,也最多给一块大洋,游长水对宋柯出手如此大方,让在场的人都觉得不可思议。宋柯回到家后倒头大睡,沉睡之后,他梦见了那个叫苏醒的女子……
三癞子在晌午时分走进了小吃店。
胡二嫂坐在那里懒洋洋地摇着蒲扇,这个时候,要不是墟日,是没有什么人来吃东西的。胡二嫂对三癞子的到来,没什么兴趣,爱理不理的。三癞子往那里一坐,跷起了二郎腿,神气活现的样子。他对胡二嫂说:"给我泡碗猪肝汤,再来一斤煎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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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节:活着就是一场历险(8)
胡二嫂说:"现钱还是赊账?"
三癞子斜看了她一眼:"你什么意思?"
胡二嫂说:"现钱我就去给你做,赊账的话,连门都没有!"
三癞子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大洋,拍在桌子上:"胡二嫂,你不要狗眼瞧人低,看看这是什么!"
胡二嫂看到了那块闪着亮光的大洋,眼睛也发出了亮光:"好,好,你有钱我就把你当爷,我去给你泡猪肝,去给你煎包!"
三癞子洋洋得意地说:"这还差不多,对了,一会儿再来一壶米酒,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喝米酒了,都忘记酒的味道了!"
胡二嫂白了三癞子一眼:"看把你能的!什么东西!对了,你为什么不在游镇长家吃丧席?听说杀了两头大肥猪,还杀了几十只鸡鸭!"
三癞子说:"丧席在晚上呢,我能放过那一顿饱食吗?嘿嘿!"
胡二嫂说:"喔--"
三癞子又说:"其实,在游镇长家吃丧席,再好吃也没有意思,他们请的都是唐镇有头有脸的人,那些人都瞧不起我,就连他的穷亲戚也瞧不起我,坐在那里还不如在你的小吃店里喝壶米酒呢!"
胡二嫂笑了。
三癞子突然神鬼兮兮地说:"胡二嫂,你没有听说吧,昨天下午,我给游镇长的老母挖墓穴时,发生了一件古怪的事情。"
胡二嫂一听三癞子的话,马上抖起了精神:"什么古怪的事情,快说来听听--"
三癞子拍了自己的嘴巴一下:"你看我这张臭嘴巴,怎么想着想着就说出来了,游镇长特别交代了,让我不要把这事情说出去的。他要知道我告诉你,一定会让钟七一枪崩了我!"
胡二嫂来劲了,眼睛里发出绿光,寂寞的胡二嫂早已经把传播小道消息当成摆脱寂寞的最佳方法。胡二嫂说:"你说吧,我一定不会告诉别人,你相信我!"
三癞子说:"你要能够相信,母猪也会上树!"
胡二嫂的心被三癞子的话撩得火烧火燎,她说:"三癞子,你就相信我这一次,我要是把你的话传出去,我不得好死!这样吧,你告诉我这件事情,我送你半斤煎包!"
三癞子根本就不会为她发的毒誓所动,却被那半斤白吃的煎包动了心,三癞子沉默了一会儿说:"那我就告诉你吧,你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
胡二嫂点了点头,脸上的神色顿时生动起来:"快,快说吧,三癞子,正好现在店里没有其他人,你也不用担心被别人听见。"
三癞子站起来,走到正把煎包放入平锅里煎的胡二嫂身边,在她的耳边低声说:"昨天下午,我在游家的祖坟山上,给游镇长老母挖墓穴,挖到了一个蛇窝,有几十条蛇呀,吓得我赶紧爬起来,那些都是金环蛇呀,要不是我爬得快,还不被它们给咬死!你说骇人不骇人,我挖了那么多墓穴,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骇人的事情!"
胡二嫂听得浑身寒毛倒竖:"真有这事?"
三癞子接着说:"胡二嫂,你说如果光是挖到一窝蛇,也没有什么。我飞快地回去告诉了游镇长,游镇长和风水先生一起来到我挖墓穴的地方。那个风水先生一看那些蛇,马上说:"好地,好地呀,我早就知道这是块龙穴,才选定这地方的!"游镇长喜出望外,风水先生还说,这事情在场的人知道就可以,千万不能让更多的人知道,否则会破了此地的好风水。因为这样,游镇长才大方地给了我一块大洋。可是,这么多蛇在墓穴里,我怎么敢下去挖呀,风水先生看出了我的顾虑,他笑了笑对我说:"三癞子,你不用担心--"你说,我能不担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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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节:活着就是一场历险(9)
胡二嫂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快说,三癞子,后来怎么样了?"
三癞子说:"那风水先生还真有两下子,只见他从褡袋里取出一张画满了符的黄表纸,口中念念有词,把黄表纸对着墓穴烧,然后点了三炷香,插在墓穴朝南的边上,跪了下来,嘴巴里不知道叽叽咕咕说了些什么,又磕了三个头……真他老母的神了,那些缠绕在一起的金环蛇眨眼功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6
宋柯昏天黑地地沉睡了一天,画店的楼上楼下充满了浓郁的腥臭。三癞子曾经敲过画店的门,企图叫他一起吃煎包、喝米酒,但是宋柯根本就没听见。三癞子担心他永远不会醒来了,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宋柯在经历着一种可怕的危险。这一天,宋柯都是在甜美的梦境中度过,假如他的美梦一直这样做下去,他宁愿永远不醒。
又一个夜晚降临,宋柯醒了过来,他仿佛是在一种呼唤声中醒来的。谁在呼唤他?难道是梦中那个叫苏醒的女子?阁楼里黑糊糊的,密不透风,宋柯感觉到沉闷和某种来自内心深处的焦渴。他点燃油灯,一步一步踩着嘎吱嘎吱作响的杉木楼梯来到楼下。桌上有一壶泡好的浓茶,宋柯把油灯放在桌上,端起那个粗陶茶壶,喝了几口。茶水极苦,但十分提神,茶水从他的喉咙下去,一直渗透到五脏六腑。宋柯耸了耸眼镜,眼睛里放出了光彩。
油灯散着微弱光芒,宋柯抬头看了看墙壁上老画师胡文进的画像,画像中胡文进的眼睛好像动了动。这时,宋柯又听到了隐隐约约传来的欢呼声,他浑身颤抖了一下,随即吹灭油灯,在一种痴迷的状态中打开门。斜对面的小吃店里稀稀落落地坐着几个人,边吃边聊着什么。
胡二嫂看到了宋柯,她心里有些紧张,如果身上散发出腥臭味的宋柯到她小吃店里来吃晚饭,她是让他进来好呢还是不让他进来?胡二嫂正在盘算着什么,宋柯却锁好了门,目不斜视地朝镇街的西面走去。路过小吃店门口时,胡二嫂还是拉不下面子,和他说了一声:"宋画师,晚上游镇长怎么不派轿子来接你去吃丧酒呀?"
宋柯连头也没有侧过去看她一眼。
胡二嫂纳闷地说:"这个臭人难道耳朵聋了!"
这时有个食客说:"还真有股臭味飘过来。"
胡二嫂说:"你以为你香呀!"
那人骂了胡二嫂一声:"干你老母!不是你在大家面前说宋画师臭的吗?现在怎么又帮他说好话了!"
胡二嫂说:"他再臭也比你强,人家无论怎么样还是个画师,是唐镇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你呢?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张风吹日晒的黑脸,你下辈子也还是个做苦力的命!"
那人不言语了,谁想从胡二嫂的嘴巴里得到便宜,那是相当困难的事,就连屠户郑马水,也经常被她气得拿着杀猪刀扬言要把她的舌头割下来喂狗。
胡二嫂心里还在想着宋柯,他一个人在这样的晚上要到哪里去?平常到了晚上他就躲在小楼里,连窗户都捂得严严实实的,好像生怕土匪把他给打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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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抢单全文阅读 作者:李凌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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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白领销售宝典:抢单 作者:李凌如
第一章 双面夏娃要八面玲珑
看着梁杠杠象只小老鼠一样蹑手蹑脚地遛进来,肖冠男握着话筒差点笑出声。
梁杠杠指了指总监办公室的方向,用询问的眼神望向她。肖冠男一边对着电话继续熟练地介绍着产品的优势,一边摇头。梁杠杠这才直起腰,快速地奔向自己的位置。
结束了电话,肖冠男站起来,端起茶杯学总监的样子踱到梁杠杠身边,装腔作势地说:“梁杠杠,你怎么又迟到了?!不要告诉我又起晚了。你应该知道公司不是福利院,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连托儿所的小朋友都明白,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规矩。我们的规矩就是,迟到就佣金扣半……”
肖冠男的模仿能力很强。总监的上海女人形象被复制得惟妙惟肖。办公室里已是笑翻了天。两个女孩子疯作了一团,全然没有发现总监胡若娜铁青着脸站在了办公室的门口。
销售总监胡若娜30岁出头,是个漂亮的上海女人。娇小的身材,独特的气质,品位的穿着,举手投足间都有意无意地散发着一种让人无法接近的感觉。这个年龄就坐上大公司销售总监的位置对女人来说,在某种程度上确实是一种特殊的炫耀资本。
因此,胡若娜的脸上几乎永远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傲慢表情。沉着脸训人的时候,更是“翻脸比翻书还快”。那难得一见的美丽微笑也基本上只有在客户签单的时候才会出现。
据梁杠杠对星座的研究,这是巨蟹座性格中最明显的表现:因为随心所欲地追求凡事尽善尽美而显得喜怒无常。
等众人发现胡若娜,办公室里顿时鸦雀无声。
“你们又在搞什么?!我们的酒会马上就要开了,你们有几个客户确定能来?!恩?!”胡若娜一口气说了一堆,没人吭气。
胡若娜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她要时时刻刻提醒着周围的人,甚至也包括她自己:她,胡若娜,是销售部总监。只有她可以决定这个部门所有人工作上的所有事务的所有最终的解决办法。
在胡若娜的信念里,有两种情况可以被称之为成功。
作为一个自恋的女人,让男人为她的美貌与气质所折服;作为一个自信的总监,不惜一切代价用权利让下属臣服于自己的威仪。
胡若娜板着脸往自己的办公室走去,同时用严厉的口气说:“肖冠男,你进来一下。”
肖冠男当然是有备而来。她打开文件夹,在十分钟之内给了胡若娜一个简单扼要但很明确的月销售计划。胡若娜紧绷着的脸开始有了一点松弛的迹象。
“所以,你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在上班时间胡闹了?!”听出语调里的一丝调侃,肖冠男立刻显出一副被冤枉的表情:“哪有啊,我这可是狐假虎威哦。有目的地教育大家,总监在和总监不在都应该表里如一……”
看到胡若娜流露出了掩饰不住的得意之色,肖冠男顺水推舟地多要了几张酒会的请柬。
酒会名义上是“名流聚会”,其实是个幌子。把所有的客户和“准客户”们都请来,并顺便邀请他们的朋友,扩充“人脉”。
来参加酒会的名流们当然多数已经是会员。但对公司来说,这实际上是个极好的机会巩固与准客户的关系,并继续认识客户带来的朋友们―――那些还从未接触过的新贵们,把他们同时也发展为准客户。
酒会不定期举行。在以此循环的原则下,人脉就会延绵不绝,保证客户资源的延续性。
一个成功的销售会有好多条很广很旺的人脉。但也正因为酒会是个找客户,延伸人脉的重要渠道,早有前车之鉴表明,在这种场合下很容易发生销售互抢客户的内讧事件。所以公司规定,每个销售在酒会时邀请的只应该是自己的客户,而准客户的名额也是有限的。
行事向来张扬的Coco是部门里另一个抓单快而准的销售,和肖冠男一起是胡若娜提高业绩的两张王牌。
胡若娜则很擅长利用这点在她和肖冠男间使用“激将法”。两人如今平分秋色。只是Coco的野心大过肖冠男的“知足常乐”。胡若娜想过了,如果这女人真想分肖冠男那“半壁江山”,对自己的总体业绩来说并无大碍。
但只要肖冠男稍有松懈,Coco便成了胡若娜手里的“响鼓重锤”。最后能一统天下的那个人当然还是自己。
Coco心里自然也有拨好的小算盘。她的客户资源是怎么保证的,其实已是公司里半公开的秘密。胡若娜又是睁只眼闭只眼,同事们也不可能去当面戳破那层窗户纸。最重要的是,孰重孰轻自己早有计算。别人怎么说怎么看,只当是风过耳罢了。
Coco报表上的客户全是大公司大客户,面对胡若娜的询问,Coco夸口说基本上都会很顺利。但同时也向胡若娜借了卡用于招待自己的客户。
等她走后,胡若娜暗想:就凭这身材,听着她发嗲,看着她放电,哪个男人能吃得消(上海方言,受得了)这样的女人?!只怕是当时身子都酥了大半。再来个“加强攻势”,末了还有“杀手锏”伺候,Coco的客户资源当然会细水长流。
不过,肖冠男若是收了她不羁的性格,是有机会上到管理层的。可这个女人,只怕两三年后便只能揽镜自怜,独自领悟“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真正含义了。
第二章 上司和下属的平衡点:各取所需
肖冠男知道胡若娜的眼睛时时刻刻盯着自己。这女人从不会轻易对谁松口,肖冠男却一直被她青睐有加。胡若娜已经半公开地给了自己不少 “特殊优待”,同事们就理所当然地认为要出业绩,肖冠男就该是首当其冲的那一个。
但是肖冠男比谁都清楚,自己就是块“夹心饼干”。
同事们表面赞叹她有能力的话一筐一筐的,私底下却不知如何编排自己怎么巴结胡若娜才能到今天这一步。而实际上胡若娜对自己就是“胡萝卜加大棒”的政策。
可见,上司对你好有时未见得是好事。肖冠男再悲哀地想想,谁会在和你有利害关系的情况下,无缘无故对你好?
今天必须给许京东介绍的彭先生打电话了。
这帮老总们个个都宣称每天从早忙到晚,事情多得处理不完。办公时间给他们电话,只会碰得一鼻子灰。只有趁午休的时间,试着打个电话。茶余饭后,谈话气氛会稍微轻松些。老总们也许还能耐着性子听自己把话讲完。
这个彭先生听起来倒是很和气。在知道自己是许京冬介绍的之后,也确实表示出了一定的兴趣。肖冠男马上约彭先生下午两点见面。彭先生同意了。
肖冠男感到稍微轻松了一些。
她是个纯粹的北方女孩。算不上是个特别漂亮的女人。但直率幽默的天性和属于她自己的气质,在这个美女如云的城市,使肖冠男显得很特别。
自信的肖冠男认为:“特别”就是一种个性美,这种美是永远也不会随着岁月老去的。
回到办公室,肖冠男添了张“外出登记表”交到小夏那儿,正好碰上胡若娜出去吃午饭。
胡若娜一反早晨的严厉态度,故意在众人面前故意泄露出对肖冠男的偏爱,她知道这样的情况下,同事们的羡慕与妒忌就会同时变成了另一种压力。肖冠男这样的“逍遥派”必须要有压力才会有动力。只要不把她逼得太紧,适当地施点压是一定要的。
肖冠男出更多的业绩就是帮自己升得更高。
边往车站走肖冠男想:自己和胡若娜其实是两种性格截然不同的女人,彼此之间如此微妙关系到底能持续多久?
肖冠男开朗热情,直率得几乎到了天真的地步。胡若娜成熟稳重,含蓄中掌握着恰当的分寸。
没错,她的确是胡若娜跟前的红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前提是,她必须是业绩最好的那个销售。
这一行里,每个月签5个客户几乎就是神话。而肖冠男每个月至少能保证2个客户。她自己有业绩有钱赚。胡若娜也在老总那里有面子。况且,胡若娜也同样可以从肖冠男的业绩中抽佣金。
关于这一点,肖冠男一直提醒自己:胡若娜会不遗余力地帮她,不是因为这女人当她是朋友。 只是自己抓客户的准确率很高而已。
因此对别的销售,胡若娜也会使劲全身解数。
既然没有无条件的服从,也没有无条件的帮助。那么上司和下属就永远不可能是真正的朋友。这就是现实。
不过话说回来了,没有胡若娜明里暗里给自己那么多特权,事情也不会都这么顺。
肖冠男很认同生活应该是知足常乐的,而自己喜欢随遇而安。
于是,在肖冠男率真性格的另一面,她必须允许自己对胡若娜的虚伪。同时肖冠男也很明白胡若娜在她自己的底限上,以最大程度的容忍着她。
两个聪明的女人为了各自的目的,都在竭力维持着她们之间来之不易的平衡。
第三章 兵家大忌PK实战技巧
肖冠男比预订时间提前了十五分钟到彭先生的公司,她决定去划个淡妆。肖冠男平时很少化妆。因为这事胡若娜没少说过她,可她就是不想化。
肖冠男只相信一点:“女为悦己容”。化得再美又怎样?客户就买你的东西啦?!
当然不会。客户只会把你的精心装扮看成是投怀送抱的信号。
这一行接触男人的机会太多了。而且无一例外都是有钱的男人。
这些身家上了百万千万的男人们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什么样的女人没碰过?!
所以作为一个好销售,肖冠男必须很清楚和这些男人打交道的目的:大家见面是为了谈真正意义上的生意。
成功的生意人是不会损害到自己的利益的,更不会出售自己。这是胡若娜告诉她的。
“和客户搞不拎清(上海方言,纠结的关系)是销售的‘兵家大忌’。要记住,第一,没有什么生意是值得连自己都赔进去的;第二,任何事情上,得不到的总是最美的。这样才能让客户能常想起你,才会想着帮你介绍其他的朋友。只要走错了一步,你在他们眼里就一钱不值了。”
那时,肖冠男还是个和梁杠杠差不多大的黄毛丫头。
她觉得胡若娜的言下之意似乎是,面对有钱的客户们可以允许某种“暧昧关系”的存在,但要守住底限?可“暧昧”的定义到底是什么?那个“底限”又该在哪里?
经过这么多年的历练,现在的肖冠男完全领悟了胡若娜的意思。
面对有钱的男人,“暧昧”就是精神上的“潜规则”。“底限”在哪里是个人自己把握的。
一旦定下来自己的底限之后,底限以上的部分属于个人临场发挥的销售技巧。但如果超越了底限就是越了雷池。哪怕只有半步,也会让销售万劫不复。
于是乎,肖冠男便牢记了胡若娜的训导,和客户把她自己底限上的暧昧进行到底。
多想无益。
人生有时就是这么矛盾。既然没有统一标准,哪有那么多事说得清?再说,有这个必要么?!所以,又何必去浪费时间去想呢?
肖冠男想到了许京东,他不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么?
秘书小姐去请彭先生了。肖冠男中规中矩地坐在会议室里,把思路一条一条又理了一遍,虚拟着各种场面。
肖冠男有些莫名的紧张。是因为这个彭先生和许京冬认识么?
肖冠男为自己的幼稚感到好笑。他们都只是她的客户而已。除此之外,她还想得到什么呢?
尽管在肖冠男这个年龄,真正想要看清男人可能还嫩了那么一点。但她觉得自己已经很明确地知道从什么样的男人身上能得到什么样的东西。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生意成与不成,都会是她作为销售的经历。
这种日积月累的经历就是一个好销售最大的财富。因为他们可以在经历中认清自己,认清别人,既而最终认清这个社会。
门被急速推开了,一个穿西装的男人快步走了进来。
“不好意思,叫你久等了。我是彭文轩。”话音未落,男人已经伸出了手。
肖冠男愣了半秒,“不好意思,打扰了。我是肖冠男。”双手递出了自己的名片。
彭文轩30出头的样子。孩子气的脸因为微笑更显出了一种活力。
许京东和自己提到眼前这位肖小姐时,彭文轩一直嘲笑他:花银子只为“搏佳人一笑”。可刚才这貌不惊人的女孩子一闪而过却被他尽收眼底的窘态忽然让彭文轩觉得很有趣。他倒想看看肖冠男到底有什么能耐说服许京东不仅心甘情愿地掏了银子,还真的把她介绍到自己这儿来了。
肖冠男有点乱了方寸。彭文轩应该是她遇到的最年轻的客户了。
肖冠男把平时存在脑子里的产品知识迅速又整理了一遍,故意讲得有点慢,所以听起来还算流利。
彭文轩认真地听着,不时会插几个问题进来。肖冠男都一一作了详细的解释。
没有问题的客户不是好客户。彭文轩的问题不多,但都问得很到位。肖冠男在彭文轩接电话的空档里偶尔会偷想,这男人想事情果然周全,不然也不会这么年轻就到了副总的位置上。
彭文轩留下了肖冠男带去的资料,说要好好研究一下。肖冠男知道这是个好兆头。她抓住机会,邀请彭文轩参加酒会。
初次见面,能给客户留下良好的第一印象很重要。关键的第一步迈出去了,日后再相互往来就开了好头。
而这次,彭文轩和肖冠男,彼此都给对方留下了一个不错的印象。
Coco独自站在走廊上抽烟,和胡若娜一起吃过午饭的时候,她又开始催自己出业绩。
Coco心里其实比胡若娜更急。
开出租的老公前些日子出了事,被吊销驾照三个月。就等于说,这三个月里,家里的经济来源全靠这几单了。其实,就算是老公复工了,也指望不上他什么。
晚上那个饭局去定了。
这些年下来,台湾人这个圈子几乎就是自己一手开辟出来的天下。现在昆山那边几乎全是台资企业,号称“小台北”,自己还愁没人脉么?!只有一条,要是想做到这一点,自己是绝没有余地和那帮客户讨价还价的。
想象着客户们如狼似虎地样子, Coco冷笑了一声。笑自己也是笑那些等着她的男人们。当初自己做了这个选择的时候,早就知道没有退路了。
正往办公室走,却碰上梁杠杠上来搭讪。因为她平日里一直和肖冠男走得很近,Coco本无意理她。但梁杠杠却出人意料地请自己帮她去见客户。
为了取得Coco的信任,梁杠杠谎称肖冠男本来答应帮自己,却一直没有消息。
Coco并没问肖冠男是不是也联系过。这个不重要。她重来不怕和任何人撞单。
但Coco并没有马上答应梁杠杠。这小丫头现在在自己和肖冠男两边都卖乖。这会儿突然抛出几张单子,只等着坐收“渔翁之利”。
Coco决定观察一下梁杠杠的举动再下决定。
之所以没有选择先告诉肖冠男是因为据梁杠杠的观察,肖冠男并不爱和人明争暗斗,而Coco却绝对是个急功近利的人。
梁杠杠暗自权衡了一下,觉得还是告诉Coco会比较快点。
找个厉害的销售帮自己把单子签了,这个人情是要用分佣金的办法来解决的。这是行规。
梁杠杠想得比较简单。佣金五五分应该是可以接受的。可Coco却闭口没谈此事,梁杠杠又开始担心起来。
而从这点上来说,肖冠男相对来说显然更可靠一些。
不过,夹在肖冠男和Coco之间,梁杠杠认为如果真的摸清了“风向”,在哪边都能等好处,又不必做太大的取舍,这样的风险还是很值得去试探一下的。
现在到底该怎么办,梁杠杠真的要想明白了。
第四章 销售和客户是不是朋友?
出了大厦的转门,肖冠男看看表,回到公司应该过4点了。根据规定,访客时间超过了4点是不用回公司的。
这也是肖冠男喜欢做销售的一个主要原因之一。她不喜欢被束缚在朝九晚五的小龛里。而销售的时间相对来说是非常灵活的。
想到晚上和方天薇的约会,肖冠男心情不由得畅快起来。
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城市,方天薇是肖冠男唯一的知己。她是肖冠男以前的同事,现在在另一家同行公司做销售。
也只有在面对方天薇的时候,肖冠男才可以完全没有防备地卸下面具,做回真实的自己。
两个人碰头的老地方在“新天地”里。
这是一片相对来说比较新的夜生活区。与衡山路的清净雅致和茂名路的鱼龙混杂相比,这个“后起之秀”显然后来居上。虽然也是灯红酒绿之处,却有着一丝别样风情。成了不少小资们下班后的聚集地。
肖冠男晃进“一茶一坐”,找了僻静的角落坐了下来。方天薇还没到。
肖冠男想起该打个电话谢一下许京冬。买卖不成人意在。不管彭文轩会不会买,许京冬都还是她的客户,他还可以有别的朋友介绍给自己。虽然,许京东对她的“人意”已经非常稳固了。但与公与私,该打的电话还是要打的。
不过,她很小心地避开许京东太太帮他接电话的可能性。
这些太太们其实也都知道自己有钱的老公在外面有“花头”(上海方言,说不清楚的男女关系)。可既然管不住自家老公,就只能为难所有和老公有接触的女人出个气。尤其是肖冠男这样的女销售,好象个个都是“小三”的预备军。拉了老公花大把银子不算,还要哭着喊着往上贴人。
对此,肖冠男觉得很好笑。在她的手册上,对待这种有钱的老公只有两种办法,要么就干干脆脆离了了事,还有一半的家产可以分咧。要么就装聋做哑,眼不见为净。
肖冠男的俏皮话向来是一串一串的,嬉笑之间,许京东答应帮她打听彭文轩的具体消息。
方天薇正好听到两人暧昧的对话,对此,肖冠男并没有加以否认。
销售就是要在形象,语言,肢体动作各方面征服自己的客户,让他们熟悉自己才可能获得信任。作为同行,方天薇很熟悉这种套路,所以也就是消遣肖冠男两句罢了。但至于具体用什么样的方法,方天薇和肖冠男是有分歧的。
肖冠男认为,销售需要的是“绕指柔”的工夫。面对一个温柔的女人,男性荷尔蒙多多少少会起一点化学反应。言语中些许的暧昧只要无伤大雅,是可以存在的。现实生活中,没有那么多人会买一个强硬女人的帐。
而方天薇却恰恰正是这样的女人。方天薇坚持认为,这是个原则问题。大家都是平等的。销售也是人,不能被那些臭男人摆布。
问题是到底什么叫“摆布”?销售的职责就是为客户提供服务的。为客户服务就是受他们摆布么?肖冠男认为如果真的说摆布,那么也应该是双方的。
客户从他的角度向一个销售提出要求的时候,这个销售同样也可以衡量是否能按自己的途径达到共同的目的。双方是不是能接受对方的条件的时候,才真正涉及到原则问题。
肖冠男戏称之为“曲线救国”。方天薇对此嗤之以鼻。“曲来曲去,不要曲到蜘蛛网里就好。”她警告肖冠男。
听方天薇说这个月还没有签单,肖冠男建议她和几个客户熟悉熟悉。
但方天薇不愿意为难和自己熟悉的客户,因为她觉得大家都是朋友,不该再是相互利用的关系。
肖冠男认真分析后指出:再熟的销售和客户也做不了朋友。
方天薇问肖冠男,许京东算不算朋友。肖冠男告诉她,虽然自己确实可以没事的时候顺手给许京东打个电话。但这改变不了他们关系的本质,和朋友的纯聊天电话不是一回事。
两个人聊起起胡若娜的情况。都相信以胡若娜一定是个驾驭男人的高手,由此爬上总监宝座。
但是面对方天薇的不屑,肖冠男诚实地认为,既成事实没什么值得讨论的。胡若娜是自己的上司,而遵循她一贯的“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作风,肖冠男的唯一选择就是做个老实勤奋的好销售。
总而言之,上司都会有“儿女情长”,但上司永远不会“英雄气短”。所以,对胡若娜的各种传闻,肖冠男统统听过算过。
八竿子打不着的事,自己跟着起什么哄?!八竿子要真的打着了,就更不是什么好事了。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五章 职场的重要教材之一:《无间道》
快下班的时候,Coco给刘总打电话,最后确定一下吃饭的地点和时间。刘总告诉她,公司里另外两个主管也要来,让Coco再带两个同事。
公司里确实有几个喜欢出去疯,又不想买单的小丫头。Coco想到带梁杠杠去看看情况。
梁杠杠马上就答应了。
虽然她并没有想好到底谁比较可靠,但就算是跟着Coco去见见场面,看看她应对客户的各种手段,也没什么不好。
Coco细细观察了酒桌上梁杠杠的种种表现。这丫头很懂得欲迎还拒的道理。刘总在那边一连声地叫“喝酒,喝酒”,梁杠杠就先是一副羞怯的样子推辞一下,但也绝不把话说得让刘总几个人下不了台。
先假装勉为其难地喝了,然后马上装晕。但是酒过三巡之后,梁杠杠就一副喝多了豁出去的样子,和谁都敢“先干为敬”。
特别是看到Coco被人劝酒,梁杠杠就一口一句“我替Coco姐喝了”,让Coco很受用。
吃完饭,一群人决定接着去喝酒。
在酒吧里,Coco和其中一个主管自在地调笑起来。
Coco 知道自己那甜蜜的笑容,流转的眼波已经让眼前的男人恨不能让自己全身都粘上他去。
可惜到目前为止,那是不可能的。
在没有证实他对生意有任何价值前,这个男人只能就此止步,望梅止渴。她Coco的原则是什么样的,自然有刘总这样的老交情告诉他们。不是真想帮自己,只是想占便宜的男人在Coco眼里都是废物。
这真是眼见为实。梁杠杠终于亲眼验证了“传说”中Coco的手腕。她甚至有点佩服Coco了。
比起肖冠男来,Coco对待客户的态度的确是*了些。可若是真有人愿意上钩,Coco就一定会比肖冠男每天穿着套装去见客户效率快。
Coco更懂得如何把客户和销售的利益关系转换到男人和女人的等价交换上去。换句话说,与肖冠男不同的地方在于,Coco时刻牢记的是,先要把面前谈生意的人看成最普通意义上的“男人”,然后才是“客户”。
肖冠男和方天薇进了宝来纳,找了位置坐下来,一人要了杯扎啤。冷不防,梁杠杠忽然出现在了身边。
顺着梁杠杠手指的方向,肖冠男看到Coco,同桌的还有三个男人。
Coco向这边举杯致意,肖冠男也笑着举杯回应。方天薇却木着脸没反应。
“什么人呀?”肖冠男问。
“Coco她们的客户呗。今天她们出来玩,又没人想买单,就抓自己的客户出来咯。”梁杠杠背着脸,小声对肖冠男说,“Coco做起这种事来,得心应手得很哦。姐姐,她到底和我们不是一路的人哦。”
远远地看着三个女人,Coco努力捕捉着梁杠杠每个微小的神态变化。
这梁杠杠如此古灵精怪,人前人后两幅模样。她既然能在肖冠男面前捣浆糊(上海方言,糊弄),就说不定也会对自己阳奉阴违。人心隔肚皮。
但梁杠杠要真的敢对自己两面三刀, Coco有绝对的把握说服胡若娜,让这个小丫头从公司里立即消失。
此时的梁杠杠脑子想得却正是怎么给自己和Coco今晚走在了一条路上找个妥当的解释。
晚上回家以后要打个电话给肖冠男道个歉,顺便诉诉苦。最后,她并没有打这个电话。因为她觉得这样一来,反倒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总之,肖冠男这边应该没什么大问题要让梁杠杠费心思去解决的。不如静观其变好了。
看来上帝还是挺眷顾自己的。左右逢源,两边也都没穿帮。更妙的是,自己已经把手里抓着的几张单子怎么解决的办法想好了。梁杠杠颇有些得意地笑起来。
这场戏演到最后,谁赢谁输,自己都不会有什么损失。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六章 职场的重要教材之儿:《生活秀》
其实方天薇和Coco是认识的。可道不同不相为谋,两个人都当对方是透明的。
方天薇完全不能忍受Coco的这种抢单的手段。
“侧那,这算什么本事呀?为了几个钱,什么下三烂的事都干得出来。”
肖冠男开玩笑地说:“只许你‘卖笑不卖身’,就不许人家‘卖笑也卖身’啊?!”
气得方天薇直骂:“卖身也算本事啊?!侧那,不如当‘鸡’去好了!也不用到处去见客户跑得这么辛苦。”
话虽说得难听,道理还是有几分的。和客户有时候是需要施展点女性魅力的。女人的真正魅力在任何时候都是男人无法抵挡的诱惑。
没有女人特有的魅力衍生出来的那点小暧昧,《生活秀》里来双扬的鸭脖子不会卖得那么好。
那正是肖冠男认可的“暧昧”:一个会心的眼神,一次不经意的碰触,一抹浮上唇边的微笑,就足够了。
但如果把自己的魅力发展到床上去了,就是另一回事了。
当然,最后来双扬还是和她的“客户”上了床。可上了床的来双扬得到了什么?!
肖冠男觉得Coco应该好好看看那本书的结局。
这个工作销售的产品是鸭脖子价格的几千倍以上。买鸭脖子的男人们也和肖冠男她们的客户不是一个档次上的。所以,Coco给她的“暧昧”下的定义,就注定她的魅力特别适用于人模人样,装着高贵,却藏不住无赖本性的暴发户身上。而Coco的特长就是在这些粗俗的有钱男人堆里打转。
而Coco却“如鱼得水”,因为她对这个工作的认识和肖冠男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在Coco眼里,这个工作和“卖鸭脖子”没什么两样。
最终目的和最终所得都是钱。
来双扬又怎么了?!她和那个男人上床,是要做个了断。而这个“了断”就意味着来双扬可以利用同样的魅力招揽更多的男人而心安理得!名声已经出去了,并不担心再没人来捧她的场。这点,Coco再赞同不过了。
而来双扬的失望来自与她在那个男人身上放了真感情下去,所以她的希望随着男人脱了衣服的表现破灭了。但这种失望,Coco是永远也不会有的。也就是说,Coco对每个男人本身并不抱任何希望。
没有希望,何来的失望?!
既然肖冠男可以决定到底几分暧昧应该是自己的底限,那么Coco当然也可以以“全身心投入”作为“杀手锏”。
到目前为止,大家既然相安无事。Coco的一切就都自己没有任何关系。
Coco知道肖冠男在观察自己。不过,自己的客户是摆明了就吃这一套,所以Coco完全一副若无旁人的样子。
“看到啦?!狗改不了吃屎!”方天薇厌恶地说。
回到租的那小小的十五平米小屋时,已经是12点25了。又是一个孤独的夜晚。
肖冠男不是没有爱过或是被人爱过,只是她早已没有了白衣飘飘的那个年代的纯情。取而代之的是现实,现实,还是现实。
肖冠男们以女人的身份游离在这个社会中,可这个“女人”的概念纯粹是相对于男人而言的。她们周旋在那些有钱的男人中,因为那是她们的工作。平常要去见客户,到处跑跑颠颠的,苦点累点没关系。只要有业绩,佣金就是最好的补偿。
在上海这个高消费的城市里,什么都贵。没钱的日子会过得很难受。
况且,销售这个工作是不等人的。作为女人,性别是她们的优势。可一怀孕,这种优势一瞬间就成了最大的劣势。
难道大着肚子去见客户么?如果休息了,客户就会被别的销售抢去。客户都是一个心理,在谁那儿买不是买。更何况,贴佣金的贴人的,这个市场越来越复杂混乱。肖冠男现在都很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感觉了。
而客户资源更是会在安胎生产休养的几个月中慢慢枯萎。等你恢复了,大部分客户早就把你忘得一干二净,甚至连同之前的努力也全白费了。
所以,女销售们早就学会了隐藏自己真正的感情,却没有精力去认真寻找普通的幸福。恋爱结婚生子,肖冠男们几乎快忽略的这些看似平凡的事情才是真正的生活。
目前这种状况对爱情抱什么太大的憧憬就是一种奢望。
肖冠男的条件很普通:能和自己共度一生的人。她忽然想到了彭文轩。但她随即便无情地嘲笑了自己,象彭文轩那样的男人是上帝为她这样普通的女人准备的么?
肖冠男不是不自信,可她知道盲目的自信是没有任何结果的。很多客户的故事使她明白,彭文轩这种男人如果结婚,要么找个更强有利的后盾,对他事业有绝对帮助的女人;要么就找个年轻漂亮,天使脸蛋,魔鬼身材的女人。
这两者所需的条件肖冠男都不具备。再说,仅凭一面之缘就对某个男人有好感,不是她这个年龄该作的的事了。
肖冠男发了会儿呆。这才懒懒地换了睡衣和拖鞋,刷完牙洗好脸爬上床。关了灯,月光撒进来,似水得冰凉,更让她觉得孤枕难眠。
朦胧中,睡意涌了上来,肖冠男就在现实与幻想中沉沉睡去了。
第七章 女销售须知之一:正确的判断,明确的态度
周末,肖冠男得陪着那个台湾的陈先生要去看工地。
星期四大家见过一面。这人不好对付。说话的时候,面无表情,让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有时,大家把牌都摊在桌上会更有安全感一些。所以陈先生的这种例外,让肖冠男觉得更难防范。
在古北家乐福门口上了陈先生的车,除了“你好”之外,陈先生就没有再说什么。
可当肖冠男侧头偷偷看陈先生,这次她看到了棒球帽下的那双也正注视着自己的眼睛。
肖冠男太熟悉这样的眼神了。
当然,客户不可能象轻薄梁杠杠那样对她。有时应该承认,客户怎么对销售也有一部分取决于销售自己对客户的态度。
特别是这些自认为有身份的人。他们很清楚,去调笑一个公事公办的销售就等于是自己把好不容易藏好的“狐狸尾巴”拿出来示众。想*还是要下流,他们自己自然会好好掂量。
在工地没呆多久。男人告诉她,他要去附近的阳澄湖吃大闸蟹。
肖冠男犹豫了。
快到月底了,再不抓紧最后的机会就要挂零了。没业绩,没钱,胡若娜的态度,同事的眼神,忽然如潮水般向她涌来。
肖冠男咬了咬牙,无论如何都要试试。要是真的败下阵来,也就全当是职业生涯中的又一次教训吧。
进了饭店,在肖冠男意料之中,男人要了个包间。点好了菜,屋子里就剩下他们俩。
肖冠男再次感觉到了那种熟悉的目光。这次她开始烦躁起来。
下一秒钟男人的动作让肖冠男一哆嗦,手里的筷子差点掉了。虽然一直在提防着这一刻的出现,但这个动作确实太突然,肖冠男脑子里出现了空白。
肖冠男右手的指甲已经嵌到手心了去了。这种疼痛终于使她清醒了起来。
“咸猪手”永远是女销售们防不胜防的噩梦。既然控制不住色狼们出手的速度,就一定要知道怎么能抑制住他们进一步的放肆。
肖冠男试图给了男人一个迷惑性的微笑,保持了一个僵硬但相对安全的姿势:“如果陈总现在能让我的手拿着筷子夹东西吃,她应该会很感谢陈总的。”
男人见过的女销售也并不少了。但肖冠男把话说得三分好笑,六分认真,还留了一分给自己台阶下的余地,男人当然明白了她的底限“到此为止”的潜台词。
今天虽是铩羽而归,就全当是还没摘到的果子,先放在那儿好了,以备日后不时之需。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八章 女销售的须知之二:良好的心理素质,及时地调整心态
当晚,梁杠杠约了肖冠男去泡吧。一心想发泄这一整天积累下来的不愉快,肖冠男如约前往,却意外地碰到了一个熟人。
一入座,那个王总很自然地就把手搂上了梁杠杠的腰。
白天噩梦般的经历骤然间被提醒了起来,肖冠男忽然一阵恶心。她转过头去,假装什么都没看到。可是被勾起的回忆却怎样都挥之不去。肖冠男开始恶劣的心情随之跌倒了谷底
看看对面纠缠的两个人,她有什么资格在这里鄙视梁杠杠?她有什么理由觉得别人这么做恶心?!肖冠男甚至想到Coco。自己又凭什么瞧不起Coco?
嘈杂的音乐声消失了,四周晃动着的人影静止了。肖冠男陷入了一个黑洞,痛苦地纠缠在内心最黑暗的角落里。
在崩溃之前,肖冠男必须找到那个能让自己解脱出来的理由。
她让侍应生开了瓶酒。不想去理会其他三双眼睛里错愕的眼神,肖冠男只想使用她仅剩的那点可怜的支配权。就像现在这样,支配对面的这个人和她一起把面前刚开的这瓶酒喝完。
原来生活只有不需要清醒的时刻才是真正属于她自己的。客户的确都是她肖冠男的上帝,但不等于上帝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对待她。
肖冠男忘了那天是怎么结束的,她又是怎么回的家。也或许是她自己的一种选择性遗忘。
任何人在面对任何真相时都是需要勇气的。伤害了你的真相让你不知所措,而将会伤害你的真相更让人无所适从。
对于自己所面临的一切,肖冠男深切地感觉到,有时,傻瓜的确是最快乐的。
既然一直想忽略,却注定终究无法逃避,那就好好面对这个现实的世界吧。
刚醒过来,手机就响了,居然是彭文轩约她吃饭,谈球证的事。
吃饭?阳澄湖边的恶梦又在浮动。
肖冠男提醒自己:不是每个男人都当得了“柳下惠”,但是不等于说每个客户都象那个下作的台八子。既然决定要继续下去,那么现在的工作就是去和彭文轩吃饭。
两人便约了在肖冠男家附近见面。
到了街上,肖冠男已经从那个台八子留下的阴影中彻底走了出来。她真正体会到了那个提出“找个男人还是养条狗”疑问的女人内心的悲哀与愤怒。
可这个工作就是注定要与男人们打交道。只要有钱又想买的男人就是客户。至于他们到底是人还是“狗”,肖冠男无法选择。而且也根本就不重要了。
她的脑子很快就恢复到了职业状态, 开始模拟各种套话。怎么能让这个年轻的副总信任自己,是肖冠男面临的一个很大的问题。
彭文轩迟到了。当他看到肖冠男的时候,她的手正插在后裤兜里,靠在路口的一根电线杆上,百无聊赖地望着远处就要下山的太阳。
彭文轩一向认为精明和天真在一个女人身上是不能并存的。可远远地这么打量过肖冠男,他忽然觉得,也许是肖冠男的精明还不够,让她的天真还剩了些许。所以她有着和自己身边围绕着的女人们不一样的感觉——-真实。
车在“天府传说”门前停了下来。看来彭文轩应该是常客了,小姐在前面就直接带他们进了间包房。
那个死台八子让肖冠男心有余悸。
没想到彭文轩很绅士。请肖冠男先坐了,自己才在离她隔了一张椅子的地方坐了下来。肖冠男暗暗松了一口气。
彭文轩给肖冠男了一个令人兴奋的公司决定,但他们之间还需要进一步的讨价还价。
两个人在从各自的利益出发,最终达到一个共同点后,看着肖冠男快乐地点点头,完全暴露了她孩子气的那一面,彭文轩的心微微动了一下。
第九章 逼上梁山
星期一的例会上,肖冠男挨批了。这一点都不意外。因为这个月到目前为止,她还一块大洋都没拿到。
胡若娜开会时,矛头直指肖冠男。
一个部门里的top sales 在马上就要到月底的时候,业绩居然还是零,怎么能还好意思和同事在上司面前若无其事?!胡若娜恨不能叫肖冠男去面壁思过。想想自己这个月都把时间浪费到什么地方去了。
胡若娜并没有一开始就炮轰肖冠男,她要先树立一个榜样―――Coco。这个月,Coco已经签了3个客户,而且全部款清。
肖冠男根本就没注意听Coco侃侃而谈的“经验”。
不过,肖冠男再不屑,再无所谓,都不能改变事实。事实就是自己的业绩确实没Coco好。
面对胡若娜把自己和Coco比较之后的发难,肖冠男含沙射影地嘲笑了Coco。
虽然大家都知道肖冠男说的“是什么,也明白Coco所谓的“经验之谈”。不过,现在这种情形下, 肖冠男不给Coco面子,其实也就是损了胡若娜。
胡若娜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她迫使肖冠男当众表态,这个月一定要出业绩。
Coco知道胡若娜往肖冠男身上施压,也算是给了自己面子。
Coco也早琢磨透了胡若娜的心思。谁帮她提高业绩她自然就捧谁,不然就被她踩在脚底。谁都一样。所以,Coco心里并不完全领胡若娜的情。
胡若娜对肖冠男的态度,Coco除了幸灾乐祸之外,多少还是有点“兔死狐悲”的感觉。
肖冠男深知:上司的眼睛是一面镜子,业绩就是光线。业绩好的时候,镜子里自己的脸是朝阳的;业绩不好的时候,自己的脸就是逆光的。现在她在胡若娜眼里就是一团阴影———一团几乎可以忽略了所有五官的阴影。
这周很关键,成败就在此了。
肖冠男不得不去找梁杠杠,主动问起以前她想让自己帮忙去见面的客户现在跟得怎么样。
结果却发现梁杠杠和她撞单了。
打球的圈子就这么大。有钱人也不过就那么几个。转来转去,碰上别人的客户是很有可能的。可肖冠男还是没料到会是这样。
肖冠男不得不告诉梁杠杠,这人也是自己的客户。
此时的一切解释都是多余的,气氛顿时陷入僵局。
梁杠杠其实相信肖冠男没有撒谎。可偏偏遇上这么巧的事,她实在是不甘心。她提出“业绩归肖冠男,佣金平分”的想法。
肖冠男仔细打量着梁杠杠,没有了笑容的脸让她觉得很陌生。在钱面前,每个人都有着最真实和最自私的一面,而现在的梁杠杠正在把这一面展示给她看。
梁杠杠贪婪么?公平地说,不算吧。至少她在第一时间作出的第一选择是合作。
肖冠男有点混乱了。本来应该是自己拿全部的佣金,如今平白无故分出去一半,也太对不起自己了吧?
肖冠男努力地把自己的思维理顺,只同意分给梁杠杠四分之一的佣金。
梁杠杠决定赌一把。除非Coco真的做得出不分佣金的事,不然,五五分,四六分,怎么分都该比这四分之一多。
而且,Coco自从那天晚上带自己出去以后,梁杠杠感觉得出她对自己的还是有几分好感的。
于是梁杠杠拒绝了肖冠男的提议,宣布他们之间的合作流产。
肖冠男镇静下来。梁杠杠的决定并没错。是她自己忘了,销售之间是不存在友谊的。
与其说是对梁杠杠的失望,肖冠男觉得此时的心情更象遗憾。一种不得不再次面对现实的遗憾。
肖冠男和梁杠杠没有再相互多说一句话。短短半天之内,她们就变回了最普通的同事。
下班后,走在大街上,肖冠男最终确定这钱是她该得的。和梁杠杠的谈判暴露了她的一个很大的弱点:感情还太丰富,待人接物还不够老练。而这几乎就是销售的死穴。
肖冠男开始怀疑, 自己是否还能胜任销售这个工作。
第二天一早,梁杠杠便正式把彭文轩公司的资料给了Coco。
Coco并不在意梁杠杠这些有的没的借口,多一个客户就多一笔佣金。至于是谁到底抢了谁客户,她才懒得想咧。
Coco自然听出来了梁杠杠的那“一个都拿不到的铜板”的话外音。但Coco只在心里微笑了一下,现在谈这个还为时过早。谈下来,除掉各种各样份内份外的花销,算好自己到底净赚了多少,才能真正考虑梁杠杠该分到几个铜板的问题。
肖冠男就从他们面前经过,径直进了办公室。
梁杠杠今天的举动昨晚她已经猜到了一半。肖冠男很茫然。那些接触过的客户已经让她焦头烂额了。而身边的这些女人们,也都如此的精明而现实,不可不防。
看起来和你在同一个战壕里,可却时刻有可能在背后捅刀子的人是最危险的。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九章 一只喜羊羊,两只灰太狼
肖冠男在办公桌旁坐定,摸出手机,她集中精神开始想除了彭文轩之外的几个客户。
真不知从哪儿下手好。似乎个个都有希望,可细想想又没有一个有准儿的。
和客户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每当被拒绝的时候,那种挫败感还是会一次又一次让肖冠男的心落入深渊。
衡量了一下,还是从希望最大的开始。这样也许压力会小一点。
肖冠男忍住厌恶,拨通了那个台八子的电话约他见面。不管有没有鱼上钩,这个单子也拖得够久了。该是收网的时候了。
这种在上司压迫下出业绩简直象难产一样:你越着急就越痛苦。
结果,那边的要求肖冠男完全没有办法满足。 只能先稳住他再说。
肖冠男必须去请胡若娜帮忙。只有她有这个权力。
想到自己孩子气的一团胡闹,昨天当着部门同事不给胡若娜面子,肖冠男心里有点后悔。现在只有硬着头皮去试试了。
胡若娜拒绝全力帮助肖冠男,并强硬地表示如果她没有能力签下这张单,也不必勉强。
胡若娜是何等的聪明。肖冠男目前的状况是不可能放弃这个客户。这次一定是迫不得已才来求自己的。
不过,肖冠男还是多少能得点好处,为了业绩,胡若娜赌肖冠男会接受自己的恩赐的。
肖冠男抬起头,正好碰上胡若娜嘲弄的目光,无声地再次提醒着她:你纵是身怀十八般武艺,熟背三十六计,知道怎么七十二变,还是要牢记:在上司面前,你永远不过是如来掌心里的那只猴子。
盯着胡若娜的眼睛说了声“谢谢”,肖冠男便转身退出了总监办公室。
肖冠男心里明白,单是一定要签的。根据以往的经验,让这种客户让步可性是非常小的,除非自己变成Coco。
这显然更不可能。再和这种客户纠缠久了,搞不好就是鸡飞蛋打,两头落空。
虽然刚才肖冠男不动生色,心里却觉得很窝囊。好歹自己也替胡若娜赚了那么多钱啊,说翻脸就翻脸啊?!
当然,自己也有错。错就错在没本事搞定这个混蛋!
确定自己恢复常态后,肖冠男又开始给台八子打电话。
她的声音很干涩。不管客户的要求有多么不合理甚至无耻,她都必须假装很有诚意去想办法。这并不是肖冠男处世态度的风格。
台八子不肯让步,肖冠男恨不得把话筒惯到地上去。但现在想什么都是没用的,业绩是心上的大石头,她一定要把这块大石头掀下来。
肖冠男没想就这个问题再和他纠缠下去。她斩钉截铁地同意了台八子提出的要求。
当签了字的合约书交到胡若娜手里的时候,肖冠男觉得最艰难的时刻已经过去了。
Coco 想羞辱肖冠男业绩不佳,却反被肖冠男戳中软肋,拂袖而去。
她肖冠男懂什么?!
这东西又不是生活必需品。不象车子房子看得见摸得着,再贵都会有人觉得是物有所值。作了这么多年销售,连Coco自己都会觉得那些客户八成是给钱烧的。
这就是奢侈。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奢侈,使新贵们趋之若骛。他们要的就是这种特殊身份的象征,这种社会地位的肯定。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也许就是一辈子的积蓄,就这样花出去换了个所谓的“会籍”。现实就在面前。这就是一个贫富如此不均的社会。
相比起Coco面对的生活压力,肖冠男觉得自己该感到庆幸。她现在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人不饿”,还没有被几个钱逼到绝路上。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十章 第一回合:贴佣金PK反‘贴’
当周五的下午,终于和彭文轩约好了时间去看球场,肖冠男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兴奋。
这样的生意有时实在是一种经常没有规则可循的竞争。也许竞争本来就是没有规则的。肖冠男记得电影里的那句台词:“兵不厌诈,这是战争!”现在,梁杠杠和Coco联手,自己面临两面夹击,胜算有多少?
在去球场的路上,彭文轩给了肖冠男一个“重磅炸弹”:有销售愿意帮客户贴1000美金。
肖冠男该料到会有今天。如果是真准备贴的,肖冠男也就认栽了。不过,肖冠男怀疑她们是想玩‘假贴’这招。先许诺“客户会有较大金额的优惠”来撬了自己的墙角,再告诉客户,她们也没办法,因为确实“涨价”了。很多客户在这种情况下,多数就图方便或是顾及面子而选择后者。
肖冠男索性把话敞开来回答了彭文轩的疑问:自己是不会贴钱的。
这个时候松了口,将来这单就是真的做下来也没意思。在那个台八子身上得到的教训也是一种经验。如果彭文轩也是那种会让销售为自己贴钱的人,肖冠男觉得自己还不如在这个时候全身而退。至少,自己还可以在那没什么色彩的个人感情世界里,保留下对彭文轩的那点好印象。
肖冠男软中带硬的话让彭文轩反而有了兴趣。他感觉出肖冠男口气中的委屈和无奈。彭文轩没做过销售。但作为公司副总,他很懂得如何最快最有利的占有市场。
如果肖冠男说的是真的,彭文轩觉得自己越发欣赏起这个女孩子来。
肖冠男是真的有点心酸,但是自己还是要尽力,至少到目前为止,彭文轩还是她肖冠男的客户。
看完工地和规划图,彭文轩对球场的满意程度溢与言表,表示公司应该在下月初对球证的事有个最后的决定。
肖冠男在回去的路上,一个暧昧的小动作让她对彭文轩的感情开始升温,渐生情愫。
回到市内,肖冠男顺路去看看方天薇,征求她针对“贴钱”的反击策略。
方天薇给肖冠男支了两个都很有实用价值的招数。
肖冠男在关于彭文轩利益是否受损问题上的犹豫不决,使方天薇觉察到了她的感情变化。
不过,现在不是想彭文轩是哪种男人的时候。现在要搞清楚的是,彭文轩对贴佣金的真实态度。
“知己知彼”才能拿出一个最好的方案与Coco分庭抗礼。
第十一章 第二回合: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
Coco很快就从球场部销售经理那里知道肖冠男已经约彭文轩去看过工地了。
Coco马上让梁杠杠去约许京东和王总。这两个人都认识彭文轩,自己可以从他们嘴里搞清楚彭文轩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同时还可以顺便试一下有没有把许京东从肖冠男手里抢过来的可能性。反正那个王总是已经盯上梁杠杠了,自己再来个双管齐下。两个男人如果都能替自己在彭文轩面前说好话,彭文轩又有什么理由非要去咬肖冠男手上的饵呢?!
见了许京东,Coco便知道有戏。这男人上下打量的眼神她再明白不过了。
Coco故意在许京东身边坐了,左一个“许总”右一个“许总”,说话间也越坐越近。
两个各怀目的的人都心知肚明,谁上谁的钩,玩玩才知道。
从方天薇家出来,被彭文轩的这张单弄得头昏脑胀的肖冠男依旧心事重重。
生活老是这样。快乐的事总是一去不回,而烦恼的事却总也层出不穷。
只是想去酒吧消遣寂寞的肖冠男终于拉开了和Coco正面交锋的序幕。
透过二楼的栅栏同时看到了Coco 和许京东两个人的背影,肖冠男心口紧了一下。默默地望着那张熟悉的侧面, 一种很苦涩的感觉涌上心头。客户就是客户。连老婆都不一定能管得住的男人,又凭什么要在你肖冠男面前俯首贴耳?!
肖冠男抿了一口干姜水,慢慢下了高脚凳。好象肉食动物闻到了血腥的气味,唤醒了体内的那种本能。
适者生存。这话不仅适用于自然规律。
怎么这么巧就被肖冠男撞上了呢?许京东也一肚子的火,真他妈的点儿背。以后还怎么和肖冠男开口定teetime ?今天是Coco投怀送抱又可以顺便揩油,可现在怎么都不是那个味儿了。自己只能不尴不尬地夹在两个女人当中,听她们笑里藏刀地对砍。
肖冠男可以确定地是,如果真的让许京冬选,他还是毫无疑问地在自己这边的。自己手上的几条大的人脉都是凭售后服务延伸出来的。只要是客户的合理要求,肖冠男都会努力办到。所以这点自信她还是有的。
肖冠男要让Coco 和梁杠杠记住:不管这次她们的目的是想靠近许京冬还是通过许京冬去认识别的客户,都下不为例。不然,也别怪自己翻脸不认人。
肖冠男的若干条规矩中,明确了一点,“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所以,肖冠男就理所当然地认为,我不抢你的,你也不该来抢我的。
可事实教育肖冠男,这个想法太幼稚了。幼稚的人是做不了销售的。
大多数的同行会认为,你不抢别人的客户,是你自己愿意的。别人抢了你的客户,是你倒霉加没本事。肖冠男虽然仍然不会去抢别人的客户,她必须对别人想抢自己客户的事加以重视了。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既然许京冬让Coco给“惦记”上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关键时刻自家后院是不能起火的。
肖冠男承认自己也许是有点在乎许京东,但不可能完全是他本人,还有他给自己带来的长期和短期的种种利益。不然自己就不是个好销售。
送Coco和肖冠男回家的路上,许京东的态度最终证明这一回合,肖冠男以微弱优势胜出。
肖冠男和许京东心照不宣地玩过暧昧之后,心里立即开始设计如何拿下彭文轩的那个Case了。书包 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第十二章 销售是孙子客户是爷?!
在此后的几个星期中,肖冠男继续以她认为不急不缓的速度和彭文轩保持着联系。
肖冠男的性格让她总担心事情都是夜长梦多。依着她刚刚入行时的性子,恨不能一天一个电话去追问彭文轩的决定。要是有人挂了她的电话,肖冠男会拍桌子骂人。
可现在肖冠男懂得了等待的价值。签单这种事就好像放风筝一样,是急不来的。客户就是风筝,把绳子抓紧了,他反倒只会飞得更远。绳子一断,就是什么都没有了。
销售的诸多谋略中,“死缠”肯定是要的,“烂打”就不必了。
大部分客户经不起缠的。如果真的要买,大家都相互做了个顺水人情。
可绝对不会有客户愿意象被人追债一样催着赶着,到时候想买也不买了。客户会牢牢记住,有钱的人是他。现在是销售想从他口袋里往外抠钱。不管是真买还是假买,客户总希望自己永远是牵着销售的鼻子走。
有的客户甚至根本就是在享受着金钱和权利带给他的快乐――可以俯视着销售。看着他们对自己点头哈腰,陪着小心的样子,这就有了一种满足感。可客户没有玩够,没有正式拒绝之前,他就一直是大爷,销售就得一直是一副孙子样。
而作为一个小小的销售,你可以在心里骂他家祖宗十八代外加九族之内所有的亲戚。可这改变不了任何事实。因为事实就是你要赚他的钱。你求着他了。
实际上,大部分真正成功的销售案例都是销售牵着客户走的。只不过好销售更懂得怎么隐藏,让这些有钱,好面子又要显身份的客户产生错觉而已。一个好销售永远都会让客户把钱讨得心甘情愿,却没有任何失了身份的想法。
这里面并不存在没有什么谁求谁的问题。销售提供服务,客户享受待遇。就这么简单。
可还是会有很多人在追究到底是什么“服务”能让尊贵的客户们高高兴兴地掏了腰包呢?而且绝对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只仅仅是一个微笑,几通电话那么简单么?那为什么女销售总会比男销售的业绩好?Coco又是何必?
但凡聪明一点的人应该发现,销售遭遇的本质和其他时候自己在其他地方遇到的其他事又什么两样呢?小人物不都是这样的么?不都说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么?不是大家也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承认“食色,性也”?
瞧不起销售的小人物们应该好好去回头看看自己的生活。大家都得面对一个事实,小人物的生活有时真的不是自己能主宰的了的。
去看个病,总想托人找个好大夫,还最好有个红包准备随时奉上。找个好工作,恨不能把人事部门的人都打点到,生怕那个环节出了漏洞。
谁都有求着别人的时候,高高在上的客户们也不会例外。别看平时人人都是趾高气扬,可轮到自己的时候呢?还指不定谁装孙子比谁都像呢。
因此,大家都彼此彼此。谁也别睁眼说瞎话说自己的脊梁没弯过。如果不过是弯得程度不同,又何必五十步笑百步?这社会压根就不可能容下一个永远讲骨气的人。
老话说“风水轮流转”。说不定哪天哪个客户就栽在我肖冠男手上了呢?那时候,一定让你们都尝尝本姑娘的厉害!肖冠男时常这样安慰自己。
虽然,她自己也知道,作为一个小小的销售,这种机会几乎是微乎其微的。
手机屏幕上始终显示着彭文轩的号码。这个早已熟记在心的号码仅仅是她的一个希望。她的业绩,她的佣金,她的生活,都来自一个又一个这样的希望。
肖冠男清醒过来,刚才的所有想法,不过是为了找个平衡点。让自己觉得她不是在求彭文轩。可现实就是这么残酷。彭文轩不仅是自己的客户,而且还是一个能随时让自己低眉顺眼的客户。
关上了手机盖,手机被她死死地嵌进了手心里。
为了转移注意力,肖冠男习惯地翻开笔记本。上个月“血淋淋”的教训表明,总想着“一口吃个胖子”,而因此被饿死或者噎死的可能性很大。
有时不如“乱枪打鸟”比较有效率。
一圈电话下来,一个半小时已经过去了。肖冠男没用座机。她慢慢地踱到走廊上,按下了那个名字下的号码,同时深吸了口气。
虽然没能约到彭文轩订场打球,却得到彭文轩确定参加酒会的消息,肖冠男很开心。
回想刚才的对话。虽然并没有十分的把握,希望在不断的扩大。话又说回来了,什么事能有十分的把握呢?
销售的工作就是把每件“Mission Impossible ”(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变成顺理成章的事。“Nothing Impossible,Just Do It”(只要去做,万事皆可能)就是肖冠男的人生信条。
就在肖冠男等到彭文轩将出席酒会的确切消息时,Coco已经为这次“战役”做好了充分的准备。这次酒会她一定会见到彭文轩,和肖冠男一争高下。
虽然在许京东那儿,那个晚上的会面并没有真正让自己占到什么便宜,但Coco知道自己的人脉有如一挂藤,照样正枝繁叶茂地延伸的。因为她总能找到这藤所需要的“土壤”。只要有“土壤”的存在,自己就能比别人更快更多地赚到钱。
钱是什么?钱就是生活下去的必须条件。想生活得比别人好,就要乖乖地学会怎么作钱的奴隶。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Coco觉得自己是个勇者。勇者无畏。为了更好的生活下去,自己和别人只是殊路同归而已。
第十三章 雷池的边缘(上)
星期五就是18号了。关于酒会的种种准备工作正在紧张而有序地进行着。
最后一份邀请函也得到了确认后,肖冠男的第一步已经告一段落。大部分的客户会来,而且基本上都会带朋友来。
这让肖冠男看到了新的希望。客户资源不断,业绩和佣金自然也就不断了。
星期一的例会上,胡若娜要求每个出席酒会的销售都必须着正装礼服。女生要穿晚礼服之类的裙妆,男生则是西装领带。众人一片哗然。
肖冠男也不得不约方天薇去挑衣服。自己平时的衣服不少,可都是两个极端。要么一本正经的套装,要么随随便便的休闲服。
有位作家说过,一种衣着其实就是一种生活态度。那么自己就是还没到“礼服”那个阶段。对肖冠男这样普通的白领来说,毕竟大部分生活都还是平淡而忙碌的。这样的酒会也只能是一种转瞬即逝的点缀而已。
一开始,两个人都把眼光定在西式晚礼服上。在各种中档的名牌中兜来兜去,试了一件又一件,不是肖冠男不中意,就是方天薇没看上。
对肖冠男来说,只要合适,只要是晚礼服就行了。而方天薇坚持认为晚礼服不光合适,还要光鲜靓丽,最好是今年这季最新款。
有这个必要么?
方天薇同时教导肖冠男:男人其实才象是女人身上的衣服。和女人在一起,就是他们借以展示自己的方式。一个男人是不是不错,看看他身边的女人就知道了。而女人呢,正好也可以让男人来衬托自己的美丽。
不同的男人会让女人发觉自己不同的美丽,不合适的男人只会让女人的缺点暴露无疑。大多数时候不是女人不美丽,而是她挑的男人太差劲。
既然要挑,就要挑最好的。一定要睁大眼睛,挑最合适自己的。而且一定要穿得比别人都好看,上档次,才拿得出手。
最后,在方天薇的建议下,肖冠男挑了一件半袖的旗袍。
下午3点了。肖冠男开始想搭哪个客户的车去酒会比较合适。
出场亮相是很重要的一个环节。要是能约到彭文轩会更好。
肖冠男想也没想就拨了彭文轩的号码。
电话足足响了一分钟都没有人接,直到通话音自动断掉。
肖冠男停了停,排除了各种彭文轩没接的理由,再次拨通了号码。
半分钟以后,彭文轩接了电话,态度却粗鲁得让肖冠男吃惊。
等挂了电话,有了最初的猜测,一时间,那些有关彭文轩的思绪都涌了上来,在这短短的几秒钟内都成了“幼稚”的代名词。
看来胡若娜的兵家大忌都是经典啊。你肖冠男凭什么去关心彭文轩的私事?也就是说,作为一个销售去关心客户的私生活,这不是太可笑了么?
工作就是工作。对任何一个客户,签单是头等大事。签成了,大家再见面也还是工作。没签成就是干干脆脆的一拍两散罢了。怎么样都该是“船过水无痕”。
又混了半个小时,两个女人去吃晚饭。彭文轩的电话进来了。
肖冠男假意道歉,彭文轩的反应却激怒了她。
在一个不恰当的时间做了一件不恰当的事?是我还是你?对彭文轩仅存的那点好感马上转化为了一种反击的动力。
肖冠男一语双关,彭文轩为化解困境,答应开车带肖冠男出席酒会。
肖冠男取笑了彭文轩后,却心情矛盾。
要么是真的很恨这个人,成心和他过不去。要么是从心底里瞧不上这个人,搭理都懒得搭理。肖冠男冷淡的口气就会非常自然地流露出来。
可对彭文轩,显然这两种感觉都不是。
肖冠男自我检讨了一番,从工作的角度上得出结论:彭文轩是个好客户, 而自己却不是个好销售。一个好销售是不应该把工作和生活混为一谈的。客户就是客户。生意就是生意。搀杂了感情,就会迷失方向。成为这场“战争”的牺牲品。
方天薇当然知道肖冠男的窘境,但同时告诫她,不要轻易让自己没有任何意义地卷入彭文轩的私生活中,因为处理得不好,感情和利益都得不到。
以她对肖冠男的了解,方天薇把事情分析得面面俱到。
但对肖冠男来说,能和彭文轩有一次激情的恋爱成了她无法轻易放弃的梦想。
肖冠男不是个十*岁,情窦初开的小女生了。她所倾慕的对象也不再是动不动捧着一大束玫瑰在女生宿舍门口傻等心上人的毛头小伙子了。
虽然思维已经被一种叫“倾慕”的情绪扰乱了,肖冠男还是很清楚进退对自己来说都很重要。她首先要确定自己到底喜欢彭文轩什么?
喜欢一个人一定需要有理由的么?想起《大话西游》里那段无厘头的对白。
“需要么?”“不需要么?”
肖冠男知道面临的问题其实远远不仅止于此。她一时无法想清楚并且也不想想那么多。在心里,肖冠男承认对这段感情过程的渴望比对它的结果要多得多。得失利弊不过是换个角度去看同一件事罢了。
这不是对自己不付责任,而是对自己太付责任。以至于动了心, 却真的没有奢望过任何一种结局。也许这只是个会被这个男人征服的过程。
可心动了的女人有的就是这样的冲动,冲动地想去爱,冲动地忽略着结果。
男女之间真的就如那句老话:“醉过方知酒浓,爱过才知情重”。这情到底有多重? 已经有点迷糊了的肖冠男慢慢合上双眼。不试又怎么能知道?
星期五的上午,胡若娜又开会把晚上酒会上销售的行为规则重申了一遍:每个人都看好自己的客户,不要向别人的客户乱发名片。
肖冠男起身出来给彭文轩打电话,约上车的时间和地点。
温度在来言去语中慢慢地升高。两个人都有点走题了,又不似乎都不想第一个回到正常轨道上来。
但方天薇提醒过她:“先办正事”。
粗略地算了算上美容院化妆,作头发,换衣服的时间,肖冠男和彭文轩约好5点在江苏路愚园路路口的兆丰世贸大厦门口见面。
随性继续下去的对话中,两个人的私生活似乎同时朝对方开了一扇窗。
肖冠男其实有机会可以顺理成章地知道彭文轩的婚姻状况,但她没有。
有很多原因,但是最真实的原因:如果彭文轩真的结婚了呢?肖冠男知道自己还没有办法正视这个问题。
第十四章 雷池的边缘(下)
肖冠男站在大厦的偏门。下班回家的白领们在陆陆续续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偶尔有人会匆匆扫她一眼,这让肖冠男很尴尬。谁会在这个时候穿条旗袍站在办公楼门口呢?
并且,为了在酒会的灯光下有最好的效果,化妆师给肖冠男化了个极浓的晚宴妆。
该死的妆,肖冠男对自己嘟囔着。真是活受罪啊!素面朝天不好么?肖冠男想,我只想要八分的真实,也不要“十分美丽”。
她没料到这身夸张的行头却得到了彭文轩的高度评价。
“肖小姐今天很美。”彭文轩终于收回了目光,启动了车。
肖冠男感觉出脸很烫,难道这个男人真的如此吸引自己么?还是因为太久没有被人这样欣赏?
当然不是后者。恭维的话每天她也在听到,可是没有一个人的比彭文轩的更有价值。许京冬半开玩笑半当真的恭维早已习以为常了:“早就把你这些话当饭吃了。”肖冠男半开玩笑地告诉许京东。碰上让她讨厌的,比如杨志鹏,肖冠男可以一句话就把人噎死:“你不说两句损话会死啊?!”
说话的人不对,那句话就算是世界上最美妙的语言也变成了垃圾。
今天是彭文轩说她美。他说她美,她就相信自己是真的美了。女人的虚荣心让肖冠男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虽然也时常告诫自己要一直清楚都该说什么做什么,可当彭文轩出现在视野里的一刻起,肖冠男就成了一个短路了的机器人。
肖冠男的大脑也会瞬间闪过关于女人智慧学的种种教条。但,很快,她就被突如其来的其他甜蜜感觉所淹没了。
“你今晚一定是最漂亮的女士。”彭文轩用低沉而近似于温柔的声音说。
“谢谢。”不分真假,这一刻,只要是彭文轩说的,肖冠男都愿意相信。她慢慢放松下来, 朝彭文轩灿烂地微笑了。
“其实肖小姐很漂亮的。化了妆就更好看了。怎么平时不见你化妆呢?”彭文轩已经是第三次说她漂亮了。肖冠男为自己清晰地记着他的恭维次数而感到好笑。
“我怕麻烦。”肖冠男坦白地说,“我比较懒。讨厌上妆,讨厌卸妆。总之,我讨厌化妆。”说完她才想到,彭文轩对化妆好象是持肯定态度的。
肖冠男正懊悔着,彭文轩已经开口了:“肖小姐说的到也有道理。只可惜,关键时刻不能坚持原则哦!”肖冠男听出了他调侃的口气,放下心来。
“是啊,”肖冠男轻轻一笑,“工作需要呀。”
“工作需要?”彭文轩侧脸看看肖冠男,“那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不化妆,就不是工作咯?”
不是工作是什么? 肖冠男那左边还清醒的大脑提醒着她,这是个危险的陷阱。
“我什么时候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没化妆了?人家化的是淡妆好伐?”肖冠男说,“不喜欢为了去见客户,把自己的脸都化变了样。我卖的是球证,又不是……”
她适可而止地收了声。彭文轩当然知道肖冠男想说什么。
车顺利地拐进了花园饭店的大门。
前方出现了许京冬和梁杠杠。两人谈笑风生,一副很亲热的样子。
彭文轩按了喇叭,才引起两个人的注意。许京冬微笑着朝他们挥挥手,眼睛却盯着车面无表情的肖冠男。
望着两个人的背影,肖冠男心情很复杂。
可人不能贪心了不是么?许京冬只是一颗跳过了她的棋子。而自己不是同样也在一张棋盘上,借助了许京冬的作用么?只是他们都在自己的角度上,又找到了别的可以利用的棋子。这就是跳棋的规则,玩的人都应该明白。
这幢美丽的大厦,今夜无人入睡。
彭文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在肖冠男身旁了。“可以么?”彭文轩弯起右臂,正含笑看着肖冠男。
这感觉好象是去走红地毯。那,今晚的赢家会是谁?
肖冠男挽住了彭文轩的胳膊,两人拾级而上步入了灯火辉煌的大厅。
第十五章 孤军奋战
脱去外面的风衣时,彭文轩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让肖冠男怀疑自己的装扮是不是出了什么差错。
彭文轩的眼神是一种无言的赞美。可肖冠男觉得他锐利的目光好象X光射线一样,可以穿透自己的五脏六腑,更别说身上这件薄薄的旗袍了。
签到的时候,彭文轩压低了声音说:“应该提议你们总监把你们的工作服定为旗袍。”
肖冠男不看彭文轩:“好啊,你去建议吧。”说着,她已经直起身开始看大厅里的基本情况。
胡若娜一身白色的长吊带礼服,正和一个大保险公司的几个高层说话。呆会儿要过去打招呼的,和他们搞好关系,应该还有单可以挖出来。
其他一些熟悉的客户也都逐一肖被冠男收入眼中。
肖冠男边看边琢磨如何能既不会冷落了彭文轩,又不会使原来的老客户被别的销售搭上话。
想到这个问题,她就头痛。胡若娜说要罚那些和别人的客户搭话的销售,其实根本没有什么重大约束力。
自从自己因为彭文轩的事和梁杠杠闹翻了,而梁杠杠又与Coco结盟之后,就形成了一个令肖冠男腹背受敌的局面。
要如何摆脱困境,肖冠男一时并没有比较好的策略。唯一的办法就是横下一条心,今晚如果她们真想抢自己的,自己也只好抢她们的。
这是有悖于肖冠男的原则。可在这种情况下,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肖冠男扭头想看看彭文轩在哪,却发现他已经拿了两杯酒默默在她身后不知多久了。望着他充满笑意的眼睛,肖冠男竟忘了如何表达自己的谢意,只好笑笑接过了他手里的酒杯。
刚想说点什么,Coco 的声音已经冒了出来:“哎呀,这不是彭总么?彭总好,我是Coco。您公司李总和我说起过您的,怎么他没来么?”Coco 看都没看肖冠男,“哎呀,李总老说要打球,要我帮他定球场,可他老也没抽出时间。”
肖冠男早就熟悉了她的这个套路。肖冠男敢肯定Coco 并不认识那个说得和她很熟的李总,不知道从她的哪个客户里打听到的,然后在这里套近乎。
彭文轩习惯性地微笑着。听Coco 把话说完,抿了一口酒,说:“你就是Coco 小姐?久仰大名了。李总也在我面前常提起你。我礼拜一碰到他的时候一定和他说,你看好么?”
两个假戏真做的人演得都挺到位。肖冠男不相信彭文轩这么聪明看不出Coco的这点小把戏。可他绅士十足的派头,又让人没法觉得他说的不是真的。
Coco 没想到彭文轩是这么个反应,顿了两秒后,才说:“那就谢谢彭总了。以后要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地方,您尽管开口好了。”
肖冠男依旧没说话。面对Coco这么嚣张气势她当然很恼火。但再一想,彭文轩不是还在自己这边么?
彭文轩保持着他一贯的绅士风度,不冷不热地说:“谢谢Coco 小姐,肖小姐会帮我的。”
望着转身离去的Coco,彭文轩发了声感叹,“你们这个Coco的‘伟大胸襟’果然名不虚传啊。”
肖冠男差点被酒呛到。男人毕竟是男人,第一眼的注视和性永远是分不开的。
两个人一起向梁杠杠和许京冬的那个角落走过去。
老远看到了彭文轩他们,许京冬便举了举酒杯,背对着他们的梁杠杠也转过头来。本来笑着的脸在看到肖冠男的同时,一下子就垮了下来。
大家乱聊了会天,随意开了几句玩笑,肖冠男觉得也该是和别的客户打个招呼去了。Coco 又在和保险公司的人搭讪了。
幸亏在Coco派名片的时候,肖冠男及时出现,不然一定被Coco骗去大客户的名片。
两人明枪暗斗几回合下来,Coco 便借故又抽身离去了。再次望着她悻悻的背影,肖冠男虽然又长出了一口气,可不却知道她的下个目标又将是谁。
这不是游戏,更不是演出。说它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并不夸张,尽管这场战争不会流血。正如自己所料,和Coco 形成这样的局面,对自己是相当不利的。
肖冠男明白能救得了这次火,不能保证下次也能。可Coco 她们却正好象纵火犯一样,巴不得自己所有的客户都被点着。自己该怎么办?
肖冠男保持着职业式的微笑,听几位老总吹牛,眼睛却望着大厅里形形色色的红男绿女们,又走神了。这样的生活还要持续多久?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生活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这是没有头的。所谓“苦海无涯”。这就是生活。不做销售了,生活却依然会是如此。
只是销售比别的职业更容易深切地感受到这个社会的黑暗面,零距离地接触到各种假面具下人的灵魂。肖冠男终日游离于各种面具之间,周旋与各*女之中。闭上眼睛,肖冠男还是能闻到那股只属于钱的味道。人性在和利益做交易。象方天薇说的那样,“谁和钱有仇呢?”
肖冠男冷漠地看着这些谈起女人来神采飞扬,决不亚于一杆进洞的男人们。有了钱,他们就可以保证“家中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有了钱,他们就可以趾高气扬地告诉你:“不是买不起,而是不想买!”
肖冠男礼貌地在一个空歇离开了眉飞色舞的男人们。和他们这样的人谈感情么?简直是奢望。
她自然而然地抬眼向角落里望过去,许京冬和梁杠杠已经不见了。Coco则象个挥之不去的阴影又缠上了彭文轩。
这次肖冠男没有立即上前,就这么远远地,客观地(应该说是尽量)审视着。
Coco 又摆出了拿手的经典姿势。双手背后,上身微倾,这样自己的D罩杯会更加突出。而由于“重心不稳”,她的胸部会时不时碰到对面的彭文轩。
彭文轩似乎并不是很在意这个“高难动作”,却也没有躲闪的意思,一直神态自若地喝着酒。虽然并不排斥自己的阵阵殷勤,却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这次Coco 在肖冠男回来之前就自动消失了。只有她留下的名片炫耀地在叫板。
彭文轩‘献’上名片,‘讨好’了肖冠男一番。肖冠男却意外得知,许京东和梁杠杠已经单独离开了,心中有点不是滋味。
然而,她很快就想清楚了。这种事都是你情我愿的。和她肖冠男并没有什么干系。今晚的许京东已经不是那晚送她回家的许京东了。肖冠男让自己的思维尽快回到工作上,抓住眼前的才是最重要的。
肖冠男想和彭文轩谈生意上的事,彭文轩却提出去别的地方谈。
肖冠男不知彭文轩真实意图,一时间,每条神经都绷紧了。书包网 www.61k.com
第十六章 “无二”里的灰姑娘
车在巨鹿路上一个黑洞洞的门口停了下来。这个地方看起来是个酒吧,而不是什么饭店。
刚才彭文轩提议要换地方的时候,口气是完全不容置疑的。肖冠男来不及细想。工作上,她的确需要一个和彭文轩独处的机会。但一路上,肖冠男都在紧张地想,彭文轩不会卤莽到擅自开到饭店去要房间吧?如果是那样,自己该怎么办呢?
还没等肖冠男想出对策,事实就证明彭文轩还没有蠢到那个地步。也是,你以为你是谁啊?投怀送抱的人都不知道有多少,他犯得着为你这样么?肖冠男一边从车里往外钻,一边打消掉了这个可笑的想法。
肖冠男没来过这里。
黑黑的门洞。亮着灯的台阶。周围一片死寂。神秘的感觉从每个角落里滋生出来。面前居然没有门。墙上有9个凹进去,亮着灯的洞。两侧是冰冷而没有生气的墙。
肖冠男伸手去摸了摸洞里的玻璃,自言自语着,“门在哪呢?”
彭文轩在一旁笑而不答。
“芝麻开门,芝麻开门,”肖冠男顽皮地开始念叨。
彭文轩笑出了声。一伸手在各个洞里胡乱捶了几下,手边的墙居然开了。墙里别有洞天。
“这是台湾人设计的酒吧,我的最爱。”黑暗中,只有烛光在摇曳,“一共有7家。名字也很特别,竹一,无二,砚三,泷四,泉五,穹六,萤七。这个是无二,楼上是萤七,岳阳路上有个穹六,其他的都在台湾。”彭文轩象个向导一样,向肖冠男详细地解说着。
一阵摸索后,两个人在角落里的沙发上坐了下来。肖冠男象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打量着周围。
这应该原本是个废弃的仓库或许厂房,并没有被尽心装修过。只是被忽明忽暗的烛光掩映着,加上周围偶尔传来的窃窃私语而更显得沉静而神秘。的确是个有情调的地方。
此刻,旁边沙发上的彭文轩无声无息。他的脸完全淹没在阴影里。
是不是人也和这座空房子一样呢?黑暗给了它一种朦胧美,给予了人们充分的想象空间。一座普通甚至陈旧的房子就失去了真实。而当阳光真正照射进来时,幻想与现实也许会差得太远。远得叫人不得不感叹,原来不过是座老房子罢了。
所谓爱情,所谓事业,所谓男人,所谓女人,其实无一不是如此。
爱情被鲜花和甜言蜜语所掩饰,事业被成功和种种努力所掩饰,男人被金钱和地位所掩饰,而女人则被美貌和身材所掩饰。
就象刚才那堵墙,如果你知道了开启它的方法,任何一种组合都会成功,如果你被它的假象所迷惑,要么终日徘徊,郁郁而终,要么误入歧途,万劫不复。
彭文轩这样的男人也可能如此。面对彭文轩,我又将是哪种结局?当大家坦诚相对时,到底会是错觉太美还是真实太残酷?
彭文轩又开始撩拨肖冠男。两个人相互试探着对方的感情生活,肖冠男的谈吐使彭文轩加深了对她的好感。
幽默对一个女人来说也是很重要的。所有和肖冠男接触过的异性,对她最多的评价几乎千篇一律:“和你在一起真的很轻松”。
肖冠男认为这是一种最好的赞美。
生活是如此乏味而沉重,不能自娱自乐的人就是傻瓜。生活没有别的感觉还能继续下去,而惟独失去了快乐就没有了意义。
彭文轩的忽然表白让肖冠男措手不及。
如果是在白天,如果不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她相信一半算多的了。可现在是子夜十分,又是在这样一个适于谈情说爱的地方……
肖冠男挣扎着,不让自己去相信这个男人和他所说的一切。这是她心底里一个几乎不可能实现的秘密,现在却被彭文轩本人昭示于天下了,那么真实,似乎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肖冠男害怕自己看到的听到的都是幻觉。当明天的第一缕晨光照射进来时,这里的一切甚至连同彭文轩,就会变成转眼既逝的肥皂泡泡,消失地无影无踪。
信与不信原来都在个人的一念之间,真与不真实际不过只是角度的千差万别。
彭文轩将企图逃避话题的肖冠男逼入了死角。肖冠男只得坦白了自己的真实想法,这也正是彭文轩欣赏她的地方。
午夜的这个时候,带来的不仅是一种掺了一丝倦意的放松,更有的是一种放纵一次的欲望。
肖冠男觉得自己的双眼已经被双看不见的手蒙上了。她还是无可救药的动心了。
但是还没等她自己把利益和感情衡量清楚,彭文轩就给她带来了一个工作上的坏消息
怎么解决掉这个问题,肖冠男这一时半会儿也没谱。如果不是彭文轩告诉她,这次恐怕真的要栽大了。
“好,反正都是你的工作。”彭文轩公事公办地说,“不过,答应我,无论你是不是愿意和我在一起,都不要象Coco 那样,好么?”
肖冠男的心暖了起来。
这应该就是此刻的自己最想从作为客户的彭文轩嘴里听到的。是不是该真的相信,也许不是天堂或地狱的选择,但也可能只是一线之隔。
左边大脑的肖冠男终于胜利了。一个感情用事的人不可能是个好销售。彭文轩对自己的帮助,肖冠男当然应该心存感激。但是,这不等于说她可以去相信所有她愿意相信的东西。比如,相信自己确实得到了彭文轩的爱情。
面对工作的挑战,肖冠男只能先签了单,再去考虑别的。
肖冠男意识到彭文轩一定比她更明白这个道理:工作会因为一着棋错而满盘皆输,这个世界上却没有人是真的不能失去的。因为即使失去,也只是失去了对他的某种感觉而已。
凌晨,彭文轩送肖冠男回家,再次表示了自己的心意,肖冠男仍然没有明确表态。
看着车离开,今晚的演出到现在算是正式落下帷幕。自己好象灰姑娘一样。12点的钟声一过,一切似乎又恢复了原样。
肖冠男拖着疲倦而沉重的脚步往小区里走去,情不自禁地又开始回味着彭文轩的每一句表白,她的心又跳得快了起来,真的么?这是真的么?当幸福来得太突然的时候,人的第一反应总是这么彷徨。
一个有钱的男人对自己有好感,就是幸福么?
当然不是。在肖冠男的字典里,幸福应该是快乐,轻松,美满,所有一切美好感觉的综合而不存在任何利益瓜葛。
彭文轩说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有一种安全感。可自己呢?她怎么能就这样把自己的心交给一个并不熟悉的人呢?
肖冠男一觉睡到下午3点,才想起今天和方天薇约了去做美容。
上次逛完街,方天薇就嚷嚷着要肖冠男赔偿她的“宝贵青春”。所以两个人分手的时候约好了这个周末去虹桥刚开的一家SPA馆,说是好好体验一把“新生事物”。
这个摩登城市里有趣时髦的东西有的是,试也试不完。想当初刚认识方天薇的时候,她就叫嚣说要“吃遍上海滩”。
乖乖,好一个雄心壮志!肖冠男也乐得奉陪。可后来,居还是也就爱上几家特别的,称之为“根据地”。别的地方也就在《申报》上看到了介绍,才去尝尝鲜。“宏伟计划”日渐萎缩了。
现在的感情就象方天薇“吃遍上海滩”的失败计划一样。
毕竟生活不是小说,不是漫画。没有那么多的机缘巧合,没有那么多的高潮迭起。生活就是生活,万变不离其中。所以,生活里,人们的感情可以是五味俱全,却永远不失原色。
那么,凌晨发生的这个故事会以怎样的结尾而告终?
肖冠男一捧冷水扑到脸上,不再给自己时间去想这些无聊的问题。
老远看到肖冠男,方天薇便兴奋地从马路那边冲了过来,和她来了个结结实实的“熊抱”。
“死女人,顶到我了!”肖冠男笑嘻嘻地说。
“哦?上面还是下面啊?”方天薇想都不想就说。
“靠,你比我想得还饥渴!”肖冠男作了个假装震惊的表情。
“哈哈…..”方天薇全然不顾车站的人仔细打量两个光鲜靓丽的女人的眼光,放声大笑起来。
“走了啦。”肖冠男拉着方天薇的手。
“你个纯平彩电,嫉妒我啊。”方天薇边走还在笑。
“是,好吧?!我不想活了,让我一头撞死在你胸口最软的地方吧。”肖冠男凶巴巴地看了她一眼。
好容易走到门口,两个人都已经已经笑得喘不上气了。
换衣服的时候,方天薇问她昨晚的酒会办得怎样,肖冠男说了个大概。主要是Coco 那个case 的事,她跳过了许京冬和梁杠杠的事。主要是她懒得听方天薇又开始损梁杠杠。
等方天薇问到自己和彭文轩的事情上,肖冠男闪烁其词。
方天薇纠缠不休,肖冠男拿她没办法,只有不理她。冲好了澡,自己便先下到池子里去了。
“真生气啦?”方天薇嬉皮笑脸地坐到肖冠男旁边的位置上。
肖冠男闭着眼感受着水流对各个穴位的冲击和按摩:“我哪敢呐。”脑子里却又开始晃动昨晚的种种场景和细节。
“呵呵,我可是关心你哦,别人我才懒得管呢。”方天薇说。
肖冠男忽然有点想和方天薇说彭文轩向自己表白的事。
可到底忍住了。用脚指头都想得出来,方天薇肯定是持否定态度的:“你真信啊?!你以为你是谁?!你是李嘉欣么?!”
作好SPA,两个人面朝下趴在床上等着做精油按摩。
谈起这个月的业绩,方天薇和肖冠男的情况都不容乐观。然而,方天薇告诉了她,一个方天薇自己的选择却更令她感到了震惊。
第十七章 梁杠杠出局
星期一上班的时候,肖冠男才知道梁杠杠出事了。
胡若娜会都没开就直接把梁杠杠叫到办公室里去了。
肖冠男一把抓住杨志鹏:“出什么事了?搞得紧张兮兮的?”
杨志鹏一脸惊讶地看着她:“礼拜天你没去球场么?”
“怎么回事?”她追问,心里已经猜到了*分,“走,到走廊上说去。”肖冠男知道在办公室里说不方便。
杨志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向肖冠男详细描述了自己知道的小道消息。
会议延迟到下午2点才开始。胡若娜宣布给梁杠杠记一次大过,并处以500元罚款以示警告。
肖冠男站在销售的立场上认为胡若娜这样处理还算公平。至少没有把梁杠杠开除了事。
梁杠杠一个人躲在角落里,长长的头发垂下来挡住了她的脸,肩一耸一耸着,无助而哀伤。
Coco完全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梁杠杠只要还想在这干下去,就不会有胆子把自己抖出来。
胡若娜的心明镜一样的透亮。但是,只要没有牵扯到大利益,Coco设下的局只能让梁杠杠一个人担了。没开除梁杠杠其实也是给Coco个面子。这个时候开了梁杠杠就是帮着众人一起公开指责Coco。这和自己的利益是有冲突的。胡若娜不想得罪Coco。这个女人对自己的事业起着相当大的帮助作用。岂可因小失大?!
出了这种事,对销售来说就是灭顶之灾。
胡若娜看着坐在那一直哭的梁杠杠,也叹了口气。平时看起来那么机灵的一个小丫头,好歹也和Coco 混了段时间,怎么就一点都没学到她的精呢?
半个小时以后,彭文轩的电话进来了。
肖冠男猜到彭文轩打电话的目的后,毫不留情地把他一起损了一顿。
有的男人就象狗一样,你一松绳子,他就不知道啃上块不知从哪捡来的骨头了。牺牲一个梁杠杠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肖冠男一口气说了一通,彭文轩以沉默表示了妥协,结束了这个和两个人都没有直接关系的话题。又安抚了气愤的肖冠男之后,彭文轩挂了电话。
肖冠男站在走廊上。心里一片空白。她徒劳地假设着如果这件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彭文轩的真实反应会是什么?
当然,肖冠男百分百地确定自己还没有蠢到梁杠杠的这个地步,但今天发生的一切使她想到:如果有天自己必须在工作和男人这两者中选一个,她一定选工作。她没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在感情上周旋。
方天薇也打电话来证实事情的真实性。肖冠男实在是领教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的惊人传播速度。
“你听谁说的?死八婆。”肖冠男骂了方天薇一句。
“你忘了,好歹俺也在这家干过啊。”方天薇不以为然地笑着说。
“恩,是出了点事,你怎么那么高兴?”肖冠男顶了她一句。
“呵呵,被我说中了吧。”方天薇有点幸灾乐祸。
“说中了又怎样?你了不起你伟大好了吧?”肖冠男对方天薇的态度很不满。
“我不是这个意思啊。”方天薇感觉到了,“就是觉得她挺笨的,连一点基本常识都没有。”
“什么基本常识啊?”肖冠男没反应过来。
“呵呵,没捉到狐狸,却惹了一身骚。”方天薇的这个概括到没错,“你没听人说,现在的男人就是遵循F4法则么?”
“F4?那个什么偶像组合?”肖冠男头一个反应就是那四个曾经风靡全国的帅哥。
“哈哈,行啊你,还知道有F4,我以为你就关心你的客户呢。”方天薇笑起来。
“哎呀,不是的啦。所谓泡妞四步骤:‘Find her, Feed her, Fuck her and Forget her,’(去找一个女人,一起吃饭,然后上床,最后把她忘记)。”
“靠,你从哪儿学来这么多乱七八糟的话?”肖冠男听了这个理论笑着骂到。
“一个客户说的。”方天薇一点都不难堪,“所以呀,现在肯定没有好男人咯,有钱的就更不用说了。”
“照你那么说,大家都不要结婚了?!”肖冠男回了她一句。
“呵呵,结婚还是要结滴~~~~”方天薇又开始没正经了,“不过,质量是没有保证滴~~~”
“行了行了,死女人,没结婚就想着离婚了?”
“侧那,你有没有搞错啊?”方天薇的歪理又来了,“最傻的人会结婚,最笨的人才离婚呢!”
“你个死女人,几天不见,就变这么前卫了?”肖冠男惊呼到。
“形式所迫啊。”方天薇又开始长吁短叹,“其实最好是不结婚。不用去为谁操那份闲心,和谁恋爱都没关系。”
正当肖冠男不知道怎么接话的时候,办公室里突然传来了梁杠杠的尖叫声。
办公室里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地站着,围着梁杠杠和胡若娜。
梁杠杠披头散发地坐在位置上,桌上的东西都被拨到了地上。文件东一张西一张地铺了一地。
胡若娜脸涨得通红,指着门口对梁杠杠冷冷地说:“你要闹出去闹,不要在这吵到别人办公!有本事在这翻毛腔(上海方言,发脾气),没本事出单,公司不需要你这样的人!”
“你凶什么凶?”梁杠杠突然一抬头,眼里满是做着最后挣扎的绝望。她直接质疑了胡若娜凭自己实力当上总监的可能性。
办公室里一片沉寂。所有人都在观望这两个剑拔弩张的女人。
胡若娜的脸变得惨白:“我开除你是因为你总是迟到,又连续几个月不出单,给你一个机会去别的地方发展,我倒帮错了?!”
“你少在这做好人!胡若娜,我同你讲,这件事我认栽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你那么急着跳出来干么?”
梁杠杠越说越大声,办公室里没有人制止她。好不容易听听有人大声说出来那些平时只能小声嘀咕的话,实在是件过瘾的事。
胡若娜气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愣了半晌,才跺着脚尖叫:“杨志鹏,你还不去把保安给我叫来,留这个女人在这撒泼么?!”
杨志鹏立即一副奴才相,领了旨一路小跑去找保安了。
依然没人说话。无非是两种心态:一种是纯熟想看热闹,一种是自觉人轻言微,说了也白说。
肖冠男上前把两个都气得发疯的女人给隔开了。
所有的人都在最短的时间内回到了位置上。肖冠男知道他们还在捕捉最后的讯息,默默地把胡若娜推进了办公室。
梁杠杠的矛头却同时指向肖冠男。面对‘莫须有’的指责,面对众人怀疑的目光,肖冠男觉得百口莫辩。
胡若娜显然气得不轻。眼圈发红,一言不发地坐在桌后。梁杠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了那么多难听的话。且不说是真是假, 胡若娜都是颜面扫地了。她的情绪前所未有的低落。
负负得正的效果就是胡若娜准备帮助被无意中牵扯进来的肖冠男以泄私愤。
胡若娜是冲着梁杠杠去的。如果只是肖冠男和Coco之间的问题, 她是绝对不会插手的。Coco也是她手下的得力干将。谁拿了这张单,她胡若娜都照拿佣金不误。
可她绝不能让梁杠杠有任何机会拿到半分钱的佣金。
既然是这样的“非常原因”让自己最终做了这个踢梁杠杠出局的“非常决定”,她一定要确保自己的还击不能给梁杠杠留任何余地的。
肖冠男知道自己应该是高兴的。胡若娜承诺会助自己一臂之力,这张单子基本就十拿九稳了。但在这件事上,客观的说,Coco 将是个间接的牺牲品。胡若娜的决定把本来是梁杠杠和自己之间的纷争扩展开来,形成了一个不公平的局面。
商场如战场。肖冠男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很想赢的,而胡若娜的介入就是最简便而有效的途径。
第十八章 阅人无数的彭文轩
彭文轩望着手里的电话苦笑了一下。这个肖冠男还真有意思。
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和肖冠男打交道了。
这个星期一实在过得很郁闷。肖冠男被梁杠杠的指责,胡若娜的气愤,众人的猜度弄得晕头转向。从星期五到今天短短的三天内,她的生活几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酒会上,与Coco 针锋相对;“无二”里,彭文轩的忽然告白;今天又身不由己地卷入了梁杠杠和胡若娜的冲突。仿佛从浪尖到谷底,人生就像是小船一样,载着她肖冠男这么个小人物,在漩涡中颠簸着,直到她呕吐为止。
肖冠男一个人懒懒地向车站走去。今晚,又是她一个人在这个人潮熙攘的大都市里孤独而茫无目的地游荡……
一辆车无声无息地滑了过来,在肖冠男身边停住。她一侧头看到车窗后彭文轩的笑脸。
“肖小姐肯不肯赏脸让我送一程啊?”
肖冠男呆了至少十秒钟后才有反应:“你怎么会在这?!”
“我怎么不能在这?!”彭文轩反问道。
肖冠男这才意识到自己有点“草木皆兵”了。是啊, 彭文轩怎么就不能在这了呢?
“上车吧!去哪,我送你,”迟疑间,彭文轩已经推开了车门,她只好先跨了进去。
“没什么地方可以去,回家。”靠在位置上,肖冠男看起来累极了。
想逗她开心,彭文轩说,“你没听人说,一个女人的一生就是各种球类运动的概括么?”
“什么意思?”肖冠男懒懒地问,显然不觉得四十已经是男人们真的去注意一个女人的底限年纪了。
“20岁的女人是橄榄球,搂搂抱抱;30岁的女人是篮球,接接传传;40岁的女人是乒乓球,推来推去;50岁的女人……”彭文轩停住不说了。
“50岁的女人怎么啦?”
“50岁的女人是高尔夫球,能打多远打多远。”
“哈哈……”肖冠男笑出声来,“这是谁啊?这么损。”
“呵呵,你说还能有谁?男人们呗。”彭文轩说。
可,肖冠男的生活是不需要任何人去总结的。她已经给了自己一个诊断:一个得了绝症的病人。明明看到生命在萎缩,却无能为力。
情窦初开的时候,曾有过无数对美好未来和神秘异性的憧憬,想象自己会有怎样惊天动地,轰轰烈烈的爱情。可随着日子久了,憧憬的事物都在变成现实时,想象的对象都不再陌生时,一切也就失去了新鲜的味道,也许就是所谓的“归与平淡”吧。
想到这,肖冠男禁不住看了看彭文轩。正好到了一个红灯,彭文轩停了下来,也在看她。四目相对,彭文轩的眼睛里有着一种叫肖冠男无法抗拒的东西。
她一低头:“照你那么说,男人是永远不会有危机感的咯?”
“有,当然有,只是女人先面对的‘年龄危机’忽略了男人的这种危机感。”
彭文轩说的挺有道理。可就这样同意他的观点似乎太纵容男人们的优越感了吧?!
“男人其实都是‘伪‘哲学家,永远胜在会找借口。”听肖冠男在旁边小声嘀咕,彭文轩笑了。
正好碰上下班的高峰期。车停停走走,在高架上慢慢地往前挪。
彭文轩趁机邀请肖冠男一起吃晚饭。
这的确也不是一个什么过分的要求。肖冠男在最短的时间里分析了利弊后便默许了。
车正要下高架的时候,彭文轩的手机响了,他戴着蓝牙直接接了电话。不过除了第一句“你好”之后,他的回答便几乎一直是“恩”“啊”。
肖冠男没有看彭文轩。他的尴尬够明显了。
挂了电话,彭文轩半晌才说:“一个朋友的电话。”
典型的“此地无银三百两”!彭文轩心里如果没鬼,他根本不需要对此做任何解释。
但肖冠男迅速调整了心态。到现在为止,他们之间还没有任何义务和责任向对方坦白一切隐私。即便是彭文轩生活里的其他女人又怎样?自己有没答应彭文轩什么。那么,别的女人当然就还可以是彭文轩生活里的任何一种角色。
随后,彭文轩主动告诉肖冠男,这个周末,Coco的客户请自己和李总去打球。肖冠男虽然无法帮他们安排球场,但决定要去会一会李总。
吃过晚饭,彭文轩在送肖冠男回家的路上说:“其实你知道么,在我心里每个女人都好像是一种文学体裁。优美的诗歌,浪漫的散文,丰富的小说,尖锐的评论,平淡的杂文。一个真正聪明的女人则应该是一本全集。”
“哇,”肖冠男笑起来,“彭总真是个文化人。”
彭文轩也笑了:“每个女人在恰当的时候以恰当的体裁出现,才能永远都会让别人们有新鲜的感觉。”
“彭总定是阅人无数才会有这么深刻的体会, 在下佩服得五体投地。”肖冠男的口气难免带了些酸意,“那我呢?”
“你呀……..你是那种尖锐的评论。”肖冠男猜到彭文轩一定会这么说。
彭文轩的那位“入幕之宾”是一本全集么?她永远都能让彭文轩有新鲜感么?肖冠男不容许自己羡慕那个女人。
好吧,肖冠男想,既然你说女人就象一本书,我就要做你最读不懂的那一本。
第十九章 遭遇罗总(上):听话听音 锣鼓听声
星期三的早晨,终于要去见罗总了。
自从方天薇把名片给了她之后,肖冠男打过几个电话给罗总。不过,这个罗总一直说忙忙忙,忙到昨天,终于说有空“接见”一下肖冠男了。
星期二的下午,罗总主动给肖冠男打了个电话。
“罗总好,我是肖冠男。”一看来电显示,肖冠男立即接了电话。
“你怎么知道是我?”电话那边,罗总惊讶地笑着问。
肖冠男很有点哭笑不得:老大,你的手机没有来电显示么?罗总已经不是第一个问这个问题的客户了。肖冠男不知道怎么和这些客户解释:这应该是一个好销售的必备功课。
肖冠男正式储存在手机里的客户名单有将近二百个手机号。都按照关系的远近程度被她细细地分成几组:很熟的客户,签了的客户,非常可能签的准客户,存在可能性的准客户等等。每个客户的大名,已知的所有座机号,手机号都认认真真输入在她小小的手机里。
这样,无论是哪个正保持联系的客户打电话进来,肖冠男都可以在看到来电显示的一瞬间就知道对方是谁,调整好说话的语气。
罗总带着笑声的问题无疑是对肖冠男做好了“功课”的褒奖。
“您在我手机的VIP名单上啦,”肖冠男一笑,“要是连您的手机号我都背不下来,还怎么能说服您哪天大驾光临我们球场啊。”
“你们球场我就先不去了,”罗总直接说,“明天你要是有空,来我公司谈谈吧。”
为了努力让自己不要在挂电话之前就开始欢呼,肖冠男咬住嘴唇问:“真的么?那太好了。”
约好了时间,肖冠男在心里开心地大叫了一声:耶~~~!
管他现在有没有“银子”,约了自己就说明有戏。
拿到罗总的名片的时候,肖冠男眼睛一亮:国际运动品牌亚洲区副总裁。都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样大品牌的“一区之长”怎么会没钱买卡?!
可实际情况是,罗总作为国际品牌的亚洲区副总裁,其实是个虚架子。这样的大公司,管理体制健全,完全没有这方面开预算的可能。让他自己掏腰包,他又舍不得。
“所以啊,我看还是你们家那块‘烂草坪’比较适合这样又想潇洒又不想花大钱的主儿。”方天薇给了罗总一个“盖棺定论”。
肖冠男一点都不难过。她甚至和方天薇有同感。自己现在的公司属下的这个球场,实际就是“薄利多销”。
不过,这个方针还是很对上海这些在“很有钱”和“比较有钱”这两个等级中间晃悠的人们胃口的。就是因为那是块“烂草坪”,肖冠男公司的球场才更符合那些想显摆却又不是那么有钱的人的理想。
有个球证说出去,凭空就比别人又往金字塔的顶端靠近了一步。车子,大家都知道看牌子。可球场这个东西,除非是真正的爱好者以及象肖冠男这样的销售,不然,谁能说得清哪个才是最好的?
既然打头的汤臣和旭宝都难分高下,那谁又会真的追究其他的球场到底哪个好?好在哪里?反正说出去,自己是某个18洞的“国际标准”高尔夫球场的会员。这就够了。
肖冠男公司的球场比方天薇公司的低了一个档次,球证价格自然也就下来了。所以,要真的只是嫌贵倒好了,肖冠男公司的球证价格也算可以接受了。
去的路上,肖冠男偷偷摸摸包里带着的那份空白合同。暗想,回来的时候就该等同一张即时兑现的支票了。要是能说动他抬抬手,买上套公司卡……那今天这个世界真是太完美了。
结果,还没等肖冠男开口,罗总就文质彬彬地一笑:“不用你说情况了,我其实去过你们球场好几次了。”
肖冠男先是诧异于罗总的如此坦率。然后问号就接二连三地冒出来了:去了那么多次,怎么还没买呢?不满意么?那还叫自己来干什么?!满意么?那……难道又是一个坐等销售相互拆台,从中获利的“有钱人”?!
“那您对我们球场有什么印象呢?”肖冠男问。
“不错,恩,不错,”罗总手里不停地翻看肖冠男带去的资料,不假思索地回答。
“那……罗总有什么决定了么?!”一个喜欢球场的准客户,这当然很好。但如果拿不出任何实际行动出来,谁管他到底真喜欢还是假喜欢?!
肖冠男没时间陪这些对球场有兴趣,但是对球证没兴趣的老总们“杀时间”。
梁杠杠已经被胡若娜开了,但Coco的威胁却并没有因此而减小。相反,部门里的几个小丫头因为可以时常跟着Coco出没一些高档的娱乐场所而乐此不疲。短时间内,这些小丫头们虽然还应该不会重蹈梁杠杠的覆辙。但无形中,她们已经是帮Coco四处发名片的好帮手了。
而肖冠男仍然是“孤家寡人”一个。单枪匹马,独闯“敌营”
其实如果没有彭文轩,Coco和肖冠男之间算不上“有你没我”的情况。但是这个男人的出现好似“一石激起千层浪”,轻而易举地打破了Coco和肖冠男达成默契的相持局面。本来大家都在自己的底盘上各自为政,却因为这张单一定要分出“你死我活”出来。连胡若娜都被牵扯了进来。梁杠杠这个始作俑者的离去也不可能还任何人以安宁了。
彭文轩的面子有够大。肖冠男想到这,在心里笑了一下。
但她的心思马上回到了眼前的罗总身上。如果罗总说的不是场面上的话,肖冠男确定这之前一定有人和罗总联系过。而且可能还不止一个。可为什么他们都没成功呢?这位罗总又是怎么绕开重重障碍,貌似要成了自己唾手可得的“囊中之物”了呢?!
“恩,这样吧,我再想想。”
还想想?!你这“再想想”能想出什么出来?!你要我过来就是告诉我说你要“再想想”?!
但肖冠男只能习惯性地接受这个现实:“行啊,罗总要再慎重考虑,我理解。不过,我有个消息不知道罗总是不是知道?”
“什么消息?”罗总扶了扶眼镜。
“年底我们球场要再加盖18洞了。”肖冠男镇定自若地说。
罗总显然很重视这个消息:“真的么?”
肖冠男一脸的诚意:“我怎么敢坐在罗总的办公室和罗总说这样的大话呢?!”
“恩。”罗总的热忱似乎总是被什么东西及时地压制了下去。
“但是我们的价格现在不会变。”肖冠男看看又沉默下去的罗总。
“那……你们什么时候会涨价呢?”
“唉呦,罗总,您这可是给我出难题了,”肖冠男嫣然一笑,“您看,我也不过是个小销售而已,价格这种事由不得我做主。可我要是为了催您买,随便说下个月就涨价,我不是睁眼说瞎话了么?!”
“也是,”罗总笑了笑,“难得遇到几个象肖小姐这样敢说真话的销售。”
肖冠男的嘴角往上扬了扬。
“以前呢,我也和你们球场的销售打过交道,”罗总终于开始谈起这个肖冠男一直很关心的话题。
“这个人啊,哎呀,怎么说呢?”罗总的手指开始在桌上弹动着,“销售这个工作我知道,都是要冲业绩嘛,对吧?!但是,不能说为了冲业绩你就不管我们客户的利益了吧?!”
“这个人找了我好多次,每次都说下个月就涨价了,下个月就涨价了,结果呢?!”肖冠男感觉出罗总目光里的不屑。“都过了一年了,你们还是没有涨嘛。那,你看这么个人,我怎么可能信任他呢?我怎么敢在他手上买呢?说实话啊,肖小姐,我一时半会儿不太敢太相信你们公司了。要不是真的喜欢你们球场,我早就买别家了。”
肖冠男一边微笑着对罗总给的这个面子表示感谢,一边心里终于弄明白了为什么罗总叫自己过来的原因了。
“我们公司的销售有什么地方让罗总生气了,我向您表示歉意。”肖冠男让自己的语速更加平缓下来,甚至有一种下属向上级做检讨时的“畏缩”口气,“但是,罗总为了这个就不考虑我们球场了,那就真是我们的损失了。”
罗总若有所思地看着在桌上慢慢弹动的指头:“不过呢,今天肖小姐的新消息确实让我很高兴。但是,到底什么时候开始盖,到底什么时候能够好,这个你一定又不知道了,对不对?!”
