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媚者无疆全文阅读-船讯全文阅读 作者:[美]安妮·普鲁

发布时间:2017-08-07 所属栏目:子夜春歌的作者

一 : 船讯全文阅读 作者:[美]安妮·普鲁

船讯全文阅读 作者:[美]安妮·普鲁 《船讯》由www.61k.com集整理于网络,如文章内容侵犯了您的合法权益或者是侵犯了其他的法律法规,请与我们联系,我们将考虑删除船讯全文阅读页面。
《断背山》作者作品:船讯(精彩选载) 作者:[美]安妮·普鲁


船讯: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失败者(1)
这是美国女作家安妮·普鲁的第三部作品。
安妮·普鲁曾连续二十年为杂志撰写稿件,但是,直到1988年,年逾五十才出版第一部短篇小说集《心灵之歌及其他》,又于1992年出版反映美国新英格兰乡村生活的小说《明信片》,并获1993年福克纳小说奖。创作于1997年的小说《断背山》,描写的是美国西部怀俄明州两位61阅读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十四章 韦苇(2)
“后来是华伦注意到了《装潢杂志》上的一则广告。那杂志是订了给我作圣诞礼物的。一个爱读书的人。家里有什么就读什么,从牙膏盒子到葡萄酒商标。总是为星期五的晚餐买一瓶葡萄酒。那么多书!我的天哪,住宿船里堆满了书。这则广告说的是一个夏季班——高级装潢技术——在北卡罗来纳州的一所学校。华伦写信去要小册子。我被那笔费用吓坏了,而且我不想整个夏季一个人出去。那是八个星期的课程。可是华伦说,‘谁知道呢,阿格妮丝,也许你再也得不到这样的机会了。’最后的结果是,我决定去了。”
阳光蠕动着挣脱奎尔的手臂,拿起积木。她把一块积木放在桌子底下的公路上,得意洋洋地扫了一眼小兔。小兔摇晃着两条腿。先闭上一只眼,又闭上另一只眼,使阳光、奎尔和姑妈一会儿前,一会儿后,跳来跳去。最后仿佛有什么东西出现在她的视线边缘,出现在外面的矮树丛里,一个滑动的影子。白的东西!又消失了。
姑妈还在滔滔不绝地讲她的故事。浪漫的篇章。“是在帕姆利科湾美国北卡罗来纳州东海岸浅水区。——译者注一个小镇上的大学里。大约有来自全国各地的五十个人。一个来自衣阿华城的女人想专门进修用古式锦缎和贵重织物修复博物馆的技术。一个做玩具家具的男人。一个家具设计师,不停地说他只想获得一些经历。我写信告诉华伦,我来了很高兴。我对他们说我没有专业,只是喜欢用皮革做东西,希望得到提高。”
她把砂纸放到一边,用一块柔软的破布擦拭桌面,擦得很用力,幅度很大,把灰尘都带走了。小兔侧着身子沿墙走来,渴望呆在他旁边。用两只手紧紧抓住他的胳膊。
“课程上到大约一半的时候,那个导师——他和意大利家具设计师们一起工作,他说,‘阿格妮丝,我有一个艰巨的任务交给你。’那是一个玻璃纤维做的二十英尺的小巡洋舰,属于学校的看门人。他刚刚买了一艘旧船。我的工作是给那些白天当长靠椅、晚上当卧铺位的奇形怪状的软垫做蒙面装潢。还有一个三角形的酒吧台,他想用饰装饰的黑色皮革装潢,并用饰拼出那条船的名字,我记得好像是‘项链马嗒’。我劝他说,那样不会好看,还不如采用打褶饰构成的古典的钻石图案,上缘再配上一只含有衬垫的漂亮酒杯呢。我说他可以把船名刻在一块铜板上,挂在酒吧台后面,或者搞一个好看的木头招牌。他说就这么办吧。果然不错。
“我加进一些曲线,卷形的、波浪形的边,褶裥和皱褶——风格非常豪华,完全符合那个家伙的梦想。真的,这确实是一门艺术,我做的装潢超出了我自己的能力。纯粹是运气。”她撬开一只罐头,是黄蜡。一股勤劳持家的气息。
“导师说我对船有灵气,说游艇装潢是很来钱的。说你能看到一些大船,结识许多有趣的人。”显然,姑妈让一个陌生人的称赞改变了她的一生。
奎尔和女儿们一起趴在地板上,在公路上搭了一座桥,又搭了一个小镇,一个城市,里面挤满了积木汽车和轰鸣的发动机。耐心地重搭被卡车撞倒的桥。
“爸爸,搭一个城堡吧。在路上搭一个城堡吧。”她们叫他做什么他都愿意。
“在返回长岛的公共汽车上,我全都盘算好了,我要自己开一爿小生意。我构思出招牌的草图——哈姆游艇装潢——字母下面是一艘扯满全帆的帆船。我打算在蚌壳港的码头上租一个沿街的铺面。我还列了一个我需要的设备清单——一台工业用缝纫机,压纽扣机,衬垫支架,拆缝工具——粗缝拉钩和拆线錾子,修复工具——拉皮装置,织带边撑。我告诫自己先做小规模的,只购买每份活计需要的皮革,这样我就不会把许多钱都套牢在皮革里了。”
城堡竖起来了,塔楼和拱扶垛,姑妈的一只小发夹上绑了一截纱线作为三角旗。现在汽车变成了横冲直撞的奔驰的骏马。小兔和阳光把舌头弹得“哒哒”响,模仿马蹄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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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韦苇(3)
“我回家以后激动极了,像竹筒倒豆子,一口气都说了,华伦坐在厨房的桌子旁边,连连点头。我注意到那种消瘦,那种灰暗的脸色,就像你患了严重的头疼,或者确实病得很厉害的时候那样。于是我说,‘你不舒服吗?’华伦,可怜的人儿!拼命克制着。然后突然说了出来。‘癌。全身都是。四到六个月。不想在你上课的时候让你担心。’”
姑妈站起身来,擦了擦她的椅子,走到门边透透气,摆脱因心理作用而感到的黄蜡的恶臭。
“结果,三个月就结束了。我情绪恢复过来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买来那只小狗,给它取了名字。”没有解释她需要每天五十次地念叨艾琳·华伦这个名字的一部分,以唤起往昔幸福的回忆。“它本来脾气不错,长大以后才变凶的。而且只是冲着陌生人。过了一阵,我租了一个沿街的铺面,开始做游艇装潢。华伦——我的华伦——没能看到这个店铺。”
奎尔仰面躺在地板上,胸脯上堆着积木,随着他的呼吸一起一伏。
“那是船,”阳光说。“爸爸是海水,这些是我的渡船。爸爸,你是海水。”
“我也感到是这样,”奎尔说。小兔回到窗口,把两块积木放在窗台上,凝望着矮树丛。
“不管怎么说,过去十三年我一直在店里工作。当你父母去世以后,虽然我一直不认识你母亲,我认为应该回家乡了。不然就可能再也看不见它了。我猜想我是上了年纪,尽管我自己没有感觉到。你不应该太迁就她们,你知道。”指的是奎尔躺在地板上,身上堆满积木。“她们永远不会尊敬你的。”
“姑妈,”奎尔说,他的思绪在他下巴下面的那些小船和游艇装潢生意之间漂浮着。“你店里的那个女人。你说她在大学里学的什么?”他总是陪他的孩子们玩耍。与小兔一起搭积木时的最初的令人尴尬的喜悦。他对用沙子做馅饼很感兴趣。
“你说的是道恩吗?邦斯夫人连小学都没上过,更别说大学了。灯塔学。研究灯塔和信号灯的科学。道恩懂得海拔高度和用烛光表示的光强度,还有关于闪光灯、冰映光和浮标之类的知识。让你腻烦得要死。你知道,她一天到晚不停地谈论这些,因为一不留神它们就从她脑子里溜出来了。不用就会丢。她就在丢。她自己这么说的。可是她找不到工作,虽然海运交通这么拥挤,你几乎夜里醒着就能听见船只在海上撕扯的声音。怎么,你对道恩感兴趣?”姑妈用手指轻轻掠过,体会着表面涂蜡的感觉。
“不,”奎尔说。“我根本就不认识她。只是有点好奇,没别的。”
一只苍蝇在桌子上爬,停下来用前爪擦擦嘴巴,又蹒跚着前进,后腿像滑行器而不像活动的肢节。姑妈用抹布啪地打过去。
“下个星期过来到店里看看吧?见见道恩和玛维斯。我们可以在威利船长的店里吃点东西。”
“好主意。”奎尔说,扫了一眼正凝视着窗外矮树丛的小兔。
“你在看什么,小兔?”只见她皱紧眉头,瞪着眼睛。
“等我长大了,”小兔说,“我要住在一座红颜色的木头房子里,养几头猪。我永远不会把它们杀掉做腌肉。因为腌肉是用猪肉做的,爸爸。是比蒂告诉我的。丹尼斯就杀了一头猪做腌肉。”
“是吗?”奎尔说,装出很吃惊的样子。星期二,奎尔无法给文章起头。他把被雨水弄得模糊的波特游艇的笔记塞到一堆纸的下面。他习惯于报道决议、选票、会议记录、地方法律、议事日程、用政治性词藻润色过的声明。不会描写“结实宝贝”那涂了清漆的木料。怎么把梅尔维尔夫妇的粗鲁无礼付诸笔端呢?小兔不断出现在他的脑海里。旧厨房门上的抓刮声是怎么回事。他把纸在桌上挪来挪去,一遍又一遍地看表。要到镇上去看看姑妈的店铺。想跟她谈谈小兔。到底有没有问题呢。而且,永远吃不饱的奎尔已经饿得肚子咕咕叫了。
他刚要发动旅行汽车,突然想起了那个高个子女人,韦苇。他看了看道路两边,看她是不是在步行。有时她中午到学校里去。他想,也许是在学校餐厅帮忙。没有看见她。不过当他驶上斜坡,能够看见杰克的房子时,她出现了,大步流星地朝前走着,手里晃着一只帆布包。他停下车子,很高兴她是一个人,他也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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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韦苇(4)
包里是书:她每星期两次在学校图书馆工作,她说。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她坐得笔直,两只脚整整齐齐地并排放着。他们看了看彼此的手,证明了人的眼睛都被对方的无名指所吸引;两人都看见了金戒指。至少知道了对方某一方面的情况。
沉默,海水是无数碎片向前延伸。一只快艇和平底小渔船,男人们探身重新安装鳕鱼套。奎尔瞟了一眼,看见她苍白的嘴唇,脖子,眼睛介于绿玻璃和土黄色之间。手很粗糙。不太年轻;奔四十了。但是那种与什么东西的和谐感,与时间或地点的和谐感,他不清楚,但是能感觉到。她转过头来,发现他在看她。眼睛又躲闪着移开了。但两人都很愉快。
“我有一个女儿今年秋天上一年级。小兔。她的名字叫小兔。我最小的女儿叫阳光,我上班的时候她就呆在比蒂·巴吉特家。”他想他必须说点什么。清了清喉咙。
“我听说了。”她的声音是这么低,仿佛在对自己说话。
在学校的汽车道上,她一边跨出车门,一边含混地说了一句什么,奎尔没有听清,然后她就迈着大步走远了。也许是谢谢你。也许是哪天过来喝一杯茶。她甩动着双手。她停了一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块皱巴巴的白纸巾,擤了擤鼻子。奎尔仍然坐在那里。注视着她跑上学校的台阶,走进门去。他这是怎么啦?
