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 《金雀花王朝》
【每周一书】《金雀花王朝》 先得说句老实话,推荐这部《金雀花王朝——缔造英格兰的武士国王与王后们》,其实我心里不大有底。
书不好吗?
这本书2012年一问世,就在英美市场大卖,拿下了《泰晤士报》和《观察家报》的年度好书,上了《纽约时报》畅销书榜。作者丹·琼斯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历史学者,凭借此书一炮而红,跻身畅销书作家之列。
那么我的疑虑从何而来呢?
陌生。
我不知道中国有多少人听说过金雀花王朝——这个中世纪的英国王朝。即使我这个历史控,很长时间也只是有几个模糊的概念,侠盗罗宾汉、大宪章、狮心王……当然,还有那部史诗级的奇幻小说《冰与火之歌》是以这个王朝为背景写就。
仅此而已。
这是一段中国人极其陌生的历史。
但有时价值却恰恰埋藏在陌生之中。
1.英国从这里启程
这部书记载的是1120年到1399年的英国。在这个被后人命名为金雀花王朝的一代代国王统治下,今天的英国拥有了基本的雏形。
英格兰的疆界基本确定,伦敦成长为重要的国际贸易中心,英语成为主流语言,吸纳平民参与的议会制度确立下来,保障人权的《大宪章》签署并得到王室反复确认……
这里是现代英国起航的地方。
2.我为什么青睐英国史?
了解这些知识当然有益,但这并不是我看重英国史的原因。
随着我年龄的增长,价值观的成熟,我越来越认为理解英国史是理解现代社会的基石。
在中国人的历史中,精英们为搭建一个“大同社会”而进行着一次次的理想试验。我们的民族有一柄道德的指南针,一直指引我们寻找一个终极的美好社会。
但在《金雀花王朝》中,你能读到的只有一大堆乱糟糟的国王和诸侯对权力、疆土、财富、荣誉和女人持续280年赤裸裸的争夺。没有道德上的理想,当然也没有理想引导下对“大同社会”的追求。
厮杀贯穿历史,舞台上所有角色的使命似乎只有练好肌肉,出去打劫。
但就是在这样野蛮的时代中,今天充满巨大道德魅力的英美宪政发出了最初的根芽。几百年之后,生长出了灿烂的宪政文明。
我一直认为,我们的民族越往现代化深处走,越需要补英国史这一课,只有回到现代文明生发的土壤上,才能理解它的DNA。
第一,相信人类社会自发的力量。即使在最蛮荒的时代,一群残暴之徒,出于完全自私的动机反复博弈,但假以时间,无需救世主,也会生长出文明的制度。
第二,相信时间的力量。一个微小创新,如果给它足够的时间和耐心,让它一点点去生长,它会变成一个稳固的传统,成为社会的共识。
现代化不是公知热爱的那些概念,也不是伟人挥手间的除旧布新。现代化就是一大群人,一点一滴拼搏着改善自己的生存处境,通过时间的累积形成的一种习惯、共识和传统。
也许你和大多数中国人一样,能听懂“创造”,但却无法理解“生长”,那你就无法真的理解现代化。
我建议你读一读英国史,只是不知道你是否有耐心读完这样一部陌生的《金雀花王朝》,穿行在陌生的文明中追溯宪政社会的起点。
二 : 金雀花王朝
三 : 金雀花王朝:缔造英格兰的武士国王与王后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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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船
王子酩酊大醉。在他借用的这艘船上,水手和乘客们全都醉醺醺的。1120年11月25日晚,在诺曼底的巴尔夫勒,拥挤的港口内停着一艘华丽的白色维京长船,在低沉的笑声中轻轻随波荡漾。在船上,英格兰和诺曼底名门贵胄的近两百名俊秀的青年正在纵情欢宴。他们将要在晚秋的英吉利海峡波浪滔滔的水域航行70英里,但现在,他们的船停泊在这个繁忙的港口城镇的边缘。成桶的美酒被滚着运上船,所有人都受到邀请,一醉方休。