“是,我不能给您一个准确时间。可是我们的合同上已经写了。”肖冠男说着,已经把包里的合同摊在了桌上。
“诺,罗总您看这条,这是新加上去的条款。”肖冠男指着新条例,“白纸黑字,是有法律效力的。比我这口说无凭有用多了吧。”
肖冠男微笑着继续说:“36洞球场现在以18洞球场的价格出售球证,而且一年后就可以办理更名手续,就和买期房没什么两样啊。新房子好了,您就住着。房子住烦了,您就卖了。球场建好了,您喜欢,您就想想,36洞的球场将会有多少条路线可供您在打其中18个洞时做选择。您要是不喜欢,我和您说句实在话,您就全当是投资了。”
“现如今,这上海周边地区的土地是寸土寸金。开一片,少一片。球场也是一样啊。就那么几块地,几个大球场一占,那球证就是“土地证”。政府一批就是70年。房子也才50年呢。这球场的地就有了您的一份。就算是您留着转让,等36洞的球场好了,球证的价格一定会涨,怎么说都不会比现在18个洞的价格低,您说对吧?您要是现在买了,怎样都是赚的啊。”
开口为罗总做解释前,肖冠男就想到了好几个应该注意的问题。
首先,她不想骗客户。作为一个好销售是应该学会“避重就轻”,但这不等同于可以对客户撒谎。这样的佣金是“骗”来的,不是“赚”来的。两者有着本质的区别。
所以,在拿不准的问题上,她选择告诉罗总:36洞建成后,球证一定是一项不错的收益投资。任何一个动了脑筋的客户都应该想到,工程部和销售部根本就不会有什么直接的接触。如果这时候,一个销售胸有成竹地给客户一个比较具体工程结束时间,客户只会将信将疑。肖冠男要以诚相待的态度才能避开这片“雷区”。
其次,和罗总说话,应该在不失专业水准的情况下,尽量运用生活中的日常用语。这点是罗总自己不经意间透露出的性格决定的。罗总是一个做事谨慎,有耐心而且爱面子的人。不然,他不会让方天薇跟了那么久,都不给个明白话。他宁愿让时间浇熄方天薇的幻想,也不愿意明确地回绝她。
而在三番五次“下月涨价”的游说下,罗总都能“按兵不动”,却仍坚持选择了和肖冠男见面,说明他确实是很想买的。而且,他一定会想法设法让肖冠男感到,自己既然选择在这样的情况下还继续合作,肖冠男就该懂得“投桃报李”的道理,给一个最好的价格。
分析好了罗总的心态,肖冠男说话就必须要有自己的风格才能顺利地和罗总把交道继续打下去。
肖冠男口语化的解释比那些夸大其词的介绍要更容易贴近于罗总的想法。即使是有钱人,他们在做这个决定的时候,也一定会考虑信价比的问题。抬高客户的身价,让他们“自我感觉良好”。
罗总是一个已经进入实质性阶段的客户。此时,过多的吹捧完全没有必要,简直就是浪费时间。现在肖冠男应该给罗总的感觉是,站在他的角度上,象理财顾问一样,去替他想,这笔不小的开支到底值不值得。而以平民的态度描述“球证”对于一个“有钱人”的意义,肖冠男用房子对于一个普通人的价值做了比喻。
这是罗总那并不鼓的钱包决定的。其实,有很多客户也存在同样的问题。但是因为对球证持有一种可有可无的态度,他们就可以用“大牌”的口气拒绝销售:你们球场不上档次。但事实更可能是,他们没那么多闲钱。
不然,“一分钱,一分货”。真有钱,是吧?!真有钱你就买汤臣去好了。
果不其然,罗总的目光不知不觉地就停留在了新条例上,心里开始盘算:这笔钱如果真出去了,留着自己打,价格是不是合算的?如果真的想转手的时候,到底能不能赚,又是一个问题。
“恩……”肖冠男假装咳嗽了一声,引起罗总的注意力。“对不起,罗总,其实按规定我是不可以随便给没打算正式签约的客户看合同的,您知道有些客户会拿我们的某些优惠条款和别的球场提要求。给我们和同行公司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哦,哦,了解了解。”罗总笑笑,让肖冠男收回了合同。
“您再想想吧。”肖冠男有了一定的把握。这个慢性子的罗总还需要时间琢磨。从他不紧不慢,吞吞吐吐的态度看来,罗总是绝对经得起“磨”的客户。他是永远不会一时心血来潮,大笔一挥就把合同给签了。
因此,这次她准备主动告辞了:“反正条款您也看到了,那我就准备敬候佳音了。”
“呵呵,好好,我们再联系。”罗总和肖冠男握握手,圆满地结束了这场见面。
这张单对她来说是一根很有分量的救命稻草。凭着它,肖冠男仿佛一个溺水的人又看到了远远漂着的救生圈,重新有了一线生机。她奋力地往前划着,希望能早点达到也许能使自己快乐多些的彼岸。
但问题还是远远得比肖冠男想得要复杂。
她只希望速战速决。凭对罗总的观察,他不是个想有事没事就找借口让女销售去公司谈生意的男人。他也没那么无聊地故意和自己,当然也包括原来的方天薇耗时间。
想想每次罗总欲言又止的样子,这该是个可以做文章的地方。肖冠男感到罗总是想在自己这里捞一个非常的“特殊待遇”,但是又放不下身价,碍于面子开不了这个口。就卡在那个地方。
因此,肖冠男总结出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怎么能找到或者怎么能让罗总自己把想要的东西说出来。能办到的就帮他办。办不到的也是自己已经尽力了,没什么好遗憾的。
于是,肖冠男“重操旧业”。每两天一个电话攻势。一会儿是请罗总来球场打球,可以借无记名卡给他。一会儿问问罗总有没有什么朋友要一起打球的,统统都算“贵宾价”。让罗总感觉他几乎就是肖冠男唯一的客户,至少是最VIP的客户。
好面子的人最喜欢的就是得到别人的重视。当他觉得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地位达到一定高度的时候,他就会放心地把心中的疑虑说出来。
第二十章 遭遇罗总(下):背水一战
“肖小姐啊,接触了这么久,你真是个很不错的销售,不过……”罗总坐在肖冠男对面,慢悠悠地说。
糟了,弄到最后,还是……
罗总笑着看她:“说实话,肖小姐不是个身材一流,特别漂亮的女生,不过,肖小姐有一种亲和力。”
“哦,是么?”靠,不买就算了,还在这不忘了卖弄一下绅士风度。当着一个女人的面,你一开始就说她长得不漂亮了,那你后来再说她有气质,有味道,有亲和力,有所有别的女人都没有的东西,你说的也都是废话,可以忽略不计了。
“肖小姐既然这么认真地为我服务了这么久,我也该表个态了,对吧?”这只是罗总的一个开场白。其实肖冠男到底会怎么想自己的评价,罗总也并不关心。他属于那种谈生意时,真的一心一意要为自己谋取到每个小利益,不会费半分精神到YY世界里去的客户。
“恩……是这样的,我现在有两个问题,不知道肖小姐可不可以帮我这个忙。”罗总开口了。
“您请讲。”肖冠男的神经细胞又恢复了活力。他要是真的签了,自己就是被他说成是“春哥”也无所谓。
“如果我签了以后……”肖冠男恨不能掐住罗总的脖子,让他把后面的字快点往外倒,“第一,我可能会要分期付款。”
“这个没问题。”这是经常有的事。从金融学的角度来说,一次付清款项其实是不科学的。不过,分期付款对销售比较不利的地方是,你就得负责定期催款,而且款清后才能拿佣金。
但这比起签成这单,实在不算什么大问题。“那第二个呢?”肖冠男迫不及待地问。
“恩……”罗总显得迟疑起来。
等他吞吞吐吐地说出来之后,“什么?!”肖冠男差点跳起来。
当然,她没跳。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公司好象没有这个先例哦……”肖冠男为难地小声说。
“呵呵,我知道,我知道,”罗总一副很理解的样子,“公司都有公司的规矩,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可是你看,肖小姐,我可是诚心诚意啊。我把话放到桌面上来说了,我的问题就是这样,你能帮我解决,合同我马上就可以签。我知道这样有点为难肖小姐,但是…….”
靠,又是个“但是”。肖冠男想了想,这个只能回去和胡若娜商量了。这里面还牵涉到怎么和公司里的财务部打交道的问题。
“其实,后来你们公司的那个销售又给我打电话了。我跟他提了一下,他马上就说很好办。他还说如果你们公司确实行不通,他可以保证帮我把事情搞得服服贴贴得哦。”罗总哈哈一笑,“可我想想,肖小姐也可以替我办到,我当然还是要在肖小姐这里买啊。总不能让你白替别人忙了一场吧。”
肖冠男觉得一口血都快吐出来了。
自己耗时耗力跟出了眉目,你他妈的想起来回头捡便宜啊?!没本事就靠边站。半路杀出来抢东西,抢不成东西就在后面捅刀子,这也太不地道了吧?!
还有这个老奸巨滑的罗总。就那么怕别人把你给卖了么?你以为就你家有几两银子么?要是这次又给耍了,银子也没了,你哭都没地儿哭去……
气愤的肖冠男当下就下了决心:这张到手的单子要是就这么没了,自己这个销售做得也真是太窝囊了,不如另起炉灶做别的去好了。
“什么?!”胡若娜正如肖冠男料到的,又朝自己瞪圆了一双美目,“你怎么老给我找麻烦啊?签个单就是一堆附加条件,照这么做,哪个销售签不回来?!”
“告诉他,公司没有这个先例!”胡若娜不抬头,甩过来一句话。
肖冠男没和胡若娜“呛声”。上次的教训已经好好吸取够了。
“我说过了……”肖冠男故意怯生生地说,“可罗总说如果不行,他就真的不买了。”
胡若娜仍然没抬头,心里却已经开始考虑可行性。
公司的确没有这个先例。好歹也是个外资企业的壳子,虽然不是什么事都有条条框框,但要开这个先例,必然是要大费周章。财务部那里,自己也是要陪笑脸的。而胡若娜最痛恨的就是要在那些小市民一样的小会计们面前低下她高贵的头。
但面对这块原本就“僧多粥少”的销售市场,现在可以挖掘的客源也越来越小。在没有更多真正的“有钱人”出现以前,单单都不能轻易放弃。
况且胡若娜知道,之前杨志鹏差点就把这单给搅了。现在相当于肖冠男把这个客户又拉回来了。如果这次自己又拒绝帮她,就是凉了肖冠男的心。除非以后不再指望她帮自己签单子回来了。
至于开先例这种事……凡事存在的前提就是都有先例,没有先例的事是不可能存在的。
“我知道了。”胡若娜故意半晌才开口,“我想想有什么变通的办法,然后再告诉你。”
肖冠男退出了办公室。
胡若娜踌躇了半天。解决这个问题是可能的,但一定是要费一番周折的。
事情棘手的根源胡若娜心里明镜一样得清楚。
要么直接去找老总?如果去找老总,风险在于如果老总“Say No”,就一点后路都没有了。更糟的是,因此而给老总留下个“做事没原则”的坏印象,影响以后可能的晋升机会。
这也是胡若娜最担心的。
斟酌了一会儿,胡若娜决定把“球”踢回给肖冠男。当然还是不能让她自己去办,那只会给自己惹更大的麻烦。搞不好,一句话就被又打发回来了。
就让肖冠男直接去找老总好了。
胡若娜想好了一连串的应对措施。要是惹老总生气了,自己只要推说“当时不在”,是肖冠男自作主张越级上报,老总那边应该不会太深究。如果请示被批准了,肖冠男也能替自己在老总面前留个好印象,一定是部门总监“领导有方”,才会出现肖冠男这么能“随机应变”的销售。
10分钟以后,小夏就叫自己进去。肖冠男心中大乐:事情真是太顺利了。
结果当然不是肖冠男一厢情愿想出来的。
胡若娜苦口婆心地把解决这个问题所可能遇到的所有障碍都从肖冠男的角度阐述了一遍。毕竟在很多方面,她们还是一条船上的人。
肖冠男不是傻瓜,她在同意胡若娜的分析,同时对胡若娜这次举动的疑惑终于豁然开朗。
人只有在深有同感的时候,才能作出这么精确的“客观分析”。
现在,肖冠男等着胡若娜告诉她,为什么忽然想起让自己直接找老总的。绝不仅仅是怕麻烦那么简单。是不是该去见老总,胡若娜所担心的正应该是自己要当心的。
看着肖冠男点点头,胡若娜吐了口气,立即把早就想好地如何对待老总同意或者不同意的办法和盘托出。
胡若娜末了没忘了把自己那可能存在的“提拔之恩”给点出来。
“至于‘越级上报’,”胡若娜端起茶杯,微笑吹着浮上来的茶叶,“我在办公室,你直接去找老总,属于‘越级上报’。可如果我不在,而事情又确实‘很紧急’呢?”
“事情实在很急,这个客户跟了很久,就这么个要求。”
肖冠男正襟危坐在老总对面,觉得满脑门子的虚汗。
“这个要求不太合理哦。”老总的声音里没有音调的起伏。
“是,我知道。”肖冠男没有辩解,“但,作为一个销售,我始终遵循一个原则:我会尽我所能为每个客户的要求争取到让他们满意的答复。”
“你这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嘛。”老总的语气仍然听不出褒贬。
但至少他还在听自己说话。肖冠男稳了稳神:“今天我冒失地向您提出这个‘不情之请’,是因为不管您将对我做何评价,我都可以把这个单子放下了。我心里装着事就不能专心于同步进行的工作。总裁如果能给我个机会,让我把这个单子无论如何都明确做了了结,我都没有异议。从进公司的第一天起,我就告诉自己: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
用文绉绉的话和领导“表忠心”的套路实在不是肖冠男喜欢的。但胡若娜告诉她,老总就喜欢这种表达方式。不过,虽然用的词很书面,肖冠男说的却也都是真心话。
一切都以“客户的要求”为前提,就是被老总拒绝,也不会被扣上个“谋私利”的帽子。这对一个小销售的职业生涯来说也是至关重要的。
胡若娜的面授机宜,肖冠男统统遵旨照办。
出了胡若娜的办公室,她就想明白了。自己这次就是替胡若娜分担了一次风险。没出事,皆大欢喜。出了事,胡若娜也不会“见死不救”。
自己一个小销售怕什么?!那天,一听罗总的单子有了节外生枝的事,甩手走人的心都有了,还怕和老总来次“正面交锋”么?就实话实说又怎么样?现在的老总又不是手握生杀大权的皇帝老子。一句话不对脾气了,她肖冠男还能掉脑袋不成?!
时间滴答滴答地在走,老总一直没有说话。
肖冠男知道,作为公司的最终决策人,老总要想很多问题。最多的顾虑应该就在于:开了这个先例,以后怎么办?是公开这个条例,还是每次都要来申请一下?
“是你把保险公司那笔生意谈下来的吧?”老总忽然看着肖冠男,问。
“恩,是我。”肖冠男自豪地点点头。
“那好,我这次就给你开这个先例。”老总想了想,“不过,以后……以后还是要让你们总监到我这里来申请才行。”
这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权力还是很重要的。这个权力如果下放,一旦出了什么闪失,就不是小事了。所以,还是把它牢牢抓在老总自己手里比较安全。
事情不仅在老总这里得到了解决,而且也没有“下不为例”的限制,肖冠男从老总办公室里出来的时候,感觉就象是拿到了“尚方宝剑”一样。
肖冠男,你可以的,你不是“一般人儿”。她得意地朝自己笑了起来。
签好了合同,罗总递给肖冠男一张他们公司的优惠券,表示对她个人的感谢:“谢谢肖小姐了,这个券在任何一家我们的专卖店里用于可以买任何一样东西。”
肖冠男拿着签好的合同进了电梯,才仔细看看优惠券的金额:75元。
她差点就在电梯笑出声来。把优惠券放回口袋里,顺手又摸了摸包里的合同。
还是这个比较值钱。
晚上,逛了一天街,对自己好好进行了一番“嘉奖”的肖冠男烧了一壶开水给自己烫脚,想想这单虽然拖拖拉拉,但到底还是弄下来了。特别是能说服老总,对自己“网开一面”,实在是件令她自己都有些飘飘然的事。
虽是被“逼上梁山”,肖冠男却备受启发:如果真的能在面对每个客户时,都有一颗平常心,不去苛求结果,“但求无愧我心”,胜算反而会增大。得失心太重是会影响说话态度的。
来自欲望的冲动只会使销售急功近利,从而带给客户无穷无尽的压力。这不是个好销售该做的。“无欲则刚”才是一个好销售应该时刻记住的。
交回合同时,面对胡若娜的欣赏,肖冠男用了个既抬高了胡若娜,也没低估自己的谚语:强将手下无弱兵。
想到这儿,肖冠男不免自嘲地想到罗总给自己的评价:有亲和力。现在回头想想,这未尝不是件好事。天生丽质的女人固然会让男人眼前一亮,怦然心动。但是,自己这样的“第二眼美女”却应该更能给作为客户的男人们,甚至可能包括自己公司的老总一种“安全感”。这点上,彭文轩也许并没有说假话。
那好吧,就做个有“亲和力”的销售吧。把客户的钱都“亲和”过来。最好还有那个人……
肖冠男不屑地朝卫生间的镜子里看了一眼:“美得你,肖冠男,你还真是个爱YY的第二眼美女!”
第二十一章 销售必须时刻善解人意
中午的时候,方天薇打来了电话,说她约了刚认识的几个朋友一起去唱歌,问肖冠男去不去。
两人自然一拍即合,约好晚上6点钱柜静安店见。
吃午饭的时候,胡若娜问肖冠男和梁杠杠撞的那张单怎么样。
胡若娜的步步紧逼让肖冠男很反感。胡若娜的私人情感此时是占了绝对上风的。如果不是因为梁杠杠得罪了她,胡若娜是不会轻易在自己和?Coco 之间做取舍的。和梁杠杠撞单的这件事情也不必就这么急吼吼地提到日程上来。“水到渠成”才是肖冠男一直追求的最高境界。
胡若娜的插手会不会使整个事情更复杂呢?肖冠男其实开始更担心起这个问题来。
不过,肖冠男很清楚地记得胡若娜在一次谈话中说过:“想成功的人就必须学会服软,懂得取舍的人才可能上位。”既然胡若娜一心一意要给这个面子,自己领了她的情,也是成全了大家。
所以,肖冠男还是给彭文轩打了个电话。
这个电话在工作上给她带了失望的感觉,在生活带来了失落的感觉。总之就是不爽的感觉。
但现在她没有别的选择。从工作角度来说,销售是不能让任何客户为难。肖冠男安慰自己,也不要真指望彭文轩帮的上什么大忙,就当没有他在里面就好了。而且,最后拍板也并不是彭文轩。
胡若娜却对这个最新消息很不满意,抓起电话拨了球场部。
五分钟以后胡若娜被告知:确实有会员在礼拜五定了一组球,开球时间是早晨7:08。
“这么早?!”肖冠男有点惊讶,“那我怎么去呢?”
“什么你怎么去?”胡若娜奇怪地看着肖冠男,“搭你客户的车去呀。”
肖冠男这才意识到自己没法和胡若娜解释这个问题。
“你就是懒。”胡若娜嗔怪地瞪了她一眼,“反正我不管,你要把这张单给我拿下来。”
肖冠男也不想说了。在胡若娜看来,肖冠男仗着有自己撑腰,和Coco 一争到底完全不是件难事了。
“你也要帮我哦,”肖冠男还是要确定胡若娜不是一时气昏了头而开了张空头支票,“你都知道我很笨的。”
这个时候自己的渺小是最可以烘托出领导的伟大的。
“我说了我会帮你的,”胡若娜的眉头微微舒展开了一些,“不过,你自己也要努力。我可不是托儿所的阿姨,什么事都给你搞定了,你的佣金也该扣半了。”
肖冠男真是太佩服这位财务出身的总监了。三句话不离本行。
钱!钱!!钱!!!肖冠男真想问胡若娜,你怎么没姓钱呢?
她撇撇嘴,自己也不是第一天认识胡若娜了,也没什么可惊讶的。搞财务的对钱不敏感,就不适合干这行了。
终于又混到下班,肖冠男才好象正式进入状态一样。今晚的节目对她是有一定吸引力的。在上海这些年,除了由于工作关系认识的同事和客户外,再算加上生活里偶尔打个照面的房东和邻居们,肖冠男就没认识什么和自己年岁相当的朋友。
这是不是也算彭文轩能给自己一个深刻印象的主要原因呢?肖冠男站在长长的等车队伍里想,年轻和有钱到底哪个更重要些?
还是年轻吧,老男人们都坏得成精了。
肖冠男进了钱柜,在一路的“你好”加鞠躬的指引下找到了307房间。趴在门上的落地玻璃望里看,大约有4,5个人的样子。
后退一步,肖冠男整了整衣服和头发,带着她最美的微笑推开了门。
屋里的人都抬眼望过来。
“冠男,你可来了。”方天薇从位置上站起来,绕过茶几,抱了抱肖冠男,“来,给你介绍介绍‘米女摔锅’们。”
方天薇的几个同学都开朗而大方。肖冠男落了座,身边坐着的女孩叫Amy,是一家外企的秘书。
Amy 和肖冠男的很多想法不谋而合。两个人聊得越发投机起来。
想想眼前的一堆破事,Amy 说得真是没错。肖冠男甚至在一瞬间想到,结束了彭文轩的这个case 之后,自己也改行不干了。不过,她又很快否决了这个想法。肖冠男认定自己是热爱这个工作的。虽然这个工作让她经历了太多别人无法体会的烦恼,但也使她得到了对生活高屋建瓴的认识。这样的付出和得到在肖冠男看来是成正比的。
“听天薇说,你们都是做销售的?”Amy问。
“恩。”
“不容易啊。”Amy叹了口气。
“是啊。”肖冠男又应了一声,“不过,其实做什么都不容易啊。”
“可不是。”Amy点点头,“连谈恋爱都谈得辛苦哦。”
显然Amy并不在乎和一个认识不到两个小时的陌生人说自己的私事。
“其实,我这不能算恋爱吧。”Amy又点了只烟,“我觉得我这是单恋。明知道他不爱我,我还投怀送抱,有时候自己都觉得是犯贱。”
Amy 说得很直接,肖冠男不置可否。
等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所以人人都有犯贱的时候。
Amy撩了撩长发:“他以为我图他的钱,其实我什么都不图。我是真的爱他。只要能和他在一起,怎么样我都愿意。”
肖冠男很容易就猜到了Amy和她的单恋对象到底发生了什么。肖冠男客观地分析认为:Amy的故事只是某个日渐频繁的社会现象。
所以此时肖冠男只想做一个普通的倾听者。出了这个房间,和Amy永远都不会再见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
“哈哈,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疯?”Amy轻松地一笑,转头看看沉默的肖冠男。
肖冠男注意到Amy长得很美,一头酒红色的长发配合着轮廓分明的五官,使她看起来更有异域风情。
“没有啊,我只是想,你没有必要为一个不爱你的男人耗费青春。”
“你已经不是第一个说这句话的人了。”Amy弹掉手上的烟灰,“可能是我中了魔咒吧。”
幽暗的灯光下,Amy的微笑有着一种让女人都会心动的诱惑。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二十二章 第三回合:火星撞地球
星期五的早晨,肖冠男史无前例地起了个大早。
4点半闹钟就响了。一翻身坐起来,窗外,天才蒙蒙亮。
肖冠男已经很久没这么勤奋了。现在要面对的问题是怎么在工作时间,在别人面前和彭文轩打交道。
而这一切都是彭文轩的暗示造成的。难道那个午夜的告白真是彭文轩制造出的一个美丽的肥皂泡么?肖冠男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彭文轩做得没错。公私分明,事业第一。错在自己。虽然肖冠男一直在逃避,一直在否认。但不经意间,她还是已经把生活和工作混为一谈了。这就是她的错。
看来自己是成不了什么大气候了。洗澡的时候,肖冠男悲哀地给自己下了结论。
永远也不能真的学会为了利益得失而隐瞒真实情感。说明她的情商指数太低。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完全了解了彭文轩后,确定他不是自己想象中那么完美,肖冠男确定自己一定会遗憾,然后后悔知道一切关于彭文轩生活的真相。
所以,对彭文轩的态度就是典型的“鸵鸟政策”。导致她的各种想法有时根本就是自相矛盾而不可能成立的。
经过将近两个小时的折腾,肖冠男终于到了球场。时针才指向6点25分。
肖冠男在卫生间里补妆的时候想,见到李总的第一句话说什么呢?Coco 和自己都不认识这位未来的大客户,可Coco 有自己的客户引见,彭文轩能帮她什么呢? 他甚至会不会装做不认识自己的样子呢?
肖冠男对着镜子有点发愣,心里却明白,这很难讲。如果真是那样,她该怎么办?
一切都要做好最坏的打算。肖冠男很快就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今天没有任何人能帮她。
10分钟后,那辆熟悉的银灰色奥迪出现在了门口。玻璃门里的肖冠男看到了车里的彭文轩和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应该就是那位李总了。彭文轩在外面指挥球童从车的后备箱里往外卸球包,李总独自径直来前台签到。
这是个好机会。肖冠男向李总走了过去。
肖冠男用烂熟于心的套话出了第一招,虽然没有得到预期效果,但也没有正面被拒。
肖冠男的笑容仍然灿烂地跟在李总后面一起进了餐厅。
等李总终于开始注意地看她,肖冠男抓住机会出了第二招。
不过看起来,李总不打算泄露买球证的计划了。
肖冠男想,就算撬不开他的嘴,至少要给他留个好的服务态度。
肖冠男顺着李总自己的话,出最后一招。
“恩,那到是。”李总点点头。
早餐上桌了,彭文轩却还没见人影。难道他故意要躲自己?肖冠男立即对这个滑稽的想法嗤之以鼻。
那还不至于吧。他们之间两不相欠,有什么好躲的呢?
“嗨,这里。”李总突然举手喊到。
肖冠男一回头,三个人正朝这边走来。彭文轩和另一个男人在前面,Coco 跟在后面。她坚持微笑着站起身却已经开始发窘了。
“这不是肖小姐么?”彭文轩顾做惊讶的语气让肖冠男稍微松了口气。至少他没有假装不认识自己。
“彭总好。”肖冠男迅速地伸手和彭文轩握了一下。
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一种熟悉的温柔多少消除了些肖冠男的紧张感。
李总在忙着和Coco 的客户寒暄。Coco 满脸敌意地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的肖冠男。两个人都没和对方说话。
“你们认识?!”李总看到彭文轩和肖冠男打招呼,问。
“哦,肖小姐是许总的销售,每次来打球都是请她定场的。”彭文轩言简意赅的介绍,却给
肖冠男带来了困扰。
可现在没有时间给肖冠男解释。
Coco 也很快就递上了自己的名片:“定场找我就好了,您两位是刘总的好朋友,不帮谁也要帮您两位的哦。”
“哈哈,你们两个都这么热情,一个是刘总的销售,一个是许总的销售,看来我要轮流打,才对得起两位老总的款待哦。”李总把Coco 的名片也收进了口袋。
“最好不要。”肖冠男插进来。
所有的人都惊愕地看着她。
“您入了会,刘总和许总都开心,您也不用如此为难了。”
“哈哈,肖小姐说话果然有一套,”李总看了看她,“许总有眼力啊。”
肖冠男仍然觉得这话外有音,她多希望彭文轩会在一边婉转地替自己解释一下。
然而,彭文轩什么都没说。
7点过5分的时候,三个男人下场去了。肖冠男翻出包里的杂志看起来。Coco 不知道跑到哪里和人聊天去了。
还有将近4个小时,下半场才会开始,中场休息是很有必要的。
十一点没到的时候,三个人上来了。
Coco 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立即又无声无息地冒了出来,满面笑容地站在大门口。肖冠男站在她对面,脑子里忽然冒出了一句歌词:“把彼此站成两个世界”。
肖冠男兀自笑了起来。自己和Coco 这时看起来一定象两个门神。
男人们讨论着各自的杆数,旁若无人地从她们之间穿了过去。
Coco 见缝插针地粘上去:“今天谁赢了?”
“你看谁笑得最阴险谁就赢了。”李总笑哈哈地说。
“呦,您这么一说,谁还敢接话呀?” Coco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划进了李总的臂弯里,自然而然地让胸部就在李总的肘关节上蹭来蹭去。
“彭总打了多少杆啊?”肖冠男正好碰上了彭文轩似笑非笑的目光,顺势问他。
“呵呵,一定是垫底啦。”
“彭总这么说,那我猜一定是李总赢了,对么?”肖冠男故意大声说。
那个什么刘总不该自己管,所以得罪他不是什么大事。
“哦?那你是说李总笑得比较阴险咯?”Coco 就是想让肖冠男下不了台。
这个要命的女人,找茬儿也不看地方,肖冠男立即进行了有效的反击。
“赢了要请客哦。”这局Coco 没占到便宜,马上又转向了李总,嗲声嗲气地说。
“请,请,一定请,”李总的胳膊保持原位,正在Coco 的波峰波谷间游弋,脸上却是神态自若,显然是个中老手,对这种小动作早已是心领神会。
都说女人“胸大无脑”。其实男人碰到胸大的女人,自己的脑子也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在这里吃了饭再走吧。”彭文轩提议。
正合了肖冠男的心意,至少有时间问问李总对球场的印象。
“恩……不吃了吧,”李总带着满意的笑容说,“刘总是不是下午还有事啊?”
“恩,是,”刘总现在才开口说上话。他就好象桥上的一块木板,Coco 今天已经过河去了,所以现在他也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不过,桥上的木板当然不是白踩的。而且桥是说断就断了的,那桥上的人呢?
肖冠男想到了梁杠杠。可不走桥,你有本事自己游过去么?!
“那我搭彭总的车可以么?”果然Coco 提出了一个意料之中的要求。
彭文轩迅速地瞟了肖冠男一眼,笑着说:“坐我的车是没问题,就怕刘总一个人回去孤单咯。”
“彭总别担心,我会另外补偿刘总的。”Coco 直言不讳地说。
刘总心安理得地接住了飞过来一个妩媚的笑容,一副大度的样子:“好啊好啊,大家给我作证哦。”
三言两语间,Coco 就被转让了。
“肖小姐和我们一起回去么?”
肖冠男终于等到了这句话。“那当然好,我正发愁怎么回去呢。”
回去的路上,肖冠男和Coco 都以为对方会继续和李总套近乎。但事情没有象她们俩想的那样。
肖冠男一个人望着高速旁的景色发呆,偶尔眼神会和彭文轩含笑的目光在观后镜里相遇,肖冠男没有任何反应地又把目光投向了窗外。
Coco知道要套牢李总这条大鱼,就绝不能让肖冠男先入为主。所以来了个“丢卒保车”。虽然肖冠男与彭文轩的关系和自己与刘总的关系不可同日而语,但刘总那边是一定要安抚好的。
“男人是酒,越陈的越香哦。”李总一说话,Coco马上抢在肖冠男前面开了口。
“哦?哈哈,那我是那种酒啊?”李总问。
“您是芝华士。”肖冠男反应自然也不能慢,“经过最精最好的酝酿而成的,永远都是最卓越不凡的。”
“哈哈……”两个男人都大笑起来。这句比喻显然很得李总的意。
Coco 勉强附和着的笑声证明这次肖冠男占了上风。
“肖小姐对酒很有研究么?那你看我是那种呢?”彭文轩边笑边从观后镜里看着她。
“彭总啊……彭总象轩尼诗吧。”那是一双令肖冠男永远都琢磨不定的眼睛。
“哦?此话怎讲?”李总饶有兴趣地转过头,“不会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吧?哈哈……”
在肖冠男想出合理的解释之前,李总却捅破了那层窗户纸。
彭文轩在肖冠男眼里的确就象轩尼诗一样:有着最灿烂的色泽,最神秘的香味,唯一不能确定的是,是否也有着最美妙的口感。
这个“男人如酒”的比喻的确是形象而贴切的。在悠长的岁月中,经历了各种是是非非,风风雨雨的调制之后,男人们成为了各种不同的酒。有的酒,能让女人半醉半醒之间快乐地度过余生。有的酒,却在咽下去的第一刻起就注定女人一生都是醉生梦死的悲剧。
当然现实生活中,大多数的男人却只可能是两种情况。一种是白酒,喝完了,大醉一场,从此以后俩俩相忘。还有一种是普通的葡萄酒,也许有回味,也许也会醉,可只要能喝就不能彻底戒掉,比如……彭文轩?
肖冠男又把自己绕进去了。
“你们上哪?”彭文轩的问话打断了肖冠男的胡思乱想。
“李总今晚有空么?我请李总吃饭,好不好?”Coco 急着把上一回合输出去的赌码赢回来。
“哦,今天就不必了吧,改天吧。”李总推掉了。
“那彭总呢?”Coco 坚持不懈地转向彭文轩。
“好啊,两个美女请我吃饭,何乐而不为呢?”彭文轩故意把肖冠男也算了进去。
肖冠男朝着观后镜里的眼睛很职业地一笑:“Coco 说了是请彭总,我去不太合适吧?”
Coco 的脸色也明摆着别扭起来。
“合适合适,”李总又替彭文轩圆了场,“我们彭总最适合这种场面了,“‘最爱山花烂漫时,他在丛中笑’”。
李总把诗词给改了。等车里的人都笑完了,彭文轩说:“不过时间还早,不如咱们说好时间呆会儿见好了。你们俩现在上哪?我要先送李总回公司。”
“我在徐家汇下好了。”Coco 说。
“我回家吧,”肖冠男用手掩着打了个呵欠,“今天起得实在太早了。”这句是说给彭文轩听的。
肖冠男趁Coco 下车的时候换到前面来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上。
“回家干吗?”红灯停车的时候,彭文轩问。
“睡觉。”肖冠男面无表情地说。
“睡好了出来活动?”彭文轩把她说得好象一只昼伏夜出的野猫。
“不就是晚上陪你们吃个饭么?还有Coco 陪着你呢。”肖冠男不能自己地酸溜溜地说。
彭文轩一手抓着方向盘,一手来捉肖冠男的手:“怎么,吃醋了?”
“没有。吃醋也轮不到我吧?!”
说话间,肖冠男的手却已经温顺地躺在彭文轩的掌心上了。心里那丝怨气如同晨露一样,遇到那阳光灿烂的笑容就消失地无影无踪了。
彭文轩侧脸假装要仔细研究一下肖冠男的表情。
“不会就好。”彭文轩轻轻地抚摩着肖冠男的手背,男人都喜欢懂得适可而止的女人。
“回去好好睡觉,晚上我6点来接你。”肖冠男‘哦’了一声就下车了,车一溜烟地开走了。
肖冠男注意到,彭文轩的车从来都不会在自己身后做太久的停留。这就意味着彭文轩也许从来不曾认真注视过她的背影,自己也更不会有机会来个“回眸一笑百媚生”。
肖冠男有点遗憾。她一直相信,一对真心相对的男女是分分秒秒都舍不得离别的。就仿佛是喝一杯酒后,当一切结束或告以段落的时候,看着恋人的背影就象是在进行最后的回味。看到离去的背影,回忆刚才和他在一起的每一个瞬间,就能想象出那个人这一刻的面部表情,感觉他此时的真实心情。那是一种比面对面还要浪漫的感觉。
彭文轩也许没在意过这样的浪漫。他毕竟是个男人。而自己,是不是也开始变成一个爱“作”的上海小女人了?书包 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第二十三章 第四回合:四面楚歌
四个小时后,肖冠男被手机铃声吵醒了。
迷迷糊糊抓起电话,才“喂”了一声,方天薇的声音就惊天动地地冲了出来:“死女人,又在睡觉是不是?!起一次早就不得了啦?!”
可能除了老妈之外,管她管得最多就是方天薇了。
“是~~~啊,知道你还打。”肖冠男闭着眼睛说。
“怎么样?今晚有空么?”
“啊?”肖冠男猛地睁开眼,想起了彭文轩的饭局,这下子肯定又要被方天薇挖苦了。
“今晚……我要陪客户吃饭。”她硬着头皮说。
“客户?哪个客户?那个姓彭的么?”果然,方天薇马上质问到。
“恩……”其实也没有必要在方天薇面前撒谎。
“我看你真的是昏头了,你是谈生意还谈恋爱啊?!”方天薇揶揄着。
“我哪有,还有Coco在呢。”
“哼,我还不知道你。”方天薇寸步不让地说,“Coco做三陪做惯了。不过我看你,只要姓彭的愿意你也做了。”
“再胡说我不理你了啊。”肖冠男只好又用假装生气来做挡箭牌了。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不会啦。”方天薇也觉得话说得太重了,“我还是那句话啊,男人们就是老虎,逗逗他们是可以的。来真的,你不是那块料。”
“哪块料啊?”方天薇总有些乱七八糟的说法,让肖冠男觉得很有趣。
“当‘狐狸精’的料。”
“谁要当什么‘狐狸精’?我可是‘白骨精’哦。”肖冠男反驳到。
“‘白骨精’和‘狐狸精’是两回事。”方天薇说,“‘白骨精’看的是大脑,你嘛,也算半个了吧。‘狐狸精’不仅要有大脑,还要有身材做资本,你嘛,就算了吧。”方天薇咯咯地笑起来。
“看来狐狸精还挺难当啊,大不了,本小姐不当就是了。”肖冠男一副不屑的口吻。
“反正你还是小心为妙,”方天薇不放心地叮嘱,“两个人都不是好东西,当心摆的是‘鸿门宴’哦。”。
肖冠男没吭声。到了刺刀见红的时候,谁还有心思管Coco摆得什么宴?!再说,本来也是彭文轩硬把她算进去的,自己可没想去搅这潭浑水。
“总之,一切顺利就好,”方天薇接着说,“那你明天总归有空吧?!我们去东镇打练习场吧。”
“哦,好啊好啊。”肖冠男不知道今天晚上几点才能回来,明天搞不好又起不来。可她没敢告诉方天薇,到时候再说吧。
挂了电话,看看表,才5点不到。彭文轩说六点来接她的。肖冠男睡不着了。
看着天花板,思维又连上了方天薇的话。“狐狸精”其实是女人的一种境界。不是每个女人都做得了狐狸精的。要漂亮更要有手腕,把男人们训得服服帖帖的。最重要的是不能让他们觉察,那才是狐狸精的本事。其实每个女人心里都或多或少地抱着一丝希望,有朝一日能成为自己能成为一个成功的狐狸精。
只可惜上帝的分配总是不太均匀。这也就是为什么狐狸精被人,尤其是女人那么痛恨加唾弃的原因。
想着今晚和彭文轩的见面该穿什么衣服,肖冠男顺手拿起床头柜上的镜子,朝着里面那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呲了呲牙。谁说我不漂亮我和他急。她孩子气地随心所欲地做着各种表情。可爱的,痛苦的,甜蜜的,委屈的……怎么看都没有妩媚的感觉。
天,没有媚态,怎么做狐狸精呢?肖冠男对自己真是太失望了。
毫不容易磨蹭到6点差5分,精心装扮过的肖冠男仪态万方地出了门。站在小区的门口,看着车水马龙的街道,又是一个喧闹而美好的周末开始了。繁忙的上海恐怕也只有这个时候是最令人感到轻松的。
6点整的时候,彭文轩的电话准时进来了:“我被堵在江苏路上了,你往前走几步,就能看到我的车。”
肖冠男应了一声,沿着人行道,仔细搜寻着。终于在一堆黑糊糊的别克中发现了一抹银灰色。顾不上交通规则,她飞快地跑下人行道,在各种颜色和款型的车之间穿行着。
想象自己是一只美丽的蝴蝶,在花丛中寻找着中意的花朵。一时间。肖冠男对自己的这个想法很满意。
可事实很快就变得不那么乐观了。
当肖冠男习惯性地拉开前车门,发现Coco 已经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上。等她气愤地拉开后门,却有一个更沉重的打击在等着。可她别无选择,除了上车没有其他办法了。
刚才的好心情,或者说这一天的好心情都在那一瞬间被抵消掉了。
Coco开口了:“啊呀,冠男你真幸运,彭总打了一天的球这么辛苦,还知道这样能让你更高兴,我都羡慕死了。”
Coco 话音未落, 彭文轩居然也在那边也笑。两人一唱一和,肖冠男听得心烦意乱。手已经搭在门把手上了。真想这就下车回家去。
可肖冠男忍住了。她必须把自己是销售的位置摆正。也就是说不管这个主意是谁出的,她都不能抱怨。
肖冠男停了半分钟没说话。心就象沁在冰凉海水里一块的海绵,一种渗入心里刺骨的痛让她手脚冰凉。她要让彭文轩知道,她肖冠男不是梁杠杠,更不会是Coco。她的底限到此为止。
肖冠男冷静下来:“这确实是我的荣幸。不过,这次是Coco请吃饭,我就不要多说什么话,免得扫了大家的兴!”
如果彭文轩真的以为自己是象Coco那样的女人,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那他这样的男人又有什么好留恋的?肖冠男甚至想过也许有一天,当彭文轩步步高升,意气风发地继续着他成功的事业的时候,自己已经不知道流落到何方去了。
车里的人都听出了肖冠男的怒意。
前面的绿灯已经亮了,彭文轩边让车往前滑边转移话题,“去枣子树怎么样?”
肖冠男依在车窗上,闭着眼睛一直没有任何反应。今天出来真是大错特错的决定……
“想男朋友吧?!”心里没骂完许京东,那边Coco也故意开口挑起了话头。
“哦,肖小姐有男朋友?”彭文轩问。
“ Coco !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讲的!”这次听了Coco的回答,肖冠男的脸完全垮了下来。
但意想不到的事却同时发生了,肖冠男一下子僵住了。什么样的反应都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如果她的反应过激,搞不好会弄得大家都没面子,撕破了脸做结局。但如果就此放任了,就是对不起自己。再被Coco看到了,那真是有嘴都说不清了。
一时间,肖冠男进退维谷。她绝望地想,自己就好象一块玻璃,擦得再亮,有过的刮痕仍然在那里,怎么也去不掉了。
肖冠男只希望能若无其事地把事情化解掉,却是事与愿违。
她觉得自己就站在悬崖边上,身后是万丈深渊,前面是紧逼过来的洪水猛兽。
Coco笑得妩媚而阴险,句句都想把肖冠男逼入死角。
而肖冠男的心境被彭文轩致命的话击得粉碎。终于最后一步踩空,坠了下去,向那个不知何处是尽头的深渊中掉了下去。
在“枣子树”的桌旁坐下后,以最快的速度点好了菜。
“好久没打了。今天去了,真累。”彭文轩仰头做了几个活动脖子的动作。
肖冠男突然想到,送自己回家后的那段时间他没有休息么?
见肖冠男一直没言语,彭文轩故意要挑起个话头。
“恩,细想想,男人是酒是个好比喻,” 彭文轩在肖冠男对面望过来,“那你说女人是什么?”
“女人是……茶。”肖冠男倦倦地说。
“哦?又有什么说法?”彭文轩端起茶杯,眼睛却没有移开肖冠男。
“没什么说法,只是觉得而已。”肖冠男把玩着手里的茶杯。自己的诠释是不包括Coco这样的庸姿俗粉的。
20岁的女人是第一道茶,很浓很香,却有着挥之不去的青涩;30岁的女人是第二道茶,柔和了许多, 但那种特有的韵味却已经渐渐散发出来了;40岁的女人是第三道茶,不再浓烈,香气依然悠远,只要有些许的味道就够了。
如同一杯好茶,真正有魅力的女人是不可能让岁月带走她特有的味道的。一个女人的一生若能真的是这样一杯茶,应该也无憾了。
吃完饭,送肖冠男回家的路上,彭文轩寥寥数语便让她凉了一晚上的心又舒畅起来。
这个男人的魅力就在于他知道什么时候,用什么样的话语最能打动女人的心。
肖冠男并不为自己奔三了还是个“剩女”而自卑,但她也不认为真的就能等到一个能样样都如了自己意的男人。只要两个人站在一起时,给别人的感觉相差得不要太明显就可以了。可肖冠男要找的这种男人们不是已经在围城里苦苦挣扎,就是早已心灰意冷,发誓再也不入围城半步。
现在,彭文轩却意外地出现在了平淡的生活中。旧的涟漪在肖冠男的心里不断地扩散开来,新的还在一层层波动着,让肖冠男的生活有了些许期待。
第二十四章 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肖冠男总是没听到闹钟响。
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中午12点半了。手机上有5个未接来电和3条短信,都是方天薇的。
这家伙还不知道在怎么猜。一骨碌爬起来,肖冠男开始考虑怎么和方天薇解释。
“你昨晚是不是没回家过夜?”方天薇一接电话就凶巴巴地问。
就知道她会这样。电话不接,短信又没回,只有在“干坏事”的时候,人才这么心虚。
“怎么可能?”肖冠男委屈地说,“你也太低估我的智商了吧。”
“不是我低估你,是本来如此!你现在的智商几乎为零!”方天薇在电话那边大叫,“那你说,为什么不接电话?!”
“我没听见嘛。”肖冠男装可爱地说。
“我早上打的呀,小姐,都几点了?你也不看看!”方天薇哪里懂什么惜香怜玉,仍然继续教训她,“你说怎么办吧?”
“我马上来。”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装乖。
肖冠男翻箱倒柜地把打球时需要的装备都找了出来。一顶棒球帽,一副手套,有领的长袖T恤和格子裤。
看着镜子里自己一身打高尔夫的行头,肖冠男想起有个客户曾说过他喜欢高尔夫,是因为这个4个小时的运动如同是人生的浓缩。打球的过程中能体会生活百味。随着杆数的多多少少,感受到心情的起起落落。
“在宁静中致远,在悠闲中升华。于闲庭漫步中,领悟最真实而平凡的道理。”
肖冠男当时觉得这句矫情的话很是夸张。可她现在颇有点这样的感触了。只是,客户是在打球中品味着,而肖冠男是在工作中学习着。
第一眼看到Amy居然也在,肖冠男很惊讶:“我们这是工作需要,你怎么突然想起来练球了?”
“哎呀,我一直都想学的。我男朋友会打球,我想哪天和他一起下场。”Amy甜蜜而期待的表情如同一个初恋的小女生。为了这么个人,别说练球,刀山火海Amy也来了。
肖冠男的心一动。Amy该算是最有做狐狸精的天赋了。可她为什么没成功呢?
一定是她遇到的男人太精明了。
明明知道相思苦,偏偏还要苦相思。肖冠男有点替Amy惋惜。她却还如此执迷不悟地坚持着,爱得辛苦却也无怨无悔。也许有天回头看的时候,是非恩怨其实都是个人对人生的不同感悟而已。而真正的爱情,却在心的最深处,不能与人说的。
Amy的姿势有够标准,可落杆的时候不是碰不到球,就是打不远。
“怎么老是这样呢?”Amy有点泄气,不耐烦地擦着汗,退到位置上去抽烟。
“你的杆头击球位置不对。”方天薇观察了Amy发的几个球后说,“光动作漂亮没用,能用正确的位置准确击到球才算的。”
她给Amy做了示范,一挥手,一送胯。随着‘砰’的一声脆响,小白球已经飞出120码开外了。
“哇,你好厉害!”Amy叼着烟,夸张地鼓起掌来,“我觉得谈恋爱就和打这个小球球一样……”转眼间,一缕愁云惨雾又笼罩了Amy。
“你又想说什么?”方天薇放好了下一个球,准备继续。
“你越使劲越打不着。”Amy优雅地吐了口烟,“爱情啊,就象这个小球。看着容易,打起来难啊。”
“好了,美女诗人,你不多练,指望它自己飞出去么?”方天薇又一杆下去,小白球消失在了一片草丛中。
“球多打是可以练出来的,”Amy站起来,重新戴上手套,“可爱情是永远都不会那么容易的。”
肖冠男没有接话。与其劝别人,不如好好天天自己对着镜子反省一下。不是每一种真心都会有人珍惜,也不是没一次爱情都可以修成正果。
“什么时候把你男朋友介绍给我做会员啊?”肖冠男决定换个话题。
“我今天就想叫他来的,可他说他有事,没办法。”Amy一副沮丧的口气,“我就没顺利地约到过他。”
“没事,男人嘛,事业为重啊。”肖冠男想给她宽心。
“什么事业?!我觉得都是借口!” Amy立即又变成了怨妇,肖冠男没话可说了。
男人说他忙的时候,一般都是他在想别的女人了。
“呵呵,送你一句话,”方天薇笑着说,“中华儿女千千万,不行咱就换!”
这年头,找两条腿的青蛙难,两条腿的男人还不容易么?
说话间,肖冠男的手机却响了。她朝Amy和方天薇作了个收声的动作,揿了通话键。
“你在哪?”彭文轩劈头就问。
“干吗?你查户口么?”肖冠男毫不客气地把他顶了回去。
“呵呵,不敢不敢,”彭文轩赶紧说,“就是想今天晚上和你共进晚餐。”
“一点诚意都没有,这么凶我怎么敢去?!”肖冠男还是没忍住,笑起来,“我现在在东镇呢。”
“东镇?!”彭文轩显然很惊讶,“怎么你也在那?”
“什么叫我也在这?还有谁啊?”
“没谁。”彭文轩马上就恢复了常态,“和谁啊?”
“呵呵,和两个美女。”肖冠男回头朝方天薇她们俩笑笑。
“看来今天是约不到你了?”彭文轩试探着问。
“无所谓啊,”肖冠男说,“反正大家都是朋友,见个面有什么啦?”
“那好,半小时后我在东镇楼下大厅等你。”彭文轩答应了。
在彭文轩来之前,三个女人已经一起打完了10盒球。
“悠着点,明天该有后遗症了。”肖冠男惦记着彭文轩,想早点下楼看看。
“恩,”Amy又点了只烟,笑她,“看你这副样子,好象是个不一般的朋友哦。”
“听听,听听群众的呼声。连Amy都感觉出来了吧,”方天薇朝着肖冠男示威地歪着头,“你还不承认。”
肖冠男笑而不答。她能说什么?!而且Amy也在。难道告诉Amy:“其实我和你一样,爱上了一个不回家的人”?!
手机又响的时候已经是40分钟以后了。“我在楼下了。”
“我马上就下来。”肖冠男的心跳马上就加快了。
彭文轩正弓身神情专注地看高尔夫用品。一抬头,正好目光与带着甜美笑意的肖冠男相遇。
这样的浪漫没有持续下去,一件连肖冠男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一切发生不过10秒钟,肖冠男却花了整整5分钟才明白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僵在了原地,肖冠男怀疑自己是不是发生了错觉。然而,已经太迟了。自己对这个男人的爱情憧憬都化为灰烬离她而去了。
从天堂到地狱真的只有一步之遥。
原来,真的有这种感觉叫做“心痛”,真的有一种距离叫做“咫尺天涯”。短短的一小截楼梯,就这么把肖冠男和她梦想中的爱情隔成了两个世界。
可肖冠男的脚步没有停,你不是想过承受这样的打击么?你不是说可以承受任何的后果么?现在,他们就在你面前了。
彭文轩看着肖冠男象一个没有生命的魂魄一样飘到了面前,看着他,脸上的笑充满了嘲讽。这种只会在小说和电视里发生的事怎么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这也正是肖冠男的大脑唯一想知道的答案。
彭文轩感到肖冠男的眼睛都要望出血来。
一直跟在肖冠男身后,目睹了这一切的方天薇,默默地握住了肖冠男开始渐渐发凉的手,冷冷地说:“哦,您就是彭总啊。鼎鼎大名,如雷贯耳。听冠男经常提起,彭总可是位好客户哦。”
方天薇也没想到第一次真正见到肖冠男的这个“梦中情人”会是在这么个混乱的场面。
这男人什么地方好了?
在方天薇的爱情哲学里,一个女人如果被至少一个男人好好爱过,还至少爱过一个好男人,那么她这辈子的爱就很值得。就目前的形势看来,方天薇断定,就算世界上的男人都死绝了,也轮不到彭文轩做“好男人”。从掌心传过来的肖冠男还在持续下降的体温,方天薇的另一个结论显然也得到了证实:很难想象彭文轩能全身心地投入到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情中去,至少不会是对肖冠男。得出这样两个结论之后的方天薇在心里做了一个悲观的总结:又一个女人的爱情信念遭到了无情地彻底地摧毁。没有了值得一辈子去回忆的爱情,对任何一个女人来说都是莫大的遗憾。
方天薇冷眼打量着彭文轩,看他一个人怎么能把这场戏唱完。
肖冠男不知道怎么化解方天薇夹枪带棒的话。
彭文轩只笑着说:“方小姐真是利嘴一张,一定也是个好销售吧?!”
方天薇不理他了。
从来没有哪个晚上象那天那样的漫长。
肖冠男反复告诫自己:你是一个工作了五年,接触过许多客户,有着丰富经验的销售。而彭文轩是你的客户,和别的客户没有任何分别。
酒过三巡,大家都有了些醉意。
“冠男,你要抓紧啊,”方天薇说,“树上的好桃子可不多了,你有的摘不摘,到时候被别人抢在前面了,可不要和我哭哦。”
肖冠男只是静静地朝彭文轩的方向瞄了一眼。彭文轩正看着自己,两个人同时地错开了彼此的目光。
“什么事都不要苛求,随缘就好。”
“彭总,我们还有别的事就先走了。”方天薇在桌子下面拉了肖冠男一下,她才不在乎是不是该给彭文轩留点面子,。
出门一上出租车,方天薇就说:“以为你蛮厉害的,谁知道是个软柿子?!”
肖冠男没言语。书包网 www.61k.com
第二十五章 天平的两端
一进家门,肖冠男就连人带包摔在了床上。望着天花板,她的脑子象一个停摆的钟一样,完全不动了。
脑子坏掉了。的确是坏掉了。肖冠男一边拼命地在矛盾的心情里纠缠着,一边做着徒劳的努力想解开这团乱麻。
一翻身坐起来,肖冠男气愤地把包里的手机掏了出来准备设闹钟。明天又是礼拜一了,又要面对繁杂而单调的工作了。
一低头,肖冠男发现手机里有条短信。是彭文轩的:“明天一起吃晚饭好么?我给你电话。”
肖冠男慢慢合上手机,看样子,彭文轩应该是想给她个解释的。
方天薇简直就是个女巫,警告过肖冠男所有的话,现在全部中了。自己还能相信彭文轩说的了么?
肖冠男打开水龙头,仰起头让温水从头冲到脚,希望就此能使自己的不快乐都统统随着泡沫被冲进下水道里……
她灰暗的心情想要呼喊着发泄出来,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液体从眼眶里静静地淌了出来……
那一晚,肖冠男梦到很多年前,大学时代最爱的那个男友为了挽留她的心,在她家楼下坐了整整一个晚上。转眼间,那张渐渐模糊的脸变成了彭文轩,他在笑,笑得那么自然而轻松,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肖冠男纠结在那个噩梦中,却怎么都醒不过来。
天终于亮了。
楼下传来了嘈杂的人声,那是小贩和买菜的市民在讨价还价。司机在不停地按喇叭,可以想象地出他们正怎样小心翼翼地在人群拥挤的狭窄马路上,缓慢地蠕动着。
忙碌的一周就这样又开始了。
闹钟没响。肖冠男伸手去摸枕边的手机,才7点46分,再睡一会儿……
真想在家睡一天,睡死算了。可偏偏今天是礼拜一,她哪天都可以找理由不去,就是今天不行。胡若娜三令五申,天塌下来也要去开会,不然就扣钞票。
靠,肖冠男把被子蒙过了头,这是个什么世界?要么就是为了钱,要么就是为了情,人活着总要图一样吧?我什么都不想图这么办?让我死了算了,她绝望地想。
好不容易才克服重重困难,下定决心起床的肖冠男磨蹭到了卫生间。把深秋里冰凉的水泼到的脸上,一阵阵的刺激使她清醒过来。
业绩啊业绩,失去了爱情,就把业绩抓住也不错。
那么……今天晚上到底要不要和他一起吃晚饭?一想到任何有关彭文轩的问题,肖冠男的脑子就又短路了。她想伸手到脑子里去把那些和彭文轩相关的神经插头都拔掉,可她很快就发现自己根本无从下手。条条线路都是缠在一起的。
总不能为了一个男人,把整个电源给切断了吧?
早晨的例会照旧是乏味而枯燥的。
胡若娜除了把上周新排的什么“龙虎榜”上的一到五名表扬了一遍之外,就是批评谁谁谁又不好好为她赚钱了(当然这是潜台词),谁谁谁又多长时间没有业绩了,谁谁谁又在上班时间无故消失了很长时间。
最后,胡若娜气势汹汹地说:“谁要是再被我碰到,就被怪我不客气。”
观察过每张脸的表情后,胡若娜觉得自己发威取得了效果,决定见好就收。
“好了,”她合上了笔记本,“呆会儿把你们这周的准客户报上来。哦,还有你,肖冠男,你上我办公室来一趟。散会。”胡若娜径直进自己的办公室去了。
肖冠男马上开始整理所有关于彭文轩公司买卡的报告。胡若娜找她无非就是这件事罢了。
果然一进办公室,人还没坐稳,胡若娜就开口问李总的case 跟得怎么样。
“还没有决定。”肖冠男如实相告。
“还没有?!Coco已经把他们公司列到月底签单的表格里去了,你这边怎么还没消息?!”胡若娜非常不满意地瞪着肖冠男,“你自己看看都几号了?”
“没办法呀,”肖冠男说,“公司的事,您也知道不是一两个人就拿得了主意的。”
“那这样吧,”胡若娜想了一下,“你约一下,不管是什么李总还是彭总,我亲自去见。”撩了一下耳边的头发,胡若娜自信满满地说,“我就不信,想买会不在我手上买?!”听起来很有点气势。
肖冠男觉得把这个烫手的山芋扔给胡若娜未必不是件好事。至少以她总监的身份,递出去的名片份量都会重一些。虽然这样对Coco 不能算公平,可想想为了这张单,Coco不是也动过许京冬的主意么?
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当然,Coco 还不至于到“敌人”的那一步。不过,胡若娜的正式介入能使自己的赢面更大一些。
忙了一早上,终于和一个跟了很久的客户约好了明天去签合同收定金。肖冠男赶紧把预约表填好了,交给小夏。
忙完工作就该忙生活了。肖冠男就象个陀螺一样不停地转,转得自己都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彭文轩一定会在5点前和自己敲定吃饭的时间地点,她必须在这之前问问方天薇的意见。
“那你今晚去么?”方天薇听她讲完,问到。
“我正想问你呢。”
“去,当然要去,”方天薇回答得干净利落,“无论是为了你的业绩还是你的感情,你都要去。”
“我不清楚彭文轩那天和你说的话到底有多少可信度。但是他就是再坏,也不可能一无是处。所以,为了你自己,你也要给彭文轩一次解释的机会。就算你真的觉得没办法完全相信他的话了,他还是你的客户。大家把话讲明白了,公是公,私是私,以后不要扯不清楚。”
方天薇慷慨激昂地分析得到也头头是道。
彭文轩打电话说,要来接肖冠男下班。
推脱了一番之后,肖冠男发现彭文轩的态度实在坚决,也就不再坚持了。又不是没坐过他的车,这个时候扭扭捏捏反到没什么意思。
肖冠男背着包进电梯的时候想,不知道彭文轩会在什么地方等她。从电梯出来,肖冠男四下张望。大堂里空空的,那个熟悉的身影并没有出现在某个角落里。
难道他放我鸽子么?
肖冠男忽然有了一种解脱的感觉。这也不是什么坏事。他不来,答案就出来了。
“哇哦,帅哥,玫瑰,奥迪,好浪漫啊!”一个不认识的小白领在和身边的女伴惊叹着,“我男朋友要是个副样子,我要幸福得昏特了!”
肖冠男一惊,奥迪?顺着女孩的眼睛,她看到了彭文轩在玻璃门外朝她微笑。
“切,侬哪能晓得伊弗是差头司机啦?!”小白领的女伴酸溜溜地说。
肖冠男快步超过了她们,先进了转门。她到宁愿彭文轩真的是个做普通职业的普通人。
等她在门外站定,才发现彭文轩手里一大把艳丽的红玫瑰加香水百合,西装笔挺地靠在几乎一尘不染的奥迪车前盖上。天,他以为自己是在拍电影么?周围路过的人在频频回首。
肖冠男调整了加快了的呼吸,向彭文轩走了过去。
“嗨,”当然还是那个魅力的微笑。路过他们的人,打量的目光都那么尖锐,肖冠男如芒刺在背。
“这个送给你,我眼里最美的女人。”彭文轩彬彬有礼地送上了手里的花束。
“谢谢……那我们上车吧。”肖冠男没追究彭文轩的戏剧性赞美台词。
彭文轩绅士派头十足地为她拉开了车门,肖冠男迅速地坐了进去。在众人夹杂了各种复杂成分的目光中,奥迪滑进了南京路的车流中。
“喜欢么?”彭文轩偏偏头,朝肖冠男笑。
“哦,喜欢,让您破费了,谢谢彭总。”
“以后不要叫我彭总了好么?叫我文轩吧,如果你愿意。”
以后?我们还有以后么?肖冠男低头望着手里的花发呆。
“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彭文轩在努力让气氛活跃起来。肖冠男怀疑他可以不受任何人的影响而继续自己的思维,“一个吃法式越南菜的地方。”
肖冠男没有办法让自己一直就这么冷漠地对待这样的微笑与轻松:“你说哪儿好就去哪儿。”
“我又不是你们领导,不用这么顺着我吧?要是我说我好,你同意么?”彭文轩戏谑地看了看她。
肖冠男慢慢地说:“判断彭总好和不好,就是关心自己不该关心的事。对我这样的小销售来说,这实在是件太超出工作范围的事了。”
肖冠男开始有意识地拉开他们的距离。
彭文轩微笑僵了一下。肖冠男知道自己有点过激了,可她不想去多想了。她已经够累的了。
当他们终于在幽暗的灯光中坐在了桌边时,大家似乎都失去了说话的欲望。
自己的刺似乎真的伤到了彭文轩。肖冠男有点后悔。也许这就是他们最后一次的私人会面,有必要这么针锋相对么?
“那我们先说事,说完了再吃好么?”彭文轩的脸在桌上跳动的火焰中忽明忽暗,没有表情。
“好的,不吃也行。反正我不饿。”
近乎一种本能,肖冠男没有刻意想去伤害谁,可说出来的话却是那么冰冷不带任何感情。她真的就象个时时刻刻都竖着全身刺的刺猬一样,逼退这个男人每次努力的靠近,警告他就呆在安全距离之外。
彭文轩说得很慢,似乎在斟字酌句,试图把事情说得明了些。
肖冠男努力让自己是在去听一个别人的故事。
停了一会儿,彭文轩似乎攒足了力气,说出了一个他自己都需要勇气去承认的事实。
肖冠男的心再次被重击了一拳。
“后来你后悔了?”肖冠男帮他把后面的话说完。
“是的,我是后悔了。”彭文轩坦白地看着肖冠男。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彭文轩的冷漠让肖冠男感到一阵凉意,“但我是被逼的。我平生最恨被别人强迫的感觉。”
肖冠男在这个曲折而荒唐的故事快结束的时候,冷笑着表示自己已经置身事外了。
这个男人的确是个精明的生意人,可以就这样把神圣的爱情放上了天平,这对他来说,就只是在心平气和地作着情感的交易。
肖冠男无言以对。直觉告诉她,彭文轩说的多半是真的,他没有必要骗自己。是不是真的想挽回他们的感情,都没有比真诚更好的办法了。
但肖冠男很有自知之明。在感情上,她不是彭文轩的对手。她只是一个无意中闯进了后台化妆间的平常女子,看到了那些美丽面具后的原貌。
“可你知道么?”彭文轩突然抓住了肖冠男的手,“我喜欢你,冠男,相信我,我能给你幸福。”
肖冠男呆了一下,手却被越握越紧。
“我知道你也喜欢我,给我们俩一个机会,好么?”彭文轩热烈地注视着她。
可此时在肖冠男看来,他就好象一只狮子在打量着一只羚羊,以确定在哪下嘴能最快致对方于死地。
肖冠男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退缩,然后,彭文轩的忧伤让她真的心疼。
任凭自己手被他抓得牢牢的,肖冠男是那么想就这样被他握住,永远都不要松开。甚至有那么一霎那,肖冠男冲动地想抱住彭文轩,好好抚慰一下他。
可是心底还有一丝微弱的理智战胜了情感,肖冠男从一种激动的状态中慢慢平静下来。
天知道面前的这个男人还有什么样的故事隐藏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好象一颗定时炸弹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爆发出来。将彼此炸得粉碎。
“没关系,我可以等你。”
我可以等你。多少岁月就在这样的承诺中流逝了,多少爱情就在这样的期待中淡漠了。
“答应我,不要骗自己,更不要骗自己的感情,好么?”彭文轩轻声地在她耳边说。
这个男人的温柔一次次安抚着肖冠男毕露的锋芒,她感情的天平在倾斜……
直到吃完饭,他们都没有再就任何问题进行讨论。仿佛一切真的就以一个休止符告以段落了。
然而,肖冠男却清楚感到了来自旋涡中心的强大吸引力。但,她却无处可逃。她就在旋涡的中心。她就是旋涡的中心。
彭文轩一开始的隐瞒是肖冠男无法忽略的,而彭文轩这一刻的坦白使她看到了自己的留恋,就象被两个反方向的作用力撕扯着,怎么样她都会变成碎片,粉身碎骨……
回家的路上,彭文轩没有再说什么。在这个狭窄而封闭的空间里,弥漫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暧昧空气。这让肖冠男紧张。
“我到家了。”她把怀里的花抱抱紧,“谢谢你请我吃晚饭。”说着,就准备推开车门。
为什么每一次从彭文轩的身边离开,都好象是一颗想要克服了吸引力而挣脱出去的小卫星呢?
“陪我坐一会儿,可以么?”彭文轩的手架在方向盘上,头埋在胳膊中间,使他的声音听起来低沉而郁闷。
“还有什么事么?”肖冠男看了看这个叫她不知所措的男人,突然真切地感觉到,他也不过是个普通人而已。也有着痛苦与悲伤的时候,也有着令人心疼的难处。
彭文轩坐直了身子,朝肖冠男再次微笑了。然而,这一次他的脸色苍白而没有了活力。
面对这样一个卸去了面具的男人,肖冠男无法就这样离去。她的手悄悄地离开了门。两个人静静地坐在黑暗中。
“恨我么?”彭文轩幽幽地说。
“恨你什么呢?”肖冠男问。总听人说,无所谓爱当然也就无所谓恨,她希望自己对待这个男人能始终是这样的态度。可惜,只是希望而已。
“你不恨我一开始没有告诉你么?”彭文轩望着车前方,目光显得很涣散。
“告诉了我又怎么样呢?”肖冠男的手被一根玫瑰杆上没有去干净的刺狠狠地扎了一下,却没觉得痛。
告诉得早了就可以当这件事没发生过么?
“是啊,反正我是跳进黄浦江也洗不清了,对吧?”彭文轩苦笑着说,语调里有一种伤感的无奈。
“谢谢你能耐心听我说完。这么多年我没人可以讲,没有外人知道这件事……”
“我不会告诉别人的。”肖冠男轻声说,“这是你的私事,你有自己处理的方式。”
“谢谢你。你是想告诉我,爱不爱我也是你的私事,你也有你自己的标准,对么?”彭文轩的确聪明。
肖冠男微笑了一下,算是默认了。
“好吧,”彭文轩的上身突然倾了过来,近距离的对视让肖冠男浑身都不自在起来。“你走以前,可以让我抱抱你么?”
“为什么?”彭文轩的眼睛执着得闪着亮光,肖冠男更加慌乱了。抱着那束花,问了一个连她自己都觉得可笑的问题。
“没有为什么……”彭文轩的手臂已经环了过来,把她和花儿都拥入了怀中。
肖冠男抖了一下:“花呀花呀……”
可怜的花已经被挤在了他们中间,百合和玫瑰的混合香味充斥在空气中。
肖冠男依旧保持着抱着花的姿势,不去回应彭文轩突如其来的热情。但也不再抗拒,任凭彭文轩抱住了自己。
彭文轩的怀抱是温暖的。肖冠男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清新的香味。不是香水的味道,一种很干净而柔和的气息,那是一种只属于这个男人的气息。
静静地把下巴搁在彭文轩肩上,任凭早已乱了的思绪驰骋。肖冠男甚至开始想,如果他们没有了任何牵连该多好,如果彭文轩只是个普通的白领该多好,如果……
可这世界没有如果。这些都是真的,都是发生过和正在发生着的现实。
彭文轩的脸在一点点地往肖冠男的脸上靠过来。
“不要……”她含糊而软弱地拒绝着,整个人的身体都软了下去。
彭文轩喃喃地说:“给我一次机会,我不会伤害你的……”
他的嘴唇已经碰上了肖冠男的脸颊,很烫。肖冠男的脑子一片空白。很久没有男人这样紧地拥抱过她了,亲吻的滋味也已经疏远了。肖冠男终于微微闭上了眼……
当手机铃声响起来的时候,他们谁也没有动。好象被一种魔力钉在了原地,两个人都保持着本来的姿势。
肖冠男慢慢睁开眼,彭文轩的脸就在离她不到一公分的地方,正在象欣赏一件艺术品一样仔细打量着她。
肖冠男窘迫地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轻声说:“接电话吧。”
车很快便消失在了前面拐弯的地方。肖冠男摸摸自己的脸颊,没有褪去的激情还在翻涌。
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男人?有过怎样的经历?自己真的可以相信他说的所有的话么?爱他,就应该信任他,不是么?
女人不满意的时候,多半是因为并没能完全占有这个男人。而男人不满意的时候,多半是根本就没想过要完全占有这个女人。
这样的人却纠结在了肖冠男的世界里。凭什么?为什么?难道自己的生活注定要被搅乱了么?书包网 www.61k.com
第二十六章 环环相扣 招招致命
第二天,一上班肖冠男就开始约李总和胡若娜见面。
“你是哪位?”自称李总秘书的小姐又是一个很拽的美眉。
“我是李总的朋友,”肖冠男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我怕打他手机影响他的工作,所以请您转一下,可以么?”
她的语气里故意渗透出了一种暧昧和傲慢。
“哦,”秘书小姐到底还是脑筋转得快,“好的,您等一下。”
一阵音乐响起,电话应该是转进去了。
肖冠男正在心底暗骂势力的秘书,那边的李总已经接电话了:“喂,你哪位呀?”
“我是那天在球场碰到您的肖冠男,您还记得么?”
“谁?肖冠男?”李总在努力回忆着。
“就是说您是威士忌的那个。”果然这是个很有效的提示。
“哦……怎么样?有什么事么?”
“是这样,我们总监呢,想约个时间和您见见面,您意下如何?”肖冠男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李总笑着问:“你们总监男的女的?有什么事么?”
明明知道会是谈球证的事,却还故意摆谱。这就是派头,老总们永远也不会忘了他们的身份,更何况是对一个小小销售。肖冠男嘴上却是一定要奉承着,顺着他给足了他面子,事情才能尽快顺利解决。
“您公司这么大,说不定哪天就成了我们的贵宾。我们总监说,如果能认识您是她的荣幸。”
肖冠男的一通吹嘘看样子是起作用了。
“好吧,不过说好了啊,不是女的我就不见了,哈哈……”李总大笑起来。
“当然是。”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种问题了。一开始,肖冠男心里都会骂,这帮衣冠楚楚的高层人物们连这种话也说得出口,恶心谁呢?!后来,听多了也没感觉了。
挂了电话,肖冠男立即起身到胡若娜的办公室,把去彭文轩公司见李总的时间告诉了她。胡若娜当然很开心,两个人自然少不得你来我往地说了两句对方的好话。末了,肖冠男顺便要了本合同去见那个准备签合同的唐先生。
胡若娜看着她兴高采烈的背影,暗想这个肖冠男虽不是静如处子,但却一定是动如脱兔。这两件事都干净利索地来了个双喜临门。
可这次胡若娜却高兴不起来了。
倒不是担心亲自去见李总的事,这个问题对她来说根本就是小儿科。胡若娜是想到自己这样罕有的举动在公司里瞒是瞒不住的。
当初只为一时恩怨导致了今天这个让自己两难的局面。上一次梁杠杠的事已经弄得鸡飞狗跳了。堂堂总监,自己面子怎么放?!日后又何以服众?!
胡若娜心里明白自己再经不起Coco闹腾了。想到这,她有点后悔了。
在心里,胡若娜把事情前思后又掂量了一番,终于下定了决心,让小夏出去帮她叫人进来。
她打开抽屉,拿出了一份合同。
客户所有的资料都已经被非常详细地填好了,连价格都写得一清二楚。这是胡若娜给的很实惠的补偿了。
当然怎么样,都还是胡若娜双赢。
这样一来,肖冠男才是那个真正的冤大头。
肖冠男从来没有遇过这么大的挫折。
从唐先生公司里出来,她只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单没签成就算了,唐先生生硬的口气让肖冠男很委屈。自己已经报的是最低价了,唐先生的态度怎么会在一个小时之内便急转直下,好象是自己要A他的钱似的。
怎么会这样呢?!这个跟头摔得不轻。肖冠男不知道回去怎么面对胡若娜。她更不知道怎么给心里那个骄傲的自己一个交代。肖冠男的眼泪使劲地想往外冒,被她硬是憋回去了。
肖冠男茫无目的地在路上走着。这真是应了老话,“福不双至,祸不单行”。她顿时有一种“天要亡我”的感觉。
这是人过的日子么?情场商场都失意,自己真是衰到家了。
肖冠男的嗓子被什么卡住了。她要发泄。狠狠地发泄。她要把那些藏着噎着,让自己不舒服的东西统统都释放出来。
否则,她会憋死的。一定会的。
帕菲特健身房的跑步机上,一色的趁着午休时间来锻炼小白领。
脸颊通红的肖冠男坐在一张休息凳上,正仰头靠在身后的玻璃上发呆,看起来没有什么异样。方天薇放下一直悬着的心,轻手轻脚走过去。
她停在了离肖冠男半米的地方,肖冠男还没有察觉,泪水就象蜿蜒的小溪一样在脸上缓缓地爬着。肖冠男没有去擦,任凭蔓延的泪水混着汗水在下巴上汇成了大颗的珠子。然后一颗一颗,好象流星一样,无声地离开了没有表情的脸颊,美丽而凄凉地坠落在衣服的前襟上,一点点一点点渗入了衣料里。
“嗨,美女,我来了。”方天薇竭力想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来,却怎么也无法忽略了肖冠男黯然落下的泪滴。
肖冠男从自己的世界中醒了过来,慌乱地抹了把脸:“天,你终于出现了。”
“恩,你肖大美女一个电话,我还不得屁颠屁颠地赶来觐见。”方天薇知道肖冠男如果没有十二分心烦的事,是不会等不到下班就约自己见面的。
“昨天……你和那个彭文轩……”方天薇吞吞吐吐地问。
“哦,他呀……”肖冠男想作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可她还是不得不又把头仰起来,好象这样泪水就能倒流回去。
“我想,他真的不适合我。”刚才的泪水已经凝成了冰,肖冠男坚硬起来。
“没有男人,我们不是活得也挺好?”朝跑步机的方向努了努嘴,肖冠男说:“走,庆祝我这老房子还没被点着。”
窗外,被严重污染了的空气把本该湛蓝湛蓝的天变得灰蒙蒙的,阳光艰难地从迷雾中透出来,努力向人们证明这还算是个晴天。
站在这个大楼的最顶层,俯视着脚下,小得象蚂蚁似的人们永远都是忙忙碌碌的。蚂蚁堆里,一定也有大人物们。只是这样的距离去看,此时的他们和小人物们混在了一起。
所有人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同,都不过是凭着本能为生计奔波着的工蚁们罢了。
不一会儿,两个人都已是挥汗如雨了。
“我今天一张铁定要签的单飞了。”飞单对销售来说完全不是什么稀罕事。可都到了门口被人赶出来的,特别是对肖冠男这样已经很有经验的销售来说,确实是件心理上完全不能接受的。尤其是遭了这一棒子还不知道是为什么。
“怎么会?”方天薇用脖子上挂着的毛巾擦着汗,瞪圆了眼睛看着旁边跑步机上的肖冠男。
“我要是知道了我就不和你说了,这单飞得真是蹊跷。”肖冠男仍然红着的眼镜盯住对面楼上的一扇玻璃,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方天薇。
“这倒真是稀罕事,你没问他为什么么?”
“当时那个客户的态度180度大转弯,简直就好像我是个来讹诈的‘骗子’。‘骗子’被人打了一记耳光,还要问什么么?!”肖冠男想起当时的场面就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
“这里面一定有鬼。”问题这个‘鬼’在哪?方天薇在帮肖冠男琢磨。
“哎呀,我认倒霉了。”肖冠男不想让自己太烦,她还要留点时间想想怎么和胡若娜说这件丢人现眼的事。
“你还有客户资料么?!”方天薇问。
“有。”肖冠男出门的时候差点就把那张合同撕个粉碎了。
“给我,我明天帮你问。死也要死个明白,做冤死鬼也太对不起自己了吧。”
肖冠男侧脸一笑:“放心,做鬼我也回来找你。”
“好了,来,说说你的彭文轩先生吧,”方天薇斜了肖冠男一眼,她再不问个清楚,就是眼看着肖冠男被她自己逼疯。
“到底你们,谁和谁出了什么问题?”
这真是一言难尽啊。一时千头万绪,肖冠男不知从何说起。
没等她说完,方天薇就认定是肖冠男又有被蒙蔽的倾向。
肖冠男把跑步机速度调快了一档。
“慢点啊你,累了可不要指望我背你回去。”方天薇说。
置若罔闻的肖冠男开始在跑步机上飞快得移动着,好象要冲出面前的落地窗一样。
下了跑步机,大汗淋漓的方天薇拍拍肖冠男的肩:“放轻松,Tomorrow is another day(明天是新的一天)。”
“靠。”肖冠男对这样的安慰完全没感觉。
《飘》里的这句经典名言都是说给失意的人听的。
把合同放在胡若娜面前时,胡若娜的眼神让肖冠男第一次觉得自己原来是这么个没用的人。
“怎么回事?说说吧,”胡若娜的口气倒没有想象中那么恐怖。只可怜备受打击的肖冠男不得不又把那个被她在心里剪碎了的片段拼起来,重复了一遍悲惨的遭遇。
“怎么会这样呢?!”胡若娜失望的口气让肖冠男更加失落起来。就让胡若娜好好借这个机会把自己批个一钱不值到好了。
所谓爬得高摔得重。把肖冠男捧上Top sales位置的是胡若娜,把她从这个位置上拉下来的当然还可以是自己。但她当然不能那么做。
胡若娜不说话,肖冠男开始把手指扭成各种形状。
“你啊,”胡若娜终于长叹了一声,“你就是这个样子,跟客户总是松松紧紧,紧紧松松。这下栽跟头了吧?!非要吃了亏才知道自己错了?!”
肖冠男的指头快被自己拧断了。
“算了,我也不说你什么了,”胡若娜仔细看了看眼前的肖冠男,“快去吧,多打几个电话,要是再把李总这单弄丢了,我看你肠子只怕都要悔青了。”
肖冠男很恨自己走出办公室的那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可谁让自己点这么背,到手的单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丢了呢?!
一屁股在桌前坐下来,肖冠男真想不管三七二十一打个电话给那个唐先生,问问他是不是脑子进水了,这么重要的事怎么能出尔反尔?!反正大家也没有什么来往了,还怕什么?!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好了。
结果没等肖冠男动手,方天薇那边的报告已经出来了。
肖冠男马上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症结:“那……”
“那就是说,你们里面有内鬼。”方天薇象是在说《无间道》的台词,“不过,问题我已经帮你解决了,”
“解决了?!”肖冠男一时又没悟过来。
听了方天薇解释,肖冠男被噎住了,“你……”
“哎,你不要不知好歹啊,”方天薇对想维护自己原则的肖冠男开始了说服教育工作,“肖冠男同学,你当然可以鄙视我这种行为。不过,我认为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不过,”方天薇停了下来,给肖冠男一个心理准备,“我还会给你的那位唐先生打电话的。”
“还打?!”肖冠男好不容易从发懵的状态恢复了一点,方天薇的话又把她弄迷糊了,“还打干嘛?”
“反正唐先生想买球证。你们球场内讧,把他弄丢了。我就帮你把他捡回来咯。”方天薇笑眯眯地说,“把他发展成我们的会员就OK啦。事成之后,佣金对半。”
肖冠男觉得现在晕头转向的人是自己。她喃喃地问:“这算怎么回事呢?”
方天薇知道肖冠男心里多多少少还是不太能接受自己的这个解决办法。而纯粹从个人角度来说,方天薇是很希望签下这单。
不光是业绩和佣金的问题。还有向胡若娜示威的机会。不过,自己必须要先说服肖冠男。
“你总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是,你不要忘了后面还有一句,‘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方天薇的声音清楚地从话筒里传出来。
“随你便吧。”肖冠男不想多想了。
这件事横竖和她是没有关系了。往好的方面想,方天薇这招也算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可在这个被人类总结出来适用于任何生物的“食物链”里,区区一只黄雀显然不是最后的终结者。
天天都有各种各样让人心烦意乱,一心想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事情发生。地球末日是不是真的快来了?
这是肖冠男挂电话时在想的问题。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二十七章 美人计的几种版本
当彭文轩约她吃饭的时候,肖冠男答应地很爽快。
既然无论如何,现实都如影随形,自己又何必和自己过不去?
而且肖冠男还有个非常正当的理由:他们之间还有生意没谈完。工作关系没有结束。
郎情妾意可以是杜撰出来的一厢情愿,来时你侬我侬,去时云烟过眼。但生意却绝不能是空穴来风,无风起浪的。
成与不成,生意桌上的铜板都是掉在地上能听响儿的。没听着响的,也一定要看着铜板打了水漂才能让人真的死了心。
“这个礼拜五,我们总监要去拜访你们李总,你在么?”肖冠男问坐在对面给自己倒茶的彭文轩。
“礼拜五?我应该在的,怎么你也来么?”彭文轩把茶杯放回到她面前。
“恩,总监出行,当然需要我这样的小跟班。”肖冠男自嘲地说。
“好啊,事成了,正好顺便请我吃饭。”
“当然,”肖冠男一本正经地说,“请您吃饭是我的荣幸。”
“那你的动作可要快哦,”彭文轩的微笑里有一种诡秘,“不然,这顿饭就要是Coco 请我吃了。”
肖冠男的心往下一沉:“怎么,她……”
“她也是走李总的那条路子啊,不过……”彭文轩的语气暧昧,肖冠男知道他另有所指。
“什么时候的事啊?”肖冠男有点急了。
“好象也就是最近吧,”彭文轩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这个Coco 还是有两手的……”
后面的话肖冠男都没仔细听。胡若娜和自己,谁也不可能象Coco 这么“敬业”,那怎么办?
“李总的太太不在身边么?”肖冠男问。
“在啊,”彭文轩看穿了她的心思,“而且她也打高尔夫的,说不定哪天还能在球场碰到她呢。”
“那李总……”
彭文轩笑嘻嘻地看着肖冠男,反问到:“你觉得她会不知道么?”
肖冠男不想就许京东的问题发表任何意见,她问:“照你那么说,大家都索性不吵不闹,相安无事咯?”
“差不多,李总的太太很明白一个道理,”彭文轩仍然是一副笑模样,“‘*总被风吹雨打去’,再美的野花也没有家花开得长啊。”
肖冠男的脑子有点跟不上了。那还要婚姻干什么?
男人要了婚姻,却又发现过了新鲜劲的爱情没有艳遇的温存来得可人。直到两者不可兼得时,才被迫暂时放弃一个。
女人要了婚姻,却只守不攻。她们的价值在丈夫的眼里就只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日渐下滑。所以,只能要么选择‘睁只眼,闭只眼’,要么更加严防死守。无奈的是防不胜防,那枝‘红杏’最终还是要出墙去的。前者比后者更早明白这个道理。
但马上关于“婚姻”的探讨就在肖冠男脑子里消失了。现在是工作时间。
Coco 已经使出了“杀手锏”,抢在前面和李总有了“亲密接触”。胡若娜的魅力是否真的敌得过她这招,肖冠男没底。这位李总太太偏偏又很明事理,处乱不惊(或许说是习以为常更贴切些)的架势,连后院起火的机会也没了。
早该防到这招的。肖冠男有点恼火,知道男人都不是吃素的,知道Coco 有的是“献身精神”,就该盯得再紧些。现在唯一的途径就是和胡若娜好好商讨一下怎么解决这个既成事实的问题了。
“不要熬夜,早点睡觉。”彭文轩把肖冠男送到家门口,依旧是那几句贴心的叮嘱。
“恩。”肖冠男低了低头,在心底里默数到三,然后飞快地在彭文轩的脸颊上啄了一口。
她能感觉到那一刻彭文轩的震惊。肖冠男不敢多做任何停留,飞快地开了车门,含糊地说了句“bye bye”,就象只受惊的兔子一样逃进了小区大门。
这次,车停在了那里,彭文轩在凝望着她的背影。
肖冠男一边往里冲,一边想象着彭文轩的表情。还在惊讶还是已经换成了微笑?手机铃声响了起来,在夜空中飘荡,格外地响亮。
“喂,”肖冠男不敢停。彭文轩会不会象老套的故事那样追过来?!她的心开始狂跳。
整整一个晚上,肖冠男都沉浸在那个吻中,仿佛被吻的人不是彭文轩,而是她自己。尽管一次又一次嘲笑着自己的幼稚,肖冠男却始终无法让过快的心跳减缓下来。
她无法找出一个留下的借口,却不得不承认自己还不甘心就这样轻易放手。
发乎情,止乎礼。
肖冠男在临睡前终于给出了一个让自己不是那么心虚的感情定义。
第二天,没到九点,肖冠男就黑着眼圈进了办公室。
“唉呦,肖大美女,怎么一副没睡好的样子。是不是昨晚折腾了一个通宵啊?!”Coco 狡猾地看着她,同事们都轻声笑起来。
“是啊,”一早上就被这个死女人弄坏了心情,肖冠男把包往自己桌上一扔,“怎么?!就许你天天晚上在外面折腾,不许我偶尔也在家折腾一次?!”
没办法,谁让这个不识趣的女人死活要往枪口上撞。
肖冠男转个身靠在桌沿上,胳膊在胸前一抱。大家不如把话放到桌面上说清楚好了。
不等Coco 再发话,肖冠男便笑着说:“怎么?!李总那没折腾够,还想上我这折腾一把啊?!省省吧您!”
“肖冠男,你什么意思?!”Coco 的脸色顿时发绿。
“我什么意思?你真想让我把话往明里说?!”肖冠男声音‘噌’的一下高了上去,“不过,Coco,你可要想好了,有些事说清楚了可就没意思了!”
看两个人真吵起来了,办公室里没人吭声了。
“说啊,你有凭有据就摆出来说,要是没有可别怪我不客气!”Coco 的眼珠都快突出来了。
“要什么凭?!要什么据?!”肖冠男反问,“你谁啊?!你以为自己是克林顿么?!自己做了什么自己有数就好!”
Coco 突然笑了起来:“无凭无据你在这叫什么叫?!你和那个彭总要是没什么事,他老向着你干什么?!你以为你是谁呢?!”
“你少信口胡说,彭总是我客户!”这下子戳到肖冠男的软肋上了。
“那李总也是我的客户!”Coco 不再看肖冠男,“我陪李总是工作!”
“狗屁客户!为了那么点钱什么事都要陪的,还算客户?!”
Coco第一次在众人面前被戳破了窗户纸,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好,肖冠男,你不是为了钱也不要在这儿干了!你少在装什么正经,谁知道你和那个姓彭的干了什么?!”
肖冠男一听她提彭文轩,也勃然大怒:“我承认我也是为了钱在这呆着的。可我不象某些人,为了钱连脸上那层皮都不要了!”
胡若娜在这个关键时刻出现在了门口。
“都反了天了,这是要干吗?!你们都是小孩子过家家么?”
Coco 忽然好像看到了亲妈一样,‘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肖冠男坐在座位上没动。
“肖冠男,你是不是又惹事了?”胡若娜直接点她的名了。
“报告长官,不是我先开火的。”一平静下来,肖冠男与生俱来的搞笑天赋又冒出来了。
所有的人都没忍住,全笑了起来。Coco 的啜泣声在笑声中逐渐弱了下去。
“你们两个都到我办公室来。”胡若娜不再看任何人,进办公室去了。
“搞什么?!”先进来的是肖冠男,胡若娜劈头就问。“我一不在,你们就吵。看架势,还要打是不是?!”
“没有啊,”肖冠男笑眯眯地说,“早上活跃一下气氛嘛,”
“你这个家伙,”胡若娜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要是把你一半多余的精力用到客户上,保管你业绩更好……”
胡若娜还想说什么,Coco 已经进来了。
“胡总,这是我的辞职信,”Coco居然变出了一张折好了的信纸。肖冠男不看她,Coco还真是个登鼻子上脸的。
“好了,你先坐下,”胡若娜语气平稳地说。
Coco 乖乖地坐在了肖冠男旁边的椅子上。
“你要是那么想走,就走吧。”胡若娜的话如平地一声雷,把对面两个人都惊了一下。
Coco有这样的绝招,还怕她胡若娜没有灭了这个绝招的办法么?
肖冠男倒想等着看Coco 怎么收场。
“好,我结束了李总这张单就走。”Coco 坐在胡若娜对面面无表情地说。
“那么你的客户我将分给任何人,你愿意么?”胡若娜的话里‘任何’两个字的音很重。
“我会把名单带到新球场去的,”Coco 冷冷地说,“留下的资料,分不分是胡总的事,我也管不了。”
胡若娜的脸上开始有阴云密布的趋势:“你这张单,还要多久?”
“不出这个月吧。”Coco 说。
“好,我宽限你一个月的时间。你拿的下来,去留由你,你拿不下来……”
Coco 接得很快:“您放心,我拿不下来也不在这受别人的气!”
肖冠男回头给了Coco 一个实实在在的微笑。
“你出去吧,呆会儿,我再找你。”胡若娜冷淡地对Coco说。
“好了,说说你的事吧。”胡若娜确定Coco 把门带好了之后,认真地看回肖冠男。
肖冠男详详细细地把彭文轩告诉她的话说了一遍。最主要的当然还是Coco 目前的优势。
胡若娜一直没说话:“你怎么知道她又使的这招?”
“别人告诉我的啊。”肖冠男当然不能说出彭文轩,不然问题就更复杂了。
“不管怎么说,你都不该在这么多人面前不给Coco面子啊,”胡若娜语重心长地说,“她好歹也是老销售了,这样会给新人树了一个不好的榜样。”
肖冠男点头称是。只要胡若娜能履行诺言,她说什么都对。
“胡总,你可是说了要帮我的,”肖冠男用央求的语气对胡若娜说。
“那Coco 怎么办?”胡若娜又开始拿腔拿调。
“本来她就是后来的,她可是从梁杠杠那里知道这个单子的。”
提到梁杠杠,胡若娜的脸色难看起来:“好吧,我可以和你一道去见李总。但是后来的事你要一个人搞定。”
“好。”肖冠男一口答应了。
她很好奇地想知道这次‘高层会晤’怎么能抵消掉Coco 的‘巫山云雨’。
“怎么样啊你?”杨志鹏跟在刚长出了一口气的肖冠男后面问。
“什么怎么样?!”肖冠男顶见不得杨志鹏那副鬼鬼祟祟的样子,爱理不理地说。
“你和Coco 的事啊。”杨志鹏的样子活脱脱一个狗仔队。东打听西打听,其实净是些和自己毫不相干的闲事。
“你就那么想知道?!”杨志鹏的眼睛里闪着打听小道消息的兴奋。
“就是———什么事也没有,哈哈……”肖冠男存心想戏弄这个‘包打听’。
“呵呵,”杨志鹏竟然也笑起来,“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梁杠杠都告诉我了。”
肖冠男瞬间就止住了笑:“她说什么?”
杨志鹏的这个消息还算有点价值。梁杠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是信口雌黄还是真的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内幕?!
肖冠男经历了“飞单事件”后,有一种“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的顾忌了。
“她是女巫么?现在不是这个圈里的人了,说这话都是废话!”她故意装出了一副不以为然的态度。
看来谁也没打算真正退出过,不过都是虚晃一枪而已。
头痛。肖冠男索性不想,谈下来谈不下来,就那么回事吧。大家都剑拔弩张地,防着别人累了自己,至于么?!
Coco居然敢当着肖冠男的面和自己耍小性子。她那点所谓的魅力其实一钱不值。胡若娜在鼻子里冷哼一声。过两天就让她好好领教一下什么才是真正的魅力。
胡若娜气恼地用笔在文件夹上敲了半天。无论如何先把Coco的稳下来再说。怎么说损失了Coco都对自己没有半点好处。
“你真准备走?!”胡若娜盯着Coco的脸问。
Coco明白这是个拐弯的机会了。
胡若娜接着说:“肖冠男是个什么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们两个一人少说一句话只怕这个世界都安静了。”
胡若娜轻描淡写的言语中表现出自己的无奈。
“为了胡总这句话,我就不和肖冠男计较。可……”Coco还是不屈不挠地绕到胡若娜的心病上来了。
胡若娜黑下脸了。Coco就此打住,再说下去,就是有嘲笑胡若娜这招棋走错了的嫌疑了。
“算了。”胡若娜一摆手,这段公案到此为止。追究谁都不会有结果了。
Coco就等的是胡若娜的这句话:“其实我也就是和肖冠男赌气。我去了别的地方,哪个总监会象胡总对我这么好呢?”
Coco一副感恩戴德的样子。
“你知道就好,”胡若娜不咸不淡地说,“另外,李总的事我也知道了。你怎么追单我不管,不过,我想我应该告诉过你,这个单是肖冠男先约到人的吧?!”
Coco没说话。约到李总又怎么样?!李总到底有没有什么价值,胡若娜和肖冠男马上就会知道的。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二十八章 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
领工资的时候,肖冠男疑惑地问会计大姐:“怎么那家日本公司的账没进来么?”
“哪个日本公司?”会计大姐开始翻账本。
“那个买了公司卡的四方株式会社啊。”肖冠男的一笔大买卖,月头的时候,合同就签好了。
“四方株式会社?!”会计大姐停下来,“他们的账早进来了啊。”
“那我的佣金怎么没这笔呢?”肖冠男期待地看着会计大姐。算上这笔漏掉的佣金,这个月收获颇丰。
“你的佣金?!”会计大姐又开始瞪着肖冠男,“帐上是杨志鹏的名字啊。”
“什么?!”肖冠男大吃一惊,“怎么可能?”
“不会有错的。”会计大姐阖上账本,“我亲自把支票送到银行去的。”
肖冠男一时没了线索,一跺脚,旋风一样出来找杨志鹏算帐。
公司上上下下被肖冠男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把杨志鹏给翻出来。如果猜得没错的话,这小子是躲起来了。可事情总要谈清楚的吧。
白拿了别人的钱不给个说法,和明抢有什么两样?!
一整天下来,肖冠男的脑子里都在回想: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连签好的合同都可以不作数了?!
其实四方株式会社最早就是杨志鹏的单子。但是不知什么原因,这小子又中途败下阵来。
“要么你试试吧。”胡若娜当着杨志鹏的面把单子给了肖冠男。
“为了公平起见,如果不出一个月,冠男能把这单子搞定,佣金就归冠男一个人。”胡若娜看看天天西装领带,满头发胶,晃进晃出的杨志鹏,冷冷地说。
“行啊,胡总说一,我从不说二的。”杨志鹏的媚笑让肖冠男反胃。
结果,一个礼拜以后,肖冠男就见到了社长助理。而且因为杨志鹏前面的接触,第二次见面的时候,助理就把合同给签了。
签回来的时候,正好在财务部门口和杨志鹏撞上了。
“喔哟,美女,真有你的,签回来了啊?”杨志鹏的眼睛贪婪地盯住肖冠男手里的合同。
“那是当然啦,”肖冠男得意地晃晃合同,“你啊,好好学学吧。”
回想那天自己的嚣张态度和今天闷在心里的恶气真是鲜明对比。人还是不要太高调比较好。不然,有天要转过身来收拾残局的时候,一定是十二万分的狼狈在等着你。
不过,虽然没找到杨志鹏,肖冠男还是照例和方天薇一起去庆祝了一番。折腾到12点多才回家。
刚一倒上床,所有的画面就都扭曲着模糊起来,肖冠男很快便沉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突然响了。肖冠男挣扎了半天,终于把手机摸到了手里。
凌晨1:26。翻开了手机盖,居然是Amy。她们最后一次见面已经是快一个月以前的事了。
“喂……”肖冠男听到自己很迟钝的声音,并没有人回答。
“喂,是Amy么?”还是没人回答。
肖冠男把手机拿回到眼前,莫名其妙地瞪着来电显示。
没错是Amy的号码。
“喂,Amy么?!你怎么了?你……”
电话那边终于有声音传了过来。有人在说话,但不是对她。
“哎呀,干嘛啦?急什么啊你……”是Amy的声音。
“喂,喂……”肖冠男确定Amy不是在和自己说话。
真是见鬼了,是电话窜线了么?!肖冠男正准备阖上手机,却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她完全醒过来了。
电话那边的对话还在进行着,肖冠男早已经口干舌燥,浑身发烫。她死死咬住了下嘴唇,泪水已经模糊了双眼。
手机掉在了床边的地板上,却没有断线。种种不堪入耳的声音开始不停地从耳机里扩散出来。
可是肖冠男什么都听不到了。
天花板在转,不停地转,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搅拌机口,肖冠男没有做任何抵抗地让自己掉了进去,立即就被碾成了粉,榨成了汁……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杨志鹏一直都没有露面。
肖冠男又到了崩溃的边缘。彭文轩简直就是她命里的克星。每次重大打击来临时,有关彭文轩的一切便自动变换成各种各样的模式,让肖冠男窒息。
就这样拖到了周末,杨志鹏发来了一条短信,约肖冠男去泡吧:“吧里说话方便。我们私下解决这个问题。”
肖冠男如约前往。
“觉得很莫名其妙,对吧?”杨志鹏很得意地看着手下败将肖冠男,“算不算是你输得最惨得一次?”
“那得看你到底是怎么赢的。”肖冠男眼皮都没抬一下,喝了一小口酒。
“哼哼,我知道你,包括老虎和Coco都瞧不起我。觉得我是不能出单的废物。”杨志鹏翘着二郎腿,一脸的痞子相。“那我就要告诉你,老子一定要出一张大单证明你们都错了。”
“你以为我真的会犯两次相同的错误么?!”杨志鹏的脸朝肖冠男这边凑过来。
肖冠男厌恶地往后靠,拉开两个人的距离。
“哈哈,当然不会。”杨志鹏的身子退了回去。“上次,我慢了一步。有你的,肖冠男,连老总你都说通了,那个‘港都’罗总被你捡了皮夹子。这次,哈哈,这次我把你和老虎都骗到了。”
肖冠男瞪着杨志鹏:“你什么意思?!快说!”
“你以为你是谁,第一次和你见了面,第二次就听你的去签约?!”杨志鹏指指自己的脑袋,“你动动脑子,好好想想,好伐?”
看着肖冠男恼火地盯着自己,杨志鹏放肆地大笑起来,十足的小人得志的嘴脸。他便吐着眼圈,边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出来。
肖冠男的脑袋转了个大圈才算是跟上了节奏。但她很快就发现了一个很不合理的地方:“那怎么可能呢?!公司规定,合同都是个人直接交到财务部。别的销售既看不到内容,更调不出来。我的那份是我亲手交到财务总监手里的啊……”
“喔唷,你看看,你看看,冠男,你真是天真得可爱,”杨志鹏嘲讽地看着肖冠男,“规定是人定的啊。规定是死的,可人是活的啊……”
“你是说财务部……”杨志鹏的暗示很直接,财务部里有可以帮他的人。
原来如此。公司的各个部门里的大小“菩萨”有时还是能发挥点威力的。
肖冠男必须承认自己不是很善于搞好周围的人际关系了。她没那么多时间去陪着别人聊天。为了套近乎,大家一切八八这个人,说说那个人。说老实话,她也根本不屑于做这种无聊的事。
可现在看起来,就算是作为一个行事独立的销售,和其他部门的同事如何能有点深深浅浅的交情,这也是一门学问。学好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能帮到自己。前后成败两张单,应该引起肖冠男在这方面的充分认识了。
“我要想在你们这些厉害的女人中间拿到我自己的单子,我就要有我自己的本事吧,”杨志鹏开始抖腿,看得肖冠男有点头晕。
男抖穷,女抖贱。说得真是没错。杨志鹏又点着了一支烟。烟雾中这个男人衬衫的领口大开着,满不在乎的表情中带着有一种邪气。
沉默了一会儿,肖冠男让自己渐渐理清被酒精弄得有些混乱的思绪。
“这次你赢了,我没什么好说的。我没你那么敢赌。所以,愿赌服输。这个,我敬你,”肖冠男一仰头干了手里的酒。
“哎呀,好,冠男你真是女中豪杰,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女人。”杨志鹏的眼神猥琐起来。“你酒量这么好,是陪客户陪出来的吧?!我虽然不是你客户,但是今天我可是给你上了一堂课哦:有时啊,事情太顺不是什么好事。”
“反正你帮我签了单,我请你喝酒。这次我们两清了。明天公司见。”抹了一把脸,他大摇大摆地转身而去。
肖冠男紧紧地握住了酒杯,愤怒在一点点涌上来。被杨志鹏给涮了,她认栽。
她可以应付客户的算计,却对来自身边的黑手无能为力。被人欺骗,被人利用,甚至是被人暗算。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做不了。
肖冠男觉得天旋地转,勉强扶住墙。Coco,杨志鹏还有胡若娜的脸在面前交错晃动着。
肖冠男使劲把把手里的酒杯向他们的脸上砸过去,都去死吧!
砸在墙壁上的酒杯炸开来,那些脸都消失了,只剩下粉碎了的玻璃洒了一地。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第二十九章 明枪易挡 暗箭难防
星期五终于到来时,肖冠男的职业生涯再一次到了关键时刻。
胡若娜是一身乳白色套裙,肖冠男则是浅灰色的一套西装。一个柔美而秀气,一个精干却不失细致。看起来到是挺搭调的。
一下车,肖冠男便笑着挽住胡若娜的胳膊:“我们胡总出马,必然将那李总拿下!”又是一副崇拜偶像的搞笑模样。
“你少来,”胡若娜娇嗔了一句,但很是享用微笑顿时就浮上了脸。
不过,她当然还是时刻都牢记自己总监身份的。进电梯时,到底还是补了一句:“主要还是要靠你自己的哦。”
当李总出现在会议室的时候,目光就立即锁定在了胡若娜身上。小小的眼睛里跳跃着一种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激情。这是肖冠男没有想到的。
胡若娜也许才是真正成功了的狐狸精。至于这个女人魅力的关键到底在哪里,不在肖冠男考量范围内。她兴奋的是自己似乎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随后进来的彭文轩仍然带着熟悉的微笑。肖冠男的嘴角继续职业性的上扬着。现在的会面就是工作。谁分了神,谁就不适合这样的场合。
“您公司的鼎鼎大名,早有耳闻……”胡若娜的习惯开场白又一次拉开了演出的序幕,“今天能见到李总和彭总是我跟冠男的荣幸。”结尾也是驾轻就熟。
“呵呵,肖小姐我是早就认识了。胡总今天亲自拜访,兴会啊兴会,”李总的眼睛大部分时间都停留在胡若娜按一个标准的固定角度倾斜着的腿上。白生生的一小截大腿从过膝的短裙下露了出来。
“强将手下无弱兵啊。”李总狠不能从眼里伸出手来将那双腿好好抚上一遍,“胡总更是才貌双全啊。”
肖冠男把讥讽的笑脸扭到一边去,遇上彭文轩含着笑意的眼睛。她承受了太多这个男人给她的伤害。现在发现应该还不算太迟。
肖冠男避开了彭文轩的目光,现在最重要的工作就是要假装认真听领导们的谈话。
胡若娜一改往日冷若冰霜的高姿态,和李总一副相见恨晚的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俩已经把肖冠男和彭文轩撂到了一边,开始用上海话围绕着球证聊起了各种各样的话题。
胡若娜早就知道自己的魅力是Coco 仅凭她那D罩杯所不能及的。*和“俗女”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李总很快便会心甘情愿地臣服在自己的短裙之下。
胡若娜敢打赌,这个老头子是一定准备辜负Coco 了。
当然,眼前的男人有可能也渴望着和自己能有点什么事。那就留给这男人一个YY的空间,让他慢慢去“渴望”吧。
李总不知道什么时候,一激动把手搭在了胡若娜这边沙发的靠背上,满足的表情好象是直接搂住了胡若娜在说私房话,全然忘却了这个房间里还有另外两个人。
肖冠男保持着镇静。她的职责很明确,维护胡若娜也就是维护了自己,和那些在这汪死水中期待着一丝微澜的同事们。
“彭总多久没去打球了?”肖冠男把彭文轩的注意力引过来。
“有几个星期了吧。”彭文轩看着她。
“怎么不去了?”肖冠男问。
“忙啊……”彭文轩大剌剌地往沙发背上靠过去。
刚才自己送过来的眼神都被肖冠男有心无意地避开了。彭文轩猜有胡若娜和自己的上司在,肖冠男也不可能在她和自己的关系上大做文章。泛滥的私人感情对工作有百害而无一利。
所以,彭文轩很自然地回到了客户的位置上:“肖小姐最近好象很忙啊。”
“哪里,不忙的,只要彭总有空,随时为您效劳。”这次彭文轩一点都没有觉察出肖冠男微妙的口气。
高层会晤终于结束了。
李总叫他的司机专程送胡若娜和肖冠男回公司。临别时,他紧握住胡若娜的手,好象稍微一松,胡若娜就会变成一只氢气球飞出天外。
“好的,我一定这个月把这件事定下来,这事也不能再拖了。胡总都亲自来了,我就要拿诚意出来的。那我就把话说在这,”李总舍不得放胡若娜的手,忙着表决心,“要买,我一定在胡总这里买,而且就是这个月!”
胡若娜嫣然一笑:“李总真是太给面子,有李总这句话,我也不虚此行了。”
“那么,我们是不是还应该把一些具体的问题谈一谈呢?”李总开始得寸进尺了。
“好啊,”胡若娜嘴角一翘,“冠男会再来一趟,做个收尾工作。以后您是我们的会员了,什么问题都可以随时谈的啊。”
这时的李总简直和第一天见到的时候判若两人。先是顺理成章地占了Coco 的便宜,刚才又当着彭文轩和自己的面公然作出那么不规矩的动作。
肖冠男头皮一阵阵发麻。她朝李总皮笑肉不笑地说:“我们胡总把权利下放给我,李总可不要不给我面子哦。”
李总当然对和肖冠男谈“具体问题”并不感兴趣,一回头对彭文轩说:“好了,这个事就这么初步定下来了。具体事宜你来谈。谈完了,给我签个字就好了。”
彭文轩微笑着看看肖冠男,他们俩注定是要被绑在一起的。
“肖小姐和文轩谈合同的事宜,我呢,还想和胡总谈谈球场的规划啊。”李总一派宏图伟略的样子,转头就把胡若娜企图暂时绕开的话题又捡了起来。
“什么会所啊,别墅啊,我都很感兴趣的啊。胡总,你看你好不容易来一次,哪天有空,我们好定个合适的时间嘛。”
李总的手始终粘着胡若娜的,胡若娜也没动:“好啊,李总可以随时call我。”
胡若娜的美丽笑容始终绽放着,却还是没给一句明白话。
就让他们私下里去说“明白话”吧。肖冠男像个在水里憋了很久的人,终于冒出水面,无论如何不肯再埋头下去了。
新任务已经定下来了,肖冠男高度集中过的精神已经散了个精光。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梁杠杠说过的一句俏皮话:胡若娜的笑容就和她的皮夹子一样难见。肖冠男还会时常想起的那些梁杠杠的经典评论,好象要提醒自己曾经有过的那么一段快乐时光。可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呢?如今这个小丫头也不知沦落何方了。
终于坐上车的后,胡若娜马上就收了笑脸:“这个李总的人脉很广。你要加油,争取让他继续介绍,也不枉我跑这一趟。”
“恩,当然,谢谢胡总。”肖冠男连声说。
“哦,你晚上有空么?”胡若娜似乎顺口一问,“要么,我们一起吃个饭?”
肖冠男停了一下就同意了。胡若娜一定有话要对自己说,不然她的皮夹子是不会那么慷慨的。
被上市大公司的老总用专车送回来的待遇是很值得夸耀的。当然,这都是她胡若娜的面子。肖冠男应该很清楚,她在这件事上只是个配角罢了。
所幸的是肖冠男到了公司就马上替自己做了宣传。胡若娜巴不得她说得越详细越好,暗地里不知道多喜欢有人帮自己炫耀又一次“魅力无限”的成果。
杨志鹏必然是那个第一时间站出来溜须拍马的人。肖冠男不用等他张嘴就能想出那张能把方的吹成圆的嘴能说出什么样的奉承话来。
一时间,办公室都沉浸在一种莫名的快乐中。肖冠男以胜利者的姿态看着Coco 。
杨志鹏在那边继续尽其所能地吹捧:“胡总就是厉害!再厉害的男人在我们胡总面前也要伏首称臣的!”
胡若娜完全不需要掩饰自己的开心。Coco 是不是受了委屈不是重点了,她得意的是自己的魅力被客户和下属认可,并得到了及时的恭维。
Coco 一反常态,安安静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并不看肖冠男,所有的事她都差不多早已预测到了。
肖冠男有点纳闷Coco的平静。既然Coco 就此安静退出,自己是不是也该收敛些呢?毕竟是沾了胡若娜的光,这是个不争的事实。不如算了一下这笔单的佣金。
看着计算器上现实出的最后金额,大概是一个普通白领一年的收入了。
胡若娜说得没错:她们两个如果配合默契,绝对是无坚不摧的。彭文轩是不是“坚”都没关系了,只要李总肯签字就行。
肖冠男把计算器上的数字归零后,满意地靠回到椅背上。
简直是太惬意了!哪怕只是暂时的,也要好好享受一下。可肖冠男还是无可救药地想到了彭文轩。今天见到他的时候,自己还算成功地加固了脆弱的防线。但每当大脑完全放松下来的时候,彭文轩的脸就会无声无息地飘到肖冠男眼前,挥都挥不散。
肖冠男疲倦地闭上眼睛,既然轻松的感觉来得如此不易,又何必为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事情白白浪费了呢?就算没有Amy,和彭文轩这样的人怎么谈真感情?!