就想看看她走路的样子,一个步行好几英里的高个子女人。佩塔尔从来不走路——只要能够乘车,或者躺下。


第十七章 船讯(1)
“船的表亲,是指船上本领高强的人……”《海员词典》
他桌上摊着波特游艇的照片。颜色很暗,但印出来效果不会差,足以表现那条船令人生畏的力量。奎尔把一张照片竖在面前,然后往打字机里卷了一张纸。他已经成竹在胸了。
杀人游艇在锚爪港
一艘五十年前为希特勒建造的威力无穷的船只本周到达锚爪港。希特勒从未登上这艘名为“结实宝贝”的豪华游艇,但他的一些邪恶力量却似乎被铸进了游艇内部。目前的船主,长岛的银子和贝亚内特·梅尔维尔描述了这条船最近在鲍勃飓风中,在缅因州白乌鸦港的游船和高级别墅间横冲直撞的情景。“它把十七条船撞成了火柴棍,把十二座海滩别墅和船坞捣得粉碎。”梅尔维尔说。
思路像水一样流淌,他飞快地打着。他感觉写得很顺手。梅尔维尔夫妇对船的破坏性所感到的得意跃然纸上。十一点钟,他把写好的文章扔在特德·卡德的桌上。卡德正望着海浪发呆,想入非非。
“这和船讯登在一起。是港口一条船的速写。”
“杰克从来没跟我提起过速写的事。是他叫你这么做的吗?”他的禾幺.处在化纤裤子里突现。
“是额外加上去的。那条船很有意思。”
“登上吧,特德。”比利·布莱蒂坐在墙角叭嗒叭嗒地打他的闲话专栏。
“那场车祸怎么样了?关于车祸的报道呢?”
“我没有写,”奎尔说。“谈不上是一场车祸。迪多罗夫人扭伤了她的手腕,句号。”
特德·卡德瞪起了眼睛。“杰克要你做的事你没有做,却做了一件他根本不知道的事。该死,我们当然会照登不误。这样也好。我已经好久没有看见杰克火冒三丈的样子了。他上次发火还是他的捕鱼靴掉在煤气炉上被烤得焦煳的时候。告诉你吧,你明天早上来上班时最好不要关掉汽车马达。”
我做了什么,奎尔想。
“别去跟艾迪丝·迪多罗自找麻烦。她扭伤了手腕呆在医院里,看见谁都要慷慨激昂地演讲一番。”比利那件钻石图案的羊毛衫袖口散开了。他的蓝眼睛里仍然含着惊讶。“该死的,你怎么到现在才来。比利到诊所去检查他的前列腺了,杰克正在赶来。他想见你。”特德·卡德啪地翻开一份新出版的《拉呱鸟》报,斜着眼睛阴沉沉地瞪着奎尔。纳特比姆坐在桌前点燃烟斗,喷出一团团球形的白烟。窗外笼罩着浓雾,迅疾的狂风也不能把它驱散。
“为什么?”奎尔惴惴不安地问,“就因为那篇文章?”
“是啊。就因为那篇希特勒游艇的文章,他大概想把你整个半死,”特德·卡德说。“他不喜欢标新立异。他叫你做什么,你就应该做什么。”
卡车马达轰响,门“砰”地被推开;奎尔紧张得全身冒汗。这不过是杰克·巴吉特嘛,他想。不过是可怕的、带着血淋淋的皮鞭和烙铁的杰克·巴吉特嘛。记者惨遭威吓。他的袖子挂住了桌上放笔记本和文件的箱子;纸张散了一桌。纳特比姆的烟斗在牙缝间翻转过来,倒出一块正在燃烧的烟渣,同时他让话筒悬着旋转,松开缠绕的电话线。目光转向一边。
杰克·巴吉特大踏步走了进来,姜黄色的眼睛在房间里迅速扫了一圈,最后把目光落在奎尔身上。他的手飞快地在脑袋上面一勾,好像在抓一只苍蝇,随后便消失在玻璃隔板后面。奎尔跟了过去。
“好吧,是这样的,”巴吉特说,“就是关于这个。附在船讯后面的你写的这篇小文章——”
“我原来想它会给船讯增添一些活力,巴吉特先生,”奎尔说。“是港口的一艘不同寻常的船,而且——”
“叫我‘杰克’。”巴吉特说。
“我再也不写了。我只是以为——”记者向主编摇尾乞怜。
“你说话的样子好像在用一张破网捕鱼,拖泥带水,吞吞吐吐。”他朝奎尔瞪着眼睛,奎尔耷拉着脑袋,用手捂住下巴。


第十七章 船讯(2)
“昨天晚上接到四个电话,都是关于希特勒的那条船的。人们很感兴趣。巴吉特夫人也喜欢它。我还亲自过去看了一眼,码头上围了一大堆人,都在盯着它看。因为世上的船是奥妙无穷的,同时也非常有趣。所以,接着干吧。我正需要这样的东西。从今往后,我要你写一个专栏,明白吗?船讯。关于港口某一条船的专栏。明白吗?每星期报道一条船。他们准会喜欢的。不仅仅是锚爪港,而是整个这片海岸。一个专栏。找一条船,然后写写它。别管它是长线多钩渔船还是巡航艇。就是这些。我们会给你定购电脑的。告诉特德·卡德,我想见他。”
用不着对特德·卡德说什么,他隔着挡板全都听见了。奎尔走回办公桌前,他感到又轻松又激动。纳特比姆将双手交握举过头顶摇了摇,他的烟斗在嘴里转动。奎尔把纸卷进打字机,却没有打出一个字母。活了三十六年,这是第一次有人说他做对了。
浓雾像61阅读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二十四章 采浆果(3)
“事情渐渐地水落石出。像一场噩梦,越来越可怕,你却无法醒来。政府对这些事情没有任何安全条例。油船的设计非常糟糕。船上没有一个人知道谁是主管。是掌舵的还是船主?船上的大多数人对大海一无所知。他们是地质人员,水泥工,井架工,泥地勘探员,钻井工,焊接工和安装工,是专门寻找石油的,根本不注意海面或天气。甚至天气预报来了也听不懂。不知道海浪涌上来时应该关上舷窗外盖。压载舱的窗户玻璃一碰就碎。海水一涌进来,控制板就会短路。一个巨浪砸碎了船舱窗户,海水灌进来浸湿了控制板。他们没有受过适当的培训,也没有操作指南。控制板失灵后,他们就想用几根小铜棒去手工调整压载舱,结果整个儿都弄反了,船开始后退,他们又把它搞得倾斜过来。就像那座冰山一样。船沉下去了。救生船根本不管用,大多数人没能找到救生船,因为控制板失灵后扩音装备也不管用了。律师说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相跟着全盘倒塌。
“所以,我不是想伤害你的感情,但情况就是这样。刚才看着那座冰山坍塌,我就在想这些事情。每次我来到海边都会这样想,我眺望海岸,半是害怕,半是希望我会在海草中看到霍罗德被淹死的尸体。尽管事情已经过去了许多年。”
奎尔静静地听着。他是否必须把她带到大草原上?然而,佩塔尔的精髓不是也深入他的肌肤,像注射的预防爱情瘟疫的疫苗一样吗?那么再去抚摸韦苇干燥的手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们沿着小路走向灌木丛生的沙地,望着姑妈的头巾像一个苍白的圆点,孩子们像甲虫一样跳来跳去。
奎尔跟在她后面。韦苇不用看也知道他在哪里。
温暖的天气,深邃的天空,四下里一片寂静,只有远处孩子们的声音。突然,就像一次头痛戛然而止那样,某种东西终于让步,多少年的伤痛一下子减轻了。她转过身来。奎尔离得这么近。她张嘴想说些什么。她布满雀斑的、粗糙的皮肤泛起了红晕。她倒在地上,或者是他把她拉了下来。他们在茂密柔软的浆果地上翻滚,紧紧抱在一起,滚过来滚过去,热得发烫的手臂和大腿,浆果和树叶,嘴巴、眼泪和傻话。
可是,当大海在下面发出叹息时,她听见了,想起了霍罗德英俊的遗骸被破网缠绕。一把推开奎尔。起身跑向姑妈,跑向两个小姑娘和可怜的、没有父亲的海利,野餐篮重重地砸着她的腿。奎尔如果想得到什么,就必须赶快跟上来。韦苇为了躲开而跑,然后是为跑而跑,最后只是因为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如果改变步伐就会显得犹豫不决,好像她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似乎总是要不停地做一些毫无意义的举动。