这位王子是威廉·艾特林。他是英格兰国王和诺曼底公爵亨利一世唯一的合法子嗣,他的母亲是苏格兰的玛蒂尔达,这位识文断字、精明强干的王后的祖先是在诺曼征服之前曾统治英格兰的韦塞克斯王族。“威廉”这个名字是为了纪念他的祖父——征服者威廉。“艾特林”则是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太子的传统头衔。威廉口含银匙、喜好交际,是个符合人们惯性思维的纨绔子弟:长子往往备受溺爱,甚至会被宠坏。一位诺曼编年史家这样描述他:“身披金线织就的丝绸华服,身边簇拥着一大群扈从和卫兵,大放异彩,几乎拥有天堂的光辉。”方方面面的人都对他奴颜婢膝,致以“过分的尊崇”,因此他常常陷入“放纵的傲慢”。
一大群贵族青年环绕在威廉身边,其中有他的异母弟弟——林肯的理查,以及异母姐姐——佩尔什伯爵夫人玛蒂尔达。亨利一世国王特别丰饶多产,一共生了二十四个儿女,林肯的理查和玛蒂尔达是其中两个私生子。威廉的伙伴还包括他的表兄——布卢瓦的斯蒂芬,即征服者威廉的外孙;二十六岁的切斯特伯爵理查及其夫人莫德;杰弗里·里德尔,一位英格兰法官;王子的教师奥特弗尔;还有为数众多的其他堂表兄弟、朋友和王室官吏。他们代表着盎格鲁—诺曼贵族的黄金一代。他们的旅行方式如此奢华恣肆,乃是理所当然。
这艘白船属于托马斯·菲茨斯蒂芬,他的祖父艾拉尔德曾向征服者威廉的入侵舰队贡献了一艘长船。菲茨斯蒂芬请求国王赏他这份光彩,让他把王子一行人从巴尔夫勒安全送回英格兰南海岸。亨利一世开恩允许他运送王子一行,但向他发出了警告:“我把我的儿子威廉和理查托付于你,我爱他们,如同爱自己的生命。”
威廉的确是一位无比珍贵的乘客。他虽年仅十七岁,却已经富甲天下、春风得意。他在1119年娶了安茹伯爵富尔克五世(未来的耶路撒冷国王)的女儿玛蒂尔达。这门婚事旨在消除诺曼人和安茹人之间持续了好几代的敌意。安茹是卢瓦尔河下游的一个虽小但很重要的省份。大婚之后,威廉陪伴着父亲在诺曼底巡游了一年,学习治国之术。亨利一世与狡猾而肥胖的法兰西国王路易六世(绰号“胖子”)缔结了一项和约,编年史家马姆斯伯里的威廉称其为“极其聪明而小心拟定的和约”。亨利一世这是在手把手地向儿子传授王政的最高艺术,成效显著。一段时期以来,官方公文中将威廉称为“继任国王”(rex designatus),表明他已经出师,将要成为与他父亲共同统治的并列君主。
年轻的威廉生命中的巅峰时刻就发生在几周前,他跪在肥胖的路易六世面前,以诺曼底公爵的身份向后者致敬。这个半是宗教性质的仪式表明,亨利一世已经将诺曼底公国交给了儿子。仪式确立了威廉作为欧洲最主要政治人物之一的地位,还标志着他已经正式成年。新婚宴尔,又得到一个新的公国,再加上必将顺理成章地成为国王:这当然都是欢庆的很好理由,而威廉正在万般陶醉地欢庆。11月的下午时光短暂,晴朗、寒冷的夜晚很快降临,白船停泊在巴尔夫勒,大家纵情狂饮。
白船尺寸很大,足以容纳数百名乘客、五十人的水手队伍和大量财物。诺曼历史学家奥德里克·维塔利斯称它为“装配极其完善,可资御用”。它船身很长,吃水又深,船首和船尾都带有富丽堂皇的雕刻,配有大型中桅和横帆,两舷有划桨用的桨孔。舵在船的右侧,而不是中央,所以船长必须熟悉当地的海洋地理。掌舵的人是看不到船的左舷的。
这时刮起了相当强劲的南风,去往英格兰的旅程应该很快结束。晚间,白船的船员和乘客们向国王的船只道了别。白船原本应当紧随其后,但大家沉溺于宴饮,于是白船在夜幕降临很久之后仍然停泊在港口。白船起航前,神父前来用圣水为其祝福,却在嘲讽和狂笑中被赶走。
酒宴正酣,大家开始自吹自擂。白船及其船员没有携带多少辎重,而配有五十名桨手。船长醉醺醺地吹嘘道,虽然亨利一世国王的船先走一步,但他的白船的横帆吃饱了风,再加上桨手使出全身力气,肯定能比国王先到英格兰。