你卖给他东西,他付给你钱。这就是利益。既然认定感情应该是纯粹的,那此时的肖冠男就是庸人自扰。
结果,两分钟以后彭文轩的电话再次严重干扰了肖冠男稍微平稳了一点的脑电波。
“我们约个时间谈谈具体事宜吧?”彭文轩故意拿腔拿调地说。
“好啊,我去你办公室么?”肖冠男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
“要么,我来你办公室?”两个人都笑起来。
“你少来损我。”
“我没有啊。公事当然要在办公室里谈。你又不想再看到李总,所以我来拜访你,不好么?”
“我可没说我不喜欢李总哦……”肖冠男争辩着。
“你只是对他不屑,是吧?”彭文轩打断了她的话,“正好我也不想看到你们那个什么胡总。”
肖冠男的刺又开始往外冒:“要不是你们那什么李总先……”
“嘘,好好好,都是男人不对,好了吧?!”彭文轩象哄小孩一样,“在办公室里,不讨论这个敏感话题,好么?”
“哼,又不是我先的。”话是脱口而出的。
肖冠男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好了伤疤就忘了疼的孩子,又开始享受着彭文轩的温柔了。回忆中自己吻他的那个夜晚,肖冠男无声地笑了。
“你笑什么?”彭文轩问。
肖冠男吓了一跳:“我……你怎么知道我在笑?”
“嘿嘿,你难得两秒钟乖,不是在笑就是在想什么坏主意。”
彭文轩一定是仔细观察过自己,不然他的结论不会这么准确。
“也不是什么坏主意吧,”倒是真的提醒肖冠男赶紧把工作结束了,了却了这桩大心事。“就是想让你早点把合约签了。”
“呵呵,除了美人计,别的对我可都没用的哦。”
似乎彭文轩的话满屋子的人都能听到,肖冠男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那你看什么时候你比较空,我们讨论一下单子的事?”
“就今晚好不好?我想你了……”彭文轩的声音是黑夜里跳跃的烛火,有着说不清的甜蜜。
原来这么一句普通的话就可以打动自己的心,只因为说话的那个人是彭文轩。
“可我……我晚上要和总监谈事。”肖冠男终于强迫自己清醒过来。
“哦,好啊,”彭文轩很快就恢复了常态,“那我再给你电话吧。”
肖冠男心里还是有那么点舍不得,可胡若娜要和她说的事应该比儿女情长更重要。
对面胡若娜欲语还休的表情让肖冠男忐忑起来。
“这个case 跟了这么久,有什么心得啊?”胡若娜缓缓地问。
肖冠男开着玩笑:“跟着胡总这么久,大风大浪不算多,这个小池塘见得也不算少了。”
“那么……你和那个彭总是什么关系呢?”胡若娜微笑着好似又是不经意地一问。
“什么关系?他是我客户啊……”肖冠男脑子里的神经再次全部拧到一起了。
“冠男啊,我晓得这是你的私事,可我还是要和你说。”胡若娜没给肖冠男继续解释的机会,“你知道的,这个小圈子里,人多嘴杂。恨不得是无风也要起浪。你可千万不能那么傻,为了一棵树放弃整片森林。这样做对大家都没什么好处。”
胡若娜风轻云淡的几句话实际上就是婉转的警告。她要让肖冠男永远都要记得,做销售的女人忘了自己的身份,越过了界限就是兵家大忌。
“这种事,我一个局外人其实不好乱讲的。可我都是为你好啊,冠男,”胡若娜一脸爱怜的表情,“我把你看成自己的妹妹一样,才和你说这些。别人我要么会睬他们的?!”
肖冠男只是低头去喝杯子里的摩卡。甜甜的奶油此刻却分明成了很苦很涩的感觉,慢慢扩散到身体的每个部分。
“你看,拿下这个case ,你的佣金是别人一个月工资的多少倍?”胡若娜继续轻声慢语地说,“可工作圆满完成了,却因为些小事,给别人留个说三道四的话柄多不好……”
“我和彭总真的没什么,”肖冠男还在为自己辩护,“只是谈的来而已……”
“这些我都知道,我当然相信你。”胡若娜马上进行安抚,“不过,现在大家都盯着这张单,如果没有这个事不就更完美一些么?”
胡若娜说得很明白,肖冠男听得也很清楚。自己和彭文轩的事若是天下人皆知,她其他的客户怎么办?!
“要么怎么说学会逢场作戏是有必要的呢?”胡若娜的声音在肖冠男耳边隐约着,“和客户打交道是要有一个度的。深了就是陷进去了,浅了就没有到位。冠男啊,想把握好这个度,你就要保持头脑的清醒。头脑清醒的人才能是真正的好销售!”
肖冠男想着胡若娜和李总确实也不过就是逢场作戏罢了。自己没有胡若娜那么现实。彭文轩也不是李总。
“那个梁杠杠不就是这样么?!”胡若娜冷笑着说,“和客户搞不拎清,结果呢?有什么好果子吃?!可你知道她现在在干什么么?”
肖冠男还在自己的世界里徘徊,被她一问怔了一下:“不是说做前台去了么?”
“哼,我的朋友和我说,她好象是给人家做小的去了。”
肖冠男一下子有一种嘴都合不上的感觉。
“垃圾!”肖冠男骂的是许京冬,胡若娜以为她在嘲笑梁杠杠,笑着没说话。
肖冠男随后想到杨志鹏那天对自己说起梁杠杠的预言,马上觉得自己真是瞎操心,她肖冠男替谁难过?!
“我就是怕你陷得太深啊。”胡若娜又开口了,“你不会忘了当初你刚进公司的时候,我都和你说了什么吧?”
“记得,当然记得。”肖冠男沉静下来。
“有钱的男人也是男人,所以他们一样有弱点,”胡若娜看着她,“能准确地利用他们的弱点就是你成功最关键的一步。”
肖冠男只听得字字锥心,句句刻骨,冷风扑面而来。
“彭文轩的弱点,你比我更清楚。”胡若娜甜美的微笑并不会减弱言语中传递的职业敏感度,“你很聪明。我喜欢你就是因为你不用我操心。干这行就是要聪明,不聪明的人就是要出局的。”
她喝了一小口咖啡:“彭文轩和你只有利益。相信我,有了利益的事就不美好了。”
这句话是绝对的经典名言。但这次是经历过的人才说得出最真实的感悟。
“所以,”胡若娜调整了一下思维,“就我个人观点看来,适可而止就可以了。”
肖冠男的沉默让胡若娜觉得后面的话更难开口了。
“还有一件事,我想和你说。”胡若娜很谨慎地先看了看肖冠男已经没什么表情的脸,保证每个字都能最精准地表达自己的意思。
肖冠男的思维在各种纠缠中停滞下来。
胡若娜是什么意思?
直觉告诉她,这之中隐隐有着什么自己一时半会儿想不清楚的事情。但是胡若娜就在对面等着自己马上给答案。
肖冠男微微皱了皱眉。即要维护自己的利益,又要顾及胡若娜的面子,要怎么说才好?!单子毕竟是胡若娜出面谈的,自己如果去争,似乎还是英雄气短了些。
“胡总怎么分配,我听胡总的。”
“好,”生怕肖冠男反悔似的,胡若娜立马和盘托出了一个想法。
肖冠男觉得自己好象砧板上的一块肉,被胡若娜温柔的一刀肢解得无声无息。
肖冠男抬头看看优雅地端着咖啡杯的胡若娜。这个主意是什么时候想出来的?就是这一会儿的工夫么?听起来却更象一个蓄谋已久的陷阱等自己这个笨蛋自投罗网。
“胡总,让我再想想,可以么?”肖冠男看了看眼前正微笑着等自己最后表态的女人。
肖冠男尽量让自己显得很委屈,低声下气地说。
胡若娜正满心欢喜地只等着肖冠男点头,这笔帐就两清了。所以她有点吃惊于肖冠男态度的忽然转变。
一股恼意让胡若娜迟疑了片刻,便大度地一笑:“好的,不过你可不要让我太为难哦。”
不知道是由于心理作用还是确实如此,胡若娜的口气中隐隐有着一种威逼的成分。
“当然。”肖冠男也尽量笑得自然起来,“我礼拜一就给您答复。”
空气里的紧张气氛在不知不觉中生成,也在无声无息中退去了。
上了胡若娜的花冠,肖冠男试图让大家都忘却刚才那不快的一瞬间,笑着问:“胡总怎么想起关心俺的感情生活了?”
胡若娜开始往外倒车:“你这个家伙,我还不清楚?!我是不想你走梁杠杠的路。”
“梁杠杠?”肖冠男一头雾水地问,“怎么又和梁杠杠扯上关系了?”
听完胡若娜的话,肖冠男的笑容冻在了脸上。
“你要是真象Coco 那样什么都无所谓,我也就不说你了。”胡若娜把车头调正,“可你是那样的人么?!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好事,让你鱼和熊掌兼得的?!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让你适可而止啦?”
一整个晚上,肖冠男什么都没想。只有这个名字在脑子里疯狂地周旋。
肖冠男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替梁杠杠难过了。梁杠杠就是她的前车之鉴。
第二天,肖冠男发现自己发烧了。她挣扎着给方天薇打了电话。
“我要死了。”肖冠男可怜巴巴地说,“你快来看我最后一眼吧。”
气喘吁吁的方天薇10分钟后就出现在了她家。
“你想吓死我么?!”方天薇抱怨着,然后开始手忙脚乱地给肖冠男煮粥吃。
“你啊,没个人在身边照顾,就这么死在这个房间里都没人知道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肖冠男又想起昨天晚上胡若娜说的那两件大事,不觉中泪水滚了出来。
“咦~~~,不得了,你这是怎么啦?”方天薇被肖冠男的眼泪吓了一跳,“不就是发烧了么?哭什么呀哭?”
“被你感动的。”肖冠男有点难为情,“你难得做件好事,我也难得哭一次。”
方天薇怎么可能相信呢?一听完肖冠男的叙述,方天薇便说:“先不说别的,这事你打算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肖冠男泪眼婆娑地看着方天薇,“老虎说得也有道理就是了。”
“你相信她真的会那么做?”方天薇冷笑着说。
“不然咧?”方天薇的意思正是肖冠男害怕的。
方天薇点了只烟,否定掉了肖冠男的想法。
“你怎么也开始抽烟了?”肖冠男伸手想把方天薇手里的烟拿下来。
“我喜欢,不行啊?!”方天薇绕开她。
“那你什么意思啊?”
“我什么意思你很清楚啊,小姐,”方天薇不满地瞪了肖冠男一眼,“她帮你是她的工作。谁让她拿的是总监的名片,领的是双倍的佣金?!”
“你就那么确定胡若娜会象你说的那样做么?”肖冠男实在不想面对这个残酷的事实。
方天薇把理由一条条很清晰地列了出来,最后还嫌不够说服肖冠男面对现实,又狠狠地揭掉了一道疤。“肖冠男,你可别忘了,你的那张单是怎么丢的!”
方天薇无情地嘲笑着肖冠男的天真,“人人都象你这么傻,人人都当不了总监!”
“那我怎么办?”
方天薇并没有回答肖冠男,深吸了一口烟,说:“其实,我早看出来了,你我这样的人根本做不了销售。”
烟雾在静静地扩散着,一缕缕地盘旋着上了天花板,然后随着流动的风,融在了空气里。
“人生苦短啊,就这么看着自己的青春断送在这潭死水里,实在是不值得。”
“好了,不说这个了。”方天薇问,“你对彭文轩的事怎么说?”
想起这个男人的时候,肖冠男的心就一抽一抽得痛。现在还有什么样的理由容许他们走下去?
谣言可以象病毒一样迅速蔓延。虽然有那么多的东西割舍不下,有太多的故事还不知道结尾,她也要放手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肖冠男避开了这个话题,“要么我上你们球场做吧。”
“哈,省省吧你,肖大小姐,”方天薇笑起来,“天下乌鸦一般黑的道理你不懂么?!哪儿都一样。怪只怪我们这样的人,肚子里的弯弯肠子太少,一根筋到底了。”
“不好么?!”肖冠男望着方天薇。
“好么?!”方天薇的眼睛里映着她的影子,傻傻的样子。
肖冠男终于放弃了。
“是不好,至少不适合做销售。”肖冠男晕沉沉地仰下去,“我好累啊,真想睡过去再也不醒了,就永远都不会这么烦了。”
“好好睡吧,”方天薇轻轻地佛开她额上的碎发,“睡一觉就好了……”
公司的制度规定,每个销售的佣金是要经本人亲自签字才拿得出来的。
彭文轩公司的合同还没有正式签。肖冠男很清楚现在就对胡若娜表示出不合作态度的下场。胡若娜转身就会和Coco 达成协议,那么自己连一分钱都拿不到。
星期一的时候,肖冠男给了胡若娜一个肯定的答复。看着那张重新焕发着光彩的笑脸,肖冠男慢慢带上了门。
有那么半秒钟,肖冠男觉得自己很卑鄙。但她别无选择。
她不是一个可以翻云覆雨的大人物,她只是这个社会中无数个为了自己的利益奋斗着的小女子。
肖冠男很明白自己的地位,所以她也很清楚地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窗外熟悉的南京路,永远都是那么繁华,好象年轻时的一个梦,一辈子都不会醒。
上海啊上海,我给了你我最好的年华,你给了我什么呢?难道就是这些永远都无法解脱的烦恼,伤悲和彷徨么?
第三十章 三十年河东 三十年河西
这次的风云突变来得让胡若娜措不及防。
千算万算,胡若娜还是没算到“半路杀出了个程咬金”。放下李总的电话,胡若娜恨不得立即消了心头这口恶气。
可现在还不是时候,稳住了李总再想这件事不迟。
李总在电话里说得很清楚,佘山刚开的那家高尔夫俱乐部很上档次,价格也还合理。
“胡总啊,你也知道我们这些人买球证干什么?!一天到晚忙得要死,自己就是真的想打都没时间,买了就是为了招待客户的嘛。”李总有些歉意。
“那人家可真是白白高兴了一场。”胡若娜娇滴滴的声音把李总的心弄得痒痒的,“您上次专车送我回来的人情我还没还呢。您这就是不给我机会还了嘛。我可是诚心诚意的哦。”
要是这张单飞了,就不只是“白白高兴一场”的问题了。胡若娜知道不用等老总请自己走人,自己也该引咎辞职了。拿着总监的名片还搞不定客户,还有什么能力领导下面的销售抓单?!谁还会真的还把自己放在眼里?!
想想这些,胡若娜哪有心思和这糟老头子在电话里*?!
“哎,怎么会?!买卖不成人意在嘛。”
胡若娜差点就把电话摔了:“话是这么说。可李总去别的球场打球了,我就真是没机会见到您了。”
“别这么说嘛。山不转水转,总有解决办法的嘛。”老头子有点松口了。
胡若娜赶紧抓住话头:“您公司那么大,就是把全上海球场的球证都买个遍也不过一个零头而已。可您要是不给我这个面子,那您的水到我这可就转不出去了。”
李总在那边笑:“好好好,我再想想,我再想想。”
胡若娜的脸随着手里的电话‘啪’的一声就下来了。
“叫肖冠男进来!”她对小夏说。
没等肖冠男在对面坐稳,胡若娜就下了命令:“你马上去约彭文轩。他不是和你熟么?赶紧看看他是不是能在他们李总面前说几句话,不然你可是什么都没了!”
肖冠男瞪着胡若娜,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还愣着干什么?!佘山那边在和我们抢客户了!你要是搞不定,你也不要在这边干了!”心烦意乱的胡若娜现在谁都懒得理。
“赶快去把单给我签回来!”她心里恨不得朝肖冠男大喊。
等一阵焦躁过去之后,胡若娜才想起要怎么把事和肖冠男说明白又不会把自己的丰功伟绩一笔勾销。
胡若娜叹了口气:“我和李总到底只是一面之交。你和彭总认识这么久了,他总应该在你这么需要的时候帮点忙吧?!”
肖冠男还是坐在那儿不说话。
“我可不是让你学Coco啊。”
听胡若娜补上这句话,肖冠男这才莞尔一笑:“我去约约看吧。我当然会尽力。不过,能不能说上话,可就是彭总自己的事了,胡总转头不要说我没本事。”
“快去快去,我都替你急死了。幸亏我那天去见了李总一面,不然这单怎么飞的都不知道了。”胡若娜终于找到机会把自己出面起到的效果强调了一遍。
病了的这一天里,肖冠男什么都想通了。
胡若娜现在急成这个样子,逼着自己从私交的渠道去约彭文轩,把她自己前两天有关“适可而止”的苦口婆心教育给扔到爪哇国去了。
但肖冠男心里却越发觉得不能指望彭文轩,想想前前后后的这些次见面,他其实也不过个是要看人脸色办事的人而已。
不过,最后肖冠男还是约了彭文轩。在这个关口上,她要把所有能动用的关系都用上。
彭文轩给的建议很精辟:“如果你们那个魅力四射的胡总也可以做到Coco那一步,我敢保证李总一定会买你们的。”
“我们总监要是也成了Coco那副样子,就是有客户愿意买球证,我认为我们球场也没有任何存在下去的必要了。”这次,肖冠男在彭文轩面前准确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那个什么刘总说话真的那么有用么?”
“呵呵,你觉得呢?!”彭文轩感觉出了肖冠男和往日的不同。
“我觉得不是那么回事。”肖冠男直接说。
“所以,我不是告诉你了么?答案在你们总监自己身上。”
那么,胡若娜的初衷是想把自己推到彭文轩床上去么?肖冠男肚子里冷笑了一声,你的如意算盘倒是打得精刮。
彭文轩冷不丁冒了一句话出来,又在把纯粹商务会谈和生活搅到一起去。
肖冠男表面上没有任何反应。回到销售的位置上,这纯属客户的私事。
有那么半秒钟,肖冠男想到这也许对大家都是个解脱,上帝是不是真的有心成全了自己。
但肖冠男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回不去了。
适可而止。现实起来的肖冠男没有勇气再走下去。也确实没有什么值得她走下去了。
这个晚上彭文轩吻了肖冠男。
当彭文轩静静靠过来的时候,两个人都很镇静,好象这是个顺理成章该发生的事情。后来想想,其实过程是漫长的。只是因为大家都觉得无可避免要发生了,所以在心理上把时间缩短了。就象放电影一样,把不重要的统统都剪辑掉了,只在心里留下最浪漫最令人回味的部分。
彭文轩的嘴唇是柔软的。肖冠男被他拥在怀里,静静地享受着最甜美而温馨的一吻。世界上所有其他的事物都不要去想了,就想和他这样吻下去…….
彭文轩松开她的时候,肖冠男有点晕晕的。
“你的唇型很好看。”彭文轩用手指沿着她的嘴唇,勾勒着轮廓。
“就这么个地方好看了。”肖冠男羞涩地笑起来。
“谁说的?我觉得你哪都好看。”彭文轩的嘴唇又在肖冠男额头上轻轻印了一下。
“乖乖的,好好回家睡觉。”他的手臂又环过来,紧紧抱了抱肖冠男。
肖冠男纵容自己最后一次贪婪地感受着彭文轩的气息。
她永远都会记得是眼前的这个男人让她一夜长大了。
所以再次面对他的时候,肖冠男终于现实起来了。
一个小时以后,肖冠男又出门赴了一个约。
“你想让我帮的这个忙,我可以办到。但你说的条件怎么兑现呢?”
面对着对面坐着的人,肖冠男很有些感慨:“人算不如天算”。转来转去,大家还是转回到这个小圈子里来了。
“等单子一签下来,钱还会少了你的么?”
“问题是,我怎么能相信你呢?”对方正冷冰冰地看着自己。
“你不信我么?”肖冠男笑着往后一靠,吸了一口杯子里的水果冰沙,“我想我总比胡若娜和Coco值得你信任一点吧?”
桌子那边的人沉默了。
她仍然还是一个小人物,但她的信念始终很坚定:这钱她也有份。如果想拿到钱,她必须再赌一次。
这次,她和找上门来的肖冠男一拍即合。
“相逢一笑泯恩仇”。既然都说商场如战场,没有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过去了的事,大家也就都默契地避而不谈了。
真是个“机缘巧合”的世界。随时都有意想不到的状况出现。这么个当初闹得不可开交的单子居然又回到了那个当初的原点上。
和肖冠男还是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不过,这次四分之一的佣金总比一个铜板也拿不到好吧?!
第二天,李总接到了一个电话。
“李总好,我这里是佘山球场的会籍管理部。您是打算在我们球场买两套公司卡,对么?”
没等李总回答,那边继续说:“本着对客户的利益负责的态度,我们要提醒您的是,如果打
球当日没有记名会员同时光临,你的球证将没有办法使用。我们唯一能帮您做的就是给您的客人安排贵宾价。”
这个规矩是确有其事的。不然,那还有谁单独买球证?一个人做记名会员,那个无记名的谁用都可以。但买卖之间,只有“扬长避短”的销售,没有“没事找事”的销售。客户没想到的问题当然也就没必要就这样放到他们面前去。
李总的两套公司卡里,谁做记名会员都是早已经计划好了的。一套挂李总的名。另一套其实是李总帮总裁副理买的。远在深圳的总裁爱在哪儿打球,这是轮不上李总操心的事。可总裁助理是不是有球证当然就是全国各地区几个大的分公司老总必须重视的问题。
占着这么片经济高速发展的好地方,连个几万美金的球证都不准备意思一下,以后还怎么好意思请人家助理帮你在总裁面前美言?人家凭什么给你这个面子?
当然副理一年也来不了两次。卡买了放在那儿就是做个样子。副理能把李总的这个人情给领了就已经是相当给面子的事了。
结果,接了这个电话以后,问题就全出来了。
这些问题和胡若娜见面的时候提起过。这个聪明的女人马上就表示完全可以体会自己的苦衷。一口答应,只要事先知会,什么事都好说。
结果,佘山这边居然这么不给他面子。难不成自己一个堂堂上市公司的地区分公司老总还要再打电话去找一个区区球场俱乐部的销售总监谈条件不成?
这些人做事也太离谱了。连客户身份这么重要的事情都没搞清楚,还想从自己腰包里往外掏钱?!做梦娶你的媳妇去吧!
侧那,拆来拆去,把老子拆进去了。李总越想越恼火,点了根烟,告诉秘书:如果球场的销售打电话进来,就说自己不在。
第三十一章 各自须寻各自门
一上班,胡若娜就把肖冠男叫了进来。
“怎么样,昨天你……”她仔细观察着肖冠男的脸色。
“我约到彭总了。”肖冠男就一句话。
“他说什么了?”
“他只是说李总也很难办。他会尽力帮我们的,但是不是会有什么结果,他不敢说大话。”肖冠男信口胡编的。不过,其实应该也是彭文轩公事公办的口气。
胡若娜哪里还有心思和肖冠男说下去,挥了挥手,她需要一个人好好静一静。
胡若娜失神地盯着天花板,不敢想掉了这单的后果。怎么和老总交代?真得要辞职么?可退路又在哪里?
只能听天由命了。这些问题只怕就是此刻望穿了天花板也无法立即想到解决方法的。
肖冠男又被叫了进来的时候,喜上眉梢的胡若娜刚刚放下手里的电话。
“我既然答应了你,就是一诺千金。”李总很男人地说,“若娜啊,你看这样好不好,我给客户单独在佘山买张年卡。等明年资金到位了,我再给他办终身会员也不迟。”他故意顿了顿,想看看胡若娜的反应。
“李总公司里业务上的事,哪里轮得到我说话的。”胡若娜只觉得眼前豁然开朗,但嘴上还是不敢懈怠,“可是李总的态度对我们公司的业务可是很重要的。”
“呵呵,哪里哪里,你和我讲什么客气,”李总又差点没了定力,“所以,我还是决定两套公司卡就在你们球场定下来了。”
如释重负的胡若娜长出一口气。那颗心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一半下来,另一半要等看到白底黑字签好的合同才能真正放下来。
挂了电话的胡若娜和李总各自在心里对未来的“合作”有两个截然不同的版本。
胡若娜决定以后非不得以的状况下,就把李总扔给肖冠男去对付。除非再有什么大客户可以通过李总认识,自己是绝不轻易露面了。
李总的策略是用些真真假假的客户来推进他和胡若娜之间的关系。这女人这么精,签了单就想闪人,当自己是自动取款机么?!就算‘狡兔三窟’,最终也还是逃不过好猎手致命一击的。
在这点上,李总洋洋自得地想,胡若娜在商场这块地皮上才混了多久?!这女人还嫩得只怕连脚都还没真的站稳就想跑了?!
“哎呀,好消息好消息。还是彭总厉害,应该是帮你在李总面前说了不少好话。我刚刚给李总了一个电话,他说现在就可以过去签合同了。”
“签完了单,你可要好好感谢一下彭总哦。”胡若娜仔细打量着肖冠男,想看出点破绽。
一脸不在意的肖冠男只是瞟了瞟已经被放到桌上的两份合同:“那真是太好了,我一定会好好谢谢彭总的。”
肖冠男并不关心胡若娜是怎么想自己和彭文轩之间的故事了。反正只要日后谁对这个单子的成功背地里不服的时候,她和彭文轩的关系就会是个话柄。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在那些想象力丰富的人脑子里,其实并不是那么重要。
这些事是自己猜得到的。猜不到的还有多少,肖冠男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
现在的肖冠男已经完成了蜕变。
她很想告诉胡若娜,人都是自私的,当我只能在你和我的利益中选一个的时候,我当然会选自己。你对我来说,还没有那么重要,正如我对你一样。既然都是牺牲对方的利益成全自己,那么,其实肖冠男心里的这个决定对大家也都还是公平的。
出发前,胡若娜交代肖冠男拿到了签好字的合同后马上就给自己电话。所以,刚从肖冠男那里得到确定消息后,胡若娜便迫不及待地开始处理差点毁了她事业的人了。
听到胡若娜宣布自己被开除也早在预料之中的,于是留下个潇洒的背影,便没有任何顾虑的离开了。新生活,新开始。往后日子还长呢,后会有期。
小夏转回来,准备把解雇的清单给胡若娜签字。胡若娜正在一个电话上。
她瞟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小夏。小夏感觉到了那目光里的防备,退了出去。
“……号码我已经记下来了。那么,你肯定你们老总现在在么?那我马上就把文件传过来。”
那边说了些什么,胡若娜咯咯地笑起来:“唉呦,都不知道是谁该谢谁了……其实这个事情对大家都有好处……我一直都想给你打电话的,你自己正好打过来,大家还是有缘分啊……,说不定怎么时候,还有合作的机会呢……”
通话一结束,胡若娜立即拉开抽屉,拿出一张盖了公司图章的文件。站在传真机前开始拨号的时候,她又最后死死地盯住了几个字:“品行不端”“被开除”“永不录用”。终于,胡若娜用力按下了传真键。
随着‘吡~~~’的一声,轻飘飘的一张纸就被吃到机器里去了。
肖冠男看着彭文轩在合约上签下了名字。他带着微笑抬起头,四目相对的时候,肖冠男有一种流泪的冲动。也许,就此再也不能相见,这微笑将会是自己一辈子的记忆。
“你怎么了?”
“我……我没怎么啊。”肖冠男怀疑自己在彭文轩眼里真的就是透明的,什么样的小波动都无法逃过那双锐利的目光。
“是不是签了单,就打算一辈子都不见我了?!”彭文轩随口的一句话却又说中了肖冠男的心事。
她掩饰着慌张,反问了一句:“为什么不见你?”
“生意结束了呀,”彭文轩朝肖冠男眨眨眼,“下一个环节是什么呢?”
没有下一个环节了,肖冠男想就这样告诉彭文轩。
如果爱情就这样止于俩俩相忘,是不是可以让人更铭心刻骨,致死不忘?
“什么下一个环节?”肖冠男垂下眼帘,不看那炯炯的双眸,那里有太多她无法承受的东西,她已经决定放弃的全部。
“你还会在球场看到我的,”肖冠男知道自己又在说谎,“你想打球的时候,你还可以给我电话定Teetime,你……你还可以把朋友介绍给我呀。”
她希望自己能轻松地面对。因为,注定要失去。
“好,我会经常给你电话的。”彭文轩的笑容永远都那么熟悉。
肖冠男回想起第一天见到他的时候,短短一段纠结过的时光早已恍若隔世了。
“我等你的电话。”肖冠男心里却很明白,那将是一个永远也等不到,通不了的电话了。
“这回你又做成了一笔大生意,你们胡总该好好奖励奖励你了。”
这对肖冠男来说,真是个莫大的讽刺。客户在祝贺自己成功地将钱从他们的口袋里拿了出来,而上司却等着自己回去分佣金。
“是啊,”肖冠男轻轻地说,“也许让我好好放个长假才是最好的奖励。”
彭文轩没有听出来这句真话:“放长假?你是你们胡总的左膀右臂,她怎么会舍得你?”
彭文轩看着肖冠男:“再说,我也舍不得啊。”
肖冠男的脸又在渐渐变红了。
舍不得。舍不得。想起拈花一笑的那尊菩萨,定是舍了心上太多还没有来得及开放的花蕾,才会领悟将来能得到的回应。
可肖冠男是个凡人。所以,没有人能告诉她,前面是不是还有值得她一辈子去珍惜的人和事。
“好,那我走了,”肖冠男扬了扬手里的合约,“回去还要和胡总交差。”
“恩,好,那……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
肖冠男没办法回答彭文轩的这个问题。这一走,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她不敢去想。
“有事就打电话给我吧,”肖冠男最后看了一次彭文轩的眼睛。
我会记着你的,用一辈子去记着你。因为这微笑,我愿意相信你曾真心爱过我。
是我选择了离开。而现在该是落幕的时候了。谁也不能贪恋这不再属于我们的时光。
肖冠男站起来,没有再回头。直直地出了办公室,直直地进了空无一人的电梯,直直地出了公司的大门。
彭文轩的目光并没有追随肖冠男的背影。他以为,下一次他们还会象今天一样容易相见。
肖冠男在电梯里哭了。也许有时学会放弃才更容易明白自己到底想要的是什么。但肖冠男实在控制不住如此这脆弱而真实的情感。
谁都没有错。只怪这命运是如此得捉弄,错过了一时就错过了一世。
肖冠男一个人茫然地在衡山路上走着。
这个季节的衡山路最有情调了。路两边高大的梧桐开始落叶。人行道上,不时会有叶子从树上旋下来,静静地躺在那。肖冠男随手拾了一片,拿在手里转。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可当女人爱了的时候,就是最感性的,所有的理性已经被压制到了最地层。而男人即使在热恋中,感性的同时也还保持着那点理性,随时给自己后退的余地。
就象叶子随着季节的转换:女人的旋落,是以为自己已经经过了最美好的时光,无怨无悔地陷入了爱情。男人的旋落,是知道一段最美好的时光该结束了,开始等待下一个枝繁叶茂的季节。
回到公司,肖冠男把合约直接交到了财务部,和胡若娜打了个照面就回家了。
回家的路上,肖冠男慢慢地把手机的芯片抽出来的时候,一种前所未有的放松感立即传遍了全身。从今天起,肖冠男的长假正式开始了。
没有了心事的日子是自由自在的。什么都可以不想,就只是睡觉,吃饭,看电视,做所有她想做却一直没时间去做的事。
肖冠男天天都在翻日历,倒数着拿工资的日子。除了这个之外,几乎就没有任何可以让她牵挂的事了。
只是,在一个人的黑夜里,那双微笑的眼睛,那个温暖的怀抱,他们甜蜜的吻,他一切的一切总会在肖冠男来不及设防的时候,清楚地浮现在眼前……
醒来时,枕边湿湿的,不知何时被泪水沁湿了一大片。
其实,还有她的那颗心。
终于到了发工资的日子了。
到公司财务部领佣金的时候,会计大姐又大惊小怪地说:“哎呀,冠男啊,你不得了啊,要成小富婆了哦。”
“哪里啊。”肖冠男笑着在佣金单上签了字。
“你怎么搞的?!开心也不是这么个开法吧?!手机都不开了,彭总的电话都打到我这里来了。”不等肖冠男坐定,胡若娜便把她一顿好说。
肖冠男只是笑了笑,没打算做任何解释。
“怎么样?你的佣金拿了?!”胡若娜的话锋急转,有着一种让肖冠男不舒服的急切。
“拿了。”肖冠男看着胡若娜,“不过,我是这样想的,”给了胡若娜两秒钟镇静的时间。
“业绩我不要了,佣金我全拿了。”
这个决定显然象晴天霹雳一样让胡若娜一时没缓过神来。
“什么?!”胡若娜的第一个本能反应就是尖叫,“不要业绩?!不要业绩你想要什么?!”
肖冠男看着那张由于激动而惨白的脸,越发平静下来,肖冠男只沿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
说着,把早就写好的辞职报告放在了胡若娜的书桌上。
“什么?!”这轻轻地一放,就好象一石起了千层浪,胡若娜完全失控了。
“肖冠男!你想干什么?!”
“我不想干了。”这是场她就预料到的暴风雨。
“你不想干了?你说不干就不干了么?!”胡若娜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你想好了,你要再想回来,除非我不当这个总监了!”
“我想好了,胡总。”肖冠男看着眼前仪态尽失的胡若娜。
两人对望时,胡若娜看出了肖冠男的坚决。
“为什么?”胡若娜让自己的语气平缓下去,她温柔的一面又在向肖冠男微笑了。“你知不知道,为了这张单,我为你扫清了一切障碍!现在你是部门里最棒的sales,你就这么走了,你有没有想过我的处境?”
肖冠男在一瞬间几乎又被这熟悉的柔情打动了。但她只是望着胡若娜。
我这一步步是怎么走过来的?!当你向我提出各种各样不合理要求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我的处境?现在说这些都没有必要了。
胡若娜看着肖冠男。那个爱说爱笑爱打爱闹的肖冠男不见了。眼前的肖冠男现实的比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
胡若娜用她最后的平静问:“你确定你想好了?要不要我再给你一点时间来确定一下……”
“不必了,谢谢胡总。”肖冠男不再看胡若娜的脸色,起身离开了办公室。
站在大楼门口的时候,肖冠男才敢相信自己终于彻底解放了。从包里摸出一张火车票,肖冠男狠狠地在上面亲了一口。她很久没有回去看爸爸妈妈了。还有谁比自己的父母更重要么?
没有,没有任何人比父母更重要。因为,只有他们是无法替代的。
临走的前一天,肖冠男去了趟银行,把四分之一的佣金打到指定的账户上。
也许可以有没有规则的竞争。但不该存在没有规则的合作。不然,你还能信任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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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火车慢慢驶离了这座肖冠男爱过,恨过,熟悉过的城市时,泪水再次模糊了她的双眼。太多的记忆,肖冠男想强迫自己忘记。但他们已经就这样烙在了心上,永远也抹不去了。
自己后悔放弃了彭文轩么?答案应该是否定的。
有些事,有的人,失去就失去了,回头太晚了。经历过就够了,不必永远纠缠在其中。爱情也罢,事业也罢,真实存在过就好。
在离家不远的一个城市里,肖冠男找到一份市场策划的工作。
当她优雅地穿着套装和高跟鞋走在干净明亮的走廊时,偶尔瞟到窗外的街道,一样的繁华,一样的车水马龙,一样的人潮汹涌,却是永远不能和那条熟悉的南京西路相提并论的。
肖冠男会微笑着想起那些穿着套装和高跟鞋去挤公车,在另一座繁忙的大都市里费尽心思地把每座大厦里老总办公室里的“客户”们都应付得面面俱到的日子。
她甚至有点佩服自己:那个时候,是什么样的耐心和意志力让自己成功地签下了那么多来之不易的合同,从而能在那样一个复杂的职场中生存了下来?
肖冠男想起那个罗总给过的评价:第二眼美女的亲和力么?
也许有这个因素。但应该不全是。对业绩和佣金的渴望也曾充斥着她的大脑,膨胀着她的血管。让她为之无所顾忌地付出,让她忽略一去不返的青春,让她面对丑陋时麻木……
如今,当那些渴望褪去,面对自己的重新选择时,肖冠男需要的是另一种渴望。
渴望把生活牢牢地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肖冠男无数次问过自己:你到底想要的是什么?也许你确实能成为这个行业的佼佼者,可当你发现这种生活不是你人生的全部定义时,就要勇敢地选择离开。
这不是懦弱或者逃避。这是对你的生命负责。
在这点上,肖冠男不得不承认方天薇是个智者。她的那句问话犹在耳旁。
人就活这一辈子,你觉得我们对得起自己么?
只是每当寂寞的夜晚来临时,那张曾令肖冠男辗转难眠的笑脸一次次从心底里浮现出来,就被一次又一次冷静地压回到了心的最底层。
对于彭文轩和她来说,这样的结局或许就是最好的。
两年多之后一天,方天薇从美国打来长途告诉肖冠男她要结婚了。
肖冠男开着玩笑说:“你逼我买的那条旗袍到现在也没穿过第二次,还骗我说可以在你婚礼上穿,结果咧?!这次机会又错过了。看来那条旗袍是注定要在我的箱子里‘孤独终老’了。”
“相信我,总有机会的,只要你一直那么丰满着。”两个女人依旧默契地大笑起来。
当然,找到了幸福的方天薇是不会知道那条旗袍对肖冠男的真正含义的。
结束了对方天薇的祝贺,肖冠男打开所有的箱子。疯狂地开始寻找那条不知是不是早已褪了色的旗袍。把屋子弄得一片狼籍之后,她紧紧握住了那条窄窄的旗袍坐在了地板上。
手里的旗袍料子并没褪色,只是皱巴巴地蜷成了一堆,好象一张揉成了团,被人随手扔进垃圾筐里的废纸。
肖冠男完全想象不出来那个晚上,穿着这身旗袍的自己应该有过怎样的风采了。
正值黄昏的时分,肖冠男换上了被好好熨了一遍的旗袍,坐在小小的阳台上,回想在那座已经遥远的城市里,在自己和别人身上发生过的那些故事。
斜斜的夕阳把每个回忆的片段都染成了一张张泛黄的老照片。
在时光的倒影中,显现着酒会上盛装的人群里,“无二”的夜半私语间,穿着这身旗袍的肖冠男在彭文轩的眼里,也一定和老上海的广告画上那些*女郎们一样光彩亮丽。
肖冠男微笑了。生命中有过那样一个夜晚,她很知足了。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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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无情 作者:马镇
引 子
引 子
昏暗的天空,苍凉的大漠,铁丝网、枪刺、检查站,凄楚的驼铃声伴着十斤娃饥饿蹒跚的脚步……
这幅人间地狱图是电影《创业》留给观众最震撼人心的画面,四十岁以上的中国人是不会忘记的。电影开篇点明,故事始于“裕明”油矿,但观众无一不认为这是中国解放前唯一的大型油矿——玉门油矿,就像认定电影中的石油会战是大庆石油会战一样。影片淋漓尽致地表现出这个由官僚资本和洋人买办统治的,集三座大山为一体的旧中国企业的残忍与反动。
四十年人生天地,如白驹过隙,斗转星移,我已在石油工业做了十余年企业文化人。
一天,我突然收到远在长春伯父的来信,说在台的姑姑姑父要回大陆访问,访问团是石油天然气总公司邀请的,让我去接。我立即给总公司外事局打电话询问,答复是确有此团,全名为“台湾玉门旧人访问团”,姑父是团长。
我惊住了!年少时只听过母亲告诉我,姑姑随姑父于解放前去了台湾,四十余年音信全无,全家曾做过无数的猜测,均化作无数的幻影。姑父怎么会是玉门旧人?那里曾是人间地狱啊!消息让人既兴奋又费解。
1992年9月,北京机场。
一群古稀老人聚集在海关出口处,翘首遥望着里面空荡荡的大厅,就像泰山极顶的游人祈盼日出一样,静寂的激动,不宁的等待,只是那面对的是无际的苍穹。
我也处在这激动与不宁中。可我太年轻,阅历与辈份的级差,只能躲在老人身后,自蓄内心的情感。这时的胸臆是自私的,封闭的思维只为渲泄多年来的思念与痛苦。始料不及的是,在以后的岁月里,我竟心甘情愿地为这群老人付出了整整四年的心血。
那一刻我绝没有想到要写这部作品。
麋集在出口栏杆外的老人们终于骚动起来,眼中的亢奋似乎迸出金花。
一群老人推着行李车,缓缓地从大厅深处向外走来。
开始没有喊声,只是隔着栏杆双手用力地挥动,以老人特有的风度表达盼望已久的思念,须臾,栏外的老人似乎认出走来的朋友,嘴里禁不住发出“哎!哎!”的呼唤,厅内的老人随着喊声惊喜地举手作答,待第一辆行李车推出出口,栏外的老人再也保持不住矜持的仪表,孩童般地迈动不甚灵活的双脚,绕过栏杆,拥了上去。
“那是你姑姑,那是你姑父。”访问团打前站的台湾中国石油公司副总经理吴德楣先生关切地指给我看。
我挤过去,轻轻叫了声:“姑姑”。
“噢,是马镇,让你多等了。”七十岁的姑姑语声竟是那般轻柔,眯着笑眼,比梦中的姑姑慈祥百倍,我感到无比的满足。
此时姑父已扑向一位老者。姑父递给老者两枚台湾水果:“只两个,海关都没收了。说破了嘴只带进两个。”
“够了,够了!谢谢,谢谢!”老人眼里浸出了泪花。
我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七十五岁的姑父依然那般矍铄,清癯白净的面庞焕发着红润。从他对友人的真诚,我感受到了他善良、质朴、诚笃、执着的人格。
姑姑指着那老人在我耳边轻声说:“他叫邹明,抗战时是你姑父的上级,民国三十八年你姑父去台建高雄炼厂,我能随去多亏他帮忙,要不也分离了。”话语动情,充满了感激。
但我听后更加重了疑惑,因为我开始注意到,这些做主人、客人的玉门旧人虽是古稀之寿,却个个气宇非凡,孩童般的谈笑也遮不住岁月磨砺出来的学者风度。他们半个世纪前到祁连山下的人间地狱去干什么?
访问团在北京期间,通过与姑父和访问团老人们的交谈,我窥视到一段隐约可见的历史。
这是一个与以往的成见相悖甚远的故事。
我们是迂腐而固执的一代,被年轻人所嘲笑的责任感使我不能不开始艰难的跋涉,寻访这段历史。
历史的云烟已遮住了来路,但只要有脚印就能觅到起点。
我竭尽所能搜寻五十年前的史料,拜访联系能找到的每一位玉门老人,记录下珍贵的史实。
云烟渐渐散去,历史渐渐清晰。
抗战之际,祁连山下苍凉无垠的玉门荒原上分明聚集着一群中华民族优秀的儿女,“一滴汽油一滴血”,在这个特殊的战场,它对祖国解放事业的贡献,对中华民族未来发展的贡献,不亚于平型关、台儿庄的血战。它不应被尘埃所封,它不应沉默于国人的眼下,它的光华应大放于民族史册。
可他们被遗忘了,就像流沙淹没了胡杨,寂静的大漠再不见生灵一样,谁也不知那里曾傲岸地耸立过令人神往的大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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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里的信件
上次我曾向你提到过的那个大石油湖,座落在与南山一条支脉相连的山谷中,这里是一片戈壁滩, 寸草不生,附近也没有人家。石油湖地区周围大约250平方公里,这是一个很大的石油湖, 其表面的10%为沥青,50%是石油(有的地方厚度超过1英尺),40%是渗有石油的土壤。当我们的友人第一次来到这里, 石油气味强烈得令人窒息,因此他们不敢再深入这一地区去考察,以免晕倒┄┄
——摘自20世纪初, 俄国十月革命胜利后流亡国外的俄国人给美国人哈里·赫西的信件。
哈里信件
世界地理的每一个发现都伴随着强权、战争、掠夺。
古希腊人对环地中海的发现,缘于城邦奴隶主们要扩大殖民地的统治。
古罗马人对欧洲和非洲的发现,缘于罗马军团要征服世界, 建立大罗马帝国。
哥伦布因为欧洲人发现了美洲而名垂青史, 而他探险精神的支柱,却是为西班牙国王获得更多的领土和掠夺更多的东方财富。有意思的是,哥伦布首次航海返回欧洲大陆的第一个成果竟是在教皇的仲裁下,西班牙国王与葡萄牙国王各获得了一份被称作《世界第一个分界线》的文件,文件规定了这两个海上超级大国瓜分世界的利益范围。分界线被后人称为“教皇子午线”。哥伦布的同代人巴·拉·卡萨斯一针见血地鞭笞他们:“手里拿着十字架,可心里却对黄金贪得无厌。”
公元十六世纪,俄国人越过乌拉尔山,大举向中亚、远东进军。随着俄国人不断的地理发现,沙皇的领土像发酶的面团一样惊人地膨胀。中国黑龙江以东15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就是在俄国人的发现中沦失的。那个被沙皇授予“贵族之子”的远证军恶魔哈巴罗夫,对中国达斡尔族人的残酷屠杀,永远以人类最丑恶的形象刻记在中国人的心中。
总是先进的民族去发现落后的民族,因为发现的背后是掠夺和战争。弱小的民族埋怨现在流行的世界史是欧洲中心论,他们主张地理的发现应是相互的发现,这其实是弱小的无奈。美洲人反对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之说,提出欧美大陆相遇的新论,这缘于欧洲移民已将美洲建设得足够与欧洲抗衡,才使美洲的民族敢于同欧洲老祖宗叫板。如果是土著的印第安人试试看,他们还在为生存权而斗争,哪有力量管哥伦布的事情。
十九世纪下半叶,探险家的黄金时代结束了,地球不再有大片的空白去等着人类的发现,地图已被地理学家绘制得几近完美无缺,探险逐渐被考察所代替,征服者的武夫形象也渐渐被科学家的面庞所改观。历史已进入工业化的时代。
可有着五千年文明史的中国,却依旧是外国探险家的乐园,这真叫人泣笑皆非。
俄罗斯中亚探险队队长、军官普尔热瓦尔斯基于1870年至1880年曾三次带队到中国探险考察,他对塔里木盆地、柴达木盆地、西藏高原等做的探察,被称作是伟大的发现。
那么中国人为什么不可以在自己的国土上伟大一次?
1880年,正是大清光绪六年,两宫太后听政,怜求俄国人退还伊犁的时候。可惜中国还处在中世纪的帷幕中,被西方列强宰割的奄奄待毙,如何伟大的起来?
谁也不能否认探险家对世界文明的贡献;谁也不能否认探险家对失去主权国家的探险,不带有掠夺的性质。
二十世纪初,以石油为能源的现代工业不但改变了人类的生活方式,而且影响着人类社会的进程。石油,加速了人类文明的发展。
宰割中国的西方列强在石油即金钱、权力的时代,是不会不将目光贪婪地投向中国的。但历史没有再偏袒西方,1911年,孙中山先生领导的辛亥革命将中华民族托出黑暗的中世纪,使中国人民在人类文明高速发展的前夜,终于可以在自己的国土上伟大起来。
翁文灏,中国现代科学事业的组织者和中国地质学的奠基人之一,1889年生于浙江鄞县,1912年以第一名的成绩获比利时鲁凡大学博士学位,成为中国的第一个地质学博士。他为辛亥革命的成功所鼓舞,辞谢了国外的工作,毅然回国献身民族的地质事业。他作诗云:
谢绝私交厚薪给,愿为地学启朝暾。
吴兴泰兴俱同志,荜路篮缕何足论。
吴兴、泰兴即指中国地质学的另两位奠基人章鸿钊、丁文江。
1921年翁文灏出任中国地质学家的摇篮——中央地质调查所所长。同年,他率心爱的弟子谢家荣组成西北地质考察组,对大西北河西走廊地区进行了中国人的首次科学考察。
当翁文灏踏上河西走廊,穿越戈壁大漠时,是没有想到二十七年后,他会被蒋介石拉上行政院院长的位子,成为毛泽东的战犯,他命中注定是个大科学家,搞不成政治。陈毅说他,成了战犯,依然是书生。但他的西北考察却像祁连山一般挺起了中国人的脊梁。
西北地质考察组对玉门地区的石油首次进行了科学调查。随翁文灏而行的晚年被誉为中国经济地质学奠基人的谢家荣,写出了中国人的第一篇石油地质报告,引起了中国地质学家的瞩目。
此时的中国,风雨如晦。辛亥后北洋军阀的混战使经济本已落后的中国无力顾及玉门的开发,加之自然环境恶劣,路途遥远,无公路可通,令翁、谢师生的考察成果只能束之高阁。
我们再读读俄国流亡者给哈里先生的那封信吧。
这些靠乞讨过日子的流亡者是很可悲的,像是倒退了一个世纪,在探险的黄金时代,很有一些可怜虫专做出卖藏宝图的行当。这个中国石油湖的秘密来自何处,写信者并未注名,或许就来自那位伟大的普尔热瓦斯基本人。还有人推测来自俄国地质学家奥勃鲁契夫。奥氏1892年曾横穿蒙古,经我国华北,到祁连山一带考察过。但这对哈里先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中国有一个石油湖,这个石油湖的发现将使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寻宝者都黯然失色。
南山,即古人对我国大西北祁连山、昆仑山、阿尔金山的地理概念。信中只言“南山一条山脉的山谷中”,没有点明方位,若寻觅山谷中的石油湖,只有踏遍数千公里荒无人烟的南山。世界上再没有如此诱人的宝藏,也再没有如此难觅的宝藏。
哈里曾请他的友人进入中国大西北寻找石油湖,由于没有任何方位所参考,来人只有面对南山仰天长叹,毫无结果地返回了美国。
据说哈里先生知道石油湖的大概方位,但直到他临终也没露出丝毫的秘密,只在他的一封信中提到这样一句话:“如果询问一下肃州或湟源等当地的人民就够了。”
肃州即酒泉。关于肃州产石油之说,自晋朝以来的中国古籍中便没有中断过。
公元290年前后,晋朝人张华撰的《博物志》一书中记载:“酒泉延寿县南山,名火泉,火出如炬。”火泉,即是天然气苗露头燃烧的现象。
北魏人郦道元的地理名著《水经注》记述:“酒泉延寿南山出泉水,大如筥,注地为沟,水有肥,如肉汁,取着器中,始黄后黑,如凝膏,燃极明,与膏无异,膏车及水碓甚佳,彼方人谓之石漆。”石漆,即古人对石油的称谓。这是最早记载中国人使用石油的文字。
唐朝李吉甫着的《元和郡县志》记载的更加生动:“石脂水在县东南一百八十里,泉有苔,如肥肉,燃之极旺。水上有黑脂,人以草盝取用,涂鸱夷酒囊及膏车。周武帝宣政中,突厥围酒泉,取此脂燃火,焚其攻具,得水愈明,酒泉赖以获济。”石脂水,是古人对石油的又一称谓。周武帝宣政元年,即公元578年,中国人以石油为火攻武器,打败了突厥人的进攻,这恐怕是世界上第一次将石油直接用于战争的记载。
北宋以后,对肃州石油的记载逐渐侧重于对石油的采集和利用。直至清朝末年,用掘坑捞采露头流溢的石油,已成为商品销售于甘肃境内。
但古籍中没有关于石油湖的记载。
那么湟源呢?
湟源距青海省西宁不足百里,一条湟水河穿山透地自西向东流去,而它的西边百里之遥,便是明镜般的青海湖。古塞西宁的志书记载甚丰,遗憾的是均不见石油湖的踪迹。
或许哈里先生在明修暗渡。
那么再看看新疆。
新疆地区关于石油油苗露头的记载很多。南北朝的《北史·西域传》仲介绍龟兹时便写有“西北大山中有如膏者流出成川,行数里入地,状如饣弟 饣胡 ,甚臭”的文字。龟兹国在今日库车县境内,地处天山南麓,与“南山”相距甚远。
油苗露头最著名的当属今日克拉玛依市东北郊的黑油山。由于地壳的运动,使这里埋藏于地下的石油顺着地层的裂缝和岩石孔隙流出地面,轻质部分挥发掉,重质部分在地表漫流,与戈壁大风刮来的砂石相混杂后,固化、硬结,经过漫长的岁月,堆积成一座东西长五公里,南北宽一公里的沥青丘,当地人称“黑油山”,译成少数民族语言便是“克拉玛依”。
黑油山虽然巍巍壮观,但不是石油湖,距“南山”最近的距离也有一千公里,何况还隔着一座天山。
迷人的石油湖啊,你到底在哪里?
外交家的隐密
我注意顾维钧,是在我收集资料的最后阶段。许多有关石油现代史的资料中都写有他的名字,这缘于他在1935年与另外四个人,向国民政府申请专探专采甘、青、新三省石油特许权。关于这段历史,我本想一笔带过,但我的思维不允许我这样。我对资料上那几行短短的记叙不满意,最起码我要知道这些人为什么要私人出资开采大西北的石油?须知,那里还只有探险者的足迹,中国也没有石油大王。
我在机关图书室尘封的角落里意外地翻到了一套精装的《顾维钧回忆录》,高兴得惊叫起来,唬得管理人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故。一百余万字的书翻了四个通宵,我又一次为我的无知而感叹:中国现代史竟有这样一位外交家不被我所知。
顾维钧(1888——1985),字少川。北洋政府时期,曾任墨西哥、古巴、美国、英国公使,政府外交、财政总长,代理国务总理。南京政府成立后,蒋介石请他出山,前后出任外交部长、驻法大使,国联中国代表团团长、非常任理事。他是联合国宪章的起草者之一,并代表中国在宪章上签字。在南京政府中,他是唯一没有派系关系的高层人士,全凭他在国际上的外交声望赢得了不可动摇的政坛地位。
但阅读回忆录初始的兴奋,随着收获的渺茫而渐渐消失殆尽,并使我陷入更为迷惑的境地。我不断追问自己,这位杰出的外交家已被历史资料证实卷入了西北石油的纷纭中,可在他百万字的回忆录中为什么竟没有记录下一个字?
我不得不查阅更多的资料,在蛛丝马迹中寻找这段历史的踪迹。
1934年7月,顾维钧自驻法公使的任上回国度假。他在回忆录中记载了与蒋介石的会面,以及在青岛、上海与亲朋故友相聚的情况,除此便是关注时局,阐述他对中日关系的看法。他对世界形势的评论比蒋介石客观的多,也正确的多。他认为战争不可避免,对日本政府无理的要求不能一让再让。但蒋介石只要求他做好中日和谈,理由是给他几年时间打败共产党,攘外必先安内。可顾维钧坚持他对日备战的思想。
下面,我们便只有通过其它资料来解顾维钧“避事”之谜了。
1935年7月12日,顾维钧、周作民、钱永铭、严恩梄 、张盛隆等五人联名呈文国民政府实业部,请求特许专探专采甘肃、新疆、青海三省石油。申请的理由是极充分的;中国的油料生产几乎为零,每年进口需耗资一万万元之巨;发展民族工业,才是自强自立之本。
实业部长陈公博接到呈文,不敢怠慢,立即电告正在成都指挥“剿共”的蒋介石。
这五个呈文的人在三十年代都是中国的闻人。顾维钧自不消说,周作民是金城银行董事长,钱永铭是江浙财团的首领,中国、交通两银行的常务董事,严恩梄 、张盛隆均是南洋首富。还需点出的是,严恩梄是顾维钧的姻兄。
1935年8月7日,蒋介石复电陈公博,同意顾维钧等五人的申请,但提出四个限制条件:
甲、该地地临边陲,油矿开采务必全用华资,以免引起意外纠纷,万一查有洋股,所得权利完全无效。
乙、在平时或临时,皆须遵守中央政府所颁之法律及命令,各种运输方法皆须先得政府核准。
丙、关于该处地质情形及探采炼等方法,须与资源委员会随时接洽。
丁、有必要时政府得派员监察或指导。
陈公博接到蒋介石的电文后,具此向行政院送上提案,行政院因有委员长的详尽指示,很快做出决议,将提案送交内政、外交、军政、财政、实业等五部,会同经济、军事、资源等三个委员会审查。五部三会审查后写出报告,转呈国民党中央政治会议核定。中央政治会议核定后,于1935年11月1日发布国民政府“秘字第82号训令”,正式批准了顾维钧等五人的申请。
孙中山生前是极力主张矿业国营的,此番蒋介石将石油开采权交私营承办,虽约法“四章”,仍免不掉“违训”的行为。如此大的国计民生之事,从申请到批准,仅用三个半月时间,速度之快,令人咂舌。这虽然有赖顾维钧的名望和人际关系,但国际云涌的战争危机迫使蒋介石不得不考虑国力增强的问题,不能不说是事情的关键。
这对顾维钧来说,应该算一件人生大事,可为什么他在回忆录中不愿提起呢?我在解此谜之初,曾以为天下的圣人都不愿世俗之徒知道自己的瑕疵,德高望重的外交家去经商赚钱,总是个被人嗤之以鼻的事,所以避之不谈。问题绝不这样简单。
顾维钧获得甘、青、新石油开采特许权后,在上海成立了“中国煤油采矿公司筹备处”,并聘请美国石油地质专家马文·韦勒和弗雷德·萨顿组织考察队赴西北考察。
47年后韦勒博士的女儿哈莉特·韦勒将韦博士在中国西北考察期间写的家书和考察情况编纂成书,公布于众。我得到了这部书。
在韦勒博士的信件中有这样的记述:
顾维钧博士为首的一批中国首富已在中国西北数省享有石油开采权。……一位加拿大人作为中国人的代理人已经同纽约的美孚石油公司接洽,商谈美孚石油公司参加该地区石油资源的开采问题。因为对美孚石油公司在该地区开采石油已作出何种允诺毫无所知,所以他们要求先得到第一手的报告,然后再商谈合作问题……虽说我是被中国人直接雇佣的,但我却是美孚石油公司的雇员,并且从该公司领取薪俸。……
——1937年1月8日
按原来的计划是要乘一艘快轮的……但是美孚石油公司的另外两个人已经订了这艘快轮的票,公司觉得如果四个人在一起容易引起别人的怀疑……
——1937年2月11日
昭然若揭!
顾维钧不但在这特许权事件中依靠美孚石油公司,而且可能还有不被人知的“允诺”。这些作法与“82号训令”中蒋介石的要求大相径庭,难怪顾博士对这段历史讳莫如深了。
在韦勒的信件中,我还读到这样一段稍纵即逝的话:
……我们到中国大使馆去会见顾维钧博士。……我们很快发现,他对于野外地质考察将做哪些工作和应该做哪些工作知道得很少,可他认为我们考察的地区虽然相对来说不很大,但我们应尽可能地覆盖更大的地区……
1936年1月,中法外交使节升格为大使,法国总统特别要求中国政府任命顾维钧为第一任驻法大使。这年3月26日,顾维钧结束度假,返回法国上任。韦勒见到顾维钧已是一年以后的事情。从韦勒信件中的上述文字中,我产生出这样的疑问:“这位受人尊重的外交家为什么会冒着舍弃名节的危险,对那些荒凉的不毛之地发生兴趣?那片亚洲的腹地约占中国五分之一的面积,顾维钧为什么说考察的地区“不很大”?
结论只能有一个:顾维钧早已有了确定的考察目标。
那么这个目标是哪里呢?
韦勒到中国后的第一个晚上,严恩梄宴请了他和萨顿,作陪的客人中除了周作民和负责这次考察工作的中国煤油探矿公司筹备处代理人史悠明外,竟还有那位“石油湖”信件的持有人哈里·赫西先生!
韦勒说,哈里“在北平设计并修建了最大的协和医院,是顾维钧的好友。”“他对中国西北部的石油资源很感兴趣,而且曾花费大量私人经费来搜集有关石油资源的情况”。
不久,在韦勒的信件中便出现了记述“石油湖”的内容——
……我们得到一项未经证实的消息,据说在甘肃和青海的边境上接近青海湖的地方,有大片地区渗出原油。如果这一消息属实(这是从俄国人那里透露出来的),该地区可能会成为世界上最大的产油地区。据说这一地区面积达250平方英里,其中一半据说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石油湖,湖上挥发的气体十分强烈,以致使人感到窒息……
毋庸置疑,顾维钧从哈里手中获得了石油湖的秘密。顾维钧的目标就是神秘的石油湖。
我们可以从韦勒的信件中勾勒出顾维钧在他的回忆录里隐去的一段秘情了:
1934年6月,顾维钧回国度假,各界名流仰他的名望,纷纷来他的府邸拜会。哈里·赫西在中国旅居25年,是顾维钧的旧识,自然也来拜望,但他却另有所谋。石油湖的秘密一直折磨着他。他老了,已不可能独自获取石油湖的财富,他必须尽快找一个可以将这个秘密变为现实的中国人。他选中了顾维钧。顾维钧深谙石油在当今世界政治与经济中的地位,禁不住被哈里的石油湖所打动,随即找到四位在银行实业界的亲朋好友商谈此事。面对滚滚财源,几位富豪一拍即合,很快便向政府呈文申请特许权。特许权批准后,顾维钧凭借与美国各界的人际关系,不久与美孚石油公司联系上,并开始了合作的谈判。直至他1936年3月度假结束后在法国大使任上,仍指挥着特许专探专采西北三省石油的筹备工作。
一切都在幕后进行。
但我的以上言辞是否对顾博士太苟刻了?
他或许是为了中国在未来的中日之战中,因为石油而处于强者的地位。
他或许是为了中国在未来的经济发展中,因为石油而处于领先的地位。
我愿这位有功于民族的逝者洁白无瑕。
无论如何,找到石油湖,世界的目光就会投向中国的大西北!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寻找石油湖
玉门石油城的公园里耸立着一座纪念碑,碑上镶嵌着一幅遗像。这位受尊重的人叫孙键初,是一位杰出的地质家。他很不幸,1951年正应他大展宏图的时候,死于煤气中毒。
孙健初,1897年出生于河南濮阳,1926年毕业于山西大学工科采矿专业。1929年,孙健初以他杰出的地质工作,赢得了翁文灏的赏识,进入中央地质调查所。1935年,他率西北地质调查组,完成跨越祁连山,考察甘、青两省的壮举,令中国地质界为之振奋。
1937年3月,韦勒和萨顿到达中国后,中国煤油探矿公司筹备处为便于开展西北地质考察工作,报请实业部派一位中国地质家同往。中央地质调查所属实业部管辖,实业部部长吴鼎昌便通知地质调查所派员。此时,翁文灏已赴英国参加英田乔治六世的加冕典礼,所长职务由副所长二十年后发现大庆油田的首位功臣、地学泰斗黄汲清代理。以孙健初的来历,黄汲清认为,中国再没有第二个人适合此项工作。正是由于黄汲清的这一决定,成就了孙健初中国石油地质学开拓者的地位。
黄汲清回忆这段历史时说,我接到命令后,深感此事非同小可,即郑重地与中国煤油探矿公司代理人史悠明以及他们聘请的美籍专家韦勒与萨顿会晤。经协商决定组织一个以公司为一方,以地质调查所为一方的混合普查勘探队,并达成协议:1、野外工作费用由公司方负担;2、所方负责与地方机构联系,并提供各种服务人员和服务事项;3、调查研究成果必须写成报告,首先交地质调查所一份;4、野外采集的标本、化石必须交地质调查所研究保存,重份的可由美国专家携带出国。
黄汲清对此事的处理无疑是爱国的行动。辛亥革命后,爱国的地质工作者深感国门洞开对祖国矿产资源的危害,自觉行动起来维护国家地质考察的主权。中央地质调查所成立后,对外国人来华进行探险、考察的活动开始进行国家保护措施,对考察的成果和标本实行首选拥有权,从而结束了外国人把中国作为探险家乐园的历史。
但是,从韦勒记述的考察活动看,由于代表政府的实业部并不重视考察主权,只请地调所派员协助,致使孙健初在考察中只处于次要的地位。
西北地质矿产试探队随即成立,队长史悠明,队员韦勒、萨顿、孙健初。史悠明为民国初年外交家,曾任驻美国纽约总领事、秘鲁公使,后进入金融界。
1937年7月5日,西北地质矿产试探队出发了。
对于这次探险考察,史书无任何记载,我们只能从韦勒的书信中得知详情。他写道:
我们的考察队终于出发了,一共有驮运装备物资的骡子20匹,另有马和骡子共5匹供骑用,还有两匹骡子驮着史悠明和工人的行李。我和弗雷德、孙健初3人骑着牲口,4名工人轮流乘两匹骡子,另一名工人推着一辆自行车改装的出租车跟随行进,以便记下路程的远近。
沿途中国西北的风情,深深吸引了韦勒。他发现中国少数民族的古朴多姿,不但令他的西北之行意想不到的有趣,而且获得了除地质之外的意想不到的收获。回族人的鹰钩鼻和多毛发,他认定有着西方人的血统;他还为看到带面纱的妇女而惊喜,肯定地说,这是土耳其语系的民族居住在中亚细亚的一个分支。他对中国普通百姓的脏虽有微词,但表示理解;反之对有钱人无抑制的打麻将却深感厌恶。
试探队于7月2日到达西宁。他们的目的是去青海湖,因为哈里将石油湖的方位大致定在青海湖的附近。
由于顾维钧的面子,对这次考察活动国民政府专门发文,要求西北各省地方政府全力协助试探队工作。在兰州,甘肃省主席贺耀祖亲自接见他们。孙键初还通过贺耀祖弄到一份省政府签发的军用地图。但孙健初担心青海的马步芳,马步芳作为土军阀,并不看重中央政府的政令,能否允许试探队进入青海考察实属未知,1935年,孙健初在进行西北地质调查时,就因为马家军中的甘肃马步青的阻挠,而未能对玉门石油进行考察。没想到,试探队刚到西宁,马步芳已派代表在城东门等候,并将他们安排到最好的旅馆。
15日,马步芳在他的官邸接见了他们。韦勒有如一位“天方夜谈”中的朝圣者去拜见阿拉伯的国王,心绪亢奋。会见充满了神秘的东方情调。会客厅的地上铺满东方地毯,色彩鲜艳而亮丽,一个高出地面的平台上,有一把很像北平皇宫里的皇帝宝座的椅子。马步芳在会客厅接见了试探队的队员,他不但同意了考察的全部计划,而且还同意派军队做试探队的保卫和向导。这真令试探队的全体队员喜出望外,因为马步芳的赞同态度,就预示着今后的甘、青两省考察将畅通无阻。
试探队于7月27日进入湟源河谷。这里是最有希望出现石油的地方。他们沿河谷考察,直达青海湖。
青海湖是座名副其实的“蓝色的海”,湖水深邃碧绿,微风吹来,掀起阵阵涟漪。远处则卷起串串白色的浪花。湖面浩瀚无际,甚至连对岸的山头也看不真切。南边是青海南山,向北到湖边一直是缓坡,在湖水的映照下,远近迷迷蒙蒙全是绿色。这是韦勒眼中的青海湖,他伫立在湖边,兴奋异常,认为自己已经站在亚洲大陆的中心了。
试探队在一条入湖的小河边扎下帐篷。韦勒和萨顿一顶,史悠明和孙健初一顶,五名马步芳的护兵一顶,驮夫们共住一顶大的,还有两顶作为厨房和饭厅。当六顶帐篷竖起来时,远远望去,俨然成为荒原上的一座帐篷城。
他们开始在青海湖周围进行考察。
湖面上有一种奇特的野鸭引起两位美国人的兴趣。这是一种个头很大的野鸭,胸部呈黄褐色,背部从前往后逐渐变为灰色,最后到尾部变为黑色。两翅根部为白色,中间泛着彩虹般的暗绿色,翅梢则又变成纯黑。为了得到这样一只色彩斑斓的野鸭,韦勒和萨顿骑马绕湖追猎。好象湖神对美国人的亵渎行为不满,令湖边的蚊子不停地袭击他们。轰赶不走的青海蚊子叫韦勒烦燥而无奈,就在他颓丧地要放弃捕杀时,萨顿猎到了一只野鸭。
一天,他们发现了一条小溪边的一个洞里有鱼,便用脸盆淘水,想淘干捕捉它们,但未能如愿。于是又用力将水搅浑,使受惊的鱼纷纷浮到水面。士兵和驮夫立即下水捕捉,竟捉到了十余条。这种鱼有一英尺长,令萨顿吃惊的是鱼的全身没有一片鳞。士兵们说,这是有名的青海湟鱼。鱼成了队员们丰盛的晚宴,但无鳞令韦勒厌恶,竟拒绝进食。
在对青海湖周围的考察中,他们不断遇到恶劣的自然环境造成的困难,丢失了马匹,还遭到土匪的袭击,但都未能阻挡试探队的前进。对两名美国人来说,考察生活的艰苦与危险反而是有趣的;不能忍受的是跳蚤的折磨,这令他们彻夜难眠。一日清晨,不堪忍受的韦勒起身,一气捉了十个,而随之加入围歼跳蚤之战的孙健初在袜子上便捉了近二十个。
令人沮丧的是,一个月后,当试探队结束青海的考察时,是失望地离开的。这里不仅见不到那神秘的石油湖,甚至连石油生成的条件也被否定。他们在考察报告中断言:“这一地区已无进一步考察的价值。”
只有寄希望于祁连山北麓。
9月19日,试探队到达甘肃肃州,即今日酒泉。两年前,孙健初曾来到这里进行地质调查被马步青阻挠,这次因有国民政府的电令,马步芳又在青海做出欢迎的姿态,使肃州的马家另一位土军阀马步康很客气地接待了试探队。
试探队在肃州做了休整,补充了生活用品。与青海的考察不同,肃州以西,过嘉峪关后,不但人烟稀少,而且缺少水源,为此,他们购买了八匹骆驼,以便在干旱的戈壁滩上做负重之用。
10月2日。试探队离开肃州。因为肃州自古便有石油苗露头的记载,所以这次考察的目的和路线都很明确。孙健初骑骆驼,两位美国人由于不习惯骑骆驼,仍旧骑马。史悠明因在兰州联系内地情况,此次没有同行。
他们沿着祁连山麓向西,考察所有传闻中渗出石油的地方,但都不是美国人所期望的。
十月的祁连山下已开始进入冬季。祁连主峰全为白雪覆盖,每当夜晚明月高悬时,月光射到山峰上,与雪光交相辉映,如同白昼一般。主峰虽是神女般地迷人,山下却是魔鬼的领地,晴朗的天空会突然彤云密布,呼啸的北风卷着雪花向试探队凶狠地打来,即刻,雪花又会变成绵绵细雨,落到身上,结成一层薄冰。
当我读到韦勒在祁连山下的帐篷中写就的家书时,我深切地感到,世界上再没有比地质学家更难以承担的称号,没有崇高的理想,没有牺牲自我的决心,没有用苦难换取收获的意志,是无论如何也戴不上这顶桂冠的。
由于是依山考察。试探队没有走嘉峪关,直到10月12日才跨过长城。孙健初找到一位蒙古族头人,送给他一块茶砖做报酬,请他作向导,带他们去石油河。
石油河是肃州玉门县境内一条由祁连山雪水汇集而成的小河,因为两岸自古便有石油从崖缝中渗出而得名。自清同治年,这里便开始有人采集石油作为商品外销,做照明和车毂的润滑用,是肃州石油产量最多的地方,因此成为试探队西北考察最有希望的目的地。
10月15日,试探队到达石油河畔。
韦勒写到:
这是一片高地,比山下的石油河高出350英尺。在高地边沿可以俯视石油河,它从河床的鹅卵石上咆哮着流淌过去。在河面以上100英尺处的高地上有一座濒于倾圮的红色小庙,以下的戈壁滩全被石油浸成黑色。
韦勒笔下的小庙,便是数年后闻名于世的老君庙。
在河边,有一座石头搭起的小房子。他们便走下河谷,去造访房子的主人。里面住着三个人,一个是十来岁的孩子,穿著极破的羊皮袄,浑身沾满了黑色的原油。韦勒说,只有用沙纸才能清除这孩子身上的油垢。这三人便是石油河畔的采油人,他们每天用长柄勺将地下浸出的石油舀出来,收集到桶里,再用毛驴驮到崖上,倒入油池,等待城里来的牛车装运到外地卖掉。
四个月漫长的跋涉,试探队终于见到了石油。他们在石油河的周围地区考察了七天,七天的考察,希望与失望相悖相存。
失望,是因为两位美国人没有找到那令人神往的石油湖——
考察队经过湟源或肃州,都曾询问过当地人士,但没有获得有关石油湖的任何消息……石油湖是存在的,这完全是可能的,但是前往这一地区考察的任何考察团都不曾提到这样一个地方,而且深入到南山开采金矿的中国人对此也毫无所知。因此,唯一可能的结论就是,或者这一报告纯属骗局,以便从赫西及其友人手中得到好处,或者是对石油河做了过分的夸大。
——摘自《本地区考察报告》
历史证明两位美国人的判断是正确的。
此时,哈里·赫西已到天国。
但孙健初却感到如释重负。玉门之行,不仅补充完成了他两年前未能完成的地质调查,而且对玉门的石油资源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在他与两位美国人共同编写的玉门地区地质考察报告中,满怀希望地写道:
“目前已可断言,石油将出现于甘肃之西北部。”
地质家的信念
以往对1949年以前的玉门油矿的认识是有偏差的。写玉门油矿要搞清楚它是在什么情况下开发的?它是民族经济,还是官僚、买办、帝国主义资本?是资本家去发财,还是一大批爱国知识分子为抗战献身大西北?
——摘自原玉门油矿副军代表、原石油部副部长焦力人的采访笔录
地质家的信念
正当试探队在大西北的荒原上风餐露宿,为石油奔波的时候,日本帝国主义发动了全面的侵华战争。
1937年11月20日,南京政府通电中外,迁都重庆。12月13日,就是试探队结束西北考察回到兰州的第三天,南京陷落。
半壁河山沦陷敌手,日寇的铁蹄践踏着神州大地。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亡的时刻。
不愿做奴隶的四万万五千万同胞奋起反抗!
历史学家在定论第二次世界大战时,说这是场为资源而战的战争。美国当代著名学者丹尼尔·耶金在他那部享誉世界的巨著《石油·金钱·权力》一书中,更坦直地说,是为石油而战。
石油,成了一个国家国力和战争能力的重要参数。
中国的燃料油基本上依赖于进口。抗战全面爆发后,日本军队封锁了中国沿海的港口,抗战后方仅剩滇越、滇缅两条国际信道与外界联络,洋油一时断绝,中日两国军队力量的对比出现了更大的差距。
为了解决燃料的不足,大后方的人民想尽了一切办法。当时,常可以看到现代人无法想象的烧木碳的汽车。为了供应前方燃料,国营私营企业还掀起了一阵大办酒精厂的热潮,以酒精替代汽油。大西南相继建造了62座酒精厂,但由于质量不高,对发动机的腐蚀非常严重。
翁文灏领导的地质调查所,早在1933年就开始了植物油提取动力燃料油的研究。很巧,由于战争,西南盛产的桐油无处销售,此项研究成果正好利用,翁文灏便着手组建植物油提炼动力油料厂,大量收购桐油,用以提炼能够替代汽油的燃料。此种方法在经济上损失是巨大的,但即使如此,仍不敷战时之用。
中国为了战胜日本帝国主义,必须拥有自己的石油。
大地质学家翁文灏此时已就任国民政府经济部长兼资源委员会主任。
翁文灏的一生最痛苦的事情,就是登上中国的政治舞台,但知识分子对政治驽钝的本质,使他又不能不走上这座最终毁灭他的舞台。蒋介石上台之初,为了巩固政权,多方笼络各界贤达,翁文灏与他是同乡,自然成为他的首先拉拢的名士。翁文灏先以母逝为由,推辞了蒋介石给他的###长之职;1932年10月,蒋介石邀请翁文灏上庐山讲学,在一次相谈甚洽的会晤中蒋介石又请翁文灏出任国防设计委员会秘书长,翁文灏再一次拒绝,他表示,地质调查所所长是他最好的职位。
人生总有不以意志左右的事情发生。1934年2月,翁文灏到浙江考察地质,中途出了车祸,头部受重伤,命在旦夕。蒋介石闻讯后,调集全国名医对翁文灏组织抢求,并将全部医疗费用由政府负担。半后年,翁文灏居然死里逃生,健康得到完全恢复。善良的翁文灏不能不感恩图报,随后的十五年,他接受了蒋介石的一切任命,办了蒋介石要他办的一切事情,直至1948年就任蒋政权倒台前的行政院长,上了共产党的“战犯”名单。虽然他在周恩来的直接帮助下于1951年回到祖国,但他在中国现代科学领域所焕发的光芒因此而蒙上尘垢,逐渐被历史所淡忘。
站在历史的角度,翁文灏在日本人面前仍是位民族的英杰。当汽油成为抗战最为匮乏的物资的时候,他立志要找到中国人自己的石油,为此,他想到了十六年前携弟子谢家荣的玉门之行。
此时,国民党党政军机关已暂迁武汉办公,就在翁文灏思考玉门石油的时候,恰得到韦勒、孙健初抵达武汉的报告,他立即召见他们。孙健初向老所长递交了西北地质考察报告。翁文灏边阅读报告,边与他们讨论报告中的内容。第二天,他们又谈了半天。此后,翁文灏又独自深入地研究这份报告,最终下定决心,再次召见孙健初。
翁文灏语重心长地问:“子干,如果我们现在着手勘查玉门油区,你以为如何?”
孙健初回答:“抗战军兴,海路多被日军封锁,洋油来之不易,如果我们开发玉门,当有功于抗战,利之于民,价值无量。”他遂向翁文灏请缨,“吾愿作开发玉门的一员。”
翁文灏为他有这样的部下而自豪。他向孙健初表示了开发玉门油矿纵有千难万险,也要功成此业的决心。他接受了孙健初的请求,要他立即着手做赴玉门实地勘探的准备。
翁文灏在他的晚年回忆这段历史时说:“在资源委员会决定开发玉门油矿后,我做了两件事,一是收回顾维钧的开采特许权,二是找周恩来商调钻机。”
试探队的甘青考察结果,不但令石油湖的幻想破灭,而且地下石油前景也令梦想发财的富豪们失望,加之抗日战争爆发,私人开采西北石油已成空谈。借此机会,翁文灏以“少川等未照契约如期探采”为由,用经济部的名义将探采甘青新三省石油特许权收回。顾维钧未作任何阻挠,即同意了经济部的收回令。
1938年6月12日,资源委员会在汉口成立甘肃油矿筹备处,任命严爽为筹备处主任。
此刻,翁文灏最为头疼的是钻机。连年内战,国库竭蹶,偌大的资源委员会谈得上现代二字的石油钻机仅有五部,两部在四川,正在勘探油气田,三部在陕北,1935年被共产党接管。
有必要回顾一下这段历史。
1932年11月,蒋介石自任委员长,成立了国防设计委员会。成立这个委员会的目的完全是为了笼络名流,巩固蒋介石自感底气不足的权力。在庐山上,蒋介石曾拉翁文灏作这个委员会的秘书长,被翁文灏拒绝。一个月后,蒋介石将这个委员会的牌子正式挂起来,硬下委任状,拉翁文灏作了秘书长。委员会下设八个国防设计研究机构,包容了国家建设的所有方面。1935年4月,国防设计委员会随着蒋政权的巩固,完成了它的使命,于是易名资源委员会,专掌国土资源的调查、开发。国防设计委员会能够保留国土资源调查、开发这个职能,不能不说是翁文灏的作用。
翁文灏虽被蒋介石任命为秘书长,却不去南京作官,仍在北平主持他的地质调查所。他毕竟是一位大科学家,虽不愿作官,却不拒绝利用权力去实现他的“科学救国”梦。利用地质调查所的技术力量和国防设计委员会的权力与财力去开发国家的资源,这不啻最好的选择。
国防设计委员会成立后创办的第一个企业就是勘探开采陕北石油,此举可见地质学家翁文灏的雄才与远见。
恰逢我们这部作品中将写到的另一位旷世奇才、现代著名实业家孙越崎留洋归来,翁文灏便力荐孙越崎主持陕北油矿的开发工作。留学欧美的孙越崎深知石油对于一个国家经济、国防建设的份量,慨然赴任。
陕北延长一带的石油早在班固的《汉书》中就有记载,北宋沉括的《梦溪笔谈》中更有详细的描述。本世纪初,清政府曾聘日本人做技师开采陕北石油,因辛亥革命而放弃;袁世凯当政时,与美国美孚公司合办油矿,又因反袁斗争迫使美孚公司放弃合办。从此,陕北石油只有零星的开采,到1934年,只剩一口油井出油,日产150公斤。1932年,翁文灏曾派以后成为我国地质学大师的王竹泉、潘钟祥到陕北进行地质调查,发现了永坪、延长储油构造,成为当时地质调查所掌握的我国最有希望的石油资源,为此,也成为翁文灏出任国防设计委员会秘书长后的第一投资目标。
壮志凌云的翁文灏寄希望于陕北石油,也寄希望于孙越崎。
1933年9月,孙越崎带领后来成为玉门油矿开拓者的严爽,骑毛驴上了黄土高原,做开发前的考察工作。黄土高原上千山万壑,举步维艰,望着无路可觅的山野,孙越崎深感在此地创办油矿的艰难,但他似乎听到了日军越过长城的铁蹄声,决心全力相搏将陕北石油采出奉献给国家,以灭敌焰。他撰文说:“油渴如我国,复值此大战前夕,铁血油血相需殷切之时,苟其地有一线储油之希望,当应尽搜索试探之动能。”
1934年7月,正是酷暑难当的季节,孙越崎率领他的部下严爽、董蔚翘、单喆颖、张心田押运三部在上海订做的钻机,渡过了黄河。旧中国的道路如同贫穷的人民一样,匮乏得几近原始状态,当孙越崎站在黄河边上,准备将机器运向延长时,漫漫的黄土高原上仅有蜿蜒的羊肠小道呈现在他眼前。如何教这100多吨的机器翻越绵延的岗壑?
孙越崎不愧是越过崎岖之路的人,他之所以一生能够成就实业家的事业,就因为他有着一般旧知识分子所缺乏的应变困难的能力和智能。他先找到当地的县长,请他派人去各村找民夫。县长说老百姓让官差拉怕了,找不来。于是孙越崎贴出告示,写明凡来干活儿的都给工钱,并且先给钱,后干活儿。农民见到告示后,蜂拥而至。孙越崎很快雇到了266名农民,298头骡子,组织起一支浩浩荡荡的运输队伍。他身先士卒,带领运输队在黄土高原上骡驮人扛,昼行夜宿,每日行程四里,历时57天,终于将钻机运到延长井位。
十天后,严爽担任第一钻井队队长的101井出油,日产吨。这是中国人完全以自己的力量打出的第一口出油井。
出油的第二天,孙越崎就架起了原始的卧式锅炉,采用蒸馏的方法,炼出了柴油。随即孙越崎用自己炼出的柴油启动柴油发电机,向北京的翁文灏发去了报捷的电报。
七个月后,刘志丹领导的红军攻占了延长,油矿于是归共产党管辖。此后虽然生产继续,产量很少,钻机基本在闲置。
这是开发玉门油矿唯一可以利用的钻机。
但能否调出,翁文灏深感忧虑。此时,周恩来任国民政府军政部副部长,正在武汉。翁文灏只有求助这位促进国共合作的周公。他亲自拜访周恩来,请求共产党方面能够将延长的两部钻机调动到玉门,支持玉门石油的开发工作。
周公心胸坦荡,爽快地答复翁文灏道:“这是关系到支持抗战的大事,我们一定全力支持。”
此话如春风拂面,不仅使翁文灏绝处逢生,而且使他铭心刻骨。十三年后,当他流落海外,寄宿他乡时,就因为这句话对周恩来产生的信任,才使他以“战犯”之身重踏神州。
6月18日,资源委员会正式致函第十八集团军驻汉口办事处,介绍甘肃油矿筹备处代主任张心田联系调运延长钻机。由张心田代严爽之职,是由于翁文灏任命严爽之时,严爽还在美国留学,正在做归国的准备。
经周恩来同意,张心田前往陕北,在中共陕甘宁边区政府的帮助下,两部冲击式钻机于10月初运抵咸阳,中共方面还选送了一批熟练的石油工人随钻机赴玉门参加开发工作。应该指出,当时的陕甘宁边区政府接管延长油矿后,仍继续着生产,产量虽微,但解决了延安革命根据地的不少困难。周恩来送钻机之举,体现了国共两党一致抗日的意愿。
翁文灏心中的块垒摈除了,开发玉门石油即将成为现实。以“科学救国”为己任的翁文灏不能不为他虽然从政,而仍能将理想付之实际所欣慰。他为此作诗云:
近代文明破纲罗,飞机坦克勇如何。
西邻物力强堪佩,中亚封疆美可歌。
喜有天山镇朔漠,庶看春气度黄河。
玉关未闭边陲界,杨柳三千路正多。书包 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又见石油河
1994年春节前夕,我给海内外四十余位耄耋之寿的老人发去了求访和笔谈信函。
初五上班,我刚落座,电话铃便响起来。话筒中传出的是一个苍老而混浊的声音:“我是靳锡庚啊……93岁了……你来你来……我要和你谈……”这声音有如一颗重弹冲击我的胸,手握着话筒,呼吸骤然变得沉重急促,奔腾的心血直至对方已无声响,依然没有平静下来。我万没有想到,当我决心揭开这段历史之谜时,第一个给我回音的,竟是这位开发玉门油矿先行者中硕果仅存的九旬老人。
窗外刮着砭骨寒风,地下积雪已成薄冰,但我无法控制拜访这位元###者的心情,立即揣起采访本,登上自行车,顶风到学院路的石油勘探研究院,朝拜这位传奇人物。
老人的步履如我预料的那般蹒跚,听力不足,眼睛因青光眼只能平视眼前的一小块地方。他孩童般地希望我听完他所叙述的一切。我知道,他就是一部历史,他可能会像所有他这个年龄的老人一样,毫无头绪地叙述自己的人生,但每句话都可能是不会再重现的历史资料。在以后的采访中,几乎每一位老人,无论职位高低,都像靳锡庚一样,希望我倾听他们对那段历史的描述,那是他们人生的辉煌,是他们理想的结晶,是他们生命的寄托,是他们对祖国的挚爱。他们企望着这段历史不要被遗忘。
我理解这些老人,因而同意了靳锡庚的意见,但又像领导一样,要求他每次只讲两个半小时,中间休息二十分钟。他又孩童般地一笑,同意了。
当他开始回忆后,我惊住了。他的思路如年轻人一般清晰,竟还记着五十五年前钻井工程的数字元,以至精确到小数点以后。
理想与事业啊,真是块无法测知的魔石。
靳锡庚,字寿山,1900年出生在河南杞县邢口村一个士绅之家。16岁娶了位长他四岁的妻子。他说,就因为娶了这位姐姐似的妻子,才有了他一生的成就。他不愿读书,父亲打他也不读,但有了媳妇后,愿意读了,原因是妻子极温柔,虽然目不识丁,却知道读书的益处。她用柔情劝他读书,感化了他的心。妻子为她的柔情付出了巨大代价。靳锡庚自22岁考入省立中学高中,到33岁于焦作工学院采冶系毕业,她独守空门,养育着四个女儿,青丝染霜,少妇如同老妪一般,等丈夫学成归来,她已命归黄泉。
妻子去世后,靳锡庚将四个女儿托给岳母,毕业后独自一人到焦作煤矿工作。
1938年5月,日本军队攻占河南,靳锡庚不愿作亡国奴,流亡西安。经同学介绍,他到同官(今铜川)煤矿做勘探工作。10月,他完成了那里的勘探任务,回到西安,向他的老师陕西建设厅厅长高伟伯汇报。
高伟伯正盼望他的到来。见到他后说:“寿山,你回来得正好,有一位孙健初先生要见你。”
“有什么事吗?”
“他要邀你与他到甘肃酒泉勘探石油,不知你可愿意?”
靳锡庚正为今年的工作发愁,听说去西北开发油矿,毫不犹豫地说:“当然愿意。”
孙健初是10月初到达西安的,他要从这里出发到玉门完成翁文灏交给的任务。临行,翁文灏要给他配一名懂测量的助手,为了能在大西北那种艰苦的环境中相互配合工作,副所长黄汲清请孙健初自己选择助手。到西安后,他找到老同学高伟伯,请他帮助介绍一位助手。谁知,找了几位,一听说是到大西北的戈壁上去工作,均摇头辞谢。失望后,高伟伯想到了从乡下走出来的靳锡庚。现在,靳锡庚表示了愿去西北的态度,这令高伟伯如释重负,陕西若无敢为国赴难的豪士,他真要无地自容了。
第二天,高伟伯领孙健初到靳锡庚的旅店住所见面。
“靳先生,西北工作艰苦啊。”孙健初请靳锡庚再考虑。
“孙先生,”靳锡庚说,“日本人把我的家乡都占了,我还能到哪里去呢?再艰苦的工作我也不会畏惧的。”
孙健初紧紧地握住了靳锡庚的手。靳锡庚说,这一握就定下了我的终身,从此与石油结下不解之缘。
九十老翁记得极清楚, 这天是1938年10月13日。
在与孙健初一握后,靳锡庚不忍将四个女儿抛在日寇的铁蹄下,又冒着生命危险,日夜兼程,回到杞县将四个女儿接到西安。父女五人随孙健初踏上了西行的旅程。
我们要谈谈严爽了,他作为中国石油工业的开拓者和早期领导人之一,作为打出第一口出油井的中国人,是应该进入史册的。
他1896年生于江苏泰兴,毕业于北京大学矿冶系。关于他追随孙越崎到陕北开发油矿的壮举,我们前边已有介绍。但在刘志丹接管(传统说法是“解放”)延长油矿后,他的行踪则成为石油史上的一个谜。刘志丹去时,孙越崎已被翁文灏派去管理焦作中福煤矿,延长油矿由严爽代理,因此严爽必在红军手中。但后来怎么又到美国去了呢?为了搞清这段史实,我对每一位采访者都提出了这个问题。他们向我推荐了一位89岁的长者单喆颖先生,说单先生当年与严爽同被刘志丹解放,以后又到玉门油矿担任机厂厂长,应该清楚此事。
不知经过多少周折,我才与在淮南煤矿度晚年的单先生联系上。他给我回了四封信,纸上的字已呈无笔体的虚弱状,我揣度,这位老人是以怎样的毅力来完成这项叙史工作的,一定是在用生命来写。
1935年夏,刘志丹领导的红军接管延长油矿后,将严爽关押到瓦窑堡。中央红军到达陕北后,为打破国民党的封锁,发展生产,又将严爽放出,请他担任延长油矿的技术主管。为留住严爽的心,又将一位根据边区政府新婚姻政策与地主丈夫离婚的原地主的侍妾嫁给了严爽。好心的严爽接受了这位妻子,而他的原配妻子此时在上海正带着两个女儿日夜盼望着他的归来。陕北妻子为严爽生了两个儿子,张心田到陕北调运钻机时,将她带到玉门与严爽团聚,不幸的是,在生第三胎时因难产,加之医疗条件简陋,故去。
对于严爽是如何从陕北到美国的,众说纷纭。一篇文章说,边区政府对严爽是来去自由,但未提如何自由出走之事,只说严爽担心不能专事矿业,经领导同意离开延长。台湾有文章说,严爽是在陕北妻子的化装掩护下出逃,这似乎也很离奇。单喆颖在给我的信中则这样写道:
1936年底,东北军攻占延安。当时我在中央石油厂永坪矿作副厂长,接到中共经济部部长毛泽民的指示,让我们撤退到延长。正在准备行装时,东北军已派人来,让我们去见一位吴师长。吴师长说,受南京资源委员会的委托,令你们回南京。于是,永坪矿所有外来人员随东北军到了延安。当时严爽正在延长。东北军未到延长,红军已撤,工人们得知永坪员工被东北军接走,怕失业,遂簇拥着严爽第二天也来到延安。到西安后,资源委员会发钱遣散工人,只剩下我和严爽二人到焦作去拜见孙越崎。不久,严爽被资源委员会派到美国深造,以备后用。果真一年后,翁文灏电召严爽回国,委以了甘肃油矿筹备处主任的重任。
严爽、孙健初、靳锡庚在兰州相会了。他们在兰州做物资上的准备。一年前,试探队完成甘青考察回到兰州后,两位美国人因战争爆发,匆匆离开,有心的孙健初则把考察的物资全部寄存在兰州。这批物资对已失去开发西北石油兴趣的顾维钧仅是微不足道的损失,甚至早已忘掉,而对开发玉门油矿的先遣队,则如雪中送炭一般。
11月28日,他们坐上一辆破旧的卡车,沿着刚修建完毕的简陋的兰新公路,从兰州颠簸着向酒泉进发。
河西走廊早已没有了昔日丝绸之路的繁华,戈壁连绵,飞鸟不见,寒风飒飒,黄沙滚滚。靳锡庚的四个女儿在卡车上冻得缩成一团,他只得心疼地将小女儿搂在怀里,无言地安慰女儿的心。
12月4日到达酒泉,将筹备处设在三官楼街。
靳锡庚租下筹备处对面刘兴国家的一间房子,安顿下女儿。他答应教刘兴国测量技术,这使女儿得到了更好的照顾。
酒泉恐怕是当时中国最穷的城镇,靳锡庚去时正是滴水成冰的季节,仍看到许多人身上没有完整的衣服,到夜晚烧热了炕,就光着身子躺在炕上。没有菜吃,全城寥寥几个卖菜的同做着鸦片生意。靳锡庚的四个女儿有两条被子,算是富裕人家。他和孙健初一起搭伙吃饭,他的四个女儿则自己做饭吃。
在酒泉先遣队又招了几位测量工,靳锡庚作他们的老师。
1938年12月23日,先遣勘测队出发了。中国石油史应该记住他们的名字:严爽、孙健初、靳锡庚,工人刘万才、宿光远、邢长仲、刘兴国,还有一名驮夫。22峰骆驼,驮着他们和物资出嘉峪关,向石油河走去。
“酒泉西望玉门道,千山万碛皆白草。”祁连山上银装素裹,祁连山下荒漠黄沙。苍凉凄寒的穹隆下,万物皆空,唯有这支驼队在与大自然的搏斗中艰难地跋涉着。
这里听不到中国军民与日寇激战的枪声,但这声声驼铃同样昭示着中国人民战胜日本侵略者不可动摇的意志。
1938年12月26日,这是中国石油史上值得纪念的日子,开发玉门石油的先遣勘测队于黄昏到达了石油河畔的老君庙。
这座老君庙不知建于何年,只传闻是来石油河淘金的人修建的。当年孙健初欲来酒泉考察,马步青坚决阻止其行,就缘于石油河沙金之故。但现在天寒地冻,已不见人踪。小庙仅10平方米左右,敝橼陋瓦,一派颓败的景象。庙内供着一座泥塑的老君像,彩漆剥落,尘灰遮面,不知香火断了多少时日。唯一可见人类还在关照老君的,是后倾欲倒的像后有一堆支撑的鹅卵石。这位老君是断然没有想到,今天到来的这一行人会使他的这座孤处于祁连山下荒漠中的小庙在一年后闻名于神州大地,成为中国石油工业的发祥地。
出现了一个惊奇。在老君庙西边一座石头垒的地窝子里跑出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满身的油污,只留有一双闪着惊喜目光的眼睛,使这些找油人感到眼前的这个生灵是个人娃。问他,他说他是舀油的;叫什么?不知。那就叫油娃吧。这个油娃的故事在以后的半个世纪里传得很广,也很神,他是否就是韦勒家书中讲述的那个用沙纸才能清除身上油污的孩子?孙健初没说,只有让小说家去联想杜撰了。不久,油娃神秘地走了,再也没人见到。
严爽一行在老君庙旁支起了帐篷,老君庙做了厨房。
夜晚,九个人头顶头排成两行睡在帐篷里。
冷寂的夜空升起一钩弯月。峡谷中传来石油河水冲击冰雪发出的清晰悦耳的声响。
大西北空旷而深邃的夜空包容着三颗难眠的心。不仅是寒气的难挡,更是寻觅理想的亢奋令他们难以入睡。他们披衣而起,呵着手憧憬着老君庙美好的明天。
孙健初说:“将来我们能打出一口自喷井就好了。”
严爽说:“一天能出50桶就不错。”他在陕北延长后来打的,一天仅出百十公斤,不足一桶。
靳锡庚更风趣:“我看出五桶就不错。”
靳锡庚对我说,你看我们多可笑,走了两个月,吃了那么多苦,到了那里,就那么点儿愿望。中国人盼石油,盼得反而不敢多想了。
1939年3月,延长调运的第一部钻机费时五个月运抵老君庙,从各地调集和召募的技术人员和工人也陆续到矿。
5月6日,孙健初勘测定位,钻井工程师董蔚翘主持,距老君庙北15米处,第一口油井开钻。8月11日,钻至米,自喷出油,日产10吨。
玉门石油,这颗深藏于地下的明珠终于放出了夺目的光华!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壮烈祁连
我们共和国的中青年中,有几个真正了解辛亥革命后中国知识分子鞠躬尽瘁报国图强的创业史?我们不能用阶级斗争法则机械地割断我们民族的发展史,苟求老一代知识分子要等到中国共产党掌权后再进行他们的科学与工业建设事业。他们无法选择历史,只能在历史的条件下做他们那一代人的事情。
——采访札记
壮烈祁连
戈壁、黄沙、玉门关。
这斑驳的历史遗迹,记载了多少动地惊天的故事,览阅了多少叱咤风云的人杰。虽然戈壁黄沙湮灭了它的城垣,但这片荒漠依然是中华民族创造英雄的地方。
当玉门石油的涌流将严爽、孙健初的憧憬化为现实的时候,老君庙几乎在一夜之间闻名于世。大后方的人民激动不已,日本人则表现出无可奈何的震惊。日本人的震惊,不仅是因为中国人拥有了石油,更因为玉门石油的发现展现了中国人坚韧不拔的民族精神。
在当年的重庆常可以听到这样的口号:“一滴汽油,一滴血”,这是在号召大后方的知识分子支持玉门油矿的建设。
1941年夏,年轻的蒋经国先生驱车万里,体察大西北民情,归来后,发表了他一生中极为重要的文章——“伟大的西北”。文中号召有志的青年到大西北去建设抗战的后方。在我采访的老人中,几乎都谈到了自己由于受到建设大西北思想的影响而卷入了奔向大西北的潮流。
一时间,到大西北去,到玉门去,成了抗战后方知识分子向往的地方。
玉门石油的震波越洋传到了英伦三岛,震动了伦敦大学皇家学院一位刚获得博士学位的中国留学生的心。他叫翁文波,国民政府经济部长翁文灏的堂弟,新中国科学院院士,我国地球物理学的一代宗师。那年他年仅27岁,留学期间研制了当时堪称尖端科技的“重力探测仪”,这种仪器正是石油勘测最新式的武器。祖国抗战的号角召唤着他,异国丰厚的工资,舒适的生活再也挽留不住他沸腾的心,毅然踏上了东归的旅途。
由于二次大战的炮火已在欧洲蔓延,旅途异常艰难,莫测的海上航行更不允许他带赘臃的行李,离开英国时,他的身边只有随身的衣物和那架“重力仪”。随着旅程的辗转波折,每到一地他便扔掉一些物品。中国港口因为日本军队的封锁,轮船只能停靠越南的西贡港。翁文波下船后,见西贡混乱的样子,索性扔掉了近乎无物的皮箱,只抱着“重力仪”向祖国跋涉。采访中他对我说,财产都是身外之物,丢了还可再有。“重力仪”是我留学数年所得的收获,正是祖国急需的东西,如果丢了,我无颜见家乡父老。
当翁文波衣衫褴褛地踏上祖国土地时,俯身抓起一把土,失声痛哭。
翁文波归国后,先到重庆中央大学任教,三个月后,带着自制仪器到了四川油气田。1939年12月20日,翁文波作为中国人首次用电法测石油探井成功,为此,数十年后,他被石油人称作“中国测井之父”。他返回重庆后,又自制多架物理探测仪,于1940年5月利用假期带着仪器到玉门油矿做物理探矿。
1941年夏,翁文波正式进入玉门油矿工作,临行前,翁文波问他的学生:“哪位愿随我去玉门?”
一位英俊的青年说:“翁先生,我去。”这个青年人就是半个世纪后成为中科院院士的著名石油专家童宪章。
童宪章的父亲童翼与李济深同窗,参加过蔡锷的护国军,时任国防部均衡司司长。国民党将门之后的童宪章并没有去享受父亲的庇荫,在校期间以自己的勤奋和自立,被推举为中央大学学生自治会主席。他问翁文波:“先生是翁部长的弟弟,留洋的博士,为什么要到玉门那艰苦的地方去?”
翁文波回答:“玉门是国家的希望,为了抗战的胜利,为了国家的兴盛,所以我要到玉门去。”
正在寻找抗战报国之门的童宪章听罢,义无反顾地随先生踏上了玉门之路。
冯秀娥,一位极文静秀美的天津大家小姐,翁文波的未婚妻,当时正在上海震旦大学读书,她收到翁文波欲赴西北的信时,翁文波已到了玉门。信中写道:“国家正需要石油,我怎能永远呆在远离石油的地方呢?……我先走一步了。”信未读完,冯秀娥已是泪流满面。她认定心爱的人西出阳关的选择是件伟大的事业,决心退学,追随文波而去。
翁文波向我介绍说,冯秀娥是个连手帕都不会洗的女孩子,可她作出的决定连她的母亲都阻拦不了。她先回天津向家人辞别,然后设法离开日寇占领区,绕道香港,度万里关山,来到祁连山下的戈壁滩,与翁文波完婚。
我在童宪章的家中见到一张照片,照片上纪录着翁文波与冯秀娥的婚礼。这是一场现代青年无法效仿,更无法理解的喜典,因为这仅是一顿石油河畔的野餐。那天,翁文波的好友属下相约自带食品,来到石油河畔,围着新郎新娘席地而从,相互礼让,开怀痛吃。蓝天白云,大漠戈壁,这真可谓天地作合的千古绝唱。世界上所有的爱情故事在这里都不再生动,世界上所有的豪言壮语在这里都变成平淡。
后来,他们有了儿子翁心儒。心儒长到三岁,冯秀娥带他到嘉峪关玩。心儒看到树,惊奇地问:“妈妈,这里的花怎么这么高?”老君庙没有树,孩子长大后只看到过自家的野花,此刻,他将树当作了花。冯秀娥心酸地流下了泪。为了让孩子心中永远拥有树,翁文波将心儒的名字改为心树。
金开英,字公弢。这位中国炼油工业的主要创建人已是九十三岁的老人,愉快地在台湾安度他的晚年。他宁静的目光常常向着北方,飞越大海、高山,去追寻祁连山下那半个世纪前艰难而辉煌的岁月。
因为海峡相隔,我与金先生只能以笔谈交往。由于年龄的原因,他给我的两封信内容简而凝,所幸他的部下大多生活在大陆,使我对他的生平能有一个完整的了解。海洋石油总公司顾问邹明先生评价金开英为人宽厚,颇俱长者之风;曾任玉门油矿炼厂厂的大连市政协副主席熊尚元说,金先生开明民主的作风影响了一代石油炼油工程技术人员;在台的老油人则赞叹他的人格高洁。他一生追求“科学救国”,不参加任何党派,即使台湾的经济起飞有他巨大的功绩,他也淡泊功名,不去入阁作官。
1931年,金开英第二次留学归来,到中央地质调查所任燃料室主任,这是中国第一个能源研究机构。抗日战争爆发,他的一家人未及逃出北平,他只身一人到大后方,接受翁文灏的任务,用极短的时间筹建起植物油提炼轻油厂(后改名为动力油料厂),为前方提供了大量代用燃料。1941年,金开英受命于艰难之时,不计名利,不慕荣华,离开事业有成的重庆,到玉门油矿出任炼厂厂长。他带领员工克服了难以想象的困难,在戈壁滩上建起了中国第一座工业化的炼油厂。半个世纪后,他被海峡两岸的石油人士称作“中国炼油第一人”。而此时,他的妻儿老母正在万里之遥的北平,日寇的铁蹄下煎熬。他孑身一人住在一间被称作“圆门宿舍”的小屋里,遥寄东方,将思念化作戈壁的黄沙、祁连的白雪。
1943年,他的长女蔚斯冲破日军的封锁线,万里寻父来到老君庙,金开英已不认得他的爱女。他要尽父亲的责任,送女儿到重庆读书,因工资微薄,竟无钱凑足路费、学费,只好卖掉他的英文打字机。
战火东与西,十年苦相思。金开英与他的妻子老母相见,已是抗战胜利后的1945年。
一个风雪交加的冬日,老君庙来了位留美工程师,还带着夫人和两个可爱的女儿。当他的一家走进简陋的宿舍时,矿上闻风赶来看热闹的人已好奇地趴上了窗户。谁也不会想到,这位举家迁到塞外戈壁的留美工程师是国民政府经济部部长翁文灏的长子翁心源。
整个矿区轰动了。
更令人轰动的是,这位眉清目秀的工程师将娇妻爱女刚刚安置下来,便顶着塞外寒风到矿区勘察地形,设计输油管道。在此前,偌大的中国还不知输油管道为何状,老君庙几个出油井的油是沿着人工挖成的土沟,输送到炼油厂去提炼的。翁心源留美主学的是输油工程,他立下的人生第一个愿望就是亲手在中国的大地上铺设第一条输油管道。戈壁的风雪被他的热情融化了,他与工人一道冒严寒施工的情景,至今令石油老人们感动不已。他实现了人生的第一个理想,为此,他被称作“中国输油第一人”。
我的心也在为翁心源半个世纪前的功绩而震动。以我的书本知识,翁心源作为国民党部长之子,可以找到最舒适的工作,或者在重庆过花天酒地的生活,才是他的归宿。自从了解了翁氏父子,我不再认同这种人为虚拟的将世界划分如此简单的知识,因为这种知识轻视了中国知识分子从中华民族文化中生发出来的爱国、献身、敬业的民族精神的力量。翁文灏将科学与实业救国当作他的毕生理想,他不能不去教育他的儿子继承他的事业。玉门油矿是翁氏父子共同的生命。
在石油河峡谷上的平台上,有一座孤零零的坟墓,任凭戈壁风沙的剥蚀,捱度着岁月,除了仅存于世的石油老人对他的思念,不会再有人知道他的来历。没有清明的鲜花,没有春潮的新土,只有大漠晴空的明月和石油河汩汩的流水与他为伴。
墓的主人叫谭世藩,1895年生于广东,1924年清华大学毕业后留学美国,获博士学位,曾任广西大学化学系主任,广西建设厅厅长,是我国早期的化学专家。抗战爆发后,谭世藩携夫人流亡重庆。国破家亡,使他陡增对日本侵略者的仇恨,他到处寻朋访友,以期获得以已之长报国抗日的工作。恰逢玉门油矿大规模开发,急需炼油专家,他便应老同学金开英之邀,不计地位报酬,又携夫人从重庆来到祁连戈壁,鼎助金开英筹建炼油厂。为了开创我国的炼油事业,谭世藩作了当时无人可替代的贡献。
谭世藩时年已近五十,在油矿年青人的眼里是位可敬的长者。在我采访过程中,常听到老人们对他的赞叹和怀念的话语,与老人们往来的访谈书信中,也常见到回忆这位元长者的文字,可见他当年德行的高洁。
他没有子女,他的家便成了年青技术员每日下班后的乐园。这些年轻人不但要围桌打牌,而且还大吃谭夫人做的美味佳肴。每逢这时,谭世藩便像父亲一样笑眯眯地看着年轻人戏闹。
1943年7月2日(许多老人都记得这个日子)谭先生得了伤寒,躺下,没有上班,恰巧那天炼厂工作忙,年轻人晚上都没有到先生家去。在谭世藩的记忆里,这是第一个没有年轻人的夜晚,他感到说不出的孤独,但第二天年轻人结伙去探望他时,他仍恢谐地说:“都怪你们昨晚没来,所以我病了。”
哀痛的是,从兰州到老君庙八百公里的河西走廊上,竟没有一座称得上“现代”二字的医院,在远离都市的玉门油矿患上伤寒,只能依靠自身的抵抗力去与病魔搏斗。谭世藩没有战胜伤寒,在年轻人探望后的当夜去世了。他是老君庙故去的第一位高级工程技术人员。全矿陷入了悲痛之中。人们视他为为抗日捐躯的英雄,召开了隆重的追悼大会,将他安葬在石油河谷的最高处。
老人们对我说,谭先生以他的学术地位和声望,是可以不来大西北作这种实际生产工作的,可他来了,并且在生活和工作最困难的时候也没动摇他建设大西北的志向。他为抗日来,为抗日死,因此,成为我们年轻时代最值得尊重的人。
年轻人在河谷的山坡上修了一条小路,直达谭士藩的坟前,他们要让他每当朝阳从戈壁升起,便能看到他殉职的炼厂;每当夜幕降临,便能步下山岗,到炼厂继续完成他的宏愿。
1992年,台湾石油老人组织“玉门旧人访问团”,回到梦牵魂萦的玉门。在老君庙,在石油河畔,驻足长思,久久不愿离去。半个世纪如烟云流逝,唯有石油河水的流淌声响在他们的耳畔,有如他们青春的脚步。
玉门,是他们人生的骄傲。
访问团中有一位曾任台大中文系教授的女士,叫殷正慈,是原台湾中油公司协理詹绍启的夫人。詹夫人雍容高雅,学识渊博,闲谈中,常说些典故以助兴,让人感到交往中的轻松与享受。我是在陪同我的姑姑、姑父游颐和园时与她相识的。她高贵的仪表使我对她曾去过玉门产生了怀疑,加之我对访问团生出索秘的心理,因此游览中便时刻寻找机会了解她的经历。她的腿不好,姑姑让我多关照她,于是我们的交谈多起来,踏上十七孔桥时,我突然问她:
“詹伯母,您过到玉门吗?”
“当然。”肯定的语气中带有自豪。
我惊讶了:“您是大学的中文教师,怎么会去玉门?”