奎尔躺在石楠植物丛中,凝望她的背影,看着她蓝裙子的褶皱随着她越走越远而消隐不见。姑妈,孩子们,韦苇。他把腹股沟紧贴着沙地,好像他在与大地茭欢。他渐渐苏醒的意识使远处的景象有了举足轻重的意义。巨大的岩石衬托下的那几个小小的身影,远处是辽阔的大海。生活中错综复杂的乱麻被清除了,他看见了生活的结构。没有别的,只有岩石和大海,还有暂时被它们衬托着的小小的人影和动物。
他用锐利的目光看穿过去。他看见祖祖辈辈像迁徙的候鸟,海湾点缀着如梦似幻的帆影,被遗弃的村落重新繁荣起来,海洋深处的渔网上鱼鳞闪闪。看见时光流逝,奎尔家的人都被邪恶浸染。他想象姑妈去世了,埋葬了,他自己老了,韦苇也已年老背弯,他的女儿都在远方有了她们自己的生活,海利仍然为木狗和彩色的线而欢喜,那是一个头发花白的海利,睡在房子顶楼的北屋或楼下的小屋里。
重又有了一种洁净的感觉,一种大事即将来临的感觉颤颤巍巍地向他涌来。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蕴含着预兆。


第二十九章 艾尔文·雅克(1)
“绳‘松段’……在绳结中有两个意思。一,它可以是一根绳子中间的任何部分,有别于绳头和绷直部分。二,它是一根绳子中弧度大于半圆的弯曲部分。这和该词在地形学上的意思一致,‘松段’亦指海岸的一个凹处,它很宽广,船只可以在任何风向中轻松驶出去。”
英语里bight(松段)这个词有两个意思:1.绳子的松弛部分;2.(江河、海岸线)弯曲部分。——译者注
《阿什利绳结大全》
绿房子的惟一好处很快显示出来了。奎尔在比蒂家厨房的角落里打着哈欠,梳理阳光纠结的头发,他的胡子还没有刮,周围乱糟糟地堆着烤面包片、可可茶。他正在手忙脚乱地寻找放错地方的衣服和家庭作业,特德·卡德走了进来,自己动手倒了一杯咖啡。丹尼斯早在一个小时前就出门了,卡德望着比蒂,让她看见他舔了舔嘴唇,并像火鸡一样眨了眨通红的眼睛。
他站在阳光和奎尔面前,不停地挠着自己的腹股沟,似乎被滚烫的内裤烤得焦躁难熬。“奎尔,我来告诉你一声,你得给狄迪·肖维尔打个电话。关于有一条船失火的事情。你大概需要马上就去。我把照相机放在你的车子里了。看看有没有机会拍到新闻照片。我告诉你,杰克·巴吉特可是个精明的人。船里一个肿胀的脑袋,比纽芬兰所有的车祸报道都更吸引读者。”他从容不迫地喝着咖啡。用手抚弄了一下阳光的下巴,又在自己身上抓挠一番,然后才悠闲地踱了出去。
“我不喜欢这个讨厌的人。”阳光说,她通过梳子感觉到了奎尔的怒气。
“他只爱他自己,”比蒂说。“一贯如此。没有竞争意识。”
“他老是这样。”穆奇·巴吉特说着,双手疯狂地在身上做出乱挠的动作。
“够了,”比蒂说。“你那样子像一只浑身长跳蚤的狗。”
“他就是这样的。”阳光和穆奇尖声大笑起来,结果穆奇被面包屑呛住了,奎尔只好去拍拍他的后背。
不等他打电话给港务长,电话倒自己响了。
“你的。”比蒂说。
“喂?”他希望听见狄迪·肖维尔的声音。
“奎尔,”比利·布莱蒂说,“你找艾尔文·雅克商量过造船的事儿吗?”
“没有,比利。实话对你说吧,我根本就没想过这件事情。最近几个星期有点忙。而且,发生了上次那件事情以后,我对船感到心有余悸。”
“所以你才必须回到船上。现在你已经接受了洗礼。冬天是造船的最好时机。让艾尔文给你造一条船,等冰块融化的时候我教你一些绝招。因为你是在远离船只的地方长大的,容易自己吓自己。”
奎尔知道他应该心存感激,但他却感到头脑发木。“太谢谢你了,比利。我知道我是应该这么做的。”
“你直接去找艾尔文好了。你知道他的工作间在哪儿吗?让韦苇告诉你吧。艾尔文是她的舅舅,是她那死去的可怜的母亲的大哥。”
“艾尔文·雅克是韦苇的舅舅?”他仿佛一脚踏进了漩涡,一圈接一圈越转越窄。
“对,没错。”
奎尔没有放下话筒,接着拨通了狄迪·肖维尔的号码。出了火灾,这里面有什么故事吗?小兔无精打采地走进厨房,身上的毛衣穿反了。奎尔想用手势命令她把毛衣正过来,这使她又像贝多芬那样皱起了眉头。
“年轻人,”电话里传来响亮的声音,“就在你到处瞎逛的时候,‘罗马号’着火了。‘罗马号’是一艘货船,六百英尺长,在巴拿马注册,船上载着锌和铅粉,它是,让我看看,它是在二十英里以外的海面上着火的,烧了很长时间。有两人死亡。船长和一个身份不明的人。其他船员被直升飞机接走了。来自密安马的二十一个小伙子。你知道密安马在哪儿吗?”
“不知道。”
“就是原先的缅甸。直升飞机把大部分船员送到米斯基湾的医院,因为他们吸进了许多烟。船正在被拉回来,目的地是锚爪港。别的我就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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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艾尔文·雅克(2)
“你说,我怎样才能去接近它呢?”
“何必费事呢?等他们把它拖进海港再说。时间不会太长。”
然而到三点半的时候,船还没有进入海峡。奎尔又给狄迪·肖维尔打了个电话。
“五点钟总该到了。据说他们遇到了一些麻烦。拖缆断开了,只好重新装了一副。”
韦苇一边走下台阶,一边拽着她身上那件自己做的外套的袖子,外套的颜色像半融化的软雪。她坐进车里,瞟了他一眼。微微一笑,移开了目光。
这种沉默让他们感到熨帖。有一些东西初露端倪。是什么呢?不是爱情,因为爱情使人扭曲、受伤。不是爱情,因为爱情一生只有一次。
“我必须到港口去一趟。所以我们可以接上孩子,然后我把你和小霍罗德直接带回来。我要么让小兔在比蒂家呆一小时,要么让她跟我一起去。他们正在把一艘着火的船拖进海港。死了两个人,包括船长。其他人住进了医院。是狄迪·肖维尔说的。”
“听了这消息让我发抖。”她果然打了个寒战。
渐渐看见学校了。小兔站在台阶底下,手里拿着一张纸。奎尔很害怕她从学校带回的东西,她总是噘着嘴唇把它们拿给他看:几块做实心面条的面团粘在彩色美术纸上,形成一张人脸;烟斗通条扭曲成花的形状,带正方形窗户的蜡笔画房子,棕色的树,上面结着在纽芬兰从未见过的花茎甘蓝。这就是学校教的肖像画法,他想。
“是格兰蒂小姐教我们这么画的。”
“可是小兔,你什么时候见过棕色的树呢?”
“玛蒂把她的树画成了棕色,我也要跟她一样。”
奎尔对韦苇说:“比利说我必须在冬天造好一条船。他说我应该去找找艾尔文·雅克。”
她听见她舅舅的名字,点了点头。
“他是个优秀的造船师,”她用她那低沉的声音说。“会给你造一条好船的。”
“我本来打算星期六过去,”奎尔说。“问问他。把姑娘们也带去。你和海利能和我们一起去吗?那天去合适吗?”
“再合适也不过了,”她说。“我还有些东西一直想带给爱维舅妈。我们可以在他们那里吃晚饭。爱维舅妈的烹调手艺很高明。”
奎尔和小兔去了海湾,但是“罗马号”听从公司的命令,被拉到了圣约翰斯。
“他们一般都告诉我的,”狄迪·肖维尔说。“几年前我把他们支使得滴溜转,就像给手表上发条一样,现在谁还愿意去费那个功夫?”