船上有些人开始担心,水手们都已经酩酊大醉,这种情况下高速航行可不安全。于是,威廉的表兄——布卢瓦的斯蒂芬借口肠胃不适,离开了宴会。他离开白船,另择一艘船回家。还有几个人对王子一行及船员们的狂野和刚愎自用感到不安,也离开了白船。尽管有这些人忧心忡忡地逃离,醉醺醺的水手们还是做好了起航的准备。午夜时分,月朗风清,白船起锚,开往英格兰。“它比有羽翼的箭矢还要迅捷,扫过波光粼粼的海面,”马姆斯伯里的威廉写道。但白船没能航行多远。
不知是由于船上的狂欢,还是简单的导航错误,或是上帝因他的圣水被拒绝而大发雷霆,白船离岸仅仅几分钟时间,就迎头撞上了港湾出口处的一座尖利的岩礁(今天依然可以看见这座岩礁)。白船的木制船首被撞出了一个致命的大洞。猛烈的撞击使得破裂的木板坠入海中。冰冷的海水开始涌入船体。船上所有人的第一要务是挽救威廉的生命。船员们一边尝试舀水,一边在船舷放出了一条救生艇。威廉和几名伙伴及桨手一起爬上小艇,准备返回巴尔夫勒的安全处。这一定是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场面:醉醺醺的水手疯狂地从受损的船中舀水,被猛烈冲击抛入海中的乘客们心惊胆寒地尖叫。很多贵族男女的锦衣华服浸透海水之后变得非常笨重,导致他们无法游到安全处,甚至无力踩水。浪涛声与溺死者的哭喊一同在海面上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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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艇驶向港口的时候,威廉在恐慌的呼喊中听到了他的异母姐姐玛蒂尔达的尖叫声。她在呼喊救命,如果无人伸出援手,她肯定要在寒冷和黑暗中溺死。威廉于心不忍,于是命令小艇的桨手返回,去营救她。
这是个致命的决定。行将溺死的人不止伯爵夫人一个。救生艇接近她的时候,其他在冰冷海水中挣扎的乘客看到了它。许多人拼命爬上小艇,求得安全,结果是小艇也倾覆沉没了。玛蒂尔达没有得救,而诺曼底公爵和英格兰的继任国王威廉·艾特林也丢掉了性命。编年史家亨廷顿的亨利说:“他的脑袋没有戴上黄金的王冠,却在海中礁石上碰了个粉碎。”
白船上只有一个人幸免于难,他是一个来自鲁昂的屠夫,到巴尔夫勒登船收缴欠款,却被纵酒狂欢的人们一起带出了海。白船沉没时,他用羊皮裹住自己的身体取暖,同时紧紧抓住浮木,熬过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他浑身湿透、跌跌撞撞地爬上岸,将这个噩耗告诉大家。后来,少数死尸被浪潮冲刷上岸。也只有这么几具尸体最终被找到。
亨利一世国王所在船只的水手们清醒冷静,航行得小心谨慎,毫发无损地抵达了英格兰。国王及其家眷开始忙碌起来,准备过圣诞节。巴尔夫勒海难的可怕噩耗传到宫廷时,大家目瞪口呆。起初大家还瞒着亨利一世。权贵和官吏们都不敢告诉国王,他的三个孩子,包括他最心爱的继承人,成了“深海怪物的食料”(这是马姆斯伯里的威廉的说法),人们最后派了一个小男孩去向亨利一世禀报。小男孩跪倒在国王脚下,哭哭啼啼地讲述了这个悲剧消息。据奥德里克·维塔利斯说,亨利一世“跌倒在地,哀恸万分,不能自已”。据说,他后来再也没有笑过。
白船的沉没不仅是亨利一世的个人悲剧,也是诺曼王朝的一个政治灾难。用亨廷顿的亨利的话说,威廉“在将来统治国家的前景,比他父亲实际的统治更重要”。通过威廉·艾特林的婚姻,诺曼底与安茹得以修好。通过他对路易六世的效忠,整个盎格鲁—诺曼国家与法兰西缔结了和平。亨利一世保障自己的土地和遗产的全部计划和努力都依赖于儿子的生存。
威廉·艾特林的意外死亡,以及他的表兄布卢瓦的斯蒂芬的幸运逃生,将把此后三十年的西欧政治推入一场乱局。
寻找继承人