她凭栏眺望湖光潋滟的昆明湖水,似在追忆逝去的岁月。须臾,她慢慢地说:“我的先生为抗战舍弃一切到了玉门,我因敬佩他的爱国行动与他结了婚,当然要随他而去。”
我沉默了,心底涌流出崇敬的情愫。这种可贵的理想主义似乎如遥远夜空中的明星,令我产生隔世之感。与詹夫人的交谈,决定了我为探寻玉门之谜,舍弃三年业余生活的命运,毕竟我也是一个理想主义者。
詹夫人回台后,给我寄来了她在台出版的回忆文集《蓦然回首》中有关玉门的文章。她在文章中回忆去玉门时写道:“沿途行车三十余日,抵达嘉峪关时,已是十一月中旬。此地严寒,坚冰积雪,酷冷难当,寒风砭骨。当地谚语云:‘一出嘉峪关,两眼泪不干,向前看,戈壁滩,向后看,鬼门关’。”
当年西北路途之艰难正如詹夫人所言,令意志薄弱者十行九返。
但抗战的烈火鼓舞了大批有志的爱国青年,不惧险阻,跋山涉水,穿越戈壁,投入玉门的怀抱。
当年去玉门有两条路线:
一条从华北敌后和抗战前线赴玉门,先至西安,自西安西行,经宝鸡、天水到兰州,再沿河西走廊经武威、张掖、酒泉、嘉峪关到老君庙,全程1500公里。
一条从抗战后方赴玉门,先至重庆,自重庆北行,经遂宁、成都、绵阳、广元,进入陕西,经宁强、褒城,至甘肃天水,再西行经兰州、武威、张掖、酒泉,出嘉峪关到老君庙,全程2500公里。
原台湾中国石油公司协理杨玉璠先生是通过我的姑父虞德麟先生认识的第一位台湾石油老人。“七·七”事变后,杨先生随北平大学工学院流亡陕西汉中。面对破碎的山河,他立志抗日报国。他认为石油工业是抗战时期迫切而伟大的事业,毕业后便投身“甘肃油矿筹备处”,成为我国的早期石油人。四十年后,他著书《油人云烟》,对开发玉门油矿如烟的往事,作了昭示后人的回忆。书中对从大后方赴玉门途中的描述,是至今为止我所收集到的最为详尽的资料。
1940年7月,杨玉璠押解四辆卡车物资从重庆出发上任。俄制破旧的“羊毛车”日日抛锚,加之道路简陋,每日行驶不足二十公里。
当年从重庆到老君庙2500公里的路程分为渝广、广兰、兰肃、矿厂四个区段,渝广(重庆至广元)段是最难行的区段,大小河川遍布,却难见一座桥梁,渡河只能靠船摆。全凭人力撑渡的木船,体积小得仅容一辆卡车,每逢过河,惊险万状。卡车上船前,先将两条宽尺许的跳板搭在船头,然后司机像演杂技一般开着车沿跳板上船,这时,船便像荡板一样晃动,稍有不慎,车就会滑落河中。到对岸下船时,同样险象环生。卡车到岸后,必须立即加大油门冲坡,如若遇到雨天路滑,冲坡不上,卡车便会倒滑跌入河中。为此,每逢雨天水涨流急的时候,卡车只好凭岸等候。
广兰(广元至兰州)段是最危险的一段,此段所经秦岭山高路险,令人胆寒。一天,杨玉璠押车离开天水不久,爬上一座山,随后是十余公里的下坡,卡车不用加油便行驶如飞。如癫如狂的车速顿令杨玉璠产生恐惧感。他敲击驾驶室顶篷,希望司机减速,谁知司机只是转头向他得意地笑,丝毫不理会他的警告。杨玉璠深知俄制车的性能极差,一旦刹车系统失灵,就会车毁人亡。他见减速无望,大祸临头的预感驱使他在车顶上向靠山壁的一侧移动,这样倘若卡车冲下深谷,也可跳车求生。就在杨玉璠心惊胆战地做最坏的准备时,突然“嘭”的一声巨响,车头转向左方,直奔山谷而去。早有准备的杨玉璠立刻跳车,随后两眼冒金星,昏迷过去。待到醒来,发现自己躺在路边上,卡车已四轮朝天翻下山谷。最惨痛的是严爽的侄儿携妻子赴老君庙工作,妻子身怀六甲,无法跳车,被卡车压住腰部,几个活着的人无力搬动卡车,荒山野岭之中又无处找人求救,竟在众目之下呻吟而死。
汽车行到河西走廊上的兰肃(兰州至酒泉)段,因为戈壁上再无河流山川的阻绝,速度明显快起来,但石油老人却认为这是最为煎熬的路程,尤其是初次上矿的职工,面对越走越荒凉,越走越寂静的戈壁滩,禁不住产生出远离尘世的感觉。在这失去了生命色彩的灰蒙蒙的世界中,不愿讲话,不愿交流,更不愿谈到家庭,甚至不愿再睁开眼睛看车外那永远是一个色调的景致。西到阳关的艰难与痛苦,到这时才真正显现出来。之前的路程只是艰险,而河西走廊上的荒凉与寂寞给人的压抑,却能摧毁人的意志。不过,我没有听到玉门油矿有人赴任而半途退却的事情,从中可见玉门石油老人当年是怀着多么高昂的报国热情奔向玉门的。对于杨玉璠,由于是隆冬季节到达塞外的,因而不但经受了精神的考察,而且忍度了一次肉体的炼狱。凛洌的寒风卷着漫天的飞雪,像针似的戳刺着西行客;随狂风冲天而起的戈壁黄沙,吹打着脸面,更让人感到地狱的恐怖。人蜷在车上,不敢睁眼,像耶酥受难一样,一秒一秒地捱度着大自然的行刑。
杨玉璠此次押车赴任,共享了四个月的时间才走完2500公里的全程,每当回忆这段经历,便令他生发出为国赴难壮怀激烈的感触。
本文开篇中那位在北京机场为我介绍我的姑父、姑姑的吴德楣先生原是台湾中国石油公司协理,亦是杨玉璠的同班同学,他与另外几位同学吴士壁、姜辅志毕业后先于杨玉璠到达老君庙。这几位同学进入老君庙油矿的消息,拨动了另一位年青人的心,他就是当年“西北地质矿产试探队”队长史悠明的儿子史久光。这位史公子在北平与吴德楣自小学到大学都是同学,流亡西北后,先退学到西北公路局工作,一年后返校继续学业。就在他毕业后校方准备留他在校任教时,他得到老君庙几位同学的来信。老同学在戈壁滩上建设油矿的豪言壮语令史久光再也按捺不住献身大西北的冲动,与在校同窗蒋邻湘、靳叔彦结伴,从汉中起程,经四十余天的颠簸进入老君庙。二十年后,史久光成为开发大庆油田八大工程师之一,蒋邻湘成为玉门石油管理局副局长。这些人成为中国石油工业最早的钻井工程技术人员。
史久光在与我交谈时,谈起一张老君庙的旧照,照片上是四位身穿老羊皮大衣的年青人。此照在中国石油史学界是很有名的。在介绍中国石油史的图片中,这是唯一一张记载老君庙早期石油工人人物的照片。这张照片悬挂在玉门油田矿史室中。史久光告诉我,他陪同台湾玉门旧人访问团到玉门油田时,曾与靳叔彦在此照前合影。为什么呢?我问。史久光很神秘地告我,因为此照上的四个人物依次是史久光、靳叔彦、蒋邻湘、江齐恩。靳、江二人均是台湾中国石油公司协理,相当于副总经理。我大吃一惊,这张说明玉门油矿工人困苦生活的照片,上面的人物竟是当今中国石油工业界大名鼎鼎的专家学者,岂不是阴差阳错!
“难得呀,”史久光说,“当年我们留影时正是意气风发的年青人,为能献身大西北而自豪。半个世纪后又在此照前留影,真感到人间的沧桑巨变。”
而我却在为石油史学家们的差错着急。“史老,您为什么不指出照片上的人物是您四位呢?”
“为什么要指出呢?”史久光反问我。
是啊,为什么一定要指出呢?若以阶级斗争的分析法,这张表现中国知识分子爱国激情的照片还会留至今日吗?
历史的误解并不需要都解开。
我的姑父虞德麟先生在访问大陆期间,我多次提出采访他,都被他拒绝。对他的作法,初始我很不理解,后来,在台老油人董蔚翘之子董西林先生来大陆访问,与我晤面时,谈及姑父,我才知姑父是个极重名节的人,在他始作台湾中国石油公司协理时,公家配他汽车他从不私用,甚至上下班也是自己去乘巴士。他对名利看得很淡,这恐怕是受金开英的影响。
但在姑父离开北京前,终于接受了我的采访,不过距离开北京饭店仅剩两个小时。
我说:“我想知道你们这些人是如何走向那片戈壁的。”
姑父轻靠在沙发上,似在追忆遥远的人生,眸子如幽谷般的静泊。“我是学化工的,”他说,“1940年从浙江大学毕业时,正值抗战最艰苦的时期,我到了重庆。恰逢政府开发玉门油矿,号召青年参加油矿的开发工作。中国没有石油工业,建立像美国、苏联那样的现代石油工业是我大学时的理想,因此,我毫不犹豫地报了名。”
姑父的回忆使我想起了在北京机场望着这群欢聚一堂的老油人生出的疑窦,想起了在颐和园与殷正慈的交谈。我问:“从全国各地到玉门的知识分子有许多人吗?”
“是的。”
“那么可以说当年玉门油矿集合着一群中华民族的精英了。”
姑父唇间露出笑意,表示同意我的话。
其后的三年间,当历史的踪迹在我的眼前逐渐化为一座丰碑时,我确信姑父的赞同是正确的。
张骞通使西域,古道衷肠十三年,持旌节而返;玄奘朝圣天竺,历经艰险十六载,取真经而归,他们对事业的执着,使这条被世界垂青的丝绸之路,成为中国人无畏、勇敢、勤劳品质的象征。
走向荒原,正是这种开拓未来的民族精神,铸造了中华民族五千年的灿烂文化。
东方奇迹
我采访的每一位石油老人,对我谈起玉门油矿时,都怀着人间最美好的感情,因为那里不单有他们引以自豪的事业,而且在精神上也有着永生铭记的回忆。
老君庙油矿廉洁奉公的风气在当时的大后方是很出名的。靳锡庚回忆说,那年我带着四个女儿坐在卡车上历尽艰难到达酒泉后,严爽找我谈话,告诉我,由于筹备处经费紧张,家属乘公车接规定要收费,考虑我的困难,路途补助就抵四个女儿的车费了。靳锡庚说,我没怪他,因为他是国家的好干部,不徇私情,公事公办。初到老君庙时,严爽的妻子没工作,子女多,生活比我还困难。为了生活,我俩都卖过东西。严爽作为长官,公家的便宜他一分钱也没占过。
不仅靳锡庚这样对我说过,我采访的每一个老人都对我讲,在老君庙没听说过贪污腐化的事情,这在旧中国是个奇迹。
地矿部石油海洋地质局副总地质师王子源是玉门老油人中最年轻的一位,进矿时初中毕业,年仅16岁,是油矿职工学校培养的专家,史久光、童宪章都曾做过他的老师。他说,对玉门油矿最怀念的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互相关心,充满了友爱,纯洁得像一家人一样,否则就不会有他个副总工程师。他感慨地说,现在的人际关系怎么连半个世纪前的玉门油矿还不如?
王子源还向我肯定地说,当年玉门油矿的物质生活是很好的,半供给制,粮食只花很少的钱,既使是普通工人,主食也是面粉。对于附近的甘肃农村来说,油矿就是天堂。他负责任地说,石油河两岸的窑洞是油矿开发之初时应急而挖的,大庆油田开发之初不也住“干打垒”吗?随着油矿建设的发展,到1946年,油矿职工再也无一人居住窑洞,甚至石油河边早期建的房子也无人去住。不但职员可带家属分到住房,就是工人,到16级(共分25级)也可带家属分给住房。全国解放前夕,金元券横行,物价飞涨,老君庙却没有受什么影响,职工的生活依然过得去。玉门油矿毕竟是由爱国知识分子管理的一个戈壁滩上的孤岛。
采访中,我常常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五十年前的玉门油矿是人间地狱吗?
每逢这时,老人们的脸上便表现出痛苦和无奈。这问题刺伤了他们的自尊心。他们从不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谈他们怎样脱下学生装,冬穿老羊皮,夏穿合子布,在戈壁滩上与工人一起上井架、下油池、建炼厂、跑运输、办农场,以辛勤的劳动建设大西北的。
玉门油矿的第一座住房是先遣勘测队在老君庙旁支起的那顶帐篷,随着矿上人员的增多,在庙附近的山坡上又搭起了满处漏雨的土屋,不分职员、工人,都在这里居家饮食。油矿规模扩大后,又相继盖起了圆门宿舍、八卦房、九间房等一栋栋“干打垒”的土房。二十年后,在大庆会战中,这种“干打垒”竟又成了会战职工自力更生、艰苦奋斗,解决住房问题的法宝。由于西北木材奇缺,在石油河边初建炼油厂时,两岸山崖上挖了许多窑洞供工人居住,以后住房增多,窑洞便废弃不用了。六十年代,在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将这些窑洞当作资本家剥削工人的教材,于事实是不符的。当年油矿既不是私人企业,窑洞也是暂住,既使是油矿高级职员,所住的房子用五十年前的眼光看,在城市也属平民住宅。有一座房子叫“祁连别墅”,是招待所,也仅是名字好听而已,若与电影《创业》中“裕明别墅”豪华的场面相比,真如寒窑一般令纨袴之徒不敢安卧。
当年炼油厂文事课课长兼总务处福利课长的李林学先生在回忆征集建筑木材的情况时,讲了这样一个故事:建筑炼油厂厂房需要一根大梁,福利课派人寻遍整个肃州地区也找不到这样大的木头。一日,寻找人在酒泉县一个大户人家的院外看到院内耸立着五棵白杨树,粗壮高大,正适合做大梁,便去商讨用高价收购。谁知这户主人怕伤风水,坚持不卖,后托大户的朋友去商量,依然不行。炼厂的工期催得很紧,李林学一筹未展。忽然他想到了酒泉驻军旅长马步康,当地人都畏惧他的权势,无人敢违背他的意愿,酒泉大树少,就缘于大部分被他征去军用,但因为玉门油矿直属资源委员会管辖,他对油矿的人却很客气。李林学想,何不以马步康来吓吓人?于是,他对那大户的朋友说:“我与马旅长关系很好,如果你这个朋友再不答应,误了工期,我只好找马旅长出面了,那样他会什么也得不到,不如直接卖给我们。”此话真的灵验,第二天大户就来请李林学去商议伐树。
石油专家们常恢谐地说,玉门油矿是上天赐给中国人的机缘。开办油矿,一要有水源,二要有燃料,这两个条件在大西北戈壁本是最缺乏的,可恰在玉门水有石油河的水,煤有祁连山的煤,真是福兮富兮。只是水在眼前,煤要自己动手去找。
初到老君庙的靳锡庚与孙健初一天骑着毛驴沿祁连山麓找煤。返回时,靳锡庚为了作些地形调查,与孙健初分手,另择路而行,不想迷失了方向。眼看日影西斜,幸遇到一个放羊人,方知自己南辕北辙了。返身连翻三座山,才望到老君庙附近的弓形山。靳锡庚又渴又饿,就在他几近无力抬腿时,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座山洞。钻进一看,洞不深,中间土台上供着一座“三清”牌位,牌位前摆着四个海碗大的馍,地上的瓦罐里还盛着水。这很像个道士隐遁修行的地方。饥肠辘辘的靳锡庚被那馍那水诱惑得再也走不动,坐在洞口等了一会儿,见无人来,起身到土台前抓起一个馍掰开就啃。不料想,白白的馍竟只是一层皮,里面全是黑黑的杂面。好在靳锡庚已饥不择食,捧起水罐一边饮水一边啃馍。馍太大,吃了半个就饱。走时,他从身上掏出仅有的一块银元放在供品旁,算是给道人的赔偿。靳锡庚在向我描述当时饱腹的情景时,摇摇头说,再也没吃过那么香的馍了。
建在戈壁滩上的玉门油矿很像一座汪洋中寸草不生的海岛,一切生活必需品都要从兰州、酒泉运来,因此,建矿初期是很苦的。1941年油矿正式开发后,孙越崎就任总经理。此时的孙越崎作为实业家已遐迩闻名,他的成功不仅是他的学识和吃苦精神,更在于他学习西方先进的管理经验却又不被西方的经验所束缚,他有他的“孙越崎模式”,就是西为中用。他敢开先河,敢做别人不敢做的事情,为此,成为旧中国三、四十年代无人可匹敌的实业家。他上任后,开中国企业界第一个先河的便是办油矿农场,大搞职工生活,他认定,玉门油矿要在戈壁上坚持办下去必须建设油矿的生活基地,让一万五千职工家属过上吃住无忧的生活。在旧中国,企业家关注职工生活已属不易,创办企业农场更无人敢想。二十年后的大庆会战,曾将办油田农场说成是“创造”,其实二十年前的孙越崎在玉门已“创造”了一次。
孙越崎从重庆请来浙江大学农学教授汪国舆,农艺专家缪炎生、焦龙华,在有水源的酒泉、赤金、嘉峪关办起了三个农场,自力更生,开垦荒地,种植了蔬菜、果树,喂养了猪、羊、鸡、奶牛。到抗战胜利,矿上职工不但吃到了新鲜的蔬菜,还吃上了自养的猪、羊、鸡。充满绿色的农场成为职工假日野游的场所。为了美化老君庙矿区,又办起了老君庙农场,专业绿化工作,抽引石油河水在矿区内栽花种树。所种之树,至今仍耸立在玉门市内。
企业办学,是孙越崎又一先河之举。
为了让职工的子弟有学上,孙越崎请来重庆国立师范附小校长朱镜坚来矿办学。朱先生是位爱国民主人士,与周恩来有私交。周恩来闻知朱先生要到闻名全国的玉门油矿办学,亲自布置,派遣中###员田伯萍、丁毅等七人随朱先生到老君庙,协助朱先生创办了油矿子弟小学。
当今我国的大型工矿企业开办职工学校已蔚然成风,寻根索源,开此先河者正是玉门油矿的孙越崎。玉门油矿创办初期,召来的工人均是酒泉及附近地区没有文化的农民,操作现代化的机械异常困难。为了提高工人素质,严爽任筹备处主任期间,先办起了夜校式的艺徒补习班,着力培训技术工人。所聘教师均是来矿工作的大学毕业生,没有任何报酬,但都把任教当作一种荣誉,争先恐后地来夜校教学。孙越崎任总经理后,又成立了正规的职业技工学校,专为油矿培养自己的技术人材,技工学校的学员大多成为新中国石油工业的骨干。
油矿正式开发后,逐步办起了电厂、医院、福利社、粮食加工厂、浴室、鞋店、布店、豆腐房、酱房、理发店、缝衣店。职工们自发创办了《矿声》刊物,组织起业余平剧团、秦腔团、话剧团和秧歌队。塞上话剧团相继上演抗战时期曹禺先生的名剧《雷雨》、《日出》、《原野》、《风雨夜归人》,为此,曹禺先生1943年夏来到油矿参观指导。
为了让年青的大学毕业生在戈壁滩上安心工作,孙越崎找到邵力子的夫人傅学文,请她在她创办的重庆女子职业学校中挑选肯立志大西北建设的女学生到油矿工作。女学生到来之前,孙越崎对未婚的职工戏语宣布:“我将于最短期间选派大队小姐来矿工作,这一举措纯系‘救济’与‘补给’性质。希望单身同仁把握机会,争取佳偶,勿放空炮,否则,不但辜负了我一番苦心,也是光杆们的耻辱。”孙越崎请花入矿之举又开了中外企业家之先河,令石油老人们至今难以忘怀。
祁连山下不再寂寞,
石油河水不再孤独,
暮色降临,整个矿区灯光闪烁,一片辉煌。
短短的几年时间,一个由爱国知识分子创建的,拥有一万五千职工家属的石油城在大西北荒凉的戈壁滩上拔地而起。这是中国人民面对侵略战争,在世界的东方创造出的奇迹!
1876年,陕甘总督左宗棠为收复被俄国人侵占的新疆失地,率大军沿河西走廊入疆作战。他下令,凡大军过处必须修路栽柳。于是,自泾州至玉门,连绵数千里柳绿成萌。后人称“左公柳”,至今遗树仍绿。
光绪五年,甘肃布政使杨昌浚应左宗棠之邀,到新疆旅行,走在河西走廊上,见路两旁绿如帷幄的杨柳,触景生情,作诗云:
大将筹边尚未还,湖湘子弟满天山。
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
左宗棠为祖国统一,远征天山,不愧为中华一代名将。
六十年后,为了战胜日本侵略者,沿着左宗棠西征之路来到玉门寻找石油的开拓者们,正像这扎根戈壁的左公柳,成为中华民族又一代英杰!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危难受命
辛亥革命后,一大批爱国的知识分子为拯救饱经忧患的祖国,怀着科学与实业救国的思想,为奠基中国现代科学、现代工业的基础而殚精竭虑,他们的成就或许是微小的,可一座辉煌的大厦能够嘲笑它那未坦露在阳光下的地基吗?解脱了二千年封建王朝桎梏的中国不就如一片荒芜的土地?他们是在用最原始的工具砌筑着大厦的屋基啊?
——采访札记
危难受命
1992年夏,台湾玉门旧人访问团十余位古稀老人来到北京,恭敬地拜访了一位老翁,向他送上一幅精美的银制台屏,台屏上镌刻着“饮水思源”四个字,并作文道:
“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方其功之未成也,惟能前知其当然,事至不惧,而徐为其所,是以得志于成功。吾公受命于抗日战争艰难之际,开发石油于祁连戈壁之间,排众议,闯万难,卒成事功,为我国石油工业开创新猷,其丰功,其伟业,实足以当之。”
他就是百岁老人孙越崎。
这位中国现代著名的实业家,中国石油工业的奠基者和早期领导人,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名誉主席,1893年生于浙江绍兴一个叫同康的小山村,原名孙毓麒。1915年在复旦公学读书时,他面对满目疮痍的祖国,立志救国图存,使中国越过崎岖的道路,走上光明的坦途,遂改名越崎。1917年,孙越崎进入天津北洋大学学习。“五四”运动中,他作为天津唯一一所大学的学生会会长,领导全校同学参加了罢课和示威游行。鲜为人知的是,他是天津“五四”运动中,到直隶省长曹锐衙门中请愿的“四君子”之一。论名声,孙越崎当时比周恩来要大,只是周恩来其后选择了共产主义,而孙越崎走上了“实业救国”之路。在那个创造英雄的时代里,确实存在着比其它时代更多的必然和巧合,三十年后,周恩来与邓颖超在北京迎接了起义归来的孙越崎,应了那句有志者殊路同归的话。
孙越崎怀着“实业救国”的思想,一生为中国工业的创建和发展奔波不已,在他92岁时,还率领三峡工程调查组沿三峡实地考察了38天。1990年,时已97岁的孙越崎亲笔撰写三万言的意见书,在国务院三峡工程论证会上发言。他堪称人类历史上做实际工作年龄最长的人。他是中国人的骄傲。他的世纪人生丰富而绚丽,但是最能体现他的品质和成就的,应属对玉门油矿的创办和开发。
1940年8月,孙越崎作为资源委员会专员,随资源委员会副主任委员钱昌照到玉门油矿作有无大规模开采价值的调查。此时,翁文灏已有意让孙越崎领导创办玉门油矿。
一进入矿区,挑战与机遇立即像两把倚天的长剑悬在了孙越崎的头上。
已实际上成为中国最大最现代化的玉门油矿,设备之简陋,技术之落后,令人吃惊。
从延长调来的两部冲击式钻机,采用的是最原始的上下顿击钻井,井架是木头的,汽轮机转速每分钟最高仅达360转,28马力的钻深能力仅200米。钻进时,因为缺少套管、钻杆、钻头,怕过多损耗钻机,要人工先在井位挖一口方井,然后再下钻头开钻。老君庙一号井井深仅米,方井便挖了米;6号井竟挖了47米深才使用钻机,致使挖掘中一名工人窒息而死。为了增强钻井能力,资源委员会于1939年11月从宜洛煤矿调来两部旋转冲击两用钻机到玉门,孙越崎来玉门调查时,又有湘潭、萍乡煤矿调来的两部旋转冲击两用钻机到矿,这些探煤矿用的钻机钻深能力最大也仅800米。
为了多出石油,煤矿出身的靳锡庚竟像开煤矿一样,在石油河畔悬崖下挖平硐采油,先后共挖三个硐,最深的坑道达47米,三硐日产石油一吨。
没有一寸输油管道,从油井采出的原油通过人工挖掘的壕沟导入人工挖掘的土油池,然后再由人夏用桶挑,冬用筐抬,运到炼厂炼油,至使原油和原油中的轻质油损失巨大。
最初的炼油设备仅为一个70加仑的的蒸馏锅,装建在老君庙前,炼油的燃料则是从附近砍伐的骆驼草、柳树和祁连山里采掘的煤。1939年10月,油矿筹备处在石油河畔兴建起第一炼油厂,建立起手工操作的连续性立式炼炉和卧式蒸馏炼炉各两具。孙越崎到玉门时,金开英正筹建嘉峪关第二炼油厂。
设备虽然简陋,但还有令孙越崎更为兴奋的一面,这就是人的精神和满山满沟露天存放的石油。此时,老君庙已有职工七百余人,油矿的基础经过他们百折不挠的努力在戈壁上已初步形成,生产出原油1774吨,为大规模开发玉门油矿提供了有力的依据。
孙越崎在晚年回忆这段历史时说,开发玉门油矿的困难可谓是荆棘载途,但有利的条件仍然令人鼓舞:一是发现了有开采价值的油层;二是有一群肯吃苦,致力于石油工业的人;三是有翁文灏这样懂石油的政府高层领导的支持。
孙越崎自玉门返回重庆后,应翁文灏、钱昌照之请,主持起草了大规模开发玉门油矿的计划,上书国民政府。三个月后,国民政府批准了开发计划,拨款500万美元。这是抗战时期一笔最大的国营企业创办费。
关于拨款500万美元一事,现在的各类石油史学书中都有这样的说法:孙越崎的计划交行政院后,遭到大部分官员的反对,后又单独找行政院长兼财政部长孔祥熙,说尽好话才被批准,以此来说明这些政府官员对开发玉门油矿的不重视和昏庸。其实,这实在是一个经济问题。抗战时期用500万美元投资工业所具有的困难,比之现在用50亿人民币投资工业所具有的困难很难分出伯仲,如果现在一个50亿人民币的开发项目上报政府后,能够在三个月批准拨款实施,这只有在极特殊的情况下才能够成为现实。在纪念抗日战争胜利五十周年的日子里,中央电视台播放了采访孙越崎的节目。孙越崎谈到这段历史时说:“孔祥熙拨款后,紧握着我的手说:‘正处抗战时期,国家困难,这笔钱你一定不能浪费啊。’我说:‘你放心,我一定用好这笔钱’。”
历史应该以孙越崎的这段讲话为准。
1941年3月,国民政府经济部成立甘肃油矿局,翁文灏力荐孙越崎出任总经理。孙越崎不畏艰难,欣然受命。
正式开发玉门油矿的计划批准后,翁文灏即派人到美国采购石油物资,孙越崎上任后,已采购到新型钻机14部,日加工原油能力250吨的达布斯裂炼设备一套,以及其它石油设备共4500吨,1941年6月开始启运。
由于日军全面封锁了中国海岸线,中国只有通过越南的海防、缅甸的仰光、印度的加尔各答三个国际港口进口外援。这批玉门的石油物资本拟运抵海防,不料7月29日日军在金兰湾登路,越南陷落,货船只好改口仰光。是年底,运抵仰光石油物资2600吨。
一个现代化的石油企业就要在石油河畔兴起,甘肃油矿局上下无不欢欣鼓舞。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自力更生
自力更生
1941年12月7日,太平洋战争爆发。
日军加紧对印度###的入侵。随着泰国的陷落,缅甸已成为日本人狼口中的羔羊。12月23日大批日军飞机轰炸仰光,几乎摧毁了半座城市。
腊戍是缅甸北部的一座边境小城,历史上曾属清朝政府管辖,滇缅公路从中国边境重镇畹町出境后,即在这里与仰光公路和仰密铁路相接,成为中国外援物资的转运站。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仰光港开出的列车和汽车冒着日军飞机的轰炸,昼夜不停地将各种援华物资运到腊戍,中国的汽车也日夜兼程地从腊戍沿滇缅公路向国内抢运物资。无奈的是,滇缅公路路况极差,加之山高路险,车队行驶极其缓慢,至使腊戍的物资滞留的越来越多,成为东南亚一座巨大的军用仓库。
3月27日,仰光陷落。4月28日,腊戍失守,堆积如山的战略物资成为日军的战利品。资源委员会从美国运抵仰光的2600吨石油设备只抢运到老君庙350吨,所购14套钻机仅拼凑出三套半,达布斯炼油设备也仅运到一些零件。大部分设备被日军缴获后,掠到南洋开发油矿去了。
但日本侵略者的封锁没有吓倒孙越崎和祁连山下的石油人。
腊戍失陷的消息传到重庆后,孙越崎立即从重庆局本部赶到老君庙,召集各部门开会。他满怀豪情地说:“美国订购的炼油装置依靠不上了,我们走自力更生的道路,在国内自己设计制造。”
重庆的一些人士对战时投资巨款办油矿本有意见,今日又遇到如此困难,担心500万美元付之东流,因而散布出诸多蜚语。孙越崎不以为然,他鼓励大家“要知难而上,做出样子给他们看看”。
孙越崎在会上宣布:为了支持抗战,1942年要生产汽油180万加仑,比1941年的产量增加九倍。为完成这一任务,在重庆自行设计制造四组阶梯式连续甑炼炉。
回到重庆后,孙越崎向资源委员会正式申报180万加仑的生产任务,并立下军令状,如果完不成180万自愿撤职处分。
孙越崎的决定的确使不少的人感到吃惊和不可思议,在美国的炼油装置化为乌有的情况下,一年内增产汽油九倍,岂不是好大喜功式的吹牛。落井下石者在后面备好了巨石。
越是困难越显示出孙越崎的毅力魄力,这正是他成为杰出实业家的特有性格。
他做出的决策总是出人意料的。
1934年,作为中国第三大煤矿的焦作中福煤矿濒临倒闭,连撤几任总经理也无济于事。蒋介石亲召翁文灏上庐山,授命他整顿中福公司。翁文灏因车祸身体还未全愈,但为感恩,只好接受蒋介石的任命。下庐山后,他飞往西安,将正在开发延长油矿的孙越崎召到西安,将中福这个烂摊子又交给了孙越崎。孙越崎同样感翁文灏的知遇之恩,放下延长,奔赴焦作。
到焦作后,孙越崎井上井下考察了一个星期,随即向翁文灏递交了一份一年内完成“产、运、销、盈”四个一百万目标的计划。一个因亏损已呈倒闭之象的煤矿,一年内要盈利百万,这岂非天方夜谭?但与孙越崎交往近十年的翁文灏相信他。翁文灏将孙越崎带到南京见蒋介石,蒋介石同意了这个大胆的计划。这是蒋介石第一次见孙越崎,他恐怕最初并未看重这位绍兴书生的计划,以为也是吹牛,但总比那些一上任就无信心的人强。孰料,一年后“四个一百万”的目标竟全部完成,这使孙越崎在蒋介石的心中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旷世奇才孙越崎七年后,又以他的睿智和胆略,开拓起中国石油工业的事业。
此时的孙越崎不但是甘肃油矿局的总经理,还兼任四川天府、威远、嘉阳、石燕四个煤矿的总经理,工作担子之重可想而知。他提出玉门油矿年产180万加仑的生产目标后,更为呕心沥血。他从重庆家中出来时,动情地对夫人王仪孟说:“我一出这个家门,就忘了自己是个有家的人了。”一天,因为劳累过度,他昏倒在重庆的办公室里。
孙越崎要求每个油矿员工要记住“180万”这个生产目标。每天清晨,只要他走进办公室,就向勤务员发问:“我们今年的生产目标是什么?”勤务员听到这句话,便大声回答:“180万加仑!”孙越崎走到路上遇见员工,也常这样发问,听到的都是响亮的“180万”!一次,孙越崎在路上遇到几个油矿小学的学生,问他们:“你们知道我们油矿今年的生产目标吗?”小学生马上高声回答:“180万!”
孙越崎在这里又开了一个先河,他不仅是中国第一个在企业中实行目标管理的人,而且是将宣传鼓动于生产的第一人。
在孙越崎的带领和鼓动下,玉门油矿员工为支持抗战实现“180万加仑”的生产目标展开了劳动竞赛。这也是很新鲜的事,因为这种促进生产的形式我只是在新中国的今天才听说,但在半个世纪前的玉门油矿为支持抗战,的确真真实实地开展了劳动竞赛。石油老人在向我回忆当年竞赛的情景时,仍禁不住眉飞色舞地向我描述。这不啻他们人生中最为激动的一页,虽然在以后的岁月里他们曾多次为我国石油的大发现做过贡献,但这次是他们青春活力的第一次迸发,第一次感受到生活的意义。一位老人甚至这样对我说:“我曾长期为没有上前线与日寇作战而产生羞愧的心理,但在为180万加仑奋斗的日子里,我的精神解脱了。”
与劳动竞赛一样,“自力更生”这个词在我这个与共和国同龄人的目光中,总以为是个新名词,索根寻源也仅在延安大生产运动中用过,绝然不会想到五十年前的抗日时期会有一个孙越崎与毛泽东同时提出这个口号。
当我了解了玉门油矿,了解了孙越崎和他领导的老一代知识分子后,我这痴书生成熟了,因为在我认识到我们民族优秀的文化和高尚的精神并非全部由我理想中最完美的时代所产生的时候,我并没有颓丧,反之为我们民族历史的厚重而自豪。
孙越崎领导甘肃油矿局职工自力更生建炼厂的情景的确使我联想到新中国在苏联专家撤走后自力更生搞建设的时代——
承担炼油装置图纸设计的工程师,吃住在办公室,昼夜操劳,日本飞机来轰炸,便躲进防空洞,警报解除,出洞继续工作。
图纸完成后,大后方一百多家工厂承担制造任务,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了订货合同。
由于滇缅公路被切断,钢材来源断绝,大部分厂家一时不能开工制造所需部件,油矿局便发动职工想办法,四处搜罗钢材。
他们找到了自来水公司,购买地下废弃不用的管材。
他们想到了长江里的沉船,组织人力打捞上来,拆船取钢。
他们还与设在中国的外国石油公司联系,购买他们已无油可储的储油罐。
炼油装置在重庆造好后,油矿局用自己的车队,翻万重山,穿千里戈壁,运到2500公里外的老君庙。
当我们谈到组装炼油装置时,又不能不说到一个熟悉的名词“人拉肩扛”。老人们告诉我,大庆会战中这种全国闻名的自力更生生产方式,在抗战时的玉门油矿因为缺少吊运设备,已被广泛应用了,不但平时装运钻井设备要人拉肩扛,这次炼油厂的全部装置也是由人拉肩扛组装起来的,不同的是,一个对付的是苏联的背信弃义,一个对付的是日本侵略者的封锁。
1942年8月29日,蒋介石视察了玉门油矿。蒋氏的西行是专为解决新疆盛世才问题而来的,虽说是顺便来矿视察,但对孙越崎的一生是极为重要的。当蒋介石徜徉在这奇迹般的石油城中时,便决定了领导创造这奇迹的人必然走上政坛的命运。蒋介石上台后,一直想组织一个他领导下的学者政府,但都未能成功,想投靠他的人,只会空谈;有实干之才的人,又只想作学问,不愿投他门下。翁文灏是第一个被他拉上政坛的大学问家,孙越崎便是继翁文灏之后的又一个人物。实际上,在蒋介石统治中国时期,翁文灏与孙越崎是以“科学与实业救国”的两面旗帜被蒋介石拉上政坛的,他们被政治所利用,又被政治葬送了他们的事业,但在当时,他们的确感谢蒋介石的知遇之恩。
蒋介石回重庆后,给孙越崎寄来一份他的专用密电码,要孙越崎直接与他联系。这是在向孙越崎表明,他已成为了他的亲信。6年后,孙越崎坐上了经济部部长兼资源委员会委员长的位置,不过,1942年的孙越崎依然是对政治一窍不通的书生,即使手握着不知多少政客梦寐以求的蒋氏密电码,也未想过抱佛腿作官之事。孙越崎用这个密电码仅做了一件事,给蒋介石拍了个请求支持空油桶的电报。蒋介石接电后,立即命令军队后勤部拨三万个53加仑空油桶到玉门,解决了炼油厂储油的问题。
1942年11月中旬,经过甘肃油矿局近七千员工的艰苦奋斗,提前实现了180万加仑的生产目标。老君庙召开庆功大会,象征胜利的汽笛声响彻石油河两岸。心情激动的员工拥到孙越崎身边,把他高高地抬起来,伴着欢呼声,一次又一次地将他们的总经理扔到空中。
玉门汽油有力地支持了抗日战争。
1943年,日军集聚重兵,企图强渡黄河风陵渡,攻占陕西。玉门的汽油供应苏联援华的汽车队,通过数千公里的运输线,将军火运抵陕西前线,阻挡了日军的进攻。有资料表明,美驻华空军基地地勤也使用玉门的汽油。
行文至此,我不得不再回笔提及本章引言所提及的“基石与大厦”的问题,因为180万加仑与今天的年产一亿四千万吨相比,是如此的微不足道。但我相信读者,当读完此章后,只会被老一代知识分子的爱国热忱和创业精神所激动。
只有民族的敌人和别有用心的小人才会嘲笑180万加仑的渺小,因为180万加仑所托起的是我们民族不可战胜的意志!书包网 www.61k.com
老君庙精神
读者一定还记得那位追随翁文波到玉门油矿工作的学生童宪章,半个世纪后,他已是中科院院士、我国著名的石油专家。我与他长谈了两天,头一天,他向我有板有眼地讲述了玉门油矿的生活经历,很像导师辅导研究生的样子。或许是我的真诚感动了他,第二天我们之间已如古代忘年之谊的孔融、祢衡,竟无话不谈了。他不再向我讲玉门,而是叙说他解放以来的痛苦与欢乐。
他向我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当年苏联背信弃义将专家突然撤走时,新中国成立仅十年,又遇到三年自然灾害,使我国各条战线的经济建设都受到了影响。在这种情况下,为什么石油工业建成了大庆油田,大踏步地前进了呢?
问题对我是如此新鲜和具有吸引力。我从没有考虑过,在这位大科学家面前更不能用马列主义的大话来吓唬人。我只有缄口静听。
他说:这是因为中国已有了一批比之苏联专家毫不逊色的石油专家和这些专家培养出来的石油青年技术人材。没有这样一支队伍,一切都是空谈。而这支队伍中的绝大多数人员是直接或间接地由玉门油矿培养出来的。
我立即连声叫好。很久以来,我便对大庆的奇迹大惑不解,因为将它说成是精神的胜利,实在有悖马列主义。童宪章的话言简意赅,一语中的,与邓小平“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的思想完全一致,无疑具有马列主义的水准和高度。
童宪章告诉我,他向来看不起苏联专家的目空一切。五十年代,他因说了句“苏联专家也就那么回事,比我们强不到哪儿”,而被大大地批判了一阵。他没有详述批判的经过,只递给我一份三号仿宋体字打印出的材料。这份材料是文革结束后我国石油考察组在对前苏联石油工业进行考察时,被称作西西伯利亚石油之父的前苏联著名石油地质学家特拉菲穆克院士在欢迎会上的讲话。特氏50年代曾作为援中专家在我国工作过。他在讲话中诚恳地说:“在陆相地层中找油,世界上没有任何其它国家达到中国这样高的水平。我当时到中国做了微不足道的帮助,时隔三十年,我认为我们应该虚心地到中国去学习了。”
这位特拉菲穆克院士是位真正的科学家,他在真理面前没有说假话。这恐怕也是童宪章让我看这份讲话的目的。
童宪章随后对“陆相生油论”的介绍,使我对特氏的讲话产生了更深的认识。
自十九世纪末,由美国和前苏联为先导发展起来的石油地质学一直认为,石油是由古海洋沉积物中的有机质生化成的,因此,石油必须在海相生油岩系中寻找,这便是“海相生油论”。这个传统的生油理论,是美苏等国的地质学家根据以往所开发的油田都是海相生油岩系这一实际情况而总结出来的,而中国的地质状况,则大部分是陆相,因此,外国地质学家根据“海相生油论”曾断言,中国缺少石油资源。这是由于当时科学的局限性而作出的结论,并无阶级斗争方面的恶意,科技史上的这种“科学的误解”也是不胜枚举的,因而大庆油田开发时曾引发出的对“中国贫油论”的批判。目前,我国石油地质界对此看法已取得了以上的共识。
三十年代,那位跟随翁文灏首次考察玉门油矿的中国经济地质学奠基人谢家荣,根据中国石油地质的分布情况,在世界上首次提出了“非海相生油”的观点。1941年,同为翁文灏门下的潘钟祥在美国留学期间,根据在祖国的地质实践,发表了“非海相生油”的论文,第一次向世界宣布了“陆相生油论”的诞生。几乎在同一时间,继翁文灏之后担任中央地质调查所所长,为玉门油矿地质工作倾尽心力的黄汲清,在祖国组织地质调查队,对以玉门为重点的河西走廊和新疆的石油地质进行调查,归来后,根据调查结果提出了更为周密的古大陆上湖泊沉积物中的有机质也可生化出石油的“陆相生油论”。其后不久,自中央地质调查所调往玉门油矿工作的后任新中国石油工业第一任总地质师的陈贲,根据玉门油矿的地质资料,于1945年在我国权威的《地质评论》上发表了“陆相生油”的论文。新中国成立后,担任地质部总工程师的谢家荣和担任地质部地质局总工程师的黄汲清,根据他们所创立的“陆相生油”的理论,划定和组织领导了对松辽平原的石油普查,从而发现了大庆油田,也使“陆相生油论”成为石油地质学的又一主流理论。
应该让读者知道的是,以上所列的四位“陆相生油论”的创立者,谢家荣、陈贲1957年被打成“右派”后于文革中自杀身亡;黄汲清作为有“右派倾向”的准右派,其后的十余年均在责斥、压抑中生活;解放后到大学做教授的潘钟祥,文革初始便被批斗,赶到干校劳动。他们的“陆相生油”理论为中国的石油工业作出彪炳千秋的贡献,他们的名字却直至八十年代中期才被国人所知晓。
童宪章作为石油开发的专家,在向我介绍完“陆相生油论”后,自然谈到了玉门油矿老一代知识分子对大庆油田的贡献。他告诉我,在大庆会战中,地质、钻井、采油、规划、基建、财务、水电、器材供应等部门的八大工程师,有七位来自玉门油矿。石油部指导大庆会战的工程技术人员也大部分来自玉门油矿。从这个意义上说,没有玉门,就没有大庆。
对这段历史短短的回忆是至关重要的,它告诉了我们玉门油矿在我国石油工业史乃至我国现代工业史中的地位。
读者是否还记得第二章引言中那位石油工业的老领导焦力人所提出的问题?是否可以和我一起,拂去历史的尘埃,洗去明珠的污垢,回答老人的问题了?
我相信读者在读了我对玉门油矿的历史追述后,会认同下面的结论——
玉门油矿是英雄的油矿。它是中国人民为打败日本侵略者,在抗日战争的炮火中建设起来的最大的战时工业。
玉门油矿没有美孚。纵观中国鸦片战争以来的历史,它是我国独立自主建成的第一座现代化的重工业企业。
玉门油矿没有官僚资本。它是以孙越崎为首的一大批爱国知识分子怀着“实业救国”的理想,艰苦奋斗建设起来的国有企业。
它是中国石油工业的摇篮,它所造就的一大批石油英才,为中国石油工业雄视世界奠定了基础,对中华民族未来经济的发展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
二十年后,大庆石油会战中著名的八大工程师,有七位来自玉门。有18,000名玉门油田职工奔赴松辽平原参加了会战。
五、六十年代,石油工业领导机构和新开发油田的总工程师、总地质师、技术骨干,大部分来自老君庙。
截止1986年,玉门油矿先后共支持大庆、胜利、辽河、克拉玛依、青海、长庆、吉林、四川、江汉、华北、河南、中原、江苏、大港油田72,000名职工,设备2100台。
抗战胜利后,金开英率一大批玉门技术骨干赴台湾接收高雄炼油厂,从一片废墟中重建起一座现代化的石化企业。石化工业是台湾近二十年经济起飞的支柱,这座支柱的领导者均是老君庙走出来的人。
为此,著名诗人李季作诗云:“凡有石油处,就有玉门人。”
玉门油矿的贡献还在于,在我们民族史上,第一次以一个新兴的现代化工业树立起一种精神——爱国主义的奉献精神,艰苦奋斗的创业精神,任何困难压不垮的拼搏精神,这就是老君庙精神。这是我们民族五千年文明史所铸造的民族魂魄。
我们不能割断民族的历史。
如果说90年代世界瞩目的塔里木石油会战是继60年代大庆石油会战的又一个里程碑,那么40年代初玉门老君庙的“石油会战”应该是大庆石油会战前中国石油工业史上的第一个里程碑,这是玉门油矿应有的荣誉。书包 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伯仁由我而死”
被歪曲的历史后面必定是一幕悲剧。全国解放前夕参加保护玉门油矿的骨干,在文革中惨遭迫害,无一幸免。
——采访札记
“伯仁由我而死”
(在我撰写此章时,中央电视台晚间新闻播出了孙越崎仙逝的消息。哀哉!痛哉!)
1992年3月16日,孙越崎清晨起来。再过七个月就是他的百岁华诞,他似乎还沉浸在百年风云的梦中追忆里,悟尽了人生沧桑的淡泊透在他慈祥的面庞上,显得那样儒雅,那样宁静。
电话铃声响了,是他的部下吴京打来的。“中央统战部受###总书记之托,来电话询问,”吴京一字一顿地说,“总书记让问问,孙老爱吃什么菜,能吃什么菜。”
孙越崎的眼睛亮了。百岁老人不再有太多的激动,心际间的一切情感都渲泄在眼眸中,那是老人的灵窗。他只有感激。
下午,###将宴请老人。孙越崎明白,这将是中国共产党通过它的总书记之手,为他的世纪人生划一个完整的句号。
粗茶淡饭足矣,布衣陋室足矣。他心中这样唠念着,因为他的一生都是这样唠念。但他没有说,他只有谢谢。
电话放下,孙越崎眼中的光彩没有即逝,他为他心中的隐痛终于获得解脱而喜悦。
风雨如晦的1948秋,国民党军队在辽沉战场上连连惨败,震惊了南京政府。一向不过问政治的孙越崎深感内战的炮火已成为民族的灾难。据孙越崎估计,辽沉战役期间,东北三省由于内战,工矿业损失达100亿美元之多。此时,他虽已就任资源委员会委员长,但对国民党的统治深感失望,逐渐将救国的希望转向了共产党。
是年10月,孙越崎利用国民党社会部在南京召开全国工业总会成立大会之机,召集资源委员会所属工矿业的代表四十余人,到资源委员会本部聚餐。孙越崎搞了个冷餐会,代表们事先也真以为是委员长请客,直至冷餐会开始后,孙越崎与大家商量起义的事情,才知聚餐只是个遮眼。
孙越崎说:“我们这些人都是学工程技术的,怀着工业救国的思想,在抗日战争前就参加了中国的工业建设。资源委员会现有的工矿企业,是中国仅有的一点工业基础,再也经不起内战的破坏。我相信,共产党将来也一样要搞建设,共产党在大陆建国搞工业,是一定会用我们的。”他号召大家,“现在战火日渐南移,从平津开始,各位要坚守岗位,保护厂矿物资,准备移交。”
在南京国民党统治的心脏,一位政府的部长在国民党军队还保持优势的时候,竟然号召部下倒戈起义,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但这正体现了孙越崎刚毅、坚强,认准目标便无所畏惧去追求的性格。当然,他也相信他的部下,这些只为救国而投身中国工业的书生,是会冒死追随他的。
正如他的预想,参加冷餐会的人一致支持他的行动。随后,资源委员会绝大多数员工在他的领导下,与潘汉年领导的中共地下党组织联系,开始了惊心动魄的护厂护矿斗争。
孙越崎作为南京政府的经济部长、资源委员会委员长,统管着全国121个国营总公司,上千个工矿企业,所属员工70多万。在3万余职工中,百分之四十为大学以上学历,其中3千余人是留洋归来的学子。孙越崎掌握着旧中国工业与人才的命脉,正是由于他的率部起义,使旧中国的工矿企业免遭内战的涂炭,基本完好地回到人民手中,令新生的共和国迅速地运转起工业的车轮。
孙越崎的历史功绩是巨大的。
资源委员会是国民党政府中唯一一个整建制起义的部级单位,它的起义行动在许多人眼里,包括一部分共产党的高级干部眼里,是不可思议的。这实在是行为与信仰不能合一造成的误区。根据唯物辩证法的准则,世界万物是不能用一个尺度度量的,资源委员会先后由翁文灏、钱昌照、孙越崎领导,这三个人都是不同于官僚党棍的大知识分子,他们的部下绝大多数也同他们一样,接受的是西方现代教育,信仰“科学与实业救国”。加之这个部门搞的是工业,使它的文化背景与国民党政府的其它部门有很大的差异。这便造成了资源委员会内敬业、爱国、崇信“公诚”,憎恨腐败,并且鄙视政治的思想氛围。对资源委员会这个群体的评价,并不起源于九十年代的今天,半个世纪前便被局内局外人所认同。
资源委员会内曾长期没有建立国民党组织,就是件人所共知的事情。直到一九四三年,CC系列用蒋介石的手令,要求重要机关都得设党部,资源委员会才不得已建立了党部,但仅是一个摆设,没有脱产工作人员,没有办公地点,只设立了一个公布栏。国民党在玉门油矿设党部,也同样遭到孙越崎的阻挠。孙越崎是一九三八年加入国民党的,但直至党部进了资源委员会,孙越崎也不允许进玉门油矿,无奈,国民党中组部部长朱家骅只好亲自找孙越崎。
朱家骅问:“你是国民党员吗?”
孙越崎答:“是。”
“那你为什么反对设党部?”
“因为我在焦作中福煤矿工作时吃尽了党部的苦头。”
“那好。在大后方重要工矿企业设党部是中央的决定,”朱家骅说,“至于你说的情况,可以放心,我先派三个人到油矿办三期训练班,办完后撤回,以后就由你们自己办党务。”
朱家骅最终搞了一个折中,结果虽然由玉门油矿自己办党务,但专职搞党务的人在油矿都没有什么地位。
翁文灏是孙中山“发达国家资本,节制私人资本”理论的忠实信徒,在他的领导下,资源委员会人员不允许搞私营企业,甚至不允许参加私营企业股份。在一次“总理纪念周”###上,他曾大骂孔祥熙、宋子文背叛孙中山的遗训。他说:“我不明白,现在有些中山先生的信徒却在大办私人企业,像扬子公司之类,难道符合三民主义吗?”扬子公司的后台老板就是宋子文。
了解了资源委员会的思想渊源,对资源委员会的起义行动也就不以为怪了。
至于有人说,资源委员会里也有反动派,这可作为上述评价的补充。
孙越崎的一生中,给予他影响最大的人有两位:翁文灏和蒋介石。翁文灏将他从黑龙江小小的穆棱煤矿,一步步引导到蒋介石的面前;蒋介石将他从一个普通的工程技术人员,一步步提拔登上了国民政府部长的高位,成为中国工矿业的最高领导者。如果不是翁、蒋,孙越崎很可能只在中国的一隅默默地劳作一生。就在孙越崎策划起义的两个月后,孙科继翁文灏任行政院院长组阁时,曾将孙越崎的名字划掉,而名单送到蒋介石手中时,蒋介石立即又将孙越崎的名字补上,可见蒋介石对孙越崎的器重与信任。为此,在孙越崎百岁时亲笔修订的《孙越崎传》中,没有一句责骂蒋介石的话,只是说:“论私,我背叛了蒋介石;论公,我没有背叛国家。”从中可见孙越崎高洁的人品。
对于翁文灏,当孙越崎决定起义后,曾竭力说服他留在大陆。翁文灏伤感地说:“你可以留下,而我是第12名战犯呀。”
翁文灏曾准备带儿子翁心源到台湾,孙越崎则劝他:“心源还年轻,你何必害他呢?”翁心源也表示不去台湾,请父亲将他的已到台湾的妻子、女儿接回大陆。
孙越崎起义到北平后,仍惦念着漂泊海外的老友。当时不少的民主人士反对翁文灏回国,孙越崎便竭尽全力做各方的工作,争取老友能取得大家的谅解。在孙越崎的心中,对翁文灏不能不说存在回报知遇之恩的思想,他认为能够帮助翁文灏回到祖国,是对老友最好的报答。在孙越崎的努力下,终于得到周恩来的鼎助,使翁文灏于1950年12月回到祖国。
孙越崎是以欢欣鼓舞的心情迎接新中国诞生的。他在起义过程中,曾不止一次对部下说:“共产党在中国执政后,会效法苏联搞建设,大家都会有用武之地。”确如他的预言,中国共产党取得政权后,立即以苏联为师,开始了大规模的经济建设,随孙越崎起义的大多数人员也随之成为经济建设中的技术骨干。但对于孙越崎个人来说,却被迫走上了一条崎岖的道路。
我至今没有找到孙越崎为何不被重用的文字材料。我想,他举行起义的“不可思议”恐怕是主要原因。再有就是他的书生气。1954年政协开会时,周恩来让他上台讲讲领导资源委员会起义的经过,他竟不肯上台讲话。这对许多人来说,正是声讨蒋介石,表功表态的机会,他却轻易地放弃了。这其实很符合孙越崎的性格,那种旧时代知识分子为人坦诚,为事执着的道德观和自尊、自谦、自律的人格,使他既不愿张扬所做之事,也不愿去骂曾对他个人有恩之人。但他的所为,又不能不让人怀疑他起义的诚心。
孙越崎在解放后,曾做过两年的中央财政委员会计划局副局长,在任内为国家制定了《基本建设工作程序暂行办法》。这个办法在建国初期为我国的经济建设起到了指导性的作用,可惜“大跃进”后被废除,给国家造成了不可估量的损失。这是孙越崎1949年以后,为新中国所做的唯一一件实质性的贡献。
1952年,中央财委撤消,孙越崎被分配到唐山开滦煤矿管理处,任第三副主任。他步出了京城,从此迎接着一个又一个触及心灵的运动。他的实业家才智再不见闪现出光华。
一位老人对我说:“如果让孙越崎领导经济建设,国家不会在六、七十年代落后成那样。”
这只是假设,历史不是由假设写就的。
当八十年代孙越崎以90高龄复出,为改革奔走于大江南北的时候,一位随员感慨地说:“孙越老出来工作得太晚了。”
这是事实,是可以入史书的。
孙越崎的悲剧,确为我们民族的悲剧。
虽然如此,孙越崎却泰然处之,直至文革被关押,80岁了还被驱赶着挖防空洞,他依旧大度超然。
但他可以释解个人的痛苦,却无法排除为他人的痛苦。
文革爆发后不久,江青在一次###上公开点名说,原资源委员会起义是国民党特务组织潜伏大陆的行动。当年的“不可思议”,终于成为可思议的“潜伏特务”。
遍及全国的原资源委员会起义人员几乎在一夜之间无一漏网地被掀上了斗争台。重要人员被投入监狱,许多人被逼自杀身亡,家属受株连的不计其数。
孙越崎的老友翁文灏,文革一开始就被抄家挂牌游街,他的长子翁心源,那位带领全家落户玉门石油河畔的“中国输油第一人”,被迫离开老父,下放湖北,因不堪忍受批斗的屈辱,跳入一条齐胸深的水渠,自溺身亡。翁文灏生有四子,次子心翰是飞行员,抗日战争中在桂林为国捐躯,三子心鹤在无锡,四子心钧在上海,仅有心源在身边,并且有所成就,因此心源是他的全部希望。当他得知心源的死讯后,身心再也无法承受,不久便辞世而去。
文革初起时,孙越崎曾到北京看望翁文灏,那时,翁家已被造反派查抄。临行,心源送他到公共汽车站,对他说:“孙伯伯,您千万别后悔啊。”孙越崎明白心源的话,他说,他永远不会后悔,他为了民族的大义背叛了蒋介石,何悔之有。可他没有想到,这竟成了与翁氏父子的生死之别。
孙越崎陷入极大的痛苦之中,他甚至认为这是他给他们带来的灾难。他为此引用《晋书·周岂页 传》中的话自责:“吾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幽冥之中,负此良友。”可见他的心灵负重之巨。书包 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老君庙的护矿斗争
老君庙的护矿斗争
我不能不再继续玉门油矿的故事。
这段历史的被歪曲,成为孙越崎的痛中之痛。
电影《创业》中刻画了一个煽动国民党书记长镇压护矿斗争的油矿经理形象,虽然仅几个镜头,却令观众顿生厌恨之情。
现实生活中的玉门油矿经理邹明,也可谓“罪有应得”,文革开始不久,便被关入秦城监狱,达七年之久。
但这是一起在“资源委员会潜伏特务案”中,最为惨痛的冤案。
我们先回顾这段护矿的历史。
邹明是我接触最多的石油老人,不仅因为我的姑父虞德麟曾是他的部下,他传奇的人生经历和在石油史上的地位,也引起我极大的兴趣。
国民党政府逃台前的中国石油工业的领导人分别是中国石油总公司董事长翁文灏、总经理张兹闿,协理金开英、严爽、郭可诠、邹明,这些人除张兹闿、金开英到台湾,翁文灏流亡海外外,其余人均随孙越崎起义。邹明是领导人中最年轻的一位。据老人们讲,邹明办事极为干练,为常人所不如。他原是金开英的部下,深得孙越崎、金开英的喜爱,因此提拔很快。
1948年9月,邹明接任郭可诠中国石油总公司甘青分公司(即玉门油矿)经理的职务,轻身一人从上海到玉门上任。时值内战正烈,油矿生产下降,物价上涨,人心浮动。为了稳住人心,邹明借玉门油矿身处戈壁远离都市之便,违抗南京政府关于职工工资必须使用金元券的法令,想方设法筹集银元,将油矿员工(包括工人)工资全部以银元兑现,并筹集粮食和生活用品,平价供给员工。至解放前夕,邹明共筹得银元(含金银折价)30余万元,粮食一万担。老人们回忆说,由于邹明的努力,玉门油矿近万职工家属在新中国诞生前最黑暗的时期,生活基本没有受到影响。
5月27日,上海解放,中国石油总公司被解放军接管。6月1日,邹明在老君庙召开油矿全体职工大会。他说:“油矿是国家的宝贝,是全体职工劳动的结晶,不允许任何人破坏它。我要和大家一起保护油矿,与油矿共存亡。”
由于玉门油矿是国民党中央政府直接管辖的企业,自抗日中期大规模开发时起就驻有军队。这支武装力量共有三股:新疆陶峙岳骆驼兵团的一个营;酒泉河西警备司令部的一个高炮连;油矿矿警大队。邹明分析了各股武装力量后,认为,驻军的态度不明,矿警队虽归他管辖,但兵痞多,也靠不住,只有组织起一支以老工人为主体的自卫力量,才是保护油矿的根本之策。
7月初,邹明组织起由爱国知识分子矿场工程师杨敏、炼厂工程师金克斌任正副大队长的“护矿队”,展开了紧张隐蔽的护矿行动。
矿场职工将钻机藏进深山,并将油井用砖砌封后伪装起来;炼油厂职工将空油桶装上沙子,叠放垒成围墙,然后用铁条焊死;工务组职工将发电机藏入土坑;运输课职工将近百辆汽车开进深山,卸下轮胎。在最紧张的时刻,邹明派出人员,在进矿要道设置障碍,监视油矿外国民党溃兵的情况。
8月中旬,邹明受孙越崎电召,飞往广州,秘密潜入香港,会见已脱离国民党政府的孙越崎,向他汇报玉门油矿的护矿情况,请求孙越崎尽快与中共联系,请解放军在解放兰州后,大军迅速西进,以确保玉门油矿这座中国唯一一座现代化石油基地的安全。孙越崎当即草拟电文,然后让他的夫人王仪孟送给香港中共地下党组织,请他们向北平发急电,报告玉门油矿的情况。据后来亲率装甲团挺进玉门油矿的共产党著名将领王新亭将军讲,西进的解放军部队,在前线不断用扩音机喊话,警告国民党残军不得破坏玉门油矿,否则既使逃到天涯海角,也要缉拿归案。
邹明会见孙越崎后,又潜回广州,向迁穗的中国石油总公司总经理张兹闿争取到价值十七万银元的金银,包了一架专机运回大西北。
随着兰州的解放,国民党残部加紧了对玉门油矿的破坏。国民党西北长官公署代长官刘任坐镇张掖,派政工处长上官业佑到玉门油矿,下达破坏玉门油矿的命令。邹明回答说:“油矿是国家的财产,不能破坏。”上官业佑悻悻而归。数日后,刘任电召邹明,要他到张掖述职。邹明接到电文后,知此行必有不测,但为了玉门油矿的安危,仍毅然前往。所幸邹明到张掖后,解放军便攻进张掖,刘任仓皇逃亡,再也顾不上邹明的抗命之事。
解放军神速的进军,使国民党军风声鹤唳,如潮水般地经河西走廊向新疆溃逃。邹明回到老君庙后,为了防止逃兵来矿破坏,下令将矿警队库存的所有枪支发给护矿队队员,进行武装护矿。为了争取驻军的支持,邹明给拥护国共和谈的新疆警备司令陶峙岳发电,请他对玉门油矿给予保护。陶峙岳此时正与解放军代表商谈起义之事,接到电文后即派人给骆驼兵团驻矿部队送来手谕,命令他们保护油矿的安全。
对于这段史实,我采访原护矿大队大队长杨敏时,杨敏说,当年玉门油矿由于邹明争取到驻军的支持,护矿队主要对付的是国民党的逃兵,担心他们来矿上搞破坏。如果驻军要执意破坏油矿,护矿队那点武装是抵挡不了的。
9月22日,酒泉国民党驻军起义,酒泉宣告解放。
9月25日,解放军第三军装甲部队在军长黄新亭的率领下开进玉门油矿,使玉门油矿终于从内战的炮火中获得解放。
这便是玉门油矿解放前夕护矿斗争的真实历史。
在那个“宁左勿右”的年代里有一个极怪的现象,用“绷紧阶级斗争弦”的脑袋对人待事总要从坏的方面看,好人,要先分析他是不是坏人在伪装;好事,要先分析它是不是暗藏杀机,中华民族最为称道的“与人为善”竟成为“麻痹人民”的反动思想。
这样,邹明在兰州解放前夕,手提装满价值十七万银元金银的皮箱,从广州回到戈壁滩上的老君庙,便成为有口难辩的事情。你是国民党的油矿经理,属反动阵营的官,必定鱼肉人民,手提着那么多钱,为什么不往台湾跑,偏要到大戈壁上来吃苦?一定另有所图。
我采访过一位老干部,他说:“那时虽然没有明说,却总认为邹明他们投诚是为国民党保护家底,不信任他们。很有才华的人,可惜了。”这反映了当时邹明的处境。
邹明在解放初期任西北石油管理局副局长,只管抓生产,但不久说他不重视陕北勘探工作,反对党的领导,被调离石油系统,到燃料部当工程师,直到三年后成立石油部才分配回石油系统。终于到文化大革命时,他的不可思议的护矿行动解释为敌特派遣,潜伏大陆,以伺反攻,顺理成章地被投入监狱,一坐便是七年。
错误的推理成为事实的结论,竟无人相信一个没有党派(邹明属无党派人士)和政治倾向的中国知识分子,出于爱国之心可以舍生取义!这不啻民族的悲剧。
更大的悲剧还在后面。由于玉门油矿护矿斗争中的骨干大部分是工程技术人员,随着邹明的被捕,一个假护矿,真潜伏的“美蒋特务潜伏案”也随之诞生。护矿骨干纷纷落入造反派的诬陷之网,无一幸免。
护矿大队大队长杨敏在大庆油田被批斗,副大队长金克斌在玉门油田被打得遍体鳞伤,家中物品被抄走烧光,仅剩下一张床板;原矿长刘树人身为大庆会战八大工程师之一,被专政队打得眼珠突出,路不能行;原运输课课长李誉柱因在护矿中将近百辆汽车藏入深山而获罪,专政队扒下他的衣服,将他推到零下30度的屋外,逼他承认自己是特务,手被冻成鸡爪状,终身致残;曾带领工人进山掩藏钻机的原钻井部主管工程师史久光在大庆油田与妻子双双被投进牛棚,女儿被逼成精神病;另一位与史久光一起亲自驾车掩藏钻机的原矿务室主任童宪章被下放东营油田,接受审查达十年之久;玉门油田总地质师王钅监 之竟被专政队活活地打死;原玉门油矿采油部主管工程师后任新疆克拉玛依油田总工程师的吴士壁和供应科长杨兆麟在克拉玛依也被活活打死……
被歪曲的历史后面真真的是淋淋的鲜血。
在我采访的名录中有一位叫杨敏的石油老人,由于他在玉门解放前夕担任过护矿大队的大队长,成为我必须采访到的对象。但有半年时间我一直没有寻访到他,原因是他在大庆退休后,便与老伴到几个儿女处轮流度日,行踪很难觅到。于是,我托采访过的石油老人设法找到他的女儿。
1994年初夏,我突然收到一封来自北京郊区顺义县牛栏山的来信,打开,短短信文下的签名竟是“杨敏”二字。踏破铁鞋。原来他就在北京二女儿杨越北处隐居。信上只一句话:“你要来就快些来吧,我将不久于人世。”
我第二天便赶到牛栏山他女儿杨越北所居住的维呢纶厂家属宿舍。杨敏已是肺癌晚期,生命正飞快地向终点走去。越北的住房很差,老式的二室房住着老少三代,令人生抑。我问杨敏,以他对中国石油工业的贡献,为什么不找部里,请他们安排一个更好的地方?石油部已改为石油天然气总公司,但老人仍习惯称总公司为部。杨敏淡淡地一笑,说:“我不会进那个门的,去年中央给资源委员会的人落实政策,通知我去开会,我都没去。对我,一切都没有意义,甚至连老朋友我都不愿意告诉他们我的去处。在女儿处度过余生就满足了。”
杨敏超凡脱俗的人生境界,初始很令我惊讶,待我与他长谈后,才理解了他的超脱其实包容着他内心的痛苦与无奈。
我在牛栏山住了两夜,与杨敏谈了三个白天。就像一位即将离职的首长向他的秘书交待他走后的工作一样,他向我谈了他的一生,详细地介绍了他所经历过的半个世纪来石油史上的大事。他夸我人缘好,一接触就对我产生了信任,难怪那么多石油老人愿意接受我的采访,对我说心里话。为此,他说,一部中国石油史装到你的肚子里了,好好地利用吧。
杨敏1912年生于河北省沧县,1926年上中学时,因为参加声援北伐的活动,被校方开除。1933年考入北洋工学院矿冶系,参加了“一二·九”学生运动。1937年毕业后,进入资源委员会所属的锡矿勘探队工作。抗日战争爆发,他被派往越南海防,督运援中物资,一直坚守到日本军队登陆,才撤退回国。随后,杨敏赴大西北,进玉门油矿工作,任矿场钻井部副工程师。1949年玉门油矿解放前夕,他被推举为护矿大队长,为保护玉门油矿免遭内战的炮火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解放后,他随石油队伍转战甘肃、陕西、青海,后调大庆,任大庆市物资局副总工程师。
杨敏面对死亡的冷静,有如渔夫恬然驾着一叶扁舟驶向无际的大海一样,肃寂中令人生出一种震撼的力量。采访中,他情绪高亢,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使我不但忘却他是个垂死的病人,而且也丢弃了采访的疲倦。他很少谈到自己,更多的是向我叙述历史事件,让我了解事情的成因和结果。但在最后一天采访即将结束时,他讲到了文化大革命。
他说,我当年参加玉门油矿的护矿队,功过由历史评说,但文革中把护矿的行动说成是为蒋介石守财,等待他###,并对我进行没完没了的揭发斗争,真伤透了心。到了文革后期,我成了死老虎,没人再理会我,我以为总可以搞搞业务,
干点儿正经事了,不料想,电影《创业》在大庆一放,我立即又被说成是那个叛徒、工贼冯超。到处抓叛徒,玉门油矿什么时候有过共产党的叛徒。那时我已六十多岁了,我知道我再也不会为石油工作,真叫人痛心疾首。
他的目光骤然黯淡下来,令我吃惊的平静也随之逝去。他开始絮絮地谈他自己,不再顾及与我的交流。
他说,虽然早就为我平了反,可文革的阴影总笼罩着我。那是历史啊,后人会怎么看我们。68年前我从迎接北伐驱赶反动校长被开除起,就立志精忠报国,可万万没有想到玉门油矿护矿竟成了我人生事业的顶峰。此后,我总是被怀疑对党不忠诚,职务越干越低,工资越挣越少。建国初我是三级工程师,到最后,竟无事可做。我是壮志未酬啊!
他的眼里噙着泪花,流落出痛苦的目光。
我终于看到了真实的杨敏。
两个月后,杨敏去世了。他的女婿告诉我,那夜,他离去时,眼睛睁得大大的,没有一丝声响。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晴空一鹤排云上”
“晴空一鹤排云上”
孙越崎落泪了。
他长久地为此困惑,遥望夜空,沉默不语。
似乎1949年那一页还未翻过去,他人生最为动人的一章还未划上句号。
但此刻,我们共和国都在流泪。原资源委员会起义人员是在与我们民族共度着苦难。
历史就是这样曲折和不可预知。当文化革命经过十年###终于结束的时候,灾难的文革犹如一面反射的凹镜,反而给中华民族折聚出一个前进的焦点。邓小平站在了这个焦点上。
九旬老人孙越崎焕发出青春。在1980年的政协五届三次会议上他被选为全国政协常委,1983年他又被委以政协经济建设组组长的重任。孙越崎特有的刚毅、顽强、勤奋、朴直、旷达、机敏的性格,没有因岁月的磨砺而消逝,他又像四十年前创办玉门油矿那样,重返经济建设的战场。
但孙越崎没有忘记1949年那一页还未划上句号的历史。他不断收到部下的来信,向他叙说胸中的郁积。都是古稀老人了,他们不甘心就这样告别人生,他们请求老长官向中南海讨个说法,帮助他们尽快地平反。
面对部下的来信,孙越崎夜不能寝,常常半夜披衣握笔疾书,向他所能找到的通天人物呈述原资源委员会起义的经过,希望中央能够给予落实政策。
1983年4月, 中共中央书记处讨论了原资源委员会的问题,并于同年11月中共中央统战部下发落实政策文件。文件的核心内容是:护产有功,有功人员“既往不咎”,不列为起义人员。但就在这份文件上还有“潘汉年同志通过审慎细致的工作,争取他们起义”的文字。
这与孙越崎1949年的初衷是不符的。
部下更觉不妥,但不愿再去打扰孙越崎,他毕竟是九十岁的老人了。文革后百废待兴,有多少事情要做,统战部下文该满意了。是的,该满意了,这些老人啊,去享受夕阳的温暖吧。只是这温暖带有几多的无奈。
又是九年,改革开放使中国的民主与法制建设达到一个空前的高度。
部下都已到耄耋之年,他们不情愿夕阳的无奈,又纷纷握起颤抖的笔给孙越崎写信,叙说自己的胸臆。
百岁老人孙越崎在这世纪光华即将流逝之际,再也关闭不住怦动的心扉,又提起笔给中共中央总书记###写信,他要请这位小他三十岁的共和国领袖为四十三年前的历史页章划一个完整的句号。
在给###的信中,孙越崎列举了大量事实来说明原资源委员会1949年的护厂护产行动是起义行为,请求中共中央能够在他们有生之年给一个满意的结论。
信送走后,孙越崎心中愈发的不宁,他担心,如果此次申述不行,他只有带着对部下的内疚离开喧闹的人世了。他坐卧不安,至半夜实在按捺不住焦虑的心绪,起床拨通了中共中央统战部副部长刘延东家的电话。他对刘延东说:
“我给江总书记的信实在放心不下啊。”
刘延东理解老人的心情,她安慰老人:“孙越老放心吧,江总书记一定会处理好此事的。”
果真,###收到信后,便派丁关根、###到家中了解情况,随后决定宴请孙越崎。
午睡起身,电话铃声又响了。是吴京的声音。这位原资源委员会煤业总局副局长是随孙越崎起义的核心人物,1952年“三反五反”运动中被怀疑是“潜伏特务”,关押了17个月,1958年,他又被错划为右派,下放劳动,到1978年才平反,因此,他对这次宴请的激动心情不亚于孙越崎。
“江总书记又让人来电话嘱咐,说中南海的房间比较大,暖气不够,请孙越老晚上来时多穿些衣服。”
暖流倏然布遍全身。谢谢,谢谢,孙越崎依然只有谢谢,他已无需存半点虑心,那句号是定然要划上了。
春风虽至,乍暖还寒,红墙围绕的中南海里却因浓烈的人情人意,漾溢出一派暖洋洋的气氛。
孙越崎步下汽车,###早已在楼外驻足等候,这位以温文尔雅的学者风度被外界传颂的当代中国领导人健步迎上去,握住了老人的手。在这一瞬间,似乎有一道无形的电花,将两代人紧紧地连在了一起。孙越崎为实业救国,毕一生之功奔走于荒山野岭,开矿办厂;###为承中共一、二代领导人建设四化之宏图,励精图治,不畏艰难,这是中华民族两代知识分子的一握。中国龙腾飞在即。
宴罢归来,孙越崎应###之请,为他书写了一幅唐朝诗人刘禹锡的《秋词》: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潮。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时逢盛世,万象更新。这首诗绝妙地表达了孙越崎的心境。
1992年10月7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会见孙越崎和原资源委员会在京的部分人士,以公开的形式评价了原资源委员会人员的历史功绩。
不久,原资源委员会护厂护矿有功人员陆续收到了中共中央组织部、统战部联合发来的文件。文件的核心内容是:原国民党资源委员会护厂护矿有功人员视为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地下工作者对待,参加革命时间自1948年10月算起,即孙越崎开冷餐会的那一月。注意,没有了“起义”一词,但这个结论无疑对那段历史给予了更高的评价。
1992年10月16日,孙越崎百岁华诞,###送来一幅他与孙越崎亲切交谈的彩色照片,上书:孙越老百岁寿辰留念。
谢谢,谢谢。四十三年前的那一章终于划上了句号,可以翻过去了。孙越崎心如静子,他不再受情感的折磨,目光安祥而温和。他可无愧于过往的世纪,更可清白坦然地面对未来。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中国共产党老君庙地下党支部”
这是一种残酷的选择:成就与人格,二者必居其一。一个科学家为了生存和继续科学事业,必须先失去人格,否则就失去自由。这实在是我们民族的悲哀。
——采访札记
“中国共产党老君庙地下党支部”
玉门油矿解放前是否有过中国共产党地下党组织,一直是个围绕石油史学家的谜,七十年代电影《创业》上映后,这个谜更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按照阶级斗争的观念,玉门油矿的护矿斗争应该由共产党员去组织领导,而实际上又找不到共产党员的影子。我曾经问过解放初期到玉门油矿工作的老同志,他们均不曾听说过地下党之事。就在这次我对玉门老人进行采访的初期,也没有听到这方面的信息,既使是像邹明这样领导了护矿斗争的头号人物,对地下党之事也茫然不知。于是,我便不再探索玉门油矿地下党之谜了。
一天,我采访赵宗仁老人,他突然对我说了一句:“王道一是解放前的玉门油矿地下党员。”我的心不禁怦然一动。虽然全然没有准备,但在那一瞬间我决定就此事追索下去。
王道一在玉门老人中的绰号叫“老道”,人飘逸而超然,与我书信往来的第一回合,便相互成了忘年之交。当然也是我的真诚感动了他,使他在以后二年时间里给我写来了玉门老人中最多的文字,中国共产党老君庙地下党支部之谜也随着他的来信逐渐揭开了面纱。
1939年8月,当老君庙一号井出油的消息传遍大后方的时候,也引起了中国共产党的注意。是年冬天,中国共产党长江局川东特委决定派遣党员潜入这个大后方最大的工矿企业开展工作。
担任中国共产党川东特委三峡实验区特区工区区委宣传部长的王道一,此时正在资源委员会矿室工作,自然成为潜入老君庙的最佳人选。
王道一在潜入老君庙之前,工区区委书记刘渝明向他交待任务时,曾对他谈了两件最为重要的事:一是进入矿区后,会有一个自称“张文森”的人来接关系;二是倘若接不上关系,可一面找党,一面建立党支部,单独战斗。
1939年底,王道一经张心田介绍进入老君庙,公开的身份是“试用技术员”,在老君庙旁的炼油房值班炼油。
几乎在同一时期,后来成为新中国第一任石油总地质师的陈贲从中央地质调查所调到油矿地质室工作。不久,又有一个叫刁德顺的从酒泉气象台来矿上作杂品库管理员。陈、刁二人见面后非常兴奋。王道一后来了解到二人原来都是清华大学的校友,一起参加过“一二·九”学生运动,并且一起加入中国共产党的外围组织“民族解放先锋队”。王道一从而了解了他们的政治倾向。
在以后在深谈中,很快三个都亮出了自己的身份。刁德顺193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38年在延安抗大毕业后,随中国共产党甘肃省工委书记孙友民进入甘肃,潜伏在酒泉气象台工作。陈贲自“一二·九”运动后,一直是中国共产党的追随者,虽然几经坎坷,信仰从未改变。
1941年4月,刁德顺、王道一在杂品库刁德顺的宿舍内,为陈贲举行了入党仪式,随后成立了中国共产党老君庙油矿党支部,刁德顺任书记。
“张文森”一直没来接关系。1942年夏,党支部决定乘陈贲出差兰州之机,冒险到八路军办事处接党的关系。到兰州后,陈贲找到东梢门八路军办事处,经交涉,见到一位穿灰色衣服的老者。据推测,这位老者很可能是当时任办事处负责人的谢觉哉。陈贲向老者详细汇报了玉门油矿地下党支部的情况,请求办事处帮助接通与甘肃工委的组织关系。老者听完汇报后,表示不接受“红色联系”,请陈贲回去。这明显是为提高警惕,防止国民党特务机关的破坏。陈贲实则已完成了任务。
两个月后,中国共产党甘肃工委书记孙友民派省委组织部长赵振雄来到了老君庙。在听取刁德顺的汇报后,即代表中国共产党甘肃省工委批准中国共产党老君庙油矿党支部的成立,并正式任命刁德顺为书记。指示党支部要按照中国共产党中央对敌战区和国统区地下工作的“隐蔽精干,积蓄力量,长期埋伏,以待时机”的原则进行工作。
赵振雄的到来,给了党支部极大的鼓舞。但始料不及的是,越振雄回省不久,甘肃党的组织即遭破坏,省委全部撤回陕北。党支部想尽一切办法接关系,都未能实现。直到四十年后,王道一才知道,当时根据中央指示,停止了甘肃党的所有联系,孙友民、赵振雄回延安后,也由于康生在整风运动中的“扩大化”被关入牢狱,直到抗战胜利后才获解脱。与党支部直接联系的赵振雄解脱后,派往东北工作,再也没回甘肃。
虽然党支部与上级失去了联系,但凭着坚定的政治信仰,没有停止活动。1943年,党支部发展了孙馨沛入党,1949年,又发展了申松昌、冯承翌、赵志澄三位同志。
1944年,刁德顺回新疆料理父丧,由王道一代理书记。同年,陈贲被派赴美学习。抗战胜利后,王道一调上海中国石油总公司工作,支部工作交孙馨沛负责。陈贲留美实习归国后,也留在了上海中国石油总公司。
在玉门油矿解放前夕的护矿斗争中,由于老君庙地下党支部得不到上级党的指示,无法公开打出中国共产党的旗帜开展工作,而没有表现出多大作为,这也使得邹明只有越过千山万水,到香港去寻求共产党的援助。但陈贲和王道一积极参加了上海中国石油总公司的护产斗争。尤其是陈贲,在上海解放前夕,接受石油总公司中国共产党地下党的领导,掩护地下党的同志,并受党的委托,作护产的联络工作。他还利用自己在工程技术人员中的影响,做不去台湾的工作,使得总公司的高级工程技术人员基本留在了大陆。
全国解放后,由于老君庙地下党支部与上级党中断了联系,并且找不到单线联系人孙友民、赵振雄,而没有被党组织所承认,但党支部成员都在各自单位重新入了党,尤其陈贲,不但成为新中国石油工业的第一批党员,而且肩担重任成为石油工业部的第一任总地质师。
可是,这段历史终究没有结论,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就不能不被附之各种说法。“脱党”便是其中之一,直至文化大革命成为一种与“叛党”相似的罪行。党支部的所有成员受尽了迫害;陈贲1957年被错划为“极右派”,文革时更是在劫难逃,含冤死在了青海冷湖。
逃过文革劫难的几位老人,望着镜中的白发,才意识到,洗去身上的屈辱,恢复历史的本来面目,不仅是个人和家庭的事情,而且是维护党的荣誉,维护党领导工人运动历史的大事。
他们像40年前一样,开始了再次“找党”。在中央组织部及地方党委的帮助下,历尽周折,找到了孙友民,赵振雄。孙友民现名孙作宾,解放后任甘肃省委书记;赵振雄现名为王实先,解放后任江西省副省长。经他们证明,老君庙地下党支部成员的党籍全部得到了承认。
这就是“中国共产党老君庙地下党支部”的谜底,既没有电影《创业》中刻画的叛徒,也没有惊天的伟业,但却映像出中国共产党人在困苦的环境中,坚定信仰,不屈不挠的精神。
可就在谜底揭开之日,又使人产生出另一个谜:这段极为重要的石油工业史实是八十年代中期确认下来的,可为什么以抓思想教育著称的石油系统却几乎无人知晓呢?这难道不是石油工人最好的传统教育教材吗?我在石油工业党的基层宣传部门工作了七年,深谙石油系统思想教育的方法,遇到这样一个石油系统内的革命历史史实,是无论如何也要“大张旗鼓”地宣传的,可为什么却出现了“偃旗息鼓”的局面呢?最起码陈贲作为新中国石油工业的第一任总地质师,又有这样资深的革命经历,是可以作为“红色石油专家”进行宣传的。
1994年夏,我在中国石油报的帮助下将这段历史写成一篇题为《岁寒松柏叶长青》的文章,在报上连载。文章发表后,石油老人纷纷给我来信来电话,情见乎辞,感谢我为石油工业作了件大好事。这虽很使我愧然,但又令我意想不到的是,由此在与石油界人士的交往中,便不断听到了帮助我解开新谜的肺腑之言。
只是谜底实在让我愕然——
这段历史被“杀封”的原因,只因为陈贲的存在。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右派”陈贲
玉门石油老人每每向我提起陈贲,总要叨念他的成就和人品。他是新中国诞生之初,最令玉门油人骄傲的人物,作为新中国第一任石油总地质师和“陆相生油”理论的奠基者之一,不但才华和成就令如今在世的石油专家无人可与他作伯仲之争,就是地位和影响,在当时也是老玉门人中最高的。他主持制定了我国第一部油田总体开发方案和油区钻探设计方案,仅此一点,便足见他对中国石油工业的贡献。
陈贲不同他的前辈、地质部的老总谢家荣,他是位共产主义战士,但在对待科学的真诚上,他们又惊人地相似。书卷气笼罩了他们的躯体,本能地拒绝官场宦海,自认为新社会已是大同的境界,而将心身全部投入到科学与建设中去。谢家荣被打成“右派”时,还有点预感,而陈贲身陷绝谷,则如登临险峰开怀畅吟之时,被人猛击一掌滚落崖底的一般,事先竟无丝毫察觉。
1958年春,“反右”斗争已进入尾声,石油部仍没有大的举动。一般的群众以为运动也就这样完结了,陈贲也是这样认为的。在1957年夏天,“反右”斗争开始时,书呆子陈贲没嗅到一点火药味,到了秋天竟又跑到外地去落实上半年召开的“全国石油地质勘探工作会议”精神,回来后,又闭门分析全国石油勘探工作的现状,然后写了一份“对现行的计划任务办法的意见及修改建议”的材料,呈报石油部党组。这份材料处处闪现着科学家的坦诚和对石油工业的执着,虽然没有一句表示忠诚的话语,却充满了对党对新中国建设的爱。他万万没有想到一张巨网大开着,正等着他的游入。那份呈送材料只几天功夫便成了“恶毒攻击共产党,攻击社会义义”的大毒草,陈贲也随着成了石油部“反右”运动中的众矢之的。
陈贲的“首恶”是向党夺权,原由是:陈贲提出石油的勘探要以寻找储量为目的,因此应以储量作为完成国家计划的指针,而当时石油工业的个别领导则坚持勘探以进尺作为完成国家计划的指针。陈贲说,如果勘探不是为解决石油储量的问题,那么勘探还有什么意义呢?书生陈贲对石油太痴情,他就没有想到勘探以进尺为指针,不但好计算,好管理,而且进度快,见效大,自然也好报功。
多少年来,我们的石油钻井工人都是在快打井、打好井,完成进尺任务的鼓动下奋勇工作的,为了赶超世界钻井进尺纪录,甚至“集中优势兵力”让一些标杆队突击进尺。每年报纸上的祝捷喜讯更因进尺的超额完成国家计划而大书特书。但是,钻井打了多少干窟窿?进尺与储量比有多大?却无人理睬。因为这一决策的失误,几十年来地下资源遭到多大破坏?有多少国家的资财白白扔到了地下?更是无人过问。
1958年春,书生陈贲过问了,并且还建议成立“石油储量委员会”来审查各油田的勘探成果,只是,他不但成了中国“反动唯储量论”的代表,而且被戴上“阴谋向党夺权”的罪名。陈贲不能不下地狱了。
这是新中国石油工业史上最大的冤案。
对于这一冤案,每一位有良知的石油专家学者都是清楚的,因为真理与谬误在科学面前有如泾渭一般分明。进入八十年代中期,当一批新一代的石油科学家登上石油工业领导岗位的时候,陈贲的“唯储量论”冤案很快便得到了改正,并且实现了他的成立“储量委员会”的设想。如今,不但将储量作为石油勘探的唯一目的,而且与产量共同作为石油工业的任务指针,写入了国家计划,从而结束了以钻井进尺作为完成国家计划指针的历史。
陈贲的“余罪”更令人感到时代的滑稽。
一曰搞资本主义招标制,宣扬利润挂帅。事实上,1956年陈贲出差期间,看到许多探区不能容忍的浪费现象后,向部领导提出建议:在勘探部门要搞经济核算;对工作无成果的要控制投资额;在生产部门实行自负盈亏,并且要上缴利润为国家积累资金。经过历史的甄别,陈贲的这些建议现已全部在各油田实行。
二曰反对苏联专家。事实是,苏联专家认定一个地质构造上有石油,并且在没有勘探结果的时候投入大量资金。而陈贲认为这个构造上没有石油,应该立即停止钻探。苏联专家固执己见,结果正如陈贲所料,探井全部报废。
三曰包庇反革命分子童宪章。事实上,五十年代初石油开发专家童宪章在生产上提出与领导不同的意见,时逢“肃反”运动被说成是“搞技术破坏”,受到审查,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一次次地抄童宪章的家。陈贲在老君庙曾与童宪章同居一室,深知童宪章的为人,便挺身而出阻止保卫干部的抄家行为。童宪章的问题最后不了了之,而六年后这竟又成了陈贲的罪状。
凡是熟悉陈贲的人,对陈贲被打成“右派”均感到始料不及,因为大家都知道石油工业前领导人当时任石油部副部长,与陈贲同是清华地学系的同学,1957年春天俩人还结伴到克拉玛依视察工作,无论如何也不会忍看陈贲落下深渊。命运就是以这样的逆向选择在生活中展现它的残酷,恰恰是同学之谊,使陈贲在动荡的政治大气候中处于失利的境地。
陈贲1934年考入清华地学系,曾任中科院主席团执行主席的武衡与他同班,那位已谢世的前石油工业领导人晚陈贲两年入地学系学习。陈贲与这位低年级同学共同参加了清华“一二·九”学生运动。一年后,俩人又分别进入解放区参加抗日活动,但陈贲不久又到昆明继续学习,而那位同学则成为了职业革命者。
新中国成立后,陈贲成为石油工业的技术领导,那位同学成为石油工业的主要领导人。两个革命战友加同学走到一起,携手共进,相得益彰,真可谓新中国石油工业的幸事。最初的几年,俩人确实合作得极为愉快。陈贲的妻子黄佩文给我看过的照片中,有许多是他们二人共同在野外考察的镜头。
人的行为在多数情况下,是由人的经历所决定的。陈贲的那位同学毕竟是在革命熔炉中锤炼了十多年的政治工作者,在政治舞台上老练而高超,而陈贲虽然在1941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却一直未脱离技术岗位,灵魂仍蜷曲在书生的蜗壳内。那位同学在卢沟桥的炮声中,只读了一年地学系便放弃了学业,如果他只作为政治领导,本无可非议,而他却还要做技术的内行。这样问题就出来了,由于学识上的不足,就不可避免地与地质学家陈贲在技术上发生矛盾,再加上陈贲不谙世故的书生气和耿直、倔强的性格,与那位同学的友情便渐渐产生了裂痕。于是,那位同学政治工作者的一面开始发生作用了,当有人反对他的时候,那怕是非政治原因,他也不再把自己看作是技术专家,而看作是党的化身,陈贲与他个人在技术上的争执也就成了党与反党的斗争。
我研究了陈贲这位同学的生平,应该说他是一个怀有极高爱国主义激情的人,为了新中国石油工业的发展作了毕生的努力。但是,他无法超越历史的局限,在我们这个本世界初才把皇帝赶下龙椅的国度里,他的灵魂中不可能剔除封建主义的意识。当“功成名就”后,便会膨胀起“家天下”的思想,以致家长作风在他主政石油工业的时期很是盛行。他的话就是真理,反对过他的人,下场好的几乎没有。陈贲被打成“右派”后的三十年里,石油系统再没有一个人敢与他拍桌子辩论。他的威严,即使在他去世后,每当提到他的过失,还令不少石油老人心有余悸。童宪章就曾在我采访时说:“我请你保证,在这位石油工业前领导人活着时,不要发表我们的谈话内容。”
童宪章的话不久便得到印证。
1994年,我国科学界泰斗黄汲清、翁文波提议,为陈贲出版纪念文集。石油老人闻讯后纷纷解囊资助。我作为编委参加了文集的编辑工作。
1995年5月,文集编撰完毕,定名“清气长留”。此后,蹊跷的事情出现了。
文集主编拿着文稿和石油天然气总公司一位领导的批条到石油工业出版社,请出版社总编审阅,并说明,所有出版费用已筹集好,无需出版社破费。两个月后,那位总编将文集主编和我请去,向我们提出三个出版条件:一是文集不许出现“反右”的文字,因中国共产党中央一直未完全否定“反右”斗争,陈贲虽已平反,也不宜宣传;二是书名“清气长留”太刺激人,要改;三是必须有总公司总经理对文集出版的签字,或者那位前领导曾明确指示可以出版此文集。如果没有这三条,他不敢批准出版此书。
这是中国共产党中央对“右派”问题改正十七年,陈贲平反十六年后出现的咄咄怪事。这只可解释为陈贲在石油系统许多人心中还没有实际的平反。这挟山超海的三条是绝然做不到的,为了历史的真实,我们不可能去涂改历史;为了逝者的尊严,我们不可能去迎合权贵;我们不可能去要求有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身份的总经理负责文集的出版,更不可能请那位石油工业前领导人作出指示,因为他已去世两月有余。因为怕翻“旧账”,得罪陈贲的那位同学,为中国石油工业奋斗了一生的新中国石油工业第一任总地质师,只有走出石油系统让人们纪念他了。
也就在此时,我明白了中国共产党老君庙地下党支部的历史被“封杀”的原因。
纪念文集是在三峡出版社出版的,从总编接稿到出书仅用两个多月。载有陈贲“陆相生油”说的文章,在新中国第一次公布于众。
纪念文集出版后,在石油系统的老油人中引起了极大的反响,无论是搞政工的还是搞技术的,都怀着庆贺的心情向主编道谢,感谢他为石油工业做了件大好事。石油工业出版社的那位总编对此作何感想我不得而知,但从没有发生总编所担心的事情来说,可以看出陈贲在石油人的心中占有多么重的份量。中国的历史毕竟已走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
在文集编撰最紧张的时刻,我曾托朋友给陈贲的那位同学送过一封请求采访的信,信中婉转地告诉他,陈贲八十岁的妻子黄佩文为了文集的出版,已从湖北来到北京。我相信“相逢一笑泯恩仇”这句充满了人类对和平与友爱渴望的古训,作为暮色中的老人,会对过去的一切有大彻大悟的反思。我甚至幻想他能见见黄佩文,那将是人间最为动人的时刻。但他的秘书转告我,他已走近人生的终点,不能说话了。不过,这位秘书还告我,他在能自理时,曾深情地回忆说:“陈贲在‘一二·九’运动中是位干将。”一个月后他去逝了。
更令人遗憾和悲痛的是,纪念文集的顾问和主任编委黄汲清、翁文波在文集编撰过程中相继仙逝;童宪章根据翁文波的心愿,代他为文集作序。谁料苍天无眼,在文集出版之日,童宪章也撒手尘寰。
黄汲清在文集编撰之初,曾为文集题诗一首,这是黄老93岁之躯的绝笔之作,两个月后便与世长辞。此诗可看作本章提纲挈领的要文。
英姿飒爽气昂昂,眼神正视剑眉长。
白龙池畔曾聚会,涉水登山君争光。
河西探油相随好,同行美年和庆昌。
大家欢聚老君庙,石油车队走四方。
刚正不阿遭人忌,随波逐流非你长。
自然科学家本色,不同见解有主张。
天长地久浩气在,大家学习好榜样。
戈壁悲歌
戈壁悲歌
陈贲的人生悲剧就在于他不趋炎附势,阿谀取容。
老人们都说,当时只要他向那位同学低一下头,就可以躲过噩运,在自然科学上有更大的成就。
这就出现了一个残酷的选择:成就与人格,二者必居其一。一个科学家为了生存和继续科学事业,必须先要失去人格,否则就失去自由。这实在是我们民族的悲哀。
科学家若不维护科学的尊严,还能有科学家的人格吗?陈贲自然选择了后者。他不服对他的野蛮的批判,与他的那位同学相互拍着桌子喊。据说,最后是陈贲甩袖子走的,他的同学也气得脸色青白。这便成了他们同学情谊的决裂。
没有一句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论,可陈贲的处分却是最重的:极右派分子,开除党籍,撤职、降级,下放青海冷湖油田。黄佩文告诉我,陈贲拒绝在结论上签字。她说,如果档案材料有认罪的签字,那一定是假的。拒签,体现了陈贲人格的力量。
陈贲唯一内疚的是对不起他的妻子黄佩文。黄佩文回忆说,自1942年与陈贲结婚到1966年陈贲去世,他们在一起的时间掰着手指也就七年。陈贲的心都献给了石油,献给了荒原。陈贲错划为“右派”后,曾两次提出与她离婚,为的是不连累她和两个女儿,均遭到她的回绝。不过,她也令陈贲做了件违心的事,让他去拜访他的那位同学。陈贲怀着负债的心情,听从了她的话。
那日,陈贲敲开了那位同学家的大门。门卫问明来意后,进去通报,回来时,对陈贲说:“首长刚开会回来,现在要休息。”
“那我看看他的爱人。”
门卫再次返身去汇报,出来后又说:“××(那位同学的夫人)同志也要休息。”
那位同学的闭门羹深深刺痛了陈贲的心,从此,他再也未见那位同学,黄佩文也再不劝陈贲去作受辱的拜见。不久,黄佩文作为右派家属,调离石油部机关,下放到四川油田大山里的南充地调处自贡基层队,两个女儿仍在北京读书。一家四口,从此天各一方。
冷湖油田地处青海柴达木盆地西部,海拔近三千米,高寒缺氧,荒漠无垠的戈壁上不但人迹绝无,连地表植物也难觅到。缺少水源,进入戈壁一旦迷失方向,就有被大漠吞噬的危险。四十年过去了,这里仍然是我国生活与工作最为艰苦的油田。
陈贲到冷湖后,还是有许多机会回北京的,因为大庆油田已开始大规模开发,正是用人之时。时任石油部部长的余秋里一直关心陈贲的命运,据说他曾托人捎话给陈贲,让他回北京认个错就行了,但陈贲死不认错。1962年,余秋里到冷湖视察,特意让陈贲参加座谈会,并在两期演示文稿上登载陈贲的发言。1963年底,余秋里又亲自安排陈贲回北京与家人团聚。这是陈贲落难五年后第一次与亲人相会。令余秋里失望的是,数年的期望,没等到陈贲一句认错的话。余秋里职位再高,也无能为力了。
除余秋里外,陈贲的亲朋老友劝说他认错的话更是不绝于耳,但都被陈贲所拒绝。眼看一批批的“右派”被摘帽重新安排工作,陈贲的故交只好写信给黄佩文,恳请她劝说陈贲认错,好早日回来工作。信中动情地说:“我们需要他。”
1964年,陈贲在老君庙的好友、地质学家杜博民到冷湖油田出差,专程去看望陈贲。他提出想与陈贲认真谈谈,谁料竟被陈贲拒绝。事后,与陈贲一同落难的一位青年技术员劝陈贲接受杜教授的谈话。陈贲低沉地说:“他要谈的无非是关于如何撤消我的处分的问题,要我写一份检讨,承认自己反党反社会主义罢了。历史会作出结论,我不能为了早日撤消处分而违背良心去说假话。”
此言虽说自戈壁荒野,但其所折射出的人格的力量却如九鼎大吕,令世上多了几分做人的尊严。
后来得知,石油部曾给青海石油局去函,请他们找陈贲谈话,只需他写一份简单的检讨,就可以解决他的“右派”问题,但遭到了陈贲的拒绝。心如铁石,气若长虹,陈贲这种为了真理宁折不弯的性格,不能不让人联想到中华民族历史长河中,富有社会理想和肩负社会道义的知识分子所展现的一幅幅悲壮的画卷,从屈原放逐汨罗江到林则徐罢黜新疆,中国知识分子这种以爱国、守节、清贫、修身为处世之本的优秀品质,强烈地闪现出我们源远流长的民族精神。但伏清白以死直,那些对生活怀有原则的人,却往拄只有令后人哀叹的悲凉结局。我们曾经批判说这是历史的必然,对于身处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陈贲,以他的悲剧与历史上的悲壮画卷连缀成幅,就不能不说我们今日为结束这种反道德历史而进行的席卷神州的改革大潮,同样是社会发展的必然结果。
陈贲在升华他的悲剧人格的时候,并没有放弃他的地质学家的责任,他利用一切机会为他毕生追求的石油事业工作,继续研究和丰富他的“陆相生油”理论,并用这个理论去指导冷湖油田的开发。在巨大的政治压力下,他于1963年完成了“勘探侏罗系寻找新油藏”的论文,并根据论文中阐述的理论,在青海陆相侏罗系地层找到了丰富的油流,从而掀开了青海石油勘探开发的新篇章。陈贲这篇论文的价值可以作这样一个比喻,如果三十年前评选国家科技进步奖的话,陈贲因这一理论贡献,是必定要捧走奖杯的。
但冷湖毕竟是一个小油田。我由此想到了大庆油田,想到了胜利、辽河、华北、大港……如果陈贲不被陷入樊笼,作为石油部总地质师,他将作出何等大的贡献。人类社会没有比浪费人才更大的浪费了。
陈贲始终对他的“右派”问题能够得到公正的解决怀有希望,但文化革命的风暴在冷湖戈壁上卷起的尘埃破灭了他的希望。有传闻说,他死前曾被毒打,实际上,他刚刚受到点名批判时,便冷静地作出了选择。他一定认为生前再也没有恢复真理的可能,只有玉碎成仁了。
1966年6月15日,地质学家陈贲以石油部头号“右派”之身自缢冷湖。
就在陈贲的灵骨孤寂地在戈壁的风沙中度过了14个春秋后,一位石油老人的骨灰从北京飞越千山万水,安葬在他的身旁。
两个并蒂的墓碑,为人间又刻写了一段感天动地的故事——
还要回溯到1958年春的“反右”运动。当时石油部曾附会出一个反党的“陈、黄联盟”,陈,就是第一大右派陈贲;黄,便是那位安葬在陈贲墓旁的老人黄先驯。
陈黄二人抗战时期曾共事玉门油矿,解放后又同为新中国初创的石油工业奔忙。今天看来,他们不仅有着相同的经历,而且还有着相同的理想,相同的性格,相同的学术观点。如果有什么不同,便是黄先驯比陈贲更加不被驯服。至于政治联盟,实属扑风捉影的无稽之谈。
一切源于黄先驯在担任石油部勘探司地质室主任工程师期间,制订了一份《中国石油勘探方针》,文中支持陈贲的石油勘探以探明储量为目的的观点,拥护成立储量委员会,公开说:“打不打井应由储量委员会决定。”
黄先驯的“反党倾向”比陈贲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是不能不与陈贲一起下地狱了。
他与陈贲一样,拒不在“右派”结论上签字,为此,他与陈贲的结论也如出一辙,因为态度极端恶劣,而被定为“极右派”。
陈贲放到了大西北的柴达木。
黄先驯放到了东北边陲北大荒。
东西万里,关山重重,俩人今生从此再无音讯相闻。
辗转曲折,我找到了黄先驯的长女黄嘉明。她是中国影协的研究员,虽然已是50岁的中年人,却依然光彩照人,丝毫看不出命运给她留下的伤痕。但她告诉我,父亲走后,全家八口人没有一分钱收入,全靠国家最低的救济金生活。陈妈妈(陈贲妻子)、童妈妈(童宪章妻子)曾在夜晚送些衣服给他们度寒,除此,她便要在寒暑假带着四个弟妹去干零活儿挣钱。
气氛很压抑,但黄嘉明一直未停顿地向我讲叙父亲的故事。四个小时的激扬与泪水,也使我始终沉浸在对一个伟大灵魂的追忆中。
采访是从一封信开始的。
由于生活的困苦和政治的压力,黄嘉明对父亲做了至今仍感内疚的事情。她率弟妹集体给父亲写了封划清界线的信,抗议他的顽固。宽宏而仁慈的父亲没有责怪他们,反而写了一封影响他们一生思想的信。信中写道:
“你们不要惧怕艰苦的生活,困难和挫折可以磨砺人的意志和品质。你们不要强迫我做我不能做的事情,我不能昧着良心斯骗别人,欺骗自己。如果为了自己的家庭和后代活着,这是禽兽都可以做到的,而人与禽兽之所以不同,他还要坚持自己的理想,追求他认为符合科学的真理。”
由于黄先驯的“顽固”,1965年被判15年徒刑,投入了监狱。
但监狱的高墙锁不住他热爱石油的心。为掌握世界和中国石油工业的发展状况,他在狱中利用做读报员的机会,将《人民日报》上所有涉及石油的报导都用蝇头小字抄录下来。十几年过去竟积累了几十万字的笔记,用这些笔记作数据,写出了十五万字的能源开发论文。由此可见,他对未来充满了何等坚定的信念。
黄先驯比陈贲幸运,等到了平反的一天。1979年秋天,他走出了监狱。
回到北京,黄先驯才得知他的老母、妻子已于十年前相继过世。悲痛过后,他便提出要去柴达木工作,并且立即就做动身的准备。
我问黄嘉明,她的父亲这样迫切地要去柴达木,是不是因为北京已无牵挂之处?黄嘉明否定了我的说法。她说,父亲是个具有崇高理想的爱国者,既使受难期间,也没有放弃为国家寻找石油的责任。出狱后急于投身石油工作,追回失去的二十年光阴,应是在情理之中。至于为什么要选择柴油木,父亲曾断断续续表示过,青海石油探区解放前便归玉门油矿管辖,父亲一直对那里的石油感兴趣。1957年夏,他本要去柴达木视察工作,车票都买好了,部里突然通知他参加鸣放会,他只好退了票。谁知会一开,他便大祸临头了。他是在柴达木前停止了生活的脚步,当他重新获得生活时,他认为应该继续走下去。回北京后,他听到了陈贲惨死冷湖的消息,一夜未眠,他深感应到柴达木去陪伴老友,完成他未完的事业。正是这诸多的原因促使他要去柴达木的。
听完黄嘉明的解释,我总感黄先驯的柴达木情结一定还隐藏着更深的东西。他来自茫茫的戈壁,当他饱经了人世的沧桑后,一定彻悟了那片苍凉的土地不仅是他向祖国和人民坦露忠诚的地方,而且是他最好的归宿。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中国知识分子重义的品行,使他不能不走向大西北的荒原。
但不幸的是,黄先驯出狱仅半个月便因腹泻确诊为直肠癌,一个月后进行手术,发现已是晚期。他刚结束囚徒的生活,又开始遭受病魔的折磨。
黄嘉明告诉我,当父亲病倒后,柴达木便成了他生命最后岁月与病魔搏斗的精神力量,只要提起柴达木,他躁动的心就会平静,只要提起柴达木,他就会乖乖地吃药打针。他像在监狱里坚信真理一定会战胜谬误一样,仍坚信病魔一定会逃离他的躯体。
但是有一天,黄嘉明来医院探视,在病房外听到里面传出哭声,止步静听,是她的父亲在向医生哭诉:“大夫,你听,天上飞机在响,地上汽车在响,听到这种声音,我就觉得是咱们国家在向我要石油。我不能躺在床上,我要站起来,我要去柴达木,我要给国家去找油,你们一定要多想点办法,快点治好我的病啊……”黄嘉明的心颤粟了,她没有进病房,她没有勇气面对这样一个哭泣的父亲。
黄先驯最终明白了柴达木只能成为他病榻上的梦想。二十二年前向柴达木迈起的脚,经过二十二年苦苦的等待,依然无法踏上那片土地,他的痛苦是无法忍受的。
但是地质家的冷静很快使他回归到现实。他立下遗嘱,生不能当柴达木的人,死作鬼雄也要踏上柴达木的戈壁。他要与陈贲葬在一起,向苍天大地表明一个老石油人对祖国的赤子之心,向他的同志和兄弟表达人间最真挚的友谊。
大西北浩瀚的原野迎接着它的石油儿子。
黄先驯终于回到了他曾为之奋斗过的大戈壁,终于在冥冥之中与陈贲的手握在了一起。
这是世界上最壮丽的墓地啊——
荒原上湛蓝的天空呵护着这两个高尚的灵魂;
无垠的戈壁滩拥抱着这两个高尚的灵魂;
柴达木永不停息的风歌唱着这两个高尚的灵魂。
他们为石油劳累一生的心,在这寂静的天宇下享受着快乐;
他们为石油奔波一生的双脚,在这辽阔的故土中享受着休憩。
这是中国老石油人与世永存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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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沉在南疆全文阅读 作者:dfwxj9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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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在南疆 作者:dfwxj938
沉在南疆 (1)
沉在南疆(纪实小说,共八章)
引子
朋友,你想象过富裕的南疆三角洲还有处于平均线之下而且干了今年不知明年着落的中学一级教师吗?我的同乡萧荆就是其中之一。
2003年七月,萧荆的母校举行校庆,我奉命去采访,其间听到萧荆大学时的班长很遗憾地说:“可惜,萧荆没有来,那时他可真的可爱,也相当有文才,是我们班第一个发表文学作品的同学,他又是我们班最小的五个同学之一,进大学时才十六岁,我们都亲切地称他为小兄弟。毕业后,听说他在老家的乡下呆了一年就逃到了南疆三角洲。我特意打电话请他回来参加校庆,顺便跟大家叙叙别后近二十年来的情形,他却直接地谢绝了,说如今同窗们大多当了官或发了财,可他还只是个朝不保夕的普通教师,不想来接受大家的安慰,等再过二十年后再说。我相信他没有说假话。唉,同学不同命,不知道是他的错还是老天的错。”
我忽然想起香港电视亚洲台的那个很有震撼力的节目《寻找他乡的故事》,讲的是华人在海外的遭遇。我想,我何不也来个“老乡在外地”系列?在西部大开发的今天,也许会有一定的警世意义。
千里迢迢找到萧荆时,他照例地有些意外,看到他们班长善意的介绍信后,他掩饰住了尴尬,较为大方地接待了我。不过,他不希望我将他的故事传扬出去,说:“只能怪我自己不会混,也怨不了谁。别人怎么评价我,我倒不很在乎,我只记得台湾的李敖说当年大陆的伤痕文学盛行时,三起三落的邓小平就曾说那些作家是哭哭啼啼没有出息。”
我不很赞同他的看法,如果是干其他行业的,即使落泊也可以理解,但一个有才华的教师竟然寒酸于需要振兴教育的时代,就不是正常的事。我决定将他的故事公诸于众,希望大家从中看出些不太合理的东西,进而能改善一下。为了他不至于因我的报道而被砸掉饭碗,我只好连地址也使用化名。为了小说的真实感,我要采用答问的方式,让他来向大家倾诉。
第一章南下
我总觉得我的坎坷是早就潜伏好了的。
四年的大学旋律演绎到第三乐章时,有点门路的同学就已开始请亲友悄无声息地为他们打点毕业后的巢穴,我却只能无奈地无动于衷,一来我没有什么可靠的社会关系,二来我父亲病休在家,弟妹们还在上学,母亲务农的那点收入日益下滑,我不想留省也不想留校,只想回到县城,离家近些,好照顾家里。我毕业时是1986年,我们那小县虽没靠国家的贫困金度日,但也还不是随手一砖头就能砸中几个大学生,我不奢望进政府办公室,只求能在县城有份工作,想来还不至于下乡吧。结果,我天真了,没想到不上不下的地方最麻烦,我被分到远离老家的一个偏远镇里教书。
我几乎傻了。我读的不是师范院校,怎么会这样分配我?一番打听后才知道,原来省里早就有了意思,要分这年毕业的省内部分大专院校学生去充实教师队伍,我没什么背景,就成了那部分之一。
我不免怨恨教育局长,心想亏他还曾是我高中时的班主任,一点都不体谅自己的学生,就算要分去教书,也该留在县城嘛。我决定去找他寻点挽回的余地,他很诚恳似地说:“小萧,就因为你是我的学生,所以才要严格要求你。希望你能理解我的难处。不过,你放心,只要我还是局长,就不会忘记你,学生混得差,老师的脸上也无光嘛。”
知道下乡已不可避免,我想不如就回自己的老家,班主任局长也同意了,让我去了离家有十公里左右的区(那时还没撤区并乡)中学。想到局长的许诺,我总算没有完全绝望。没想到我又天真了,同事老唐开导我说:“你去信他那骗人的鬼话?你知道他是怎么由一个普通教师一下子升为教育局副局长的吗?刚好刮起的重视知识分子的春风固然是一个原因,但他当年就常免费跟那些公子小姐开过小灶。你知道他的外号叫什么吗?叫笑面虎!曾经有个老师忍无可忍中这样骂过他说:枉你是学历史的,没学到忠臣心,只练成了奸臣样。第二学期时,那老师就卷起铺盖下乡了。我也是他的学生,毕业时他也曾那样给我画过饼,现在三年过去了,他早已不记得我了。我们这种贫穷人家的学生,在他眼里算什么?只要对他有用,即使没有任教过,他也会主动去认做门生的。别再做梦了,能找后门就赶紧去钻出点后门来,没办法就逃吧。下来容易,上去就难了,即使勉强能挨着点县城的边,不死也要脱层皮,何况你不仅没靠山,还回到了老家呢?要想上去就比登天还难了。”
知道自己被分下乡后,失落之余的我去找了曾编发过我的小说的那晚报编辑诉苦,不料那编辑竟批评了我一通:“看你这不修边幅的垂头丧气样,我要是领导也不会喜欢你,下乡有什么可怕的?我不也是从乡下上来的吗?”我承认他说的也有些道理,但那时候我听着很刺耳。
我鼓起勇气到了省城的堂伯父家。这堂伯父的父亲解放前曾是我们县第四区的区长,在老家建了一间学校,解放后,这学校发展成了地区重点民族中学,但堂伯父的父亲及其当过该校校长的大哥却被枪毙了。堂伯父趁人不注意,只身逃到了省城,投靠了解放军,因表现好,被送去读书,后来留在了省城。但因成分不好,没法升官,也不便回老家来。直到摘了帽子,做了个主任后才敢时不时回老家来看望当年因年龄小而没能逃出去的两个弟弟。这两个弟弟文革时也没少挨斗。进大学后,我也曾去过堂伯父家几次,但我还是觉得他是省城的堂伯父,而我始终是乡下来的堂侄。原先因为只想回县城,所以也没为毕业出路的事去找过他,这时一下子被甩到谷底,只好去看他是否有力帮我回天。不巧,有一帮在省城退了休的老老乡正在他家闲聊,听我的诉说后,他们全都批评我:“想不到你出来读了几年大学后就忘了本,看不起家乡了。要是个个都不愿意回去,老家怎么能好起来?”我听了很反感,心想你们那么有乡情,怎么不带着你们的子女一起回去建设家乡?我坐了不到一个小时,就愤怒地走了。伯父当时没批评我,却也没答应我什么。后来听说一个星期后堂伯父因公下来时,曾找过县民委主任,但也无能为力了。
区里有个在县城附近一间厂里当工人的熟人曾跟我在一起回家的车上很羡慕地谈起我发表在地区晚报上的小说,说写得不错,邀我常去玩玩。我从家里带着行李去报到时,他在车上知道我被分下了区中学后,就再没兴趣跟我说话,更别说下车时邀我去他家坐坐了。
走在区里简陋的街上,我能感觉到闲人们在背后指指点点地议论我。曾眼红于我考取了大学的个别族人还曾私下里解气地说:“读了大学又怎么样?还不是下来跟我们一样熬?”