星期六,雾浓得化不开,像擦机器用的废棉纱头,带来了砭骨人髓的寒意。孩子们在汽车后座上像一排瑟缩的母鸡。韦苇稍微打扮了一下,黑鞋子踩在地毯上闪闪发亮。奎尔拼命睁大眼睛想看清雾中的景物。条绒裤紧绷绷的很不舒服。他第一千次地发誓要减肥。路边的房屋都被浓雾遮掩,大海也看不见了。十英里的路走了一小时,才到达纳尼口袋湾的岔道上。迎面开来的汽车像蜗61阅读 www.61k.com

第三十四章 打扮(1)
过去水手们都梳辫子,梳法有两种:打成普通的三股辫,或编成四股的方棱草帽辫。最后的修饰需要一条从盐水桶里选出的腌鳗鱼皮。水手仔细地把鳗鱼皮卷到头(像卷避孕套那样),然后把它从辫梢慢慢捋上去,用绳子扎好。节日场合便用红缎带打上一个蝴蝶结。“奎尔,快把那点干完,我带你到拐弯的‘坏天气’酒吧去喝杯热酒。”特德·卡德说,他神色烦闷而苍白,憎恨地望着冰封的海湾。因为外面已是天寒地冻。浸在水里的一块块冰连成了片,橡胶状的绿冰变厚了,冰脚贴上了海岸,把大海与陆地连接在一起。液体变成了固体,固体埋到了水晶下面。一片平原几乎伸到了海湾口。他望着破冰船向前啮进,开出一条锯齿形的黑色水道。“好吧。”不大情愿。不想陪特德·卡德喝酒,可是估计没有别人会愿意去。这位老兄脾气暴躁。“让我给比蒂打个电话,告诉她我晚点再去。”可是一心想去接女儿回伯克斯家的房子,他们现在的家。这是一座吱吱作响的舒适的房子,有许多食橱,藏在不可思议的角落里。最奇怪的是一个灯罩,会在灯泡变热时发出轻轻的噼啪声。洗澡间里有个手工做的铜浴盆,这是奎尔能坐得下的第一个浴盆。还有给客人住的空房间——如果有客人来的话。
“那么我们就去狂饮一通。”特德·卡德咧嘴笑着说,魔鬼拨着他喉咙里的琴弦,像弹吉他似的。“跟我走。”汽车在严寒中一路呻吟。“坏天气”酒吧是一间铺着肮脏漆布的长屋子,扑面而来的是阻塞的马桶的臭气、呕吐物的气味和陈腐的烟酒味。这就是特德·卡德喝酒的地方,他经常喝得烂醉从这里爬回家,勉强爬上台阶,摸进家里。奎尔猜想他可能在家发火嚷嚷,或者更可怕。特德的妻子他只见过几次,一副瑟缩的样子。他跟那几个孩子打招呼时,他们直往后躲。奎尔总是很留意小孩子的。荧光灯的光晕。酒吧台前密密的一排背影。帽上有两片耳扇的男人的剪影。互相交换看船的照片。谈话内容是保险、失业和出去找工作。奎尔和特德·卡德在边上一张丢满揉皱的餐巾纸的桌子边坐下。一只冒烟的烟灰缸。他们背后是两个老头儿,穿着大衣,戴着拉下的粗花呢帽,都裹着围巾,带着拐杖,腿脚不灵便。两人紧挨着坐在一张长凳上。都用一只手扶着杯子。奎尔想,这跟对岸的乡村小酒店差不多。“你喝什么?”特德·卡德问,他靠在桌上,弄得桌子摇了起来。“你喝什么,别告诉我,别告诉我,应该是家酿威士忌和百事可乐。”他向柜台走去,一边用手在口袋里掏钱。又在昏暗中回来了。他们喝着酒。特德·卡德的喉咙急切地活动着,他又咽了一口,举起嘎巴响的胳膊,伸出两根手指,招呼侍者。“我见过比这更糟的。”他指的是天气。“两年前海边的冰老厚老厚。破冰船二十四小时地开。那风暴叫你撕心裂肺。几年前有一次,12月第一个星期就刮起了尖叫的大风,五十英尺高的浪头掼来掼去,好像海底要翻上来似的。你没看见比利坐在他的角落里冻得浑身发抖,像筛糠似的。一两个星期后是从来没见过的大雨。洪水和毁灭。失踪者大坝决了口。不知道造成了多少百万元的损失。12月的风暴是最变化莫测、最残酷的。十分钟就能从暖洋洋的轻风变成极地暴风雪。”
墙上一本渔民的月历翻在最后一页。没铺桌布的桌子反着光。特德·卡德愤怒的哈欠。外面天黑了,一年中最长的黑夜。酒吧台后面的一部收音机里渗出了天气预报。要转暖了。预测气温将升过正常值。“这就是我们现在的天气。风暴,降温,然后又升温,上上下下,像蹦蹦球。最冷,最热,最大的风,最高的潮水。像是某个美国广告公司策划的一样。”
一个老头给他们端来了新的饮料,奎尔猜测他有八十岁了,还在工作,为什么不呢?他的头发剪成银色的短茬,眼睛也是银色的,弯弯的像月牙,鼻子下面一滴灰色的东西闪着光。云杉针似的胡髭。张着嘴,像一个进入头颅内部的洞口,露着白色的舌头和牙床,傻傻地看着特德·卡德塞给他的钱。“告诉你一件事,”特德·卡德说。“杰克和比利·布莱蒂已经知道了。我要走了。我在锚爪市呆够了。元旦就走。圣约翰斯那边要我去给生产石油钻井器械的厂家出业务通讯。一年前申请的。嗬,申请人一大堆呢。他们只掐尖子。我当然高兴去。如果我干得漂亮,也许会去美国,得克萨斯的总部。虽然我喜欢的是佛罗里达。我会想你的,奎尔,想你是不是还在这儿。瞧,我元旦就走了。我敢打赌下一个就是你。你会回美国。杰克和比利只好自己去出《拉呱鸟》了,不知他们能不能对付。”“你妻子会喜欢城里吗?”“妻子!她不去。她就呆在这儿,呆在家里。她属于这儿。她的家人都在这儿,她要留在这儿。女人留在家里。她留在这儿。”他因为竟然有别的想法而愤愤不平。就在他又招手要酒时,奎尔站了起来,说得去接孩子了。特德·卡德迸出了一段告别话。


第三十四章 打扮(2)
“你知道杰克准备让比利接替我的工作。他们也许会让你去搞妇女那一摊,奎尔,再雇一个新人去报道船讯和车祸,我相信你也干不了几天了。”他的手伸进衬衫里抓挠着。奎尔惊讶地发现一股狂热随着11月的风暴席卷了港湾,仿佛风浪释放出的魔力附到了沿海居民的身上。到处是锯声锉声,织针的咔嗒声,浸在白兰地里的圆形大布丁,衣夹做的玩偶的脸蛋,用旧袜头填做的小猫。小兔讲着学校的庆祝演出。她要和玛蒂一起表演节目。奎尔准备好硬着头皮听一个小时圣诞诗朗诵。不喜欢圣诞节。记得有一次他哥哥得到了一整套“火柴盒”牌玩具汽车,那些花花绿绿,小巧精致的微型汽车。他一定也得到了一样玩具,可是印象里只有那些扁扁的软包装,是他妈妈买的睡衣或棕蓝相间的针织内衣。“你长得太快了。”她抱怨道,目光转回到个头适中的哥哥身上,他正在把那辆意大利赛车跟红色的双层公共汽车相撞。他至今都无法忘怀,特别讨厌广播里那些大张旗鼓的声音,不停地宣报还剩几天购物时间,劝听众拼命借债。但他喜欢枞树的气味,而且必须去参加学校的庆祝演出。不是他想象中的那种庆祝演出。礼堂里挤得满满的。都是最好的打扮。老人们身穿散发着樟脑味的黑上衣,袖子勒着他们的腋窝。妇女们穿着驼色、朱砂色、红辣椒色、青铜色、柿子色、蔓长春花色、棕红色的丝绸或精羊毛服装。进口的意大利轻便舞鞋。头发做了卷,用发胶喷成了凝固的云。口红。胭脂的红晕。男人们下巴刮得光光。包装纸似的领带,穿着粉红糖果色和奶油色童装的孩子们。阵阵香水味儿,一片嗡嗡细语,像蜜蜂在红色田野上空飞舞。奎尔抱着阳光,人群中看不到韦苇。丹尼斯一个人坐在第三排中,奎尔和阳光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比蒂也许在厨房帮忙,奎尔想。认出了坐在他前头的是“坏天气”酒吧的老招待,码头上来的两个老头儿。黄褐色的头发蘸水梳过了,脸也由于喝酒和在人群中感到兴奋而膨胀起来。一排等待外地工作消息的单身渔民。不老实的男孩子们。一卡车一卡车的大家庭和远方亲戚挤坐到折叠椅中。阳光站在椅子上,朝她不认识的人们挥手作乐。他找不到韦苇和海利。只闻到一股香粉的气味。她说他们会来的,他不断地望着。
女校长穿着她的棕色套装走上舞台。聚光灯摇曳着在她脚上扫过。低年级唱诗班的合唱开始了。尖亮、纯净的童音涌满了礼堂。不是他想的那样。不错,孩子们咬着舌头背诵幽默或宗教的诗歌,博得雷鸣般的掌声。但不只是学校的孩子,从城里和边远小海湾来的人们也上了台。贝尼·弗吉,就是那个带头向可怜的纳特比姆(他现在已经叫“可怜的纳特比姆”了)的小船发起进攻的黑发狂人,用圆润的男高音唱了一首《月儿多明亮》,以两拍响指和踢踏步结束。“我小的时候他们夜里过来在外面唱歌,”丹尼斯小声说。“老斯帕基·弗吉,贝尼的爷爷,是有名的金嗓子。在木乃伊滩附近的海上失踪了。”“嗨,小兔!”阳光尖叫起来。“嗨,玛蒂!”一阵哄笑。“安静点,”奎尔低声说。这孩子像盘起的金属丝。小兔和玛蒂穿着一式的无袖套领罩衫。比蒂让她们自己坐在缝纫机前缝上了新衣的长边缝。奎尔看得出小兔的膝盖在颤抖,手紧紧攥着。她们开始唱一支奎尔曾经隔着房门听到过的歌,一支萦绕不去的外语小调,他猜想是非洲话。她们怎么学会的?奎尔和丹尼斯擦着眼睛,难为情地哼着鼻子。“挺不错。”奎尔嘶哑地说。“哦,当然。”丹尼斯用强盗头子的嗓音说。奎尔想起了纳特比姆的磁带。孩子们会不会从那盘磁带上学会了一首不知道什么意思的异教歌曲?他希望如此。一个约莫七十岁的女人微笑着走上台来,发亮的头发用发网包着,像顶在额上的一卷白银。微笑堆起的面颊像谷地上的两座小山。镜片后一双眼睛顾盼有神。一个小孩跑出来在她身后的地上放了一只足球。“哦,这个好看,”丹尼斯碰了碰奎尔说。“索菲尔姑妈学鸡。”她静静地站了几秒钟,长长的老胳膊裹在紧身运动衫里,花呢裙子齐到膝盖。黄色的长筒袜,脚上穿着红色便鞋。突然一只脚刮了刮地板,手臂变成了翅膀,一阵低哼和咯咯的叫声,索菲尔姑妈变成了一只气急败坏的护蛋的母鸡。


第三十四章 打扮(3)
奎尔笑得喉咙都疼了。尽管他以前从来没觉得母鸡有趣。然后是韦苇和海利。小男孩穿了一件水手服,穿着踢踏舞鞋啪嗒啪嗒地跑过舞台。韦苇穿着自己做的灰色连衫裙坐到椅子上,手风琴横在她的胸前,像一排暖气片。几个走调的音。韦苇说了句只有那个小男孩听见的话。紧张的静场。然后,“一,二,三,”韦苇念完便拉了起来。号笛音乐流进了观众席,顿时几百只右脚跟一齐击打着地板,小男孩在空空的地板上前前后后嘎拉嘎拉地跳着,奎尔热烈鼓掌,他们都热烈鼓掌欢呼,直到海利跑向台前,按妈妈教的那样深深鞠躬,咧开嘴笑到了耳朵根。最精彩的是比蒂。幕布后先伸出一根黑拐杖,观众中爆发出一阵欢呼。她潇洒活泼地走出来,高视阔步。穿着舞蹈紧身裤和束腰外衣,衣服上缀满了小金属片和喇叭形玻璃珠、扁圆珠、小珠子、缎子珠、圆盘、亮黑珠、水晶钻石、猫眼石、羽毛坠和桶形珠、星状珠、珍珠、长圆珠、锯齿边圆片和珠母水滴坠。她一呼吸就会发出闪动的七彩光芒。一顶有曲木飞标般光泽的大礼帽。她靠在拐杖上,用指尖顶着帽子转,把它抛起来,在空中翻了两个筋斗,端端正正地落在她头上。“我们都知道比利·布莱蒂的习惯。”她说,声音里充满了调皮和戏谑,一种奎尔从没听过的语调。他瞥了一眼丹尼斯,见他身体前倾,半张着嘴,和所有人一样急切地等她说下面的话。“省钱是好事儿,对吗比利?”