按照一位同时代的编年史家的说法,“除了上帝之外,无人能战胜”亨利一世。他是征服者威廉的第四子,统治英格兰长达三十五年,国泰民安,繁荣昌盛,令英格兰王权达到巅峰。1087年,征服者威廉死后,英格兰和诺曼底被分开了。亨利一世无情地将它们重新统一。1100年,兄长威廉·鲁弗斯死后,亨利一世夺得英格兰王位。1106年,他又在坦什布赖战役中打败了另一个哥哥罗贝尔·柯索斯,夺取了诺曼底,此后将罗贝尔·柯索斯囚禁在加的夫城堡近三十年之久。亨利一世鼓励盎格鲁和诺曼贵族融合,令他们的文化和地产横跨英吉利海峡。同时,他选择玛蒂尔达为王后,这样就将诺曼人和撒克逊人的血脉结合在一起,医治了诺曼征服造成的创伤。
亨利一世是一位伟大的立法者和管理者。他建立了极其复杂和成熟的盎格鲁—诺曼政府体制,对他的父亲征服者威廉或兄长威廉·鲁弗斯治下的体制做了极大改良。他授予英格兰诸侯以《自由宪章》(遵循撒克逊末代国王忏悔者爱德华的法律),保障诸侯的权益,并对王权加以限制。他向英格兰各郡派遣王室直属法官,组建大型巡回法庭,调查罪案、滥用职权和腐败行为,加强王室在地方政府中的作用。他改革了国库,建立了财政机构,每年清算两次账目,并将英格兰和诺曼底的财会系统统一到一名财政大臣手下。他还做了很多努力,去保障诺曼底在欧洲大陆的地位。总体而言,亨利一世的政府是自罗马时代以来欧洲最先进的行政机器之一。“在他的时代,”《盎格鲁撒克逊编年史》记载道,“无人敢为非作歹;他为人类和动物都带来了和平。”然而,尽管亨利一世国王建立了丰功伟绩,他在一个关键任务上却一败涂地:他始终无法保障未来。
威廉·艾特林惨死之后,亨利一世努力再生一个合法的儿子,好把自己的领地和头衔传承下去。玛蒂尔达王后于1118年去世,于是他在1121年续弦,娶了一位叫作鲁汶的阿德丽莎的少女。奇怪的是,这个生了二十二个私生子的雄壮男人和新婚娇妻却不能生出一男半女。于是亨利一世只剩下一个相当绝望的选择。他不能将王位传给自己的任何一个私生子(比如非常精明强干的长子——格洛斯特伯爵罗伯特),于是打算指定仍然在世的绝无仅有的一个合法子嗣——玛蒂尔达皇后——为继承人。
弟弟在白船事件中丧生的时候,玛蒂尔达十八岁。此时她在德意志已经生活了十年。她在年仅八岁时就被送去那里,嫁给了德意志国王和神圣罗马皇帝海因里希五世,他的权威从德意志一直延伸到托斯卡纳。她在中欧的城市和宫殿的奢华光辉中长大成人,品尝到了最高级别的政治权力。海因里希五世在自己的广袤疆土上不断巡游,长期不在玛蒂尔达身边,于是她就担任摄政。她曾两次在罗马的盛大仪式场合戴上自己的皇冠。作为欧洲最重要的女性之一,她的身边簇拥着最闻名遐迩和位高权重的伟人显贵。
但在1125年,皇帝海因里希五世出人意料地去世了。她没有子嗣,于是她在德意志的政治生命宣告结束了。亨利一世立刻把她接回英格兰,将自己对国事的安排告诉了她。她返回英格兰的时候,带回了自己的皇后头衔,以及她最心爱的珍贵圣物——圣雅各的手骨。1126年圣诞节,在英格兰宫廷,玛蒂尔达坐在父王身边,他的忠诚的封臣们前来向她宣誓效忠,承认她是英格兰王国和诺曼底公国的继承人。这是个非同寻常的措施,亨利一世和他的封臣们都对此心知肚明。在12世纪,鲜有女性君主的先例。国王的角色是军人、法官和立法者。这些角色在中世纪不可避免地必须由男性承担。一位国王要求臣民发誓要服从他女儿的统治,这样的要求实在太苛刻。但不幸的是,亨利一世没有什么其他选择。
显然,玛蒂尔达需要一个新丈夫来巩固她的继承权。就像威廉·艾特林的婚姻一样,亨利一世寻求与安茹的伯爵们联姻。他与富尔克五世取得联系,安排玛蒂尔达与富尔克五世的长子若弗鲁瓦结婚。1128年6月17日,他们在诺曼—安茹的边界城镇勒芒结为夫妻。这一年,玛蒂尔达皇后二十六岁,她的新郎十五岁。马尔穆蒂耶的约翰记载称,婚礼“一刻不停地庆祝了三周,结束的时候,所有客人都得到礼物的馈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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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婚礼之日,安茹的若弗鲁瓦是个身材高挑、傲慢自负的少年,头发呈姜黄色,精力充沛,还颇有些哗众取宠的天赋。