想着我的分配结果,母亲曾埋怨父亲:“要是你当初混好点,继续留在县城里有个一官半职的,孩子会这样被人踢吗?”父亲就没好气地说:“是,到头来都是老子错。”我听着就心酸。父亲当年曾在县里工作,因脾气耿直,跟领导不太合得来,被赶到区供销社来,后来就没能再调上去。我知道对我的分配结果,父亲也很心痛和恼怒,但也无可奈何。
调查下来,我竟然是全班分得最差的一个,所以我连信都懒得写,连好同学的婚礼我都没去,我实在不愿意去接受同学们的安慰。
海南建省时,我就动了心,但因为太远,还是没付诸行动,只寄去了几封没有回音的求职信。
真正使我决意要走的是墙报事件。学校党支部书记作了次全校性的思想工作报告后,校长要我以通讯的形式写在墙报上,我先肯定了报告的作用,而后提了点建议,说以后最好是结合学生实际,多用点有趣的案例来进行思想教育,免得学生打磕睡。我根本意识不到支书因此就炸开了,说:“还没跟我商量就擅自写出来,简直是文化大革命时大字报那一套。我的报告是照着党报来讲的,萧老师还有意见,显然有反党倾向。”还扬言:“小萧必须跟我道歉,学校也要为我恢复名誉,否则我就不再上政治课。”被惊动而来的区教育组组长更是骂我骂得吓人:“你不要把大学里的资产阶级自由化作风带到我们农村来。”只有校长比较客观,他相信我只不过是坏在工作经验不足,劝我说:“你怎么能过高要求农村的工作水平呢?再怎么说,支书的年纪也跟你爸爸差不多,你就当得跟长辈认个错,写份道歉书吧。”为了安定团结,我只好写了。校长拿着我的道歉书就去劝支书:“你几十岁的人,何必去跟一个小孩子计较呢?你平时不也成天骂我吗?我又拿你怎么了?”支书没再追究,黑板报事件就这样平息。但我更加想离开了,不是我不爱家乡,而是这鬼地方不仅鬼都不多一只,天一黑,人们就只有打麻将和喝酒,更要命的是保守,难以跟上潮流。大家都窝在家乡,家乡也好不起来。
听说有个高中同学在广州下面的南滨县找到了一份教书的工作,又说沿海地区更需要外来学子,我和唐老师借口说到外县参加同学的婚礼,南下了。在火车上遇到个农民伯伯似的老广,他跟我们介绍了几个地方,我们都去了,想不到人家都不要人。准备去惠州那边再看看时,下起了大雨,我们跑到南疆火车站躲雨。转眼一看身后的大柱时,发现柱上贴着一张寻弟启事:“楚子弟弟,快回来吧,爸爸妈妈都为你哭干了泪……”没出过远门又出师不利的我们一下子就淡了再去碰运气的念头,买火车票就回了家。
一回到县城,熟人们碰着时就笑嘻嘻地问有没有好结果,显然他们都知道我们南下了。校长本来就跟唐老师不合,这下抓到了教训他的机会,要他写检讨并停课。校长还打电话到我那同学的单位去询问,恰好我女朋友是邮电所的话务员,马上告诉了我,我说别跟他接通,女朋友为了我而违背了职业道德,掐断了线路,回话说接不通。
没完没了的调查又激怒了唐老师,他决定再次出走。我因为没了经费,只好拿毕业证书给他,请他先去帮联系。一个月后,唐老师来信说附近有间学校要招人,不过得等到七月份以后。我打算等,但女朋友笑了我:“自己的饭碗自己去找嘛,哪有等别人给端过来的?不用担心我,等你有着落后,再把我接过去。”我立即受到了刺激,心想大小也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男人,竟然不如个小女子有闯劲?当天下午,我就将刚拿到的工资寄了点给正在外省读大学的弟弟。第二天早上,我行李也不带,揣着剩下的工资上了车。恰好有个同事来送人,我豪迈地跟他说:“麻烦你去叫校长另请高明,我不回来了。”同事理解地祝我好运。
客车经过我家那一带时,我侧脸望了望家的方向,心里有些难过,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家。我已下定决心,这次出去即使是做苦工,也坚决不回头了。为了壮行,我立即表扬自己:“大禹治水,三过家门不入,我为追求满意的工作环境,也已好几次过家门而不入,比大禹伟大多了。”此前我和唐老师已多次去邻县联系过一些企业子弟学校,甚至曾照着光明日报上的招聘启事写信去新疆,都没成。
在县城转车时,遇到了正在县师范读书的妹妹。妹妹问我去哪里,我说到省城去买点考研的书。上车后,看着妹妹的背影,我偷偷地擦了一下眼角。
走出南疆市火车站时,已是下午两点,我口袋里只剩了十元。那时我的工资是八十元,寄了二十元给弟弟,从镇上到省城的汽车费用了十元,火车票是三十元,车上吃去了十元。偏偏人在没钱时竟然饿得快,我忍不住又去吃了两个盒饭,而后坐在陌生而嘈杂的邮电大楼门口安心等待着同学和老唐来接我。谁知等了三个小时还不见个熟悉的身影。我想,糟了,可能是女朋友发的电报出了问题。我得想办法了。如今已一文不名,如何熬下去?我想起大学时曾跟《南疆文艺》的一个编辑有过几次退稿信之谊,决定厚着脸皮去找那编辑借点路费,想来同是读圣贤书且都拜在缪斯门下,该能博得点同情心吧。我特意选了个看起来忠厚老实的摩托车佬搭我过去,想不到那编辑已下班了。搭客佬问我要车费,我说身上没钱了,但我确实是来报到的,等找到同乡后,保证立即给钱。那车夫问我有多远,我说三十里左右。其实我也不知道究竟有多远,但如果我说路程很远的话,车夫肯定宁愿甩掉我了事。也许我那模样也确实有点书生气,车夫摇摇头,拉起我往下面赶。然而,天快要黑了,还没到达目的地。但车夫已骑虎难下,只得拉着我继续走。天黑尽时,总算与终点站隔河相望了,船却不渡了,车夫只好先贴饱肚子,而后带着我去找招待所。我怕增加同学的负担,心里也急,没心思吃饭,只让车夫垫付了住店费。躺在镇供销社招待所里,车夫苦笑着说他怎么也想不到今天会打老远地做这么件好事,我则不住地说决不是存心欺骗。车夫跟我谈起他也曾偷渡了几次,但总被抓住,只好打消了闯荡的念头,买了部摩托拉客为生。第二天,过了河后,找到了同学,车夫要一百元,由我的同学先付了。老唐则刚好和一老乡上车去南疆火车站接我。原来我女朋友的电报发得倒及时,却走得慢,我反而先到了。
同学和老唐所在的是南疆养殖场子弟中学,称为南疆中学。南疆养殖场的全称是南疆华侨养殖场,属国营企业,场长相当于县长,职工有五十年代初和七十年代末被印尼和越南排回来的华侨,也有本地人,外省人则还很少。
我想既然这里需要人,那应该不只局限于教育口,不料我的话刚出口,几个同乡就几乎异口同声地摆手说:“你别奢望了,这里只缺教书的,不缺坐机关办公室的。”我出门的经验太少,没想到自己去党委办公室试一试,只好乖乖地跟着他们敲开了文教科的门。文教科正副科长用我还听不懂的南疆话叽哩咕噜地研究了十几分钟后,对我说:“下个学期中学里有个高中语文老师要调走,到时候你就去顶替他吧。现在已是四月份,学校里的工作都已安排好了,不便把你插进去,但要你回家等着又浪费钱,你就先在我们这里帮些忙吧。”想不到几下子就解决了,还白拿几个月的工资。我不禁一阵阵感慨,果然是开放地区,办事作风就是跟老家不一样。后来我才发觉我们有些老实,有个湖南小伙凭着曾在地区报上发表过的一些豆腐块,直接去找到了党委潘书记,恰好潘书记也是靠文字工作起身的,很看中宣传工作,便安排他呆在了党委办公室。又有个湖南女子,死活不愿当老师,宁愿住在招待所里,天天去找组织科长磨,结果在场部当了打字员。五六年以后,有个广西人也曾先呆在文教科里打杂,等新学期开始后就下中学教生物,结果他不仅没下来,还成了文教科的正式职员。有些人就说我当初怎么不活动一下,也留在机关里,那时更需要人,绝对很有机会。我不得不承认我太本分了。但科长的一次透露让我减少了点后悔,他说:“我们收下你以后,有些科室的人还有意见呢,说怎么招了个人进来也没事先讨论和事后通报一下。”我和那湖南小伙混成文友关系后,曾借助他认识了潘书记。我曾带着半公半私的意图向潘书记建议说信息时代即将到来,最好能办份《南疆文艺》或《南疆通讯》什么的,目的在于向上级和外界介绍南疆养殖场上上下下的工作成绩以及前景,书记说精神可嘉,但目前条件黑不成熟,等过几年再说吧。我们借办报来露脸的打算就此泡汤了。
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时,我数了又数,虽然没奖金,但十元一张的人民币整整有十六张,比在老家多出了一倍。我很开心,立即给家里寄去了五十,给弟弟寄去了三十,给妹妹寄去了二十。收到我寄去的钱,还在担忧着的父母总算放下了心。
闲着没事时,科员们也曾带着我下去窜,他们不停地跟我描绘说不久的将来哪里哪里要建成什么厂什么基地,弄得我不免暗暗激动,觉得自己就要参与一个不平凡的时期了。
我每天的工作是提前去打好开水,扫好办公室和门外的落叶,而后帮他们抄些材料或帮写点论文。我发觉那科长似乎很不喜欢呆在办公室里,总希望有外面的电话来。哪怕是外面的兄弟单位又来互相学习,他也不减开心样,照例正经地打个招呼说明天早上才回来了。
旁边的侨务办公室里有个老同志每天也象我那样提前来清扫门前的落叶。就是他与我的唯一一次谈话使我对自己的前途多了点心眼。他问我是不是刚大学毕业来的,我说是的,然后他伸出三个手指来,满是沧桑地说:“年轻人,我到这里已三十年了。”那一分钟,我感觉他就象正被他扫着的落叶。我显然不想过早变成落叶,更不想自己来清扫落叶似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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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在南疆 (2)
第二章进工厂
虽然总算找到了一份工作,而且在1989年时我还得到了准迁证,但毕竟教书的工作不是自己心中所爱,这里的交通还很差,离城里有三十多公里,还要上几次渡船,进一趟城得耗费三四个小时;这里的人竟然还不太看得起外来人,甚至把我们当作拣他们饭碗的人来加以歧视,尽管他们秋天穿衣服时还常难看地将里面的白衬衣长长地露出来;那时下海之风又很盛行,所以,我悄悄地查起了报纸上的招聘栏。看到正开发得热火朝天的东莞那边有间港资服装厂需要几个文员,我决定偷偷去试试。
看来那大学文凭还是起了点作用,那服装厂来了信要我去面试。我没敢让别人知道,也没跟同乡们一起回家,那时已是暑假,我借口说出去游玩一段时间再说。
面试地点设在南疆市内一间陈旧的房子里,墙壁上黑乎乎的,我怀疑这间房原来是餐馆的厨房。老板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小胡子,姓肖,他问我对工资有什么要求,我说过得去就行了。知道我是少数民族,负责供销的那黄姓负责人还问我会不会唱歌跳舞,我说会一点。他说那就好,厂里有空时也要举行些文娱活动。后来老板说录用我了。当天就要到工厂去具体谈谈分工,顺便熟悉一下路途和厂区。上车时,我看见还有四个女的,而且还算漂亮,我就想,完了,文员的那份工肯定没我的份了。
工厂设在离南疆市相当远的东莞市一个镇里,有两间厂房,两百来号人马。
分工下来,坐办公室的是其中三个女的,我的职务虽也算是文员,负责的却是仓库管理,办公地点在库房里,库房里全堆着布料,我在门内的一个角落摆上一张桌子,就算是办公室了。库房门口就是车间。我每天的工作就是登记工人所用的布料和所剩的存货,而后上报给写字楼里的那两个小姐。那两个小姐平时用的全是英文名,干会计的叫做海伦,本省人;干出纳的叫做丽娜,据说来自东北。有新的布料进来,我也要登记。
优先进去接受老板分工的自然是那四个女的,轮到我谈完时,天已快黑了。对于仓管一职,我说不熟悉,老板说:“不要紧,慢慢来,不懂的地方,可以来问我,我熟悉。”老板都说到这份上,我还能苛求什么?出来找饭吃的人,哪能去挑剔人家的饭菜?老板允许我回去料理原单位的事后再来。
绕过南疆市赶到南滨县时,已没有车下南疆养殖场,我只有住下。我记得有个名叫教师之家的招待所专门招待本县范围内的教师,而且价格便宜,不幸的是,服务员们睡了,怎么叫都不愿起来。我只好另外去找住处,偏偏就没有十几块钱一晚的。倒是还有那么几家在开着门,一晚上却要几十块钱。我早上出来时,搜遍了口袋,只找出五十块钱,心想一天肯定能够来回,所以就没去多借点路费。赶到南滨市时,只剩了十块钱。没办法了,只有浪迹街头。我知道街上有警察巡逻,不想进收容所,我当时还没有当地的身份证。我到了附近的田边坐下。恰好那时这里的第一季水稻熟了,农民刚打了米,我铺上谷草,在田里躺到了天亮,而后用田间水洗了把脸,到公路边来等车。七月份的南疆相当热,根本不需要被子,怕只怕蛇,好在蛇也知道我是个穷光蛋,没浪费精力来找我的麻烦。
为了留着后路,我没敢辞职,带了毕业证书和几本书,就赶到厂里上班。我打算先到厂里干一段时间,如果有前途,自己又能适应,就呆下去,不然就还是先回去教书再说。
老板回了香港,办公室里只有个瘦高个的眼镜在忙着设计图纸。前几天面谈时这眼镜没在,一见到我,就戒备地问我来干什么,我说来上班的。他问我原来是干什么的,我说是教书的,他就说教书跟服装没什么关系嘛,我说是肖老板叫我老的。他没话了,叫我坐着等。等了整天,仍不见老板来,那眼镜叫人安排我到旧厂房改成的宿舍先跟一个来自四川的技术员住下。晚饭时,我特意看了下工人们的伙食,发觉工人们碗里的菜只有豆角和一点油渣,食堂还脏乱不堪。我当即就想,如果安排我跟工人们一起吃,我就立即回去。紧接着,令我惊奇的事出现了,跟我们一起被录用的那个年纪稍大点的女技术员虽然也住我们隔壁的双人间,却也跟工人们一起吃。我一下子就觉得自己过于娇气了,人家还是从南疆市里来的呢。
后来经了解,才知道那眼镜是厂里的技术总负责,香港人,祖籍上海,跟老板家是世交。被老板招来后,从老家带来了两个堂弟负责工厂的食堂,没少揩食堂的油。
第二天,老板才从香港来了。我顺便问了我的伙食问题,老板就叫负责管理员伙食的师傅多加一个位子,我松了一口气。跟着,我们隔壁的那女技术员也结束了跟工人们一起排队打饭的日子。老板当天中午还说大家管理员不用在小食堂吃了,到酒店去。我悄悄跟同宿舍的四川人说这老板还算大方。这同舍说香港老板比较大方,最抠门的是台湾老板。肖老板点了好些我从没见过的好菜,可他却只象征性地吃了几下子就说饱了。我当即就哀叹自己距离老板的生活太远了,深深觉得人还是有钱才好。
肖老板家经营体育服装已近三代人。我以为他们的产品多数出口欧美,经那四川人透露后,才知道他们拿到香港包装好后大部分销往内地,只有少量出口海外。
厂里每天的上班时间从早上七点到中午十二点半,下午一点半到六点,晚上七点又加班到十一点左右,星期天的例假有时也用来加班。教书时我养成了午休习惯,结果有一天下午我睡过头了,工人们拿不了布料,因为不是计件来算工资,工人们乐得躺在案上休息,不幸给老板的姨父看见了,急忙命人来叫醒我,我自然没少捱一通骂。我终于承认教书也有教书的好,也明白了异化一词的意思。工业社会里,人成了工作机器;商业社会里,人则成了谋生的工具。
老板的姨父原是南疆市一食品厂的杀猪匠,后来被老板请来做生产监督。人们说天底下脾气最差的是操刀的和掌握方向盘的,此言不假。这长得象猪一样肥的杀猪匠显然不懂生产,也不懂得人性为何物,最擅长的便是动不动就骂工人。他曾要求我多干点别的,但因为他不提加工资的事,我只好以本职工作尚不熟悉为借口,装聋作哑过去,这杀猪匠就在吃饭时用南疆话说我是来白吃饭拿工钱的人,有个本地技术员说:“话也不能这样说。”杀猪匠瞪着红眼说:“我就这样说了,他们就是这样的懒猪。”杀猪匠以为我听不懂,实际上我已能听出个大概。但我又能怎么样呢?反正人家也没明着骂我。
面谈时问我会不会唱歌跳舞的负责人黄先生则很少见到他在厂里,想起他那丰富工人业余文娱生活的话,我就苦笑。
还是大官好见,小鬼难缠。肖老板对人就不错,曾手把手教我统计,还说我的南疆话进步很快。遗憾的是他很少在厂里,一个月才来一两次。他们做的是家族生意,大权握在老娘手里,大哥的权力也比他大,他就只负责这间小厂。只要一听说他大哥要来检查,他就打电话来事先安排好,全厂上下就一派紧张气氛。我原以为只有在内地的国营单位里才有这种欺上瞒下的事,原来港资厂里也玩花架子,这大概是家族经营的缘故。肖老板多是在星期六来厂里,只要他一来到,当晚就不见了办公室里的海伦和丽娜,说是随老板去报关了。直到星期一,才见这两个小姐大包小裹而回。有一次我去加夜班,刚出宿舍大门口,就赫然看见肖老板左拥右报着海伦和丽娜招摇出去,而那两个小姐也嘻哈打笑地,似乎很荣幸,我一下子就降低了对老板和那两个小姐的好感。曾听说有个老教师因看不惯老板的左楼右抱才辞工回家,当时我还觉得这老教师太迂腐,等到自己亲眼看见后,才真的感到恶心。
负责供销的黄先生没有将工人的业余文娱活动丰富起来,倒曾叫我去登记过工人情况。工人们来自四面八方,最高学历是高中一年级,最低的连小学都没毕业。进女工宿舍时,最令我难堪。因为天气热,厂里又没什么空调设施,宿舍里有点象蒸笼,女工们全穿着短衣短裤横七竖八地躺在床上。我进到她们里面时,手足无措,还老被他们取笑。走出她们的宿舍后,我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如释重负。想着她们,我就油然想起夏衍先生的《包身工》。
半个月的新鲜期过后,我就有了孤独感。工厂旁边有条河,工人们晚饭后去散步时,我就一个人到河边去看着来往穿梭的船只发呆。我毕竟喝过点墨水并且喜爱创作,可一天上班下来,一躺在床上就累得只想睡觉。但内心里始终感到烦躁得难受,我知道是看书和写作的习惯在折磨我了,只好抽点时间看点写点。紧张的工作中,看书和写文章的效率倒不错,但时间也真的是太少了。编了点小说后,我也曾给办公室那两个小姐雅正,因为偶尔交谈时她们曾问我业余生活干些什么,并且希望能看看我的作品。那两个小姐还曾关心地问起我的工资,我说包吃包住,每月三百元人民币。她们立即就说那亏了,说她们每月四百五,也包吃包住呢,我当时嘴上说揪准机会再提工资的事,心里则无奈地想,我能跟你们两个漂亮小姐相比吗?见这两个小姐把我当白领看待,我还真有些得意,但看到她们把肖老板当大款来傍以后,我就仅仅愿意碰着时跟她们打个招呼了。
无聊中,经守门的那老太婆介绍,我认识了个老乡。混熟后,那老乡跟我说:“用来做体育服装的布料很不错的,干脆晚上乘人不注意时,丢点到墙外来,我们拿去做一两套衣服,我在下面接着。”我想也好,反正没钱,反正一两套衣服的布料对老板来说也无关痛痒。但最后我还是没那样干,我总觉得读过圣贤书的人格不只值那一套衣服。
想不到同宿舍的四川仔也在暗中作跳槽的准备,我曾跟他到过位于南疆市郊区的一间日资厂,里面的工人多来自东北。其中一负责人客气地问我:“萧先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想来日语也该不错吧。”我红着脸摇了摇头。我连英语都不怎么过关,还谈什么日语?如果我能熟练掌握几种外语,我还来这里受你日本鬼子的气?
忽然间听说因###事件后中国的市场被欧美压制,外资厂的生意有点困难,肖老板要移民美国了,这样,这间厂是否继续开下去,就很难说了。我一下子觉得不能再呆了。思之再三,发觉自己最喜欢也最适合的还是读书、教书和搞点学术研究的生活。但当时才是八月十五号,自动辞职是拿不到全月工资的,得想个办法让他们来炒我。恰好那负责技术的眼镜要我多兼些职,我说那就得加工资。想不到这么平常的一句话就惹恼了他,他叫我明天不用再来上班了,又叫那出纳小姐丽娜当场发给我八月份的工资,并且严厉地跟我说拿了钱就赶紧走人,一天都不能停留。我也硬起来说:“放心,我正巴不得离开这里。”
回到南疆中学后,我竟然有了点归属感。有个好心人悄悄跟我透露说:“有人传说你要跳槽了,赶紧去跟科长解释清楚呐。”我买了点礼物到科长家去,说我没有辞职的事。科长说:“别人怎么闲话那是别人的事,只要你没有亲口跟我说要走,我就肯定继续留用你。”我松了一口气。
定下心来后,我揣上准迁证,回老家去迁户口。
一回到老家的县城,先回家度假的老乡就提醒我,说我的女朋友已靠上别人了。我听了既失落,又无奈,更多的是觉得对不起她。此前她也曾跟我到南疆中学看过,我也带她去找过组织科科长,看能给她安排个什么工作。但因为她只有高中文凭,坐办公室是不可能的。代课吧,她又讨厌。只有先到工厂里干着,可工厂里的舒服程度和收入显然都不如她在老家的邮电部门。她只好先回家等着,叫我再给她找找。没想到结果是她自己先去找新的主儿了。我知道她也意识到自己南下来找不到什么比话务员更好的工作,孤单寂寞中,肯定就接受了好心人的关照。那好心的小伙是我的师弟,毕业后等通知时闲着无聊,曾跟我下乡去玩过,就这样认识了我女朋友,后来他也分在了我所在区的法庭工作。我想去想来,觉得既然无能给人家带来幸福生活,不如就放开人家吧。邮电部门话务员的工作条件和收入都不错,司法人员显然比教书匠有前途。我决定尽快迁好户口后就马上回南疆,尽量不露面。
在县城车站里等车时,我还在担忧着怎么迁户口,我知道在老家办手续很麻烦。不料就遇到了也在等车下去的熟人杨哥。杨哥在镇(这时已撤区并为乡镇)派出所工作,他老婆跟我父亲是同事,他也熟悉我父亲。他说唐老师已回家把户口迁走了,问我什么时候去迁,我说不知道怎么个迁法,他拍拍我说:“有我在这里,你还担心什么?把准迁证交给我,后天到我家来拿户口。”想不到事情这么容易就解决了。
在老家的车站下车后,沿着乡间沙子公路走了三百米不到,就看见母亲在我家的水田里弯着腰除稗草。我叫了她,她说活路快做完了,要我先回家,说我爸爸在家。后来母亲说当时看到我什么也没带的落魄样,就一阵心酸,真想叫我别再走了。事实上我回家的这几天里,她也曾说有个熟人到我原来任教的学校里当了主任,劝她把我叫回来算了,说沿海地区一碗稀饭都要两块钱,不好呆;说只要他出面,应该能回原校的。我说别去天真,就算这主任真有好心,但他还不是教育局长。第一个学期时,为了安抚我和教师们,也许可以让我呆回原来的中学,但等我因逾期不到而失去南疆的工作后,安抚就很可能变成惩罚了,到时候把我赶到更偏远的乡里去,我找谁拉一把?母亲还说我走后,校长曾派人来询问过我,我母亲则说还没收到我的信,不知道情况。看得出我不可能再回来后,校长就叫我母亲赶紧去把我的家当搬回家,好腾出那间宿舍来给别人。我母亲知道我女朋友肯定了解我的行踪,去找了她。女友带着我母亲去打开了我的宿舍,看着里面发了霉的床被、碗筷和桌椅板凳,母亲伤感地说:“这孩子,说走就走了,招呼也不打一个。”女友帮着我母亲把我的东西搬到她那里,由我母亲带上了车。
在寨子边的水塘里洗衣服时,遇到在省城里工作的那伯父的弟弟来挑水,这叔叔跟我说:“出去玩几年就回来,就当得去当一次兵吧。”我差点笑出声来。
第三天,我买了点礼物到那杨哥家去,拿到了户口和粮食迁移证。我匆匆地走过镇里时,街上的熟人和半生半熟的人都在背后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也许以为我回来后将有好戏看,但他们显然要失望了。
那时我第二个妹妹已顶替父亲到镇供销社上了班,知道我已回来,女友到我妹妹那里来找我,但我已躲到附近寨子里一同事家。我可能有些狠心,但既然不能继续在一起,何必还要去尴尬地说再见或者拉拉扯扯?很多人想去跟异性粘糊时,都振振有词地说彼此是光明正大的,人正不怕影子歪,但如果别人来接触他们的那另一半时,他们也会不舒服。感情问题上,没几个人能真正大方的。我已浪费了女友一次,不想再破坏她的幸福。但愿女友能理解并谅解我。
户口倒是顺利迁移了,但我怎么也想不到,南疆那边正有场不大不小的灾难在等着我。
沉在南疆 (3)
第三章百分之十的右派
刚到南疆中学任教时,我惊异地发现有着上千学生的这么一间完中竟然没有个文学社,为了弥补这个缺憾,也为了找个能让自己闪光的机会,我跟主任建议成立个文学社。主任同意了,由我来负责。我拉了几个老师,开了次大会后,我们的南疆潮文学社就成立了。虽然我只愿意任个名誉社长,但学生还没玩过文学社,不知道怎么操作,所以多数工作还是由我来做。文学社的刊物就叫做《南疆潮》。因为学校的设备差,还得用蜡纸来刻,然后油印,所以《南疆潮》实际就是一份油印刊物,但我们干得很认真。送了几期后,我们跟兄弟学校的文学社联成了文友关系,收到了他们回赠的刊物。我们学生的一些习作还被市里的学生刊物选用了。市中学生文联成立时,我们也被邀请去参加了大会。
八十年代末时的腐败特点是官倒,我为此写了篇名为《人民与政府》的杂感,大意是政府并非等同于人民,如果政府不为民办好事,人民完全有权力重新组织属于自己的政府。由于没胆量寄给相关的报刊,我发在了《南疆潮》上,那时是1989年4月。曾有好心的同事提醒说我的这篇文章恐怕不合时宜,我没在意。我想,只要读过点书,都会觉得我的这个观点不过是政治常识。但有一点是我没有料到的,六月时,北京和上海的大学生们闹起来了,我的那篇文章有了毒草嫌疑。
迁了户口来后,又有好心的同事说养殖场党委注意上我的那篇文章了。
九月十号的全场教师大会上,场党委潘书记在台上点名批评了我们的刊物,说是《人民与政府》那篇文章挑拨了人民与政府的关系,影响很不好。又说《南疆的夕阳》那首诗太消极,如今国家正蒸蒸日上,为什么不写朝阳,非要去写夕阳?《南疆的夕阳》那首诗是我的一个同乡兼同事写的。好些同事都在会场上偷偷将目光转向了我,我当作没看见。
散会后,有个女同事立即就在会场门口指责我:“萧老师,我只不过帮你刻印而已,为什么要把我的名字也印上去?”我当时就从心里鄙视她,我想,出于尊重,凡是参与的人,都要把他们的名字印上去的,当时你为什么不提出来?但我体谅她向来胆小怕事,又是党员,我拍着胸脯对她说:“对不起,这是我的错,请放心,我负全责,决不会连累你们。”
一个星期后,组织科科长就带着一个随员到学校来调查我了,问署名为“无为”的《人民与政府》那篇文章是不是我写的,说他们只是奉命行事,希望我配合一下。我不免有些紧张,但我也知道“坦白从严,抗拒从宽”的现实,矢口否认。我以为查无实据的话,他们会不了了之。想不到他们很有耐心,一个星期后又来了,但我又否认了。这时,全校的同事都已知道我被调查了,都有意无意地疏远我,我倒也没怎么在乎。我向来也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看中国人。面对着政治压力时,中国人是最没有道德和良心的勇气的,好朋友也会划清界限甚至互相诬告。不过,我也在不由自主地加大了紧张程度,老是在考虑究竟要不要承认。再过一星期后,他们又来了,我想,虽然我没有将那期《珠江潮》往上送,但肯定是有人去通了水,再坚持着不承认就太掩耳盗铃了,说不定还会被加大罪行。晚上只要一睡着,我就会做恶梦了,梦见有穿着黑衣拿着利剑的鬼要来杀我,弄得我连窗子都不敢开,一听到警车的声音,就胆战心惊。我只好老实承认了,说是我写的,但声明我并没有恶意。科长露出他那一贯的微笑,叫我不要过分紧张,写一份检讨就行了。我立即表示反对,说我并不是反党卖国,写什么检讨?科长拗不过我,同意我写个经过。第一稿时我特意用半文半白的语句来写,试试他们能否看得懂,果然,第二天他们就叫我用白话文重写一次。我有些得意地笑了,心里说:就知道你们看不懂,虽然你们喜欢稿人家的材料。你看,我有点阿Q吧,可怜吧。
后来的情况更吓人,他们居然把我的材料上报到了市里。大概是十月中旬时,学校接到组织科的电话,说要学校派个领导带我去组织科谈谈。学校党支部书记兼校长借口有急事,走开了。副校长只好带我去。在组织科的密室里,科长关上门后,说市里把我的材料打退回来了,说是年轻人难免冲动,教育一下就行了。经历过文化大革命的副校长赶紧站起来,激动地跟科长握手,连说谢谢。我则没怎么激动,只是礼貌性地也跟科长握了手。那时已有复印机,我相信复印一份材料并不难。果然,后来有内部人士告诉我,组织科还留着我的黑底子,说是###时萧荆老师写了影响很不好的文章。我当时还想到了南宋时的一件事,有个书生喝点酒后忍不住骂了官府几句,被人告上去,恰巧被送孝宗知道了,没想到孝宗竟然不以为然地说:“书生酒后发点狂言,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那书生因此保住了小命。
回校的路上,副校长微笑着建议我:“还是写点山水文章算了吧。”这话让我改变了对校长的看法,觉得他原来也有可爱的一面,平时我可是认为他有点阴暗的。
市里没上纲上线,我的工作也保住了。但又有人跟我说场公安局的人曾来调查过学校的收发员,问我有没有北京和上海以及海外的来信,收发员说从没发现。这又吓了我一跳。我觉得他们真是小题大做,我再糊涂也明白自己是在外求生活的,怎么会去冒政治风险?写那篇文章,不过是书生气而已,而且并没有指名道姓说谁,仅仅是泛论。事实上我没有省外的同学或朋友,也没有跟背景和上海那些学生联系,更没有去游什么行示什么威。
最让我想不通的反而是那组织科科长,他不过是个外县来的中专生,最大的特长是始终微笑着对人,当然,政治上的眼神也不错。因紧跟了潘书记,而潘书记又要利用外县来的南疆人抵挡本地人,这才提拔他来管人事了。当了科长后不久,他老婆从小学调到了中学,才在中学教了一年的书,又调到了场水电公司。他家里更是由平房变成了三层楼的洋房,你说他哪来的钱?这下倒成了有问题的官员来调查说直话的穷书生了,你说可笑不可笑?十年以后的去年,那科长还曾请我去为他负责的道班写点相关的短文在墙报上,以应付上面的检查。如今养殖场已改成了一个镇,那科长正当着副镇长呢。
慢慢想起来,我在老家的中学和南疆中学所撞的两次文字板,完全是由于我书生意气太浓所致。我又想起了大学时教我们唐代文学的那教授的告诫,说在中国生活,得去读点马列,目的并不在于去钻营做官,而是防着别人断章取义马列来给你套帽子和套绳索。那教授五十年代时毕业于北京大学,响应党的号召,下来支援落后省份的建设,在我们省的那所标志性大学里任教,是学校里的四大青年骨干讲师,结果文革一开始就被下放去劳动改造,直到八十年代初才被摘了帽子。上面本来是要让他回原来任教的那所大学的,但他说除非那时整过他的那些领导和同事夹道欢迎他,否则不去,这当然行不通,他便到了我们学校来任中文系主任。
曾有熟人跟我开玩笑:“你实在是反右年代里的那百分之十右派,说严重吧,又没多少严重,说不严重吧,又被挂在了黑名单里。最糟糕的是,如果没平反的机会,你的政治生命就完了;即使有平反的机会,也轮不着你,你这点小事还上不了档次。”我认为他说得没错,不管怎么样,我在南疆养殖场的政治生命算是完了。
虽然场党委潘书记碰着我时也鼓励我继续将《南疆潮》办下去,说经费和纸张不够的话,场里可以支援一点。学校党支部书记也安慰我别再把那事放在心里,要放掉包袱,换个精神面貌。但我实在是没兴趣办刊了,我交给了其他人去负责。平时干完教学上的事后,我也写些文章,但决不投在场领导视线范围内的报刊。他们问我在干些什么时,我都说忙着研究教学的事。偶尔,我也写些讴歌山水的文章到省农垦局主办的报上发表,目的在于让上面知道南疆养殖场还有着这么个会写点文章的老师,也给自己加点无形的保护层。总的来说,我给人的印象是:萧老师不爱说话了。我的沉默状态还真的持续了好几年。
沉在南疆 (4)
第四章拖欠事件
不知不觉中,我们就熬到了1997年6月,众所周知,7月初,香港就正式回归了。媒体上到处是关于香港回归的最新消息报道,大小标语和旗帜几乎挂满了大街小巷,一派喜庆气象,可我们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因为月底了,工资还没有消息。本来就算一级教师的工资,也才一千多一点,却还要拖欠,这还怎么生活?1997年时,一千多元的工资如果在内地,当然不算少,但在南疆地区,就仅够基本开支。
6月11号,我就到银行里问过我们的工资,我刚问完,一个胖胖的眼镜就冷冷地说还没有,又说:“过几天也许会有,到时候再来吧,反正老师平时坐多了,多跑几趟就当个锻炼。”我真是很生气,如果银行里没有摄像机,如果不考虑教师的形象,我真想把那家伙骂个狗血淋头或痛快淋漓地打上一架。过几天后我再去时,偏偏是我的一个学生在值班。这学生读书时老贪玩,结果没考上大学,但他家里有钱有关系,自费去读了两年大专后,回来就进了银行。工作几年后,就有了摩托车,有了自己的商品房,还常去泡小姐,平均一个月就换一个,日子比我这老师滋润多了。我有些不好意思进去询问,但毕竟肚子大于面子,我鼓起勇气进去了,那学生却笑着对我说:“老师,你们的工资还没有呢,怎么,钱又不够用了?少去点那种地方嘛。”他说的那种地方指的就是酒店包房和发廊。我苦笑,说:“吃饭都成问题了,哪有闲钱进那种地方?”快到月底时,我又去了一趟银行,而且是在外面看清我的学生没在才进去的,结果还是没有工资。
老师们办公的劲头越来越差,往往是好不容易静下心来写了几个字,就自然地想到了明天的早餐,于是又叹着气推开备课本,议论起来。有人叹自己入错了行,有人叹自己来错了地方,有人说如果谁敢于带头去游行,他保证紧跟着支持;有人说要是会讲本地话,肯定打电话去上面反映,但都只是嘴上说说而已,没谁敢付诸行动。最不够意思的是本地教师,他们很少去议论,个别人那样子甚至象是在说:“即使拖欠工资,我也不急,证明我有钱,我行。”当然,有些本地老师沉默是可以理解的,他们多半是半路出家,不是科班出身,不算正式教师,即使工资少一点,也比在家耕作或出去打工强,拖欠毕竟是暂时的,场里终究要发下来。有些人更是要不得,宁愿躲在后面,反正总有人沉不住气的,要是闹出好事来了,肯定少不了他的一份;要是闹出事了,小鞋也穿不到他脚上。
据说小学有个别老师在街上碰着熟人问起工资时,曾大声说南疆养殖场的教师要想提工资或工资按时发放,除非潘某人倒台或死了,恰好场党委潘书记的熟人走过,将这话传给了潘书记。好在不是潘书记亲眼所见,这老师后来没事。
场里也真不象话,拖欠工资也没个人下来安抚一下,只高高在上地说场里经济紧张。这些解释自然是没人相信的,养殖场正在转轨,可能真的有些阵痛,但真正苦难的只是普通老百姓,不少厂长转眼就成了红色资本家,场里的高级领导已在市里有房产,普通的科员也在本地建了自己的小洋房。
有些同事悄悄去外面摆起了小摊,有个同事则竟然自杀了,原因是他一家从外县调来后,才发觉这里各方面反而不如老家,而且还拖欠工资,便想再次调走。他老婆有些同学在市里,由他老婆去活动,没想到呆在家里的他竟越发自卑起来,因自卑而对老婆疑神疑鬼,于是就在深更半夜时悄悄走到竹林里割了血管,却没死,反倒增加了债务。场里下来人调查,对大家发布的结论是这老师太死心眼,太看不开了。
从鲁迅的作品里,我知道了中国人的劣根性,没去跟同事们空谈,我等待着月底的到来。没想到月底时依然没有工资的影子,不仅自己的生活困难,每月给母亲的孝敬钱也成了问题,我想我不能再等了,但我还是没去跟同事联合,也没跟他们透露我的想法。那时我还没装电话,就乘上班的空隙到街上找人少的地方打磁卡电话,打之前还先东张西望一下,确定没有认识的人在附近才拔号码。
我的第一个电话打到了省里,接电话的人不耐烦地说:“这种小事去找地方政府嘛,什么事都来麻烦省里,我们还要不要做大事了?”基层百姓的生计竟然成了小事,他们成天坐在办公室里闭门造车倒成了大事。我又说:“既然省里都不理,看来我们只好去找国务院了。”没想到人家根本无所谓,说:“那你们就去找吧。”
第二个电话我打到了南疆省的党报《南疆日报》,接电话的记者说:“是南疆养殖场那边吧,好,等我们慢慢去问一下。”说完就挂了电话。这种回话当然不会有什么结果。
第三个电话我打到了南疆市,接电话的人要我们去找市劳务纠查大队,劳务纠查大队却要我们去找所在地政府,我说我们养殖场不归南滨市管,对方还是坚持说去找找看看,结果南滨市真的说他们管不了。
我只好将最后的希望放在南疆市农垦局身上,农垦局是养殖场的顶头上级。我没敢用普通话去讲,而是操着一口相当标准的本地话说场里拖欠我们的工资,老师们都准备罢课了。接电话的人紧张地叫我们稍安勿躁,一定会尽快过问并解决的。
几天以后,六月份的工资就真的有了,而且,七月份的工资也如时发了。教师们又开心了,说虽然来迟了点,但总比没有的好。有个别爱充当消息灵通人士的同事还说不知是谁反映了上去,一接到上面的责问,潘书记就赶紧召集各个科长来开紧急会议,说下个月宁可暂时拖欠机关人员的工资,也要及时保证教师的饭菜钱了。事实上,机关干部的工资从来就没有迟发过。
我依然没有参与同事们的讨论,虽然没人感谢我,令我有些失落,但我也不敢让他们知道是我打的电话。无论在哪里,无论在任何单位,多数人都是擅长于为自我小利去窝里斗,一旦要他们为大家的福利着想时,个个都成了缩头乌龟。我鄙视这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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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在南疆 (5)
第五章住房问题
好不容易争来了被拖欠的工资,我又要着手去争取住房了。
我是1997年3月才定婚的,爱人与我是同事。我算是晚婚了。虽然我被公认为好人,但因为没钱,长得也不英俊,所以女同胞们都只愿意跟我做一般朋友,不愿嫁给我。我老婆愿嫁给我,应该说是鼓足了勇气的。我曾跟他吹嘘说我绝对是支能涨的股票,请她充满信心。但私底下,我则常常愧疚自己欠老婆太多了。
定了婚,我就要加入争房大军的行列了。那时已开始有商品房,但我们两公婆的收入加起来,每月还不够两千五,还得留着一些来准备着孩子的出世,根本不可能去考虑商品房。借钱吧,亲友们的日子也不比我好。就算有人可以借,人家也顾虑我的偿还能力。我只能打公房的主意。我们学校里还有一幢公共宿舍楼,原本是有空余房的,结婚的同事多起来后,就都住满了。但还有一套是可以争取的。那同事已通过关系调到场部几年,也买了商品房,因为场里的住房补助难令他满意,他坚决不搬走。我当然不能去找他商量,只能向上级申请,由上级去做他的工作。
我按程序先将申请交给学校领导,学校领导只有苦笑,说得由场部来管,他们管不了。我能理解,那人既然能调到场部去,必然是有点后台的,学校领导可不在他眼里。
完成了学校的程序,我就将申请往场文教科递,向来对下属一脸严肃的文教科科长说会考虑的,要我耐心些等待。这自然意味着没什么希望。
等了半个月,我就去找场部了,场部负责文教的副场长建议我去买房,我说没钱。副场长便又叫我耐心等候。这副场长主管文教,却很少到学校来倾听老师们的心声。她老公在场医院里当着院长,但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她的感染,对老师没什么好脸色。教师节聚餐时,场领导们多半都会礼节性地来给老师们敬酒祝贺节日快乐,可她老公硬是从不起身,吃完后拍拍屁股就走人,仿佛他是自学成才的。
几天后到文教科里交点别的材料时,科长还批评了我,说不要动不动就往场长那里反映嘛。显然他已知道我找了副场长。我没有自责,反而认为自己做对了。在教师的心目中,这文教科长完全不是个东西,才当了科长没多久,老婆也由小学调到中学,一年后又上到了场外经办,现在则已是进到南滨市附近的地方学校,享受高工资去了。至于车子和房子,则早已不在话下。这些钱从何而来?看看教师们苍白的工资单和福利单,就不难明白。这科长还用公费去租场党委潘书记的房子给新分来的老师们住,而后又从潘书记那里得到更多的好处。我还听说过这科长的婚姻故事,说这现任老婆追他时,因他也曾经沧海难为水,就对外扬言说就算打光棍,也不要这丑八怪。没多久,老婆的父母出国了,他以为可以借此出国,便接受了老婆的追求。不料,他的情报不准确,老婆的父母只是出国去探亲,一个月后就回来了。但后悔已来不及了,他已咬着牙巴将生米煮成了熟饭。难怪后来他常去找些漂亮小姐来弥补,他老婆也只好睁只眼闭只眼。
副场长那里行不通,我硬着头皮去找了场党委潘书记,潘书记说还在商量给那家伙住房补贴的事,要我耐心等等。过了几天,我又打电话给潘书记,说如果没有住房,我恐怕要被老婆抛弃。我本想把事情讲得严重点,希望能引起重视,没想到潘书记在电话那头淡淡地说:“离不离婚是你们的事,但机关的事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你再等等嘛。”做了官,果然见多识广,修炼到家,能对百姓的急事无动于衷了。
就在我等得快要绝望时,场里打了个电话要我去面谈。原来是为上个月场里拖欠工资的事,市农垦局派宣传部刘部长下来调查了,重点是听取老师们的反映。去面谈的名单是由文教科定的,我自然没份参加。幸好刘部长曾多次在他主办的系统报上编发过我的文章,我算是该报的通讯员,我还曾寄了长篇小说去给刘部长斧正,因版面所限,用不了我的长篇,部长借着下来调查的机会还给我,我这才有了跟他见面的良机。
见面是一对一的,我当然得先谈工资的事,为了能博得部长的好感,我没有激动,只是心平气和地说话,甚至还体谅了养殖场的难处。而后,我抓住时机谈了我的住房问题。部长听后拍拍我的肩膀说:“你的事,我也听说了,放心,我会过问的。如果我走后他们还没能妥善解决,你写份材料直接寄给我。”部长还把他的名片给了我,那上面有他的办公电话和家庭电话。
半个月后,还没有好消息,我想起了刘部长。写好材料后,我忽然间多了个心眼,心想刘部长已在农垦局呆了几十年,肯定跟养殖场的领导们混得很熟了,据说养殖场的领导们每到年节,就开着车,大包小裹地往上送。我却还要寄希望于刘部长,岂不是自找祸患吗?想起前几次开会时,见到当兵回来的农垦局党委李书记很爽快,我决定把材料寄给李书记。虽说为点私事而去惊动这么高级别的领导,有点不恰当,但我已别无他法。给李书记寄了材料后,我当天就给刘部长打了电话,说将材料寄给了李书记,部长听完就不高兴了,说我真不懂事,这么点小事也去麻烦李书记,又说我是不信任他,拿李书记来压他。我没一点害怕,又一次觉得自己做对了。
寄出材料后第三天早上,我照常去上课,路上碰着个在场部上班的好心文友,他奇怪地问我:“通讯员要去开会,你不知道吗?”我说没人通知我。他说:“现在赶紧打个电话去请假,而后跟我们上车去局里开会。”
进到局里的会议室,见到李书记已坐在椭圆型会议桌的主席台边,旁边还挨着刘部长。部长也真会做,赶紧跟我招手,要我先坐在书记的另一边,而后跟书记介绍说这就是萧荆老师。李书记转过脸来,用刘部长刚好能听清的声量对我说:“你的材料我已收到了,请你放心,我会去替你追问的,你的材料,我也烧掉了。”我当时唯一能做的就是谢声不迭。谢完后,我知趣地转到了其他座位上。我又一次体会到了“大官好见,小鬼难缠”的社会道理。
开会回来后的第六天中午,校党支部书记就拿着一把钥匙来笑嘻嘻地对我说:“那人搬走了,你的房子到手了。”弄到了房子,我当然高兴,但能在基层解决的事,却要惊动到局里的党委书记,我感谢李书记之余,也感到悲哀。
一些同事的消息比我灵通,听说那人要搬走,就想来打那房子的主意,好在对我有好感的教导主任发了话后,他们才不作声了。主任说:“如果那房是分给萧老师的,我没有意见;如果要分给别人,我就要争。”
我分到房子后没几个月,场党委潘书记就因经济问题提前退休了,而后就是没完没了地接受调查。据说他自觉地吐了点出来,加上染指的也不只他一人,后来就没事了,到南滨市里买了套别墅,做了逍遥寓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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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在南疆(6)
第六章提资风波
不死不活之中,我们又熬到了2003年,南疆养殖场已转为地方政府,成了南疆市属下新成立的南珠开发区的一个镇,名为南港镇。之所以要叫做南港镇,是因为上面想把养殖场发展成为集工业、农业和商业于一身的港口小城。但毕竟刚由企业转为事业,职能部门还不完善,财政也还没有全部到位,原来南疆养殖场的一间完中和七间完小的工资仍要由南港镇负担百分之七十,等过一年以后,再全部由南珠开发区来负担。
4月初的一个下午,我刚从南滨市开教学会议回来,也来自外省的同事老林就悄悄告诉我,说公务员又提了工资,但村干部们没份,便去吵,镇里拗不过,给他们加了,每月平均有三千七左右,比我们老师高出了一千多。潘书记退休后,原来的场长成了党委书记,而本地出生的陈副场长就成了场长,而后改为镇长。陈场长上任主抓经济后,也曾给教师们提过一次工资,但有着十几年教龄的一级教师资的月收入加起来也才两千一。初三级组的老师们谈起时,心里都很不平衡,打算去申请一下。老林问我有没有胜诉的可能,我说有可能,一者南港镇的地皮也卖了不少钱,二者镇干部的工资已由南珠开发区发放,退休和下岗职工也交给了南疆市负责;三者陈镇长新官上任,少壮派的思想毕竟不象老家伙们那样保守;四者南港镇已有严格的上级来管理,而且离得很近。但我一看初三级组的老师们写的申请书,就觉得太简单了,只笼统地说要求增加工资,没有具体而有力的政策和材料为依据。我最怕写申请报告之类的应用文,老林做事比较仔细,我请他去重写一份申请,而后给大家签名,而且要不低于五十人,因为按行政习惯,无名的申请很容易被丢进纸篓里。签了名后,再集体去找镇领导对话。老林同意,当晚就去写出了有理有据的申请书。
第二天,我们拿着新写好的申请书到学校各个办公室里一号召,老师们大多签上了名。光是我们中学,就有五十三个教职工签了名。有三种人没有签名:家属在镇机关的人,还想谋个一官半职的人,只会单位里爱嘀嘀咕咕或吆三喝四但实际上胆小怕事的人。对这种人,我们只在心里鄙视,却也没兴趣去苛求他们。人世间遍地是只有点小义小勇的人,这些人平时是很能横行的,但在大是大非面前,就都成了溜得最快的猫。有些人平时不爱争也不多说话,但关键时却能挺身而出,这种人才是大义大勇的。可悲的是,大义大勇的人平时却总是受小义小勇之辈陷害。我们的民族和社会之所以越来越疲软和堕落,就是因为小义小勇之辈太多而大义大勇之人太少了。有人提议去联合小学的老师们,这样更有声势些。我说别浪费精力了,现在随手一抓,都能找到一个毕业生来乡镇里教小学,他们没这个胆量的,只会因人成事,躲在别人后面享受成果。
早知道我们的校长主任们靠不住,我们没奢望他们扛着民本旗帜走在群众的前面,只想秘密签名后,大家悄悄地去镇里。但事实上也没有不透风的墙,早有人告诉了校长们。校长们连睁只眼闭只眼都不愿意,党支部书记兼校长立即把大家叫到办公室里,说还是要按程序办事,意气用事是没好结果的。我们说就怪我们这么多年来太听话了。校长又说最好是先叫镇里的人来听听大家的意见,我们说到时候顶多派几个副科职的人下来,而后轻描淡写地上报,有什么用?校长最后说即使要去镇里,也不要超过五个,不要说是上访,因为,按政策,去反映意见的人一超过五个人,一定性为上访,就要立案,到时候调查来调查去的,有什么好?我们始终认定校长不过是担心自己的乌纱帽,这么多年来,我们已厌透了这校长的阴暗和虚伪。我们坚持说提工资关系到大家老师,不是一两个人所能代表的,既然是大家的事,就应该大家去。我们不是去闹事,而是仍然把上级领导当作可以解决问题的对象,总不至于还把反映意见的群众当作不怀好意的敌人吧。我们的党是靠群众打下江山的,不应该取得政权和改革开放后就将群众当成刁民。校长说不过我们,正在左右为难时,副校长冲进来了,对校长大声说:“跟这些不知好歹的人,有什么好说的?别浪费精力了,咱们先回家吧,他们爱怎么着就怎么着,与我们无关,我们已尽了责任。”副校长拉着校长就出去了。我们都很生气,当时有人就说:“如果我是个烂崽,第一个就先乘黑猛揍这副校长一顿。这家伙,心里常看不起别人,嘴上还常不顾人情面,阴字上面的功夫也不比别人差。”
两个校长走后,办公室里就只剩下无所适从的主任和老师们。有人问该怎么办,我想了想,说还是先按程序来办事吧,不要冲动地使自己陷于被动,只要大家能坚定不移,咱们有的是力量。主任打电话通知了校长,说老师们同意上面先派人来学校跟大家见面,请校长告知镇里领导。
当晚,副校长就打电话叫老林出去吃宵夜。老林知道肯定是为大家要求提资的事。这副校长读过点史书,头脑相当厉害,老林怕自己应付不过来,叫上了我。果然,刚坐下,副校长就问老林那份签了名的申请在哪里,我骗他说每个人都复印了一份。校长又说他问的是元件,我说元件似乎在徐老师那里。徐老师是副校长的老乡,已在南疆中学奉献了大半生,快要退休了。一提到收入问题,老徐就常常气不打一处来,管他是谁,照样大声指责。副校长知道没法去跟老徐吵架,只得先把申请书元件的事放在一边,转了话题,很关心似地说:“其实如果你们去闹成功了,最有利的反而是我们校领导,但你们一直呆在纯净的学校,不知道官场上的厉害,去年有个中年职员检举场里某个领导又贪又嫖,结果这检举者就在优化组合中下岗了。”我说谢谢校长的关怀,但这不光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我们也不是带头人,作不了主。副校长最终叹气而回,我们连宵夜也没兴趣吃,尽管副校长愿意请客。这副校长就是当年带我去见证组织科科长当面烧掉我的黑材料的那人。因为他自视过高,容易得罪人,所以学校的老支部书记兼校长退休后,他也没能由姨太太升成正房。
第二天早上,镇里派了三个副科长下来听取老师们的意见,其中一个还是老徐教出的学生。这学生也没考取,不知怎么东混西混的,就成了镇里的公务员,而且升了副科长。三个副科长大概得到了上面的授意,没说什么,只认真记录。全校五十多个老师中,敢于发言的只有三分之一,多数还说得不痛不痒的,全没到点子上。校长和主任们则干脆缺席,他们自己解释说缺席是为了我们更能畅所欲言。我觉得这三个副科长不仅说不了什么话,回去还不知道敢不敢真实反映。我忍不住举手要求发言,我说科长们辛苦了,谢谢镇领导能派人下来听取民意,但如今是法治时代,也是高效率时代,为了事情能尽快地得以解决,最好还是镇里的法人代表跟我们见见面。同事们似乎一下子醒悟了,鼓起掌来。三个副科长也表示一定如实反映大家老师的意见。副科长们走后,校长下午又把我们叫到了他们办公室里,说下级去要求上级来见面,不太象话,见面地点还是定在镇里吧,而且时间由他们来定,我们也不能一大帮人涌进去,派几个作为代表就是了。凡是都要留个余地,不要一下子就冲破底线。我们想既然已同意按程序办事,那就继续按规则游戏吧。
镇里的行动很快,来电说陈镇长第二天早上有空,见面地点定在镇政府办公室。胆小如鼠的校长说去的人不要超出五个,没想到镇长比他还大方,同意我们去七个人,四男三女。镇里的主要领导都在场了。镇长让我们先发表意见,我们就轮着说了。我们的意见不外乎工资方面,都说多年来一直没有按照教师法办事,没有跟着国务院的政策来给教师调资,以至别说跟地方学校的同级老师们几乎相差一半,就算在镇机关里扫地的人,收入都比我们高,真是斯文不如扫地。个别老师还列举了我们和兄弟学校同行在收入及福利上的具体差距。我则还补充了点大道理,说这里将要开发,但本地人的文化素质不提高,怎么开发?引进外来人才固然必要,但本地普通群众的素质才是最重要的。我们要学会象大资本家那样算大账,而不要象小贩那样只会计较眼前小数目。搞好教育也是改善投资环境的主要内容之一。试想一下,如果连基本的教育设施都不具备,到处是不文明的人,谁敢来投资?现在的投资者可不再是小农意识者或小布尔乔亚。
镇长说他一听说老师们还要求增加工资,也觉得很意外,因为半年前才提过一次。但听了老师们的意见后,就觉得跟别人的差距还是大。陈镇长最后说虽然目前镇里的经济还很紧张,但为了老师们的利益,再咬咬牙,还是有调资余地的。他叫社会事务科的正副科长们再去地方学校调查一下,看看人家的工资是怎么个情况,不过他又说这次调资如果可行的话,也只是临时行为,难以很细致,所以只能是按级别来统一增加一个数。镇党委黎书记也发了言,一再强调尽管场里的经济很困难,他还是一直关心教育的。我们都没心情听他的鬼话。潘书记下台后,他接任六年多来,场里的经济没什么起色,教师没增过一次工资,他自己倒早就有了一幢漂亮的三层洋楼,至于暗中的房产,我等普通人根本无从调查。
回到学校,老师们都急切地询问会谈情况,我们汇报说提资有望,大家就松了口气,脸上有了点笑容。
一个星期的等待期很快就过去,还没什么好消息下来,老师们又不安了。那些消息灵通人士说镇里还在核算,应该很快就兑现的。大家又继续天真地想,既然他们已答应调资,应该不会食言吧。有个老师因打球而跟一个机关人员吃饭,那机关人员乘机说老师们简直是胡来,不仅没什么好结果,也许还更糟。这老师回到学校后就埋怨说他本不想签名的,就是被大家逼着签了。办公室里的多数女老师立即轰得他灰溜溜的,说他不是男人,说叫镇里到时候别增他的工资。
又过去了一个星期,还是没什么下文,反倒是镇党委黎书记破天荒地下中学来了,而且竟然能接受校长的建议,到各个办公室里去跟老师们谈了话。黎书记说镇里的资金实在是周转不过来,恐怕要再等待一段时间了。又说他虽然快要退休了,但也要尽力在走之前让大家老师顺利地转归地方。
黎书记的话一传开,老师们就傻眼了。私底下,大家倒是义愤填膺,但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曹刿论战》里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民间也说秀才造反难成。我们这帮人乱哄哄地鼓噪一通后,经不住经验丰富的官场人的磨字诀,蔫了。我想,如果这次不成,以后就更难,但我显然不能再指望秀才同事们。我打电话找到一个在《南疆都市报》当记者的文友,问他们报社能否帮我们一把。文友建议说:“虽然媒体有监督的权力,但媒体没有行政权力,所以媒体的监督权力早已变成了监督义务,而且跟政府的关系还弄得很糟了。如果你们一下子就通过媒体,肯定会激起政府部门的反感,到时彼此就僵持了。你们最好是先去找市人大,人大的监督权比我们媒体更大,近年来南疆市人大的敢于说话是全国都出了名的,我跟你提供几个被誉为大炮的人大代表的名字吧。”
虽然那份签了大家的大名的申请书在见面时交给了镇里,但我早已复印了一份。我偷偷地再复印了几份,借着上去开教学会议的机会,带到南滨市邮电局投寄了。我投寄了三个地方:国务院信访办,省人大和市人大。我没有投到省市党政部门。我没敢用手写,全是打印的。为了方便上面人大能找到具体的人询问,我列上了老徐老林和我等七个代表的家庭电话,但我没告诉他们我往上投寄了材料的事。
一个星期后,老徐收到市人大的一封回信,老徐偷偷拿给我看了。看了回信,我又苦笑,市人大说已告知了南滨市政府,叫我们去那里询问一下。我回信说我们不属南滨市管辖。身为上级部门,竟然不了解下面的行政区划,你说可笑不可笑?
又过了七个工作日,镇里突然打了紧急电话来要我们七个代表和各中小学的校长们去开会。我估计调资的事有希望了。果然,陈镇长说虽然镇里的经济的确还很艰难,虽然教师的工资仍然是镇里负担大部分,但百年大计,教育为本,教师的困难更为重要,镇里义无反顾地决定马上就给教师们再升一次工资。
每个老师真的增加了六百元左右,而且几天后就在工资存折里见到了真实的数目。加上福利和各种补贴,我这个中教一级每个月能从政府那里领到两千七百元人民的币。老师们又笑了,说虽然跟机关里的年轻公务员相比还差着一大截,但总算是多了点钱。那几天,学校的各个办公室里,多数老师象过年似地谈论着调资申请胜诉的事,说还是那签名起了作用,再一次证明了团结就是力量的真理。我没吭声,只在心里冷笑。我当然不敢说是我的秘密投寄起了决定性作用,我知道有些人很擅长于拿了好处还做小人。我也不奢求他们的感谢,只求能拿到我应该得到的报酬,每个月多几个钱来周转。
工资是又升了点,但我始终看不惯公务员受到过分偏爱。偏爱出了什么好结果?经济没见腾飞,贪官污吏却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我敢相信,多数老师能胜任公务员的工作,但不见得个个公务员都能教得好书。
半个月后,市人大打了个电话给老徐,问提资的事落实了没有。老徐说拿到了,万分感谢人大的关心。
尽管能说话的上级人大离基层百姓还相当远,但收到材料后,能认真而切实地处理,我们的国家还是有希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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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在南疆 (7)
第七章跳槽之难
吐了这么多苦水,也许你会产生这么个疑问,良鸟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仕,既然环境这么不如意,为什么不再次出走?东家不打打西家嘛。
事实上我是早就想离开南疆养殖场往城里奔的,中国几十年以内的生活肯定还是以城市为主流,城里各方面条件显然要比乡镇好,机会比乡下多,就算成个家也比乡下容易,孩子的教育也肯定比乡下好。我在这里毕竟是背井离乡,就算养殖场的人不再在乎当年我那篇被扩大化了的校刊级杂感,但他们也不会对我有什么胃口。衙门路上,本地人都挤破了头,哪还有我等外地人的份?但是,回想起当初潇洒地只身南下,我还有些后怕。更主要的是,到那服装厂干了一个月后,我发觉自己只适合呆在事业部门,而事业部门必须得正规调动。我当时只迁得了户口,却调不了档案。南疆养殖场组织科说曾两次写信回我老家商调,但老家不理睬,连个信都没回。我们出走后,在老家引起了很大的震动。教育局局长曾是我的老师,也许他觉得很没面子,反正教育局开除了我们,还通报全县,以震慑其他老师。
老家不回音,养殖场只好给我们另立档案。养殖场是个县级国营企业,有权力另立档案。我们先是以工代干,1995年,参加南疆市的转干考试,合格后,重新成了国家干部。1996年,听说老家可以放档案了,但本科生要六千元费用。我想六千元加上路费和回去请人帮忙的钱,起码得上万,划不来。反正养殖场已跟我另立档案,我在老家的工龄也才一年多一点,算了,让他们留着我的档案发霉去吧。
我也曾将自己的资料往周边的事业部门投递,但实际上我更愿意呆在南滨市范围内,一来住得有些习惯了,不想远离;二来南滨市事业部门的收入比周边地区都高,但全国想来南滨市工作的人简直是千军万马。等我再次成为国家干部后,南滨市的人才已有些饱和,南滨市也就卖起了贵米。南疆虽然开放,但也只是针对企业和突出人才而言,对于普通的大学生而言,要想进入南疆的事业部门,还得接受跟内地一样的游戏规则,也就是说要有过硬的关系和有钱去送,这两样,我都比不过别人。我只有赶紧从教学和文学创作上做出点成绩,增加自己的光亮度。
教学上,我的成绩不差,高中会考的合格率常在百分之九十以上,甚至曾达到百分之百,高考上线率也常在百分之七十以上,但是,我们这里的学生都是考不上别的高中后才留下来的,我们能有这样的成绩本已不错,可在市里的眼中,根本算不上什么,人家可不去考虑你的生员情况。
这年头,会做之外,还得会吹。我业余也写起了教学论文去发表和评奖。我有篇作品分析曾发表在南疆师大中文系主办的一份全国知名的语文教学刊物上,有一篇分析南疆学生高考作文与兄弟省份考生的差距及其原因的论文发表在南疆市教育局教研室主办的内部刊物上。南疆市一个退了休的特级教师下来参加高考分析会时,还曾先跟南滨市教育局教研室语文组的有关人员询问我是谁,会不会也来开会。散会后,那特级教师特意找到我,说我的那篇文章写得有些大气,为南疆市所罕见。但是,旁边的南滨市教育局教研室的有关人员却视若无睹。我的教学论文还曾被一些省级教育刊物评为一等奖,编进了论文集里公开出版。我也曾寄给南疆市和南滨市###门,可是,人家都没当回事。后来南疆市###门还说以后评职称,个人所列的论文材料必须是近期在公开出版的教育杂志上发表过,否则不予承认,理由是如今获奖证书有水分。
由于我们学校是企业办学,南疆市教育局又离得太远,管不了。南滨市教育局与我们学校只有业务上的代管性联系,没有人事上的关系,因而我们常被忽视,跟地方学校的来往也不多。每次开会,地方学校的同行们相互间常很熟悉地打招呼和交流信息,我们则没人认识,常呆坐在角落里。有一次会后发言时,南滨市教育局教研室语文组的负责人不知怎么地,破天荒地点名要我也发个言,我因事先没想到会有发言的机会,没有准备,一下子有些慌乱,但我也知道机会难得,马上调整好心理,说了几点,得到了负责人的点头。另一次在南滨市一间省级高中开会时,我事先作好了发言的准备,果然还真的又有机会发言,我将深思熟虑后的几点谈了出来。散会后,我照例没去跟谁套近乎,埋着头就先出来了。没想到后面有个人叫我,请我先等等。我问有什么可以效劳的,他说:“有没有兴趣到一中来跟我们一起干?”我这才知道他是一中的老师。我说:“高攀不上啊!”他又问:“有没有想过到我们一中来?”我说:“镇级的中学都不理我们,我哪敢奢望你们这省级中学?”他最后说:“我是一中的高三级组长,你回去赶紧给我寄个材料来,我帮你交给校长试试,希望能有好运。”虽然离成事还差得很远,但这种主动邀请却是我做梦也想不到的。我一路乐着回了家,跟老婆讲了,老婆也替我高兴,仿佛我们很快就要离开南疆养殖场这鬼地方了。我按要求寄了材料去,结果,只是一场空欢喜。毕竟学校的人事权掌握在校长手里,那好心的老师只不过是个级组长。寄出材料后的一次会议上,曾见到一中的教导主任,那老师也介绍了我,但主任也说得由校长来决定。且不说我跟他们校长非亲非故,根本没机会认识,就算认识,这天下也没白吃的午餐。听说有些老师从附近中学挪到他们学校也花了几万元,我哪有那么多钱?这年头,人事上的费用简直是无底洞。即使是上面有人愿望要我,我也不知道想什么办法来让养殖场放我走。有个通过关系调到邻县的同事说光是要档案就多次送礼又请客的,拿了档案去后,发觉少了一张表,只得又打电话回来问组织科的负责人有没有空,又再请去酒店一次,据说连给小姐的小费也包了。有点背景的人调出去尚且如此艰难,我等还有成功突围的可能?如果谁敢跟我打包票说两万或三万一定能成,我保证敢去借钱,反正新学校的工资高,一两年就能还回来,但显然谁也不敢做这种保证。到时候若不成功的话,欠下一大笔债务,我能去叫他们退钱么?告他们?更不成,且不说人家不会留下什么凭证,行贿也是罪啊!
南滨市教育局语文教研组负责人可算是我在南滨市教育界认识的最高级别的人,我把心思放在了他身上,常借着开会的时机带着点特产到他家里坐,因此他对我还相当客气,开会时常要我发言,改会考卷时也安排我改作文。我曾鼓起勇气请他在方便的情况下帮我联系一下其他学校,他答应有消息的话,帮我过问一下。但我有时实在是太不开窍了。有一次中午,乘着改卷的机会到他家里坐,他老婆和孩子都没在家。我已吃过了饭,他正准备吃,餐桌上好象放着些剩菜。他两次问我吃过了没有,我都傻呼呼地说吃过了。出门后,我才恍然大悟自己真的是太傻了。他老婆和孩子都不在家,我正该请他到外面潇洒一下啊!其实我也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但我口袋里就只装了一百多块钱,怎么带他去潇洒?唉,没钱可真害死人啊!后来我就再没好意思去他家,更不好意思再提关照的事。
前年,改完高中会考试圈后,我跟南滨市一中一个相当著名的老师说请他去吃餐饭,他拼命推说还是别破费了,后来我露底说是我的一个在南滨市进修学校的老乡想认识他,教育局教研室语文组的负责人也在场,他才去了。我坐着他的摩托车,半路上,他说他们学校也很需要些有多年高三教学经验又是学科带头人的老师,但不知怎么的,硬是没想到我。我理解地说:“谢谢了,你们也只是普通教师,心有余而力不足。”
回来后,我索性将我的材料直接寄给南滨市教育局局长。这时我已有了好些民间性的文化头衔,想来也许能打动他们了吧。几天后,教育局人事科的人来电话说局长把我的材料转给他们了,但我们学校将要转归地方,上面说过不要乱动我们学校的人,所以他们也不敢打主意。我只有苦笑。
凡是养殖场的人,要想调到南滨市去,都很难。据说因为南疆养殖场跟南滨市同级,所以不买南滨市的账,还曾去威胁人家说不准挖养殖场的墙脚,谁挖谁负责,所以一看到是南疆养殖场的人,南滨市有关部门都摇头。原先我还不太信这个邪,现在我相信了。去年有个从我们这里考出去读大学回来的学生,到南滨市教育局报到时,人家一看是南滨养殖场的人,就说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虽然我们这里现在已成了南珠开发区的一个镇,但南滨市的人还是把我们当成养殖场的人。
从教育这条路上突破出去的努力行不通,我只好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文学创作上。南疆省已提出要建文化大省,我想,可能还有些望头吧。
我在大学时就喜欢文学创作,一来因为所学的专业是中文,二来因为是从农村出来的,见过些冷暖人情世态,很想用文笔来倾吐。大三时发过几篇小说后,我就一发不可收拾了。94年,我的一篇散文获得《南疆晚报》征文优秀奖,是南滨市范围内仅有的一个获奖者;95年到96年,我连续两次获得南滨市的征文奖。97年7月,我的一个中篇小说在《女友》杂志举办的第四届路遥文学青年大奖赛中获优秀奖,另一个中篇小说刊于《春风》第七期头条;97年9月,我的一个短篇小说刊于《滇池》“97中国短篇小说精品展”第九期,跟海男的作品列在一起;98年,《改造世界杯》一文发表于《南疆日报·世界杯专刊》;2000年4月,在《杂文报》上发表过一篇文章;2002年7月,诗歌《七月,中国的天空》在南疆市作协举办的“颂歌献给党”征文活动中获三等奖,是南滨市范围内仅有的两个获奖者之一,另一个获奖者是我的老乡。2000年,南滨市文化局编南滨市的文化精品丛书时,还专门编了我的专辑。至于在《南疆都市报》《南疆信息时报》《南疆新晚报》《南滨日报》上所发的短文,则懒得去统计了。
我如今是南疆省散文诗学会会员,南疆市作家协会会员,南滨市文联委员,南滨市文学创作者协会会员,南滨市教育学会会员,南港镇科技协会教育分会常务理事兼副秘书长,南疆中学语文教研组组长。前年,《南滨日报》还专访过我,大副照片和大段报道登在了《南滨日报》上。可以说,象我这样能教书能发表论文和文学作品且有些文化头衔的语文教师,在整个南疆市都是少见的。虽然我的这些头衔只是民间性的,还不如一个村官的名片管用,但都是靠真实作品和成绩得来的,更为货真价实。然而,没钱,朝中又无人,有什么用呢?
(萧老师怕我不相信,从抽屉里倒出了一大摞用稿通知和获奖证书,我认真看了看,确实不假,决不是买来的,他也没那么多钱去买)
南滨市文联秘书长曾跟南滨市分管文教卫生的成副市长介绍我说:“象萧荆老师这样的人,我们很需要,但他离市里太远,每次来开会都很辛苦,可不可以帮助他一下。”
南滨市文学创作者协会成立时,那秘书长曾到我面前来问我去跟成那副市长敬了酒没有,我说人家一大帮官员在一起谈得正欢,他又不认识我,我怎么好意思去唐突?秘书长就说:“来,我带你去。”秘书长拉着我到成副市长的桌前说:“市长,这就是我曾跟你说过的萧荆老师。”我拘束地说:“市长好。”市长说:“我听说你的事了,继续努力吧。”这继续努力的鼓励实在让我为难。按理,我该紧跟下去,但一个副市长是那么容易随时找到的吗?我要努力到什么程度才令他满意?
《南滨日报》一个记者曾跟我说过:“文化局局长曾三次在我面前提到你,可能他想把你弄上来,但又顾虑你是养殖场的,不好办。”有一次在书店里碰到文化局一副局长,这副局长说:“成副市长曾谈起过你,但他说现在是民主决议时代,他一个人作不了主。”文联秘书长还曾跟我说既然不能一下子进市里,就先到附近学校吧,说他有些同学在那些学校做领导,但结果也不了了之。后来又有人跟我传话,说秘书长又说过,象我这样的情况,如果不走出去,他们没法帮忙。但我已有了老婆孩子,不可能再象当年单身时那样甩手就走。南滨市文联秘书长还曾亲口跟我说我发表的作品和得的地区奖倒不少,但知名的国家级大奖还没有。言下之意是只有我获了全国性大奖,他们才拉得了我。我觉得好笑,能否拿大奖,并不是我说了算。我真想反问他们,南滨市文化宣传部门的大小官员们有几个人凭着自己的作品去拿了哪怕是地区级的奖项?再说了,要是我获得了鲁迅文学奖或茅盾文学奖什么的,我还去求你那地级市或县级市干个鸟?
南疆市作协和南滨市文联每年都叫我去参加春茗座谈会,但我始终很孤独,没多少人愿跟我交谈,因我不是什么大人物,不是著名作家,也不是畅销作家,虽然他们不少人也知道我在南滨市多少有些文名。春茗会上的一大令我感到心酸的事是文友们的互赠书籍。他们都乘着建设文化大省的东风,沉渣泛起般自费出了许多个人作品集,但因名气不够,没什么销路,便在上下级和文友之间猛送。我没钱自费出书,也还有些迂腐,依然认为要出版社主动找上门来出书才光彩,自费出书算不上本事,因此我就没书送给上上下下的人,因此我的名字就没什么广告效应,因此我就没资格象他们那样都进了中国作协和省作协。
通过文学创作来吸引有关部门垂青的路也行不通了。我倒没多少遗憾,有的只是后悔,要是我早点看清世事,别去奢望有关人物,早点抓紧时间写出些畅销书,进而使自己畅销起来,也用不着去浪费那么多的精力了。不过,现在想通也还不算晚,下一步,我决定不再去奢求谁,不再过多地参与那些毫无意义的所谓的文化活动,专心写能卖得出去的长篇小说或影视剧本。走进市场,口袋鼓起来,才会逍遥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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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在南疆(8)
第八章茫然的等待
说了这么多,也许你还是有些糊涂,等我把这里的行政区划特点说明后,你就会更清楚地看出问题了。
南疆养殖场原是个县级单位的国营企业,有人事上的自主权,所以才敢于跟我们另立档案。也因为跟南疆市下属的南滨市同级,所以向来不买人家的账,尽管南疆养殖场处在南滨市的地盘上。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他们不买南滨市的账,也照样能拿着公款到人家的势力范围当寓公,我等平民则在调动上被迁怒了。补充说明一下,南滨市原来是县,后来改成了县级市。
计划经济时期,南疆养殖场的日子还是过得去的,但进入市场经济时代后,就不适应了,日益亏损了。不过,亏的也只是国家和平民百姓,一些当官的倒发了国难财,成了红色资本家。再举些例子给你听吧,那几乎什么也没有的破公园也竟然投资了上千万元;他们原想在三岔路口那里建个大酒店,结果还没建成就把钱贪光了,挂出了忍痛大拍卖的牌子,却没人来上当,便作为烂尾楼摆在那里至今;房地产开发公司经理被告发,上面查清后抓去坐了牢,但进去不到半年,养殖场的有关领导就联名去保了出来。这并不是说明那经理冤,而是他们怕那经理熬不住而爆出更多的内幕来。后来这经理的工作自然是保不住了,但人家也不稀罕了,用贪来的钱去开了两间工厂,自己做了老板,比经理还高了一级。光是他家那幢四层洋楼,就用了五十万元来建。我曾想,如果这些亏损单位是那些蛀虫领导的私人实业,他们不知要跳多少次楼。当然,如果企业是他们自己的,他们也不敢乱抽血。
进入商品经济时代后,我国农场之类的国营企业和集体企业已越来越跟不上潮流,不堪重负的企业也越来越难以承受办学的重任。稍有点远见的话,本应该先把企业子弟学校划归地方。较为贫穷的内地早在九十年代末就已完成了农场和企业学校的转制,但富裕的南疆三角洲竟然还迟迟不动。2000年,南疆教育局的有关领导稀客似地下来调查时,曾惊奇地说想不到南疆养殖场这里还有着一间完中。
传出农场之类的企业要转归地方后,我们都希望划归南滨市管理,但南疆养殖场的领导们怕被降级,怕被裁减,就坚持熬着,反正亏也只是亏政府,他们照样能吃香喝辣。2000年后,总算归了南珠开发区,稳当地拿了丰厚的公务员待遇,也保住了处级级别,可我们老师则一直还没有着落,南珠开发区也还正忙于基础建设,还没有成立相关的职能部门来理睬我们。由养殖场变成南港镇后,陈镇长也曾表示要拨些钱来修缮学校,还说要将附近的公园划给学校扩建,但后来就都不了了之,据说是南珠开发区把镇里的钱没收上去了,而那公园则卖给了开发商。卖给开发商,镇里能有钱收,要是给了学校,学校要扩建的话,镇里不仅没收入,还得掏出钱来资助,他们当然不干。
如今镇机关里即便是普通科员,也都有了几处房产,我们则还熬着那两千多点的月收入,而且这点收入还是南珠开发区给三成,南港镇给七成。我们九月份的工资是拖到月底后,学校上缴了学费才发下来的。说来你也许更不相信,最近去查了查,才惊异地知道养殖场竟有六七年没跟我们交劳动保险了。以我一家来算,我和老婆每个月加起来差不多有三千元的工资,也许你会觉得不错了,但第二次升了点工资后,我赶末班车去买了商品房,镇里还没给我们提住房补助的事,全是我们自己掏。八十多平方的房子共贷了二十八万的款,首期七万多,月供一千五。首期还差一万五,十月底之前得交清。孩子在幼儿园每个季度得交五百多元,再加上水电费和生活费,你算算够不够开支?我们这里最近的猪肉已升到十块钱一斤。说来不怕你笑话,单身时,曾有人买单请我去酒店里泡妞,小费当然得自己开了。结果我碰到了个令我心酸的好心小姐,那小姐直接地悄悄对我说:“本来,我们是最愿意陪老师的,因为老师文明,但我们是来挣钱的,不是来玩的,更不是来谈情说爱的,不收你们的小费吧,我们没法生活;收受你们的钱吧,你们给不了多少,我们也不忍心要。”此后,我再也不去穷潇洒。但有个一官半职的干部们却大都养着并且不停地换着小姐。
屈指一算,不知不觉中,我竟已在南疆三角洲熬了近二十年,到头来还是两袖清风,默默无闻,我不知道是我自己的错还是别人的错,为了不自寻烦恼,我只好怪自己不会混,以便调整好方针,继续努力。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有几个二十年。《南疆都市报》的一个记者以《一个教书匠的无奈半生》为题登出对我的采访前,曾问我今年多大了,我说已38了,他就说也才38嘛。我一直把他这话当作一种鼓励。虽然这年头长江后浪越来越推着前浪,但我相信只要我永不言败,应该还有希望的。本届奥运会上,杜丽和王义夫也是打到最后一环才拿到冠军的嘛。
不过,我还是再次希望你别把我的蹉跎故事刊登出来。我怕因此丢掉饭碗,这年头的饭碗实在是太难找了。就业形势越紧张,握着用人权的官员反而越可以为所欲为。如今虽然开放了点,但仍然存在着这样的官员,即为民造福的本领不怎么样,捕风捉影甚至秋后算帐的能耐和习惯却没淡化。
后记
不知不觉中,萧荆跟我谈了这么多。我请他谈得再具体点,他却叫我别再折磨他,说他很不想细致地回顾过去。
离开萧荆之前,我认真地再看了看他住的这套旧公房,估算一下,竟只有五十几平米。房里家具简陋,窗户破旧,萧荆说一刮台风时,雨就会渗进来。房里最显眼的,就是书架了。书架上陈列着古今中外的诸多名著。
对于萧荆的前景,我无能为力,我只希望我偷偷将我的这篇采访记发表出来后,能有读者来看看,希望我们的人事制度能再改善一下,希望官员们能为国家和民族的前途着想,为祖国未来的花朵们想想,不拘一格用人才,不要再设置过多的人为关卡。但愿萧荆老乡能柳暗花明又一村。阿门!(2004、9、14)(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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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 啐你一口全文阅读 作者:laomei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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啐你一口 作者:laomei07
雨天情事(1)
1
那年夏天的一个上午,我在屋里站在窗前听院里的雨。脚下一片烟头。手指被熏成黄色。
中午时,雨停了,我走进院子,走出院外的胡同。当时,我没有想到曾是我老婆的那个女人的一句话,否则,后来的事或许就不可能发生了。
那个曾是我老婆的女人果真把我看得一清二楚,尽管她对我曾做的一些事不完全了解,但还是说出了预测我未来的一句话。
我以前总是把抽了一半的烟甩手扔在地上,也就是说,一盒烟,我大多只抽一半就都在不经意间扔掉。那时候我不缺烟抽,不缺钱花,烟是别人送的,万宝路,箭牌,玉溪,中华,小熊猫,等等,一般时候柜子里总是满满的。我说一般时候是指过不多长时间我就要把一些烟拿到熟悉的饭馆舞厅里,对老板说,看着给吧。所以,那时的我抽烟也很凶,都是牌子烟,因为有了这个抽烟的嗜好,我便能额外挣些钱。
可是,这样的好日子从半年前就成为历史了。半年前,我离婚了,那个曾是我老婆的女人搬走了,我当时脑子里也闪现过一丝对不起她的念头,可第二天,我就在屋里咬牙切齿地跺起脚来。当口袋里只剩下一百多块钱时,我想看看存折里还有多少钱,拿着存折我把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存折上最后一笔余额竟是十块钱,前一笔支出时间就是前天,支出额是七万元。当时我忽地想起,那个曾是我老婆的女人前天找我要身份证,说是把电话移走,我没上心,反正我有个手机,移走就移走吧,我作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把身份证给了她。最毒莫如妇人心啊。我在屋子跺着脚,把牙咬得生疼。
我就是从那时起又一次过上了单身日子。前半月,我到饭馆吃,买好烟抽,后半月,一天到晚吃冷饭,口袋里银子紧张,舍不得抽好烟,只能买那些最便宜的。晚上,一个人把电视看到屏幕上出现一个个“再见晚安”才睡觉。我大多是在沙发上睡的,我觉得眼下在哪里睡都一样。缺盐少醋地过了六个月,人便渐渐地沉重起来了。我想,美好的生活过去了。
上午,站在窗前,我想了很多我曾经的那段生活,唱歌跳舞,泡小姐,玩麻将,喝大酒,一天天不着家。那时,回到家里,那个曾经是我老婆的女人想和我做那事,我甩甩手,说,不行,太累。其实,我不是对做那事没兴趣,我对此兴趣大得很,只是在外面那些年轻的小姐们把兴趣都给我耗净了。听着外面的雨声,我也想到了眼下孤苦伶仃的日子。我下意识地摸着口袋,还有三百多块钱,距下月发工资还有半个月时间,买粮买菜,抽烟喝酒,我真怕这点钱不够。我过惯了从前的那种生活。如今,没有钱的日子,没有女人的日子,对一个二十六岁的男人真是生不如死。
昨天是星期五,下班时听着人家说这个周末要干这干那,也有人说今晚要和老婆狠狠地痛痛快快地干一场,我有了一种说不出得难受。我想着自己那段有老婆有吃有喝的日子,心里涌满了叫惆怅的东西。晚上,用开水泡了一袋方便面吃下,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一个个地换频道,屏幕上都演些什么,都没记着,后来睡着了,比每天睡得都早,直到咕咕的雷声响起,我就再也睡不着了。
走出有些积水的胡同,来到宿舍区中间的一条小马路上。路上湿湿的,一些地方积着小片的雨水,空气里弥漫着爽朗清新的气息。整个马路上没有一人。我看看天,天好像还有雨要下的样子。
我无精打采地在马路上向宿舍后面走,我想走到宿舍区外面的公路上,散散心,看看行人,其实,这对我并不重要。
走到第四排房子时,身边的胡同里匆匆闪出一个人来,吓我一跳。
是个女人,确切说是一个青年女子。长发,白净脸,红色碎花衬衣,乳部一翘一翘的,黑色短裙下的双腿也很白。
她看到我一愣,然后,冲我甜甜地一笑,转身向宿舍后面走去。
我想还她一个微笑,微笑却在她身后留给了自己,可我还是因此有点激动。
女子在前面一个胡同口拐了弯,我明白了,她要去宿舍区后面的一个公厕。就在这时,女子又回头向我望了一眼。
我向前走着,边走边想着这个长得很不错的女子在厕所里怎么脱掉裙子,然后,是慢慢地还是稍快一些地蹲下去,再然后……。我想着想着就笑了,觉得如何再年轻再漂亮的女人也都不得已做这些想来让人不是滋味的事。
在一排房子的后面有一条小道,小道不长,二三十米的样子,一直通向外面的公路,公路连接着城市和郊区。宿舍区在城市的边缘,是我们单位的一片老平房,但这里住的人很杂。
忽想起我曾见过这个女子,每次见到她时总是要多看她几眼,印象里,在她走过我身边时她也曾不经意地看过我几眼,但那眼神很让我产生自卑。这个女子应该属于那种文静且秀气的一类。我看好这样的女子。
2
小道上有些泥泞。我跳过脚下一个个水洼,走过那排平房。这时,我看到了女子正从厕所里出来,她在抬头时看到了我,就仰着那张白净净的脸向我走来。她应该从刚才那个胡同走回自己的家,然而,她没有,她一边寻找着好走的地方一边若无其事地向我走来。
我的脚步不自觉就停下了。我看看天,看看地,又装作孙子似地看她一眼。我心想,女子该有二十五六岁吧。
我第一次正面看到了她白净脸蛋上的那双眼睛,灵动,清澈,尤其是一披到肩的黑发,足以透出潜隐在她身体里的风情。
我接触过很多女人,四十岁的,不到二十岁的,总之,都没给我留下过于深刻的印象,但眼前的这个女子让我心动了一下,然后,便怦怦地不可抑制,身体下面也开始了隐隐地萌动。这是我在女人面前很少出现的现象,我说过我对女人很有兴趣,但必须是我格外看好的那种。我对女人的要求有一个很重要前提,就是长相非常干净,我说得是女人的外形,脸蛋,说话。
我转身向外面的公路走。
大哥好。女子在我身后说。她站到距我几步远的地方。
我的脚立即停住了,一种麻酥酥的感觉在身上慢慢地爬行,弄得我痒痒地难受。我咽口唾液,克制着,假装镇定地回过身来,口气舒缓地说,嗯,你好。
她随之呈现出的笑可以用莞尔形容,她说,大哥现在没事做?
嗯,没事做,出来透透气,外面凉快。我说。
一个骑自行车的中年男人从宿舍区过来,我们都向那人看去。中年男人从我们身边过去到了外面的公路上,又回头看看我们,之后就被宿舍区的围墙挡住了。
这之间我们谁也没说话。
女子始终站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我发现,她算是个性格大方的女子。
我们三缺一。她看着我说。嘴角有笑靥,眸子里闪动着水波。
什么啊?我问。
三缺一,不懂?大哥不会是装的吧?她有些夸张地张着小嘴。我回头的瞬间看到了她嘴里的舌头,嫩嫩的,淡红,干净。
哦,你是说玩麻将?我煞有介事地皱起眉,我怎么也不能想到这样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会与麻将结缘。麻将,在我心里已足以代表了一种罪恶。
当然是。她又笑了。可能是看到我很快猜中了,我必定就会玩麻将,所以,她很高兴。
她抬手往后捋捋摆到肩前的一缕头发,然后歪着头带出一种很可人的神情看着我。
呵呵,这与我有关系吗?我看看别处说。
我们三缺一,我正愁找不到人呢,关键是着下雨天无聊,我想玩玩,今天我们家没人。她说。
我的胸腔里又像被扔进一只小兔子,胡乱在里面扑腾起来。她妈的,这哪是找我凑手玩麻将,分明是在找野老公,谁都明白,女人的心细,女人一般都不是直来直去地表达心里的愿望或渴望的,眼前的女子当然会用这种婉转再婉转的表述方式向别人传达她的心思。我忽然想起,她总在和一个男人走在一起,女子挽着男人的胳膊,那神态分明就是两口子。男人个子不高,肚子挺大,脑袋上的头发有些枯干,总之与女子走在一起形象有点猥琐。但男人的神情矜持而高傲。男人应该有四十多岁。
我不想玩,我想到公路上走走,一夏天了,难得下一场雨。我说着,两只眼却贼贼地瞄一下女子的脸。
女子刚才的高兴果然被我的话一下子影响了。哦,那就算了,本来我看到你时,就感觉你最合适。她低着头说。
为什么就我最合适?我问。其实我心里已经猜想到些她这话的意思。
我们是三个姐妹,都是这院子里的,你去了,麻将玩着才更有意思。她笑着说,好像又看到了一线希望。
男女搭配啊,她还真有心思。我这样想着,还是下不了决心。
我不曾把接触女人或与我看得上的一些女人在见第一面时就可以在床上折腾得满身大汗当回事,可是,这半年,我没有出去再找女人,就是在一个个寂寞难耐身上的欲火就要把我的下身烧成炭灰时,我也没有走出屋子走出小院,这不仅仅是因我口袋里钱少,也不是因我离婚后就学好了,只是很长时间里我在琢磨那个曾是我老婆的女人说的那句话。半年里,不论是我在哪里或在干着什么,这句话总象个鬼魂似的走出来折磨我,我的心理开始变得沉重和压抑。我不敢保证自己在余生里不再接触麻将和女人。所以,被人诅咒过的我一想到女人和麻将心里总是忐忑不安。
女子弯下腰去系凉鞋的鞋带,我看到她的鞋带本来已经系的很完美,并且系出了一个花儿。我的目光很快就凝滞了,我看到了她衬衣领口里隆起而挺阔的乳防,乳防被一件透明鲜艳的文胸似有若无地遮掩着,我的脑海里立即想象到了两个樱桃般的乳投。
好吧,我与你们不熟,如果。我语无伦次了,我想说如果我把你们都给赢了,可真是不好意思。
你别说了,我知道你的意思,愿赌服输,大家都明白的。她站起身来了,好像有所察觉自己的弯身可能被我偷窥到了她的胸部,脸上现出一朵绯红。
那,你和我回家拿东西,之后咱们一起去张姐家,她家就在后面。她指指最后面房子的方向。
嗯。我应着,便跟在她后面走,像是赴一场约会。
3
半年前,我是个赌棍,成为赌棍之前,我已经是个监狱警察。我从十九岁在一所职业学校毕业后,父亲就托人给我办到了监狱工作,至今我在这所监狱干了七年,就像夫妻过日子,到了七年之痒的濒危状态。说实话,我已经没有了对这个“妻子”心跳的感觉,这个“妻子”天天在变化,并且还要求我随着它的变化而变化,我真想甩手走人,可“妻子”却能隐忍着苦口婆心地挽留我,想想自己身上的这点本事又不敢贸然出走了,只能就这么天天地吊儿郎当地胡混着,当然也有一种骑“妻”找“妻”的心理。
我始终做一个分队长,别看带个“长”字,却是监狱里最小的一级干部,但我却管着七八十号犯人。监狱的现行体制,赋予了我这芝麻官不大不小的权利。犯人的工种调配,歇病假,日常考核,半年“改造积极分子”“表扬”的评选等等关系犯人切身利益的事,都要先过我这一关。因此,几年之后,我就觉得自己在被我管理的犯人面前已经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了。我开始说话蛮横,专门盯在那些与我有抵触情绪犯人的肋条子上。刑期短不想减刑的,我安排他们干重的体力劳作,望眼欲穿想早回家的,我就鸡蛋里挑骨头,总要指出他们身上或行为上不起眼的毛病和缺点,让他们时刻处于高空走钢丝的紧张里。他们竟也很快寻到了保护自己的方法,给我送烟,送钱。其实,这正是我要达到的目的。人心都是肉长的,何况我这人从小就喜欢在雨丝里滋润,已经习惯了接受带有自然本源和人性情感色彩的东西。渐渐,我恢复了人性深处善良的一面,尽量不再与他们为敌,最大可能地做到与他们和平共处。他们的脸上笑逐颜开了,他们也不再向我举报那些违规违纪的行为了。
后来,我每天躺在办公室看书,看电视,我愈来愈感到无聊。
玩麻将就是在那一时期学会的。开始在晚上值班时偷着玩,后来在中午休息时也玩,再后来,晚上,假日里,到饭馆舞厅里玩。几年里,在监狱,在饭馆舞厅,我摆平了多个赌场里有些名气的男人。愿赌服输,社会上的那些人不敢产生与我较量赌场外能力的想法。我知道,后来的事就出在我的同事身上。
开始,我对别人说我“瘾大技术差”很反感。我这人有点情绪化,情绪化的人在受到别人冷眼或歧视时会有自卑和想法超过别人的两种心理,这两种心理代表着脆弱和倔强。
印象里,在进入同事们的麻将队伍第一个月,我值了六个夜班,顺理成章地干了六个通宵,共输掉九千多三百多块钱。不管口袋里的钱是怎么稀里糊涂来的,但却是一张张从我口袋里掏出去的。那些天,我很郁闷,也有些后悔,尽管我口袋里装着这些钱没什么用,但那毕竟是我的。尤其,在监号里碰见那些赢了我钱的同事,我都禁不住想起在灯光下烟雾里他们数着我点过去的钱的情景。最可恨,有时把赢我的钱不小心弄到地上,他们却满不在乎地继续抓牌,半天,才弯身将地上的一张或两张的百元票子拾起,并且很随便地扔在桌上。我感到这些细节足以构成了对我人格的轻视和侮辱,可是我没有办法。在我输掉口袋里的全部银子之后,我不得不承认自己技不如人。
两个月我没有参加他们的“夜战”,我说脑袋昏沉,需要好好休息。其实,我花几十元买来一付麻将,在晚上值班夜深人静时,把全部麻将胡乱摆开,然后,搂在怀里一部分,将其立起,脑子里记忆着怀中的麻将,之后,全部放到扣住,默念怀里之外的牌数。
脆弱和倔强可能有和平共处的一面。两个月里,我发了狠,一有时间我就把麻将摆到面前,开始勤学苦练,我想,总有一天我会顿开茅塞,悟出这一百多张麻将牌中潜在的奥妙。
我重新进入“夜战”。第一天,我感觉有些状态,但我将这第一天仅作为实战演习。我的全部精力用在了另外三人打出多少张牌,打出些什么牌,剩余牌中和他们手中还有些什么牌。果然,一夜下来,我发现自己临场判断力在准确性上有了很大提高,那一夜我仅输掉五百多块钱。
犯人中有一个叫潘小伟的小子,二十三四岁,犯的伤害罪,判了十年,刚来时要求我提讯过一次。他说他思想有压力。我问他为什么有压力,压力从何而来。他说他冤。我说,进来的,没有说自己不冤的,你们犯罪犯的对,有理,有功,政/府应该给你们披红挂绿,发荣誉证书。他说他真的冤,不信你看看我的判决和裁定。我说我会看的,但三堂会审怎么也比我更了解你的情况,你的思想压力来自你不认罪,如果认罪了,你就认头了,心里就觉得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对不起被害人对不起自己的亲人了,你就不会感到冤了,你就有悔罪感了,你就会丢下包袱轻装上阵追求改造了。他说,我要申诉,判我十年,太重。我说,你这样说还是承认自己有罪,只是觉得判得重,你愿意申你就申吧,这是你的权利,没人阻拦你,但你每天别影响干活就行。他说,我在外面身子就弱,进来了吃不上喝不上,浑身更没劲了,我的意思是,我干不了重活。我说,你可让你媳妇给你送烧鸡烤鸭,月月送,这样还省了国家的粮食,你年轻轻的必须干重体力的活,这个没商量。他说,我没媳妇了,我媳妇跟人家走了,就是我用刀砍的那小子,我家里有老娘,还有一个妹妹,妹妹还在上大学,老娘都八十多了,在家时我很孝顺她。我说你他妈孝顺,你犯罪是你最大的不孝。他说,我知道,我也后悔。我说,现在悔断肠子也没用,你只能多干活,干重活,多得证,多减刑,早回家,你年纪轻轻的,出去还来得及,还可以找个寡妇什么的过日子。他说,我不想娶媳妇了,女人没有好东西。我说,有一个坏女人就有一个坏男人,或者有一个坏女人就有十个坏男人。他眨眨眼,没听明白。我说,生活里的东西多着呢,别把什么话说得太早了,谁好谁坏你得慢慢品,不是那么简单。有丈夫还偷男人的女人是好女人吗?他问我。我说,也不见得是坏女人,做丈夫的如果恶贯满盈,女人偷男人,那是弃暗投明。他说,不是,那小子才是恶贯满盈,我们原来是朋友,他竟睡我的媳妇,我看得出是我媳妇愿意的,所以我他妈连她也砍了,她以后会后悔的。我笑了,什么也没说。他颓丧地说,我知道你不信,我说什么你也不信,我们都是犯人,在你眼里,犯人没一个好东西。
那天,我和他费了好多话,遇到这样一个主儿我还真没办法,尽管让你费了好多话,但他家里穷,平时接见都不来人,我又能指望他什么呢。没办法,我只能让他干最累的活了。
那段时间,我和那个曾是我老婆的女人感情还不错,两人上班挣钱,双方老人用不着给钱,结婚后也没有要小孩,我除了吃就是玩,赶上节假日或我值班,她就去娘家住,在家里对我是好吃好喝的侍候,我去了她娘家老丈人更是对我百般招待。当然,我早就开始玩麻将了,她不知道。
我对麻将由玩开始进入一种赌的心理,水平也在夜幕下的的办公室,在笼罩着浮云般的烟雾里茁壮成长,成长的姿态在另外三个对手时时愣怔的神态里足见一斑。他们先是疑惑,惊讶,然后个个现出不能再掉以轻心的表情。但大军压境,势不可挡,加之对留牌出牌的慎之又慎,我每一把牌都玩得心花怒放。第四个月我开始有了赢余。
有一个晚上,我采取真真假假、欲擒故纵的战略,开始时有意识地输钱,并作出状态不好的表现。在他们得意忘形的时候,我在自己的庄上又多下几个庄,并努力保证不下庄。那一夜,我掏光了三个人的口袋,终于捞到了触麻后的第一桶金,一万三千元。
雨天情事(2)
一天,我坐在车间门口看着犯人们干活,叫潘小伟的小子正累得坐在机器边一个马扎上呼呼直喘,我冲他摆手,示意他过来。他有些慌恐,但还是低着头走过来。他已经服刑一年,一年的时间竟没有得到一个证,他这一年白呆了。
我说,我坐在这里看着你们,你还耍滑头,忙里偷闲啊。队长,我是太累了,我只是坐那里先喘口气儿,没承想让您看到了。他好像比以前说话口气软了些。我想,看着身边干同样活的人一个个地得证减刑,他早晚会向我低头服软。我说,你们家人真是不管你了。他说,我不让他们来,谁来我跟谁急,我说了我的罪我受,不就是十年嘛,我就不信会半道上躺着出去。你这是改造态度问题。我说。我的改造态度大家心里都有数,您也有数。他瞅着我说。你不写申诉了?我问他。他看看我,把头歪向一边。我冷笑一声,指着旁边的一个马扎说,你先坐下,就当我提讯你,让你歇一会,不过,有个条件,你就趁这机会把你砍人的经过给我如实地说说,也让我看看你到底有多冤,或许,我一发善心,你就早出去几年。他跟我要一棵烟点上便说起来。最后我对他说,到了监狱犯人的唯一出路就是争取多减刑,想多减刑,就要听队长的话。我对他开始有了些同情和怜悯,一个被人家睡了老婆的男人,男人们理应对他有所同情,因为这样的男人连做男人的自尊都没有了。就在我动了恻隐之心计划后半年里给他发证时,他却突然一病不起,一躺就是一年多。躺着,在都有活干的犯人群体中,一般是不会考虑给证的。可我还是在潘小伟的眼神里看到过一种乞求的目光。我想他很可能要躺着出去了。
4
我跟在女子身后来到她家前的胡同,又走到她家的门口,在这不足百米的路程里,我们没有遇到一个人。通常,一场或大或小的雨之后,这个院子里的人都是要出了屋子走出院子,与熟悉的人说一些与下雨或与闷热的天气相关的话。可是,今天我们竟没有遇到一个人。其实,我害怕遇到我熟悉的人,因为我的心里已经开始产生了一点点龌龊的想法和念头,这些想法和念头在我的心里好像已经付诸了行动,我不得不意识到自己已经开始了一种罪恶的意淫。我跟在女子身后,看着她在前面轻盈而有些踌躇的身影,我身上的欲火愈来愈盛,我已经想到了猛冲上去把她压在身下的情景。我的嘴里有些焦渴了。
女子开了门锁进院子时,回头看了一眼几步外的我,那眼神似乎无任何意思表示,可我还是一厢情愿地倾向于那是一种示意,她在示意我跟着她走进院子。走到门口时,我站住了,犹豫了,脑子里开始有点清醒,我是和女子来拿东西的,拿东西当然不会用多长的时间,之后,我再和她去她说的那个张姐家开始玩麻将。三缺一,对玩麻将的人来说是个很着急的问题,这个时候能抓到谁是谁,不管熟悉不熟悉,这对玩麻将的人来说是可以做得出来的,今天是下雨天,外面没人,又是个星期六,女子无意中发现了我这个在外无聊游逛的人,临时抓了一个壮丁,这就不足为奇了。如果我一脚踏进人家的院子甚至再走进人家的屋子,那真真是有些过分了,女子说过,家里没有别人,这意思或许是说,有点无聊才想起玩玩麻将。这个意思现在清醒时想来很有道理。女子是个单纯的人,但看上去也是大方的人,这样的人的话语和行为,是容易让一个习惯于心怀叵测的男人产生非分之想的,但这错误不能怪罪于女子。
我就站在门口,一会朝胡同口方向看看,一会看一眼那屋子的门。
今天的情形真有点怪,雨停了有半个多小时,竟没看到一个人像往常一样带着雨后的爽快心情走出院子。
我感到有一种出奇的静,女子的院子里,胡同里,整个宿舍区,死一般的沉寂。这让我感到了莫名的不安。
我的脑海里又一次出现了女子那两个隆起挺阔的乳防,这般令我看好的乳防在我几年接触过的女人中是不曾见过的。那些女人中的乳防或松懈地打不起精神,或匾小得让我感到我分明在搂着一个男人,无趣中时时从心底泛起一股恶心。呈现在我眼前和嘴边的硕大也饱满的乳防其实也不是没有,但在我挑剔地审视之后,它们在我眼里又会慢慢地幻化成一座座经历风雨历过沧桑的碉堡,因此,我不得不遐想到,这些乳防的见识和历练足以比我这二十几年的人生还要见多识广丰富多彩,我不得不在这样的乳防面前感到一种难以言状的自卑和无奈,但为了释怀我身上的无聊和空虚,我只能隐忍着自己不再放肆地想下去。闭上眼,把我的想象放飞到田园和山野间尽情地翱翔,然后,一个俯冲落地,是我和她们莋爱时一如既往的状态。她们用细长的手指沾着唇上的唾液拈点钞票时的样子很有些矫揉造作,那样子总是显出一种不满。
半年没有摸麻将了,我曾以为半年的光阴,已经磨灭了我对麻将的那份依恋和贪婪。半年里,同事们没有再找过我,他们知道监狱领导在同我一通拍桌子瞪眼睛之后我也没有供出他们任何一个,领导给了我一个处分,扣发了我后半年里的奖金,继续让我做分队长,说这是给我一个机会。我想领导不会猜想到近几年我已掏空了多少同事的口袋,这些钱已超过他们几年甚至十几年发给我的奖金。那些一起玩的同事们的眼神告诉我,他们彻底地服气我了,我不但能在牌桌上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颓丧到底,在关系他们前途的关键时刻,我也能绝对做到顾全大局,义气到底,因为他们也清楚我确信无疑地认定,向监狱领导匿名举报我值班玩麻将并且早被冠以“赌棍”称号的人就在他们其中。
因为赌被处分,我倒不在乎,问题是东窗事发,那个曾经是我老婆的女人如梦初醒,坚决地和我离了婚。
说实话,离婚后的这半年里,我也想就此摆脱“赌棍”这个难听的称号,我人长得高高的,眼睛烁烁的,说话带着磁性,行走透着潇洒,“赌棍”一词罩在我身上的确有失我的形象。可是,象我被烟卷熏黄的手指,不会轻易洗得干净,除非一刀剁掉,把曾经和阵痛留在过去,才能换回一个与他人一样正常的我。看着别人瞅我的眼神,我分明还是一个赌棍。我不再接受犯人们及其亲属们送给我的钱,也不再接受他们的一盒烟,我决定靠自己的那点工资生活。离婚给了我太大的打击,那个曾是我老婆的女人执意同我离婚的那份坚决让我心里隐隐作痛,我才知道,一个女人对自己男人在外面搞了几个女人竟是这样的深恶痛绝。最近,我有点同情那个曾经是我老婆的女人了,我把赢到的钱一分也没交到过她的手里,都花费在了那些女人身上和大吃大喝上。我和她没有孩子,所以说,这些年她跟着我什么也没得到,一走了之,也算没有任何牵挂。那个叫潘小伟的用刀子砍伤了睡他媳妇的男人,是情理之中的事,但在进来的四年里没有得到一个证,没有减去一年刑,只因他的命运太不好,他遇到了一个我这样主宰他命运的队长。
胡同上空有雨点落下,接着细密起来,我看到胡同口的小路上有人跑过,我急忙侧身闪进门口里,头顶上,有一片用木板之类搭成的天棚。
我探头望望天,云黑压压的,天色忽地也黑暗下来,我想,一场大雨又要降临。
能在雨天里和几个女人玩麻将是我不曾料想过的美事。女子不知道我是个赌棍,百战百胜的赌棍,到了麻将桌上,我不会客气,我的眼里没有同事,也不会有男女性别,进入状态,我唯一考虑的是如何运筹帷幄把每一把牌做大做成。眼观六路,沉着冷静,在麻将桌上,我突出了男人应有的极品素质。我想,今天会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收获。
5
女子从屋里推开门时,院子上空的雨正如倾盆一般倒下,她没来得及张开手里的一把花雨伞就趔趄着尖叫着跑到天棚下。
我们没法出去了,我们等一会吧。女子的脸上透着兴奋,因为刚才的几步奔跑有些娇喘。她的声调带着埋怨。
天棚不大,我和她只有一步之隔的距离。我忽地感到有些紧张。
嗯。这天倒是个玩牌的好天。我看着院子里的雨说。
其实,我不喜欢下雨天,下雨时,我总感到闷得慌。她说。
我笑笑,说,我和你正相反,下雨时我的心情特别好。我说。
哦。一阵滚雷响起,她的声音被淹没了。我感觉她在看我。
一阵风飘来,斜进一丝丝雨,我们忙向门口靠靠,胡同里雨水溅起飞花,落在我们的脚上腿上,我们避雨的空间很小了,女子随后将门子关上。
哦,好冷。女子说,我听到她的声调有些颤。
院子里的雨水急急地冲向一边的下水道口,一些流到我们的脚下,很快,我们的脚被水淹没了。
我也感到冷。
看来,不会很快就停,要不,我们进屋吧。女子说。
我浑身哆嗦了一下。我不敢看她。等一会吧,雨来得急,也许,很快就会停的。
院子上空的雨愈来愈急骤起来,房顶上,院子两边的墙上,腾开着雨雾,我的耳边被一种嘈杂而激烈的雨声冲击着,一缕缕的雨丝斜斜地刮了过来,身上的衬衣湿了,脸上的雨珠流了下来。
好冷,我们,进屋吧。女子说。
我回头看她。女子正在用一种哀怨和祈求的目光看着我,她的身上有些抖动。
我脱掉自己的衬衣,回手给她披在身上,我想,这是我该做的,但那屋子我是不能进的,否则,我真的不敢保证自己进了那屋子,一场没有理智的疯狂就会在这疾风暴雨中发生。我心里感到紧张,更有些胆怯,我彻底地醒悟,我已经不是半年前的我了……
我光着膀子,暗自绷着浑身的肌肉,我冲她笑笑,表示自己并不冷。
一个霹雳夹着闪电在空中炸响,我感到了一双细软的手在身后牢牢地搂抱在我的身上。我的身体一阵发紧,目光呆呆地停滞在那张白净的脸上,那脸上的一双明眸恐惧里流露着一丝渴望。
6
窗外的雨声和雷声伴着我们完成了疯狂的作爱过程。后来,我们穿好衣服站在地上。
我该走了,一会你丈夫回来麻烦就大了。我说着,心里却有点恋恋不舍。
她走到门口处,背对我,说,我不是我家,这是我舅舅家。
我愣怔地问,那,你怎么在这里生活,你没有自己的家吗?