观众都笑起来,扭过身去看比利,他坐在后面,窘得透不出气。拐杖转起来。
“对,我们知道他的习惯。可是有多少人知道上个冬天比利修钟的那件事儿?2月里,下冻雨那回,比利想请人把他厨房里的那只落地大座钟修一修。亲爱的,听我往下讲。”拐杖在台上走了一圈。“比利给利安德·梅舍打了个电话。”观众又嘎吱嘎吱地在椅子里扭转身去看那位爱好修理老式手表的食品商。“大家知道利安德在他的厨房桌子上修好了几只手表。老式表。这里也许有少数人还记得它们。你要每天给它上发条。真的!每天上发条。过去的生活真艰苦。所以!给利安德打了个电话。是本市电话,不要钱。”她变成了一个离奇的比利·布莱蒂,弓着身子在打电话。“‘利安德,’他说。‘利安德,在我厨房里放了一百年的落地大座钟修一修要多少钱?我用钥匙给它上发条。不用电池。’
“‘啊,’利安德说。‘大概要一百一十美元。主要是运输的钱。搭车运送,来回各需要五十美元。要雇两个壮小伙子,还有汽油、保险、轮胎里的空气。’
“‘轮胎里的空气不要钱,’比利说。“‘你怎么回事呀,比利?这叫“通货膨胀”。’“好啦,亲爱的,比利想了一会儿。我们知道他住在山上,利安德的房子在山下,中间隔着十来条街。比利都算好了。他要自己把钟背到利安德家,省下五十美元。让利安德把它送回来。回来是上山。它其实并没有那么重,主要是一个放钟摆的空匣子,可是很笨,非常笨。”她比划着大座钟的尺寸,高高举起拐杖去碰比利的座钟顶上那个人人皆知的木鸽子,张开双臂,又弯下身去掸掉雕木底座上的一点棉绒。奎尔扭过身,看见比利为他的钟在舞台上重现而愉快地欢呼。观众中有人发出了滴答声。“他找了一根结实的长绳子,在钟上牢牢绑了几圈,留出两个绳套,好把手臂伸进去。然后他把钟背到背上,走出了家门!要到利安德家去。”现在她又变成了比利,蹒跚地沿着倾斜、结冰的山路往下走。
“‘滑得很,’我们的比利说。”一点点地迈着小心翼翼的步子。
“靠近山脚住着菲扎德姑妈,九十岁了,对不对,亲爱的?”
所有人都探身去看坐在前排的那位老太太。她颤巍巍地举起粗拐杖致意,引起大家的欢呼和鼓掌。“九十岁了,她走了出来,穿着她那双统口有毛的高筒套鞋,鞋跟里打了刻槽,防止滑倒。穿着她的黑大衣,戴着一顶毛线帽子,一手握一根拐杖,拐杖头上都包着红橡皮。就是被人推也摔不倒。她想。”现在比蒂又变成了菲扎德姑妈,一步步地往前挪,一面严厉地左顾右盼,警惕着那些会来推九十岁老太太的人。“山顶上……”观众咆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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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打扮(4)
“山顶上可以说出了一点麻烦。我们的比利先朝右边冲了几小步,脚底一滑,然后他绊了一下,朝左一冲,又是一滑,他打着滑往下冲,山路越来越陡,冰像水一样耀眼,他脚底下刹不住,忽然一跤摔下去,钟面朝下,加速地往下滑,像坐在一挂失去控制的狗拉雪橇上似的。“可怜的菲扎德姑妈听到了嘶嘶声,抬头一看,可是已经太晚了。大钟一下把她卡进了雪堆里。一阵可怕的寂静。然后比利站起身,把他的宝贝钟从雪堆里拖出来,重新背到背上。离利安德家还有几步路呢。他朝旁边瞥了一眼,看见菲扎德姑妈的两只套鞋插在雪堆上。只见它们扑腾了一会儿,菲扎德姑妈从雪堆里钻了出来。她的帽子挤歪了,一根拐杖一直埋到春天,黑大衣上沾满了白雪,变成白大衣了。“‘你!好你个比利·布莱蒂!’她咒骂着他。”拐杖转起来。“她说,”——长长的停顿——“她说,‘你为什么不像别人一样戴块手表呢?’”观众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年轻人把手表抛向空中。
“啊,她真了不起,她真了不起,是不是?”丹尼斯敲敲奎尔的背,又把手够到前面去碰碰老菲扎德夫人的肩膀。“没有一句是真的,”她尖叫道,笑得脸色发紫。“可是她让你觉得像真的一样!哦,她太棒了!”几天后,奎尔送给韦苇一只明亮的玻璃茶壶和一块印着越橘图案的丝巾。是他从美国的一家陈列商店邮购的。她送给他一件深红色的毛衣,是她用晚上的时间织的。穿在身上并不嫌小。他们的脸靠得很近,呼吸交融在一起。可是奎尔在想着佩塔尔送给他的惟一一件礼物。当时她已经打开了他送给她的十来件礼物,一只绿松石手镯、一只热带鱼缸、一件用珠子缀出埃尔维斯·普雷斯利埃尔维斯·普雷斯利(1935—1977),美国摇滚乐歌唱家,有“猫王”之称。——译者注头像的背心,浅黄色的眼睛,金属片做的嘴唇。她拆开了最后一个礼包,瞥了他一眼。他垂着手坐在那里,看着她。“等一下。”她说着跑进了厨房。他听到冰箱门开了一下。她回来了,双手背在身后。“我没有机会给你买东西,”她说,然后向他伸出两只握紧的拳头。松开手指,每只手心里托着一枚褐色的鸡蛋。他接过来。蛋是冰凉的。他觉得这很温柔,很美妙。她给了他一样东西,鸡蛋毕竟只是个象征,可它们是从她手里接过来的礼物。给他的。虽然鸡蛋是他自己前一天在超市上买的,但这有什么要紧。他想象她理解他,她一定是爱他,所以才知道重要的是那双伸出的手,那个给的动作。
圣诞节那天,一大块云压了过来。可是姑妈从圣约翰斯来了。他们同丹尼斯和比蒂一起在巴吉特夫人的厨房里吃圣诞晚餐。人们出出进进,炉火烧得旺旺的,当地人讲着过去的柚木节、化装游行和狂欢的故事。杰克躲在边上,倒着热的朗姆甜饮料。他们听见远处零星传来庆祝的猎枪声。丹尼斯的胡子上沾满了白霜。这是圣诞节后的星期六早晨,他和奎尔在山洼的云杉林里砍着下个冬天的木柴。奎尔用的是链锯,他喜欢这工具。丹尼斯砍去多余的树枝。阳光的蓝头巾勉强裹住奎尔的脖子。中午他们站在小火堆前啜着热茶。“比蒂说咱们该去翻船湾看看老诺兰。这儿离得不太远。早一点干完赶过去。往年我爸或别的人一入冬总要过去看看他的柴火和粮食够不够。今年晚了点儿。比蒂给他做了块蛋糕,还有一些面包。早上我看到了他那儿的烟,可是也说不准。”“我根本没有想到他,”奎尔说,很内疚。
他们绕着大弯从洼底往上爬,丹尼斯高声讲着喝醉的雪车司机因为不认识路而永远埋到冰雪底下的故事。“真冷。”他叫道,眯眼看着海滨线上的缺口。翻船湾那些空房子出现在眼前,像粗纸上的炭笔画。雪车沿长长的倾斜的弯道拐上了海岸。老堂兄的棚屋的金属管冒着烟。雪车的呜呜声减弱成了突突的空转。“让它开着。”丹尼斯说。
比奎尔记忆中的还要糟。臭气令人作呕。老头虚弱或糊涂得连厕所都去不了。一具骷髅在他们面前颤抖着。狗靠在火炉旁,一动不动。可是还活着。奎尔忍不住干呕起来,踉跄地走到门口。那片圈起的空地上有三个小雪堆,冻僵的绵羊。“诺兰大叔,”他听见丹尼斯说。“我是丹尼斯·巴吉特,杰克·巴吉特的儿子,从山洼那边来。我妻子给你带了点儿面包。”他把面包从手提袋里拿出来。面包那亲切诱人的香气。骷髅扑上来,抓过面包往嘴里塞,抽搐的面包皮后面传出沉闷的嚎叫声。丹尼斯走出来,吐了口唾沫。清了清喉咙,又吐了一口。“臭得没法呆,可怜的老家伙饿坏了。我的老天,多脏啊。最好把他送到收容所去,你说呢?他神经有问题。他在烧墙呢,看那儿。看见他把木板给扯掉了吗?他是你亲戚,应该由你决定,看看拿他怎么办。他们来把他带走,我再过来一趟,把那条老狗淹死。反正已经半死不活了。”“我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比蒂知道该给哪儿打电话。她给那个帮助妇女的‘体恤组织’工作。还有‘少女妈妈’。她们知道所有那些组织。她和韦苇。”“比蒂和韦苇?”奎尔内疚得脸发烧。他第一次看到那个可怜的老堂兄时就应该去照料他的。根本没想到。“那个‘体恤组织’是比蒂和韦苇发起的。两年前的事儿了。那年冬天,住在我们家旁边的市议员把他老婆一顿毒打,光身子推到外头雪地里。她来找比蒂。身上冻得发青,耳朵打聋了,里面还有血。第二天比蒂给韦苇打了电话。韦苇知道怎么建立那些组织,怎么发起,自从她建立了那个特殊教育团体之后。跟省里说得上话,知道吧?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不简单的女人。”奎尔说。可是心里在想,哦,你真应该见见佩塔尔,见见我那可爱的姑娘。一个荒谬的念头,佩塔尔在锚爪市,这可不有趣。她会大声尖叫,跳上下一班离港的飞机。从此无影无踪。“老弟,”丹尼斯说,“你知道的还不到一半呢。”一面加大油门把雪车开进了狂风洗涤的山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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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闪亮的毂盖(1)