他皮肤白皙,相貌英俊,因此赢得了“美男子”的雅号。传说,他喜欢在头发中佩戴一枝亮黄色的金雀花(拉丁文是Planta genista),于是他得到了另一个绰号:若弗鲁瓦·金雀花。马尔穆蒂耶的约翰后来描述他“令人爱慕,讨人喜欢……擅长辩论……而且特别擅长军事”。在结婚一周前,他在鲁昂被亨利一世封为骑士。他穿着紫色亚麻衣服,外罩双层链甲,配有金马刺,盾牌上绘有金色的雄狮图案,他的剑据说是北欧神话中的铁匠威兰铸造的。婚礼结束后,若弗鲁瓦就成了安茹伯爵,因为他的父亲富尔克五世放弃了这个头衔,前往东方,去登基成为耶路撒冷国王。
虽然拥有荣华富贵,玛蒂尔达仍然兴趣索然。若弗鲁瓦比她小十一岁,而且在诺曼人眼中,安茹人都是些杀害神父、亵渎教堂的野蛮人,在餐桌上的礼节也非常糟糕。传说安茹人是撒旦的女儿梅露西娜的后裔,她嫁给了一位古时的安茹伯爵。她在被强迫观瞻弥撒时显出了魔鬼的原形,飞出了教堂窗户,永远销声匿迹了,但她的魔鬼血液仍然在后裔的血管中沸腾冒泡。这都是远古的传说,但近期也有证据表明,安茹家族的血统是非常危险的。若弗鲁瓦的曾祖父“黑暗的”富尔克三世就因为凶残暴虐而臭名昭著。据说,他发现自己的第一任妻子与一名牧羊人私通之后,就让她穿着婚礼华服,将她烧死在木桩上。而他作为变态强奸狂和强盗的恶名从大西洋海岸一直传扬到圣地。
尽管若弗鲁瓦·金雀花有这样劣迹斑斑的家谱,亨利一世还是认为,他那拥有皇后头衔的女儿还是需要这样一位丈夫。夫妻俩并不琴瑟和谐,但这不是关键。他们在婚后的最初几年争吵不断,以至分居,但在亨利一世的督导下还是安定下来,完成了他们的政治使命。1133年3月5日,在勒芒,玛蒂尔达生下了他们的长子。夫妻俩为孩子取名为亨利,他注定将继承与他同名的外祖父的王位。复活节星期六,在勒芒大教堂,这个婴儿接受了洗礼,并被纳入圣尤里安的保护之下。但要保障这个孩子的未来,仅有圣徒的保佑还远远不够。不到两年的时间里,亨利一世对外孙寄予的厚望将受到质疑和挑战。
海难
1135年11月的最后一周,亨利一世及其扈从抵达了位于上诺曼底的利翁拉福雷。两百年来,这座城堡及其周围的森林一直是诺曼底公爵们常常造访的猎苑。亨利一世于星期一夜间抵达这里,打算于次日像他的祖先一样,尽享狩猎之乐。国王已经六十八岁高龄,但仍然身强力壮、精力充沛。
夜间,他突然病倒,病情迅速恶化。到这一周结束时,状况很明显,他病得非常重。根据鲁昂大主教的一封信,亨利一世“作了忏悔……捶打胸膛,摈弃了自己的仇恨”。12月1日,星期天,在三天的解罪、祈祷和施舍之后,大主教为亨利一世施行了临终涂油礼,随后国王与世长辞。
尽管许多编年史家记载了亨利一世死时的虔敬礼仪,但其中一位编年史家,亨廷顿的亨利,却记录了国王去世不久之后的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细节。国王的遗体被“运到鲁昂,在那里,他的内脏、大脑和眼睛被埋葬在一起”。然后“尸体被用刀子切割出许多口子,撒上大量的盐,然后裹在牛皮里,以遮掩四处蔓延的恶臭,已经有两个看管遗体的人因这恶臭丧命。甚至花了大价钱雇来砍掉他头颅、取出臭气熏天的大脑的那个人也死了,尽管他用亚麻布裹住了自己的脸……”
这是亨利一世之死的具体情况,但他的死亡的政治影响更糟糕。就在他那被涂上香油以防腐的遗体被运回英格兰以便在雷丁教堂下葬的途中,一场宪法危机开始酝酿,并且将会持续近二十年之久。这个时期通常被称为“无政府时期”,但在这个时期生活过的人们更愿意称其为“海难”。亨利一世未能留下一位成年男性继承人,使得盎格鲁—诺曼国家陷入纷争。自玛蒂尔达从德意志归国后,亨利一世曾三次——分别在1126、1131和1133年——要求他的封臣们宣誓对她效忠。但老国王尸骨未寒,臣民们便开始背信弃义。
1135年12月,玛蒂尔达的表兄——布卢瓦的斯蒂芬正在他妻子的家族领地布洛涅。他得知舅舅的死讯后,立刻渡海前往英格兰,直奔伦敦,在那里他被拥立为国王。然后,12月22日,他来到温切斯特,控制了国库,并让坎特伯雷大主教为他施涂油礼。他迅速采取行动,争取海峡两岸的盎格鲁—诺曼权贵的支持。贵族们很少犹豫或耽搁,迅速投入他的阵营。玛蒂尔达皇后、若弗鲁瓦·金雀花和他们的幼子一下子丧失了继承权。