她回头扫我一眼,我看到她的脸上还挂着一层淡淡的红晕。她扭过头去,说,当然有,我到我舅舅家来,是在等待一个人。
什么人?我问。
她猛地甩了一下凌乱的头发,说,等你。
等我?我惊疑地失语道。
对,等你,告诉你,我一直在等你,等这一天,你不是警察吗?她转过身,将凝重的目光对向我。
我感到有一股隐隐的恐惧袭来。
你,到底是谁?我的双腿在打颤。
她冷冷地看着我,我?我叫潘君爱,我还有一个哥哥叫潘小伟,你应该认识。
我的脑袋一阵恍惚,霎那间,我想起那个曾是我老婆的女人说的那句话,她的话应验了,我的命运又将被迫面临着一次新的抉择。
你,早晚要倒霉在麻将和女人身上。妈的,那个曾是我老婆的女人说得多准啊。
远距离触摸(1)
林被枕头旁的闹钟吵醒时,梦就化为乌有了。睁开眼,屋顶白里透黄黄里透黑,乌乌土土。三天前,领他来看房子的老头说这房子两年多没人住了,他也没有时间过来敞开窗门透风换气。林当时一进门,就被一股潮霉的热腾腾的气味冲得差点晕倒。他问身后的老头,这屋里从前没出过什么事吧。老头一脸的不解,什么事。我是说,我是说曾经在这里住的人里没有,没有过恶死的吧。林想找个好听点儿的词表述出心理产生的恐惧。饿死?老头疑惑地眨着浑浊的眼,这年头还有饿死的?哦,你是说有没有上吊死的吧,你这人,告诉你,我是这房子主人的邻居,人家小两口两年前出国去了,托我给照顾这房子,我嫌这七楼太高,想平时也没人住,就很少过来看看,这不,我想,空也是空着,租出去收俩租金,贴补贴补日子,不是挺好,你这人想哪去了,你放心,人家两口家里条件好,恩爱着啦,哪能出你想的那种事。
林吸到一股零星的霉味,不由皱皱鼻子。他伸手拿起闹钟看看,整七点钟。
起身时感觉头有点晕,他想起昨夜里睡得太晚,又加上被电话里的那个女人折腾的胡思乱想,睡时头就像是灌了铅一样的沉,夜里又出现了一次遗精,后来在睡梦里又不知跑了多少个地方,要不是闹钟一个劲地叫,自己上班准是晚了。
他睡的是一张人家原来的房主人留下的双人床。除此之外,整个屋内角落里墙壁上空空如也。电话是他昨天才让电话局来人接通的,没有床头柜,只能放在床的一侧,反正一个大木床就他一个人睡,接听电话时也方便。林昨晚接到第一个电话时,心里有些恐惧,浑身也有点发毛。电话号码是以前的主人用过的,主人走后报了停,他去申请接通时电话局的人说,这个电话号码还没人用,你用吗。他没考虑就说,有一个就行,只是临时上网用。号码他还没来得及告诉自己的家人或任何朋友同事,夜里十一点竟猛然间响了起来,差点没把正躺在床上看书的他吓跑了魂。
简单地洗漱后,林走到卧室的窗子处伸出头去看看天。外面末夏的阳光已显出些热度来,敞着的一扇窗子也感觉不到有一丝风。他想,敞着这扇窗透透风,今天不会有雨。
下了楼,走向小区的门口时,他看到一个女人牵着一只小狗在慵懒地闲逛。小狗很小,叭嗒叭嗒地小跑着,既灵巧又可爱,隐藏在脖颈下的小铃在它跑时传出清脆悦耳的音响。小狗的全身是一汪的雪白,只有小嘴微红,两只眼睛似一个幼稚的童年,清纯无邪地灵动着。小狗被一条细细的银白的链儿系着,一头被轻轻地握在那女人的手中。女人的背影丰韵绰约,稍长的腿被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包裹着尽现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性感,女人上身穿的是一件棉布的肥硕些的衬衣,漆黑的湿润的长发流泻着光泽一直到肩下,微握链儿的手腕上套着一对深绿色的翡翠镯子,镯子松散地在她那细白光滑的腕间时时地发出一种朦胧美妙的籁响。
林走近女人时没敢侧目,一直向前,但他却清晰地吸吮到了女人身上散发出的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那种清香很温馨,含着野草花瓣的香味,淡淡的悠悠的,却是肆意地向外飘扑着。走过女人时,林心里微微一颤。
上午,林按照部里月初的计划,独自到坐落在郊区的市经济技术开发区采访了一家中型中美合资企业的中方老总。采访的主线和报道的主题是部主任拟定后给他的。林拿到那张打印好的报道主题时才知道,这位老总大学毕业后先在机关干了两年,因看不惯他的科长的无能和霸道,便在一次工作意见不一时同科长拍了桌子,一口唾沫啐在科长的脸上,当天就向上边递交了辞职报告,一个月后,应聘到这家合资企业作了一名白领,三年后,被企业董事会任命中方经理。部主任对林说,这个老总精明能干,手眼通天,两千人的一个企业一年为国家交税就是七千多万,我们报道他不是仅仅站在他善于经营管理这个层面上,而是要突出他的奋斗和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方面,凸现他思想中的人文和人性理念,这个社会已经把关注的视角倾注到这个焦点上,我们的青年报应该站在社会焦点而不是热点的前沿上,担当起舆论引导的角色。
见面时,林对这位老总的第一印象就是英俊,潇洒,精明过人。一双烁烁放光的眼睛比他那高出林一截的个子还要显出居高临下不可一世。林一开始就对他产生了一丝反感和鄙视。做访问时,老总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林想,来做访问是事先和他约定好时间的,他竟然如此慢待一家要刻意宣传他的报纸的代表。林坐在一侧几步远的沙发上,老总坐在自己宽大的办公桌后的转椅里,时不时摇晃着,手里还夹着一只冒着白色烟雾的雪茄。在林准备结束采访时,一位金发碧眼肤色雪白的洋小姐轻轻敲门站在门口,老总立即站起,现出一脸迎合的微笑走了出来。在他们到门口外讲话的间歇,林问一旁的秘书小姐,小姐说,那是欧阳总经理的太太,董事长的千金,美国人。
欧阳总经理就是林采访的老总,今年二十八岁。
林想,今年自己也是二十八岁,一个青年报记者,大学毕业四年在这家报社干了四年,除了文章让人颔首,不再有出奇的地方,最可怜是自己和晶晶才过了一年就协议离婚了,离婚的原因还是那么说不出口。想想,跟人家这个欧阳比比,自己还是男人吗。
欧阳总经理英俊潇洒精明过人,有自己成功的一份事业,还有一位美籍的性感的太太,报纸正在死皮赖脸地巴结宣传他。
林已经从心里讨厌这个总经理了。
下午,林把稿子赶写完,交给主任。主人看看说,好,好。林出了主任办公室的门,笑笑,心说,好,好,我闭着眼敲出来的乱码别人都得说好,部里最出众的记者嘛,真是名人的屁都放得让人觉着有滋有味。
回到自己办公室,坐进椅子里,林感到身体和心理都有些疲倦。他说不清自己心理疲倦的原因,他觉得好像是与昨晚那女人的电话有关,好像与自己的离婚有关,也好像与今天采访那个欧阳总经理时带给自己的一些坏情绪有关,这些因素好像都在远远地紧紧地飘乎在萦绕在自己的心里脑子里,牵扯着分散着自己的情绪,驱不散,挥不掉,总觉有一种虚无空洞的感觉。
晶晶问过他,林,你的思想很朴实,为人也挺厚重,才华别说横溢也是出众超群,可你为什么对自己的妻子就产生不了那种男人最原始的冲动呢,你文章写得好,那是你对人对事有一种超然的悟性,说明你是很会理解人和事的,可你为什么对自己的妻子的要求何时有要求要要求到什么程度就是无动于衷呢。晶晶还问过,咱们俩从小到大就没离开过,尽管是别人出头给撮合才结得婚,但我是爱你的,你当时也没提出什么,也表示同意,为什么结了婚你就对我没有了感觉,就是不能满足我最正常的需要呢。
林记得自己当时说,可能是我的身体真的有问题,就是人们说的那种性冷淡吧。
晶晶肯定地说,胡说,你这么健壮的身体都性冷淡,那世上的男人没几个能要得了。
林说,那,也许是。
是什么。晶晶问。
可能是咱们从小就在一起的缘故,咱们俩始终离得太近了,近了,没有距离感,可心理上反而有了距离感,产生不了那种强烈的引力,性冲动是靠大脑组织对外部的刺激反应才有的,你想,心理和大脑是互动的,心理麻木了,性冲动由何而来。我想,咱们离的是太近了。林说。说后,他觉得,这个说法意外地破天荒地道出了自己对晶晶产生不了那份冲动的根源所在。其实,和晶晶结婚以来,他一直在心里琢磨这个难以启齿的问题。
晶晶睁大眼睛看着他。见鬼了。她半信半疑地说。
林想,自己在大街上远远地见到符合自己审美的女孩时,自己是很有过性意识和冲动的,从这一点上讲,自己的身体应该说没问题。
晶晶出落成一名让男生心动的女孩时是在上大学后的几年里,乌黑飘逸的短发,一双灵动似水的眼睛流溢着纯净和无邪,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总是招引一双双男女学生艳羡的目光。大学几年里,晶晶自己说没有收到过别的男生一次求爱的纸条或约会什么的,原因就是所有的同学都知道晶晶的男朋友是林,可自己却始终是没有想过谁会成为自己的男朋友的,包括林,林在自己心里是哥哥,每天都要至少见一次面的哥哥,林是自己从小到大心理上的依赖。林听晶晶这样说时,笑笑说,你这个可爱的傻丫头。
结婚的一年里,林觉得出,晶晶是一个有着普通女人要求的女人,其中对男人应该给女人的xing爱还有着更为强烈的要求,林想,这很正常,不属于银荡的范畴,只是自己表现得很不像个男人。为什么自己对晶晶就产生不了强烈的性冲动,他想过很多次,后来才隐约找到那个属于可能的原因。
昨晚的电话里,那个女人上来就问,你是谁。林疑惑地问,你是谁。女人说,你不是这房子的主人,你是房子主人的亲戚朋友还是什么。林说,这对你很重要吗,你打错电话了吧。没有,我两年前总打这个电话的。女人的声调温温柔柔的。林感到浑身一阵舒服后,才升起一丝恐惧的心理,他身上当时起了几个鸡皮疙瘩。你到底是谁,你是哪里。他问。女人忽然媚声媚色地说,我呀,我是房子主人的朋友,我呀,远着呢,远在天边呢。林被这种声调刺激得浑身痒痒的,他觉得女人的话让他费解。你在美国。他问。他忽然想起房子的主人出国了,又一想还是不对。女人不知为什么沉默不再说话了,林听到电话里传来的细弱的喘息,接着,女人先挂了电话。林心里闷闷地放了电话,下床把室内的厅里阳台里小心警惕地检查了一遍,厅里阳台空荡荡的。他站在南北两面的窗子前往外看看,对面的楼里或明或暗,楼下小区的花园里道路上仍有稀朗的人们在兴致地闲聊。林大概了解些,这个小区是五年前才建成的,这里的居民大多是中低以下收入者,不知小区刚建成时的面貌如何,反正目前的小区环境已经比才建成的一些小区的环境差得远了。
林再回到床上拿起书看时,脑子里已尽是刚才那女人媚媚的和令他仍有些恐惧的对话了。他想,那女人应该是二十几岁的样子,声音这么柔媚,人儿一定是出水芙蓉似的娇艳欲滴,或是嫩柳桃花般的窈窕娴淑。两只眼盯着书页,神魂早已漂泊云外。夜里,他梦到一个妙如天仙银荡似水的精灵远远地在他的前面飘忽,精灵投来的秋波含情脉脉,他疾步如飞追上前去。他惊醒了。身下粘湿湿一片。
林当时便想,自己不会是性冷淡,自己对女人真的是有感觉的。
他琢磨过,打来电话的女人应该是一个单身女人,或者,和自己一样,是个离了婚的人,他不怀疑自己的这一判断。至于其他,他还没有深入地去想。总之,她拨通了这个报停了两年才刚刚在当天接通的电话号码,一定是有原因或什么企图的。一时兴起,恶作剧,都不像是。孤独寂寞难耐,寻找刺激的巧合,也似不像。林当时躺在床上就想,一个男人难道还害怕一女人的骚扰电话不成,如此,不正是解决了自己漫漫长夜里的孤独寂寞和空虚,她若有意,从天边跑到这里来不是更好,谁要是还在她面前装正人君子谁才是个真正阳萎的男人。
下班回到小区门口时,林才突然地发现,小区这边下过雨了,地上的洼处还存着积水。他慌慌地跑上楼,进了屋一看,卧室里已是水迹斑斑,放在床上的被子和码放在床边的几件衣服已被雨水浸透。他心里叫着惨,眼里的泪水也涌了出来。
自己离婚时带出来的这条被子是晶晶专门为他花了好几个晚上才缝做出来的。晶晶的手指几次被针扎破,渗出了血,她仍在不停地缝。他当时偷偷地看到这一切,就想说,咱们不离了,干吗非要远距离地尝试一回,这对谁都是残忍的。可他又想,不做这样尝试,怎么能考察出自己对晶晶到底是不是真的没有感觉没有那种冲动,尝试一回,考察一回,如果有了意外的感觉意外的冲动,那可就是两人一生的幸福,如果还没有,那么彼此可就该认命了,真正意义上的何去何从就凭两人的心气了。晶晶说,咱们去协议离婚,神不知鬼不觉,复婚时也来个神不知鬼不觉,离婚后,你我有各自再选择的权利,这和我们的这次离婚的本意不冲突。
晶晶是爱他的,自己也是想着晶晶的,自己不怕会有什么闪失失去晶晶。林坚信这一点。
离婚两个月的林站在屋里,突然有了想和晶晶莋爱的冲动。他的身体里涌动起一股隐隐的难以忍受的热流。
因为下了一场秋雨,晚上,外面有了丝丝的凉意,他只好把卧室的窗子关上。
林躺在床上举着书又想起晶晶。
他家和晶晶家是邻居,两家的大人也非常要好,对两个孩子从小到大的亲密来往没有加以限制,大人们好像对彼此孩子的品行都格外认可和放心,想他们不会做出影响学习或过早地作出作践人格的荒唐事来。因此,两人从小学到中学,由中学到大学,在学校是要好的同学,放学后亲如兄妹,十几年里,他们记忆中好像拉过几次手,但没有过一次拥抱和接吻,两人的身心里似乎纯净得像一件玻璃器皿,能互相看到彼此的心里,感受到彼此的心跳,他们会时常觉得对方就是自己,自己就是对方,他们本来就一个人。毕业上班了,林到了报社,晶晶去了一家机关,大人们才找来外人做媒,两人水到渠成顺理成章似的成婚。他们看到彼此的身体时是在婚后第一夜,他们在朦胧柔和的灯光里互相抚摸着对方的身体。林的健壮的身体让晶晶一脸的绯红,很快就软软地倒在床上,林轻轻吸吮着晶晶细腻滑润的胴体,将那高高隆起的丰腴的乳防一次次地托起时,他的身体里急速地涌动起一股强烈的急欲迸射的火焰,双眼里流泻出珍爱怜惜的目光。晶晶失去理智地梦靥般地扭动着,蜷曲着。在林想立即释放身体里的欲火时那熊熊的火焰却突然意外地熄灭了。他和她一次次地做着各种形式的努力,林的火焰都不再燃起。晶晶呜咽着哭了一个晚上。从那晚起,林的身体里再也没有涌动过那种强烈的急欲迸射的火焰,他再也不敢去抚摸晶晶细腻滑润的胴体,那高高隆起的丰腴的乳防,滴落了林无数自责和自卑的泪水。一年,整整一年里,林的身上留下晶晶欲火升腾时啃咬的一道道紫般的齿痕。
躺在床上,静静地想着晶晶,林的身体里那曾感受过的涌动徐徐地出现,紧接着,滚滚而来的一股股冲动让他无法抑制。他猛地坐起。
电话铃声就在这时响起,把林吓了一跳。
你真傻。女人说。
我傻?林一怔,觉得好笑,我傻,我是蠢,谁住进这座房子谁就是蠢蛋。他大声地说道。他心里埋怨女人在这时打来电话。
不许你侮辱那房子的主人,你能住进那座房子,是你的幸运。女人的语调里带着愠怒。
你到底是谁?你自己不觉得无聊吗?林想用话刺激一下女人。
你说对了。女人说,我真得很无聊,但我觉得自己最难忍受的是孤独,寂寞,空虚,对于我最残酷的是,我没有未来,我的现在和明天,都是笃定的绝望。
林的心里一震。他听出这个女人的话像是她心里的声音,像是向生命作最终告别时的没有声讨对象的控诉。
你有心事?林不由地问道。
我的心事没有人倾听,因为没有人有资格来倾听我的心事,两年了,心事都已化为眼泪,流干了。女人显得很悲哀,也很凄凉。
林说,谁都有使自己伤心甚至让别人同情的痛苦,伤心怎么着,别人同情又能怎么着,还不是仍然要活着,日子还不得一天天往前过,谁也不能代替自己,你说是吧?林拿出自己白天里用得最多的面孔。
你不是女人,男人的心总归要狠得多。女人说。
女人怎么了?女人的心最具柔韧性,最不易屈服,你不了解男人,男人其实都是外强中干,内心脆弱得很,你懂得脆弱吗?脆弱就就是小孩们常吃的那种又脆又酥的小食品,得小心翼翼地拿,放在嘴里得轻轻地咬,就那样,一咬就没了呢,你想,一个小孩子都能把男人的心轻轻地干掉。林说着,想起自己在晶晶那高高隆起的丰腴的乳防上滴泪时的无奈的心情。
女人无语。
我想,女人的心事,带给女人最坏心情的无非是孩子和男人。林说。
女人显得很疲倦,说道,我没有孩子。
哦。林点头。
我现在是一个人。女人说。
林没有说话。
女人说,这个世界上没有我爱的男人了。
林觉得自己听出些东西来了,他说,同志,我们来到这个混沌的世界这么久,不可能再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人,也许曾经是,但后来都会学到或沾染上一些陋习恶习,所以,我们选择一个爱人,当然不能太理想化,或者刻意地去挖掘他身上缺点和毛病,那样,对谁都不公平;再者,我认为,这世上的好男人多的是,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改变一下观念;求其次,这世上没有我爱的,最起码还有爱我的呢。你说是吧,其实,一个女人被人爱,才是一生最大的幸福,终比你爱别人别人不爱你强千倍万倍。
林听到了女人的喘息,细弱而急促。
我结过婚,可我现在是一个人生活。女人像是鼓足勇气说。
这很正常,林说。
曾经。女人说,曾经,我爱过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当时说也爱我,可他后来跟着另外一个女孩子走了;后来,又有一个男人非常爱我,可我真的不爱他,只有和他做那事时我才有失去理智后的冲动和激情,不过,那一刻的我,灵魂和身体是分离的,分离的界限非常清楚,我的身体和情欲随着他的一次次亢奋飘飘欲仙,得到满足和释放,可那整个过程中我都在想着我那个我爱的男人。
太残酷了。林想,这简直是从根本上从生命上戕戮一个男人的灵魂。
林不知说什么好,这个陌生的女人让他产生了一丝同情,毕竟她对爱有执著的一面,这对一个女人来说应该是值得钦佩的,可一个女人对一个陌生男人凭着自己的一股子冲动就讲起自己对性的感受,林还是觉得有点不能一下子完全接受。挑逗,银荡,也要看时机分阶段嘛。
林想着有了性的冲动。他想这是这个女人给他的。
林产生了要和女人继续交谈下去的想法,尽管他对这样的女人有一种看不起的心理,可他觉得自己很孤独也很寂寞,听听一位陌生女人对男人对性对生活的看法,心理上也获得一种满足,或者说有一种隐约的快感。他这样想时,不由又觉得自己的心理深处原来也有龌龊的一面。
你是说你从前总打这个电话?林说。
应该说,是有机会才打。女人说。
你说的机会是什么?林说。
是他家里没有别人的时候,他的她不在的时候。女人说。
谁?林说。
女人无语。
女人挂断了电话。
林把电话举了半天才放下。他想他可能说到了女人心理上的痛处,她才挂的电话。正在兴头上的林看着电话不免感到了一丝怅然。
他想把电话再打过去,和女人在聊上一会儿,可是电话没有申请来电显示,他不知女人的电话号码。
林感到心理上有孤寂和空虚的情绪袭来。
林接通电话是为了在这个临时居住的地方上网用的,没成想,第一天接通电话这个陌生的女人就及时地出现了。其实,今天一天里,他都有晚上能再接到女人电话的想法。为什么,他说不清楚,只是想。
女人的电话没有再打来,林呆呆地愣了半天神儿,才拿出自己笔记本电脑胡乱地浏览了几个网站,感到有些头疼,便和衣倒在床上睡下。
林写的那篇关于那个老总的文章刊载在第二天早晨出版的青年报都市资讯版上,文章占了该版三分之二的版面,标题是“潇洒少帅欧阳峰”。在这篇长达六千字的通讯中,林用流泻着人文关怀的文字诠释了这位“潇洒少帅”的奋斗和成功的经历。他在文中写道:在短短的两年中,他发动了两次企业革命,每一次都为企业赢得了更大的平台,到今天,他应该算是个有为者,成功者,但他仍说自己有很多遗憾,诸如在自己的灵魂深处总是感到自己的人生还不是那么完美;有人说他是企业明星,有人说他是企业界天才,但他说只想完成一场关于奔跑的梦想。林在文中一字不差地引用了这位老总的一句话:每个人的生命只是短得不能在短的一个瞬间,然而,有的人终其一生却一事无成,白白浪费了大好时光,有的人轰轰烈烈一世,到头来仍然寂寞潦倒,当生命的坚固被岁月轻而易举击得粉碎时,还有什么可以让心灵永恒?只有光荣和梦想。
林不明白这位老总的梦想是什么,他总觉得他嘴里的梦想有些阴晦朦胧,像是一个人在迷失了方向时在说“我会走得很远”。老总说的光荣,林是清楚的,无非是那个企业在他的手里有过两次小小的震荡,震荡之后,企业像一个人刚做了一次按摩换了一张新面孔;这个城市里有人们在关注他。
市府办公厅,市委宣传部,开发区管理处等几个部门给报社领导打来电话,说这个典型抓得好,报道得准,符合当前市里用三年时间将国民产值翻一番的工作方向。领导们的电话内容由部主任向全体编辑记者作了通报,林看到大家的眼神是淡漠的。
林想到了老总的太太,那位矜持的性感的美籍小姐,董事长的千金。心中一阵嘲笑。他想,那位老总的心理是空虚的,暗淡的,他早已由心灵的坚固变得易脆和浅薄。
部主任把林找到自己办公室,说,后天市里有一个招商引资代表团要去南方一个城市考察,让林随行作动态报道。主任问林有什么困难,林说当然没有。
林出了主任办公室,心里惶惶然起来,他今天要在报社值班,肯定晚上接不到女人的电话了。
晚上,林给晶晶打了离家两个月后的第一个电话。林说,我在想你,并且真的有些感觉了,看来当初选择这种远距离的尝试和感情调试对人果真有一种莫名的激发效应。晶晶笑得很牵强,他听得出来。
晶晶说,我当然更想你,我这几天在想一个问题,林,我们俩到今天,你的心里不会认为我是一个霪乿的女人,是一个坏女人吧。
林说,我从来就没这样想过,男人女人有这种需要只能说明他(她)是正常的,都是我不争气,让你产生了这样的心理,我真的感到有时自己就是一个罪人,在自己女人的需要面前,我临阵脱逃,真是罪不可赦。
晶晶说,林,我会等待着你的成功,不管是多么长的时间,我都会努力克制着自己的需要,不管它多么的强烈,多么得让人痛不欲生,我会将一个完整的女人的一切奉献给自己爱的人,林,我等着你,这些天,我总感受到你在远离我的地方抚摸我的身体,你手指的每一次滑动都令我神经迸跳,我好幸福,好欣慰,林,我在想象着你未来第一次同我莋爱的情景,你会很棒。
林握着电话的手在颤抖,心里也怦怦地狂跳起来。
林忽然说,晶晶,等我出差回来我就搬回去,我想我已经是找到感觉了。
晶晶说,我想,你要珍惜这次无奈的选择,在多等待些时日吧,我想你会给我一个一百分的答案,我要一百分,行吗?
一百分?林突然觉得晶晶对他的要求过高了,一百分的答案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他没有感觉过,但应该是最高标准。我,我。他突然对自己没有了信心。
怎么了,你对自己没有信心吗?晶晶疑惑透着失望。
我是说,我。林呐呐地不知说什么了。
晶晶沉默着。
也许我真的是一个坏女人。晶晶说。
当然不是。林打断她。
两人后来不知再说些什么,都举着电话冷漠好一阵。
晶晶最后淡淡地说,林,祝你出差平安愉快。说完就挂了电话。
林从前胸一直凉到脚跟。
第二天下班后,林走进小区的小路上,想起那天那个牵着小狗闲逛的女子。他在心里揣测着她的年龄,他想她也就二十二三岁的情形,他从她的尽管是慵懒但依然散射着青气息的背影中猜测到,她是一个衣食无忧精神上却是无聊寂寞的女子,她不会有紧张的工作,有序的生活,这样的女人在这座城市里已经不少见,他们分布在一些角落里,尽管天天能站在阳台上仰望太阳,沐浴阳光的的照耀和温暖,但她们的心理充满了暗淡的色彩和神伤的愁绪,那个一汪雪白的乖巧的小狗也许才是她生活里的精神依托和所有的快乐。
林这样想后,他又很快推翻了自己的猜测。他想,那样的女人是不可能住到这样一个环境和服务都不是很好的小区里的,这个小区的业主们已经有少部分再次购买了外面的室内结构合理小区环境充满人文关怀的房子,他们把这里的房子出租用以偿还银行的贷款,前几天,他亲眼看到搬家公司在为这里的一些人运出家什。因此,那个女子只能是一家很现实的主妇,只是心存着少女时遗留的些许浪漫和贪玩。
人在物质生活贫瘠和优越的时候,主宰心灵的向往都是精神需要,因为人是感情动物,感情动物的唯一特性就是他们会在不停地思想,思想的内容总是不能脱开心情和生理。林与晶晶在一起生活时和与晶晶分开后,都是这样认为的。
回到这个临时家里的林,往床上一倒,他还没从昨晚与晶晶的电话里摆脱出来。他很疲惫。从身体到心理。
你昨晚干什么去了?女人打来电话时,开口就是一句嗔怪。林心里觉得好笑。这个摆不脱也暂时不想摆脱的女人,把自己当成她夜里倾诉苦水的工具精神慰籍了。
我在单位值班,我得挣钱养活自己呀。林说。
女人半天才说,我以为你不想再接我的电话,或是想摆脱我的,我的纠缠呢。
我没有想得那么严重,我想,我们毕竟是有这么一份缘分,你说呢?林说。
你真是这样想吗?女人惊喜地说。
没有必要骗一个陌生的女人,我有时也想找个人倾诉一下自己心里的苦闷,咱们谁都不是圣贤。林说。
你真是个好人。女人说。
好人坏人都不会写在脸上贴在嘴上,大多人在白天在人前都表现的一付君子模样,可自己最知道自己到底是个什么程度的人。林说。
你呢,你觉得自己是个什么程度的人?女人说。
我是一个能挣钱养家的男人,但不是一个能让太太满足的丈夫。林说,说着,他想,他竟然能在一个陌生人的面前承认了自己作为一男人的无能和颓废。
我明白几分你的话,真的是这样吗?女人说。
我只有在一个相距遥远的陌生人面前敢承认自己作为一个男人的无能。林说。
女人想想,轻轻地笑了。林听出女人的笑很复杂,也很轻松,她说,其实,都是心理上的问题,应该好解决的。
林很舒心,他觉得这个女人很能善解人意。
我知道了,你是在逃避你太太的要求,这对她很不公平,一个女人一生中有很多需要,但精神上的包括生理上的对她们最重要,因此,她们在寻找一生的伴侣时凭的就是心理的感觉,感觉,你懂吗?就是很直观很印象的那种。女人入微地说着自己的想法。
我理解。林说。你为什么不再谈谈你自己?
我?我只是希望你能长期住在那里。女人说,语调里含着淡淡的幽怨。
应该有原因,你不想说吗?林说。
林像是看到女人在低头思忖着,脸上挂着些犹豫和悲伤,他有些后悔自己问了一个人家不想回答的问题。
算了,我真不像个男人,总想偷窥一个女人心里的难言之隐。林笑笑说,他想冲淡一下两人难堪的气氛。
不是的不是的。女人急急地说。我只是觉得我每天能拨通这个电话,电话的那头在有一个人与我交谈,我能说说眼前的一些事,我就已经很满足,我的从前很让我难堪,现在呢,我又无聊的很,没有什么可说的,我说过,我没有未来,我根本就没有想过自己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我没有想过,我也怕想。
你也是在逃避,逃避自己对未来的憧憬,我始终在认为,一个人只有在不断地对未来的憧憬中过的才充实才有动力。林说。
说真的,我以前没有什么充实和动力的感觉,现在有了,我觉得自己每天真的有了些充实和动力的的东西进入了我曾经死水一样的生活,那就是你,每天与你在电话里交谈。女人说得很激动。
你没见过我,我很丑陋,要说凭感觉,女人会觉得我很乏味,甚至恶心。林说着,心里笑着自己竟然把自己作践到这么严重的地步。
你不要这么说自己,你是不是把我当作一个坏女人在用言语勾引一个没见过面的男人?你是不是这样认为的?女人很认真地追问林。
没有,我是说,我,我也不知该怎称呼你,我怎么会给你那么多得好的感觉,我一直认为自己不是一个多么高尚的人,我总是在不由自主地无意地伤害别人,比如,我的太太。林觉得自己在这个女人面前呈现出一种肮脏的心理。
你真是一个好男人。女人说,如果,他能那么理解我看重我的感受就好了。
你说的是谁?林问。
当然是我爱的那个男人,他怀疑我的人格,因为我们的第一次,我表现得太强烈太主动,他就怀疑到了我的以后,他说,我这样的女人会不甘寂寞,会见异思迁,是个彻底的水性杨花的女人,他说,他不敢保证我以后会不会跟了别的男人。女人说。
就为这?林问。
他觉得就为这一点,已经足够了,他决然地离开了我,我去找他,他说,你想让我同大家说出与你分手的原因吗?我傻了,我怕,我怕他同别人说上一句两句我在床上的表现,我自觉那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可我还是怕,后来,他就又找了一个别的女孩结婚了,我真的爱他,尽管我认为他的言语伤害了我,近于污辱我的人格,可我就是从心底爱他,他是我心里不能摆脱的影子。
林发现了这女人心底深处的悲哀。
你没想过你这样还爱着他他又是这样对你,你对自己公平吗?林觉得这个女人从心底就可怜。可是他还是同情她。
他不明白我是爱他才表现出那种强烈和主动,我想,要对自己公平,就是在这一生里能得到他的爱,去爱他。女人说。
你说过,你和一个你不爱的男人结婚了。林说。
那是在他结婚一段时间后的事情,我知道自己陷进了一个不能自拔的感情漩涡,我知道我要的一切都不会再可能回到我的身边,家里人看着我成天恍恍惚惚的样子很着急,就给我介绍了后来的男人,这个男人,我一见面就心活了,我说的只是快要死了的心又活了,因为他的模样他的谈吐很像我爱的那个男人,在我当时的眼里,他简直就是他的化身,是老天帮我把他再一次安排到了我的身边,我要抓住这个机会抓住他的影子,所以,我很痛快地接受了他,他不知道我的过去,看得出,他非常喜欢我,他说过,他就是喜欢我的丰满我的性感,我不在意他说这些,结婚后,我不敢再表现出曾经的强烈和主动,他很不满,过了一段时间,我就决定在他面前恢复我的本来面目,每一次,他都亢奋的要命,我也能获得最大的生理满足,这样的日子过了有半年的时间,我再与他莋爱时我的脑子里就又重新出现了我爱的那个男人的身影,我才发觉,眼前的男人只是一个替代一个化身,他的生活细节他对我的目光离我爱的那个男人相差千里,可是,我无法再作出什么新的选择,毕竟,他能疯狂地爱我,能让我与生俱来的强烈的生理需要得到满足和释放,因此,那段时间里,我和他疯狂地莋爱,心里在默默地想着我爱的男人,我把他当作他时,一切也就随着灵魂的出壳而彻底地释放了。
远距离触摸(2)
其实,我想,被一个人来爱应该是幸福的,世上的事不可能都尽善尽美,否则,追求完美,也就陷进了一个永远不能抵达目标的误区,一生痛苦,一生的失落。林说。
女人说,我何尝不想就这样和他过此一生,也许老天看出了破绽,看到了这样对他不公平,有一天,我们做完爱之后,他低着头对我说,他要痛苦地离开我,我有一点地惊讶,问他,你能告诉我理由吗?他说,他不是见异思迁的人,他是为了自己的前途,他遇到了一个能帮他跃升到企业高级主管的女孩子,这个女孩子很欣赏他,他看得出来,事情就要看自己怎么去把握了,我非常认可他的聪明和智慧,我也知道装在一个男人的心底深处的永远是有形的需要。我说,可以,咱们明天就去离婚。他说,他真的舍不得我,离婚后,他会每个月给我在银行里存入足够我花销的钱,并且,他会时常来看我。我明白他说的这两点的目的,无非是想在以后继续从我的身上获取生理上的满足。我说,随你。我当时的想法是,我需要钱,也需要生理上的满足,钱对我重要,人对我只不过是一个工具。
他常来看你吗?林问。
刚刚离婚的那些日子,他常来,后来就像是把我忘了,我打电话给他,他只是一个劲地用好话搪塞我,来了也就是忙着同我莋爱,我看得出他已经是身不由己,他的表情使我认定他得到了想得到的职位,却不能不失去我,他的心里很无奈很痛苦,他说,他像生活在恶梦里,有时感觉自己就是一只没有灵魂的空壳。我对他的这些话无动于衷。我想,我爱的那个男个人过得好不好才是我最担心的。也许是我更强烈地想念我爱的那个男人的缘故,我再与他莋爱时我没有了原先的激情。
你爱的那个男人现在在哪里?就在本市吗?林问。
有时我就感觉他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时就感觉他就在我的眼前,可是他主宰着我每天百无聊赖的生活,我时时能感到他在用愧疚的目光凝视我,我伸手在空中抚摸他的脸,他问我,你过的好吗?女人忘情地说着。
林想,也许是分离,也许是遥远,才更增添了女人对她那个爱的男人的无尽的思念,假若,他们从没有过分离,或者分离后天天有意或无意地碰面,她对他的爱还会是眼前这样的强烈和无悔吗?还会在心里深刻印有他的清晰的影子吗?就像他和晶晶,从小到大天天在一起,结婚了,竟然连产生一点性冲动的激情都没有,为了寻觅应该有的激情,他们还不是无奈地选择了暂时意义上的离婚,期望着有一天自己身上的对晶晶的那团火焰再一次能熊熊燃起。
天天在一起,会觉得乏味入水;意外的分离,或者选择遥远,思念和情欲便会像恶魔爬进你的身心。
人就是怪。林不得不这样想,因为,才两个月,他已经在远离晶晶的地方对晶晶产生了那种感觉。他觉得,遥远,就像是一双温柔的细腻的手,平滑地在身上轻轻地掠过,使他惊奇地不由地产生一阵阵隐隐的不羁的心跳。
林说,我明天要出差,需要一个星期,你自己多保重。谢谢你能对我倾诉你的心事,我感激你的信任。
女人沉了一会儿,落寞地说,我已经习惯了分离的日子,让我自己喜悦的是我游离已久的灵魂好像又开始回收进我的身体,它是被一股重新再现的魔力吸引回来的,这种魔力,我爱的男人曾经给过我,今天,它又惊奇地出现了,这魔力你知道是什么吗?
林说,我哪里知道。
女人带着天真地笑着,你真傻,就是你住进这房子呀。
我!林叫道。
你不相信吗?你住进那房子,我就感觉到他又回到了我的身边。女人说。
我不懂。林说。
你住的就是我爱的那个男人的房子。女人说。
啊!林惊叫着,眼睛向四周迅速地看着,他不知道自己想要看到什么。
我不想再对你隐瞒什么了,从前我是在他太太不在家时候给他打电话,他很害怕,可是现在,我不用怕了,你是一个人,他也就是一个人。女人说时带出孩子般的兴致和喜悦。
林才明白,自己不仅是个傻瓜,也是个蠢蛋,因为自己住进了这座房子。女人又把他当作了那个男人的替身了。
你要好好的,我会想你的。女人爱怜地说。
林浑身又一哆嗦。
临时组成的市招商引资考察代表团由本市的十几名企业家组成,由一位主抓经济的副市长带队。考察的城市是南方沿海城市湛江。市里几家报社和电台电视台都派出有经验的资深记者随团采访。林所在的青年报比哪家媒体的规格都要低,因此,他只能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冷静地观察和分析代表团所到每一考察地点时的感悟,然后,抓紧时间写出报道,在网上发回报社。一星期里,他每天都要干到夜里两三点钟,把应该在明天见报的几篇甚至十几篇大小稿子发到报社。几天里,他的精神处在高度紧张和敏感的状态,可身体却像是轻飘飘的落不了地,但他的心情是轻松的。他忘掉了他生活中曾发生的一切。
在代表团即将完成一星期考察工作的前一天,那位带队的副市长收到上海一位副市长的邀请传真,说他已经请示上海市委市府,欲邀请代表团来上海逗留几天,让两市的企业精英们见见面。带队的副市长盛情之下,向市委市府紧急请示,批复是:感谢上海市委市政府的邀请,可在上海考察学习三天。
林在接到报社“随团采访,即时发回报道”的指示后,心情突地暗淡下来,身上那股旺盛的紧张的热情也随着心情陡降下来,他的心理是完成一星期的采访,立即回到那座城市,因为后几天里,他已在强烈地想念晶晶,他觉得这次出差他离晶晶太远了,这些年来,他们还从没有过在那么远距离地状况下分离那么久。千里之外,晶晶的身影愈来愈清晰地晃动在林的眼前,他想到小时晶晶和他走在一起的乖巧的样子,想到大学时晶晶在宿舍楼下等他等得急急得样子,还有,结婚第一晚,婚后一年里,晶晶一次次地抚摸他亲吻他尝试着激发他男人应该可以突然爆发的那股雄性的力量,每一次都是以流着哀怨的泪水而背过身去,他的自责和自卑,在黑黑的卧室的四壁间游离,乱撞。
再一次因为分离,因为遥远,林发现自己对晶晶在心理上的距离更加缩近了,他的心急欲包裹着晶晶,用他滚跳的发烫的温度熨抚晶晶被他曾经伤害的近于凉却的温情。现在想来,作为年轻的妻子的晶晶的需要是多么的正常和合理,她却在婚后一开始就不得不学会了抑制自己的需要,为了不再使自己备受生理的煎熬,不再使林天天羞于与自己同枕共眠;晶晶不再是那个随时随地都可以同自己发脾气的小女孩了,她长大了,她懂得了林的心理,懂得了林作为一个成年男人的感受;她主动地选择了离婚,她要让林静静地去恢复一个男人的自尊,慢慢地成长一个男人身体里固有的对女人的那股疯狂。她相信林,她说过,他会很棒的。她对他充满了期待,充满了渴盼。
林在上海的几天里,情绪不免有些躁动,生理上也时时涌出汩汩急流般的亢奋,他对自己的这一强烈的身体反应是陌生的,但也似曾相识,他急欲将这积蓄已久的亢奋在晶晶的身上流淌直至一泻千里。
晚上,林打家里电话给晶晶,晶晶不在;他把电话打到她的娘家,岳母说,晶晶在上考研预习班,会晚些回来,不过有时住这里,有时住家里。
没有和晶晶通上电话,林的浑身更升腾起难以压抑的欲火,他的情绪随着返回日期的逼近日渐躁动不堪,他觉得自己霎时间就要爆发,崩溃。
林已经能想象到,从那一晚就有着强烈的性欲需要的晶晶是在怎样一种心理状态下熬到今天。
晶晶,我爱你!林在心理呼喊着。
夜里,林好几次因思念晶晶流了泪。
终于在一个晚上九点多种回到了这座城市,从机场到市区已经是十点多了。临近仲秋的夜间城市,到处游离着深刻的寒意。车辆稀少,行人疏朗,市中心大道和商业街也停止了白天的喧闹,闪烁的霓虹和朦胧的街灯,焦躁而孤寂。
林到报社向值班社领导做了随团采访期间的简要汇报,领导对他的这次随团采访发回的大量的报道给予高度的评价,并说大部分的稿件主题独到,新闻眼抓得准,稿子也写得简约明快,让市领导和市民们全面及实地了解了代表团在考察城市的情况。领导说,你先在家休息两天。林向领导告别,急慌慌地走出报社,伸手打了一辆出租车。在车里,他拨通家里的电话,电话响了好半天每人接,他又把电话打到岳父家,岳父说晶晶上课去了,该回来了,她说今天住这里。他让司机调转方向,他要去岳父家,把晶晶接回家。
林坐在车里远远地看到了岳父家窗子透出的灯光,他想晶晶这会儿也许该到家了,他想象着晶晶在听到自己竟要出她意外地在这个晚上出现在她的面前时,晶晶会表现出怎样的一份激动和兴奋。
林的心里竟先怦怦地狂跳起来。
林想在距岳父家十几米的地方下车,他想要走过那十几米的路段,好让自己的怦怦的心跳平静下来。
在林付过车费就要拉门下车的一瞬间,他蓦地发现在岳父家的楼下有一对男女在近乎脸贴脸身贴身地对视着,他借着出租车投去的昏暗的灯光,一眼便认出那女人就是晶晶。晶晶正在翘起脚跟把自己的嘴唇对着那男人吻去。男人伸出双手把晶晶的腰揽住。
林呆住了,他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就要随着他看到一切喷涌出来,他脑间顿时一片空白。
嘀——他把拳头狠狠地砸在司机面前的方向盘上,发出一声尖厉的笛鸣。调头,走!他浑身无力又坚决地对司机说。
林租住的小区内静无一人,路边的小树和小花园里的一簇簇木本植物左右摇摆地晃动着。冷清的仲秋之夜,起风了。
林下车时,看到楼群一片漆黑,只有自己租住的楼房对面的那幢楼的三层上有一家还亮着通明的灯光,窗子上没有窗帘。一个人站在窗子处,亭亭地孤寂地站着,静静地凝视着什么。是个女人,年轻的有着姣好体形轮廓的女人。林凝眉,那女人的体形轮廓象是那个牵着小狗的女人的背影。
回到屋里,他开了灯,懒懒地歪在床上,泪水抑制不住地涌出。屋里的空气好单调,好寒凉。林的身上一个劲地打颤,脑子里满满的,又空空的,他的心里没有了任何思绪。
床上的电话响了。林急忙地拿起。
他说,我非常痛苦,我。他哽咽住,说不下去了。
怎么了?你怎么了,快告诉我。女人慌慌地问林。
她真地离开我了。林说。
谁?你的太太?女人问。
我,我刚看到她和一个男人在外面……林颤抖着说。
女人沉静了半天。
你这样很不像个男人。女人说。
我们从小就在一起,我们在尝试远距离的感觉,等待一种意想不到的惊奇,她却……林难过地说。
对正常的女人,这很正常。女人说,你该开始试着忘掉她。女人说。
我,怎么可能?林说。
当然可能。女人说,你可以再次学着远距离地欣赏她,触摸她,她会慢慢地变成一个身影,最后是一个影子,最后,她就在你的脑里消失了。女人说。
我不可能。林执意地说。
你可以寻找一种寄托,一种自己可以接受的寄托,把你对她的爱放在那寄托上,你会像曾经一样,对她付出你的爱,只是那是一种虚幻的寄托方式,但虚幻,能给你带来更美丽的美妙的心理感受。女人说。
你是女人,我是男人,我不要虚幻,我只要现实的。林说。
扯你妈蛋!女人骂道。
谁想要虚幻,谁想守着影子满足身体上的饥渴,那是人能过的生活吗?得不到他的身体,受不到他双手的抚摸,不能亲身享受到他对你的那一次次疯狂,谁不苦恼?谁愿意天天生活在煎熬里?你就得想办法,你就得变态,因为人只要有了精神的享受,就会好受些,因为还要活。女人生气地变了语调。
林想我才是刚刚开始,什么事都是开头难。再说,他怎么能接收这突如其来的残酷的现实。他眼睁睁看到他深爱的女人在主动地去接吻一个男子。那女子曾经和他一起长大,对他百般依赖,她那散射出强烈欲火的身体曾经对他充满了渴望和企求,她说,她要努力地克制住自己等到他成功的那一天,今天,他眼看成功了,他为给她最满意的第一次做好了各种准备,她却等不到那一刻了。
女人说,你把电话拿起来。
林懵懂地问,为什么?
你把电话拿起,走到窗口来。女人说。
林惊疑地拿着电话走到窗子处。
林看到了那个亮着灯光的窗子里站着那个女人。他居高临下地看清了,那个女人就是牵着小狗的女人。他惊讶地,是你?
我让你失望吗?女人问。
不,当然不是。林说。
你听着,我在少女时,就有很多男孩子追求我,因为我知道自己非常吸引男孩子,因此我非常骄傲,可我还是选择不太爱说话的他,我想,这样的男孩子踏实,跟了这样的人过一生,我会很平安。女人说。
林看着女人,心里还在难受着,他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只能听她说。
谁知道,我们在他家里发生了第一关系,那时我才知道,我有与生俱来的强烈的性欲,那次,我失去理智般的疯狂着,我没有想到太多,我只想到要满足他,让他满意我,我想这没有错,谁知,一个月后,我们谈婚论嫁时,他终于说出了他也难于说出口的想法,我当时就没了自尊,我彻底地认为自己原来是个那么坏的女人,我的骨子里原来流着的是让男人们又向往又恐惧的银荡无度的血。他很快又找了个女孩,很快就结了婚,我想,他那时也许很需要女人吧,他就在你租住的房子里结了婚,我恍恍惚惚地过了最非人的一段日子,就由人介绍了后来的男人,我对他提出,在你租住的房子对面买一处房子结婚,我说我喜欢这里的房子,他不知道我的想法,至今也不知道。我就在以后的日子里能天天看见我爱的那个男人,看到他的那个女孩不在家时,我就给他打电话,他害怕被那个女孩知道,后来,他也愿意接到我的电话,愿意在电话里和我聊天,我们就在电话里聊呀聊,有时我们在电话里说,你摸摸我吧,我们就在电话里相互抚摸,自己动情地抚摸自己的身体,直到把自己摸到有了强烈的性欲,我说,你过来吧,我想要,我非常想要,他惊慌了,他安慰我说,等等吧,等有机会吧。我问他,你什么时候能给我机会,我快要疯了,我只想要你。他说,等等吧,机会会有的,一定会的。我就在站在窗子边用手抚摸凉冰冰的玻璃,他也是,我欲火难忍,我流了很多泪。一个月后,他就消失了,我才知道,他和那个女孩去了美国。我再打那个电话,电话已被报停,从此,我就把强烈的欲望发泄到那个爱我的我却不爱的男人身上,他不在家时,我想起我爱的那个男人在和那个女孩莋爱的情景,我就抑制不住,我就在黑黑的夜里,自己抚摸自己的身体,我想象着他曾经抚摸我的样子,我便很快活。我跟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作为一女人,我曾经比你痛哭。
女人说话时,林很费力地透过那段夜幕里的空间端看站在三楼阳台里的女人。
女人像是身穿一身绒缎的睡衣,睡意有些肥硕,但被身材高挑的女人衬托出线条明晰的美感,女人的长发刻意地显出她的温柔,她举着电话讲话的同时,两眼在仰看着对面七楼的林。林想,女人或只能看到自己的脸部,自己却能轻易地看到女人整个的身体,还有女人身后的卧室。卧室里很亮,是很温柔的那种白光。林看到一张很宽大的双人床,床上有带着红颜色大花瓣的床单,林看不清那是什么花瓣,红色却是火红的那种,升腾着烈烈的火焰,能把一切燃为灰烬。
你没觉到过自己很委屈,或者被他甩了,自己很可怜,你没有痛恨过他吗?林问女人。
女人定定地怔了一会儿,说,我心里委屈了好长时间,是他狠心地离开了我,我当然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可我真地从心里没有恨过他,我理解他,我想,他应该有自己的理由,尽管那理由对我是残酷的,可我从内心里是疼爱他的。
林想,女人是个善解人意的人,女人的心地善良,可是,她对那个爱她的男人似乎有些不公平,一个女人在和一个爱她的男人疯狂地莋爱时,心里却在深深地默念着另外一个男人的名字,想象着自己的身体在被另外一个男人抚摸,怎么说,这都是对这个男人的人格和灵魂的最大的戗戮。
一个善良的女人,一个有着与生俱来的强烈性欲的女人,在无悔地近于盲目地付出自己的爱的同时,在不屑地亵渎着对她的一种真爱。
你的痛苦,说明你和你的太太曾经有过的第一次一定也很美好。女人说。
林的脸上立时像是被人家抽了一掌,剧痛的同时产生了一种火辣辣的难以言表的晕眩。
我们没有过第一次,你相信吗?林说。
林看到女人的头微微一震,像是在仰脸审视他的说话的表情。女人不相信。
真的,我从一开始就找不到那份冲动的感觉,所以,我们为了尝试一种意外的惊奇,才选择了离婚。林说。
原来是这样。女人自言自语地,你更不应该有怨恨她的想法,你对我说过,我们都是正常人,都不能很好控制自己的那些欲望,人身上的每一种欲望对于我们个人都是合理的。
可是,她给过我承诺,一个人不能那么嬗变,她不能这样轻视别人的感情,人毕竟不是动物,让欲望冲昏自己的头脑。林说。
可是,你不能给她最基本的需要,你应该自责,你不是没有责任感的人。女人说。
夫妻应该有所牺牲……林说。
她没有牺牲吗?结婚了,你自己竟不能给她一次她想要的,你应该能想到她的痛苦,也许,你想不到。女人说。
她说过她会克制住自己,等着我找到那份感觉。林说。
你要让她等到什么时候,等到连她自己都没有了感觉,你那才是让她绝望呢。女人说。
我已经有了感觉了,在外地,我都到了欲火攻心的地步,我急着要回来,我想现在我会给她想要的一切了,我会的,可是,她却那么快找到了另外一个男人,真可耻!林说着,一股无名的火气又冲上头顶。他想用尽肚子里所有的脏话把晶晶痛骂个够,他要列指出她那曾经被他认为的一切属于羞耻、霪乿、食言、容易丧失理智的字眼,把她诋毁得羞辱得钻天不能入地不能的地步,让她一生失去自尊失去人格,让她在背着沉重的抱负和永远的羞愧中度过一生。
你这样说对她不公平,她有重新选择爱的权利,你也有,你要是真爱她,你就从心里祝福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归宿,你不能总觉得你才是她的最爱,你才是她的救世主。女人说。
放屁!林恼怒了。你的善良,你的善解人意,被人看得一文不值,你在远远地想着你的那个爱的人,想他的触摸,想他抛弃你的理由,他的选择,让你绝望,让你痛哭,所以,你把自己变卖给了另外一个男人,你需要他的钱,他需要你的爱,你在同她莋爱时,却想着另外一个男人,你这是变态的爱,绝望的爱,你的行为你的心理亵渎了人间男女间的那份xing爱,你怎么配谈真爱。
他看到了站在三楼上的那个女人发愣的神态,她在把电话缓缓地从空中放下,停在半腰。林猜想到女人此刻被他辱骂的心态。女人侧身的一瞬,他像是看到了女人眼中涌出一汪晶莹。女人急转身跑回身后的卧室,扑在那片火红上。
林的心理荡着一股胜利的满足,他想,那个扑在床上羞惭地哭泣的如果是晶晶,他会更加地感到全身地轻松。
林在玻璃上看到了自己那张冷漠的脸。
小区的小公路上一辆豪华的轿车徐徐地驶过,甩下一缕白色的烟雾。
林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听到电话传来沉闷的哭声。
林把电话放好,在房间里踱着。
过了一会儿,林忽然想再看看那个女人是否还在哭,他对女人心生一丝哀怜,女人是女人,她不是晶晶,自己没理由用那些语言去伤害一个还算善良的女人,她和自己有着共同的爱的遭遇,想想,女人要比自己坚韧好多。
林走到窗子前。他睁大眼睛。
一个男人正好进了女人的屋。男人惊异地看看趴在床上哭泣的女人,又不解地看看仍在床上的话筒,他似有所悟地粗暴地拉起女人,对着她的脸狠狠地一巴掌,女人仰倒在床上。男人指着女人像是在骂,伸手去解女人身上的睡衣。女人哭泣着,没有丝毫的反抗。
林看清了,那男人是自己曾采访过的那位老总欧阳,他正在匆匆地脱掉自己身上的衣服。
女人身上的睡衣被那老总扔到了床下,床上的一片火红里颤动着一团耀眼的雪白。
老总光着身子跳到床上,在他向女人的身体靠近的一刻,女人突然用双手把老总推搡出去,下床捡起自己的睡衣。老总过去把睡意抢下,挥动手掌在女人的裸露的身上一通乱抽。
林忽地升起一股怒火。
女人在同老总厮打,女人被老总揪住长发,女人的身上有落下老总一个个重重的巴掌。
林突然想到了女人说的那个曾经爱她的她却不爱的男人,他想那人应该是这位欧阳老总。
林看到就在女人挣脱老总时,跑到窗前,两手急急地在玻璃上抓摸,两眼乞求地望着对面七楼上的林的窗子,当她发现站在窗前的林时,两手仰起慌乱地想林招手。
女人在向自己求救。林顿时明白了,他高喊一声,我来了!
林踉跄着冲出屋子。
林冲出楼道口,抬头向那三楼的窗子望去,惊讶地看到,一团耀眼的雪白在通亮的窗子上一闪,飘乎乎地落了下来……
林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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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绯红(1)
那天天气闷热。
中午快下班时,我听到主任在别的屋子问过好几个人,那些人都不愿去干这件事。他最后来到我们办公室,走到我面前,把一个封好的信封扔到我的桌子上,说,刘扬,下午你跑一趟,把这个文件送到局里,很急,下班前一定送到。我犹豫着还没抬头,他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过身说,送到局里后,就可以直接回家了。
我需要倒乘一辆车才能到局里。下了车,我忽然想到,办公室那些人不愿去干送文件这个事情,原因可能还有一个,下午办公室要召开一个会,议题是评选非典期间的先进个人,据说这个先进要发奖金的,人走了不在会场,当然有可能没有人会提你的名字了。
我站在车站上仅有的一块树阴下,回手抻着沾在后背上的白色T恤衫,用手背抹着脸上的汗。身边有一个女孩,看上去十###岁,穿一件红色紧身T恤衫,一件超短的牛仔裙,脚上是一双白色的旅游鞋。女孩的长发飘到肩上,几乎盖到了身后的双肩背书包上。我被女孩清纯的脸蛋和细白光滑的腿吸引着,大胆地看了她两眼,然后,又不死心地朝她看。她发现了我专注的眼神,警惕又不满地瞥了我一眼。我立即把目光投向马路对面,我因此看到了对面车站上正被毒辣辣的阳光照晒着的杜春凤。
我惊疑着想躲到站牌后的一刻,杜春凤也看到了我,她愣怔一下,然后,举起手惊叫道,刘,刘扬。声音刚传到我的耳朵里,她就用手里的纸扇遮着脸,向我跑来。跑动时,修长的双腿让我一阵眩晕。
她站在我面前。树阴本来不大,三个人站在那里几乎没有了什么距离。我迎上一脸的微笑,问,你怎么在这里?
杜春凤的脸上喜悦得不得了,说,我去办了点事情,坐车回家啊。你去干什么?
我说,去我们局里。
杜春凤认真地打量着我,疑惑地问,你们局里?又似领悟地说,哦,你还是那么帅气。
我不好意思笑笑,想不到一见面她就直爽地夸赞我。
你看,我变了吗?她小声地问我,上下看了一遍自己。
身边的女孩向我们投来诧异的目光,又把身子扭了过去。
我说,你没变,你好像是那种永远年轻的一类人。记忆里,她的头发是散披到肩的,今天却被抓起来并在脑后挽了一个好看的髻,白净颀长的脖颈上被汗水沾了几根黑发。
杜春凤抬手想捶我一拳,又心满意足地笑着放下去,说,想不到你这张嘴那么甜啊,你一定很会哄骗女孩子。
女孩看着别处,但她好像在留意我们说话。我有点难为情了,说,我,怎么会呢?
这时,我看到要换乘的车来了,说,车来了,我要走了。
杜春凤急忙看一眼减速靠过来的公交车说,你去局里要很长时间吗?
我说,把文件送到就算完成任务了。
她高兴起来,说,那好,我和你一起去,你出来后我请你吃饭。说完,用企盼的眼神望着我。
我犹豫着,她轻轻地推了我一下,说,快上车吧,反正我也没事。
刚到记者站实习时,穆山曾对我说,杜春凤下岗了,又没有大学文凭,是一个朋友介绍来这里做临时工的。当时我刚刚和叶梅分手一个月,杜春凤在记者站做临时工也才一个多月。
下了车,过了马路,就是局机关。我让杜春凤在外面等我。
跟我们主任要材料的那个处长正从局机关的食堂吃饭回来,在他的办公室门口我迎着他,说,您是处长吧?我是蓝天文化公司的,是送材料来的。
处长愣怔了一下,才醒过神来,推开没锁的门让我进屋。我从手包里拿出信封递到他手里,说,我不打扰您了,您还要休息呢。
他笑着说好好。我刚要回身走,他又问,你叫什么?
我说,我叫刘扬。
他沉吟着点点头,说,听说过听说过,你就是那个以前在报社干过的?
我说,是,我是去年在报社记者站调过来的。
我看到他的眉头瞬间里紧了一下,很快又舒展了。他说,听说你的笔头功夫了不得,好好干,忘掉那些不愉快,只要有能力,会有发展机会的。
我在他的话里听出一些言外之意来,便对他点点头。
他已经站在门里,我说,处长休息吧,我走了。
他说,好吧,有机会来玩,等我看过材料,我会给你们主任打电话。
他伸出手来,我急忙两只手都伸出去。他的手很大,很有力。
杜春凤在局机关门口旁一棵大树的阴凉下等我,见我出来,像个少女似的小跑着迎上来。
我说,咱们去哪里呢?
杜春凤两手放在身前提着那个坤包,一时拿不定主意。我说,咱们先离开这里。
我拉了她一下的胳膊,那皮肤细滑的感觉一下传遍我的全身。我在人行道上向前走,杜春凤小跑两步跟上来。
直到走出离局机关上百米时,我才又问她,你说吧,咱们去哪里吃?
杜春凤眼神闪烁着问,刘扬,你怕什么啊?
我知道她在说什么,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没什么,少点事为好。
她皱着眉问,是不是你老婆在这里上班啊?
我摇着头,说,你别乱猜了,咱们去吃东西,今天我请你。
杜春凤笑了,脸上挂着欣慰,说,好吧,不管谁请谁,咱们毕竟要好好聊聊。
路上有行人在看我们,我浑身立即感到有点不自在。
我在记者站做了三个月实习生时发生了那件事。其实,再有三个月实习期满,我就转正成为这家中央级报社的记者了。
我几乎每天都要在外面跑,会议、现场、采访地点都是穆山通知我的,我完成采访后直接回家,把稿子写好后再去记者站交给穆山。三个月里,我有十几篇稿子上了报纸头版,还有几个上了头版头条。看得出,穆山对我很满意。
除了第一次见到杜春凤时穆山给我们作了简单介绍,我再没有知道一点关于杜春凤的事情,因为穆山说是他朋友介绍的。我在记者站见到她时便对她很尊敬,但我们几乎没有认真说过什么话。杜春凤的身材细高丰满,皮肤白净细润,她的眼睛很诱人。穆山是南方人,被报社派驻这个城市。记者站坐落在市中心一个新建的小区里的二楼,一个一百四十多平米的偏单元,一间书房兼穆山的办公室,一间穆山的卧室,另一间卧室空着,预备报社来人住,八十平米的客厅里放了一张办公桌,是给我用的。除此是两套沙发。杜春凤的工作是打扫这个单元的卫生,在上午和下午等着收送到门口的报纸和信件。做完这些工作她就可以回家。印象里,杜春凤的穿着始终朴素干净,她只顾做自己的事,做完事就静静地坐在门口的玄关处看报纸。
看上去杜春凤至少比我大三四岁,属于这个城市里漂亮的女人。
八月份的一天上午,我来到记者站,一进屋就感到屋里的空气很清爽,把东西放下,看到杜春凤正在打开所有的窗子。
穆山从自己的办公室出来说,政法委来了个紧急通知,召开一个内部会,他要亲自去。
我把他送到门口,然后,回到自己的椅子上,从抽屉里拿出没看完的报社内参。
这是你写的稿子啊?你写得真好。我听到杜春凤说。
她已经坐在我身后的沙发上,手里拿着一张报纸。我不知道她在说哪一篇稿子,站起来,走过去。她举着报纸站起来,递给我指给我看,我拿着报纸坐在沙发上。她说的是昨天刊载在我们报纸的一篇消息稿。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对我讲话,并且是在穆山不在的情况下。
我不好意思地说,写得不好,杜姐多提意见。我第一次叫她杜姐。
写得好,你写的每一篇稿子我几乎都看了。她说。她站在我面前,显得很高大,有点居高临下,仰脸看她时,她胸前的两个乳防挺拔而突出地悬在我的目光里,我的目光不自觉地就在那里停顿了两秒钟。她注意到了我的目光,显出了慌张的神态,我立即把目光垂到报纸上,心里却怦怦地跳着。我想离开沙发回到办公桌那里,可是,身体却动弹不了。
我上学时最怕写作文,老师一让写作文,我就到处找作文书。她说着,坐在沙发上。我侧目看看,我们中间只有能坐一个人的空间。
风从她的身上掠过,带来一股清香。清香淡淡的,让我身体的某个部位震撼了好几下。
她问,你在学校里就喜欢写作文吗?
我茫然地将目光在报纸上停留着,说,我那时也怕写作文。
那,你是上大学以后,上班以后,才开始喜欢的?真羡慕你们会写文章的人。她说。
她的话使我想起我离开的单位,想起叶梅和夏岚,我的心里倏地凉了一下,刚才的紧张逝去了。我说,其实,没什么,写多了,无师自通的事。
一缕缕的清香继续飘过来,我有点陶醉,有点依恋这种香气,我的意识里回放着刚才看到她的乳防的情景,再现着她那白皙干净的肤色,我觉得,她身上有一种成熟的女人味。
她站起来,走向我的办公桌,从一摞报纸里找出一张,拿着走回来,坐到我身边,说,这篇通讯我也喜欢,可它是由记者采访写的,不是自己写的,要是自己写,这个女人的艰难就更会打动人了。
这时,门响了,穆山一闪身站在门口。我和杜春凤一起向门口的穆山看去,穆山向我们投来的目光一下子紧锁起来,脸上霎时浮起一层疑云来。
我才注意到我和杜春凤的身体之间几乎没有了距离,胳膊挨着胳膊,屁股挨着屁股。我和杜春凤几乎同时向外侧慌忙地挪动了一下,然后,都怔怔地看着穆山。
穆山鞋也没换,径直走进自己的办公室,然后把门子砰地关上,半天才走出来,手里拿着手机,走到门口时,回身看看我们,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又回身拉开门,走了。
我和杜春凤都感到了穆山刚才的目光里的内容和那个回身后想说而没有说所呈现给我们的暗示。
杜春凤脸色绯红着,不知说什么才好。我站起来,走到办公桌前,把那份内参塞进抽屉里,拿着手包走向门口,拉开门时,头也没回,说,我们什么也没干。
我一如既往地接到穆山安排的采访通知。遇到杜春凤在时,她也像没发生过什么一样做自己的事。但我看得出,他们两个人的脸上都带了一种不可名状的神情。
一个星期里,几次去记者站都没有看到杜春凤,屋里的东西也像没有人整理乱哄哄的。我几次想问穆山,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那天,我把一篇稿子送到他手里后,刚从他办公室走到客厅,来到自己的办公桌旁,就听到他接了一个电话,他在向对方说在这里需要干什么活儿,问对方多大岁数,居住的地方离这里有多远。我立即意识到他再重新找一个临时工,便愤怒地走向他的办公室,他正挂掉电话。
我站在门口,问他,您把她给辞了?
他看我一眼,坐到椅子里,冷冷地说,是她自己辞的。
不可能。我说。
他立起眼眉,说,我的脑子还没僵化到不可救药的那一步。
我也眯着眼睛看他,说,就算她是自己辞掉的,也是因为您对她暗示了什么。
穆山把桌猛地一拍,说,我暗示什么了,或许有,那也是你们自己的感觉。
我大声地喊叫起来,我们什么也没做,您不能冤枉她。
穆山站起来,走到窗前,背对着我,看着窗外。窗外的树上有知了在拼命地聒噪。
那位四十多岁的女临时工上班来的几天后,我把自己的档案交到了市人才市场。从此,也没有再见到杜春凤。
我们坐上了来时的那路公交车,杜春凤说离她家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小馆子,很安静,菜也不错,她曾在那里吃过几次。我说,你还总自己下馆子啊,够奢侈的。她说,我就不许今朝有酒今朝醉啊,再说,我那才花几个钱,天天在那里吃,我都觉得对不起自己。
我不懂她在说什么。
在车上时,我才想起刚才她本来是要坐车回家的,不知她刚才去办什么事。
正值午后时间,车上没几个人,我们并肩坐着,随着车的晃动,我们的身体时时挤靠在一起,她的身体柔软而又弹性,不由得使我进入一种想入非非的状态。我想,现在我就是把她搂在怀里也不会有人出来干涉。我看她一眼,她却笑着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问,我在想什么?她说,不告诉你。我摇摇头笑笑,不想再追问她。她扭过头去,说,真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你从那里出来一定是因为那件事。我说,都过去了。
车在前面拐了一个弯,然后,慢悠悠地行在一片没有改造的平房居民区旁的路上。没走多远,车减速靠站,杜春凤说,到了。
下车时,我不小心一脚迈在人行道的坑洼上,身体歪斜时,杜春凤急忙扶住我。我凝眉看对面临街那排低矮破乱的饭馆店铺,问杜春凤,你的家在这边吗?
嗯。杜春凤虔诚地点着头,说,我从这片平房里出生长大。
我心里想,鸡窝里真也能飞出金凤凰。
杜春凤并没有带我到路对面饭馆,她松开我,沿着只能容一个人走的坑洼不平的人行道向前走。路两边没有一棵树,饭馆的伙计们光着膀子在门口腾腾的热气里忙活,房子下仅有的一点阴凉里,坐着乘凉的人和端着碗吃饭的外地人,阳光照在这段很窄的年久失修的路上,反射出烤人的热浪。想象不到在这个北方大城市里,竟然还有这么一大片几十年前的平房没有被改造。
走到前面一个丁字路口,杜春凤指着横着的一条路说,就是这条街。
街的两边有树干粗壮和巨大树冠的两排槐树,对面一侧的几家饭馆被掩映在阴凉里,门口都做过精心的装修,干净利落,玻璃窗都闪着幽幽的树影和行人。我说,看着就凉快。
看到我对这个地方满意,杜春凤的脸上洋溢起兴奋的表情,她说,我们去一家我没有去过的。
我说,当然。
我们走过去,杜春凤走在前面。她把自己的坤包提在手里,坤包随着她的走动摇摆着。看着她那高挑而又风韵的身影,又想起她在记者站时的情形,我才发现她原本是个性情爽快的女子。
走过五六家饭馆,在一家门口摆放着两盆米兰花的饭馆前,杜春凤停下脚步,弯身去看那细小泛着油光的绿叶,回身对我说,我喜欢这花,叶小,干净,容易活。又说,咱们就在这家吧。
六七张小桌摆满了屋子,有几张桌子上坐了人在安静地喝酒。杜春凤走到柜台边,对里面的一个小姑娘说了些什么,小姑娘走出来,引着我们进了旁边的一个套间。
单间里开着空调,很干净。我们挨着面对窗子坐下。透过明净的玻璃,能看到外面阴凉里的行人。
我点了两个凉菜,两个炒菜,两瓶啤酒。杜春凤说,咱们先喝点白酒好不好?我想喝点白酒。
我说,你每次来这里都要喝白酒吗?
杜春凤说,我每次自己出来都要喝一点,不知为什么,只有喝一点才觉得心里轻松。
你总是自己一个人出来?我问。我对她一个人出来喝酒感到不解。
杜春凤点点头,说,我喜欢自己出来,每次都要一个单间,自己静静地吃,静静地喝,静静地想。
我想象到了她“静静”的那种情景,想起了她说过的要写自己的东西的事,她在“静静地想”什么,什么事情值得她常常“静静地想”。她果真是一个有很多故事的女人。
我们要了一瓶一斤的白酒。
白酒拿来时,四个菜也都随着上齐了。拿起酒瓶,我给杜春凤只倒了一点,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我说,杜姐,我们难得相见,今天我不醉不归。
杜春凤拿起酒瓶,给自己的杯子咕咚咚地倒满了。我察觉到了她脸上有一种孤注一掷的自信。
我吃惊地看着她。
来,刘扬。她放下酒瓶,端起自己的酒杯,说,你说咱这第一杯酒为什么而喝?
我端起酒杯,说,当然为咱们今天相见喝。
她笑笑,眼睛里像是飞出了灿烂的花瓣儿,脸上霎时一片绯红。她点点头,慢慢地将酒杯贴向嘴边,朱红的嘴唇映在酒面上,接着碎成看不清的涟漪。她夸张地仰了一下,然后,忙把酒杯放在桌上,酒杯倒了,她双手捂着胸咳起来。
我急忙站起身,想给她捶捶后背,又觉不妥,只得站在那里看着她。
真呛。她停止了咳嗽,对着一旁的我说。我看到她的眼角咳出了泪花。
我说,这东西不适合女人。
她说,高兴嘛,高兴时才喝这个,没事。
午后绯红(2)
我说,是高兴时才喝,可这个东西太厉害。
外面传来一阵低声劝酒的吆喝声音,我忽地来了兴致,把自己的酒杯端起一饮而尽。
我拿起酒瓶再给杜春凤倒时,她两眼笑眯眯地看看酒瓶看看我,说,我要看你给我倒多少。我嘴上笑着心里却没主意,我说,还是来一点点吧。
她没吭声,仍然看着酒瓶,我给她的酒杯倒了没过杯底就停住了。她看着我说,刘扬,没事,我再多喝一点也没事的。
她嘴角挂着轻松的微笑,眼睛时时流动着她这个年龄才有的风情,可能由于刚才的酒,她白皙的脸已经有些涨红。
她说,每一次,我都想让自己喝醉。
我才发现杜春凤是很不能喝酒的,至少不能喝白酒,一杯酒刚刚下肚,她的情绪就莫名地升腾起来了。
喝酒怕想起伤心事,我觉得杜春凤或许就要开始她的故事的讲述,我想听到她的故事,可又真的怕她喝醉,才喝一杯,接下来难保她不借着今天的兴致多喝一些。她醉了,我就要送她回家。我想象得到,一个酒气熏天的男人搀着一个醉酒的女人站在她丈夫面前时的尴尬相。我心里不禁感到一阵惊慌。
我没有理会她的话,假作兴奋地说,我换了两个工作了,觉得挺好,每一次同同事们喝酒,我都要吹吹自己。其实,我是在胡说八道,到这个单位一年里,我没和同事们喝过酒,因为我的心情始终处在一种郁郁寡欢的状况里,我没有机会吹嘘自己。
她说,真的?
我说,当然是真的。
她自己拿过酒瓶给自己倒满,我没有拦阻她。我想先让她再喝一点吧,否则,破坏了她的兴致也不是我所情愿的。
我说,既然想喝,就这样吧,我喝两杯,你喝一杯,怎么样?
她说,也好,一年来,我总是独自喝酒,没有人陪过我,我也不需要人陪。今天看到你,看到你的心情还好,我心里特别高兴,真的。说着,她端起酒杯说,这个,就算我为给你造成的麻烦道歉吧。
没等我说话,杜春凤把酒杯贴在嘴边深深地喝了一口。接着,又厉害地咳起来。
我说,别总想那件事了,都过去了,你看我现在不是很好吗?
她涨红的脸上又现出一层灿烂迷人的微笑。
我们的酒开始有秩序地喝起来,我喝一个,杜春凤喝半个。
杜春凤对我说了从记者站出来后到处找临时工的事。她说,找临时工做不难,只是有的给钱太少,她不愿做,还有她的长相使她不得不考虑对方的人品,因为这一点,她放弃了好几个轻松而给钱又多的机会。她说,她从记者站出来后就有了一个梦想,那个梦想就是看了那个报纸上离婚的女人自己开连锁花店的文章后才开始有的,她想学习服装设计,然后自己开个服装店,专门做女性服装,可是,这个梦到今天都没有实现。
我说,有很多服装设计培训班啊,你可以先去学习。
她说,我想过。
我说,那你为什么不去呢?
她犹豫了半天才说,也许是我有点懒吧。
我说,不可能吧。
我几次想问她家庭生活怎么样,可总是被自己心里立即产生的一股莫名其妙的想法阻止。我的想法是,这是个漂亮的女人、干净的女人,我与她相识一年后又重逢,我们或许真的有缘分,我真希望我的身边有这样一个女人。
她问了我现在工作上的一些事情。我说自己很喜欢目前的工作,领导也很看重我,只是每天太忙,忙得不可开交。她信以为真,说我干什么工作都这样踏实,都能让领导信任。
谈起刚刚过去的非典,杜春凤说,想起你每天要在外面跑,我很担心,我就到报亭买你们的报纸,我要到很远的一个报亭才能买到那张报纸。我几乎天天去买。我看到上面总没有你的文章,很纳闷,可也放心了。我就想,你那些日子,没有在外面到处跑,谁知,你早不在那里干了。
听了她的这番话,我的心里有些激动,感觉眼里都有些潮湿了。幸亏,她说这话时没有看我,她低着头像是在自言自语。看着她沉入在一种深深的回忆中的神态,我真想立刻把她抱在怀里。
还好,杜春凤始终没有问到我的个人生活。
我们把一瓶酒都喝干了,我身上开始有点冒汗,杜春凤的脸上也因为酒精的作用开始进入一种微醉的状态。
我看着身边这个有着梦想的女人,心想,她没有正式工作,没有稳定充裕的经济来源,在家庭里或许就会感到自己没有了一定的地位,如果再遇到一个不知疼爱她的丈夫,她的梦想怎么会实现,但看她身上透着的这种还算开朗豪爽的性情,她的家庭生活应该还不错。
杜春凤坚持再要一瓶白酒,我说,不行了,再喝我们两个人非要躺在这里不可。
杜春凤眨着微红的眼睛瞪着我,言词含糊地说,好啊,我们,就躺在这里好了。
她身上的香气和嘴里的酒气在我的鼻翼间缭绕着,柔软而弹性的胳膊蹭在我的胳膊上,我几次俯视着她那仍然被挺拔的乳防突出的胸部和白皙光滑的腿,我浑身不可抑制地躁动着。
我说,杜姐,我们走吧。
她眯笑着,我还想喝,还想说呢。
我说,我们还有下次呢。
她不情愿地说,好吧。又把涨红的脸凑向我,小声说,不过,今天,你要送我回家。
我有些为难了,我真的怕把一个微醉的女人送到家,再遇到她的丈夫,这事始终是我最怕的。两年的时间,我已经被女人带来的麻烦吓怕了。
我只好说着,我送你到门口吧。
她把脸又凑向我,就送到门口。
起身时,我才发现喝了有三两酒的杜春凤已经有点不能稳稳地站立了,不容想太多,我轻轻地搀扶着她走出饭馆。
杜春凤还有些明白,她指着回家的路,脸上也为我轻轻的搀扶显露出难为情。
走进一条小道,她将双手挽住我,问,我们像不像一对情人?
我笑笑说,你喝醉了。
她仰着脸,呈现出一个乖巧的微笑,说,为什么没有人看我们呢?我想让人看到我们。
我心里怦怦地跳着,我看看两排平房之间的小路前方,竟没有一个人。我想,正是下午三点多钟,太阳这样暴晒,有谁会出门呢?我说,不会有人看到我们的,只有我们两个傻傻的人在这个时候走在太阳下。
很快,汗在额头上流下来,在后背上流淌着,杜春凤的额头也有了细微的汗珠。
我们拐进一个胡同,在第一个门口,杜春凤推开门。我急忙说,我走了,杜姐,你自己进去吧。
不,我让你进来。她好像清醒了,有点生气,她把我的胳膊抓得紧紧的,你都到我们家了,你不进去,坐坐,我不高兴。
我想说我怕进去的理由,她突然笑着说,别怕,他出门了,一个星期后才回来。
可是,我还是怕,我知道自己的两次换工作,没有一次不是因为女人。
这是个小院。
进屋后,我看到一个约有六十岁的老太太正盘着双腿坐在床上,她的头发夹杂着很多白发,身体和脸上都显着清瘦。我刚想同她说话,杜春凤就拉着我进了里屋。我看到,她们家就两间屋子,里屋该是她和丈夫的卧室。
杜春凤又回到外屋去,不知道她在忙活什么。我看着屋里简单的家具,一个衣柜,一张梳妆台,梳妆台上椭圆的镜子正照着满脸是汗的我。那张靠窗的双人床上铺着一条浅粉色的床单,上面放着一本服装杂志和一些报纸,报纸都是我原先做实习记者时的那家报纸。我拿起杂志翻看。
杜春凤在外屋说,您吃饭吧,吃完了,就睡一会觉,我也要,睡一会,不要打扰我。一会儿,我看到她有点踉跄地走到院子里,把院门插上了。
杜春凤又回到屋里,把门锁碰上,然后,回过身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半天才问,刘扬你喜欢我吗?
我看着她涨红的脸,闪动着焦渴般的眼神,浑身立时火烧一样。我放下手里的杂志,低下头。她走到床边,坐下,双手捂在脸上。
我被身体里的欲火烧烤着,双腿开始打颤,我努力地向门口挪动着脚步,在伸向门锁的一刻,我突然被一股勇气和力量推动着回过身来冲向她,将她抱起,在她的脸上脖子上狂吻起来。
杜春凤闭合着双眼,双手胡乱地摸向我的脸。她在恍惚般地呢喃着,刘扬,老天终于把你送到我身边。接着,她开始忙乱地脱着自己的衬衣、裤子,然后,迅速地除去罩在乳防上的乳罩。
裸露的美妙的身体让我眩晕起来,我一把抱紧她,说,杜姐,从我见到你的那一天就喜欢上你了。
杜春凤眼里的泪花扑扑地流了出来,她捂着脸,浑身在颤抖,像是在哭。我抱起她滚到床上。
两个身体淌着湿漉漉的汗水紧抱在一起,狂吻着,翻滚着,当细长而滑润的双腿勾紧我时,我终于迫不及待地进入了她的身体,随着一声撕裂般的尖叫,我从她的身上猛地弹起。
杜春凤又一次将我抱紧,她贴在我耳边轻轻地说,别怕,我妈妈眼睛瞎了,耳朵,也聋好几年了。
我再次亢奋起来,开始一次次地满载着渴望和力量对着那片丰盈的美妙的地带冲击着,天籁般的呻吟声在我的耳边在整个屋子里缭绕。
浑身疲惫地离开屋子时,杜春凤裸露的身体松弛而张扬地伸展在湿透的浅粉色床单上,身上的汗水还在不停地晶莹地流淌,她睡着了,安静的脸上飞扬着朵朵羞涩和绯红的花瓣,嘴角挂着无限的满足和香甜的微笑。我想,这个美丽的女人一定在做那个还没有实现的梦。
老太太仍保持着我刚进屋时那个样子坐在床上,碗和碟子还放在她眼前的小桌上。
我出乎意料地被评为非典期间的先进个人,办公室十几个人对我这个唯一的当选者似乎也都处于懵懵懂懂之中。主任私下对我说,刘扬,你在非典期间的表现有目共睹,咱办公室这个先进只有你当之无愧,另外,侯处长昨天也来电话表扬你,说大热的天,能及时把他急需的材料送到,不容易。
我忙着写先进个人的材料,又代表单位到局里参加先进个人表彰会,做发言。直到一个星期后一切都消停下来,我才又想起杜春凤。
我想先打个电话给她,可是,那天我们都没有留下对方的电话。
第二个星期,我就被提为副主任,主任把很多工作都交给我去做,我天天处于一种应接不暇的状态里。
那天中午,在局里开完会,我借口有事,出了局门口,匆匆坐上了去杜春凤家的那路公交车,下了车,我为自己找了个看望杜春凤的借口,我们同在报社记者站待过,我路过这里来看看杜姐。
走在那条年久失修的路上,走到那个丁字路口,走进那条通向杜春凤家的小道,在强烈的阳光下,我回想着那天与杜春凤相遇相处的那些情景,心底涌起说不出的畅快。
推门走进那个小院,院里静静的,借着窗户看杜春凤的卧室,里面没有人。我喊着杜姐进了屋,看到老太太还是那个姿势坐在床上。
我问,伯母,杜姐呢?
她没有听见,我才想起她的耳朵聋。
我靠近她的耳边,大声地说,伯母,杜姐呢?
她竟然听见了,仰起脸,说,小凤啊,死了啊。
我浑身一震,急忙贴近她的耳边,继续大声地问,杜姐干什么去了?
她又仰着脸说,死了。她的白眼球滚动着看向我。
我急了,问她,怎么死的?
她说,癌症啊,心脏病啊。
我问,什么时候的事啊。
她说,上个礼拜就死了,你是谁啊?
我说,我们是朋友。
她说,你来过吧?
我心里一紧,说道,我来过。
她点点头,自言自语地说着,我知道,我知道,她要是有个男人就好了。
我疑惑,问她,她丈夫呢,她孩子呢?
她说,我闺女是个好人啊,知道自个得了癌症就离婚了,一个人挣钱,要看病,还要侍候我这个老婆子。
我想走进卧室看一眼,脚却走出屋子。走到小院门口时,我透过窗户看向那间卧室,卧室里梳妆台的镜子正完全地映照着那张双人床,双人床上铺着那条浅粉色的床单,上面有一堆报纸和一本杂志。我依恋地定睛地看着镜子,渐渐,镜子里的床上竟出现了两个疯狂翻滚的裸露的身体,汗水在裸露的身体上不停地流淌。
糟糕的情绪(1)
1
下了监区楼,走过监号大门时,王明在警卫室里朝我摆手。我站了一下,对他挥挥手,继续向大门走去。这时,我远远地看到林朝晖正站在大门处和一个同事说话,他看我走过来,目不转睛地瞅着我。
张树田骑着自行车进了大门,看到我,在十几米的地方就下了车子。走近我时,他说,大队长,我,我起晚了……
他今天接班晚了半小时,我早已等急了。
张树田性格蔫蔫的,平时我的每一句话对于他都是圣旨,但他做事却总是灵透不起来,脑子里没个变数。难怪犯人们私下里都叫他鸟张,在犯人中的威信和影响力都不如其他队长放个屁。
我本不想骂他,可是,我今天的情绪不好。我已经别扭了一个晚上。
你他妈不想干了?你说你干什么行?值班还来那么晚,你干脆别来了。我拧着眉,阴着脸对他说。印象里我的口气只比平时稍有些冲动。
张树田眼里的泪竟噗地就出来了,一大滴一大滴的。
对不起,大队长,我错了,下次我不敢了。他哭丧着脸说,泪已流到嘴角,他竟用舌尖舔了舔。
没怎么着就掉泪,好像生来心里就装了多少委屈。滚,废物玩意儿。我说。
林朝晖和那个同事听到了我的吼叫,都眯着眼睛笑。
大队长。张树田还想说什么。
我对他瞪起眼。
他犹豫了一下,咽了口唾沫,低眉丧气地推着车子走了。
记着,有事给我打手机。我又回头对他喊道。
是!他回头脆生生地答道。
刘队,值班了?林朝晖笑着问我。
我努力挂出点笑容来,说,站在这干什么?大星期日的,不好好陪老婆孩子。
等你呢。林朝晖说。
等我?我有点疑惑。
想和刘队玩两锅儿呗。林朝晖说。
我为难地说,恐怕今天不行,我妈来了,我不能把老太太晾在家里自己出去玩儿麻将吧?其实,我妈来了是真,我不愿和他同坐在一张桌子上也是真。
他点点头,说,那只能改天了。
我觉得还是同他客气客气的好,便说,等哪天有时间我约你,咱们好好玩几锅儿。
林朝晖满意地点点头,说,也好,我听你招呼。
我从心眼里瞧不起林朝晖,好像也没有特别重要的原因。这个监狱有九个大队,我是一大队大队长,他是三大队大队长,在单位我们各干各的,业余时间各玩儿各的。有时碰巧赶在一家酒店吃喝时,看着对方酒桌上一脸讨好神色的陌生人,谁也不问谁今天吃喝的题目,心领神会而已。酒桌上的林朝晖在陌生人面前总是显出大大的“架子”,酒桌上说出的每句话,都带出刻意的雕琢,让人一听就知这人自我欣赏得厉害。他这人喜欢被人捧,人一捧,他就顺着竿子往上爬。赶到这场面,我就替他羞得恨不能钻桌子底下去。
最近,我对林朝晖不得不开始刮目相看。狱政科肖科长已近五十一岁了,按照规定,正科现职领导到五十岁如果没有晋升现职的希望,就要辞去现职到二线,干些力所能及的工作,等待退休。老肖干了五年的狱政科长,犯人的调动奖惩减刑涉及很多切身利益的事都要过他这第一道关口,所以,有人说,这几年,老肖真他妈肥了,玩儿着也得弄两套房子钱。可人家老肖几年中干得稳当,玩儿的花哨儿,监狱愣是没有接到一封关于对他的举报,监狱上上下下没有不给老肖挑大拇哥的。前些天,单位里就传出小道消息,监狱领导班子已经初步决定让老肖退到二线,从狱中层领导中物色一名干部补充到狱政科科长的位置上。老肖对自己将要退居二线一点意见也没有,人们也说老肖这时候退下来好,从某种角度上讲也是领导对他的一种保护。那个空缺会由谁来补上呢?这些天,小道消息在传着,我、林朝晖,二人中选一个。尽管是小道消息,但我认为这消息百分之九十属实。我所领导的大队,几年来各项工作指标是第一,我的穿着非常俭朴,为人厚道,就是在管理犯人时有点粗暴的语言和行为。用周监狱长的话说,小刘稍微改改这毛病,应该是最具发展前途的青年。林朝晖的大队,各项工作指标排在第二,可林朝晖在领导们眼中的形象太“潇洒”,他把所有钱都用在了外表行头上,这在老同志们面前是最该忌讳的。我不太爱往领导那里跑,可林朝晖总是要隔三差五地请领导们吃吃喝喝。有人说,刘扬和林朝晖这回有得一比了。
我由此产生了提防林朝晖的心理,二虎相争,条件不相上下,“题外”的功夫或许是个主要因素了,然而,我不喜欢搞那些。说到底,对这次领导最终选拔谁,我还是有一定信心的。
2
一进家门,我就又感到屋里的气氛有些不对。
妈妈坐在房厅里的沙发上,像是没洗脸梳头的样子。
我说,您还没吃早点吧?
还不饿。妈妈的脸上浮出温和的神色。
我进了卧室,爱人小翠正悠闲地躺在床上看一本杂志,三岁的女儿点点正坐在木地板上玩儿玩具。
我想对小翠发脾气,可话冒到嗓子眼儿又咽住了。小翠不是张树田,小翠会当着妈妈的面把我骂个狗血喷头,她说话的语速会让我没机会插嘴。我最怕让妈妈看到小翠同我闹的场面。我知道,妈妈当我的面什么也不说,但她会回到自己屋里暗自伤心,甚至掉上几滴泪。我怕妈妈伤心,所以怕小翠同我闹。小翠像是早看出我这一心思,我也因此感到郁闷憋气。
小翠平时从不和我闹,只是在妈妈来时才闹。小翠说我妈妈脏兮兮,什么也不会干,看着就让人烦。我心里清楚她容不下我妈妈的真正原因。她曾对我说,你们家偏心,我们结婚时你们家才给几千块,你弟弟结婚,你看看,家具家电都放满了屋子。你们家偏心,我要记他们一辈子。我解释说,咱们结婚时家里穷,能拿出几千块真是不错了。弟弟结婚时家里条件好了,可不就多拿出些,都是儿子,老人怎么会偏心得这么厉害?小翠说,反正我就是这么想,我越想越有气,我怎么会找个你这个老大做丈夫,亏,我亏大了。我和小翠结婚五年来,平时没有吵过一次架,吵架都是在我妈妈来我家时。
这次妈妈从老家来,她说她太想孙女了,就在昨天让人把自己送来了。昨晚吃饭时,小翠就把碗筷摔得叮当响,女儿看着她妈妈脸上异样的表情瞪着大眼睛直愣神。我妈妈只吃了碗中的半碗饭就对我说吃饱了,便起身进了我收拾好的那间空屋。女儿刚要追着奶奶去玩儿,小翠就一声“回来”的喊叫,把女儿给喊了回来。我当时真想把碗中的剩饭狠狠地扣在她的脸上,再起来抽她个乌眼青,可是,我咬咬手中的筷子忍住了。我不想当着妈妈的面和她闹,我怕妈妈伤心。
我的情绪不好就是从昨晚开始的。吃过晚饭,我便到单位值班,可我的头整整疼了一个晚上。我想解决好婆媳之间的这点矛盾,可我却想不出好办法。他们对我都有爱,可这两种爱却把我狠狠地挤在了一个夹缝里。
我压了压情绪,领着女儿点点出门去买早点。
下了楼,我问点点,妈妈和奶奶吵架了吗?
女儿使劲儿地点头,说,妈妈骂奶奶脏,奶奶用点点的毛巾擦脸,让妈妈抢过来了。
我又问,奶奶没洗脸吗?
女儿说,洗了,用那个擦臭脚的毛巾擦的脸。
我对女儿说,点点,奶奶是爸爸的妈妈,奶奶老了,有时,就不太在乎什么脏净,不像点点那么爱干净,讲卫生。可是,爸爸也会老的,爸爸老了,用点点的毛巾擦脸,点点同意吗?
女儿使劲地点着头,说,行。
买了早点回到家,一进屋,我愣住了。
摔碎的玻璃杯的碎屑满地都是,水迹茶渍溅成一片,小翠正气哼哼坐在沙发里。妈妈回了自己屋里。
我的第一想法就是玻璃杯是小翠摔的,她在寻求一种发泄。
我把早点放在茶几上,弄出一点给妈妈送进屋里。妈妈正坐屋里的床上落泪。
我的手颤抖了,放下早点,转身就要往屋外冲,我决定给小翠点颜色看看。
回来。妈妈低声把我喊住。我回头,妈妈摆摆手说,给你弟弟打电话,让他来接我。
我刚要说话,妈妈却大叫起来,打电话。
我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走出屋子,拨通弟弟家的电话。
弟弟和我都是从家里的学校考入这座城市的大学的,之后,都分配在这个城市工作。我和弟弟相隔四年考入大学,我毕业一年后就结了婚,因此,我从经济上没有帮上家里的忙,爸爸和妈妈八年中凭着家里的十几亩地连续地供了两个大学生。
打完电话,回到妈妈的屋子,妈妈已经把随身带的小包裹收拾停当,坐在床上发愣。放在桌上的早点一点未动。
妈妈说,儿啊,妈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可咱家里在你们结婚时正是穷的时候。你刚上班,你弟弟正上大学,下面还有妹妹在上学,我知道给你们结婚的钱不如给你弟弟的多,你们不说,娘的心里也是有数的,可你们也不至于为这事这么上心。
妈,没有,您别多想,不是因为这,是她不懂事,也许,岁数再大些就会好的。我说。
妈妈难堪地笑笑。我知道妈妈笑的意思,她在想,等你们都再大些我这娘也早就没了。
3
我同君爱有三个月没联系了。这三个月中,我在尝试着与她断绝一切情感上的牵扯。可是,小翠的行为,着实让我感到心寒。
送走妈妈,我出了小区,给君爱打电话。
是你吗?君爱每次接电话的第一句都这样问。
是我。我语调低沉地答着。
你怎么了?君爱紧张地问我。
我,没事,就是,心里烦。我说。
你想过来吗?君爱小心地问。
我先不去了。我说。
那你去哪里?君爱问我,她似乎已经明白这个时候的我,除了去她那里再也没有别处可去。
我想自己走走。我说。
君爱说,也好,反正我今天也没事,我哪里也不去,你要过来就过来。
好吧。我说完,就挂了线。
街上很热,太阳呈现出它毒辣辣的一面,洒在人身上的温度让人感到受不了。
我不知要往哪里走,我站在一棵小树的下面,那一点可怜的树阴只能遮住我的脑袋。
妈的。我嘴里骂着。
近两年来,我变了。我曾经想过我变化的初始和原因。我确定,时间大概就是在小翠同我妈妈第一次吵闹之后,我妈妈当着我的面掉了泪,之后就走了。从那以后,我就觉得小翠很让我失望,我就开始常常去歌舞厅,先是和同事去,后来自己觉得心中烦闷了自己去。从那时起,我的嘴上就开始不干净了。在那家歌舞厅,我认识了在银台收钱的君爱。
三个月前,当我同君爱像往常一样疯狂地莋爱之后,君爱让我把所有受贿的钱如数地交给领导,并把自己犯的错误讲清楚,不论给个什么处分都听着。她说,我认识你时,我认定你是个干干净净的警察,心里有苦恼,我愿意倾听我愿意为你分担,我愿意为你做一切。我只凭着自己的感觉做事,但我不能容忍你是个心理不干净的人,何况你还是个警察,你的职业不容许你是这个样子。当时,我就火了,我自己想进去是我自己的事,你想让我去自首,这是我不能容忍的。我知道君爱说的有道理,她不是有心害我,因为我自己也曾经多次想到过这样去做,但我却偏偏不容忍她有这样的心理。我知道自己心理脆弱的一面,可我还是一甩手走出了她的房子,从此,我们谁也没再找谁。
我在自动柜员机里取了六千块钱,刚要伸手叫出租车,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林朝晖在电话里阴阳怪气地说,怎么样,刘大队,我可真是待着没事干啊,我和王明他们在一起说话呢,三缺一,有你咱就成了。
我突地对林朝晖厌恶起来,不是一个层次的人竟然死死追着我,真他妈的烦透了。可是,我却对他说,好吧,中午我吃过饭就过去,你订个地方吧。
好好,太好了,我终于请动你老人家了,春香歌厅,我订个单间。林朝晖兴奋地说。
挂了电话,我回头在自动取款机里又取出一万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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糟糕的情绪(2)
4
君爱住的是一个独单元的房子,是她父亲买的。君爱说,她父亲买这房子时是看到这小区的位置好环境好,家里就她一个独生女儿,居住其实挺宽敞,可父亲总是想做什么事就做什么事,因此就在这里买了一个独单元放着。君爱和我认识后,觉得和我约会很不方便,就提出自己去这个房子里住。父母没多想,也就随了她的心愿。君爱辞掉了那份工作后,也没少出去找工作,但都不如愿,因此,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到父母那里呆上半天,然后再到商场逛上半天,或者和大学的同学们约会一天,或者就独自在自己的小屋里看书看电视。三个月前我一甩手走了,我能想象得到她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子。
付了司机车费,我急急地跑上了楼。在三楼,我按响了门铃。
室内的门铃在响,好一会儿,也不见君爱开门。
我敲门。君爱,是我。我小声地叫着。
我侧耳听室内很静。
我拿出手机拨通室内的电话。电话温柔的铃声在室内轻轻地响着。
下了楼,我拨通君爱的手机。
她“喂”过一声后,说,刘扬,我知道你要来,可我怕见到你。
我感觉眼角有泪流出了。
君爱,我想知道,你现在在哪里?我说。
我,我在外面,你不要找我。君爱忽然哭出了声音。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说。
刘扬,我怕我阻止不了自己要见你的冲动,所以……君爱说。
我明白。我说。
这么多天,我自己在屋子里哪里也不想去,只是想刚认识的你,想认识后的你,刘扬,我对你要求得过分吗?
我半天才说,我也想过,只是,你不是我,我有很多的责任,我跌不起脚,我已经不是二十几岁的孩子,我没有重新再来的机会了。我对她解释着。
我听到君爱哭得更加伤心了,她不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在哭。
我的眼泪迅速地滚落出来。
不论我俩的将来如何,我只想让你做一个干净的人。君爱仍是哭泣着说。
我想告诉君爱我目前正面临着一个机遇,我很在意这个机遇。想想,我没说。
你回去吧。君爱说完,挂了电话。
我又拨了过去,君爱关了机。
早点没吃,感到肚子很饿,我独自来到一家酒楼,向服务生要了一个单间。
等待上菜的间隙里,我摸到了裤子口袋里的钱和银行卡,才想起钱没给君爱。
我掏出银行卡时,突然想到,这张卡以后决不能带在身上了。我估算着这张卡上应该还有###万块钱。
最近的一笔钱是一万五,是本队犯人潘伟的哥哥在一次吃饭后塞进我手包里的。潘伟在号里是个调皮捣蛋油嘴滑舌的主,在我眼里是注定要待满十年再“出去”的。
我做大队长后,开始管理起三百多号犯人。监狱的现行体制,赋予了我不大不小的权力。犯人的工种调配、歇病假、日常考核、半年“改造积极分子”、“表扬”的评选等等关系犯人切身利益的事,都要过我这一关。开始,我凭着自己的良心和监狱的有关规章制度实施管理的。就在小翠和我妈妈闹过第一次后不久,我的心理发生了变化。当我有一次站在犯人们面前讲话时,我忽然觉得自己在被我管理的犯人面前原来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那一次,我的讲话口气非常蛮横,让很多犯人的脸上呈现出了惶惶然的表情。之后的日子里,我专门盯在那些与我有抵触情绪犯人的肋条子上。刑期短不想减刑的,我安排他们干重的体力劳作,望眼欲穿想早回家的,我就鸡蛋里挑骨头,总要指出他们身上或行为上不起眼的毛病和缺点,让他们时刻处于高空走钢丝的紧张里。时间不长,他们竟也很快寻到了保护自己的方法,让家属给我送烟、送钱。
潘伟,二十三四岁,犯的伤害罪,判了十年,刚来时要求我提讯过一次。他说他思想有压力。我问他为什么有压力,压力从何而来。他说他冤。我说,进来的,没有说自己不冤的,你们犯罪犯得对,有理、有功,政府应该给你们披红挂绿,发荣誉证书。他说他真的冤,不信你看看我的判决和裁定。我说我会看的,但三堂会审怎么也比我更了解你的情况,你的思想压力来自你不认罪,如果认罪了,你就认头了,心里就觉得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对不起被害人对不起自己的亲人了,你就不会感到冤了,你就有悔罪感了,你就会丢下包袱轻装上阵追求改造了。他说,我要申诉,判我十年,太重。我说,你这样说还是承认自己有罪,只是觉得判得重,你愿意申你就申吧,这是你的权利,没人阻拦你,但你每天别影响干活就行。他说,我在外面身子就弱,进来了吃不上喝不上,浑身更没劲了。我的意思是,我干不了重活。我说,你可让你媳妇给你送烧鸡烤鸭,月月送,这样还省了国家的粮食,你年纪轻轻的必须干重体力的活,这个没商量。他说,我没媳妇了,我媳妇跟人家走了,就是我用刀砍的那小子。我不能总跟家里要钱,我对我娘特孝顺。我说,你他妈孝顺,你犯罪是你最大的不孝。他说,我知道,我也后悔。我说,现在悔断肠子也没用,你只能多干活,干重活,多得证,多减刑,早回家。你年纪轻轻的,出去还来得及,还可以找个寡妇什么的过日子。他说,我不想娶媳妇了,女人没有好东西。我说,有一个坏女人就有一个坏男人,或者有一个坏女人就有十个坏男人。他眨眨眼,没听明白。我说,生活里的东西多着呢,别把什么话说得太早了,谁好谁坏你得慢慢品,不是那么简单。有丈夫还偷男人的女人是好女人吗?他问我。我说,也不见得是坏女人,做丈夫的如果恶贯满盈,女人偷男人,那是弃暗投明。他说,不是,那小子才是恶贯满盈,我们原来是朋友,他竟睡我的媳妇。我看得出是我媳妇愿意的,所以我他妈连她也砍了,她以后会后悔的。我笑了,什么也没说。他颓丧地说,我知道你不信,我说什么你也不信,我们都是犯人,在你眼里,犯人没一个好东西。
可是,潘伟的哥哥后来还是请我吃了饭。从那次饭后,我稍微改变了对潘伟的态度,潘伟的言行也较以前有了很大收敛。潘伟的哥哥曾在电话里问,潘伟最近有进步吗?我说,进步不小,主要靠自己啊,就是亲爹亲娘照顾着,你自己不争气,也救不了你,你放心吧。其实,从我接受了潘伟哥哥的钱,我已经对潘伟的劳作作了调整,也开始对潘伟平时的言行有所放纵了。
我要了一瓶白酒,独自在单间里昏天黑地地自斟自饮起来,我越喝越烦,越烦越喝。
5
在与林朝晖约定的正点时间,我赶到了春香歌厅的门口,
下车时,我突然想起给张树田打个电话嘱咐他两句。我对他有点不太放心,这个时候,我的大队不应该出任何问题,一些在平时看起来都无关紧要的事在这个时候都有可能被林朝晖抓住作为攻击我的证据。
张树田的手机关机,我又继续拨了两次,当然还是关机。妈的。我心里狠狠地骂着。
被人引领着进了一个小院。小院很干净,也很静,东北南有三排平房。院里却不见一个人在外走动,我觉得有点瘆,刚要喊林朝晖,林朝晖却从西北角的一间屋子里出来叫我。
林朝晖一脸的酱紫色,嘴里还喷着难闻的酒气。
林朝晖又搂又搀地把我推进靠近东北角的一间平房,屋里在座的王明和林朝晖大队里的一个叫肖海亮的年轻干警忙站起来“刘队刘队”地叫着把我让进最里端的一个位子上。我看到,麻将牌已经胡乱地堆在一张美观又阔绰的牌桌上。
坐定后,我开始想,今天的牌桌上,二对二,力量对等。王明是我私下要好的小兄弟。
林朝晖挨我坐下,带着些媚气地问我,刘队,咱们今天是忙里偷闲,什么事也都别去想了,安心地玩,晚上我请您,怎么样?
我笑笑说,当然,今天我全听林队安排,不让我光着屁股回家就行。
林朝晖回身拿起自己的那个手包拉开,从里面抻出几张百元的票子,往王明手里一塞,说,王明,这个,你拿着,最后我们几个谁如果真的光了屁股,就拿这钱出去买两件穿的。说着,对着我说,刘队,你可别介意,今天我真的高兴。
我说,先谢了,林队真让我感动。我心想,你他妈的有钱都掏出来才好呢。
几个人商量好还是规规矩矩地打风好,按自己抓的“风”坐位置。我抓了“南风”,林朝晖是“北风”,王明是“西风”,肖海亮是“东风”。我同林朝晖对门,肖海亮在我下家,王明在林朝晖下家。好位置。
林朝晖忽然想起要去厕所,肖海亮急忙搀扶着他出了屋子。
王明小声又神秘地凑近我,刘队,刚才喝酒时听林队的话,狱政科长的人选已经定下来了。
我的脑袋嗡的一下,马上又努力地使自己冷静下来。我头也没抬,问王明,他说定了谁?
他说定的是您。王明说。
你拿哥哥找乐。我心里一阵狂喜,但还是觉得王明的话没把握。
真的,他刚才喝酒时情绪很不好,泪儿都要出来了,他说明天一上班就揭锅,他的话我觉得可信。王明说。
林朝晖和肖海亮回来了。
我看看林朝晖的脸,那脸立时在我眼中变得又灰又青,死人一样。
我又想起要给张树田打个电话。
张树田的电话还是关机,我一生气,把电话扔在身后的一个桌子上。
林朝晖站起身来,过来拿起我的电话关了机。说,今天我们谁也别一心二用,好好放松放松,多难得的机会。
我笑笑,好好,听林队的。
第一圈牌开始,屋里静了下来,我察觉到林朝晖很是聚精会神,脸上一会儿呈现出遗憾的表情,一会儿眉飞色舞。我在想,这小子活得倒是滋润,好像把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
我的注意力渐渐进入到眼前的麻桌上。另外三个人也都在认真地抓牌打牌。真是难得的轻松的时刻。
四圈牌下来,我赢了五千多,王明赢了一千,林朝晖输了四千,肖海良输了两千。
我笑着说,林队,真不好意思,晚上还是我请客吧。
小瞧兄弟,是吧?就当是我变相贿赂你了,为了以后得到哥哥的关照,这点钱,输得值。林朝晖说。
我没说话。
重新打过风之后,我和林朝晖的位置没动,王明同肖海亮互换了位置。
玩了一会儿,我的脑袋里又想起了家里的事,想起了和君爱的事。我开始烦自己真是个拿不起放不下的人,明明好事就在明天,可偏偏不去想这些,总是不由得想起这些烦心事。
在林朝晖坐庄时,林朝晖连和了三把牌,我们每人输两千多。
一直打到天近黄昏,只觉得中午的酒劲都小多了,算算账,谁都没怎么输,谁都没怎么赢。
林朝晖执意晚上的一切都由他做东。他在院子里打了一通电话,回来说,他今天没赢钱,没有狠狠地宰我一刀,心里也高兴。
我心想,你到底高兴什么,鬼才知道。
我才想起要继续给张树田打电话。电话拨通了,没有关机,响了半天,张树田才接电话。
他刚“喂”了一声,我就来了气,我骂道,你他妈有毛病啊,把个电话总关着……
我还没说完,张树田突然闷声闷气地哭起来,大队长,我错了,我又错了。
你他妈对不了。我真痛恨他这脾气,他怎么就改不了呢。
大队长,我,我。张树田支吾说。
我不理他,等着他能“我”出什么来。
大队长,我,我把潘伟一脚踹到楼梯下去了。张树田终于说了一句完整的话。
可我心里还是一惊,接着说,真的?你他妈真长出息了。我很难想象出他真能做出这种行为来,可我相信他说的这话,他不敢拿这话骗我。
潘伟,他还没送到医院,就死了。张树田又说道。
什么?我立时差点歪在院子里。
潘伟死了。张树田哭起来了。
操你妈,我。我对着电话骂着,额头的汗一下子冒了出来。
6
一进监狱办公楼的会客室,我便看到几位监狱领导,检察院驻监狱检察组的两名检察官,潘伟的哥哥,都在。
两位老人在靠墙的沙发上抱着号啕大哭着。
他们是潘伟的父亲和母亲。
周监狱长让在屋里的两个民警扶着那两位老人去了隔壁的会议室。
我找了一个空位子坐下。
刘扬同志,我们把事故的过程作了调查,先向你通报一下。五十多岁的周监狱长说。
我心里扑腾着,点点头。
周监狱长说,今天下午四点十分左右,三大队一名犯人去一大队找潘伟,当时的犯人值班员不给这名犯人开监舍的门。潘伟知道后,就到监舍门处,吓唬值班员。值班员开门后,这名犯人就和潘伟进了监舍说话。一个小时后,干警张树田从队部出来,值班员向他做了汇报。张树田同志当时就进监舍把这名犯人轰了出来。潘伟跟着将这名犯人送出监舍门,又送到楼梯口处。当时张树田同志质问潘伟认不认错,潘伟没有理会小张的问话,回头继续同已经下了楼梯的那名犯人打招呼,嘴里还说着“鸟样儿”。张树田认为潘伟在侮辱自己,就鼓足了劲对着潘伟的屁股踹了一脚。潘伟没有防备,身体一斜,脑袋朝下,栽下楼梯,翻滚了几个跟头后,一头正撞在迎面的墙上,当场昏迷。值班领导立即组织人把潘伟往社会上的医院送,潘伟在途中死亡。周监狱长介绍着情况。
我听着,脑子里想象着张树田那飞起的一脚。我想这小子真的这么有血性了吗?三大队的犯人,林朝晖大队的?这个犯人是怎么出了三大队监舍的门,他到这里找潘伟有什么重要的事?有犯人出入是要民警带领的,这个犯人却没有民警带领。
我们已经调查过了,基本情况就是这样。周监狱长说。
对这件事,我应负领导责任。我低下头说。
刘扬同志,还有几个问题需要同你核实一下。周监狱长说。
我感到有些冷,无力地说,您问吧。
你今天早晨是骂过张树田同志吗?周监狱长问。
我点头,是的,他值班来晚了,我就骂了他两句。我说。
张树田说,今天发生这个事之前,他一直闷在队部里伤心。他说,他因为你在平时总是对他不客气,再加上今天早晨你骂他,他很烦,所以,在遇到潘伟说他“鸟样子”时,他就一反常态,鼓起勇气,狠狠地踹了潘伟一脚。他想让犯人们也让你看看他本不是个“废物”。他说,他来值班时已经在家挨了父亲一顿骂,到了单位又挨了你一顿骂。他说,他是第一次对犯人有粗暴的行为。张树田是第一次对犯人有动手动脚的行为吗?周监狱长问。
是,张树田同志其实是个好同志。我说。
我真没有想到我早晨对张树田的几句骂会导致他一天的心情烦躁,竟引发了这么严重的后果。
我说,我的确骂过小张,我要向领导们承认错误,也要向小张道歉。我站起来说,我先去看看小张。
不用了。一名检察官突然起身挡住我说,他已经被我们保护起来了,他现在不能见任何人。
我的心里慌了,心想,张树田被采取措施了?