“还有一些古老的绳结没有记录在此,只要绳子有新的用途,就总会发现新的结法。”《阿什利绳结大全》海湾里漂浮着一块块残冰,像饭店里的破盘子,但是船终于造好了。最后一卷刨花从雅克的刨刀下面打着旋儿冒出来。他退后一点,拍了拍漂亮的木头,留下手掌那么大的灰印。好像他整个人就是锯木屑做成的。嘴里哼着歌儿。“成了,就是它了,”他说。“再给它刷上一层漆,您就看好吧。”奎尔和丹尼斯用力把船拉上拖车,老人在一旁看着,神态悠闲。他的那部分工作已经完成了。他的嘴巴张了开来。奎尔猜到了他要做什么,便抢在他的前头,粗声大气地唱道:“哦,大雄鹅,没有用,”一口气唱完,越唱声音越大,最后那忧郁的曲调也被他滚烫的喉咙弄得热乎乎的。老雅克认为这是一种赞扬,他得意洋洋地炫耀了半个小时,然后才上楼用茶,这时那些音符在他的耳朵里仍然暖融融的,像一顶刚从火炉后面取出来的帽子。一盘加了咸肉薄片和土豆丝的油煎鲱鱼。一壶芥末。比蒂来回奔跑,绊在华伦二世的身上,它希望要么永远躲在桌布下面,要么去和靴子待在一起,但始终拿不定主意到底该怎么办。奎尔和韦苇是饭桌上的客人,不停地发出善意的笑声,对吃到的食物赞不绝口。水煮卷心菜。最后是浇了奶油的乌饭果馅饼。奎尔每一道菜都来了双份。虽然卷心菜吃多了会放屁。阳光把一根鲱鱼骨头弄弯,唱道:“桦树枝,弯又弯,樱桃酒,满又满。”小兔和玛蒂合坐一把椅子,手臂缠绕在一起,每人都有一袋“情人节”那天省下来的心形糖果,她俩可以一人吃一颗。哦你这孩子,多么幸福地相爱着。饭桌上,丹尼斯心神不宁,坐立不安。打开一只抽屉,又把它关上。“你怎么啦?”比蒂问。“你今晚活像一只屁股着了火的猫。”
奎尔咬住嘴唇忍着笑,丹尼斯脸上露出不悦的神情。“我不知道,女人!我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不知道要找什么。真烦人。”“你还想喝茶吗?”“不了,不了,我已经灌饱了。”但是总有些事情不大对劲儿。几个星期没有工作,什么工作也没有,他对奎尔说。这么活着真不痛快,整天为了收入操心。厌倦了。如果能去捕捕鱼就好了。他又站了起来,拿起茶壶,朝里面看了看。奎尔还算幸运,有一份工作。还有茶吗?“是你父亲办的报纸,”奎尔说。“你不能来报社工作吗?上帝知道,我们肯定用得着你。啊,到处都缺少人手。”笨拙地舀了一勺糖,一半都撒在了漂亮的桌布上。“天哪,不行!那还不如把我的胳臂连根砍掉呢。我讨厌跟那些黏糊糊的小黑字儿打交道,整天读啊写啊的。像在死苍蝇堆里走来走去。”他摊开又粗又短的双手。“我们在商量”——朝比蒂点了点头,她当时正好垂着眼睛——“是不是到多伦多去一两年。其实不想去,但我们可以攒点钱再回来。木匠在那里很容易找工作。在这里却没有活儿干。”在桌上敲起鼓来,这使孩子们都兴奋起来,小小的指头忙碌地动着,想弄出“笃笃”的马蹄声。丹尼斯瞪起眼睛。没有人理睬。
比蒂和韦苇在擦洗盘子,谈论着多伦多。比蒂的声音软绵绵的,像热抹布一样。到底会怎么样呢。孩子们会喜欢吗。也许不喜欢更好。也许。也许。不要去,奎尔说不出口。知道如果他们去了,他就会永远失去他们,即使有个别人回来了,脾性也完全改变了,就像从大火后的废墟里捡回的一把刀子。如果小兔不得不失去玛蒂,她是多么可怜。如果奎尔不得不失去丹尼斯和比蒂,他又是多么可怜啊。大家一个接一个地打起了哈欠。奎尔抱起躺在客厅地毯上打瞌睡的海利。阳光紧紧抓住韦苇的手,因为地上有冰。狗第一个跳上汽车,挨个儿试了试每个座位。“韦苇,”阳光说,“如果你把一条鱼熨烫一下,它会不会有小地毯那么大?”“我想,如果摊开来的话,”韦苇说,“它比小地毯还大。”丹尼斯陪他们一起走了出来。奎尔“砰”地关上韦苇的车门,铁锈“啪啪”地落在地上。“你们准备什么时候扔掉这辆老爷车?”他一脸沮丧。把手撑在那辆旅行汽车上,直到它开走。看着尾灯越来越小,然后走到马路对面,继续看着。最后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灯塔射出的道道闪光。海面一片平静。奎尔在沉睡的房子里洗了一个热水澡。他泡在水里,捏住鼻子,向下滑进一片滚热之中。心满意足。命运总算没有让他在纳特比姆的糖浆桶里洗澡。


第三十九章 闪亮的毂盖(2)
他出了浴缸,用一条毛巾擦干身体,又擦去浴室门背后的穿衣镜上的水汽。他看着镜子中赤裸的自己,肌肤在冷空气里冒着腾腾热气。他看到自己身躯庞大。粗壮的脖子,肥硕的下巴,厚厚的腮帮子上竖着一根根铜丝般的硬胡髭。黄色的雀斑。厚实的肩膀和强壮的胳臂,双手布满汗毛,像狼人的手一样。胸脯上丛生着湿漉漉的胸毛,一直蔓延到凸起的肚腩上。硕大的生殖器藏在一蓬泛红的毛发中,因为刚在热水中泡过,此刻显得鲜红夺目。大腿、小腿都像树桩一样结实。不过产生的效果不是臃肿,而是力量。他猜想自己正处于体力的某个鼎盛点。很快就要人到中年了,但是他并不害怕。现在不太容易数清他的缺点了,也许它们已经数不胜数,或者已经融进了他的一般状况,变得模糊不清了。他套上灰色的睡衣,胳膊底下破了,后面贴在湿漉漉的背上。又是一阵喜悦,像闪电一样掠过他的心头。没有理由。从睡梦中醒来,听见电话铃在响。奔向楼下的厨房,被他扔在地上的脏衬衫绊了一下。是丹尼斯打来的。“本来不想把你吵醒,不过我想你应该知道。妈妈几分钟前打来电话。爸爸还没有回来。今天早晨四点钟就出去了。晚饭的时候就应该回来的。现在已经十点了。一定出了什么事情。我给搜寻救援队打了电话。我现在就到妈妈那里去。我今天一直觉得要出事儿。做好准备,迎接最坏的可能吧。”“有什么消息立刻告诉我。”奎尔在寒冷的厨房里瑟瑟发抖。钟上显示十点零六分。他听不见海的声音。午夜的时候,丹尼斯又打来电话,声音粗哑而干涩。仿佛一场鏖战终于以失败结束。“他们找到了那条船。他们找到了他。他淹死了。他们说已经尽了努力,但是没有救活。”没有心跳,没有呼吸,躺在救援船里急救室的桌子上。“看来,他甩出捕龙虾的套子时,脚被投石索缠住了。他们正在把他和船运进来。你打个电话给比利,好吗?我这就扶妈妈下去。她希望他们把他抬进来的时候她能在场。”早晨,奎尔经过码头去找韦苇,他没有吃早饭,只喝了七杯咖啡,有点头重脚轻,心脏和腹部隐隐作痛。杰克的那只小快艇就拴在搜寻救援队的橘黄色船只后面,周围是一些货车和小汽车,一堆人看着死者的那条小船。韦苇像一株被砍倒的树苗一样倚在他身上,眼泪打湿了他的衬衫。奎尔后退几步靠在她的小厨房的水槽上。他说他要开车送海利和小兔去上学,让他们这一天的情绪保持稳定。阳光就和韦苇呆在一起,韦苇经过在奎尔肩膀上的片刻享受,开始为孩子们准备上学的午饭。为了不去麻烦比蒂。