英格兰和诺曼底的诸侯和主教们火速摈弃了玛蒂尔达,这很清楚地说明了12世纪王权的特征。女性统治者并非没有先例——三十年前,托斯卡纳的玛蒂尔达作为卡诺萨女伯爵,独立在意大利北部实行统治——但这些先例数量极少,难以令人信服。有传闻称,亨利一世在临终前将他的封臣们从对他女儿效忠的誓言中解放了出来。这正是大家愿意听到的。被女人统治可不是个吸引人的前景。
当时王权还有很强的选举性质。如果不是这样,亨利一世永远当不了国王。他分别在1100年和1106年攫取了英格兰和诺曼底,尽管他的哥哥罗贝尔·柯索斯比他更符合正统。现在历史在重演。如果遵照长子继承制度,斯蒂芬没有任何真实有力的权利主张。首先,他还有个哥哥——布卢瓦的特奥巴尔德,后者根据血缘的继承权比他更优先。但斯蒂芬毕竟是征服者威廉的女儿阿德拉的儿子,因此是个可以信服的候选人。他在亨利一世的宫廷和王子们一起长大,并且在其他盎格鲁—诺曼贵族中享有崇高地位。威廉·艾特林死前在白船欢宴的时候,斯蒂芬借口腹泻,在船出港前离去,因此躲过一劫,此后他一直受到亨利一世的宠爱。他时年四十出头,富裕、强悍而魅力十足,而且他的妻子玛蒂尔达的布洛涅伯爵领地对英格兰的羊毛贸易非常重要。他的兄弟——温切斯特主教布卢瓦的亨利在英格兰教会中势力很大,得到许多其他主教的支持。但或许最重要的是,斯蒂芬在权力真空中迅速采取了行动,夺取了王位。《斯蒂芬行状录》的不知名作者写道:“当时无人能够取代国王的位置,去铲除威胁着王国的巨大危险。”
这一切与玛蒂尔达形成了鲜明对比。1135年12月,皇后正怀着她的第三个孩子(在亨利于1133年出生后,她在1134年生了第二个儿子,取名为若弗鲁瓦;她的第三子威廉出生于1136年7月),没办法像她的表兄斯蒂芬那样迅速采取行动。她的丈夫若弗鲁瓦是个安茹人,在诺曼底和英格兰受到很大猜忌,而玛蒂尔达自己的名誉显然也好不了多少。据亨廷顿的亨利记载,皇后“极其傲慢,令人无法忍受……她几乎疏远了所有人”。尽管她的两个儿子——两岁的亨利和一岁的若弗鲁瓦的王室血脉比斯蒂芬更纯正,但在12世纪,蹒跚学步的娃娃不可能仅仅因为出身就被推举为王。在亨利一世去世前的几年中,玛蒂尔达与若弗鲁瓦夫妇和国王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因为他们想把诺曼边界的一些城堡占为己有,而老国王已经许诺将这些城堡送给另外一个女儿作为嫁妆。夫妇俩现在能做的就是将这些有争议的要塞纳入自己名下,同时等待时机。与此同时,斯蒂芬在巩固自己不是非常理直气壮的统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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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蒂芬发现,夺取王位容易,但真正要统治却很难。他依赖着一小群朋友,听取他们的建议,接受他们的辅佐,却未能控制住那些反抗他权威的诸侯。他没有亨利一世那样的深谋远虑、冷酷无情和政治智慧,把原本应当是他的铁杆支持者的人都疏远了。不到三年时间,斯蒂芬在海峡两岸的统治都摇摇欲坠。从1136年起,若弗鲁瓦·金雀花开始从诺曼底南部边界发动一场征服战争,而斯蒂芬无力抵抗他。国王的全副注意力都集中在英格兰,他相继失去了很多权贵的支持,包括:玛蒂尔达的同父异母兄弟——格洛斯特伯爵罗伯特,国内最强大的诸侯;斯蒂芬自己的兄弟——温切斯特主教亨利,因为斯蒂芬没有将亨利提升为坎特伯雷大主教,而是另择他人;索尔兹伯里主教罗杰,他是一位经验丰富的王室行政官员,他的追随者和儿子被斯蒂芬逮捕,尽管斯蒂芬在登基时曾许诺不会骚扰教会及其主教。