我刚刚坐回位子,周监狱长又问,刘扬同志,我代表党委提醒你一句,你是否有话要对检察官说。
我的脑袋鸣响起来,我不由向一旁潘伟的哥哥看去,他却鄙夷地瞥我一眼,将头扭向了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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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光(1)
1
我指着从村北走向村里的那人对我爹说,“爹,我看到你爹了。”
我爹刚猫下去的腰一下子就停住了,他皱起眉,斜过眼睛看看我,然后,直起身来,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去。
那人越走越近,有人在同他打招呼,他漫不经心地摆着手。我们盯着他看,一直看着他走进村子,又绕过一些房子,向我家方向走来。
“妈的,滚。”我爹扭过头对我说,回身把手里拿着的一根木棍扔了出去,房下的院子里咣当地一声。
“嘿嘿。”我咧嘴一笑,又指着已经走近我家房子的那人,说,“他不是你爹吗?”
我爹果真朝房后又看了一眼,回头气呼呼地对我说,“你给我下去。”
那人走到我家房山一面去了。
我爹继续猫腰捡房上的那些木棍,再把它们一根根地扔到院子里。前些天,我爹把从地里拉来的棒子弄上房来晾晒,之后,又弄下房去,囤积在院子里,等待冬天里再把棒子粒搓下来。这些棍子是我爹用来挡住棒子的,好使棒子不从房顶滚落下去。
我朝四周的房顶看,别人家的房顶上也都有木棍破筐卷着的草席之类,那都是晾晒棒子和枣时弄上去的,冬天来临前,或者下第一场雪前,他们都要跟我爹一样,把那些东西弄下来,否则,冬雪下到房顶上,在那些破乱的东西处堆积了,不便于人们扫清房上的积雪,积雪融化,房顶就容易漏水。我们这里都是土坯房,房顶用泥覆盖,夏季里,家家的房顶上都要长出一片片的青草,下雨时,雨水就会顺着青草的根须往下渗,一直渗过房顶,滴进屋里。
我又朝村外的田野看去,村外一片灰灰白白,一幅深秋时干涩清凉的景象。这时,我觉得有点冷,我只穿了一身单衣单裤,我爹一闹我,站在房顶的兴致也没了,我小心地挪到房檐,俯下身子,用双脚触摸梯子,当我顺着梯子下来时,我又看看还在房顶忙活的我爹,心想,那人不是你爹又是谁,你真行,我说我看到的是你爹,你还冲我发火,他不是你爹,他难道是个混蛋。在我心里,那人就是个混蛋。
院子里被我爹用秫秸杆弄了两个囤积棒子的囤,现在又扔了一片木棍,使我下了梯子无处落脚,我只得把脚小心翼翼地插到那些木棍子的间隙里,跳跃着,到了门口,回身又看看那些横七竖八的木棍,转身进了屋子。
我娘在刷锅,锅台上摞着一些碗,碗里还挂着一些黄色的面粥渣,那些筷子散在锅里的水中,我娘正用炊帚在锅沿上来回地抹。我站在她身后看着她拿起一个个碗在锅里洗涮着,我闻到了屋里还余留着我们刚刚喝过的棒子粥的香味。娘回头对我笑笑,我觉得她的笑也没什么内容,我就也笑笑,我听到院里又是咣当的一声,我爹还在房顶扔木棍。我走到门口,看到木棍砸在木棍上,腾起一缕尘土,很快就被风吹没了。
我回过头来,想告诉我娘我刚才站在房顶上看到的那人,之后再告诉她我对我爹说的话,我爹对我发了火。一转念又觉得没意思,就没说。
我进了东屋,坐在炕沿上,看到有阳光从窗子上照进来,炕席上泛着点点刺眼的光。老奶子躺在炕头儿,盖在她身子上的被子也有一小片阳光,看上去很温暖。老奶子的脸在那片阳光之外,脸上深深的皱纹和似睁不睁的小眼睛显得很灰暗。我皱着眉头看了她一会,就起身往外走,走到她的头前要出屋子时,她竟然哆嗦着伸出一只手来,我知道她要拉我的手,我看着那只手,手心又青又白,已经看不到肉,却像有一层皱巴巴的纸展在她的手心,她把眼睛对向我,那眼睛里模模糊糊,就像晚上昏黄的灯光,忽明忽暗,让人感到漆黑就要降临。她咧一下嘴,做出努力微笑的样子,很难看,印象里,她这是第一次要对我微笑,我看看那手,看看那眼睛,又看看干瘪深陷进去的嘴,摇摇头,她的脸上慢慢现出一丝哀怜的表情。我掀开门帘,走出屋子。
我娘把锅和碗都洗完了,正在洗手,我掂着脚把嘴贴在她的耳朵边,小声说,“她想拉我的手,我没有让她拉,我,嫌她脏。”
我娘看我一眼,没说话,进了西屋,西屋里不像东屋能照进阳光,也显得有些阴凉。我娘在炕沿上坐下后,我说,“干吗让她一个人住那屋,我们人多,我们应该住那屋,那屋暖和。”
我娘看着我,说,“你应该让她拉拉你的手。”
我眯起疑惑的眼睛看着我娘,我说,“我嫌她脏,我也不喜欢她。”
我娘拉起我的两只手,说,“记住,她再想拉你的手时,你应该把手伸给她。”
我说,“我不。”
“你在一些时候,也要叫她一声奶奶。”我娘又说。
我斜着眼睛看看我娘,甩掉她的手,向屋外走。
“她已经不行了。”我已经撩起门帘,把我娘的话挡在门帘里。
我站在门口,呆呆地看那一片棍子。
我始终不喜欢这个我爹我娘都让我叫做奶奶的老女人,我想,他们叫娘,是他们喜欢叫,可我不喜欢叫她奶奶,我对她很陌生,她看我时的眼神也是陌生的,我只能在心里叫她老奶子,她没有像别人家的奶奶一样,在我小时候领着我去这去那。在我九岁的童年里,我只见过她有限的几次,那时,她还能拿着一个小板凳,从院子里走到院子外,再走到旁边那个房山下的荫凉里,同邻居的几个老头老太太说话。她的脚非常小,就像一块不大的山芋,圆圆的,布鞋的头上也是圆圆的尖,走起来身体两边摇晃,很似我长大后看到的小企鹅走路。她同那些人说话时,我有时就在他们身旁跑来跑去,我注意到过,她看我的眼神很游离,就像看一个别人家的孩子,我当时就很心痛,从那时起,我就不再想和她接近,别的孩子趴到自己的爷爷或奶奶的肩膀上撒娇时,我就站在旁边看着,这时,她就对着那孩子笑,还会夸那孩子长得真好看,她夸那孩子好看时她的两眼间现出一种由衷的微笑,微笑使她的眼睛眯得只剩下一条细细的缝,她也就没法看到我当时嫉妒和愤愤的表情。四个多月前,她来到我家,我惊讶她在那个时候来到我家,印象里,她都是在很热的夏天才来我家的,她曾说,还是老家凉快,城里热死了。她是被我大姑大姑父送到我家来的,她被人背到我家的东屋炕上,她就躺在了炕头上,她从此就没有起来过,也没有再下过炕,就那样一直躺着,尿尿拉屎都由我爹我娘侍候。白天晚上,我常常听到她哎哟哎哟的哼叫。她来到我家我们就搬到了西屋来住,吃饭时,她坐不到饭桌上,我爹我娘却偏偏把饭桌放到东屋来,她自己吃不了饭,却由我爹我娘用筷子或勺子喂她。四个多月里,我爹用马车拉着她去了公社医院很多次,最近,她几乎吃不下饭,就是吃了也都要吐出来,我爹一次次地把村里的大夫请来给她看病,大夫每次离开我家时,我爹都要把一些钱递到大夫的手里。现在,她连话也说出不来了,我看到她只能用眼神和手向我们表示她的想法。我听我娘说,老奶子得的是食道癌。
那人在我家院门口出现时,我爹已经下到院子里,把那些木棍一根根地收拾到南墙根,码成一堆,然后,他在院子里拿了一把铁锨,我看到我爹昨天就把铁锨磨得很亮,他向站在屋门口的我走来时,那个人就出现了。
我爹的脸上不紧不慢地堆出一些笑容来,对那人说,“来了。”
那人轻轻地哼了一声,向我走来。
我爹等着那人先进屋的样子站在我身边,我看着那人走近我,一动不动,我站在屋门口的中间。
“你躲开,让你二爷进去。”我爹对我说。
我看着我爹的脸,他的脸绷得有些紧,也有些严肃。那人的确是我的二爷,他已经站在我的面前。
“你躲开,听到没有?”我爹又说了一句。
我没理会我爹,把目光移向二爷的脸上,他已经皱起了眉头,我知道他对我没有及时躲开给他让路感到不愉快,但他的眼神里没有愤怒,更没有柔和,他就这样看着我,那样子就像他有足够的时间一直等到我给他让路,然后走进我家的屋子。这时,我说,“你到我家来干什么?”
我爹气哼哼地替他回答着,“他是你二爷,你不知道吗?”
“他是我二爷?那他为什么骂你,为什么还打你耳光?”我反问着我爹,想看看我爹脸上的反应,可是,我的嘴巴上却狠狠地挨了一个耳光,当我听到一个响亮的声音后,脑袋里就开始回响起了另一种声音,电影里那些飞机往阵地上扔下炸弹时的声音。
我挨了一个耳光,身子一斜,不自觉地给二爷让开了路,二爷从我身边一闪,进了屋,我爹也跟着进了屋。我扭头愣愣地看着被我爹收拾得干净的院子,眼前一片金花在徐徐飘舞,就像冬天的雪花。
2
今天是礼拜天,我本想在家老老实实待着,我要在家写作业。偏巧,我二爷到我们家来了,他这是自夏天以来第二次到我们家里来,我纳闷他竟然还有脸到我们家来,我要质问他为什么打我爹耳光是憋在我心里很久的事了,可是,为了我爹的一个耳光,我自己却又挨了一个耳光,我真觉得委屈又丧气。我娘奔出来要看我的脸,我挣脱了她,向院子外走去。这时,我听到我爹大声的说话,“娘,我二伯看你来了。”我站住脚,回头看窗子里面,我娘正俯到老奶子耳边,她也大声地在说,“娘,我二伯看你来了。”站在一边的我二爷瓮声瓮气地问,“嫂子,你好点吗。”
眼前的金花消失了,脑袋里仍在不停地鸣响,被我爹打的嘴巴上火烧火燎,听了我爹我娘的话,一股怨气直冲我的脑袋,接着我感到我的心有点疼,我撒开腿跑出院子。从我爹被我二爷打了一个耳光那天开始,我就认定我爹是个没出息的人,也是个没囔气的人,今天,他竟然又二伯二伯地喊,喊得还挺亲,还有我娘,竟也这样随着我爹低声下气的喊“我二伯”,他们难道都把我爹挨了一个耳光的事忘了,他们脸上那付面带笑容的样子,真让我承受不了了。
我出了院门,停止奔跑,开始慢慢地走,我准备向村南方向走,到村南头的那条铁路上去。我要顺着铁路走,朝着哪个方向走都行,我只要一直走下去。我曾经想过,我们这个村子很小,也很沉闷,只有那条铁路才能给人一种豁亮和通畅的感觉。我爹去年冬天在那里干了一冬天的活,为铁路换枕木,那个冬天,他每天早晨走得很早,但到太阳刚刚滑向远方的铁路线时就可收工回家,听我爹说,在那里干活,很受罪,一天里只能呆在高出地面的铁路上,大北风刮起来,他们只能躲在铁路的南坡下面避风,中午休息一个小时,他们就啃又凉又硬的饽饽,喝几口凉水,但是,在那里干一天活,不但在生产队能计上十个工分,还能挣到铁路部门给的一元二毛钱,当然一元钱给生产队,二毛钱才归自己,我爹就是奔那二毛钱去的。我苦闹着央求我爹带我也去,我爹没办法,我爹疼我,我一哭一闹他就什么都依我了,那天天气还不错,没有风,太阳照的人挺暖和,我站在那二十多个大人旁边,看着他们两个人两个人地把一根根刷了厚厚的黑油漆的枕木抱到铺了很高石头子的铁路上,然后,再把一段段的铁轨搬上去,然后,用粗粗的道钉把铁轨和枕木镶在一起。他们一个个的脸上都流着汗,有的人身上只剩下了一件背心或者衬衣,我看到他们的背心和衬衣也都被汗水湿透了。我觉得无聊时,就走到远处,跳到那些已换好的铁轨上,我在铁轨上小心翼翼地往前走,铁轨在太阳下,铮亮铮亮的,一闪一闪很刺眼,我停住,顺着铁路向远处看,铁路变得细窄,我不知道铁路在远处是没有了还是怎么了,但是,我的心里很畅快。
我在门口的路上才走出几步,一抬头,我看到我二叔和一个细高个男人在说话,他们差不多大,我总看他们两个人在一起,现在,他们肩上各自扛着一把铁锨,铁锨被太阳照的闪着光亮。他们面对面地站着笑着,说着。我转身往回走,这时,我听到二叔在喊,“你干什么去?”
我疑惑地回过头看着他,说,“玩。”
他说,“别到处跑。”我不想理他,刚要再转身,又听他说,“你去哪里玩?要不,你去和小弟弟玩吧。”
他说的小弟弟就是他的儿子,三岁多,个子小小的,像两岁不到的样子,小脑袋小眼睛,瘦瘦的,走起路来像个小鸭子。二叔家就在我家房前,二爷和二奶奶就住在他们家,我很少去看那个小弟弟,我不喜欢看他,倒不是因为他长成这个样子,我的心里有一件事始终让我感到憋闷,那就是在去年刚刚入冬他刚刚能自己吃东西时,我就要到嘴的食物被人强行地夺走了,然后,送进他的嘴里,这个事件对我的心理伤害极大,也许,等到他长到我这么大,他也不会知道他吃到的第一次香喷喷的食物是从他的哥哥我的嘴里夺去的,所以,我很少去看这个小弟弟。
我带着一种否定的神情对他摇摇头,然后,扭身往后走。扭身时,我在想,我爹刚才也拿了一把铁锨,他们两个人这时也都各自扛了一把铁锨,铁锨都闪闪发光,我不知道他们都要去干什么。
我从路上拐到我家房后,从房后又下到一条小道上,小道边,有一个猪圈,猪圈里有一头足有一百多斤的猪躺在一堆乱柴禾上,太阳照在它身上,白色的毛晶晶亮亮,肚皮上的肉也被阳光照得又嫩又透明,猪的眼睛半睁半闭,眨动时,我看到它的眼睫毛很长。它倒比我舒服自在。我这样想着,我就开始在地上找东西,小道上土坷垃砖头瓦块什么都有,我捡起一块砖头,在手里掂了掂,挺重,我笑笑,就绕到猪圈的那一边,猪就在我的一米之外了,我举起砖头,对准猪那粉红色的肚皮用力砸去。猪四腿一蹬,肥硕的身子一抖一晃,嗷叫一声,歪歪斜斜地站了起来。我撒腿跑向小道。
我拐向一条通向村子外的路,路边有一个女人领着小孩在自家门外晒太阳,那是个男孩,脏兮兮的,黑红的嘴巴上还挂着一些鼻涕一样的东西,他正把一块像是糖块儿的东西填进自己的嘴子,我看着有点恶心。那个大人是小孩的娘,她看我走来,就直着眼睛看我,我有些不自在,我揉揉脸,脑袋不再鸣响了,嘴巴却还疼得厉害,我委屈地想,我爹对我下手够狠的,他平时挺疼我,今天他却因为我那个二爷给了我一个大嘴巴,想想,他真不值得我为他挨了我二爷一个耳光而同情他。这时,我想起我二叔和他家的小弟弟。
我记事起,就觉得二叔对我还不错,他每次看到我,都要对我笑笑,有时还用手摸摸我的头,这让我有一种心满意足的感觉。二叔喊我爹叫大哥,喊我娘叫嫂子,喊时的那声调自然得就像一家人,我曾经想过,我们家和他们家或许就是一家人,就像别人家的两个儿子之间的关系,一个哥哥一个弟弟那种关系。我爹我娘有时也去房前的二叔家,我爹去找二叔借干活的农具,我娘去找二婶说话,二叔和二婶到我们家的时候多,他们来时叫着大哥叫着嫂子,叫得格外亲热,老奶子住到我家以后,他们来的次数更多一些,他们是来看望老奶子的。但是,我心里却始终在纳闷,我们如果是一家人,他们的儿子为什么就有权利或者有资格吃到就要到了我嘴边的香喷喷的食物,而我只有站在外面用鼻子去吸吮飘过来的香味的份。我对他们心存不满就是从这一事件开始的。记得那天,我那个二爷手提着那只野兔,喜形于色地说“呵呵,真肥啊,这回我大孙子有好吃的了。”他说的大孙子就是二叔的儿子。我不知道二叔为什么没有自己的大哥,偏偏叫我爹大哥。
看到那个高台上的门口大敞着,我站住脚,想了想,就走了进去。
比老奶子还老的女人盘着腿坐在炕头上。我经常来这里,每次,我都看到她用这种姿势坐着,还不停地慢悠悠地点着头。吃饭时,她的面前会放一个小木桌子,她摸索着拿碗里饽饽,端眼前盛有棒子粥的碗,用筷子颤巍巍地夹一个小碟里的咸菜。她的吃的都是二奶奶给她做的,二奶奶五十多岁了,每天都要过来给她做饭,再看着她吃完,然后,把桌子拾掇干净,她是二奶奶的婆婆,是二爷的娘。她今天穿着很旧的蓝色上衣和黑色裤子,裤子的小腿处用黑色的带子缠了一圈又一圈,一只小脚搭在另一个腿上,像一块几口就能吃掉的烤糊的黑山芋。她的脸上的皱纹松懈地一层层地往下垂挂着,花白稀疏而油亮的头发在脑勺后面挽成一个髻。她很老,有七十多岁,看上去她很利落,但她已经瞎了。
我站在地上,离她有一段距离,我看着她慢悠悠地点着头,凹陷的嘴在慢慢地蠕动,她的牙早就都没了,从我看到她那天起就没有了,我皱着眉看了她一会,我看不出她的嘴里有什么吃的东西。
我问她,“我爹的爹是谁?”
她慢悠悠地点着头,说,“是你爷爷。”
我说,“我知道,他在哪?”
她的耳朵动了动,仍在慢悠悠地点着头。她说,“死了。”
我问,“什么时候死的,我怎么不知道?”
她说。“嗯,你哪里知道。”
我说,“我想知道,我为什么没有见过他?”
她说,“那时候,还没你,你爹,才三岁。”
我说,“不对,他才三岁?他娘在城里,他爹也不在村子里,可我爹在村子里,谁把我爹养大的?你骗我。”
她说,“我把他养大的,我把他当儿子养大的,你爹,是我的大孙子,你爷爷,是我的大儿子。”
我说,“可我听人说,我二爷是我爹的爹,他们说得不对吗?”
她扭过脸,瞎眼睛里的白眼球上下翻翻,抖动着凹陷的嘴,像是很着急,他说,“谁说的,谁这样说的,这样说,烂嘴的。”
我说,“我听有人这样说过,真的,不骗你。”
她说,“你不要信,村里人爱嚼舌头的,你不要理他们,你要躲着他们。”
我眨眨眼,看着她的瞎眼睛,说,“你知道我是谁啊?”
她说,“你是你爷的孙子,你是我的重孙子,你爷死了,你奶奶还活着。”
我说,“我走了。你可以到院子里看看太阳,太阳很好,外面比屋里暖和,你这屋里进不来光,哦,对了,你的眼睛看不见,屋子里有光你也看不见的。”
我走到堂屋门口,我听到她在说,“四辈儿,给老太太关上门。”
我对着屋里说,“知道了。”我伸手把要关上的门又重新敞开了。我对着屋里大声地说,“我奶奶就要死了。”
“谁,你说的是谁?”我听到她紧张地问。我没理她,走出院子。
3
我顺着路走,很快就到了村外,这期间我没有再遇到村里的一个人,我知道这正是村里人吃早饭的时间。我下了路,在光秃秃地头的路上向北走,前面是村北的那条河,每到夏天,河里的水很多,下雨时,田地间壕沟里的水就缓缓地流向河里。眼前的田野上只有壕沟里还堆着已经被晒得干干的棒子秸,那是生产队还没有来得及分给社员们的。我走过一条很浅的壕沟头上时,看到壕沟的沿上插了一趟小木棍,小木棍之间距离不等。我突然想起,这个壕沟两侧夏天里种的是山芋,在山芋的叶子长得又绿又阔大时,我跟着我爹还有一些人来这里给山芋翻秧子。我爹就是在那个下午被我二爷响亮地打了一个耳光。我看着那片地,地里的山芋已经被刨完了,已经分到社员们家里了,可是,那片被翻起来的土,使我产生了故地重游的感觉,那个下午的场面不由让我思绪万千起来。我感到身上有些冷。
夏天,我常常跟着我爹到地里来,地里一片片绿色的庄稼让我欢喜得不得了,壕沟边上有黄的白的红的粉的花,我在大人们干活时就去摘那些花,往往在不知不觉间,我就顺着壕沟走出很远,那时,我的心里没有什么事,我走在没过脚踝的草中,心情愉快地就像那些欢跳翻飞的昆虫,我常常追赶着捉那些昆虫,追着追着,就从壕沟的这头到了那头,又从那头回到这头,踩在松软的野草和野菜上,我有一种轻飘飘不实的感觉。那天,就在我追着一只蚂蚱时,我的耳边突然响起“啪”的一声,声音清脆悦耳,在那个阳光狠毒的下午的空间里,这声响显得异样而分明。我停住脚步,背对着一片高出我很多的棒子地,眨着眼寻找发声的部位,我看到了那一大片山芋地里的人们都站直了身子并且瞪大了眼睛看着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手里的一把镰刀正掉向山芋地,然后,他双手捂了脸,半天,他也没有哭出声,我想他会马上哭出声来的,我已断定,他的脸上被打了一个耳光,因为我看到,站在他面前的我二爷的右手伸展着才从他的脸部移开,可是,我没有听到他的哭声。我的脚步开始跑动,很快我就摔倒了壕沟里,一些杂草绊住了我的脚,脸也扑在了壕沟里的野草上,我马上又站起身来,爬上壕沟,嘴里喊着,“爹,爹。”二爷和那些大人们的目光又都投向我,我在山芋秧子上蹦着跳着,来到我爹身边,我踮起脚用手拉他捂着脸的双手,可我爹却把双手捂得紧紧地,我没有办法,我回头仰脸气呼呼地看着与我只有一步远的二爷,我说,“你凭什么打我爹?”二爷的脸涨红着,还在一个劲地喘粗气,他看看我,便把目光移开。我大声地喊,“你凭什么打我爹?”他不回答,他向旁边走去。我骂道,“二爷,我操你妈!”骂着,我弯身就在山芋秧子下面扣出一把湿乎乎的土,甩手向他身上扔去,那些土在我与二爷之间散开了,我又弯身想去抓土,我却被我爹一把拎了过去,“浑蛋!”我爹骂着我,一甩手把我推倒在地上,这时,我看到了我二爷铁青的脸和浑身颤抖的身体,他站在那里,用手指着我,“你,你。”大人们都围拢过来了,嘴里说着,“爷俩别闹了,有什么事好好说。”有人推着二爷,有人推着我爹。我爹过来拉起我,气呼呼就往山芋地外走。我们回到家,我娘断定是出了什么事情,她一次次地问着我爹,“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你的脸怎么了?”我爹坐在西屋的炕沿上,两眼看着地一个劲地喘粗气,就是不说话。我说,“我二爷。”我马上改了口,“那个老混蛋,打他了。”我娘一愣,用手搡着我爹,“你说,他为什么打你,你做错什么了?”我爹说,“你小点声。”他看看东屋,怕老奶子听见,接着,他又不说话了。我娘看看我,我就说,“我也不知道。”我娘一把把我爹推倒在炕上,说,“你说不说,你不说,我现在就去地里问他。”我爹从炕上爬起来,才说,“我跟他说,大姐二姐不象话,老奶子不行了,就送到老家来了,他们怎么就能做得出来这种事情,她们可是她的亲闺女,他说,不送给你送给谁,你是她的儿子了,你的任务就是给她养老送终,我说,亲闺女都不要她,过两天我就给她们送回去。他挥手就给我一巴掌。”我娘的眼里立时就落了泪,我娘说,“你跟他吐苦水,你拿他当亲人,你还拿他当亲人,你看看,他是人吗?”晚上,二叔二婶到我们家来了,二婶说,“我说他二爷了,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大哥都这么大了,你还动手打他,你让他以后怎么做人?”我娘说,“他可以打他,他有权利打他,谁让他是他长辈呢,可是,他说的话对不对呢,你们自己也琢磨琢磨。”二叔说,“他二爷也后悔了。”我娘说,“后悔有什么用,他的心就是放得太偏了。”第二天刚吃过早饭,我二爷就进了我家,我对他的到来感到意外,我娘拉着我到了西屋,我听到东屋里半天也没有人说话,我挣脱我娘拉我的手,来到东屋,看到二爷坐在炕沿上,他一会看看地一会看看躺在炕头上的老奶子,他好像有话说,可他没说,他看我进了屋,眼神木木地落在我身上,我用眼睛瞪瞪他,他的脸上竟没有什么表情,我过去对着我爹的腿踢了一脚,说,“你站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出去。”我爹对我瞪起眼睛,我也瞪着眼睛回敬着我爹,我说,“你以后要是打了我耳光,我一辈子都不会理你,爹,我觉得你真窝囊。”我二爷站起身出了屋子。
田野里显得很空旷,风也大,我打了个冷战,拔腿向前面跑,跑过两个壕沟后,拐身进到前面的一条壕沟里,壕沟没过我的头顶,有两米多宽,我费劲地抱来棒子秸铺到沟底,又抱来几个横着盖到沟上面,然后,把两边用棒子秸堵上,我扒开一个洞,钻了进去,又把洞堵好。我像进到了一个小屋子里,没有风,很暖和。
我仰身躺在棒子秸上,伸手够上面的顶,够不到,伸伸双腿,前后正如我身体一样长。我想,这小屋子足够我一个人折腾的。
静下来后,我开始想我爹我娘在家里在做什么,他们是不是在找我,我二爷是否已经离开我家,想起我爹打我的耳光,我摸摸脸,嘴巴还有点火热,我爹他真行,他竟然为了二爷打我,想起二爷打我爹的耳光,印象里,那个耳光更响亮。
我躺在棒子秸上,翻身时,棒子秸哗啦啦地响,我稳住身子,耳边还是有哗哗稀疏的声音,我想,如果在这时有一只野兔钻进来,我便会不费力气地能把它捉住,能捉住一只野兔,我也许就不会再为刚才在家里的事生气,我会提着野兔,以最快的速度跑回家,让我爹扒掉野兔的皮,再让我娘把野兔放进锅里。这时,我的嘴角流出了哈喇子,我想起了那天闻到的二叔家院子里飘出的炖野兔的香气,那香气让我在那天站在二叔的院墙外,不停地皱起鼻子吸吮,我从没有享受过这么美味的东西,那是个深秋的傍晚,路上黑黑的,可我能想象出二叔一家在灯下尽情撕扯着炖熟的野兔的样子,想到那个小弟弟眨动着疑惑的眼神吃着野兔肉的神情,站在路上的我心里开始难受,后来,北风刮得柴禾发出隐隐的响声,我的浑身一个激灵接着一个激灵,我还不愿离开,最后,往家走时,我发现自己的眼角有凉凉的泪水。
耳光(2)
4
我睡在用棒子秸搭成的小屋里做了一个梦,当我在梦里举着很沉的闪着光亮的铁锨铲向我二爷的脖子时,我被外面传来的说话声闹醒了,睁开眼,我又听到一阵哗哗的尿尿的声响。有人把尿尿在棒子秸上了。
一个男人的声音,“快干完了吧?”
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快了,我们爷俩十五米,好干。”
“你干完了给我帮帮忙。”
另一个男人没有回答。
“今天我的胃口有点疼,可能,可能着凉了。”
“行,我让我爹也去帮着你干,十米的活,好干。”
“嗯。说也好干,可我就憷头干这猫腰蹶腚的活,腰疼。”
“嗯。这几条壕沟入冬前都要改成条田,弄通快了。”
“帮着我干,你大哥会生气吧,你帮着我干吧,让你爹帮你大哥去干。”
“也行。”
我听出是那个细高个和我二叔,他们好像在走上壕沟,这时,我闻到了一股隐隐的臭味。原来他们是来这里解手的,他们怎么跑到这里来解手。
听听没有了动静,我小心的起来,把脑袋上的棒子秸慢慢地分开一点,将脑袋探出去,我看到了我二叔和细高个过了前面的壕沟向南面走去,那个插了很多小木棍的壕沟里,有很多人在干活,他们有的露着半截身子,有的只露出一个脑袋。
地里刮着呼呼的风,扬起一片片尘土,二叔和那个细高个被罩在一片卷起的尘土里,他们奔跑着躲开那片旋卷的尘土。那些露着半截身子在用铁锨挖沟的人们都脱掉了外衣,他们好像干了很长时间,现在干得仍然很带劲。我看看太阳,似乎已经是下午了。
接近人们干活的那个壕沟时,二叔向右走去,之后跳进壕沟,壕沟沿上,是被甩上来的新土,我看到了二叔和二爷露在新土里侧的脑袋。细高个向左走,他从沟沿的新土上跳到沟里,我看到了他露在屁股以上的身子,他开始慢慢地挖土,然后,慢慢地把土甩上壕沟,他那干活的样子,真像个大姑娘似的,既松懈又软绵。我顺着细高个的左侧看,原来有一些女的也在挖沟。
我想缩回脑袋时看到了我爹,我爹正在我的正前方,在二叔和那个细高个的中间位置,他胸部以上的身子露在外面,他正在把一锨土甩到北面的沟沿。
我往下缩缩脑袋,看着我爹干活,他好像干得很带劲,一点也不吃力,我想着,我爹是有力气的,他平时干活都很利落,除了不爱说话,除了在我二爷面前表现得窝囊,他几乎就是个很优秀的农民。
我重新退进小屋子里,倚靠在沟边上,听着外面呼呼的风声,琢磨刚才没有做完的梦。
我的梦是顺着睡前的思路展开的。我梦见了一个深秋里的礼拜天,一群人在围捕一只野兔,野兔慌不择路地四处逃窜,暗黄的毛长长的,奔跑时像一片麦浪时隐时浮,野兔被人们围进村子,它顺着一条路奔跑,就是我二爷从村外走进村里那条路,野兔最后也跑到我家房山,这时,它看到我有一个老头挡在路中,那老头就是我二爷,野兔一转身跑进我家院子。五十多岁的我二爷,看到了从村外跑进村里的那群人,他当时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他决定在那群人之前进入我家院子,何况这个院子对于他并不陌生,他随着野兔前后脚进了院子,他看到野兔已经躲在我家房前的一个空荡荡的角落里在喘息,那野兔很大,长长的毛证明了它身体的健壮,我二爷闪光的眼睛里立时也映现出野兔红红的眼睛,他激动万分地向野兔靠近,并且把两手张开,作出弯身扑抓的姿势,就在他离野兔一步距离时,野兔一晃身,从我二爷的裆下蹿了出去,这时,那群人已经堵在我家门口,他们面面相觑,不好意思进入我家院子,他们在喊,“四辈儿他爹,快出来抓野兔,快啊,野兔跑进你家院子了。”野兔跑向院子门口时,被喊声惊吓,一踅身,正撞在站在屋门口我爹的腿上,我爹一猫腰,抓在野兔的背上,野兔惊叫一声,挣脱我爹的手,跑向我二爷,我二爷急忙俯身去抓野兔,身子歪倒了,双手也死死地将野兔摁在了地上,野兔一阵敖敖的尖叫。我当时像是在中午的梦中醒来,两眼惺忪,走出屋子时,我看到我爹正把我二爷从地上扶起来,我二爷的屁股上沾了很多的土和柴禾,可他很高兴,他把野兔向上举举,眼神里都是惊喜了,他喜形于色地说着,又像是自言自语,“呵呵,真肥啊,这回我大孙子有好吃的了。”他说着,离开我爹,走过我面前,走到院子门口时,他又举给那群人们看,然后,离去了。我爹怔怔地看着我二爷的背影,又看看我,那群人看着我二爷的背影,又回过头来看看我爹,又看看我,他们皱皱眉,摇摇头,纷纷离开了。梦中的这一片断,其实在我现实的脑子里已经重复过很多次,对于我拿着铁锨铲向我二爷的脖子,那也是我在脑子里曾经闪现过的念头,但我没有去做,我只是恨恨地这样想过,今天竟然出现在我的梦里。至今我还记得,就在那天的下午和晚上,我娘生气地叨叨着,我娘对我爹说,“他就知道把兔子给他那个大孙子吃,难道四辈儿就不是他孙子,他从来就没揍出过你这个儿子吗,他就这样大摇大摆地把兔子在这个院子里拿走了,他当着这么多村里人,他真能做出来这事,他真够绝的。”我爹一声不吭,可我看到,他的脸色很难看,他的胸脯深深地起伏着,他看我时的神情既伤感又无奈。六岁的我隐隐约约从我娘的话里悟到了些我二爷与我爹的关系,可我还是不大明白这些,但是,那只野兔的确是我二爷从我家院子里拿走的,我二爷如果不进入我家院子,我爹被那群人喊出来后,那只野兔一定会我被爹抓住,然后,我就会吃到我从没吃过的野兔肉。
我感到无聊,又探出脑袋看我爹,这时,一阵风刮过去,尘土迷了他的眼睛,他停止挖土,用双手使劲地揉眼睛。
我嘴里喊一声“爹”,身子就从棒子秸间爬了出来,可是,我又立即缩回身子,我看到了二叔和二爷正从壕沟里上来,他们扛着铁锨,走在沟沿的新土上,走过我爹,走到细高个那里,然后,慢慢下到沟里,他们开始挖土,他们在给那个细高个帮忙。
“我操。”我自言自语着。
我看到我爹猫下腰去,又直起身子,把土甩上来。
我的后脑被风吹着,目光在两个壕沟外的我爹和那个细高个之间移动,我的脑袋被风吹得有些发木了,可我坚持趴在沟边上,看着他们,一直看到细高个和二叔二爷上了壕沟,扛着铁锨,说笑着向村里走去。
我爹的脑袋在那沟沿上的新土里侧时隐时现。
5
后来,我看着我爹干活,就有点心疼我爹了,心疼了一会,我的肚子就开始咕噜噜地响了,我决定,等到干活的人们都走了,我就去那片山芋地里找些遗留的山芋吃。我已经下决心在这里呆上两天,明天我也不去上学了,我要让我爹回到家后看不到我,让他狠狠地难受难受,我可不像他,被人打了一个耳光还像没事似的,一点反应都没有。可是,我隐约地感到,肚子饿了也是一件很难受的事,我没有办法,我只得尽量去想一些别的事情,后来,我竟然又睡着了。
我被村里大喇叭哇啦哇啦的喊声叫醒了,那喊声从村子上空传来,又覆盖了村外的田野,恍惚间,我听到大喇叭里在叫我的小名,我睁开眼时,一片黑暗,一时记不起自己在什么地方,我却感到一股恐惧开始袭向我的全身,我哆嗦起来。
大喇叭的确是在叫着我的小名,一个男人在喊,“四辈儿,你在哪里,听到广播,快点回家,你娘找你一天了,你家有事情了,四辈儿,你爹说,他很后悔,他说他不该打你,他知道儿子被爹打了也是一件很委屈的事,他现在正在家里大哭呢,四辈儿,听到广播后快点回家吧,你家有事情了,有看到四辈儿的,请去他们家告诉一声。”我这时才想起自己是在村外的地里,在一个棒子秸搭成的小屋子里,我已经离家一天了,一天我都没有吃饭。
我站起身来,把棒子秸分开,上了壕沟,站到地里,我仰脸看天,天上有一轮弯月,却被一些云夹在中间,我看看四周,四周有的地方泛着清冷的光亮,有的地方却是黑漆漆一片,我听听,整个田野上,静谧而阴森。
我害怕得要死了,我嚎叫一声,撒开双腿,拼命地向村里奔跑。
6
跑到老太太家门口时,我果然听到了村子里的哭声,到了那个猪圈,我听出了在这黑夜里哭的真是我爹。我顺着我家后房檐慢慢地向前走,我听到我爹的哭很有意思,他先是呜呜地哭,像个小孩被人欺负了,受了委屈似的,然后,在呜呜很久之后,他才大声地喊一声“娘啊——”
在没有月光的房角,我看到有一只灯泡挂在我家院门口,灯光昏昏暗暗,门口外的路上,已经搭起了一个棚子,棚子向着南面我二叔家的方向,棚子外,有一些人站在那里,棚子里的灯光很亮,照在外面那些人的脸上。他们正在聚精会神地看我爹哭。
我已经明白了,我爹不是在哭我。棚子搭在路上,我爹在哭,这是死了人的情形。我被大喇叭里的那个男人欺骗了。
我爹还在呜呜地哭着,哭声从棚子里传出来,之后,拐了弯,来到我身边。他的哭很卖力气,就像他平时干活一样,又利落又踏实,一点也不偷懒。在清冷的夜幕里,我感觉他的哭声的余音好似来自远远的天边,带着一种悲凉,透着一种孤独,还有一些不可名状的无奈和不甘,他那较大的一声“娘啊——”,像是要让死去的人能听到他的叫声,我心想,他这叫声死人是听不到的,但全村睡着或没有睡着的人们肯定能听到了。这是平缓的呜呜之后发出的一声爆炸般的声音。我对他如此的哭叫感到有些纳闷。
我不想立即靠上去,我顺着我家后房檐又绕了回去,绕到我二叔家房前,在墙角,我看到了棚子里灯光下的一切,我二爷坐在棚子口的一个凳子上,木木地看着里面的一口棺材,棺材两边,一边是我爹,一边是我娘,二婶,他们身上穿的白花花,他们对着棺材跪在一片柴禾上,我爹的脑袋伏在地上,我娘像是哭累了,在对着棺材发呆,二婶一付若无其事的神情,她跪在那里,在向棚子外看。
我已经断定是老奶子死了。我盯着撅着屁股伏头在地的我爹,心里说,“死得好,爹啊,你娘死得好啊,死就死了吧,反正从小她也没养过你,这可是我老太太说的,爹啊,你从小就是个没爹没娘的孩,想想,你真没有我幸运。”
那群看我爹哭的人们开始叽叽喳喳在说着什么,我听不清。
几个男人像是从我家院里出来,他们在棚子里外摸着弄那,我看到了我二叔也进了棚子,他走到我爹身边,慢慢地把我爹拉起来,我爹的脑袋就离了地,直起身来,我二叔在对我爹说话,我想,他一定是在劝我爹,让我爹别哭了,哭了这么长时间了,别哭坏身子,你还有儿子呢,你儿子还需要你养大成人呢。我爹果然不哭了,他在猫着腰的我二叔面前乖乖地点头,二叔说一句,他点一次头,我的心里一下子热乎起来,在这个世界上在这个村子里,除了我和我娘,果然还有心疼我爹的人,二叔还真得不错。这时,我二爷站了起来,向二叔家门口慢悠悠地走来。
二爷的背后有棚子里的灯光,他投过来的身影,在地上晃晃悠悠,像是一条蛇嘴里的信子一伸一缩,舔蚀着被灯光照在他前面的地面,渐渐,他的投影进入了我面前的黑暗里,看不到了。二爷一转身,进了二叔的家门。
我躲在墙角,琢磨着自己在这个时候是否该回到家里,回到我爹我娘的身边,他们一定是在一边哭一边心焦地惦记着我。
7
这个村里死了人,都要请来一些穿着和尚衣服的人吹吹打打的,这些人都黑红着脸,各自手捧着一件乐器,晃着脑袋,把乐器吹得一会低缓一会高涨,很有味道,乐器的声音和人们的哭声凑到一起,也时常让人听得哀伤。如果死的是六十岁以上的人,他们的儿子还要在这期间办酒席,为老人办喜丧,办的场面越大说明儿子们越孝顺老人。我和我爹到一些人家吃过喜丧的饭,鱼虾肉什么都有。我觉得,过年时,这个村里的人们都没有办喜丧时吃得好。
我蹲下身,倚靠在墙上,仰脸看天上的月亮,像个镰刀一样的月亮就要爬到我的头顶了,就要钻进它前面的一片云里了,我呆呆地望了一会,又想,明天我爹也会为老奶子办喜丧吗,但我能否吃到自己家里的那些好吃的,看来还是个问题。
当我想到我爹很有可能在明天为死去的老奶子办喜丧时,我的肚子又开始咕噜噜地叫开了,肚子一叫,浑身也感觉到冷得不行,上牙下牙也开始打架,我一咬牙,站起来,我想我的当务之急是设法先弄点吃的。
我把脑袋探出墙角时,吓了一跳,穿着一身白花花的我爹,正急匆匆地向这边走来,投在地上的身影一蹿一蹿的。
很快,我爹一转身,拐进了我二叔家。当院子里传来我爹开二叔家屋门的声响时,我贴着墙边,紧走几步,进了二叔家门口。
院子四周很黑,中间倒有一些屋内透出的灯光,我凭着对这个院子的印象,穿过有亮光的地方,躲到院里南面一个棒子囤后面。我屏住呼吸,听了一会没有什么动静,又猫腰在黑暗中溜到东屋的窗户下蹲下,我刚想要起身看看屋里的人,屋门开了。
门子吱扭地响了,二奶奶走出屋子,回身关了门,走过那片亮光,出了院子。我颠着脚,跑到院门口,探头看看,二奶奶去了我家的方向。
重新回到窗户下时,我已经看到了屋里的人,我爹站在地上,穿着一身白,脑袋上顶着一个歪歪斜斜的白布孝帽子,他一脸沮丧地看着坐在炕沿上的我二爷,老太太盘着腿坐在炕头上,脑袋还在一个劲地慢悠悠地点着,二叔的儿子躺在二爷的身后,已经睡着了。
我蹲在窗户下听着,半天,我没有听到他们说话。
我感到又饿又冷,可是,门子关着,我不敢去开门进屋找吃的。
“你起来,你要咒我死吗?”是我二爷气急败坏的声音。
我急忙站起来,闪到窗户一侧向屋里看,我看到我二爷已经站起身来,我爹正跪在地上,他抬着脑袋两眼巴巴地看着我二爷。我立时浑身气得发抖,我爹竟然给我二爷跪下了。
我听我爹在说,“您就借给我一点吧,二百三百都行,您让我过去这一关就行啊。”
我二爷在屋里来回走动起来,他忽然站住,对跪在地上的我爹说,“你死了娘,就该你发丧,没有钱?卖房子啊,倾家荡产发丧老人,这是天经地义的,有先例的。”
我爹眼泪哗哗起来,他哭丧着脸说,“老奶子这四个多月看病,花了很多钱,我还有好多债没还呢,我实在舍不了脸跟别人借了,您让我卖房子,我以后还得过啊,您就借给我二百也行,我有了钱第一个还您。”
“哼,第一个还我?你拿什么还,我还不知道你已经借了多少外债?小子,给人当儿子的滋味不好受吧,我告诉你,我有钱,可就是不借给你,你就是在这里跪到天亮,你也拿不走一分钱,我倒要看看,想当年,他们拼命地要我的儿子,我没办法,我给他们了,今天,他们都闭了眼,我让他们走得也不安生。”我二爷说着,看一眼坐在炕头上的老太太。
“作孽啊,呜呜,二的,是我作孽啊,我老了,我还明白,我知道你还在怪我,可我没有得上大儿子的济,我把你大儿子过继给他了,你也得不上大儿子的济了,呜呜,你就怪我吧,我作孽啊。”老太太哀哀地哭着,叨叨着,两手不停地拍打着自己的腿。
我二爷看着老太太,说,“呵呵,我没有怪你,大儿子有什么用,你不是还有我吗,我不是你儿子吗,我会给你养老送终,我没有大儿子了,可我还有二儿子,我还有大孙子,他们会给我养老送终的。”
“四辈儿他爹,你就喊他一声爹吧,我知道,他不是跟你来劲,他是跟你死去的那个爹那个娘,他是跟我,是我做主把你给他们的,可你,也不能心里就没你这个爹啊,你就喊他一声爹吧。”老太太哀声哀气地叨叨着,两只干瘪的手还在拍打着自己的腿。
二叔的儿子被闹声惊着了,翻一个身,我二爷急忙走过去,用手轻轻地拍着二叔的儿子,二叔的儿子继续睡去。
我爹还跪在地上,他抬起泪哗哗的眼看了老太太,又看看我二爷,犹豫不定地垂下头。
我二爷横横地低声说,“不用,我心里早没他这个儿子了,他喊我爹?我还怕折了我的寿呢。”
我看到我爹艰难地扶着炕沿站了起来,垂着头向屋外走去,走到屋门口,他回过身来,对我二爷说,“你记着,我这一辈子只能喊你二伯,在我心里,你只配做我二伯。”说完,我爹走出屋子。
我急忙蹲在窗下的黑暗里。
我看到我爹出了堂屋,门也没关,气呼呼地一阵风似地走出院子。
“你个老混蛋!”我咬牙切齿地在心里骂着我二爷,我真恨不得跑进屋踢他两脚。这时,我突然决定,我要立即回家,回到我爹我娘的身边。
屋里的灯忽地灭了,接着,我听到我二爷在堂屋里叨叨着走出来,“我他妈有儿子,我他妈也有孙子,我指望你?我早就当没你这个儿子了,我倒要一眼不眨地看着你两手空空,怎么发送你这个娘,我早就等着今天,看看你怎么做个孝子呢。”二爷狠狠关了门,嘴里还一直咕咕着,走出院子。
我又听到了我爹的哭声,他的哭声从二叔家院墙外传来,在院子的上空回荡,哭声嘹亮而震撼,我爹不再呜呜地哭,他已经近似在一声一声地叫喊,足以使整个深秋的夜里沉睡的村庄都听到了他的叫喊,“娘啊,娘啊——我苦啊——啊啊——”
我的眼泪流满了脸。
8
我的左手里提着菜刀,向棚子走去,灯光很亮,渐渐把我的身体照的通透,我看到,棚子口两边还都站了一些人,他们其中有人先向我看来,接着,很多人也都扭过脑袋看向我。我听到有人说,“四辈儿回来了。”我继续向棚子走,这时,我看到仍旧坐在棚子口一个凳子上的我二爷慢慢回过头来,他先是一愣,尔后,又是一愣,我想他已经看到了我手里的菜刀,我想菜刀在灯光的照射下一定在一闪一闪地发光,我二爷站起来了。我看到了在棺材一边的我娘,在棺材另一边的我爹,我娘在愣愣地看着我爹,我爹还在仰脸叫喊着。
人们都在惊讶地看着我,除了我娘和我爹。
我走到棚子口,完全站在了犹如白昼的灯光下,我站在二爷身边,对着棚子里叫,“爹,娘。”他们竟没有听见,我再叫,“娘,爹。”
我娘惊疑着回过头看到我,扑腾站了起来,奔向我,又一转身,跑到我爹身边,摇晃着我爹,“孩子回来了,孩子回来了。”
我爹停止了哭喊,双眼直直地盯视了我的脸一会,双手又捂住脸,呜呜地哭起来。
我把菜刀扔到了二爷的脚下,菜刀掉在一块砖头上,发出一声清亮的响声。二爷一侧身,闪到一边,他的目光落在菜刀上,灯光很亮,他一定看到了菜刀上的血迹。棚子两边有人发出惊叫。
我爹停止了哭喊,我娘急忙跑过来搂住我,问,“孩子,你,拿菜刀干什么?”
我转过身,冷静地对二爷说,“你,没孙子了。”
我二爷身子一晃,扶住一根搭棚子的木棍,用手指着我,什么话也没说出来,他回身向二叔家跑。棚子两边的人也都惊叫着跟着跑去。
我爹已经坐在了地上,我说,“爹,你打我耳光,我不记恨你,我是你儿子啊。”
我娘蹲下身慌慌地问,“孩子,你真地把小弟弟给杀了?”
我对我爹说,“爹,奶奶死了,你的罪受到头了。”
我娘摇晃着我,问,“孩子,你说啊,你真地把小弟弟给杀了?”
我爹痛苦地闭着眼,我对我爹说,“爹,你别求着他借钱,毛主席去年没了,不都玩命哭吗,你好好地哭,大声地哭,就是孝顺了,毛主席没了时,都八十多了,不也没办酒席吗。”
我爹扑腾一声站起来,“你个混帐,你为什么要杀你弟弟啊?”
我看看我爹,看看我娘,走过去弯下身拿起菜刀,菜刀上的血迹在灯光下很是鲜艳。
我蹲到地上,捡起一把柴禾蹭菜刀上的血时,打了一个饱嗝,接着,吐出一口凉气,我闻到凉气里散发着二叔家熟山芋的味道,这时,我想起卧在那几块熟山芋边上的那只猫的眼睛,那双眼睛在黑暗里冒着幽蓝狰狞的光,让我既害怕又恼怒。
我说,“爹,娘,你们别怕,这是猫血,我砍伤了他们家的猫,我要让我二爷长长记性。”
捏了一把汗(1)
童琴高挑的身材进入了耀目而清新的阳光里,她在用抹布擦客厅的窗台。早晨起来搞一次卫生,这是童琴的习惯。
我坐在沙发上,看向卧室里褪了色的粉色床单。今天是星期六,明天,这条床单将会被童琴扔进洗衣机。这也是童琴的习惯。我们的性生活由一年前半月一次,发展到后来一月一次,直到这个盛夏被我们心有灵犀般的忽略。所以,床单上根本没有那种一片片的汗渍,何况,我们从没吝啬过空调会用去多大电量。可童琴仍然坚持一星期洗一次床单。这个习惯被她严格地恪守着。童琴星期日才洗床单,尽管星期六没什么事,她也不会提前一天把床上的床单撤下,换上一条新的。一个结了婚的三十五岁的女人,如此坚守自己的个性,对生活中的每个细节都不越雷池半步,作为丈夫,我倍感幸福和自豪。
十岁的女儿在自己屋里已经把书和娃娃装进书包和一个塑料袋里。一会,她将由她妈妈送到姥姥家,在姥姥家她至少过上半个暑假。
童琴从窗下的阳光里走出,走进卫生间,又从卫生间出来,从我身边擦过。我的目光跟着她颀长的双腿和飘动的长发进了女儿的卧室。
我站起身,说,我该走了。到门口衣架上取了衬衣穿上,扭身时,看到童琴已经站在女儿卧室门口,白净光洁的额上有密密点点的汗,几丝头发粘在额间。她看着我,静默的眼神里好像有一种渴望和期待。我继续整理着衣服,说,今天,事儿不少,明天老师们放暑假,我要把手头的事情都忙完,可能要到晚饭时才能回来。
童琴的眼神倏地黯淡了,她说,也许,我在姥姥家住一晚,也许,吃过晚饭回来。
我说,随你吧。我拉开门,童琴忽然喊道,等等。我站住,看着她匆匆走进卫生间,很快,她手里提出一个装满垃圾的塑料袋,递给我,说,把垃圾捎到楼下。
上教学楼时,一个人在我身边跃过,然后,站在了楼道上。那人的背影细高而健硕,因为穿了一身白色的运动装和一双白色旅游鞋,更显得腰身充盈着过余的活力。
他回过身,一张清削的脸上冒着汗气,我看到他的眉间滑过一丝迟疑。是黄老师啊。他淡淡地说着,然后,犹豫着伸出一只手要拉我。我摆手,说,不用,穿着皮鞋,脚下有点滑。
我的身材不失魁梧,与他站在一起,却不得不抬头仰视他。
干什么去了,大林老师,这么风风火火?我说。
打篮球。他说,一只脚在地上夸张地活动了几下,双手也握在一起,指间的骨节发出嘎嘣嘎嘣的几声脆响。
黄老师。他在我身上打量了一眼,说,您也该多活动活动,我们当老师的,不是坐就是站,久坐伤肉,久立伤骨,不注意锻炼,时间长了,可就废了。
我点头,刚想说自己是该多活动活动,你看,这小肚子都长起来了。可是,我看到他把目光又盯在我的肚子上,那眼神分明在说,你看,你已经废了。
我觉得自己的脸正由平静化为阴沉,忽听他又说,您看,那些与您同龄的老师们,他们不是喊腰酸就是叫腿疼,他们的身体都大不如您。但您自己平时也要注意多锻炼,在教学上,您是我们的师长,在身体保健上,您也该做好我们的表率。
他的脸上仍旧冒着汗气,神色却安静得像一幅雕像。呵呵,谢谢。我努力把一点笑容放在脸上。
他摆摆手,说,再见,黄老师。转身的一刻,我看到他的一个嘴角隐现出一丝含蓄的微笑。
我教高中数学有十几年,李大林和才倩都曾经是我的学生。
李大林和才倩上高中时同年级而不同班。李大林的数学成绩平平,但语文成绩好,尤其作文写得出类拔萃。因为长得一表人才,据老师们说,有很多女同学给他写过纸条,但不曾发现他与哪个女同学有过过密的交往。高考前夕,我单独找李大林谈过一次话,我并没有与他深谈。只是希望他尽力把数学成绩再提高一下,毕竟高考时要看总分数。他当时点了头。但之后的一段时间,他的数学成绩仍在原水平线上波动。就在我又一次准备找他谈话时,却发现他的目光总是游离到我的目光之外。我只得放弃了找他谈话的想法。才倩的数学成绩不好,她和另外两个女生让我在课外给补习数学课,我应允在自己家里为她们补课,但说绝不收什么补课费。开始,童琴对三个女生来家里补课表示出一种无所谓的友好,几次之后,她就觉得我这个老师过于雷锋,对学生们的到来就带出了排斥的眼神。才倩最先发现了童琴的这种眼神。她对我说,老师,我们就补到这次吧,反正就要高考了,还要腾出时间复习别的课。看着才倩不由衷的神情,我说,再坚持两次吧,你的数学最需要下工夫。当时,我在这个身材娇小一头短发的女孩眼里发现了晶莹的光。
李大林考上了本市一所普通大学学中文,才倩考上一所外地重点大学英语。前年的五一前,才倩突然到学校找我,她说,黄老师,我和李大林这个五一结婚,我邀请您参加我们的婚礼。我心中一愣,才倩捕捉到了我脸上的变化。她沉默着低了一下头,然后,抬起头说,希望您有时间一定去,你去了,我会很高兴。我急忙说,我去,我有时间。
李大林分到我们学校教初中语文,尽管他曾经是我的学生,办公室只隔了两个门口,可每次见面,他只是毕恭毕敬地向我点头,叫一声“黄老师”,此外,再无别话。我便想起当年找他谈话的事情,做了教师的李大林让我觉得比当年更多了些含蓄。
邀我参加婚礼,不是一起共事的新郎李大林,而是新郎李大林的新娘才倩,让我感到有些可笑和不可思议,但也使我觉察出些什么。我和童琴出现在婚礼现场,才倩把童琴介绍给李大林。李大林很感意外地看着我说,才倩总说,黄老师的爱人非常漂亮,果然是。童琴被李大林夸奖,一脸的不好意思,说,倩倩小鸟依人,有眼光,找了一个如此潇洒的老公。倩倩,你们以后常到老师家里来玩啊。才倩没说话,只是看看李大林。李大林忙说,只要师母不嫌弃,我们会常去老师家叨扰。才倩用手捶了李大林一下,说,你还敢同师母拽?我看得出,才倩很幸福。
才倩和李大林第一次到我家来,李大林显得比较拘谨。饭桌上,我劝一次,他端一次酒杯;童琴让一次,他吃一口菜。我说,原来大林这么腼腆。童琴也说,倩倩,你说说大林,以后别这么腼腆,大男人,这样怎么行?才倩说,别管他,他这人,腼腆时真腼腆,可赖皮时真赖皮。我听出了才倩的画外音。
才倩和李大林第二次到我家做客时,童琴在饭桌上增加了几个菜。李大林开始主动喝酒,主动吃菜。童琴就说,大林,今天的菜对胃口就多吃点。又对才倩说,你们俩肯定比我做的菜好吃。才倩一笑,说,师母,我们做的菜,求您吃您都不吃,我们俩谁也不会做菜,整天瞎糊弄。李大林说,师母做的菜好吃,你好好向师母学。才倩瞪着李大林说,你怎么不学?师母再在厨房忙活时,你干脆就站在厨房学习。李大林哑口无言。童琴就说,既然师母做的菜对胃口,你们以后就多来,看着你们爱吃我做的菜我高兴。你们黄老师对我做的菜从没有表示过什么,我从没听过他一句表扬我的话。我笑笑没吭声。
今年元旦,才倩和李大林又来我家做客。童琴对我说,做的菜太多了,每次都要剩好多,不如我只挑他们最爱吃的做。她做了才倩和李大林在饭桌上动筷最多的几样菜。可是,这一次,才倩仍对饭桌上的每一个菜都表现出了一如既往的兴趣,而李大林竟却意外地除了喝酒,很少动筷吃菜。
我在童琴的眼里看到了一丝不安,她看着李大林喝酒,又看着李大林喝身边的茶,脸上的愧疚就愈来愈深了。她没有劝李大林,只是对才倩说,下次来,想吃什么,想好了,给我打个电话。才倩看看我,又看看李大林,对童琴说,师母,我们来,有什么就吃什么,不要在这方面费心了。如果这样,我们怎么好意思再来?童琴又对李大林说,大林,记住了,下次来,想吃什么,提前打个电话来,师母也好买菜。李大林闷着头,咧嘴笑笑,说,嗯。
送才倩和李大林下楼时,才倩故意让童琴和李大林走到前面。她悄声对我说,今天的菜非常好吃,他吃得少,是因为我们刚出来时闹了几句。我本想问为什么闹,可看到童琴和李大林回身在等我们,只得作罢。
我没有把才倩的话告诉童琴,可我在琢磨,才倩和李大林为什么要闹,他们会闹到什么程度,竟让李大林到了我家里还在闷闷不乐。
从此,才倩和李大林一直没有来我家。直到春节后,我给才倩打电话后发生了那件事情,我便不希望在学校见到李大林。
李大林今天的一反常态,那个含蓄的微笑,让我疑虑重重起来。毕竟,那天我从他家出来,李大林看到了我。
忙了半上午也没有把事情忙完,我起身去洗手间。洗手间在初中语文办公室的斜对面。刚出办公室门口,我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我拿出手机接听,竟是才倩。
才倩犹犹豫豫地说,你一会过来坐坐吧,我在家等你。
我一愣,半天才压低声音说,我在学校,校长下午要开会。我没说下午还要忙事情。
才倩顿时显得有点兴奋,她说,你们的会一会就开,下午就可以回家了。他刚打电话告诉我的,他说他中午有个饭局不回家,可能晚上才回。
我的身体里蓦地有了一股躁动,但还是犹豫矛盾起来。我突然想起那天遇到李大林的事,我说,那天从你家出来,在车站我遇到他了。
这么巧?才倩有些意外,又说,他回家没说这事。
哦。我皱起眉头,又说,他应该不会发现什么吧?
才倩半天才说,他会发现什么呢,我们做了什么?
我听出才倩的语调里带了些调皮。
我悬浮了多日的心一下子落了地,直觉全身立时轻松下来。我说,今天就先不去了,如果,如果他半道上回家就麻烦了。我想用这个理由拒绝才倩。
不会的。才倩的口气很坚定。
我思忖了一会,觉得我还是不能去,便说,还是算了吧,等哪天……
才倩半天才说,好吧。
我听到啪的一声,才倩挂断了电话。
初中语文办公室的门敞着,几个老师站在办公桌外的空地上看李大林伏在地上做俯卧撑。他上身只穿了一件背心,双手撑在地板上,健硕的腰身一起一伏,做得既卖力又轻松,两只胳膊上的二头肌像雨水冲击过的鹅卵石,坚硬而平滑,鼓胀着一道道暗青的光泽。
老师们发现了我,李大林也随着扭过头来。他一边继续做着,一边说,黄老师,您也来做做?
李大林说完,用审视的目光看着我,两只胳膊却在用力,腰身不仅挺得更直,速度也在加快。
臭小子。我在心里骂道。我在他那细眯的眼神里分明看到了一种嘲笑。
我矜持地笑笑,没说话,摆摆手,进了洗手间。站在便池边,我毫不犹豫地决定,去见才倩,一定去。
三月的一天,是我主动给才倩打了电话。
我问才倩,这些日子是不是很忙,怎么总不见来家里玩。才倩在电话迟疑了半天才说,您有时间吗?您有时间就来我家里一趟。我问她,出什么事了?她说,就是觉得心里别扭委屈,一句话说不明白,您有时间就来一趟吧,我只想跟您说说。
我没有应才倩的要求去她家。那天下午没有课,中午我就出了学校,我把才倩约到离她家不远的一个饭馆。在饭馆,我要了四个小菜,两瓶啤酒,给才倩要了一瓶柠檬茶。我听才倩说过,她的公司中午免费供应饮料,她只喝柠檬茶。她说柠檬的味道让她感到现实之外的浪漫,她需要这种浪漫。
我问才倩,闹意见?闹就闹了,不要记在心里,你们大概是对刚刚建立的家庭生活还不太适应,以后就会好了。
才倩穿着一身浅灰色西装,原本饱满透红的脸竟黯淡憔悴了许多。她坐在我对面,低着头默不作声。过一会,我看到有一滴泪从她低垂的脸上掉下来。她用手指抹了一下眼角,抬头,拿过桌上的啤酒,说,我也想喝点酒。
我没有阻止她,说,你们这时候是磨合期,性格磨合、心理磨合,作为你,要多一点耐心。
他说,他对我的爱消减了。才倩说着,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我没有吭声,我想,那可能是李大林一时的气话。
他说,他感到我不再用心抓住他的心。才倩说着,抬头看着我。
我说,应该是彼此用心抓住对方的心,不是单一的,不是被动的。既然这样,你就要反省一下自己,有哪一点做得不够好。
他说,我任性,我不会做菜,也不学。我抓不住他的胃,所以,抓不住他的心。您知道,我不会做菜,他也不会,我们在家做饭很简单,但很长时间他都没有觉出有什么不好。只是去您家几次,他似乎发现了这是个问题。他就对我说,让我好好学习做菜,我说,我永远不会学这个。才倩说着,又端起杯大口喝酒。
听了才倩的话,我明白了她和李大林近日没去我家的原因。
我说,其实,学做菜,做给别人吃,也是做给自己吃,有什么不好?做菜做饭是过日子少不了的内容,这一点你要清楚。你师母做的菜我认为都很好,我非常满意。可尽管这样,我也始终没有表扬过她,她还不是仍在尽心尽力地做?两个人走到一起过日子,就要作出无私奉献的准备。
才倩说,我也真希望我们的日子就像您和师母,过得平淡些、踏实些。可他总想在生活里弄一些叮当响的声音出来,他竟要求起我把菜做好的事来,他自己怎么不学?
我不以为然地笑着。
才倩把一杯酒喝了,竟又拿起酒瓶给自己倒满。
我怕她一会继续喝瓶里的酒,每次端起酒杯,我都要大大地喝上几口。
我说,大林不就是要求你做好菜吗?你带着他多去我家几次,一是让他解解馋,再者你也趁机向你师母学学做菜。
他说过师母做的菜好吃,可我永远不会带他去了。我不学,我凭什么要学,要做给他吃?当年,他追我时,他说过,他要好好照顾我一生。才倩赌着气说。
我说,你这样想,可就危险了,两个人应该是彼此照顾。
才倩低垂着脸,脸上有了一点猩红。
才倩的心情不好,又喝了酒,我不得不决定把她送回家。
捏了一把汗(2)
刚回到办公室,校长召集全体老师开会。几十个老师聚集到一间大教室里,开始听校长不停地唠叨。会的内容是放假期间外出要注意安全,尤其要杜绝接受学生家长的邀请外出旅游。
李大林坐在我对面不远处,我装作不经意地看他一眼,他正拿着一支烟把玩。
在我家,我曾让过他烟抽。他说,他抽烟很少,有时,每天只抽一根。当时,我便想,每天抽一根烟也该被称为会抽烟。比如我,我也会抽烟,有时一天只抽一根,有时一天一根也不抽。我只有在和童琴莋爱后抽一根烟,以此松弛疲惫的身体,放松一下紧张之后的心情。这一点已经成为我抽烟的习惯。我在家很久没有抽烟了。那次,我让李大林烟抽,拿的是我的红梅烟。李大林没抽,后来他说,红梅烟不错,可他只抽三个五。他从口袋里掏出三个五的烟,拿出一支给我抽。我说,我现在不想抽。他把那支三个五又装好,放进口袋。我想,他抽烟很少,烟却随时带在身上,每天只抽一根,不知道他抽这一根时的背景是否也和他的老师我一样?
我不能确定李大林一会是否会把那支烟叼在嘴上,然后点燃。但从他的手把玩那支烟的速度来看,我可以确定在那张木然的脸的背后掩盖着的不平静的心绪。果然,那支烟突然掉在了地上,他急忙弯身捡起来,又朝周围看看是否有人看到了他的这个举动。然后,他把烟放进了口袋,接着,又抬手看了看手表。
我开始想一会去见才倩的事。我知道李大林在学校属于教学成绩不错的教师,很多学生的家长私下邀请他吃饭。放假了,他说他有一个饭局,这很有可能,在饭局中途退席可能性当然很小。可平时同我讲话很少的李大林,今天的表现很令我意外,话里有不敬,有嘲笑,话里有话。我在想,他掩盖着不平静的心绪是否会与我一会去见才倩有关系?才倩说李大林不会发现什么,可李大林对在她家附近看到我的事情竟然都没同才倩说。我决定利用李大林中午不回家的机会去见才倩,一是我产生了一种报复李大林的心理,二是才倩的电话鼓起了我对那个瞬间的回忆,对处于忧郁之中的才倩的爱怜。可是,李大林今天的种种表现,让我忽觉得我拒绝才倩的那个理由此时正在成为一定会发生的铁一般的事实,我预感到自己的决定有些轻率,更有些危险。
散会了,老师们陆续离去,可我没有看到李大林下楼。我没有离开办公室,我在等李大林走出楼道,然后,再看看他走出学校走向哪个方向。他回家应该出了学校门往西。
我的办公室对着下楼的楼梯,十多分钟过去了,仍然没看到李大林在我的办公室门口走过。我走到门口,却听到李大林在低声打电话。
我也想起给童琴打一个电话,问问姥姥家有什么事没有。童琴的手机打通了,童琴说,没什么事。她问我,什么时候下班?想不想来姥姥家?我说,校长已经开过会了,放假了,人都走了。我下午也不想加班了,可我中午有一个应酬,一个学生家长非要让我到外面吃顿饭,推辞了半天也不行,我只能去吃了。童琴想了一会,说,好吧。我刚要挂电话,她说,少喝酒。我说,当然。她又说,什么时候回家告诉我一声,我也许今天不住在姥姥家。我在童琴低缓的声调里听出了一种言外之意,我想到了早晨出门时童琴的眼神。我说,好吧,我回家时给你打电话。
挂了电话,我又走到门口,却看到李大林正走出办公室。我们目光相对,我的嘴角竟然主动对他现出一点笑意。李大林对我的出现很意外,他淡淡地问,黄老师还没走?我急忙说,这就走,中午和朋友出去吃饭。
哦,李大林也点头说,我也有个应酬。他锁了门,匆匆地走向楼梯口,又扭头对我说,没办法,又得到晚上。
我哦着,心想,刚才自己大概太过虑太紧张了。
才倩家在学校的西面,我的家在学校的东面,两家距学校差不多是相同的距离。我走出教学楼时,已经没有了李大林的踪影。我拦了一辆出租车,上了车,对司机说,一直走。车开出几百米,我还是又朝后窗看了一眼,还好,从东面驶来的一些车辆里没有一辆出租车。我掏出手机要给才倩打一个电话,刚摁下两个号,又把手机装进口袋,我决定给才倩一个惊喜。
那天,我打了一辆出租车送才倩回家。在才倩的引导下,出租车拐进一条居民区间的小马路。马路两边有两排主干粗壮的梧桐,因为已经刮过几次春风,梧桐的枝干泛了明显的深绿。在站着两个保安的一个小区门口,才倩和保安打了招呼,让司机把车直接开到一栋楼下。
我下车,付了车费,说,你自己上楼吧,好好休息。
才倩皱起眉头,说,您到了家门口都不想上去坐坐?
我犹豫的片刻,才倩伸手拉起我的胳膊,说,您要走,上去喝口水就走也行。
上楼时,才倩走到前面,娇小的身体轻盈得像一只燕子,高跟鞋发出清脆的响声。看着我费劲的样子,她时时停下来看着我笑,有时还跑下两个台阶拉我一把。我顺从地把一只手伸给她,她的手柔软,手指细长,被我握在手上时,我却觉到了一股透入心脾的骨感。
才倩给我泡茶,我坐在客厅里环顾着这个建立近两年的小家庭。家具简单,色彩搭配倾于浅淡,室外的光线充足地照进厅里,洒在电视柜下一堆码放整齐的书籍上。我看向一侧的卧室,卧室里好像挂了窗帘,显得暗淡而舒适。当我看到床上的洁白的床单的一角时,我把目光及时地收回。
才倩把茶递给我,我接过来,说,倩倩,你把这个小家收拾得很得体。
才倩的脸上掠过一丝忧郁,她坐到一边的单人沙发上,说,只是这个小家里少了该有的情调。
我笑着说,是不是还是觉得上学时候好啊?
当然。才倩来了兴趣,跟我历数了初中高中很多有趣的事,还说起小学时的很多同学现在都没个正式工作。后来她又说,大学最没意思了。说着,一丝忧郁又浮现在脸上。
我猜到她又想起了什么,我喝一口茶,目光却不由又移向一侧的卧室,那床单洁白得一尘不染。
我忽然意识到才倩在看我。我忙说,我有机会再来,希望你和大林像以前一样继续去老师家做客。
才倩没有表示什么,我站起来往外走,走到门口,回身看到才倩还站在沙发那里,她的眼神里流泻着深深的失望。
我笑笑,对她竖起食指和中指,说,一切都会好的。我拉开门。
老师。我听到才倩低低喊了一声,接着,我听到她小跑着走过来。
我回过身来,站到我面前的才倩搂住了我。
老师。才倩低声地叫着,把脸贴在我胸上。老师,你不要走。才倩哽咽着说。
才倩搂抱着我的双手软绵无力,可这点力量却已经让我无力脱身。我平视的目光正好对着卧室的门,我不仅看到了那张洁白的床单,我还看到了床单下那张完整的大床。
我说,倩倩,还是喝多了,好好睡一觉吧。我用手去掰她的手。
才倩的手放松了,但还是轻轻地搂在我的腰间。我低头看她,她却闭着双眼,把脸仰起。
憔悴里透着微红的脸,静默的长长的睫毛,微启的薄薄的朱唇,急促娇喘的气息已经飘在我的脸上。
我一阵晕眩,俯身吻向才倩。
我在近乎不能自已的那一刻,推开了才倩,转身拉开了门,直到走出小区外的小马路上,我才想起用手去抹自己的嘴唇。我的手心里粘了一层淡淡的朱红。
在小马路一边的公交车站,在对面的一辆公交车上下来的李大林,一眼就看到了我。我看到了他愣怔的神情。他走近我,问,黄老师,您怎么在这里?
我镇定着自己,说,这边办了点事,坐车回家。
他疑惑地看着我,哦。又说,我家就在这边,上去坐坐吧。
我说,不了,太晚了,有机会再去吧。
李大林说,那好,我先走了。他走向小马路,我回头看他时,他也正扭头看我,他的脸上还挂着深深的疑惑。
好险啊。在公交车上,我叹了又叹。
之后的三个月,我和才倩没有通过电话,可我一直在担心那天李大林回家后是否会从才倩的脸上察觉到什么,我的心里始终处于忐忑不安之中。
出租车过了我和才倩吃过饭的饭馆,很快到了小马路路口。让司机停了车,我对着东面的马路望了半天,目光所及的路上,没有一辆公交车和出租车。
路面上腾着烤人的热浪。
我顺着小马路边上的梧桐树下向里走。快走到小区门口时,一辆出租车从我身后驶过,停在小区门口。我立即站住,将半截身子躲在树干后,探着脑袋看车上下来的人。那人是个二十多岁的男子,个子魁梧高大,穿着一身上白下蓝的运动装,白色旅游鞋。我急忙把脑袋躲在树后。我浑身冒出了汗。那人原来不是李大林。
我刚走入小区门口,就被警卫室里的保安叫住。保安隔着窗口问,您去哪里?请登记。他伸出手来说,身份证,工作证也行。
我摸摸口袋,还好,身份证带在身上,我把身份证递进窗口。
保安拿着身份证走向身后的一台复印机。我说,你要干什么?
保安回头说,证件要复印一份留察,这是新规定。
我浑身一个战栗,还要留察?
保安说,当然,我们每月要把来访人的登记情况同被访业主核实一遍。
我忽地冒了一身汗,直觉汗水在后背流淌。我急忙伸出手,说,你,先给我,我给他们家打个电话联系一下,看他们是否在家。
保安眨眨眼,迟疑走回来,把身份证递给我。
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走到小马路上,把手机举在耳边。一会,我走过去对窗口里的保安说,他们家没人接电话,我不进去了。
保安点着头,瞪大眼睛审视着我。我摆摆手,疾步离开了小区门口。
我又一次走进那家饭馆,选了靠窗的一张桌子,要了一个凉菜一个炒菜,一瓶啤酒,独自吃喝起来。
一瓶啤酒喝完,我又要了一瓶,又点了一个炒菜。炒菜有点咸,我便想到,还是童琴做的菜色香味俱佳,对自己的胃口,等到哪天吃饭时一定要好好表扬她一下。一句表扬的话,自己竟吝啬了这么多年。
消磨到近三点钟时,我出了饭馆。路上的车辆多起来,热浪扑来,脸上身上的汗又冒出来。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拿出手机给童琴打电话。
童琴的手机接通了,我听到童琴气喘吁吁地喂了一声,我说,老婆啊,我吃完饭了,我现在就回家。
童琴说了句什么,被一辆过往的车的喇叭声淹没了。
我说,我现在就回家,你回家吗?
童琴的声音很微弱,她嗯着,我回家了,正上楼呢。
好好,等我啊。我兴奋地挂了电话。
在对面车站,我上了一辆开往城东的公交车。坐在车里,我深深地吁了一口气,既然烟消云散,何必再去拽一片云彩自寻烦恼?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公交车路过学校门口,我隔着车窗看教学楼三楼上的窗户。我哼笑了一声,李大林,好好在馆子里吃吧,才倩恐怕一年半载还学不会做菜。
前面的十字路口,红色指示灯亮了,公交车停了车,我怔怔望着路口对面停下来的车辆。
一辆出租车停在斑马线内侧,车里有一个男子正焦急地朝着前方张望,他身上穿着白色的运动装。
李大林。我睁大眼睛看,李大林的脸涨红涨红的。
好险啊。我倒吸一口凉气,心里在不停地为自己庆幸着。
我匆匆上了楼,刚打开门,一股凉风扑面而来,进了屋,看到童琴站在我们的卧室里,床上的粉红床单已经被撤走了,她正在往床上铺一条紫红的床单,那紫红把童琴的脸映照得一片绯红。
我跑过去,从后面伸手搂住童琴,说,好凉快,这紫红好。
童琴看了我一眼,说,这么兴奋。
我把她搂得更紧,直觉她的腰身绵绵的,我说,喝酒了,兴奋。我抬手把她的脸轻轻地扳过来,看到她双眼里流动着温柔和羞涩。我说,难得今天女儿不在家,我要好好地侍候侍候你。
童琴用手拿开我的手,嗔怪着说,满身的汗味酒味,快洗澡去。
我在那绯红的脸上狠狠地吻了一下,说了声等着我,一边脱掉上衣,一边走进卫生间。
喷头里的温水倾泻在赤裸的身上,顿时倍感舒适爽快。这时,我才看到那条已经被浸泡进洗衣机里的粉红色床单。我把卫生间的门拉开一条缝隙,对着外面喊,老婆,辛苦了,饭馆里的菜真难吃,还是你做的好吃,你做的菜色香味俱全啊。我终于对童琴第一次说出了表扬的话。
没有听到童琴的应答,我关了门,用毛巾擦身体。
我穿好大裤衩和背心时,看到马桶边的垃圾桶外有一小团皱巴巴的卫生纸。我弯身捡起来,掀起垃圾桶的盖儿将卫生纸扔了进去。
直起身,我拉开门,就要走出卫生间,冥冥间忽觉垃圾桶里的一层脏物上有个什么异物。我皱起眉,浑身却抽搐了一下,急忙把门关上,慢慢地弯身再次把垃圾桶的盖儿掀起来。
一个烟头。我迅速地把垃圾桶扣在地上,把几个皱巴巴的卫生纸团翻了个遍,共找到三个烟头。
我把三个烟头举在眼前,我愣住了。
我看到了烟头上的商标,竟都是三个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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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壹种(1)
吴乃和是个写小说的。他的小说素材都是来于日常生活。
每天清晨起床后,吴乃和都要站在自家阳台上向外看一会,然后,下楼,从小区跑到小区外的公路上,一直顺着人行道跑到那个铁路道口,观看当天从这条铁路上奔驰而过的第一列火车之后,再散步回家。因此,五年前,在阳台上,他看到了斜对面三楼抖衣服的少妇,半个月前,在铁路道口,他又看到了对着奔驰而过的第一列火车不停地挥手的小男孩。
五年,半月,少妇和小男孩都对自己所持的行为表现了一种由衷的执著。吴乃和感到新奇,冥冥间也有些迷惑。但他还是以此写下了两部小说的开头。
第一部小说开头。
小男孩挥动的胳膊悬停在头顶,那只可爱的小手便开始慢慢地向下沉,当快要沉到身前比他矮一截的铁栅栏时,那只手啪唧一下,落下来,打在自己裤子的外侧。
火车是在使劲地吼了一声之后带着风驰电掣的呼啸声从铁路道口开过去的。小男孩就站在道口不远处铁栅栏的外侧,他只要一努力就能将身体翻过铁栅栏。太阳刚刚出来,亮锃锃的铁轨有点耀眼,小男孩的眼神追寻着火车跑的方向,直到火车跑成一条头大身子渐细的绿蛇。
小男孩的脸上被身前铺展的石子映成灰色,有阳光一闪,那灰色更显真切而清晰。那些贴在火车窗口上的一张张脸是飞快般切过他的目光的。一个月了,在一个个初夏的清晨里,他目睹了他来到这个世界九年里都不曾看到的那么多张陌生的脸,这些脸属于这个城市之外,也就是他认为的整个世界的脸。到目前,在这些脸上,他只领略了一种神情:漠然。
小男孩突然觉得委屈,之后,他想哭。
黑压压的人们在忙着穿过道口。穿着一身蓝白校服的小男孩也垂着头向道口走来,他斜着身子挤过行人。过了道口,他开始奔跑,奔跑时,他的一只手向后摁住屁股后颠动的书包。他在人行道上跑的飞也似得快,他看到马路上的行人在嗖嗖地向后掠去,耳边也响起呼呼的风声。
小男孩在仅有的十分钟里要跑三站地的路程,在剩下最后一二分钟时,他应该坐进教室里自己的座位。今天,当他跑到三楼楼道时,就看见上第一节课的语文老师正在前面匆匆地向教室走,他双腿一使劲,从老师的身后唰地蹭了过去。坐到座位上时,他眼角的泪已经被风干了。其实,眼泪在铁路边沉下手时就开始挂在了眼角。这时,老师走进教室。
起立。老师好。重新坐下时,小男孩忙着从书包里掏语文书,铅笔盒却从书包里滑落到地上。教室里一阵哄笑。
弯身去捡铅笔盒时,小男孩听老师在说,林豆豆同学,请你站起来。语文老师是个女的,年轻轻的,她的声调在豆豆听来带着些严厉。
目光一下子停在了伸到铅笔盒旁边的鞋子上。旅游鞋是李宁牌的,白色的,里外侧有蓝色的线条,四百多块钱,爸爸除了吝啬时间,给他买的衣服和鞋子都是名牌或者最贵的。鞋子的透气孔正往外冒着热气。
起身时,豆豆看到两排课桌间的走道里有一双腿在向他走来,那腿上的裤子是深米色的,很薄,也显得很肥,看着就浑身透着凉快。
林豆豆,很多次了,你到校很晚,请你告诉我原因。豆豆浑身还在急促的喘着,老师的话他听着有点不清晰。。
豆豆没有吭声,他想,真正的原因不能告诉老师。
没有原因,还是不能告诉老师?老师问。
豆豆低着头,小声说,没有原因。
豆豆感到了老师的目光停顿在自己的身上,不,是脸上。
那好,放学后,请你去我的办公室。老师的话有点凉意。豆豆的身上还在冒汗。
豆豆没有坐下,他在想刚才那列火车,火车的窗口上那一张张的脸。他觉得那些火车里的人应该都看到他了,或者,至少有一人会看到他。可是……
第二部小说开头。
少妇今天出现在阳台上时,初夏清晨里阴沉的天色使她的脸稍显黯淡,黯淡里,白皙和光滑却倒更显突出了。少妇是个匀称柔美的女人。这时,男人们女人们,散步的老人,上学的孩子,都在小区的路上仰起脸观看每天这一刻小区里的第一道风景。因为时间,因为已经不是第一次,所以,他们的脚步并没有停止。
开始了。少妇把手里的衣服用两手抻开,拉到一定限度,然后,向上一送,接着,向下用力迅速一放,阳台上便传来哗的一声,带着清脆,也有些衣服被撕扯时的余音。之后,她把衣服在向上一送,再向下一放,哗,哗啦。少妇把每一件衣服至少都要这样反复五次。少妇自己知道,她每天清晨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些衣服在阳台上都抖一遍,然后,再把他们一件一件地叠好摞在一起,明天清晨再取出来,继续做这件事。少妇觉得,这是自己每天要做的最重要的事,做这件事时,她的心情是一天里最好的时候。
冬天的清晨,在猎猎的寒风里,少妇也要做这件事,尽管事后她的手和身上被冻得近于发木,脸上有些紫僵;夏季下着大雨的清晨,她也没有停止过,她把被雨水淋湿的衣服拿回屋里,在清水里洗一遍,然后,挂在关了窗的阳台上。
少妇看到了清晨里匆匆忙忙的人们仰脸向她投来的目光,她对那些好奇的也带着疑惑的目光很不屑,有时,她的心里甚至还能生发出一种自豪和得意。
抖什么,真烦人。灰尘都刮进我们家了,只顾自己干净,讲不讲点道德。能开窗的季节里,少妇总会听到这样不满的声音。可是,她不会停止将放在房厅那个对着阳台春秋椅子上的衣服一件件拿出来,继续她的抖动。
少妇抖完最后一件衣服,两只胳膊都有些酸累,喘息也有些急促,她拿着衣服,靠在房厅与阳台之间的推拉门上,对着那个春秋椅子专注地望着,嘴角现出调皮的可人的笑靥。
吴乃和写了很多小说,这些小说,他都没有预先精心设计过故事的过程和结局,在写作的时候,他不知道小说里的故事会走向哪个方向,他始终觉得自己写作的兴趣正是来于对那些故事的下一步的不可知。然而,当他先后写下这两部没有标题的小说开头,却无法再继续写下去了。
在吴乃和以前的写作经历中,也往往出现写不下去的情形,好在那些安排进作品里的故事他都亲身经历过,或者间接地体验过,或者在他还不错的想象力的编织下,经过长时期的融汇,使那些故事和故事里的人物性格的发展由起始的无可奈何或者不可知瞬时间变得明朗的生动和曲折,让人阅读起来,心理上充盈着持续不断的趣味的诱惑。可是,对上述两个小说故事如何发展,吴乃和的思维忽然出现了障碍。豆豆和少妇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们接下去又会怎么做?这本来就是一个小说作家要解决的问题,但吴乃和在自己的人生体验领域里寻找不到求解。他预感到,作为一个依靠想象写小说的人,他的创作之源接近枯竭了。吴乃和苦恼地想,自己或许需要到现实里自行求解这两个未知的小说故事的发展。
十天后,吴乃和的两部小说没有续写一个字,但他仍在每天看到小说里的豆豆和少妇在现实的清晨里继续着他们的挥手和抖衣服。
在急躁和百般无聊之际,他脑子里竟虚构出了两个或许能付诸现实的想法。
第一天。
吴乃和起床很早,下楼后看到天上已经有寥寥的几颗星与他一样眨着惺忪的眼,它们的眼神让他觉出了自己今天此行的可笑。他没有到小区管理处取自己那辆破旧的自行车,他来到公路上,对那些还开着大灯的出租车不屑一顾,他顺着公路奔跑起来。吴乃和想,如果这个时候的公路上有很多上班或上学的人们,他们一定会认为他这人既可笑又可疑。他的右手里拿着一棵一米多长的木棍,左手里,是一个大红的围巾,围巾很长,跑动时,猎猎地在他身边飘摆。
吴乃和在公路上奔跑。
吴乃和顺着铁路的铁轨奔跑。
到达了这个城市里的火车站,当吴乃和买了一张火车票,坐在那些候车的人群中时,他才感到燥热的身体之外还有无数冷冷的目光。
上了由车站始发的第一列客车上,吴乃和挨着车窗的一个座位坐下,他向邻座的人们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将围巾紧紧地系在木棍的一头,又将系着围巾的木棍立在身前。邻座的人们看看他,皱着眉,眯缝着眼睛。
吴乃和把头扭向车窗一边,若无其事地看着窗外已经有些泛白的天色,心中的情绪自是不可名状。
列车开动了,吴乃和跟对面的一个中年男子笑着说,大哥,你好,我能不能把窗子打开。
男子将脸斜着扬起一些,皱眉的同时眯缝起眼睛,男子说,现在开窗,很冷的。
吴乃和在笑意里增添了些抱歉的内容,他说,现在开窗,很冷的,我知道,可是,我有事,很重要的事。说着,他把木棍立在两腿之间夹住,两手去搬卡着车窗的按钮。
他的左手被一只手按住。
冷。男子说,那只手在他的左手上又使了一下劲。
我有事,我真有事。吴乃和看着男子说。
我不管,你不能只顾你自己,这是道德问题,看你像个文化人。男人说。男人的眉继续皱得紧紧地,眼睛却也瞪圆了。
吴乃和颓丧地收回两只手,坐在座位上。
木棍上的围巾静静的垂着,一直垂到脚面上,像是很丧气。吴乃和发现邻座的人们都在看他。他有些生气,扭过头去看窗外。
列车开始提速,车外的景物在迅速地向后掠去,那个铁路道口就要到了。
吴乃和猛地站起来,对男子说,对不起您,我真有事,我就开一会,过了道口就关上。
男子皱着眉上下看看他手中的木棍,又专注而好奇地看看大红的围巾,男子说,但你要先把什么事告诉我才行。
吴乃和觉得火车就要到道口了,他已来不及告诉男子自己有什么事,他嘴里大声地说着“来不及了”,便迅速地伸出两只手按住卡着窗子的按钮,将窗子猛地提了上来。一股带着凉意的风呼地扑了进来。男子急忙闪身躲着风。
火车一声长鸣。吴乃和清楚火车在向道口的行人们发出警示,他赶快把系着围巾的木棍伸出窗外,又将头尽量贴近窗口。他看到了停在道口处的一片人群,接着看到了那个小男孩,小男孩在向着列车拼命地挥动着胳膊,小男孩开始没有看到吴乃和,他立即冲着小男孩喊叫了一声,同时向小男孩招手,他看到小男孩发现了他,小男孩的脸上立时呈现了一股惊喜之色,小男孩随着火车奔跑,并且奔跑着挥手,他将木棍晃动起来,大红的围巾猎猎地发出声响,小男孩在奔跑,在挥手。
吴乃和被人一把拉坐在座位上,窗子也被一下子放下,木棍被卡在窗子下。这时,男子伸手夺吴乃和手里的木棍,男子想把木棍推到窗外,好使窗子整个关上。吴乃和死命地用两手抓牢木棍,任凭男子的脸都有些涨红。
大红的围巾仍在窗外猎猎地舞动。吴乃和想,自己的目的达到了。
趁着吴乃和被乘警训斥时,男子趁机将木棍夺了过去,狠狠地推出了窗外,然后关上了窗子。
乘警指着吴乃和严厉地说,你,跟我来。
吴乃和站起身,指着男子,对乘警说,我跟你去可以,但你要保证他能把围巾赔我。
说这话时,吴乃和觉得心情轻松又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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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壹种(2)
第二天。
起床后,在阳台上,吴乃和看到了少妇做着每天清晨要做的第一件事。
他下楼小跑着来到铁路道口,直到第一列火车开过,他也没有再看到小男孩出现在他每天都要站在的那个位置。
他笑笑。
回来的路上,他远远地看到了少妇向他走来,他紧张地躲到一棵树的后面,他知道,少妇要到早市上买一天需要的菜。
他躲在树后,听到了少妇嗒嗒的鞋跟声,接着,他闻到了一缕淡淡的香气,香气飘过那段不远的空间,绕过圆圆的树干,又被他吸进鼻里,他禁不住忆起了他人生里曾经过的那些美好的往事。
少妇走远了,他离开那棵树,加快了脚步,他从小区的东门走进小区(他每天都在小区的西门出入),一直走到少妇居住的楼下。这个时候,上班和上学的人们都已经到了单位或者学校,负责买菜的老人们在早市上还没有回来。在楼下四周,他果然没有看到一个人。他匆匆奔向三楼,在少妇的门前,他发现,门竟然没锁,却关的很严实,不细看,不会发现门是开着的,他暗自琢磨,少妇每天抖动衣服,说明她是一个心里很细腻的人,但是,今天的疏忽,也证明了她有大意或心思恍惚的时候。
他拉开门倏地进入,看到了放在脚下仅有的一双女人穿的地板鞋。他脱掉自己的皮鞋,穿上地板鞋,在屋里转了一圈,阳面有阳台,有卧室,房厅的推拉门外事阴面的阳台,少妇每天就在阴面的阳台上抖衣服。屋里很干净,干净的一尘不染,他小心地在房厅里走动,屏住呼吸,静静地看房厅里的摆设,他发现,这里的一些家具的摆设出奇地与他家的摆设位置一样,他家的家具摆设是他按着自己的要求精心设计的。他看到了放在显目位置上的一个镜框,镜框里有一张照片,一张结婚照,少妇穿着白色的纱裙,长发挽成一个髻,听话地伏在脑后,少妇的前胸丰满而白皙,脸上眼里流泻着永远也流泻不尽的幸福。他浑身一颤,不敢再看。看那男人,男人的白色西服很干净平熨,眼睛很有神,只是有些飘忽不定。他认为,以自己目前的人生经验断定,这样的男人百分之百的花心。他突然涌出一股恶心,对着那男人轻轻地却是狠狠地啐了一口。他回头看向那个对着阴面的阳台在进门时就已经看到的春秋椅子,呆看了一会,他走过去,抱起椅子上的那摞衣服,坐在椅子上,倚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他的浑身荡漾着一种享受幸福的感觉。
他抱着那摞衣服,扛起那个春秋椅子,走出房厅,换上自己的皮鞋,听听门外静悄悄,拉门走了出去,并且将门慢慢地关上。走下楼,拐过那栋楼,他没遇到一个人。
在小区的路上,他看到身后开来一辆出租车,他摆手,出租车停靠在身边,他把怀中的衣服扔进后面的座位上,又将椅子斜着放进车里,然后,上了车。他对司机说,去物品收购站。
吴乃和这些年坚持这样一个说法,小说写作这个行当里,虚构的真实比现实的真实更接近于真实的现实。因此,他想,自己虚构的两个想法,想起来付诸现实不一定很费时间和力气,如果顺利的话,按照他虚构的想法继续下去,现实中的问题或许能得到解决,或许对他的两部小说能继续写下去也会大有裨益,但他没有这样去做。他想,那样做太麻烦,写作,现实,毕竟是两码事。
他没有将这两个虚构付诸现实。
两个小说没有标题,也没有了下文,就那样每天孤零零地呆呆地看着吴乃和,吴乃和心烦,他也好像觉得它们一定在背后嘀咕过一些什么,它们也一定在讥笑他:你就是个思想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
吴乃和仍然在每天清晨看到小男孩在对着开出这座城市的第一列火车上的人们拼命的挥手,少妇仍是一如既往地哗啦哗啦地抖动那些衣服。
这夜,吴乃和竟做了这样一个梦。
他先是梦到了豆豆。他对豆豆说,我百思不解,你为什么这么多的清晨里,要冲着第一列火车上的人们挥手,希望你能告诉我。豆豆眨着眼睛说,这是我的秘密,小孩子的秘密,心里深处的秘密,你们大人很难理解,其实也很容易理解。说完,豆豆就走了。他追上前去,几乎地哀求地说,你告诉我,我很痛苦,你不知道我有多痛苦,你告诉我吧,求求你了。豆豆疑惑地说,你就这么想知道。他说,是的,我作为一个父亲,非常想知道小孩子心里在想什么。豆豆看他一眼,说,告诉你吧,我的爸爸和妈妈都很忙,他们没有时间与我交流,在学校里,老师只是教们读书,他们也很少问过我们心里想些什么,所以,我心里很孤独,我冲着火车上的人们挥手,我只是希望车上的人们看到我,并且有人也向我招招手,有一人向我招手就够了,我只想得到有人对我招一次手,对我的挥手作出一次回应。他惊讶地睁大眼睛,他想,原来就这么简单的原因啊。然后,他又说,不是有过一个人向你招手吗。豆豆高兴地说,是啊,所以,我很高兴,从第二天起,我就不再去那里了,我心里满足了,你不知道,为了等到有人向我招手,我多次上课迟到,我的学习成绩也因此下降了很多,关于第一列火车,我只能等第一列火车,因为,那个时间,我正在去上学的路上。
他后来梦见了少妇。他有些羞愧地问少妇,五年里,你为什么一年四季地在清晨抖动那些衣服,那些衣服就这么脏吗,你的行为让人们感到困惑不解,你的行为也影响到了邻居的生存环境。少妇哀怨地说,五年了,我都在想念离我而去的男人,我深深的不解,我们的感情这么好,他为什么竟舍得背叛我,我的男人没有离开我时,我就爱干净,一次,我在阳台抖了一件衣服,我的男人说,你抖动衣服的神态真美,当时,我男人就坐在那个春秋椅子上,他说话的眼神和口气,让我心里一动,我感到我男人当时的神情太可爱,那一刻,我幻想着我们美好的未来,所以,我记住他坐在椅子里的那个神情,我五年里每天坚持做这个事,我是在怀念我们那一段美好的时光,我好怀念那一段美好的时光。他低下头说,你现在还抖衣服吗。少妇也低下头说,不抖了,那些衣服和那个椅子没有了,都被别人偷了,没有了那个椅子,我感受不到了我男人看我时的那个神情,我不抖了,抖了,我男人也看不到了。他醒悟一般,说,哦,那,你以后的清晨该做些什么呢,原有的习惯被破坏了,总是感觉正常的生活有些异样的。少妇羞涩地说,我在考虑我家人的意见,我的家人劝了五年了,他们让我忘掉曾经的一切,让我开始新的生活,这些日子,我开始想,我该有我自己的新生活了,因为,那些衣服和那个椅子已经在我的生活里消失了。
梦醒时,天已大亮,吴乃和发现今天可能是自己起床最晚的一天,他急匆匆起床穿衣,来到阳台,他没有看到少妇,他知道自己早已错过了少妇抖衣服的时间,他也想到,这个时间了,也不会在铁路道口看到冲着火车挥手的小男孩了。他决定下了楼走走,走在小区的路上,他想,夜里的梦,很有意思,我一定要将曾经虚构的那两个想法尽力付诸行动,明天一定要早起。
走到小区东门时,他看到门口有很多人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什么,他侧耳倾听,有人说,那个抖衣服的少妇,今天清晨抖衣服时,衣服脱离了手,她急着伸手抓那衣服,因为用力过猛,身子倾出了阳台,人便从三楼掉了下来。另外一个人说,真巧啊,一个小男孩刚才跨过铁栅栏追着火车跑,被火车带进了铁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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枣花(1)
在枣花的印象里,爹的哮喘病是在她刚上小学时得的。从那时起,爹就对春秋两个季节的气候非常敏感,春暖花开,秋风送爽,人们倍感这两个好时节的到来时,爹却开始了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十年里,爹那急促而夸张的喘息,憋涨得青紫的脸,已经让枣花由惊恐万状渐化为无限的爱怜。听着爹喉咙间发出的怪异的声音,看着他佝偻着身体痛苦不堪的情景,枣花只有无奈地心疼。枣花心疼爹,也心疼娘。在村里,娘这个岁数的妇女们很少去地里和男人们一起干活儿挣工分,但枣花亲眼目睹过娘和那些男人们一起割麦砍玉米高粱却被远远地甩在后面的场景。她知道娘去地里干活儿是没有办法的事,爹在农忙季节的三分之二时间在家里休息养病,一年下来,爹和娘两个人的工分才与人家一个男人的工分相当。年终生产队结算时,我们家和人家一样都会有一点点的结余,这些结余仅有几十块钱,远远不够应付爹吃药打针的所需。
枣花小学毕业时十三岁,那时的枣花清瘦、白净,走在路上,脑后两条乌黑的发辫一翘一翘。村里人家一般都有两个以上的孩子,可枣花却是个独生女。她羡慕人家姊妹俩或兄妹俩一起走在上学路上的情景。枣花问过娘这个问题,娘说,只有你一个不好吗?枣花没有从娘的回答里得到答案,在她毕业时的那个夏天,她才隐隐觉得,自己是个独生女,大概与爹的病有关。
那个夏天,枣花家卖了一头猪。枣花看着娘细长的手指轻捻着那几张钱时,脑海里便出现了几种颜色的花布的影子,那些花布做成的漂亮的衣服都曾穿在女同学们的身上。她不止一次把贪婪的目光停留在她们的衣服上,那一刻,羡慕和嫉妒的小虫便喧闹着从心底爬向她的全身。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枣花想象着那些花布做成的衣服穿在自己身上的情景,激动带来的美感便充盈了她的心田。当走进家门,闻到呛人的药味,看到瘦削佝偻的爹,她那还处于激动中的兴奋骤然间消散得无影无踪。那天,娘数过钱,拿了一些掖进裤袋,走出屋,已经走出门时,又走回来,伸手领了枣花。娘领着她,走在村里的土路上,走过几家土坯房子。直到走近墙上都贴了一层红砖的房子时,娘才领着她拐进那个用红砖盖成的门楼,门楼的脸上贴了一些带着颜色图案的瓷砖。院子里,正站着一个头发光亮的五十多岁的男人。娘冲着枣花说,枣花,叫表爷。枣花站在娘的身后怯怯地叫一声,表爷。男人的眼里冒着灼人的光,比头上的太阳还刺人,那光正直直地照在娘的身上。听到枣花的叫声,男人醒过神来似的对着枣花“嗯嗯”地应了两声,那光就开始在枣花的身上身下照来照去。娘从口袋里掏出那些钱,脸上呈出一点笑容,说,她表爷,这些钱还您,谢谢您了。表爷的眼睛看向娘手里的钱,却没有伸手去接,眼睛又直勾勾地瞧娘的那只手。娘的手白皙、细长,像刚刚从湿地里拔出的白萝卜湿润而光泽。娘察觉了表爷的眼神,那只手像是被烫了一下缩回来。表爷眯缝着眼,脸上立时堆起一层笑,说,不急不急,干什么这么急着还?你有难处,就先拿回去用。娘说,今天把猪卖了。表爷看娘一眼,皱起眉,说,把猪卖了?还不够分量吧。娘低垂着眼点点头,又将手里的钱递向表爷。表爷思忖着抬起手,捏住了娘手里的钱,接着,他的手指一张,抓在了娘细长的手指上。娘急忙一抽,把手抽回,羞涩而惶恐地曲一下身,说,谢谢您了。回身领着枣花向院外走,刚到门楼里,一个十###岁的男孩子一瘸一拐迎面走进来。娘低头对枣花说,叫表叔。枣花随口叫了一声表叔,却被那张脸吓了一跳。枣花见过这个表叔,并且知道他在公社供销社上班,听娘说,他是村里唯一一个在公社上班挣钱的村里人。表叔没有应声,阴沉着脸看她们走出门楼。回家的路上,枣花偷看娘一眼,娘白白的脸上还透着一层淡淡的红晕。她忽然觉得,娘同村里的那些妇女不一样,娘同男人们干一样的农活儿,可娘的手和脸仍然是那么白,丰满的胸也比别的女人突出和诱人。晚上,枣花一人睡在西屋里,想着和娘去表爷家还钱的情景,心里升起一丝隐隐的恐惧。她想,也许就是因为爹的病才导致了自己家比村里的人家穷;因为家里穷爹娘才只有她一个女儿;一个女儿的他们,竟也不能让她和别的女孩子一样穿得起那些好看的花衣服。
枣花决定不再上学了,爹和娘都感到很意外。他们问她为什么?她说不为什么,就是不想上了,上了初中、高中也没什么用。爹就低头不再言语,可娘说,你不上学在家里干什么?再上两年吧。她说,再上两年和不上还不都一样。口气里带了些倔强。
爹的病随着枣花的长大也日渐严重,几乎不再去生产队干活儿,他在家里除了一阵阵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就是弯曲着佝偻的身子慢悠悠地走在屋和院子之间。爹的手里常常拿着一个能喷出雾气的小瓶,时时将小瓶对着仰长的嘴里喷两下。娘每天一早起来就和男社员们去地里,所有的农活儿都干,工分却比男人们少二分或者三分。枣花看着娘早晨起来时脸上那般隐忍的神情,便开始想也去生产队里干活儿,挣不到十分八分,挣五分三分也可以,至少能把爹损失的工分补回来。她把想法说给娘,娘一口否决。娘摸着她柔嫩的脸说,你别想这些,我还能挺住,我只求你将来不要像娘一样遇到你爹这样一个病秧子,你要嫁个能支撑家的好男人,你享福,我们也能跟着你沾光。
两个月前,在村里的路上,张家文和枣花相遇了。张家文是枣花的小学同学,而今已是细高的个子,一双眼睛大而有神,只是体魄稍显文弱。去年,他在公社高中毕业回到村里当了老师。他喊住枣花,走上前塞给枣花一张纸条。枣花拿着纸条没敢看,心里扑腾着就往家赶。回到家,她躲到自己屋里,把纸条看了一遍又一遍,纸条上只有百十个字,是张家文表达对她的爱慕的一些词句。他说,他的这份差事来之不易,他要格外珍惜。尽管他的家人多次到村长家请求,但最后得到村长首肯的应该还是自己的学识,他是凭着自己的学识当上村里小学校的老师。他还要凭着自己的真情赢得枣花的芳心,最后组成一个美满的家庭。枣花从心里喜欢张家文,但想到张家文的差事是请求村长得到的,心里却产生一股说不清的隐隐的不快,因为,村长就是表叔的爹。枣花在学校外的路上等到了张家文,并把一封斟字酌句的回信交给了他。从此,他们开始偷偷地在晚上的村头约会。每一次,张家文都主动而勇敢地搂着她,激动地向她描绘他们的未来。今年中秋刚过的那个晚上,他们又在村头见面,分手时,张家文竟亲了她的嘴。被亲着嘴的她浑身像被火燃着起来,双腿不停地打颤,回到家躺在炕上,她的心都还在怦怦地乱跳。可就在第二天天刚亮,枣花就被娘的叫声惊醒。娘在喊,枣花,你爹犯病了,枣花。
爹张着嘴,青紫着脸,只有吸气没有吐气地蜷曲在炕上,两只眼睛暴突着。娘手忙脚乱地给爹捋着前胸捶着后背,爹的喉咙间传出汩汩的声响。看到枣花,娘把爹放倒在炕上,急惶惶地说,枣花,我去队里找马车,你去表爷家借点钱来。说完,急匆匆地跑出屋。
枣花的脑海里闪出表爷的身影,但看着爹横卧在炕上,身子一下一下地蜷曲着时,回身跑出屋子。
跑进表爷家的院子,枣花喊,表爷,表爷在家吗?
表叔从屋里走出,站在门口,一脸的惊疑。枣花不禁向后倒退着,怯怯地说,我找表爷。
他不在。表叔带着冷冷的口气说着,皱起眉头,上下打量着枣花。
枣花回身向院外跑,才跑几步,又站住,转过身,说,我要借点钱,我爹犯病了。
表叔脸上显露出些许鄙夷的神情,说,你们家到今天还欠我们钱呢,你知道吗?
枣花疑惑着摇摇头。
表叔哼笑一声,说,你当然不知道,可我知道。到底欠多少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们家绝对还欠我们家钱,可你娘还不起,也不想还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枣花又摇头。
表叔说,算了,知道了有什么用,你进来吧。说完,转身一瘸一拐地回了屋。枣花站在院子里,她不想跟表叔进屋。
表叔又出现在屋子里,他没有走向门口,只站在屋子中央,手里举着三张钱,对门口外的枣花说,你想拿走钱,就进来。
枣花想起了表爷抓娘的手的情景,身体打了一个寒战,回身就跑。
站住!枣花听到表叔低声地喊。
枣花的腿立时像被什么东西粘住了,她停住脚步,身体却不敢转过来。她听到表叔在说,你借不到钱,你爹的病怎么治?得这种病的人说完就完,你不知道吗?
枣花的身体紧了一下,她转过身,看到表叔的眼睛正眯着看她,嘴角浮出得意的笑。她低下头,挪动着脚步。
表叔从门口走过来,拉起她的手,把三张钱塞进枣花的口袋,然后,搂着枣花的脸亲起来,嘴里在说着,你娘就是这样不还我们家钱的,我亲眼看到的。
枣花把脸左躲右闪着,听到表叔的话,她惊悸着睁大眼,却看到那块刀疤正像一条又粗又光滑的蚯蚓晃动在眼前。她尖叫一声,双手双脚一阵乱抓乱踢把表叔推到一边,回身跑出院子。
远远的,她看到家门口娘正和几个男社员把爹扶上车。她紧走几步,到了娘跟前,从口袋里掏出那些钱递给娘。娘只看一眼手里的钱就把钱掖进口袋里,说,快上车,扶着你爹。
爹住进公社的小医院,晚上病房里亮起橘黄的灯光时,爹的脸上逐渐好看起来。爹问娘,家里还有钱?娘说,没了。爹皱着眉问,你从他家借的?娘低着头说,是枣花在他家借来的。你?!爹急了,接着,又开始短促地喘息起来。娘赶紧说,我去找马车,就让枣花去借了。
枣花站在一旁,听到爹和娘说话,便想起表叔脸上的刀疤,她走出病房。
枣花走在昏暗的走廊里,又拐过走廊,门口的灯光很亮,门口的深处,却是一片漆黑。看着灯光外的黑处,她想,张家文如果能在这个时候从那一片漆黑里走过来,走向她,该多好。
娘在身后低声地喊她。枣花的身子一抖。
娘看着她,眼睛很亮,几乎亮过门口的灯光。娘轻声问,你跟表爷借钱,他没说什么吧?