一片寂静。水面上笼罩着一掌厚的雾气,使乱糟糟的海岸显得模糊不清。岩礁像黑色的金属带子,把大海和陆地绑在一起。奎尔深深吸了口气,寒冷的空气蹿入鼻子,他感到内疚,杰克已经死了,而他还在这里,仍然能够呼吸。脸色煞白如纸的比利弄清了每一个细节,他前一天夜里到码头上去了,搀扶着巴吉特夫人的胳膊,拍了拍丹尼斯的肩膀,说他很难过他们遇到了麻烦。他看见杰克被送回家里,抬进房间。他帮着脱掉杰克的衣服,用一条床单把他蒙住。注意到了他左边乳投下面的那颗痣,通过肉眼将它和右边的乳投相比较可以发现,如果要在他身上刻一圈字的话,它倒正好可以作为标点。他还看见巴吉特夫人和她的姐妹们端来几盆水,拿来剪刀,替杰克清洗,准备穿寿衣,给他刮脸剃头,剪指甲。从大箱子里取出一只绣花枕头,展开来,准备放在他的脑袋下面。“他的路走完了”,这几个字是几十年前就着北面窗户透进来的光线绣上去的。奎尔和贝尼·弗吉靠在他们的桌子上,看着仿佛是用半透明的鱼骨头做成的比利,他滔滔不绝,话语像鹅卵石一样向他们掷来。“他们在普克礁那里发现了小快艇。杰克以前从来不在那里下捕虾套。真不明白他在那里做什么。你们知道他特别喜欢的那只猫,管它叫船长。汤姆船长。猫还在船上。搜寻救援队的人过去了,用探照灯一照,只见汤姆船长在那里踱来踱去,拼命摇晃着尾巴,好像知道杰克需要帮助,却想不出该怎么帮他。他们清清楚楚地看见杰克在水下。绳子滑进了水里。他头朝下,就在快艇下面。捕虾套的投石索缠在他的脚踝上,把他拖进了水里。他挣脱不开。缠得死死的。他的手塞在口袋里。肯定是在掏他的刀子,你们知道,想割断绳子,解脱出来。可是口袋里没有刀子。大概是他落水的时候掉了,但他没有发觉。我不知道他的刀子是不是随便地塞进口袋里,我出海的时候总是把我的刀子放在右边的口袋,用一根短绳把它固定在我的皮带扣上。如果你像可怜的杰克一样倒栽葱跌进水里,又丢了刀子,那就完了,你死定了。”声音像渡鸦一样嘶哑。奎尔想象杰克的衣服在水下像丝绸一样漂动着,他那月亮宝石般的脸庞和喉咙和双手在海面下闪闪发光。“阿门,”贝尼·弗吉说。“许多捕虾人都是这样的下场。”“巴吉特夫人的反应如何?”想到那个女人在悲伤中永远凝固,在惊涛骇浪间漂流沉浮。“出奇地冷静。她说自从他们结婚的第一个星期,大家都以为出去捕海豹的杰克在冰上失踪的那时候起,她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的。她经历了三次这样的痛苦。总算还有一个安慰,使她能够挺下来。你们瞧,他们找到了他的尸体。她可以埋葬杰克。他们把他送到家里做安葬的准备。杰克是很久以来巴吉特家第一个埋在土里的人。对她来说,能得到尸体也是一个安慰。”在锚爪市的墓地上,墓碑一个个地挨得很紧,因为在海上丧生的人不需要六英尺的葬身之地。“他们正在给他做安葬的准备。今夜守灵,明天举行葬礼,奎尔。你一定要在今晚七点带韦苇到可怜的杰克家去。是丹尼斯叫我告诉你的。他问问你能不能给可怜的杰克抬棺材。”“行,”奎尔说。“我会的。我们这个星期还要给杰克出一份专刊。比利,我们需要在第一版发一条讣告。写出真情实感来。由你来写最合适了。多跟一些人聊聊。不知道有没有他的照片。我去看看比蒂是不是知道。贝尼,放下你现在手上的工作。快到搜寻救援队去,了解他们找到杰克的详细情况。给他的小快艇拍几张照片。对那只猫要多写几笔。它叫什么名字?汤姆船长。”“《拉呱鸟》今后的命运会怎么样呢?”贝尼·弗吉说,撸了撸直溜溜的黑发。“会停办吗?”他的大好机会正在溜走。他这会儿还在玩弄着一截绳子,就好像那是一根毛线。“不会。一份报纸有它自己的生命,可以超越世俗的主人而存在。明天我们还要照常出报。要做到这点,就得玩命大干一场。什么时候守灵,比利?”奎尔开始把第一版撕掉。比利伸手去拿他的笔记本。“七点。不知道是丹尼斯做一个棺材,还是他们去买一个。”贝尼·弗吉闪身出门,手里捧着崭新的笔记本电脑,头上戴着一顶邮购的软呢帽子,新装的牙齿和新的雄心壮志使他的面容变得坚定起来。水面上的雾气越来越浓。水蒸气呈螺旋形翻滚涌动着,空气在加厚、在弥漫,那另一个世界仿佛顺着漏斗消失了,只留下湿漉漉的岩石、浓雾笼罩的大海和潮湿的空气。远处传来嘶哑而压抑的雾角声,像一只公牛在春天的草地上带着渴望吼叫。奎尔已经精疲力竭,神经绷得紧紧的,做好守灵的准备。他把自己塞进参加葬礼用的黑裤子。一旦他能在不失礼的情况下离开,就必须立刻赶到报社,把比利的那篇长稿子粘贴好。他们弄到一张很不错的杰克的照片,比他现在年轻十岁,但模样差不多,站在他那只刚刚漆好的小快艇旁边。奎尔将照片放了一张九乘十二英寸的,装在镜框里送给巴吉特夫人。很害怕看到杰克躺在他家门厅里一堆泡沫似的小垫布里。他想象尸体还是湿的,似乎他们无法将他擦干,海水不断地从他身上淌下来,声音很响地滴在擦洗干净的地板上,巴吉特夫人忧心忡忡,手里捏着一团白布,蹲在地上擦去水渍。他那件旧的粗呢上衣也太小了。最后他只好放弃,穿了一件他平常穿的巨大的深红色毛衣。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但明天一定要买一件新上衣去参加葬礼。就在早晨他把报纸送去印刷,路过米斯基湾的时候买。他穿上那双好鞋子,正在系鞋带时,韦苇打来电话,说小兔有事情要问他。倔强的细声音。这只是他第二次跟她在电话里交谈。看来她这辈子是不能靠兜售保险为生了。“爸,韦苇说我必须问问你。我想去给杰克爷爷坐灵。韦苇说,我们能不能去由你说了算。爸,你去,玛蒂去,他们都去,海利和韦苇也去,只有我和阳光必须跟姑奶奶一起呆在她的店铺里,那里都是针,我不愿意,我也想去坐灵。”“小兔,是‘守灵’,不是‘坐灵’。玛蒂、穆奇和温妮去是因为杰克是他们的爷爷。让我跟韦苇谈谈这事。”但是韦苇认为应该让她们去。奎尔说,在过去的一年里遭遇了太多的死亡。“但是每件事物都会死亡,”韦苇说。“生活里有悲哀也有死亡。她们需要了解这一点。她们似乎以为死亡就是睡着了。”唉,她们还是孩子呢,奎尔说。应该保护孩子,不让她们了解死亡。小兔做噩梦的事情怎么办?也许会越来越严重的。“可是,亲爱的,如果她们不知道死亡是什么,又怎么能理解深层次的生活呢?季节、自然和宇宙万物——”他不希望她把话题转向上帝和宗教。她有时会这么做的。


第三十九章 闪亮的毂盖(3)
“也许,”韦苇说,“她之所以做那些噩梦,是因为她害怕睡着了就不会再醒来,就像佩塔尔、华伦和她的爷爷奶奶那样。而且,亲眼看看去世的人,以后就不会被记忆困扰了。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奎尔便同意了。并答应不说杰克是睡着了。待会儿他过去,大约一刻钟以后,让她们都坐到旅行汽车上。路边上挤满了小汽车和货车。他们只好把车停在远处,步行走向那幢房子,那里一片喧嚷,声音可达一百英尺以外。一行人穿过门厅,杰克的棺材放在蒙着黑布的锯木架上,周围都是花边堆成的回旋形的图案。他们侧着身子,从人群里挤进门厅。奎尔牵着小兔的手,抱着阳光。杰克活像他本人的一张照片,穿着陌生的西装,仿佛一具蜡像。他的眼睑是紫色的。奎尔想,他确实不像是睡着的样子。只好硬把小兔拉走。加入那一行人,慢慢走进厨房,那里摆着蛋糕和辫子形的面包,冒着热气的水壶,一排威士忌酒瓶和一些小酒杯。响起了谈话声,话题是杰克。他做过或可能做过的事情。比利·布莱蒂在说话,手里端着酒杯。他因为喝了威士忌,脸涨得通红,他慷慨激昂,滔滔不绝,身体随着话语的节奏前俯后仰。“大家都知道,我们只是匆匆过客。我们只在这些石头上走过有限的几次,我们的船只能漂浮短短的一会儿,然后就不得不沉入水里。水是一朵黑色的花,渔民就是那花心里的一只蜜蜂。”丹尼斯穿着一件喇叭袖的哔叽呢西装,比蒂的手放在巴吉特夫人颤抖的肩头。黑色绸服上是重重叠叠的花边领口。丹尼斯在箱子和抽屉里乱翻,寻找杰克的别针。它找不到了,已经不见了好多年。现在需要用它。孩子们在外面玩耍。奎尔可以看见玛蒂在院子里撒面包屑给母鸡吃。但是小兔不肯去找她,而是又溜回门厅,站在棺材旁边。
“我去叫她。”韦苇说。因为那孩子目光直愣愣的很不自然。这时丹尼斯在餐具柜上层的一只杯子里找到了别针,拿给他的母亲。一个珐琅质的花环,刻着首写字母“R”。她接过别针,站起身慢慢地朝门厅走去。要把它别在杰克的西服翻领上。这是最后的一笔。她朝她死去的丈夫俯下身去。她试图刺穿衣料,别针在她手里颤抖。哀悼者们在一旁看着,一片肃静。比蒂忍不住抽泣起来。韦苇温柔地去拉小兔的手。她死死地盯着尸体,不肯跟她过来,挣脱了她的手。响起一声咳嗽,像一台破旧的发动机突然开动。巴吉特夫人把别针扔在缎子上,回身抓住丹尼斯的胳膊。她的喉头凝固了,眼睛直瞪瞪的,像木抽屉上的球形把手。韦苇把小兔拽走。最后是丹尼斯叫了起来。“爸爸又活了!”