斯蒂芬的统治从一开始就是四分五裂的。他在分配亨利一世小心积攒起来的财富时慷慨大方,但没有做到公平无私。他向朋友——如沃尔伦和罗伯特·德·博蒙特孪生兄弟——大肆赏赐,却没有去讨好强大的、地位巩固的贵族,如切斯特伯爵雷纳夫。斯蒂芬专横恣意的统治严重威胁了国家的稳定,更糟糕的是,他还愚蠢地去攻击亨利一世建立的专业化政府。他解雇了一些著名的职业官吏,而试图通过贵族军人来统治英格兰,根据他们的衔级来封官。
这一切造成了很大混乱,但对玛蒂尔达却是好消息。1138年,玛蒂尔达颇具影响力的异母兄弟——格洛斯特伯爵罗伯特正式从斯蒂芬阵营脱离。次年,在若弗鲁瓦·金雀花继续攻打诺曼底的同时,玛蒂尔达向罗马的第二次拉特朗会议发出呼吁,请求裁决公断,并入侵英格兰;她与格洛斯特伯爵联手,在布里斯托尔建立了大本营和初生的新政府。内战爆发了。
玛蒂尔达的阵营吸引了一群人数虽少但势力强大的对斯蒂芬心怀不满的贵族,包括布莱恩·菲茨康特和格洛斯特的迈尔斯。这两人都是“边界领主”,他们的领地位于英格兰和威尔士之间蛮荒的边界地带。在玛蒂尔达的父亲在位时,迈尔斯曾是英格兰西南部诸郡的一位势力强大的官吏。他们改换门庭的结果是,英格兰被一分为二。迈尔斯向英格兰全境的保王党要塞发动进攻,斯蒂芬无力招架;同时,玛蒂尔达的阵营借此机会发展壮大,越来越踌躇满志。但皇后的实力还远远没有强大到可以一口气将表兄打败。于是,战争打了很久。这一对表兄妹都自称是英格兰的合法统治者,但都没有足够的力量统一全国。
1141年,玛蒂尔达赢得了她的第一场重要胜利。1140年底,斯蒂芬国王将切斯特伯爵雷纳夫垂涎的土地和城堡赏赐给了他的敌人,得罪了这位伯爵。雷纳夫发起了武装反抗,从保王党手中夺取了林肯城堡。1141年2月,斯蒂芬攻打林肯城堡,希望将它收复。格洛斯特伯爵罗伯特抓住这个良机,率军攻入林肯,袭击王军。在随后的正面交锋中,斯蒂芬的部队一败涂地,国王本人被俘。
这本应是玛蒂尔达的天赐良机。她采纳了“英格兰人的女主”这个新奇头衔,尝试在伦敦安排一场加冕礼。斯蒂芬的兄弟温切斯特主教亨利现在是教皇特使,他也全力支持皇后。英格兰的许多主要贵族不愿意挽救一个他们早就怀疑的政权,于是抛弃了国王,各自解甲归田。但皇后未能充分利用她的优势。斯蒂芬的妻子领导了强有力的军事防御,继续抵抗玛蒂尔达;玛蒂尔达很快和温切斯特主教闹僵,她的傲慢自负惹恼了和她打交道的大多数权贵。为了支撑自己的统治,她向伦敦城征收苛捐杂税,不肯开恩减免赋税。伦敦市民不堪忍受,揭竿而起,于1141年6月24日将她赶出了伦敦城。玛蒂尔达的作战昏招迭出,居然试图攻打温切斯特主教亨利的主教区。在一场灾难性的失败中,格洛斯特伯爵罗伯特被俘。为了营救她的异母兄长,玛蒂尔达别无选择,只能安排一场俘虏交换,释放了斯蒂芬国王。她的短暂胜利只维持了不到八个月,现在付之东流了。
到1142年秋季,玛蒂尔达被斯蒂芬的军队一直追杀到牛津。到11月底,她被包围在自己的城堡内,希望越来越渺茫。在海峡对岸的远方,她的丈夫继续推进征服诺曼底的战役,取得了很大成功。格洛斯特伯爵罗伯特努力劝说他放弃手头的作战,去营救被围困的妻子,但无功而返。若弗鲁瓦顶多只愿意派出三百名骑士和他们的九岁儿子亨利。
随着圣诞节一天天临近,玛蒂尔达快绝望了。她没有等待丈夫派来的骑士,而是寄希望于自己的智慧。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她用白色斗篷裹住自己的身躯,静悄悄地溜向城堡的一座边门,从哨兵身边溜走,走向白雪皑皑的原野。她穿的白色伪装服在幽暗的天际线映衬下如鬼魅一般。她就这样徒步8英里,到达阿宾顿,而没有被俘虏。她在冰冻三尺的原野中行走,雪地里随时都会传来马蹄声,宣告追捕她的搜索队伍的到来。但追兵没有来。在阿宾顿,她遇见了一些朋友,在他们帮助下到达了英格兰西南部诸郡的安全地带。她得救了,争夺英格兰王国的战斗焕发了生机。