枣花疑惑着,问,说什么?
我是说,他没……没有……娘支吾着说。
没有。枣花看着娘的眼睛说,他没在家,我跟表叔借的。
娘嗯了一声,突然又一把拉住枣花的手,问,你跟表叔借的?他……
娘,你放心,什么事也没有。枣花作出轻松的样子说,以后,以后,我去把钱还给表叔就是了。表叔的脸吓人,可表叔人挺痛快,他和表爷不一样。
娘的目光仍旧疑惑地停留在枣花的脸上,枣花不想看到娘的这种目光,她把脸朝向门口的灯光外。她觉得,那一片黑处,漆黑得就像她此时迷惘的心一样,无边无垠。
一夜过来,爹像是恢复到平日一样,大夫到病房说爹最好再住两天院彻底治疗一下,娘和爹的脸上同时现出黯淡的神色。爹把目光对向枣花,枣花急忙走到爹的面前,抓住爹的手,说,爹,听大夫的。
大夫走后,枣花对娘说,我回家去喂猪,喂了猪就回来。
回到家,枣花喂了猪,在屋子里呆坐了半天,然后,走出家,来到村里的小学校。她沿着低矮的教室墙根,循着熟悉的声音,找到了正在上课的张家文。
张家文顺着学生们的目光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枣花,眼神对接的一瞬间,枣花分明发现了张家文先是愣怔继而惶惑的眼神。张家文没有来得及放下手里的书,一阵风似的来到门口外,把枣花拉到一边。
张家文问,有事?
枣花听出了他的声调有些颤,心里便凉了一下。她低下头,看着地,又把目光看向一边,说,没事,想来看看你。
枣花的耳边飘过一声幽幽的叹息,她听他说,没事快走吧,我在上课。
她扭脸看他的脸,他在专注地等她回答。她失神地望着他,然后,垂下眼帘,转过身便走。才走几步,她听到他向她走进两步。他在低声说,村长说,下个月,让我当校长,等我当了校长就让家里托人去你们家提亲。
她站住脚,回过身,冲他笑笑。她觉得自己笑得很难看;张家文也笑了笑,他的笑容很舒畅。
回到医院时,已是中午,一进病房,枣花就看到表叔站在爹的床前,同时她看到了窗下的那张破桌子上放了一堆水果罐头之类的东西。
表叔看着枣花进了病房,脸上很沉静,他扭头对枣花爹说,表哥好好养着吧,有时间我再过来看你。说着,对枣花娘点点头,又对枣花微笑着,就要出门。
娘要送表叔,表叔推让着不让送,娘便说,枣花送送表叔。
枣花低垂着脸点头,随着表叔走出病房。走到走廊时,表叔说,你也回去吧。
枣花看着走廊的前方说,我送您到门口。她感到今天的表叔有些异样,今天的表叔倒像个真正的君子。
走到门口,枣花站住了,她等着表叔自己走出门口,自己就快点回病房,可是,表叔也站住了。
表叔说,枣花,我,我跟我爹不一样,我是真心来看表哥的。
枣花抬脸看表叔的脸,表叔的个子正和她一样高,右脸上的那块一寸多长的刀疤像是涂抹什么接近了皮肤的颜色。那天她被这块刀疤惊悸得不得了,现在看去,它似乎不再那么令人害怕和厌恶。
枣花低下头,用一只脚踢脚下的地砖。
我这刀疤是小时候打草时和人打架时被人砍的。表叔说。
枣花抬起脸冲着表叔微笑了一下,她很快发现自己不该对他微笑,马上把脸又沉了起来。
表叔看到枣花的微笑也笑了。他将手伸进口袋,拿着一些钱递向她,说,我问大夫了,你爹这个病不能累着,需要坚持吃药,这点钱你先拿着用,就不要想着还我了。
枣花没有去接表叔递过来的钱,身体也不由向后躲闪着说,我不要,那些钱我们会尽快还您。
不是,我没有这个意思。表叔说着,一瘸一拐地走上前,拉起枣花的手把钱塞到枣花的手里,说,这是我自己的钱,你先用着,不要想着还我,有什么事你可到供销社找我。说完,转身就走。
枣花没有追过去,她怔怔地看着表叔一瘸一拐地走出医院的大院,才将手里的钱数了数,一共五十五块。
晚上,枣花把娘叫到病房外,说,我又找张家文借了五十块钱。
昏暗里,枣花似乎看到了娘惊异的表情。她继续说,我和他在搞对象。他说了,过些天他就要当校长了,等他当了校长就托人到咱家提亲。
枣花的话对于娘不亚于一声晴天里的惊雷,娘的惊讶也是枣花想象中的。她只看到昏暗里娘的脸对着她已经一动不动,她把脸扭向走廊的尽头,努力让自己作出一种不屑认真的神情来。半晌,她才听到娘说,他的身体好像太单薄,不过,当老师的,用不着受大累。
枣花把五十块钱交了住院费,又到公社一家小店里用隐瞒的五元钱给张家文买了一支好看的钢笔。她用手摩挲着黑得发亮的钢笔,心想,张家文还没给她买过一件礼物呢。
枣花没有按和张家文曾经的约定去赴约,她隐隐地从心里感到有一种说不清的别扭劲,但她却从娘的嘴里听到了张家文当上了校长的消息。又过了几天,张家文家托了一个说媒的女人果然来家里提亲了。枣花娘说,张家文是个好孩子,等过几天我们再给你回话。枣花在自己屋里听到娘和那女人的谈话,她理解娘的话,娘在为自己的女儿尽力做到一点女家该有的矜持。那女人临走时对娘说,人家可是校长啊,差事轻松,挣着一个劳力的工分,每个月还能拿点补贴的钱,这样的亲事你们家可不要错过啊。枣花听出了女人话中对自己家的轻视,她听娘微微笑着说,的确是门好亲事。
媒人来提亲的第二天,表叔来到枣花家,表叔说他来看看表哥的病怎么样了。枣花给表叔倒了一碗水就回到自己的屋子,她小心地听着那边屋子里的说话。听了半天,爹娘和表叔都没再说话,后来,她听到娘送表叔出屋的声响。
娘走进枣花屋,说,他好像不单单是来看你爹的,倒像有什么事,该不会是为了借他的钱吧。
枣花想了一个晚上,最后,她决定主动去见表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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枣花(2)
星期天的中午,枣花背着筐子走出家,走到村口时,她感到正午的阳光没有一点遮拦地晒在细嫩的脸上,脸先是痒痒的,很快便觉到一股生疼。她抬脸看一眼天,天幽深的蓝,不见一丝云。
西边的路上远远走来两个男人,其中一个正是张家文。
张家文也看到了枣花,枣花心里忽然涌出一阵紧张和喜悦,但她没有停下脚步。
枣花的两条乌黑的辫子已经长过肩,身上是洗得已近发白的蓝色裤子和蓝色上衣,裤子略显肥大,上衣却被丰满的身体撑得挺扩。走在阳光下,她的脸被照得更加白净和细润,两个黑黝黝的眸子忽闪着不安。走到村外的路上,枣花放慢脚步,回头看看,她没有看到那两个男人,走了几步,她又回头,还是没看到那两个男人。
枣花心想这个时候真不该碰见张家文,正午到地里去打菜,难免有点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村里人家养猪的不少,猪菜一般都是在上午去打,正午时去地里打菜,总是有点惹眼。
过了前边的小桥,拐进西面的河堤,枣花的脚步又慢了下来。向前望去,前面的路被榆树和庄稼夹得越来越窄;尽头,树和一片高粱近乎合在一起。她想,今天是星期天,表叔在公社供销社只上半天班,他一会就会出现在尽头的那个地方。那个地方的上空,此时被路北边的高粱映出一片烈烈的紫红,紫红和深蓝的天像是一上一下地对望着,仿佛眼神里都充满了一股急于吞噬掉对方的欲望。枣花走着,感觉自己走在一个细长的天井里。她盯视着远方那片紫红,心里怦怦跳起来。
枣花走近那片紫红时,头上的阳光已经幻化得金灿灿。金灿灿的阳光穿透紫红,洒在枣花的身上,身上的蓝色便被染成点点好看的花色,像是穿上一身花花绿绿的衣服。她摸自己白净的手,摸自己细嫩的脸,心里就甜甜地升起一股舒心的喜悦。
在紫红的氛围里停下,枣花欣赏着被阳光照耀下的自己,她觉得,这才该是十八岁的枣花,真实的枣花。
一阵风吹来,周围发出一片的声响,惊悸了沉浸在自我欣赏着的枣花。她警觉地看看身前身后的路上,急忙躲进身边的高粱地里。
高粱长得很稀疏,地里很平坦,高粱秆下面的叶子已近枯黄。透过错综的高粱秆,一眼望去,能看到地里的远处。枣花第一次置身这样神秘的环境里,突然感到有一股深深的恐惧向她袭来,回身就往外跑。
枣花。一个男人在叫。
枣花才发现自己差点撞在一辆自行车上。是表叔。
表叔下了车,把车子支好,愣愣地看着浑身还在打战的枣花,惊疑地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枣花在表叔惊疑的脸上看到一种坚毅和怜爱的表情,由于恐惧,她已经有眼泪挂在了眼角,她忽觉得此时的自己是那么弱小和脆弱,是那么需要有人来保护自己。她竟带着委屈地说,我在等你。
表叔怔了一下,伸手慢慢地把她搂住,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说,不怕,有我在,你什么都不要怕。
枣花感到表叔搂她的力量很大,近于使她窒息,可她不愿从这窒息里抽出身来,她觉到了一种被拥抱的温暖和坚实。
有人来了。枣花听到表叔在冷静地说。
枣花回头向远方看去,远处有一个骑车的人影。
咱们进去吧。表叔瞅瞅高粱地,温和地征求枣花的意见,她紧张地点点头。
枣花走进高粱地里,背了刚才留在地里的筐子。表叔推着车在枣花一侧走,头顶上黑红的高粱花纷纷扬扬地震落在他们的头上和肩上。枣花垂着眼帘,开始琢磨如何向表叔说明她今天来这里等他的意思,她发现自己作出的那个决定却难以当着眼前表叔的面说出口。
已经走到高粱地的深处,枣花的心里开始跳得厉害起来。
有事吗?枣花。表叔终于站住,轻声地问。
枣花的心一下跳到了喉咙间,她停住脚步。
我想……枣花鼓了鼓勇气说。她不敢看他,抬手抚摸着眼前的一片高粱叶。
表叔在等待她说话。
她没有说出下面的话,又慢慢地向前走,走出几步,她没有听到表叔跟上来,便想让自己冷静一下。她蹲下身去,这时,头顶的叶子哗哗地响起来,她惊恐地站起身,回头看站在几步外的表叔。表叔被一些错综的高粱挡遮着,就像一个影影绰绰的鬼影。她觉出这时的自己像一只旷野里的小羊在与一条凶猛的恶狼对视,她忽然浑身颤抖起来。
怎么了?枣花。表叔轻声地叫着,把车一放,便跑过来,枣花,有什么事?你说,我会帮你的。
枣花看到眼前的表叔的眼里竟流露出焦急里带着关切的目光,心里便涌出一股温暖和坚实的感觉,她说,我想……我想。
你想什么?表叔急切地问。
我想……你。枣花喃喃地说,她想说,我想,你那五十五块钱我不还了,你再亲我一次,就作为偿还了。可是,她忽然感到自己实在无法说出这些话来,急得捂住脸抽泣起来。
枣花。表叔异常激动地叫了一声,一把搂住枣花。他在她的耳边说,枣花,我也想你,真的。
不是,不是……枣花推搡着表叔说,她知道表叔误解了她的意思,她要为自己辩解清楚刚才的话。
表叔已经在枣花细嫩的脸上不停地亲起来,枣花的推搡更加燃起了他身体里积蓄已久的欲火。他已经听不清她紧张而含糊的言语,双手开始进入到她的上衣,接着,重重地把她的身体压在地上。
枣花觉到背上产生一阵轻微的疼痛,她忽然不再推搡表叔。她开始冷静地想,自己今天到这里来,不就是要和他做他正想要的事吗?自己已经来了,他也开始了行动,就让他做吧,对自己刚才的话要做的辩解等他做过之后再说。
枣花躺在地上,表叔开始撩起她的上衣。她的脑海里一阵恍惚,看到表叔的双手在自己白皙光滑的前胸上胡乱而贪婪地摩挲。当那双粗糙而颤抖的双手触到了那对小巧而坚挺的乳防时,枣花的身体像是被灼烧一般痉挛起来,她突然伸手啪地打开了他的双手,嘴里叫着,不要不要,忽地坐起身来。
表叔呆住了,急促的喘息喷向枣花的脸上耳边。枣花气喘吁吁地镇静着自己,她愤怒地看了表叔一眼,把目光移向他的肩上,然后,目光从肩上穿过,失神地向前方望去。
穿过纷乱的高粱秆和枯叶的间隙,枣花蓦然间看到不远处有一张男人的脸,那张脸上的一双目光正在愤怒地看过来。她惊愕地睁大眼睛,她看到,那双愤怒的目光里正流泻着无限的哀怨。
是张家文。枣花确定了那张熟悉的脸就是张家文时,脑袋里立时一片浑噩。她刚要双手扶地想站起身来,表叔警觉地回头向身后看了看。他什么也没有发现,扭过脸低垂着头说,枣花,对不起,可是,我是真的喜欢你。
枣花没有听清表叔在说什么,只觉得不远处的那张脸一晃不见了,她把目光在那个地方又停留了一会,那张脸果然不见了。
泪水瞬时哗哗地滚落出枣花的眼角,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在渐渐地松软,似乎又听到了一座顶天立地的大山顷刻间坍塌的轰鸣,一股深深的怨愤和悲哀立时爬满全身。
枣花,怎么了?表叔手足无措地给枣花抹着眼泪。
枣花睁开眼睛,仔细地看眼前这张男人的脸,瘦窄、黢黑,刀疤泛着狰狞的肉红色,细眯的眼睛充盈着猥琐的内容。她的脑海里呈现出一条踉跄着奔跑的恶狼的身影。
那五十五块钱,我想……枣花说。
表叔说,不要再说那些了。
还有……枣花说。
所有的,所有的,都不要再说了,我的脸上有刀疤,我的双腿瘸,但我是个男人,我说话算数。表叔说着,细眯的眼睛里闪烁着坚定和恳切的目光。
枣花的脸上浮现出迷茫疑惑的神情,将审视的目光滞留在表叔那张丑陋的脸上。
高粱地上空又拂起一阵急骤的风,身边的高粱哗哗地摇晃起来。枣花扬起脸,看到了穿过头顶那片紫红的金灿灿的阳光,她迷离着双眼迎向阳光,竟看到金灿灿的阳光里有一块块好看的花色的布子在空中飘舞。
枣花的嘴角微现出一丝苦笑。
她轻轻地躺了下去,将身体尽量地在地上伸展得平直舒适,然后,慢慢地闭合了双眼。
啐你一口(1)
1
六个月了,胡兰花没有接到过王大成的任何信息,她是几天前听于双庆说那句话的。
胡兰花这些天总到玉米地来。玉米长满了籽粒,正在进入壮浆期。前几天,她就发现挨近路边的几个玉米被人掰走了。她对那几个玉米有印象,个大、粒白,凸出来的籽粒就像刚刚满月的婴儿的五官,分明、可爱,它们钻出散发着馨香的深绿色的襁褓,头上还顶着一束紫色的长发,长发鲜亮又透明。旁边别人家的玉米,不如她家长得好,因为他们当时没有及时打药,虫子便在嫩嫩的玉米秆上、叶子上乱咬乱啃,几场雨过后,地里的草也疯长到膝盖深。那些人家的男人们也出外打工了,他们不指望几亩庄稼的收入,家里留守的妇女们又不善于管理,只能由着虫子把发育期的玉米身子啃破啃烂,野草将玉米根须周围土壤里的养分争相吞尽。胡兰花其实也没有男人可以依靠,但几个月里,她的身上已经渐渐养成了一股隐忍的劲头。她有儿子狗蛋,狗蛋是她生活中两份希望中的一份,为了这份希望的成长,她必须指望五亩地的玉米和仅有的一头猪,这可是她一年里惟一的经济来源。整整一个夏天,她披星戴月,顶着毒辣的日头,施肥、打药、拔草。汗水在脸上流淌,滴在玉米叶子上,汗珠在阳光的照耀下射出多彩的迷幻的光芒,她觉得那就是自己的另一份希望在成熟、在饱满,粘稠在炽烈阳光里的身体便感到有一股股清凉滑过。当她发现无际的田野里只有她一人时,她也会叹息日子的艰辛,却觉得自己的付出很值得。有时,她会会心地笑一下,咂着嘴角咸咸的汗水,便觉得以后红火的日子正在这咸咸的汗水里生成。发现玉米被人掰走的那晚,她没有睡好觉。她的玉米地靠近路边,一眼看去,在一片庄稼里脱颖而出的好。她想,就算村里人不偷自家玉米,过路的外村人也会顺手牵羊几个带回家煮着吃。她越想越后怕,五亩地玉米,三千多块钱呢。于是,她每天过来看着玉米,看累了,就走进玉米地里找一块阴凉坐下来歇着,可耳朵还要倾听着外面的动静。
那天下午,胡兰花走进玉米地,刚想坐下来歇歇,穿过玉米尖子的间隙,她看到路上走来的于双庆。于双庆穿一件大红的T恤衫,胳膊里夹着一个黑色手包,身边还有两个村里的年轻人,他们一边走一边说笑。她知道,于双庆刚刚从城里回来。她赶紧蹲下身。
于双庆说,嘿,这块玉米长得这么好,谁家的?哦,是胡兰花的吧。一个年轻人说,是胡兰花的,今年就数她家这块玉米长得好。短暂的沉默后,那个年轻人又说,双庆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另一个年轻人嘿嘿笑了,说,胡兰花她没福气,当年要是跟了双庆哥,哪还用得着天天自己下地干活?胡兰花心想他们一定都在看她家的玉米地,她突然害怕他们走过来,再走进玉米地。她谨慎地透过玉米秆的间隙看路上,果然看到了站在那里的几条腿。这时,她听到了于双庆的声音,咳,这都是他妈的命啊。胡兰花看到了他们的腿又开始向村里走。你们还不知道吧?于双庆在说。什么?那个年轻人问。你们可别到处乱说。于双庆说。不说不说,你说吧,双庆哥。另一个年轻人着急地问。王大成进去了。于双庆说。进去了?进哪里去了?那个年轻人不解地问。操,进哪里去了?进你那里去了,进监狱了呗。于双庆说。话音刚落,胡兰花已经噌地站起来,她看到了三个人的背影,她本想蹿出玉米地来,可她晃了晃身子,双腿竟没能挪动一下,脑袋也开始嗡嗡地响。她听到他们还在说着。我操,因为什么啊?你说因为什么?我们哪里知道,快说啊,双庆哥。他把一个城里人叫吴云的给开了,就进去了。开了,开什么啊?另一个年轻人哈哈大笑起来,说,你个###啊,你说开什么啊,还开什么?开苞啊,哈哈。胡兰花看到,于双庆扬手拍打着那个年轻人的头,哈哈,就你小子明白,对,王大成把人家一个大闺女给开了苞了。哈哈。哈哈,这王大成真能啊。记着,王大成进监狱这事不能在村里乱说啊,我也是听人们说的,他不和我们在一起干。于双庆说。胡兰花的一只手攥在一棵玉米秆上,她晃了晃,玉米秆和她一起倒了下去。
于双庆就在三百里外的城市里打工,他出去得早,干了六七年,他家的日子便红火起来。胡兰花常看到于双庆的媳妇穿着在城里买的衣服在人们面前炫耀。胡兰花在一旁走过,于双庆的媳妇便把声调提高很多。胡兰花只顾往前走,却在心里笑,衣服是新的不假,但穿在于双庆媳妇那水桶一样的腰身上简直是糟践。胡兰花家在村北,于双庆家在村中,胡兰花去小卖部买东西必须经过于双庆家门口。于双庆家的宅子高出路面一大截,门楼这两年也改造成青石红砖白瓷瓦,紫红的两扇大门上嵌着两个又大又圆的黄铜圈,气势而炫耀。这样的门楼在村里已经有十多家了,胡兰花每当看到一次这样的门楼,心里就隐隐地动一次,动过几次之后,她就有了把想法对王大成讲的念头。可看到王大成整天低头不语,出出进进,沉浸于那五亩田地里,她就把话一次次咽了回去。胡兰花也常常为于双庆媳妇叹息。于双庆媳妇和于双庆结婚时,个子不高,但腰身匀称,凹凸分明,也算是一个娇小玲珑的姑娘。尤其那双水灵灵的眉眼、薄薄的小嘴,说话时的快人快语,也配得起身材魁梧浑身透着精明的于双庆。后来,于双庆媳妇生了小孩,身材便一年年向水桶方向发展,直到上下一样粗起来,胸脯上的肉走路时一颤一颤的。胡兰花没有和于双庆媳妇说过话,也没有正面单独相遇过,她想过,就是两人万一哪天迎面走过,她也不会同于双庆媳妇主动说话。于双庆媳妇不像自己性格内向,平时很少串门,她喜欢和女人们在一起闲聊,喜欢串门子,所以,她一定了解了一些于双庆当年追求自己的事。于双庆身材魁梧,一表人才,这一点与王大成不相上下,但她胡兰花总觉于双庆浑身透出的精明让她感到不踏实。因此,于双庆在村里的路上塞给她纸条时,她没有回应;于双庆家托人来说媒,她也没答应。但每次在村里遇见,她仍然同他打声招呼,于双庆也闷闷地应和一声。她和王大成结婚一年后,她才听到于双庆订婚的消息。胡兰花在于双庆媳妇的声调和眼神里感觉到了一种挑衅和得意,但她并没有觉得心里不舒服。她清楚,自己不仅是本村,也是临近几个村子里身材最好脸蛋最可人的女子,于双庆这个男人是当年自己看不上。如今,尽管于双庆媳妇能穿上很多新衣服,日子也过得红火,但自己对寡言少语的王大成和未来的日子也充满了美好的憧憬。何况她早就听说于双庆在城市里时常去找女人,仅凭这一点,足以让胡兰花对自己最终没有嫁给于双庆感到庆幸。她认为,只要男人的心还归属自己,生活多苦,她都觉得每天的日子是甜的。
于双庆几人进了村,胡兰花才从玉米地里走出来。来到路上,她又回头望一眼玉米地,眼泪就哗哗地流下来。她突然觉得自己那些累白受了,汗水白流了,一个夏天没日没夜地辛苦,一下子被于双庆那几句话埋进了粪坑里。那一个个的大玉米龇牙咧嘴,好像王大成正在对她嘲笑。她的身子倏地凉了一下。
吃过晚饭,胡兰花到前院看了爹和娘,回来哄着儿子狗蛋睡着后,她锁了大院的门,向于双庆家走去。
村里的夜路没有灯。胡兰花磕磕绊绊来到于双庆家门口下的路上,看到门缝里透着一线灯光,她走上去,侧耳听一下,竟听到了里面有吵闹声。
于双庆的媳妇在喊叫,你有钱了,你在外面我管不了你,可你也要想想你还有儿子,你得了这种病,你让你儿子以后怎么做人?怎么娶媳妇?再说,你挣这点钱,能吃到你死吗?
于双庆似乎说了句什么,她没听清。于双庆媳妇又叫,这种病好治?那你就去治吧。吃药管用?那你就吃吧。以后你别碰我,我就当守活寡。就像那个胡兰花,你还跟我说人家王大成。王大成进去了,你是不是很高兴?王大成进去了是不是给你机会了?
你胡说什么!于双庆大叫一声。
哼,人家王大成怎么着,起码没得你这种见不得人的病。于双庆媳妇说。
于双庆媳妇平时就快人快语,此时更是尖嘴利嗓,胡兰花没再听到于双庆的声音。
胡兰花似乎明白了于双庆两口子吵闹的原因,站在一片黑漆漆里,她似乎已经看到了于双庆那张垂头丧气的脸,那个一表人才浑身透着精明的男人,一下子在她的心里变得猥琐了、丑陋了。她急忙离开了门口。
胡兰花不再想找于双庆问王大成的情况,经过一个下午,她开始有些怀疑于双庆的话。王大成是开春时离开她的,他没有给她写过一封信来,但她清楚王大成是个只低头干活不善于言辞表达的人。几个月的时间,他或许不会挣到钱,当然没有给她写信的好心情。王大成办那种下流事,她思来想去都觉得不可能。王大成曾经是她的丈夫,在她眼里,王大成内向倔强,却是个善良的男人,她不相信这样的男人才进城就会做出这种事,于双庆的话应该是一句玩笑话。可胡兰花还是觉得自己很对不住王大成,按于双庆的话,王大成的确进监狱了,不管什么原因,都是她把他推进去的。她被心里一股疑惑和烦躁的情绪推使着来到于双庆家门口,她有进一步弄清真实情况的想法,但她绝不会亲自找于双庆问。亲自问,她觉得自己在他面前会很失自尊,可她非常希望能巧遇于双庆,而于双庆又主动告诉她关于王大成的一些细节。
胡兰花的希望落空了。
于双庆竟得了脏病。男人们一旦离了家,离开自己的女人,果真就变成另一个人了?胡兰花自问着,她突然感觉王大成在自己心里的形象也在渐渐模糊。她的心里抖地紧了一下。
刚进农历八月的夜空,黑得像个无底洞,脚下的路,一脚深,一脚浅,整个村子像死了一般沉静,只有时而刮起的秋风把路边的树弄出一点声响。胡兰花在漆黑里走着,像是时光过了百年的长。
第二天,胡兰花在村人们的眼里,看到了一种神秘的不可琢磨的眼神。在她暗自猜测那眼神的内容时,她发觉身后的人们在看着她低声私语。她把目光投向他们,那些人急忙说,兰花,还去地里看玉米啊?
她疑惑着点头,心想,我为什么不能去地里看玉米呢?
几天里,胡兰花在村里村外的路上走,遇到的人们都在用游离的审视的目光看她。她只顾往前走,可觉身上已经很不自在,甚至,在她走到一段没有人的路上时,她都感觉到身外仍有很多双眼睛在盯视着她。那些眼睛睁得大大的,像个无底的空洞,空洞里还传来冷冷的笑声。
胡兰花认定差不多全村的人都已经知道了王大成进监狱的事。她认为于双庆不会在村里散布这件事,但那两个青年人,于双庆的老婆一定是散布这件事的主要人,而于双庆是祸首。
她把狗蛋送到学校,不敢在家里呆着,她怕爹娘过来看到她那张忧郁的脸,她来到玉米地。在玉米地里坐下来,听着玉米叶子被一阵阵风吹得哗哗响,她浑身发冷,眼泪一颗颗地掉,这时,对王大成的愤恨在她心里渐渐生成。
她对娘说,大成出去打工六个月了,也没有音信,我不放心,我要去看看他。
娘皱着眉说,他一个大男人,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再说,你去哪里找他?
我听说他和村里几个人离得不远,我能够找到他。她这样说,其实,她连王大成关在城里哪个监狱都不知道。
娘说,你可没出过这么远的门,我不放心,你找村里人打听打听他的消息不就行了,难道非要自己去不可?
她说,我也想出去看看。
她决定把才一百多斤的猪卖掉。邻村一个个体杀猪的来她家买猪时,邻居几个男人帮她抓猪捆猪。于双庆正在路上路过,他犹豫了一下,便走过来帮忙。个体杀猪的摁着计算器算账时,于双庆小声对一旁的她说,兰花,我知道你要干什么,可你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吗?
胡兰花没看于双庆,也没说话。
于双庆忙说,我忘了,他会给你来信。他的事我也是听邻村打工的人说的,那个人和他在一起。那人说,他判了三年,可能在镇角那个监狱。
胡兰花看了于双庆一眼,于双庆的眼里闪着不安,脸上有些发青,还有些暗青的小疙瘩。她忽然想问王大成到底犯了什么罪,可这个念头倏地被她压了下去。谢谢你。她说。
大成真不该。他看到她睁大了眼睛,便低垂了头,说,他不该出去。
她瞥了他一眼,说,你该出去吗?
于双庆一怔,难堪地笑一下,走了。
胡兰花直觉天塌了似的,脑袋瞬间里恍惚了一下。她不再怀疑于双庆那句话了。
2
胡兰花在下午到了那个城市,几经打听,她乘上了郊区的公共汽车。在一个镇上下车后,她向人打听路线,听说从镇上到监狱只有五里路,便徒步走向坐落在镇南的那所监狱。
马路宽敞笔直,穿梭着车流人流,路两边有整齐高大的杨树。胡兰花急匆匆走在人行道上,脚下枯黄的落叶,发出细微的声响,她的心底一片茫然。
她穿着一条合体的牛仔裤,一件浅绿色的长袖衬衣,挎包紧紧挎在肩上,修长的身材,飘荡的长发,引得行人频频看向她。
胡兰花特意穿上了七年前王大成给买的这身衣服,带了王大成给买的黑色挎包。这身衣服、这挎包,她只在结婚后穿过背过几次,今天,她又一次这样装点自己,这是她的一个策略,这个策略当然会让王大成立时忆起七年前一些美好的往事。她决定,当王大成沉浸于那些美好往事的回忆时,她就把一口唾沫狠狠地啐在他的脸上。
胡兰花的脚步匆匆有力起来,脸上也飞舞起紧迫和兴奋带来的绯红。
敞开的黑铁门里涌出几辆大小汽车,随后是一些骑自行车的人。
等门口清静下来,胡兰花从挎包里找出身份证户籍簿,递给那个把枪背在身后站得笔直的年轻武警战士。她说,我是来看人的,从老远来的。
武警战士一动未动,也没有接她递过去的东西,只用目光扫她一下,淡淡地说,下班了,明天再来。
明天?胡兰花忙说,我只看他一眼,嗯,一句话不说也行。
武警战士有些不耐烦,他说,请您站在一边去。见胡兰花在迟疑,他的声调提高了,请您站到那边去!胡兰花向后退了两步,武警战士才朝门里喊,小王,有个犯人家属。
胡兰花听到武警战士这样称呼自己,心里沉了一下,自己竟成了一个犯人家属?自己不是犯人家属,现在不是,以后更不会是,永远不会是了。她转念一想,那狗蛋呢?狗蛋已经是不折不扣的一个犯人的儿子了,永远都是。王大成是村里出现的第一个犯人,狗蛋也便成为村里第一个犯人的儿子。她愤恨着咬了咬牙。
一个身穿警察制服的女孩从门口里的一间房子里走出,朝胡兰花问,你有什么事?
胡兰花看到女孩的脸蛋很好看,一双眼睛也水灵灵的,那身制服却使她平添了一份威严。她走近两步,说,我想看人。语调带了怯懦和不坚定,拿着身份证和户籍簿的手动了动,却没有递向女孩。
已经下班了。女孩冷冷地甩过一句话,刚要走开,看到了她手里的东西,便把手伸过来,问,你见谁,是你什么人?
胡兰花不得不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说,他叫王大成,是,是孩子的爸爸。
女孩先看了户籍簿,又看了身份证,然后,抬头上下审视着胡兰花。
你离婚了?女孩皱着眉问。
胡兰花才想起户籍簿上有一个“离”字,她重重地点点头。
女孩把身份证和户籍簿递过来,说,你这种身份不能接见。说完,转身就走。
胡兰花像是才反应过来,她追上两步,说,你行行好,我老远来的,我就看他一眼,就一眼。
女孩回过头,说,对不起,这是规定,只有直系亲属近亲属才能给犯人接见,你们离婚了,当然什么关系也没有了。说完,走了。
胡兰花还想追过去,武警战士把枪哗啦一声挡在她的面前。
胡兰花走向马路对面,蹲在一棵杨树下时,看到那个女孩正沿着门口里的小路走去。她沿着女孩走去的方向看,她看到了一面水泥墙。水泥墙高高的,被夕阳映得有些耀眼,她的目光停留在墙上的一排电网上,她听到了水泥墙里传来叮当叮当的声响。
王大成就在那道围墙里吧,他在干什么,那叮当叮当的声响是不是他弄出来的?
胡兰花愤怒的情绪被女孩的态度熄灭了一半,她觉得自己的计划看来难以实现了。一路上,她都在想象见到王大成那一刻的场面,她以为,王大成在看到她的那一刻,会先是惊讶、喜悦,然后,再是惭愧内疚。她呢,她一次次告诫自己,那一刻,自己一定要镇静,做到既不喜悦也不悲伤,尤其要让他觉得她很平静,她要好好地看看他的眼睛,看那双眼睛里还有多少她探测不到的东西。等到他发现了她竟穿了这身衣服,背了这个挎包,等他内疚着要对她说第一句话时,她就把一口唾沫啐到他的脸上,然后说,你为什么不去死?再然后,一个转身,离开他。
可是,她万没想到,她竟然不能顺利地见到他。
水泥墙上的夕阳暗淡了。胡兰花发现自己的身后是一片厂房,她就蹲在厂房投下的阴影里。头上的树叶轻微地响了一会,她感觉身上有点冷,肚子里也咕噜了一下。她才想起一天里只在县城倒车时吃了一个面包。
女孩不见了,围墙里的叮当声还在不断,那个武警战士正走进门口,两扇黑色的大门轰隆一下关闭了。
胡兰花颓丧到了极点,反复思量了多少天才决定的计划,不仅卖了一头还没到月份的猪,还匆匆奔波了一整天,到头来,她竟连王大成的面都没见到。
狗日的王大成啊。她骂了一句。
忽然,黑色的大门里闪出一个男人,男人四十多岁,个子矮胖,他匆匆走到路边,左右看看,一辆出租车从南边开来,他伸手拦下,急急地上了车。出租车向镇子开去。
胡兰花站起来,懒懒地向着小镇的方向走,一边走,一边回忆刚才那人。那人穿的是便装,但裤子却是警察制服的裤子。她望望开出很远的出租车,回身看到正有一辆出租车从南边驶来,她急慌慌跑向路对面,把出租车拦下。
3
胡兰花下车时,那人已经进了饭店。
饭店大厅里已亮了灯光,座位上坐满了人,一些桌上还蒸腾着缕缕香气。胡兰花在一张张桌子上寻找,没有看到那个男人。
一个穿着红色旗袍开衩处露出白皙大腿的高个子女孩迎过来,问,您是几位?
胡兰花的目光还在人群里寻找,说,我找人,刚进来的,个子不高,胖胖的一个男人。
哦,女孩上下打量了一下胡兰花,说,您随我来。
胡兰花跟在女孩身后,走上楼梯时,胡兰花看到女孩的屁股很圆润,腰身扭动时像一条蛇。她想,自己这辈子恐怕都没有机会穿这种旗袍,凭自己的身材,穿上这种旗袍,一定不会比女孩差。
女孩敲了一间房子的门,然后,推开,对里面说,黄队长,有人找您。
胡兰花看到里面坐着那人,她在门口把身子朝那人弯了一下,又对女孩说,谢谢妹子。女孩没说话,朝着黄队长甜甜地笑一下,走了。
黄队长皱眉审视了胡兰花,说,你刚才好像在监狱门口。
胡兰花没想到这个黄队长竟然在监狱门口发现了她。她走向桌旁说,是,我是跟着您来的,我从老远来,是想看一个人,可门口的女警察不让见。您不知道,我来一趟很不容易,我坐了一天的车。
黄队长用手摩挲着桌子上的水杯,水杯里的茶水泛着淡淡的绿色,几粒茶叶悠悠地上下漂浮。胡兰花闻到了水杯里飘出的香气,嗓子不由响了一下,嗓子干干的,像在冒火。
黄队长慢慢地点头,看着胡兰花说,接见由人专门管理,要等到每月一次的接见日,不是想见就可以见的,不过,你远道而来,假如不总来,他们应该特殊照顾一下。
胡兰花激动起来,她兴奋地在身边的椅子上坐下,说,我一次也没来过,您帮帮我吧,我只要见他一面就行。
一阵铃声从黄队长的口袋里传出。黄队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手机,看了看,对着电话里说,我就在楼上,你上来吧。
胡兰花意识到黄队长原来还有客人,急忙站起来,说,我今天要住在镇子上,您看明天能不能帮帮我见他一面,家里的庄稼就熟了,我还要赶回去收秋呢。
黄队长抹了一把脸,朗朗地说,好吧,接见的事本来有严格规定的,可看你大老远的,明天我就给你帮帮忙,你见谁呢,是你什么人。
胡兰花忙说,王大成,他是,他是我丈夫。她把王大成说成了丈夫,她吸取了刚才的教训。
王大成?黄队长的脸一怔,把正要端起的水杯又放回了桌上。
门被推开了,一个中年女人走进来。女人一眼看到了站在眼前的胡兰花,又看看黄队长,说,你还约了客人?
黄队长仍然坐在椅子里,像是在沉思里走出来,说,没有,是一位家属。
胡兰花急忙说,我请黄队长给我帮忙见见我丈夫。
女人温和地朝胡兰花微笑着点一下头,坐在里面的一个椅子里。
同志,黄队长对胡兰花说,你说的这个王大成,就是你丈夫,我没有听说过有这个人,他可能不在我们这里,看来,这个忙我帮不上了。
胡兰花的心倏地沉了一下,但她忽然觉得黄队长一定认识王大成。
胡兰花站在那里有点急,刚刚升起的希望正在一点点隐去,她看到黄队长的脸已经由舒缓变得僵硬。她看向女人,似乎要女人为她说句好话。女人对她微笑着,说,你丈夫如果不在这里就没办法了,我们老黄心眼好,他不会骗你的。
胡兰花嗯了一声,可还想对黄队长做些努力。当她看到黄队长低垂着僵硬的脸,分明不再想理她,她犹豫着朝他鞠了一躬,又对着女人鞠了一躬,迟疑着恋恋地挪动脚步。挪到门口时,她忽然站住了,她打开挎包,从挎包里拿出一包报纸裹着的东西,回身走到桌旁。她把东西放到桌上,说,黄大哥,您帮帮我吧,您肯定认识王大成。我和王大成已经半年没见面了,从他来到这个城市打工就没有回过家。我把家的猪卖了来看他,我就这五百块钱,您给我找找人,我知道办事要用钱,您就先收下,我求求您了,大哥。她看着黄队长的脸在渐渐由僵硬变为愤怒,她真想给他跪下。
黄队长腾地站起来,把一只手拍到桌子上,说,你这是干什么?你是个犯人家属,你这样做就是向我行贿。五百块钱,我的人格就是一个猪的价格吗?别说我不认识王大成,就是认识,你这样做,我也不会帮你的忙。你赶快把钱拿走,离开这屋子,你听到没有?如果你坚持再胡闹,我就把这钱上交,让你人财两空。
胡兰花直觉脸在发热,鼻翼间有凉凉的泪水在往下流,黄队长在她眼前模糊了。女人走过来,把那包东西放到她手里,笑着说,同志,快把钱收起来,我们老黄就恨这个。既然老黄帮不上你的忙,你又肯定你丈夫就在这里,就等下个月接见时再来。监狱里也不累,吃得饱,穿得暖,比有的农村过的日子还好还舒服呢。你就放心吧,你就一年不来看他,他也不会饿着。
胡兰花的脑袋嗡嗡作响,她恍惚着,不知怎么就站在了门口外,门子被女人关上了。楼道里有穿着红色旗袍的女孩和客人在走动,他们疑惑地看她,她抹一把脸上的泪,羞愧地扭过身,把钱装进挎包里。
她刚要离开门口,听到屋里女人说,你也真是,发这么大脾气干什么?有话不会好好说,你真不认识她丈夫?她没有听到黄队长应声。女人又说,大老远的,怪不容易的,你帮帮忙又有什么,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吗?她听到黄队长气气地说,王大成,哼,我一辈子也不想认识这种玩意儿。
走下楼的间隙里,胡兰花肯定了王大成就在镇南的监狱里。她决定,今天先在镇子里找个地方住下,明天一早再去一趟监狱,她要好好求求那个说话很冷的女孩。王大成不是自己的丈夫了,可他仍是狗蛋的爹啊。狗蛋还小,才七岁,可他知道想爹,她是代替儿子来探望一下他爹,看看他爹生活得怎样,回去也好对儿子有个交代。这样说,女孩总该理解。万一女孩仍不让她见王大成,她就在监狱门口长坐,直到打动女孩的心。反正,既然王大成就在这里,她一定要见到他,一定要把一口唾沫啐到他的脸上。她带着急于喷发愤怒的热情,奔波了三百里,怎么能轻易把愤怒再带回家?
天黑了,路灯亮了,人行道上有散散落落的人们在悠闲地散步,胡兰花回头看到门口的霓虹灯跑动的是红红绿绿的光,那些停在门口前的小汽车,被罩上了一层好看的颜色,她觉得自己如在梦幻里。一阵如缕的凉风钻入衣服,她的身子紧了一下,忽然想起了儿子狗蛋,狗蛋始终没有离开过自己,现在他是不是在哭着找娘。他的哭声可大呢,一定会从院子里传出去,传遍已经埋进一片漆黑的村子。村里的人们一定会很快知道,她胡兰花舍家弃子去找王大成了,他们还会说,你胡兰花既然离不开王大成,干吗当初要逼着王大成出去打工呢?日子谁都想过得红火,钱谁都想挣,可男人们离了家出了门,你就要睁一眼闭一眼,何况王大成当初不愿出门打工,是你逼的啊。
对面的路边,有小贩在叫卖。胡兰花疾走着穿过马路,在一个食品摊上买了一个面包,一瓶水,打开挎包付钱时,她发现身上带的几十块零钱快花光了。她把挎包里裹钱的报纸伸开,从里面取出二百块钱掖进口袋里,又把三百块钱用报纸裹好。
她一边吃着面包,一边向迎面走来的一个当地模样的男人打听旅馆。男人顺手指着路北方向,说走十几分钟就是火车站,火车站有旅馆。她刚要转身,后面有几个十六七岁的青年男子追逐着叫骂着跑来,跑在最前的一个正撞在她身上,她被撞得趔趄着跑出几步远。青年忙过来扶了她一把,又匆匆跑走了。她手中的面包已经掉在地上,水瓶滚出人行道。
胡兰花捡起地上的面包,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巾擦去上面沾的土渣,回身去捡水瓶时,一个小男孩伸手正把水瓶递向她。
男孩站在路灯下,神态乖巧可爱。胡兰花看到他只有六七岁,脚上却穿了一双黑色小皮鞋,鞋面上的光一闪一闪的。男孩带着稚嫩的声音说,阿姨,你的水瓶。
一对年轻的男女走到男孩身后站住,胡兰花猜想他们该是男孩的父母。
她急忙接过水瓶,说,谢谢你啊。
男孩挥挥小手说,不用谢,阿姨,再见。说完,蹦蹦跳跳地向前跑去。他的父母对她微笑着点点头,紧随男孩的身后。
胡兰花呆呆地站在那里,看那个男孩蹦跳的样子,看那对年轻父母紧紧跟随在男孩身后的身影。这时,男孩在躲闪对面行人时,身体忽然歪斜了一下,他的母亲惊叫着跑上前伸手把男孩扶住,男孩回身朝身后的母亲笑笑,又挣脱了母亲的手,继续向前蹦跳。
一股酸楚的东西涌上胡兰花的嗓子,她急忙回过身来。
我这是何苦呢?
兴冲冲跑到几百里外,要给自己出一口恶气,可眼下连王大成的面都还没见到,却先尝到了一番奔波,饥饿,冷眼,羞辱。自己也是父母的独生女儿,三十年里,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样的作践?今天自己舍家弃子跑到这个小镇上,就为了实施一个决绝的行动,自己最清楚为什么要这样做。王大成把她心中的那一份希望给毁掉了,那是支撑她隐忍着走到今天的希望,那希望是炎热的田野里刮过玉米尖子的一阵阵凉风,是她披星戴月时藏在心底的一股甜蜜,可是,一切向往中的美好就这样消失了,留给自己的竟是积郁在心底的委屈和愤怒。几日来,它们徘徊在自己的生活里,时时出来作怪,她简直要被它们弄疯了。
身边走过散步的人们,胡兰花听着他们的轻声细语和笑声,耳边似乎却又响起了儿子狗蛋的哭声,那哭声一声强似一声,从遥远的几百里外漆黑的乡村传来,倏地,在这个异乡的小镇的夜空回响。
火车站在小镇北部边缘,当胡兰花远远看到高高的台阶上的候车室时,也看到了不大的站前广场两边,有两家车站旅馆。
她先到广场左侧的一家旅馆,在一楼登记处,她询问了住一宿的价钱,又出门到了对面的一家,登记处的一位中年妇女告诉她住一宿最便宜的是三十元。她从口袋里掏出钱,又在挎包里取出身份证。她把一百块钱和身份证递向中年妇女时,她愣怔了一下。她急忙低头仔细地在挎包里翻弄,当确认用报纸裹着的三百块钱已经没有时,她木木地看着中年妇女,半天,才带着绝望的声调说,我的钱被人偷了。
胡兰花的抽泣里带着委屈,委屈里透着伤感。这时,车站上正有一辆列车滚滚驶过车站,列车的轰鸣遮盖了胡兰花的抽泣,人们只看到这个身材漂亮穿着合体的女人蹲在地上捂着脸不停地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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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成家在四里外的邻村,那个村更穷,孩子们的小学都是在胡兰花家的村子里上的。这个小学每年仅有几个学生能考到乡中学去,没能上中学的就在村里做起农活。胡兰花、王大成、于双庆三人都没有考入乡中学,他们同在一个班小学毕业,干了几年农活,村里便有人出去打工,于双庆是第一批到城市里打工的。上学时,胡兰花就发现于双庆是个鬼聪明,他常在课堂上做出一些恶作剧,如在女老师的讲桌里放一支什么野花,在女同学的课桌里放一个被拴了腿的蛤蟆。后来,王大成与胡兰花同桌,于双庆很多次小心翼翼地把一些纸条贴在王大成的后背上,那纸条上或画了一条蛇,或一个小乌龟。王大成老实木讷,在学校里很少与人结伙玩,但当他发现后背又被于双成贴了纸条时,便不顾一切地去追打于双庆。两个人身材高矮胖瘦相当,滚在地上时,常常难分胜负。因此,于双庆便仍不死心,继续把纸条贴在王大成的后背。王大成发现后,不管在课上课下,他都会奋不顾身地与于双庆扭打起来。
胡兰花惊讶于双庆的顽固,也佩服王大成的不顾一切。
于双庆在出门打工一段时间后,在村里遇到过胡兰花,他先后两次塞给胡兰花求爱的纸条。第一次胡兰花还有点心惊肉跳的感觉,第二次时,她便冷静了许多。她暗笑于双庆的纸条勾当如今竟用在了她身上,可是,她长大了,她对仍然透着精明的于双庆有了新的看法,于双庆这样的男人不符合她选择对象的标准。胡兰花是独生女,从小被爹娘宠爱着。长成大姑娘的几年里,她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责任,在爹娘的话语里,她隐约知道了他们非常想找一个能够上门的女婿。这个女婿要老实顾家,有一份孝心,能担当起呵护他们的女儿和为他们养老送终的重任。后来,于双庆家托人到胡家说媒,被胡兰花的爹婉转否决,胡兰花便更理解到了爹娘心思的固执。邻村又有一些媒人来到家里,爹的话里已经开始明确挑明了对方是否愿意来胡家作“倒插门”,一个个媒人面呈难色。胡兰花的爹娘在送走媒人后,也开始唉声叹气。胡兰花私下把村里人家寻思了一遍,她竟然没有找到一个到女家做“倒插门”的。
王大成走进胡家院子时,胡兰花第一眼看到的是王大成提在手里的挎包。那个挎包是黑色的,看上去小巧细致。身材高大魁梧的王大成把挎包提在手里,挎包还在一晃一晃,那样子又滑稽又有趣。
王大成腼腆着对站在门口的胡兰花的爹娘说,我去了一趟县城,看这个挎包好看,就买了。
胡兰花的爹娘疑惑地看着王大成把挎包提在空中。王大成又朝一脸惊讶的胡兰花说,买了我又不知送给谁,我没有妹子,只有一个哥哥,他还结婚另过了,我一下子就想到你。想到你,就觉得只有你适合用它。他把挎包递向胡兰花,你看看,多好看多小,人家县城女子都时兴背这么小的挎包。
胡兰花几年没有见到王大成了,眼前的王大成尽管比当年说话流利了许多,可她在他的话里还是听出了他当年的倔强。
她觉得脸上热起来,她没有伸出手,急忙对一旁的爹娘说,他叫王大成,上学时是我的同桌。
爹娘面无表情地嗯嗯应承着,娘拉了一把爹,两人进了屋。他们再出来时,胡兰花已经正拿着挎包看,娘说,多少钱买的,一定要给你钱的。
王大成一边后退一边说,不要不要,我不要钱,我是我是……
胡兰花一下子就看到了当年那个同桌王大成,她接过钱,说,这个包真的很好看,我喜欢,可这钱你还要拿着的,我还要谢谢你呢。
王大成脸红了,他一把夺过胡兰花手里的挎包,说,我是诚心诚意给你的,你要非给钱,我就,我就扔了它。说着,气哄哄就往院外走。
胡兰花急了,大喊道,王大成,我看你敢扔。
王大成就停住脚步,胡兰花生气地说,你真是一点也没变,拿来。
王大成笑嘻嘻地把包递给胡兰花,说,我哪敢扔啊,几百多斤玉米呢。
胡兰花差点没叫出声来,几百斤玉米至少几百块呢,这个小包果真这么贵?
送走王大成,胡兰花才发现挎包里还装着两个精致的小瓶——两瓶化妆品。
过了一个月,王大成再一次走进胡家,他说,胡兰花,那次去县城我还看到一条牛仔裤,好看,可没敢买,裤子可是要试穿的,咱们去一趟吧。
胡兰花没有一条牛仔裤,可她很向往有一条,她想象过一条牛仔裤穿在自己身上的情景,那一定叫修长又笔挺。
胡兰花说,不去。
王大成有点着急,问,为什么?家里又没什么事了,你不知道,那条裤子如果你穿了,准好看。
给谁看?胡兰花说。
王大成支吾着,说,自己看呗。
胡兰花看着王大成,王大成有点发毛,他说,你别这样看我,我害怕。
胡兰花就说,王大成,我问你一句话。
王大成说,你问吧。
胡兰花说,你知道什么叫倒插门吗?
王大成皱皱眉,说,你的意思是,从屋里把门闩插上。
胡兰花扬起手就打王大成,王大成一边招架一边小声说,胡兰花,你为什么打我啊?胡兰花停住手说,王大成,想不到你心底还有这么多坏水。王大成说,倒插门不就是上门女婿吗?
那天,他们在县城买下了一条牛仔裤,一件浅绿色衬衣,都是王大成抢着付的钱。坐在回家的车上,王大成凑近胡兰花的耳朵,说,胡兰花,你是说让我做你们家上门女婿吧?胡兰花一惊,便觉脸上烫烧起来。王大成又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来你家吗?胡兰花摇摇头,王大成说,我听说于双庆他们家到你们家说媒了,你们家没答应。我一琢磨,准是你看不上于双庆那小子。胡兰花说,我看不上他,也没说看得上你啊。王大成说,我是说,你看不上他那样的,我这样的也就有点希望了。胡兰花想,原来王大成这小子蛮是蛮了点,他也会动脑筋啊。她趁势说,你真愿做个倒插门女婿?王大成摇摇头,认真地说,这个,我还没认真想过,倒插门,多让人瞧不起。胡兰花的心忽地一下沉了底,她开始后悔自己不仅接受了王大成买的挎包,还和人家一块逛了一次县城。回到家,她懒懒地把两件衣服又试穿一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说,你穿着人家给买的衣服还挺臭美,可人家也不愿上门,你怎么办?娘一脸喜色地悄悄问,兰花,那个小子什么意思?她故作惊疑地说,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啊,他,就是那憨样。
第二天,胡兰花家的本村一个远房亲戚,被胡兰花叫大婶子的来到胡家。大婶子一进门就神秘地说,邻村王村一家老两口子,今天一大早就来我家,说他们家小子看上了你们家兰花,他们有两个儿子,大儿子结婚两年了,这个儿子二十一了,和你们兰花同岁,家里穷了点,可这小子喜欢种地,不光不怕吃苦受累,还把庄稼种得像养花一样用心。他们说,如果你们家将来答应这门亲事,把你们家兰花娶过去也行,让儿子上门做倒插门女婿也行。胡兰花的爹立时来了精神,问大婶子,他们果真这么说的?大婶子说,是这么说的,他们是转了几门亲戚才转到我家的,论着也就都是亲戚,他们不会胡说的。胡兰花的爹说,好好,只是咱还不知这小子长得怎么样,本人的长相也重要呢,也要配得上咱兰花,咱兰花可是附近几个村数一数二的俊,不能屈了她。大婶子说,这小子本人我也没见过,那不如先让他们见见面。大婶子走了,娘把事情对胡兰花说了,胡兰花皱眉半天,忽地笑了,说,你们见过这小子,他就是王大成啊。爹思忖一会说,这小子还真会办事。
见面安排在大婶子家。胡兰花从心里高兴王大成这种求婚方式,他首先了解到了胡兰花的想法,又托人说媒,顺应了农村男婚女嫁的传统程序,因此,在大婶子家,她和王大成都装作互不认识,默契地走了一次见面程序。在大婶子安排的单独谈话时,胡兰花把一张准备好的半身照片给了王大成,悄悄说,难得你想得这么周全,这个照片送给你,算是对你的奖赏。王大成把照片看了又看,最后放进里面衣服的口袋里,说,昨天我说那话把你吓坏了吧。胡兰花反问,你难道就没有害怕过?王大成说,第一次来你家前,我鼓了好几天的勇气,后来,我还是来了。你知道,我这人说到底没有什么害怕的?
一年后,胡兰花和王大成结婚时,胡兰花的爹已经在自己家房后的空地上给他们盖了三间房。胡兰花的爹说,大成啊,过几年,咱们再重新把院墙门楼弄弄,不能总这样。王大成感激地说,爹,这挺好,把钱都花在这上面没必要。
结婚后,胡兰花才真正看到了王大成种地的本事,这本事其实就是勤快仔细,舍得辛苦。胡兰花的爹做主和女儿分家另过,他说,咱们分家不分心,我和你娘还能干,等老了干不动了再说。村里分给王大成四亩地,加上胡兰花的共八亩地,王大成决定每年种五亩玉米。王大成在春天播种到秋后收秋,都是先把胡兰花的爹的地先忙完再忙自己的。
胡兰花的爹看着堆满院子的玉米说,五亩地的玉米至少卖三千块。王大成说,对,三年就差不多一万。
第二年,儿子狗蛋降生了,胡兰花眼里的生活忽地变宽了,她才想到,女人真正的人生原来是从儿女降生的一刻开始的。
狗蛋三岁了,庄稼也在三年的风调雨顺里给胡兰花的生活带来了收获的欢乐。可后来连续两年的干旱,使庄稼大大减产。村里一些年轻劳力陆续出去打工,他们说,在城里干好了一个月就能挣个千八百块,种一年的地也就是在城里挣个三四个月的钱,还别说遇到干旱的年头。
两年的干旱让王大成很无奈,他无法发挥种地的本事了,他常常到地里转一圈,回家后,便是一脸的忧郁和焦躁。胡兰花说,大成,你想过出去打工吗?王大成疑惑地看看她,摇摇头。
地里没有什么活儿,可村里几家更忙碌起来,他们盖新房,重整院墙门楼,一个夏天里,奠基上梁的鞭炮声时时响起。一些村里人都去看某某家新落成的房子,某某家重新整治的门楼。胡兰花听说,那些新房子都花了三四万,一个院墙门楼也要用一万多,有的人家前两年才盖了房子,这新房子原来是盖给儿子的,那儿子才十几岁。胡兰花把那些人家在心里过了一遍,他们竟都是出门打工的人家。那些天,胡兰花的心里像是忽地有了很多心事。
干旱的夏日里,胡兰花常常到地里喊王大成回家吃饭,远远地,她看到王大成站在地头,一往深情地默默地望着那些玉米,那些玉米像是一片营养不良的孩子,个子矮矮的,稀疏地站着,一副副蔫头耷脑的神态。她对他说,种地的人,还是靠老天吃饭啊,老天一偷懒,咱就没饭吃了。王大成回头看看她,默默地往家走。
看着狗蛋在院子跑来跑去,他们会沉浸于一种天伦之乐的气氛里。狗蛋的名字是胡兰花的爹给起的,胡兰花的爹说小名叫狗蛋好,叫这样名字的孩子皮实健康。果然,狗蛋长到五岁也没得过什么病。狗蛋的脑袋大,眼睛大,身材也壮得像个小猪。每当在院子里摔倒,他就看着王大成和胡兰花,他要等着他们去把他抱起来。看着急忙跑过去的胡兰花,王大成说,别抱他,让他自己起来。狗蛋看到他娘站在一旁不动了,他就哭起来,那哭声传到前院,胡兰花的爹娘就跑过来,一边训斥王大成和胡兰花,一边把狗蛋抱起来哄。看着这场景,胡兰花就觉得心里甜甜的,有爹有娘,有丈夫有孩子,这日子真好,自己还想图什么?
胡兰花的爹突然就高血压了,胡兰花以为,爹因为天气干旱,地里的庄稼今年又不会有好收成,他着急了。他们把他送到县城医院,在医院治疗七天,回家后才吓了一跳。结婚五年,三年好收成,两年干旱,他们共存了五千块钱,这一次住院就花了两千多块。
王大成说,明年,我要多种些地。他去了那些出门打工的人家说,他要种他们闲置的地,每亩地他会给他们几十块钱。可人家说,不要不要,我们明年或许也种呢。他回到家生气地对胡兰花说了,胡兰花说,人家把地给你种,不要你钱不划算,要你几十块钱,有失人家的脸面,人家一个月在外面挣千八百块,谁指望你这几十块钱?
王大成刚刚升起的希望又破灭了,胡兰花觉得这是个跟王大成谈话的好机会。她说,大成,你也去城里打工吧,我和孩子你就放心吧。
王大成说,我还没想过出去打工的事,我愿意守着你和孩子。
胡兰花说,可是,我们只能趁着年轻多挣点钱,种地好是好,可收入少,老天又这么不顺人意,我也不愿意让你出去,可又有什么办法?
王大成说,或###年年头会好。
胡兰花说,如果明年还这么旱呢?
王大成的脸上掠过一丝阴云,他没吭声。
如果还这样,我们只能买着吃了。胡兰花说。
那就买着吃。王大成说。
胡兰花想说,买着吃,说得容易,可家里的这点钱能吃多久?如果再遇到点什么事怎么办?她对王大成笑笑说,大成,你看村里很多人都出去打工了,我知道,出门打工也不比在家种地轻松,可毕竟比种地强。你看,那些人家不光不愁吃穿,还盖了新房。我是说,你也可以出去试试,如果你真的不适应在外面,再回来。
王大成看着胡兰花,说,兰花,你是不是觉得我窝在家里种地很没出息?是不是觉得我根本就不如于双庆有本事,会挣钱?
你怎么会这么想?农村人本来就是种地过日子,再说,你根本就还没出去过,怎么就知道你不比于双庆强?我的意思是,我们完全有理由可以比他们过得更好。胡兰花说着,就抱紧了王大成的胳膊,她想用温存释解王大成的误会。
王大成慢慢将胳膊从胡兰花的手里抽出,说,什么理由,你的理由就是看到人家盖了新房,于双庆家媳妇穿了新衣服,动心了,你就没听说过他于双庆在外面胡乱糟践钱,他做了什么事我可是灌满了耳朵。
胡兰花一听,生气了,她想,在外面打工的多了,挣钱的多了,也不能都像于双庆一样,你怎么这么钻牛角尖呢?她说,哪是个个都是他那样子,你挣了钱也可以胡乱糟践啊,人想学坏别说老婆,就是亲爹也拦不住。
王大成半天才哼了一声,说,不都那样?那些人家放着地荒着也不让别人种,还不是心都坏了。
我是在说你,你总说别人干什么。胡兰花不高兴了。
过了两天,王大成从地里回来,一脸沉重地说,我出去打工。
胡兰花惊喜着,你想通了?
但,我有个条件。王大成说。
什么条件,你说。胡兰花疑惑地看着王大成。
王大成说,咱们先离婚,我再出去。
胡兰花吃惊地看着王大成,为什么?
王大成说,别人才出去几年就都把心变坏了,我也不是圣人,我也不敢保证自己不学坏。你既然非要我出去试试,我就去试试。可我又和他们不一样,我不能等自己学坏了再回来和你离婚,让你和孩子,还有爹娘在村里没有脸面过日子。
你对自己就那么没有信心?胡兰花说。
我对种地有信心,对做人也有信心,可出去不是我的自愿,不是我想要做的事,所以,我信心不足。王大成说。
那,你就不要出去了。胡兰花愤愤地说。
不,我一定出去,你的话已经让我无路可退。王大成说。
我不让你出去了。胡兰花坚定地说。
你说服不了我,我倒要看看我是不是就不如于双庆,明天,我们就去乡里办离婚,后天我就走。王大成也越说越坚定。
胡兰花知道王大成犯了犟,她犹豫了。一连两天,王大成都在催她去办离婚手续,还说这事悄悄地办,可以不让村里人一下子都知道,办离婚只是为了预防他将来如果真的做了对不起胡兰花的事好让她有个退身步。第三天,胡兰花终于心里沉甸甸地坐在王大成的自行车上,到了乡里,办了离婚手续。
那个晚上,王大成把狗蛋早早地哄着了,然后,他们到了另一间屋里,王大成开始在胡兰花的身上用功。胡兰花流着泪,一次次地迎合着王大成对自己的撞击,她发现这个男人不仅种地是把好手,在自己身上更舍得卖力气,她肯定他出去打工一定不会比村里那些人差。
王大成在把胡兰花送上一次次高潮的巅峰,他把嘴贴在呻吟着的胡兰花的耳朵边说,花,我一定会挣到钱,我要让你过上最好最幸福的日子。胡兰花用双腿缠住王大成的腰,用嘴咬着王大成的肩,忘情地呻吟,扭动,她觉得此时此刻就是她最好最幸福的日子。
等我挣多了钱,就回来,我们就复婚,等着我。天亮时,王大成拥着胡兰花说。
5
走在通向镇南监狱的路上,胡兰花头沉沉的,身子也像散了架,阳光把路和树照得一片灰白,她感觉自己在一片灰白里飘走。
钱被偷,让胡兰花心痛了一个晚上,她没有住任何一家旅馆,只在火车站候车里似睡非睡地熬了一宿。
监狱的大铁门关闭着,门外站着的却不是昨天那个武警战士,她没有再拿出身份证,她只是对他说,我想看人,看孩子他爸爸。
武警战士被她吓了一跳,他看到了眼前的这个女人头发有些零乱,眼里现着几颗红红的血丝,他向后退出一步,说,看不了,今天是休息日。
胡兰花的头轰鸣了一下,身体差点歪倒下去,她慌乱着拿出身份证递到武警战士面前,说,求求你,你给我通告一声,我昨天就来了,我从老远来的,我不能就这样回去了。
武警战士惊疑地看着她,说,同志,这是监狱,不是工厂,你知道监狱是什么吗?
胡兰花疑惑地摇摇头,一滴眼泪就从眼角流出,她说,我不能就这样回去,我不能就这样回去啊。
武警战士皱皱眉,说,你星期一再来吧,但也不见得能见到。说完,推开那个小铁门,进去了,小铁门咣当一声又关上了。
胡兰花万没想到今天是休息日,她觉得自己真是被王大成弄得有些恍惚了。
胡兰花彻底绝望了,昨天没能见到王大成,还被人偷了三百块钱,三百块钱啊,她心疼得要命,她恨恨地想,造成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他王大成。
她觉得心都疲倦了,她走到人行道边,刚要坐下去,只听身后铁门响了一声,她回过头,看到从小铁门里跨出一个人来。
那人矮瘦,头发很短,没有穿警察制服,只穿了一身半新不旧的青衣青褂,身后还背着一个用尼龙绳捆绑的铺盖。
那人看了胡兰花一眼,只顾走到路边,他朝路南的方向望了一会,回过头时,又警觉地把头朝向胡兰花,胡兰花猜想到了这个人一定也是个犯人,是刚从里面放出来的。
那人竟走了过来,小心地说,大姐,我好像看你面熟呢。
胡兰花警惕地站起来,说,我不认识你。
那人摇摇头,说,你一定是来接见的,我是刚释放的,今天你接见不了,我知道监狱的规定,很严格的,你等到接见日再来吧。说完,皱皱眉,又向路边走去。
胡兰花忽然想起,她可以问问这个刚释放的人,他认识不认识一个叫王大成的人。
她定定神,刚要走过去,那人突然回过头,对她说,我想起来了,你是来看王大成的吧,你是王大成的媳妇。
胡兰花的两眼倏地睁大了,她说,你真的认识王大成?他真的在这里?
那人点点头,上下把胡兰花认真看一边,说,当然认识,我们在一个组。他看着她,怕她有所怀疑,又说,王大成个子比我高,比我魁梧,挺精神,对不对?我们关系不错,他还给我看过你的照片。
胡兰花确信无疑眼前这个人认识王大成,她浑身都兴奋起来,她频频点头说着是是,一时竟有些无措,当听到人家还看过她的照片,她忽地感到有些难为情,她不知道王大成身上竟然还带了她的照片。
眼前的这个男人四十多岁,不仅身材矮瘦,那双小眼睛也透着一股混浊,一身半新不旧的青衣青褂穿在身上倒显得干净整洁。
那人拉了胡兰花一把,胡兰花跟着他走到门口北侧,那人才说,我叫邹瑜,你和王大成一说他准知道。他皱皱眉,说,你大概一次也没来看过他。
胡兰花不知如何回答,半天才说,家里忙。
邹瑜点点头,说,可你今天不会见到他,接见必须要等到接见日。
胡兰花叹口气,说,我知道,可我来一趟不容易。
邹瑜理解似的点点头,又说,我和这里的队长熟悉,我可以给你找他们说说,不过,今天是休息日,休息日找人家不好,再说,我还要记着回家,你恐怕不知道,我们每个在里面的人每天想的就是出来回家。
胡兰花突然想问邹瑜,王大成在里面怎么样,过得好不好,他是不是常提起她,可这个念头很快就被打消了,她说,我只是想见他一面,家里还有孩子,过几天就要收秋了,我要赶快回去。
邹瑜思忖着说,看来我帮不了你了。说着,他颠了颠肩上的铺盖,就要走。
胡兰花急忙说,邹大哥,你说能给我找人看王大成,什么时候能行?
邹瑜扬脸想想,说,明天,最晚后天,我一定让你见到他。
胡兰花回身看看那扇黑色的大门,才说,我一定要见到他,邹大哥,我在镇上先住下,等你回家安顿好了,麻烦你给我找找人。
邹瑜看着胡兰花一脸的坚定神色,思忖了一会,说,我在里面就帮过王大成的忙,要不,王大成至今还被人家欺负呢,我家里就有一个老娘,你如果不嫌弃,可以先跟我回我家,安顿一下,我就和我认识的队长联系。
想到王大成这么个大男人在监狱里还被人欺负,心里竟不由生出一丝难言的滋味,她恨王大成,恨得近于咬牙切齿,可王大成毕竟曾经是自己的男人,现在仍然是狗蛋的爹,王大成说起来毕竟是个农村的男人,老实木纳的男人,她听说过,一些人犯罪的人刚被关进监狱时,都要被一些老犯人没有缘由地狠狠地打一顿,她曾想象过那个很多人打一个人的场景。胡兰花的身子不由地哆嗦了一下。
胡兰花被意外遇到的这个男人兴奋着,她一边说着不嫌弃,一边说也好。
胡兰花跟着邹瑜在路边等了一会,便有一辆中巴客车从南面开来,邹瑜说,在镇子上倒一趟车,就能到他家,他家就在市里。
中巴客车上只有一个空座位,邹瑜把铺盖放在脚下,让胡兰花坐到空座上,胡兰花不坐,说我一点也不累,你快坐吧。邹瑜看胡兰花不坐,也不好意思再说话,就坐在空座上,他把头朝向窗外。
胡兰花发现这个叫邹瑜的男人竟然有些腼腆,她站在他的一侧,看着他时时要扭看窗外已经掠过的景色,开始猜想他在里面呆了多少年,五年,八年,十年,无论如何,他一定是有很多年没有看到围墙外的景色了。
胡兰花又开始想象很多人打一个人的场景,想了一会,她想问邹瑜王大成是否进监狱时也被痛打了一顿,可几次她都没有张开口。
在镇上,他们又上了一辆通向市里的公交车。
公交车在进入一条繁忙的市区公路时,却拐向了左面的一条马路,在一个站点停下后,有几个乘客下了车,车继续向前开。胡兰花向前面看,马路似乎呈一个大圆圈,像是要围着这个城市转一个轮回。
邹瑜的脸一直朝着车窗外,胡兰花不知他在想什么,她有些纳闷,监狱里面到底是怎样的一群人呢,这个邹瑜在监狱门口时还有点笑呵呵的模样,这时却沉静得不再说一句话,她有些猜不透这个人,也蓦地感到了一丝恐惧袭上身来。
昨天,在这个城市里的一个车站换车时,她没有来得及好好看看村里人打工的这个城市,听那些打工的村里人说,城市里就是好啊,不仅街道宽阔,夜晚一片灯红酒绿,随便找一家饭店打打工,一个月就能挣上几百块钱,比在田地里猫腰厥腚地干活,既舒服又多挣钱,如果是相貌好的年轻女子,在这个城市里能挣大钱的路数就更多了,村里人说,其实,人家城里的女人那才是女人,身材好,皮肤好,脸蛋好,眉眼好,一听她们说话,男人的骨头就酥了。她在电视里总要看到城市里的景色,城市里的女人,她想往城市里整洁的街道,花园里草木,那些高楼大厦里的服装,可她不看好城市里的女人,她觉得她们个个白的缺少了血色,身体里缺少了应有的健康和活力,她甚至想象过她们在男人身下的情形,她们一定不会如农村的女人们那样主动而顽强地把男人一次次送向快乐的巅峰,她们的魅力在于柔弱的躯壳,而男人们喜欢征服,征服是一种心理安慰,更是一种强大和尊严的体现,王大成就喜欢征服她胡兰花,但更喜欢在胡兰花反征服的主动和顽强中得到征服的快乐。
胡兰花以为会随着邹瑜进入城市,实地领略一番这个城市的景色和女人,可是,她和他却在城市的一处边缘地带下了车。
公交车开上一段河堤公路。河堤北侧是一条宽阔平静地河流,河的北面竟是一片片泛着成熟绿色的庄稼,河堤南侧,有一条土路,路上有车辆驶过,尘土飞扬,一片片低矮简陋的平房都覆了土色。这该是这个城市的边缘。就在这时,车停下了,邹瑜说,到了。
下了车,在一股爽快的秋风里,胡兰花站在高高的河堤公路上,看到了堤下那片破旧平房后的壮观背景。
这儿也算是市区啊。胡兰花在心里苦涩地说。
啐你一口(2)
6
进了胡同,邹瑜背着铺盖走在前面,胡兰花小心地在后面跟着,他们遇到迎面走来的几个人,那些人看到邹瑜,都毕恭毕敬地将身体贴在墙上,给他让路,脸上还挤出一点紧张难堪的笑。在胡同的尽头,邹瑜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钥匙,在一把大铁锁上捅了半天,门才被打开。
小院子里空荡荡的,什么家什也没有,院中央和四周墙下却长满了杂草,杂草丰盈密实,一些杂草已经衰败着匍匐在地上。
是个独门独院,两间屋。外间只有一些破旧木桌木凳,堆在对面一个灶具旁,里间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邹瑜把铺盖从肩上扔下来,然后,回身把窗帘刷刷拉开,屋里立时亮起来。胡兰花看到,那铺盖原来被扔在一张大床上,床上积满厚厚的尘土。
胡兰花看到房间墙壁上一张张蜘蛛网时,也闻到了一股浓烈阴重的潮霉味。
邹瑜倚着窗下的墙,在那些蜘蛛网和床上的尘土上扫视一遍,说,这就是我的家。他看向胡兰花,说,八年,就是因为有这个家,我才忍到今天。
胡兰花理解地点点头,他不知道他说的忍的含义,但她清楚,监狱里的日子当然也不会好过。
回来了就好,你一定,受了不少苦。她说。
他怔了一下,随后说,对,里面的人从进去那天就盼着这一天,为了这一天。他晃晃脑袋,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声,不说了。
床上的尘土很厚,身边也没有桌椅,胡兰花没有找到坐的地方,她看一眼眼前的这个矮瘦的男人,说,麻烦您,抓紧跟您熟悉的警察联系一下,我想尽快见到王大成。
邹瑜像是才醒悟过来,说,我会,我会抓紧,你放心。他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把零碎地钞票和揉皱的纸张,他拣出一张纸条,展在胡兰花眼前,说,这是电话号码,我这就去打电话。
胡兰花看到一个电话号码,瞬间里,她把那些数字在心里默记了几遍。
邹瑜果真急急忙忙出去了。
胡兰花在屋里转悠着看时,才想到邹瑜的娘并没有在这里。
敞了窗户,在外屋找到一把笤帚,踩着凳子,扫掉了屋里的蜘蛛网,用盆接了水,掸在水泥地上,把地扫一遍,在堆放桌凳的地方找出一块破布,蘸了水,把木床和窗户里里外外擦一遍,又用墩布擦了两遍地。风钻进屋来,阳光斜在地上,胡兰花看着水泥地渐渐干亮起来,一股清新慢慢充盈着屋子,她似乎感受到了这个屋子曾经有过的温馨。
煤气炉里竟还有煤气,灶具旁还有一把铁壶和几个碗,她在铁壶里灌了水,发现铁壶竟然还能使用。
烧开一壶热水,连着喝了两碗,胡兰花觉得身体舒服了很多,她走到门口,坐在台阶上,接近正午的阳光照在身上,一会便觉浑身暖痒痒的。
他的娘不在这里,还是他根本没有了娘,他在欺骗自己吗,他因为什么被判的刑,难道自己真的要同这个不熟悉的男人独处到明天吗。
她站起来,疾步走到院门处,拉门时才发现门子被反锁了,他又拉了几下,侧耳倾听,胡同里很静,只有远处传来的汽车鸣叫声,她走回来,看到不高的院墙下什么也没有,她想到屋里的桌凳,她奔到屋里,搬动桌凳时,她停下了。
也许他是有意的保护她才把门锁上,如果自己现在跑出去,要跑向哪里呢,回家吗?
懒懒地再一次坐在门口,她平静了许多,她觉得自己有些无聊,开始把玩手里的挎包,挎包让她想起昨晚丢钱的事,心里不免又疼了一回。
胡兰花被一股浓烈的酒气呛醒,她睁开眼,首先看到一双混浊的眼睛,那双眼睛俯视着她,近于贴在她的脸上,她惊叫着一边躲闪,一边从床上爬起来。
他站直身,说,你在门口睡着了,我把你抱到床上。
胡兰花惶恐着把自己的身上看一边,发现衣服还完好地穿在身上,她慌张地看着他,他的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有两个一次性饭盒。
我给你买了饭。他说着,把盒饭放到床边,出了屋,再进来时,手里拿着一个沾满尘土的凳子,他把凳子放下,用袖子拂了拂,然后,坐在凳子上,说,看来,你很累。
她挪到床边,抻抻衣服,捋一下额前的散发,说,我是昨天从家里出来的。说话时,她发现窗外已经有些昏暗。她才知道自己睡了一个下午。
他发现了她的眼神,站起,到墙边开了灯。屋里忽地亮起来。
你吃吧,我已经吃过了。他一边说一边看她。
她觉得他的眼神有些怪,心里不禁紧缩了一下。
为什么不打开看看。他指指饭盒说。
她从塑料袋里取出盒饭,一个个打开,第一个是炒米饭,第二个是猪排骨,确切说是一大块带肉的骨头棒子。她有些疑惑,他为什么买了炒米饭,还要买这么一大块肉骨头。
7
胡兰花开始吃米饭时有些拘谨,但米饭的香味很快诱惑了她的胃口,两天里她都没有好好吃一顿饭,她的肚子早已经饿得近于麻木了,几口饭下肚,她似乎找到了饿的感觉。
当她吃得津津有味时,他突然说,我没有骗你,我有娘,可她死了。
她吃了一惊。
他呼地站起身,气愤地说,可他们当时没有没有告诉我,没有让我出来见她一面,他妈的。他回身看着窗外,说,你不知道,八年里,我就是为我娘才活到今天。
她轻声问他,他们,是谁?
还有谁,监狱,监狱里的警察们。他仍然面对着窗外愤愤地说。
他们,为什么?她说。
他回过身,拧起眉,说,为什么?权力在他们手里。
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但她突然明白了他的确骗了她,她当时如果知道他家里没有任何人,她或许不会考虑跟他来,她觉得自己再也吃不下了,她把盒饭放在床边。
你为什么不吃了?他惊疑着问她。
我饱了。她说。
排骨,你应该把它吃了。他走过来,把盛骨头的饭盒拿起来。
她摇头说,谢谢你,我真的饱了。
他拿着饭盒,看看她,又看看饭盒,说,我可是特意买了这块排骨,你把它吃了,我会告诉你一个骨头的故事,关于你丈夫王大成的故事。
她站起来,看了看饭盒,她不明白王大成有一个怎样的与骨头有关的故事,她说,可我真的吃不下了。
他似乎有些生气,把饭盒几乎是扔在床上,说,我们,还有你丈夫,想在里面要吃到排骨可是很难的事。
她想,不要说王大成在里面吃到排骨是多么难的事,就是他吃不上饭,饿得他到处乱转,她现在也不会心疼了,她倒更希望他在里面受各种各样的罪,那样,她的心里会好受很多。
他看到她还没有要吃的意思,便说,我刚才已经打电话给你联系过了,明天我会带你去看你丈夫,但,你必须要把它吃了。他说着,朝她笑了一下。
胡兰花觉出了他笑里透着一丝阴冷和威胁,她只得低头拿起那块骨头,放到嘴边。
好,这多好。他高兴了,说完,坐到身后的凳子上。
骨头是猪的前腿或者后腿上的一截,一头是骨节,一头被劈成一个斜斜的尖,只有骨节处有一些肉。胡兰花轻轻地咬一下,很香。
他看着她说,这个骨头的故事,与你丈夫王大成有关,也与我有关,这是我第一次讲给外面的人听,想不到这个人竟是你,我做梦也想不到,这个世界真是太小了。
她本来不关心骨头的故事,但听这样说,心里还是觉得要听一听,她没抬头,只顾轻轻地咀嚼着,她看到骨头上的肉再有两口就被她吃掉了。
他的脸色冷静下来,他说,我是打架进去的,我把人捅了一刀,那人残废了,我被判了九年,后来减了一年,我在里面干得不好,否则,我也许会多减两年,我在里面惦念我娘,就觉得很浮躁,老是踏实不下来,你丈夫进来时已经是夏天,我们在一个组,一个组里有六张床架子,上下铺,十二个犯人,我是老犯人,你丈夫是新犯人,我们老犯人都住下铺,方便,你丈夫住上铺,我住他的下铺。
骨头上没有肉了,她把骨头放进空饭盒里,她的手刚离开饭盒,他一脸惊讶地说,不吃了?上面还有肉呢。
她去看那骨头,可她没看到还有哪个部位有肉。
他站起来,上前两步,拿起骨头看一下,对着骨节处啃起来,他歪着嘴的样子,让她想起一条狗在啃骨头。
他啃了几下,又看看骨头,又去啃,最后,他觉得实在没什么可以啃了,他把拿着骨头的手抬起来,等到抬过头顶时,他的手一松,骨头掉了下来,在地上发出嘎哒的一声响。
她觉得他的这个动作很怪,不知他为什么要这样丢掉骨头,借着灯光,她看到骨头上孤零零地掉在地上,那样子像是很寂寞。她抬起头,看向窗外,窗外一片漆黑了。天黑了,如果度过这个夜晚呢。她想。
这时,他竟把一只脚踩到骨头上去了,还用力地碾了碾,像是要把骨头踩碎,她听到骨头与地面摩擦的声音。她疑惑地看他。
他的脸在灯光下有些苍枯,目光有些阴冷。
还想听骨头的故事吗?他说。
她的心里开始怦怦跳起来,她茫然地点点头。
他坐到凳子上,说,其实,我就帮了你丈夫一次,就这一次。
她坐到床边。
他说,他的身上带着你的照片,那张照片照得很好看,但不如你本人好看,你的确很漂亮,有一次,他看你的照片,被人们发现了,我们都抢着看,你知道,在里面,我们见不到女人,除了在电视上,人们要看你的照片,他不让看,就有人说难听的话。
什么话?她小声地说。
什么话,你就不要问了,反正都是因为你漂亮,他又不让人看,人们才说的那类话。他说。
她皱一下眉,似乎能想象出那些人说了什么话,她的脸热了一下。
你的丈夫别看高大魁梧,其实,他很没用。他说。
他们怎么欺负他呢。她问他。
他看她一眼,又看看地上的骨头,像是突然来了兴致,他说,我们可以现场模拟一下,怎么样。
她皱起眉,问,怎么模拟?
他站起来,走过去,弯腰捡起骨头,又把骨头对着灯光照看着,说,这块骨头和那块骨头差不多大小,是我在饭馆里精心挑选的,来。他把骨头递向她,说,用嘴咬住它。
她突地站起来,你要干什么?
模拟啊,你先用嘴咬住它。他继续说。
她迟疑了,看着他递到眼前的骨头上已经沾了很多脏土,有的地方黑黑的,她感到嗓子眼里涌出一股恶心,她几乎是小跑着站到里屋到外屋的门口,惊恐地看着他。
怎么,你不想……。他皱着眉问她。
她点点头。
你不想听这个故事了?不想见到他了?他说。
她说,我想见到他,可你让我咬这骨头,太脏了。
脏吗?他又把骨头对着灯光照了照,说,其实,这块骨头和那块骨头一样,也是这么大,上面也沾了这么多土。
她仍然站在门口,说,你还是说说你是怎么帮他的吧,你如果不想说,就算了。她还想说让一个人用嘴去咬住一块被脚碾过的骨头,就是把人当作了一条狗,这是对人的一种侮辱。可她看到他一下子坐到了凳子上,样子像是很泄气。
她有点战战兢兢了,她望望窗外,天已经漆黑了,回头看看外屋的门,透过玻璃,她看到院墙外的胡同里有昏黄的灯光,她听到外面有汽车的喇叭声,她想,这时的街上还有人,她完全可以趁他不注意抽身而逃。
她说,不论他受过多少罪,你又是怎么帮助过他,我都要谢谢你,你刚回来,如果觉得不方便,你就告诉我你那个熟人的名字,我明天自己去找他。
话音几乎刚落,他就从凳子上窜起来,一步就站到了她身边,他一把抓在她胸前的衣服上,看着她的脸,说,你别想跑,我不会就这么让你跑了。
她浑身开始颤抖了,也感到自己的双唇在上下颤抖,她恐惧地看着他的脸,那张脸已经涨的黑红,双眼里冒出阴森的光。
他把她用力一拉,然后,一搡,她摔倒在地上。接着,他把手里的骨头仍在她面前的地上,说,叼住它。
她坐在地上,双手撑着地,那块骨头就在的脸下,她要叼住它,必须俯下身去,她看着骨头,才发现这块骨头如果砸在人的脸上,不会比一块砖头的力量差多少。她一伸手,抓住骨头,就在她翻身想站起来时,她的肩膀被踹了一脚,她仰身躺倒在地上,手里却仍攥着骨头。
他走过来,蹲下身,挥手在她脸上打了两巴掌,她只觉脸上在冒火,骨头也丢在了地上,她双手刚捂住脸时,胸前的衬衣又被他一把扯开,她忽地坐起来,一边往后躲着,一边用手护住前胸,她看到了散落在地上的几个衬衣纽扣。
他的脸上现出一种淫亵的笑,他说,王大成的媳妇,果然比照片还要漂亮,不光身材好,脸蛋也好看,就是身子也跟脸一样白嫩。他在她已经裸露的腰上轻轻摸一下,说,你就不想体会一下你丈夫叼骨头的感觉?你如果真不想做,那我就。他眯起眼嘿嘿笑着,说,你应该知道我下一步会要做什么。
她全身都在打颤,眼泪已经哗哗落下来,她说,你别,你如果欺负了我,王大成出来,他不会饶过你,他会和你拚命。
她的脸上又被他打了一个耳光。
他恶狠狠地说,我曾在里面发过誓,这一辈子不再打架不再犯罪了,就因为我进去了,我不但不能养活我娘,就是她死了,我都没能够见她一面,你知道吗,当警察告诉我我娘已经死了,我当时连哭都不会了,我只能一个劲地浑身哆嗦,抽泣,就是哭不出声音来,我娘就我一个儿子,是街道和邻居们帮助火化的,他们告诉我时,我娘都死了十多天了,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不让我当时回家奔丧吗,就是因为王大成。
她不知道王大成做了什么孽,他又是怎么帮了王大成,使得他不能回家奔丧。她不停地颤抖着,又是点头,又是摇头,她闻到一股股浓烈的酒气和臭气混合的味道,她说,你这样对我,你,你还是在犯法。
犯法?他轻蔑地笑了,如果没遇到你,我真的不想做犯法的事了,可这个世界就是小,偏巧让我遇到了你,我就什么也顾不了了。他又小声地贴近她说,我娘已经死了,我也不会有工作,我什么都没了。他抬脸看一眼屋子,说,是啊,我还有这间屋子,还有你,是老天让我今天遇到你。
他的脸阴沉得紧紧的,双眼在冒火,每说一句话都在咬牙切齿。
当她再次看到地上的那块骨头时,她愣了一下,她想,她如果不去叼那块骨头,今天恐怕是在劫难逃了,王大成啊,王大成,你这个挨千刀的混蛋,你进了监狱,竟还让我跟着你受这么多委屈和侮辱。
她把双手从胸前离开,红色的乳罩尽管把乳防绷得紧紧的,还是使乳防的部分裸露在外面,她看到他的目光立时移向那里,可她已经顾不了许多,她俯下身,跪在地上,伸手去捡骨头。
他迅速地站起来,把骨头向前踢了一脚,说,我们按着骨头事件的原模原样复原一遍,对,警察们把那件事称为骨头事件,来,你爬过来,然后,把脸贴下去,再把骨头用嘴叼起来,咱们把每一个细节都做得像原模原样,一点不差,小几个月过去了,可我还记得很清楚。
她的双手撑在地上,双膝跪在地上,灯光照在地上,乌土的水泥地面泛起清冷的光,她感到地面的寒凉,望向三四步远的骨头,她觉得她的这个姿势一定很难看,太像一条狗了。
她有要爬过去的想法,可是,她的手和膝盖就是不能向前动作一下,她想抬脸看看他,求求他不要让她再这样继续做下去,可她却不敢抬脸看他。
他走过来,站在的身后说,很巧啊,当时,王大成开始也是不愿向前爬,那个叫老顾的就在他的屁股上狠狠地踢了一脚,他就爬了,我真舍不得狠狠地踢你,我就象征性地踢一下吧。
她的屁股上被一只脚轻轻地点了一下,她感觉那一轻轻的一点带了些猥亵,她不禁急忙向前爬了几下。骨头已经在她的脸下了,只要她的脸贴下去,就能叼到它了。
太像了,这几下爬得太像当时的情景了,我都一下子回到了当时那个场面了,好,把骨头叼起来。他跟过来,兴致地说。
他的话也让她想象到了一个场面,王大成是个魁梧的男人,他在一群犯人的威逼下,不得不趴在地上,就像现在的她一样,扮演一条狗叼起骨头的角色。她的头脑里突然回想起那个曾与生活几年的男人的身影,那个小时候不顾一切追打于双成的倔强的叫王大成的男孩子的身影。在监狱里,这个男人竟然一下子失去了自尊,任人侮辱,她的心底倏地凉了一下。
他蹲下身,说,是不是不好意思叼啊,王大成当时也不好意思低头叼起骨头,可老顾把一只脚踏在他的脑袋上,一使劲,他的嘴就挨在骨头上了。他伸手在她的脑后抚摸着,她的头发从两边垂了下来,他就从脑后一直抚摸着,直到几乎垂到地上的发梢,他说,我不舍得用脚踏在你的的头上,可我也需要帮你一下。他把手摁在她的头上,朝地上猛地摁去。
她的嘴正好顶在骨头上,她想把嘴挪开,他的手在用力压着她的头,她尽力晃动着头,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呻吟。
叼住它,否则,每天晚上就不让你睡觉。他靠近她的耳边,低声说,当时老顾就是这么说的。
她晃动了半天,嘴也没有离开骨头,她感觉骨头已经很凉了,并且散发着一股强烈的腥气,就在他又一次用力摁她的头时,她张开了嘴,咬住了骨头。骨头被她横叼在嘴里,一股腥气满满地涌进了喉咙,她的胸腔里一阵恶心,她强忍住了已经窜到了嗓子眼的酸水。
好。他松了手,站起来,说,跟着我走。他向前走去,走到外屋。
她抬起脸,只能看到他的两只腿,外屋里没有开灯,他的脸在一片黑暗里。
她嘴里叼着骨头,一只手抬了起来,落下时,另一只手又抬起来,膝盖在这时也随着动作了一下,她开始爬动了,脸向着前方,双眼也向着前方,她爬动得很慢,幅度很小,看上去很小心翼翼,像是怕打扰了身外的安静。
她一下一下地往前爬动。
终于爬到了他的脚前,停下来的一刻,她的意识里忽觉时光像是过了一个世纪一样的漫长,她的身上开始发冷,头开始有了胀痛。
他的脚往回走,走到里屋的灯光下,他对她说,跟我过来,爬过来。
她悲哀地闭了一下眼睛,瞬间里,她似乎看到了王大成就站在她面前,那身影魁梧高大,脸上带着一幅永远的倔强,她在心里哀叹了一声,暗道,王大成,我一定要见到你,我非要把一口唾沫啐到你的脸上,让你的良心一辈子不得安宁,我也被人这样侮辱,是我咎由自取,这就是命啊。
她突然想落泪,可一横心,她忍住了。
她爬得比刚才快些了,动作似乎干净利索了很多,她跟着他的脚一直爬到里屋的墙边,又跟着他的脚爬到外屋,从外屋再次爬到里屋时,他说,爬到床下去吧,让你歇一会儿,老顾当时就是这么说,老顾好像也有仁义的时候。
床下很黑,她有些畏惧,但她还是爬了过去,当她爬到床沿时,却发现床很矮,她难以就这样爬进去,她回脸看看他。他说,刚好,这个床和那个床一样高矮,你自己想办法吧,这有点难度,但你可以把腰低下一点进去。
她的两个膝盖已经有了疼痛,腰也有了酸胀的感觉,她想,她爬进去或许可以休息一下。
她把两只胳膊放低,将腰贴向地面,试着向床下爬,可没有成功,她又把两只胳膊肘撑在地上,脸几乎贴在地面,向床下爬去,她果然爬了进去。
借着屋里的光,她看到床下竟然什么东西也没有,她回转身时,看到了他已经坐在了凳子上,她只看到他的两只腿,两只腿正叠在一起,悠闲地点着脚。
我很满意。她听到他在说,其实,你丈夫不必为一句话生气,不就是一句话吗,又不一定是真的就有那个事,即便有了那个事,他也不会知道,为一句话受这种侮辱太不值了。
她想问他到底是一句什么话,可她不敢问,她问他话,需要把骨头从嘴里拿下来,他不会让她把骨头拿下来,可是,她还是把骨头从嘴里轻轻地拿了下来,长长地了吐了一口气,她继续听他说。
他说,别看老顾身子矮小单薄,可他能借到徐爷的威力,徐爷你知道是谁吗?徐爷就是徐爷,没有人敢叫他的名字,就都叫他徐爷,他四十多岁,是个矮胖子,那红通通的脸和将军肚,一看就是个腐败分子,他犯的是受贿罪,和王大成一块进来的,可他会收拢人心,又仗着自己有钱,很快犯人们都获多或少地得到了一些好吃好喝,别说组长,就连警察都敬着他,听说他监狱上面有关系,关系硬得很,没进来多久,他就成天显出一副很霸道的样子,没人敢惹他了,王大成和老顾因为一句话闹翻了,徐爷就说,你个人渣,老顾,收拾他。老顾就开始收拾王大成了,那天正赶上吃排骨,老顾没让劳作犯人发给王大成排骨吃,可他在人们啃过的一堆骨头里找了一块最大的骨头,就像一个玉米棒子这么大,让王大成叼着在屋里转圈,最后,也是转到床下,我们屋里有十二个人,十一个人都看到了王大成像一条狗在地上爬的场面。
胡兰花听着,不知怎么,眼泪已经从眼角流到了嘴边。
操他妈的,我对徐爷没好印象,我恨得他咬牙切齿,恨得他心都疼,现在还疼。他说着站起来,在屋里来回地走起来,走动的步子看上去既烦躁又紊乱。
还好,让我遇到你。他停住了脚步,说,我会让你见到王大成,等你见到他,你要把遇到我的事跟他说说,我今天去看了我娘的骨灰盒,给他磕了好几个头,我说,娘啊,我回来了,我的罪赎完了,我的耻辱也要洗刷掉了,你知道吗,我今天其实高兴大过悲哀,我太高兴了,哈哈,哈哈,我说,你在听吗?
她看到他蹲下身来,把脑袋几乎低到地上往床下看,她急忙把手里的骨头放在嘴上,发出呜呜的声响。
好,你出来吧,我们就要结束这个模拟了。她看到那张脸正在被兴奋和满足胀得通红。
她从床沿下爬过时,再一次将双肘拄在地上,把腰塌下,那一刻,她忽觉得自己不仅像一条狗,也像一只螳螂,她在玉米地多次看到螳螂,她曾经用一根草枝去逗螳螂的两个前爪,螳螂立时用前爪刀住草枝,那段时间,玉米正齐腰高,叶子被头上的太阳洒了绿油油的光,她时常去地里,站在地头,从这头望向那头,她感觉自己就在一片起伏的绿色的希望上跳跃,当她从那绿色上跳下时,发现王大成正在地头上迎接自己,王大成微笑着向她张开宽阔的怀抱,她一下就被那怀抱拥住了。
眼睛被灯光照了一下,她觉眼睛里竟还有泪水。
你哭了?他问,声调里透着惊讶。
她急忙抬手去揉揉眼睛,一瞬间,她问自己,自己哭了,无声的哭,为自己,还是为王大成呢。
你大概已经体会到被人侮辱的那种感受了,太好了,我就是要让你亲身体会一下,不好受啊。他说,他把手伸过来,抓住她嘴上的骨头,说,把骨头吐掉,我们进行下一个程序,你再坚持一下。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说,你爬过来,要一边爬,一边说,我不是人,是狗,要反复说,老顾当时就是这么对王大成说的。
她仍然双手撑地,双膝跪地,她想爬动一下,可感觉手和膝盖已经开始疼得厉害,她迟疑着没动,他又说,快爬,说,我不是人,是条狗。
她决定不爬了,也不想说,一股倔强倏地在她心里产生,不是人,是条狗,王大成扮演了一次做狗的角色,她也已经亲身复原了一次,为了能见到他,她觉得自己目前只能甘受这种侮辱,让她再说这句话,她坚决不会说,王大成如果说了,那是他的事,监狱里到底是怎么样的地方,她不清楚,但那里的人,当然都不会是什么好人,一群坏人聚居的地方,什么事不会发生?什么样的人不会有所改变?可她现在不是在监狱里,她做了她要做的,但她的做事有目的的,她做事也是有底线的。她抬脸看他,他的脸的呈现着得意,目光里有一种期待,深切的期待。她对着他摇了摇头。
他脸上的得意立时被一种失望取代,目光里的期待像是被一团雾气慢慢笼罩,他眨眨眼,似乎想把那雾气挥去,终于,他叹一口气,走过来,蹲下身,说,你丈夫当时也不说,他也摇摇头,可老顾就在他的腰上狠狠地踢了一脚,那好。他伸出手,说,我舍不得踢你的腰,我就在你的腰上摸一下吧。
她向后躲着他伸过来的手,她想站起来,就在她起身的一刻,顿感双膝间有一股钻心的疼痛,她的身体歪斜一下,他将她抱住,顺势把她放倒在床上。
他一把扯开她的乳罩,开始在她的乳防上吻吮,她用手在他的头上和脸上抓挠,用双脚拼命蹬他的下身,可是,一切反抗都没有阻止那张粗糙的嘴在乳防上如饥似渴地游走,她渐渐被一股身体的燥热和萌动带入一种难以抑制的幻觉,幻觉里,她听到了一个声音,那个声音在说,花,等着我,等着我。
忽然,一切都停止了。
她睁开眼,看到他两手撑在床上,正用一双冒火的目光俯视着她的乳防和身体,目光移到她脸上时,他说,想不到,农村的女人竟有这么美的身子。他定定地看着她,说,你为什么不问我我是怎么帮你丈夫的?
发热的身体渐渐觉到一股凉意,她低垂了眼神,看到了自己两个裸露的乳防,乳防饱胀得像两个滚圆的城堡,乳投正傲挺着像两朵已经盛开的紫色玫瑰,它们在白色的灯光下闪着光泽,那光泽晶莹着,颤抖着。她用手下意识地去护乳防。她用愤怒的眼神告诉他她并不需要知道这件事了。
他自顾自地笑了一下,她觉得那笑很苦涩,他说,他们让他在地上叼着骨头爬了五天,每天都是在晚上,没有警察知道,但组里的十一个人每晚都能看到一次这场面,每一次都会持续半个多小时,他们本来计划让他爬七天,就是一个星期,可是,第六天白天,警察就知道了,他们传讯了所有犯人,有人暗地向警察报告了这件事,那人就是我。
她感觉身上在阵阵发凉,她慌乱而冷静地在想着如何避免他对她的下一步侵犯。
她的上身裸露着,他站在床下,在她的两腿之间,他的目光开始移向她的裤子上,双手落在她的裤腰带上。
她大叫了一声,不要。接着,猛地坐了起来。几乎同时,他从身后掏出一件东西顶在她的脖子上,她感到一股冰冷。
他嘿嘿地笑了,她的脖子上便有了一点痛感,他说,你应该代替你丈夫作出一点付出。
她顺从着再次被他推倒在床上,她看到他把那把光闪闪的刀子重新别进后腰,她悲哀地闭了双眼,任由他颤抖着双手解开了腰带,当她的双腿被高高抬起,下身被他硬梆梆的东西顶住的一刻,她忽然说,你还想回到那里去。
哪里?他在她下身摩挲着的双手停止了。
监狱。她冷冷地说。
她听到他哼了一声,那双手正在把硬梆梆的东西顶入她的下体,她顿时感到一阵撕裂的疼,她喊了一声,王大成,不是我的丈夫。
硬梆梆的东西在渐渐变成一条游动的鱼,很快不知了去向,她听到他颤栗的说,不可能,你想骗老子?
她说,我是来找王大成算账的,我恨死他,我们早已经离婚了。
你在骗老子!他两眼直直地看着她,脸上呈现着暴怒。
不信,你看我的户口本,就在我的挎包里。她说。
他猛地离开她的身体,去翻弄她的挎包,他找到了户口本,把它拿到灯光下看。她看他的脸在一点点变黑,两眼一幅发呆的样子,她趁势从床上坐起来,慌乱着整理好自己的衣服。
他半天才从发呆的神态里回过神来,他看向她,低垂下脸的时候,看到了那块孤零零的地上的骨头,他蹲下身,把骨头拿在手里,骨头很快在他手里厉害地抖动起来,他猛地站起来,嚎叫了一声,把骨头砸向她。她一躲,骨头砸在她身后的墙上,然后,咣当着掉在床上。
你!你骗了老子!他恼怒地指着她,身子却忽地僵硬在那里,接着,身子又忽地软了,他向后仰倒下去,凳子被他砸在身下。她随即听到一声尖叫,看到他的身子从凳子上翻滚下来,那把刀子正插进他的腰间。
一股股血从他的身子上流到地上,很快,血像爬动的虫子,在地上爬成一片。
8
胡兰花从邹瑜家跑出来,顺着河堤上的路疾走。路上没有了车辆,就连行人都很难见到一个。她不知道此时是深夜几点,只觉自己孤零零走在这个深夜里的城市的边缘,像恍惚地走在一个飘忽而恐惧的噩梦里。
在白天进入城市的交口处,她找到一家旅馆。
她一夜没有合眼,天刚亮,就在旅馆里拨通她记忆里的那个电话。对方问她,你是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她说,我在监狱门口,碰到一个人,他告诉我的,他介绍我见您。
按照对方说的地址,坐车到了小镇,才发现对方说的地址竟是前天去过的那个饭馆,在饭馆门口,她愣住了,那人竟是见过的黄队长。
黄队长的脸上没有了那天的怒色,他无奈地摇着头,说,怎么是你?你还没走?
她把在监狱门口遇到邹瑜,向邹瑜打听王大成,邹瑜告诉她一个电话号码的事说了一遍。她隐去了她和邹瑜一起去邹瑜家的过程。她说,他说,您能帮我见到王大成。
黄队长一脸的吃惊,他似信非信地问,你遇到他,真的巧了,他没有和你说些什么,比如,他和王大成的事?
胡兰花本不想说邹瑜对她说帮助过王大成的事,她想尽量在黄队长面前少提起她和邹瑜之间发生的那些事。看着黄队长疑疑的目光,她说,他说了一点他帮助过王大成的事。
黄队长问,他说他怎么帮王大成的?
胡兰花说,他说有人在里面欺负王大成,他向警察报告了。
黄队长皱起眉头问,他说谁欺负王大成,怎么欺负的?
胡兰花说,他说,一个叫老顾的让王大成叼着骨头在地上爬,还用脚踢王大成。她把邹瑜让她复原的那个故事对黄队长说了一遍。她没有说邹瑜让她亲身复原故事的事。
黄队长说,还有吗?
胡兰花说,没有了,就这些。
他没有对你做什么?黄队长审视着她的脸。
做什么?没有啊。胡兰花紧张地说。
黄队长轻松地笑了,他说,没有就好,这臭小子,怎么想的,给你编了这么个故事,看来,他真是学好了。
胡兰花也皱起眉,说,黄队长,他说的不对吗?
黄队长说,不对,当然不对,不过,他介绍你找我,倒是我不懂他是怎么想的,不过,王大成现在真的不在这里了,他已经在三个月前被调到别的监狱去了。
调到别的监狱去了。胡兰花的眼圈热了一下,从昨晚在邹瑜家跑出来,直到今天,她的脑袋里都混乱不清,她不知道在邹瑜家经历了那些事之后,她是在仍然恨王大成,还是有点心疼王大成了,但有一点,就是她首先要见一次王大成。
黄队长说,三个月前就调走了,邹瑜跟你说的骨头的事,事是有这个事,但不是他帮了王大成,倒是王大成侮辱了邹瑜,那个老顾就是王大成,他说的叼骨头的不是王大成,而是他邹瑜自己。
胡兰花在脑袋里琢磨着黄队长的话,她一下明白了,那个叼着骨头在地上爬被人侮辱的原来是邹瑜,那个欺负人的老顾原来是王大成。王大成竟能这样侮辱人,她一时还想不通。
王大成不会做出这种事。她对黄队长说。
这是事实。黄队长说,其实,事情发生的原因很简单,王大成开春时来的,来得晚,邹瑜是城市人,看王大成是农村人,又老实又不爱说话,他就用言语损王大成,王大成一声不吭,后来,王大成身上带着你的一张照片,有一次掏出来看时,被邹瑜也看到了,邹瑜又说了一些难听的话,王大成很生气,但还是没理他,一次,邹瑜跟王大成要照片看,王大成不给,邹瑜就骂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了很多很难听的话,一个叫徐才的犯人看不惯了,就给王大成撑腰,让王大成狠狠地治治邹瑜,其实,凭力气,邹瑜也不是王大成的对手,可王大成不知怎么想的,就想了让邹瑜叼着骨头围着屋子爬的这个主意。这个事被一个犯人报告后,我们才知道,这个事件在我们监狱成为一件大事,尽管事出有因,但这个行为必须严厉打击,鉴于后来邹瑜喊着要报复王大成,监狱决定把王大成调到别的监狱改造。
真是作孽啊。胡兰花心里说。
因为邹瑜那段时间情绪很不稳定,她老娘死时,监狱都没有同意让他回家奔丧,后来对他解释这件事时,邹瑜的思想压力很大,尽管我当时已经因这件事被监狱撤销了大队长职务,我还是找了邹瑜,对他作了一些说服工作,他表面上有所理解,我对他说,出去了好好干,几年大狱都作了,一些事情应该看得开。黄队长说。
胡兰花想起那天黄队长在饭馆里说的一些话,她从心里理解了这个中年男人,人家因为王大成,官都被撤销了。她看一眼他,他的脸上竟是一片温和和安静。
她看向马路对面,想起了那晚那个青年人撞她的情景,那个孩子的情景,接着,她的的眼前出现了邹瑜趴倒在地上的情景。
王大成应该给你写信啊,几个月了,我发现他没有写过一封信,也没有收到过你们家写来的信。黄队长说。
她低垂着头说,我们已经离婚了,我这次来,是想……。她不想对黄队长隐瞒她与王大成的关系了,可她突然不想告诉他她是带着愤怒来的,她本来要狠狠地骂他一顿,她要把一口唾沫啐到他脸上。她说,我只是想来看看他。
哦。黄队长点着头,说,说句实在话,王大成这个人,还是值得你来这一趟。
她感激看他一眼,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一百元钱,递给他,说,这点钱您收下,算是我替他给您道歉。
黄队长躲闪着,板起脸,说,这是我们的工作,有失误,那也是我的失误,跟你们没关系。
她说,您一定要收下,否则,我回去,心里会一直不安的,您就当成全我。
黄队长一脸的严肃,说,我理解你的心情,可你也要理解我,我干了这么多年,可一次也没接受过犯人和亲属的钱物,你也不要逼我坏了我自己的规矩,把钱收起来吧,我看得出,你比我更需要这一百钱。
她望着他,像是要在这个男人的身上找到一点她想要的东西。
她对着他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胡兰花回身走出几步,才想起问,黄队长,王大成犯的什么罪?
黄队长说,伤害罪,判了三年,说也巧,在工地,王大成看你的照片时,那个工头也看到了,他就拿你找乐子,王大成就用砖头把他的脑袋给开了一个大口子。
她问,那个工头是个男的?
黄队长说,是个男的啊,城里人,叫吴云。
9
在村北的路上下车时,胡兰花踩到一个玉米,那个玉米沉甸甸的,她向前走,竟又捡到一个,走到自家玉米地时,她的手里已经搂不住十几个玉米了。她急匆匆朝玉米地里张望,才发现地头的玉米被人掰没了,她扔下手里的玉米,在玉米地的周围奔跑着转了一圈,又跑进玉米地左左右右地看。她懵了。五亩地的玉米竟都被人掰走了,其间只遗落了几个还在玉米杆上。
站到玉米地外,望向南面的村子,她想,或许是爹和娘在她不在家的两天里把玉米都掰了呢,可就在她收回目光的一刻,她的身子凉了一下,玉米还有些嫩,应该过几天才可收啊,爹娘干活也不会这么丢三落四,分明是被人晚上偷了,要不,那些玉米怎么会一直散落到往北的方向。
低头时,她又发现了有几道车辙,几道碾轧在青草上的车辙。车辙通向地北的路。
玉米尖子有些枯干了,枯干,是凝结了一个夏天的绿色希望的结果,对于玉米,这该是收获的颜色,可是,她的收获在她出门的几天里都不见了踪影。
她又一次跑进玉米地里,等她从玉米地里出来,脸上已经挂满了泪水。
她去捡刚才扔在地上的那些玉米,捡起一个,手里的那个竟又掉在地上,她才发觉自己的双手在发抖。她恼火地把手里的玉米扔在地上,向通往村里的路上走去。
走在路上,她才察觉身上衬衣的纽扣原来都不在了,衬衣被她裹在身上刚好遮住挺阔的胸部,衬衣上的尘土覆盖了原有的浅绿色,笔挺的牛仔裤已经皱皱巴巴,两个膝盖处粘黏着厚厚的一层凝渍,黑色高跟鞋成了土灰色。
自己怎么这么脏了。
她想了昨晚叼骨头的情景,被那个男人侮辱的情景,接着,眼前晃动起王大成粗暴地踢打邹瑜的情景。
蓦地,一股委屈和羞辱袭向心头,她开始了低声的抽泣,没走几步,抽泣又变成了失声恸哭,当村庄在她眼里模糊起来时,她突然嚎啕起来,她嚎啕着,时而还停下来顿足,嘴里发出几句“孽啊,王大成,你作孽啊”的叫声。
胡兰花在通向村庄的路上嚎啕着,三三两两的村人站在路边,疑惑地看着这个原本穿着整洁漂亮的女人,怎么了,兰花怎么成了这个邋遢样子。
胡兰花一边走,一边嚎啕,她的走开始趔趔趄趄起来,趔趄之中还要停下来顿足一番,喊出几声“作孽啊作孽啊”的叫。那叫声听来有些歇斯底里,让人的心里发冷,叫声足以传遍整个村庄。
忽然,一阵尖利的声响伴随了胡兰花的嚎啕,那声响宛宛转转,此起彼伏,人们看到,一辆警车正颠狂着驶出村庄,警车顶部的圆灯呼呼地闪烁着红色的火焰,火焰奔奔腾腾,熊熊烈烈,就像一颗裸露在凉秋里的心脏,向着四周汩汩地迸跳。
警车在已经披头散发的胡兰花面前嘎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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