接着便扑上前去,帮助爸爸把肩膀从棺材的楔形束缚中解脱出来。一片混乱和惊叫。有人向后退,有人往前挤。奎尔从厨房挤过来,看见乱糟糟的好多条胳膊伸出去搀扶脸色灰白的杰克回到现实世界,随着他胸部的每次剧烈起伏,都有水从嘴里流淌出来。从屋子那头传来小兔的喊叫:“他醒了!”奎尔冒着浓雾,开车送浑身颤抖的丹尼斯跟着救护车去医院。他们可以看见呼啸的救护车里巴吉特夫人的侧影。在他们身后,威士忌消耗得很快,人们七嘴八舌,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惊呼这是上帝创造的奇迹。丹尼斯把事情经过完整地向奎尔复述了一遍,他有过什么想法,有过什么感觉,他看见了什么,救护车上的大夫是怎么说的,就好像奎尔当时不在场似的。“他们说就担心他会有肺炎!脑损伤!可是我不担心!”丹尼斯大声笑着,用手捶着汽车坐垫,说跟着那辆救护车。他两只手里都是他从什么地方抓来的一些纸。他不停地高声说话,像高速旋转的风车,真是口若悬河。车子行驶的时候,他就整理那些纸,把它们弄得沙沙作响。使劲捶打奎尔的肩膀。“咳,他当时挣扎着想坐起来。他被塞得结结实实。他坐起一半,望着我们。他又咳嗽了。水简直像喷泉一样从他嘴里冒出来。根本没法儿说话。不过看样子还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医生带着器具赶来了,说他这么壮实,大概能挺过来。说一般淹死以后又活过来的都是孩子。成人很罕见。但是他们不了解爸爸。知道吗,是水的寒冷使身体的器官暂时停止运转,心跳变得很慢。大夫说他不可能在水里待了很长时间。说他相信他肯定能挺过来。还有妈妈!当她终于会说话的时候,她说的第一件事就是:‘丹尼斯找到了你的别针,杰克。已经好久没有找到了。’”奎尔看见了这件事印在报纸的头版上,把别的一切都赶到九霄云外。丹尼斯的那些纸掉在汽车的地板上。“慢慢开,我要把这些东西整理一下。”“是什么?”“要让爸爸签字的。他的捕龙虾证书。签字转让给我。这下可就好了。”韦苇和小兔坐在巴吉特家客房的床沿上,奎尔焐着几个灌了热水的瓶子睡着了。“我说,”韦苇说。“你还记得那只死鸟吗,几个星期前你在海滩上发现的?当时爸在煮鲱鱼。”她们都管他叫“爸”。“记得。”小兔的手指在床单上画来画去。“那只小鸟是死了,不是睡着了。记得吗,你每次看它,它都没有一点变化?死了。一件东西死了,就再也醒不过来了。这不是睡觉。人死了也是这样。”“杰克爷爷死了,可他又醒过来了。”“他并没有真的死了。他们弄错了。以为他是死了。这种事情不是第一次了。我上学的时候有个男孩就是这样。艾迪·邦特。他们以为他淹死了。他像是处于昏迷状态。”“什么叫昏迷状态?”“噢,就是说你失去了知觉,但是你并没有死,也不是睡着了。你身体或脑袋的什么地方受了伤,全身便暂时等待着,等恢复好了再醒过来。就好像你爸早上发动汽车,要让马达预热。它在转动,但并没有朝前开。”“那么佩塔尔就是处于昏迷状态。她睡着了,爸说的,醒不不过来。”“小兔,有些事情我想对你直说了。佩塔尔死了,她不是昏迷。她不是睡着了。你爸那么说是不想让你和阳光过分伤心。他想做得仁慈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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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闪亮的毂盖(4)
“她可能是昏迷了呢。他们大概弄错了,像对杰克爷爷那样。”“哦,小兔,我很遗憾地告诉你,她的确是真的死了。就像那只小鸟死了,因为它的脖子断了。有时候伤势太严重,不可能恢复了。”“佩塔尔的脖子断了吗?”“是的。她的脖子断了。”“丹尼斯的朋友卡尔的脖子也断了,可他没有死。他只是戴着一个大硬领。”“他的脖子只断了一点点。”沉默。小兔扯着床单上用钩针钩出的星星。韦苇看到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将会遇到的问题,也看到这个孩子正在思考生命的微妙差异和各种程度。楼下喧闹和欢笑的声音越来越响。楼上却在面对棘手的问题。为什么一个能够幸存,另一个却不能生还?为什么一个醒过来了,另一个却不能?啊,她可能年复一年地解释,却无法澄清这些谜团。但是她会努力尝试的。“韦苇。我们能不能去看看那只小鸟还在不在那里?”紧张的小手指,拽着钩针编织的图案。“好的,”她说。“我们去看看吧。但是别忘了,这里有过一场大风暴,像一只死鸟那样的小东西可能会被风刮走,或者海浪涌上来把它卷走。或者一只海鸥或野猫拿它做了一顿午饭。我们有可能找不到它。来吧。看看科恩能不能开车送我们去。然后上我家里去,我来沏可可茶。”岩石还在那里,但小鸟不见了。草丛里有一根小小的羽毛。可能是任何一只鸟身上落下来的。小兔把它捡起来。
“它飞走了。”
杰克复活后的几个星期里,肺炎和失语症状慢慢好转,他便低声讲述了他那次去远滩和返回的详细经过。那天天气不错。龙虾不多,但也有一些。回来时马达出了故障。然后熄火。手电筒里的电池没有电了。摸着黑鼓捣了两个小时,马达还是不转。有几只快艇经过,他喊他们拖他。没有听见。就这样过了好长时间。以为要整夜呆在那里了。拧亮打火机看了看表。十点差五分。汤姆船长喵喵叫着跳来跳去,好像得了痒病。然后把一堆猫屎全拉在一只捕虾套上。杰克把套子扔到水里去洗,灾难就是这时候降临的,他被拖进了水里。使劲地拽他皮带上拴着刀子的那根绳子。感到那个结松动了,刀子落下来的时候刺中了他的脑袋一侧。呛了几口海水。抽筋。大小便失禁,身体扭曲。随着知觉慢慢失去,开始逼真地相信他是在一只巨大的泡菜坛子里。等待某人把他拉出去。奎尔经历了一些丰富多彩的时刻,他说过一些精彩的话,他留意海浪清点石头时的醇厚的音响,他大笑,他啜泣,欣赏夕阳西沉,听见雨中的音乐,他说我能行。一排顶在棍子上的闪闪发亮的毂盖,出现在伯克斯家房子的前院。这是新娘父亲赠送的结婚礼物。既然杰克能从泡菜坛子里脱身,既然断了脖子的小鸟能够飞走,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也许,水比光更古老,钻石在滚热的羊血里碎裂,山顶喷出冷火,大海中央出现了森林,也许,抓到的螃蟹背上有一只手的阴影,也许,一根打了结的绳子可以把风囚禁。也许,有的时候,爱情也可以不再有痛苦和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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