内战中的这个著名故事对玛蒂尔达来说是上苍保佑,对英格兰王国来说却是灾难。得到了生力部队的增援,并且受到他的异母妹妹奇迹般逃生的鼓舞,格洛斯特伯爵罗伯特继续领导着反抗斯蒂芬的战斗。但战争又一次陷入凶险的僵局。斯蒂芬仍然戴着王冠,但他依旧虚弱无力,不能赢得盎格鲁—诺曼贵族的忠诚。玛蒂尔达比以往强大了许多,但在1141年的溃败之后,在太多人眼中,她已经颜面尽失,没有希望以她自己的名义完成征服。唯一决定性的进展发生在诺曼底,若弗鲁瓦·金雀花迅速占领了这个公国,而斯蒂芬在他的整个统治生涯中只驾临诺曼底一次。到1144年,若弗鲁瓦占领了鲁昂,被推举为诺曼底公爵,于是那些在海峡两岸都有领地的贵族陷入了一个棘手的窘境:为了同一块领地,他们不得不承认两个领主的统治权。
英格兰和诺曼底都在这场战争中元气大伤,尽管诺曼底的损失小一些。从1142年起,英格兰分裂为两个宫廷——一个在斯蒂芬领导下,统治中心名义上在威斯敏斯特和温切斯特;另一个由玛蒂尔达统治,中心在英格兰西南部的迪韦齐斯。法治和公共秩序荡然无存。按照编年史家纽堡的威廉的说法,国家“遍体鳞伤”。英格兰北方没有国王坐镇,于是苏格兰国王大卫一世鲸吞了威斯特摩兰、坎伯兰和诺森伯兰。在亨利一世治下,英格兰曾富饶繁荣、井井有条,边防巩固,现在却变成了诸多封建领主争权夺利的杀场。《盎格鲁撒克逊编年史》的作者写道:“仿佛基督和他的圣徒们在酣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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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蒂芬和玛蒂尔达都以亨利一世的合法继承人自居,设立了各自的政府:他们都有自己的铸币厂、法庭、施恩庇护体制和外交机器。但一山不能容二虎。两个政府都不稳固,都不能保证自己的命令会得到执行,因此没有一个臣民能够信任法治。正如任何一个缺乏单一的、无可争议的中央权威的国家都会发生的那样,权贵之间爆发了残酷的掠夺冲突。全国各地的城堡和新近建造的设防房屋中都驻扎着佛兰德雇佣兵。为了将乡村武装起来,政府强征劳工徭役。地主们自己组织武装来保护自己的财产,于是普遍的暴力冲突进一步升级。空气中弥漫着庄稼被烧毁的浓烟,老百姓饱受四处侵袭劫掠的外国士兵的蹂躏。
这一时期的编年史充斥着对战争造成的苦难的描述。《斯蒂芬行状录》的作者记录了一个例子:“国王开始蹂躏索尔兹伯里周边那个美丽宜人、遍地好东西的地区;他们把遇到的一切都抢走,纵火焚烧房屋和教堂,并且做出了更残酷和野蛮的事情:将收割完毕、堆放在田野上的庄稼烧毁,把他们找到的粮食都吃个一干二净。他们在马尔伯勒附近的兽行特别残酷,在迪韦齐斯周边的肆虐非常恐怖,还打算对英格兰全境的对手做出同样的暴行来。”
最终,在1148年,玛蒂尔达离开了英格兰。她为这场斗争已经贡献了那么多光阴,现在却要离开,似乎有些奇怪。但是,在领导金雀花王朝的事业十年之久之后,她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在海峡对岸,她的孩子们——亨利和两个弟弟若弗鲁瓦与威廉——正在长大成人。玛蒂尔达打算退隐到普雷圣母小修道院(贝克修道院的一个单元,位于科韦伊),舒适地度过余生。她可以去拜访塞纳河对岸的鲁昂,它是诺曼底的首府,被奥德里克·维塔利斯称为“一座美丽的城市,坐落于潺潺溪水和葱翠绿荫之间……周围环绕着固若金汤的城墙、壁垒和城堞……”这座城市要好好感谢她,因为就是她在英格兰战线的艰苦努力牵制住了斯蒂芬国王,使得若弗鲁瓦·金雀花得以攻占这座城市。现在她打算要好好欣赏鲁昂的旖旎风光。
但她没有忘记英格兰。她的长子已经快十六岁了。现在轮到他来接过战斗的大旗了。亨利·菲茨安普莱斯将要在征服事业中一显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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