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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满楼刘羽文阅读全文-上海银楼全文阅读 作者:朱晓琳

发布时间:2018-04-30 所属栏目:恶魔养殖者全文阅读

一 : 上海银楼全文阅读 作者:朱晓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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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楼生活沉浮:上海银楼 作者:朱晓琳


第一章(一)(1)
正午的阳光直射在丰祥和银楼的招牌上,白晃晃耀得人睁不开眼来。这块招牌不像一般店铺那样老老实实贴在自家门口,丰祥和银楼自开张那天起,招牌就跨街横着,如同一座雕金镶银的拱形牌坊。太阳好的日子,来往行人几十米开外就得眯起眼来,这样才不至于叫银楼招牌的折光刺痛双目。其实丰祥和银楼门面并不见得有多气派,普普通通两开间店面,只不过银楼里的买卖非那些南货店绸缎庄可比。做生意原本为了赚钱,那么直截了当买卖金饰银器的,自然会让那些小店主另眼相看。丰祥和银楼坐镇在这条不大不小的商业街上,正是扮演了这样的角色,似乎看到有银楼矗着,其它店铺才能开得安心。
这样的时候多半是安静的,没有顾客会心急慌忙趁吃饭时间来挑金银首饰。丰太太就让连福去厨房吃饭,她自己坐到了银楼柜台跟前照看生意。连福是丰祥和银楼的店员兼账房先生,跟了丰家二十来年。自从老板丰祥和去世后,是连福帮着丰太太把银楼撑了下来,所以丰太太与连福虽有主仆之分,连福倒也不必太过客气的。况且连福最清楚丰太太此刻的心思,她是借着站柜台好张望街上的动静,盼望大儿子丰之桐早点接回孙子来。三天前大儿媳姚佩玉在法国医院生下个七斤重的男孩,这是丰家的长房长孙,丰太太喜得在亡夫遗像前淌了半夜眼泪,真想一步跨到医院去抱孙子,不过后来丰太太还是克制住自己的急切心情。尽管佩玉替丰家生了个胖孙子,算得上是功臣,丰太太照样要稳住当家婆婆的架势,不肯让儿媳太过得意,所以只吩咐连福嫂跟了之桐去医院接回产妇和新生儿。
店门外有点动静,丰太太心跳都加速了,快步绕过柜台向门外伸出头去。一个头发雪白的乞丐婆子坐在银楼门口,她的头垂在胸前,身边的要饭篮子上横着根棍子。丰太太猜想这乞丐婆子多半是刚逃来上海的难民,而往日常来这条街上要饭的都知道,银楼门口是停留不得的,毕竟银楼不比饭馆,饭馆有些个残羹剩饭,会往讨饭的篮子里倒,银楼再慈悲总也不肯将金银送给乞丐吧。然而今日丰太太心里藏着喜事,不但没嫌弃这乞丐婆子,倒想替还未曾见面的孙子积点德。她转身回到柜台后面摸出一块银元来,亲自出门放到那婆子手心里。乞丐婆子两手紧紧攥住银元,浑身上下一阵哆嗦,反倒说不出话来,最终朝丰祥和银楼磕了三个响头离去了。
丰之桐夫妇和连福嫂分乘的两部黄包车停在银楼门口,连福嫂怀中抱着个西洋红织锦缎蜡烛包,她三步并两步把蜡烛包举到丰太太跟前:“恭喜恭喜,孙少爷回来了。”丰太太抽出腋下的白手绢擦了擦眼角,接过孙子来不及细瞧一眼,捧着蜡烛包就去给亡夫磕头。丰太太知道丈夫在九泉之下也会感激她的,一个女人家撑着爿银楼不算,还养大了两个儿子,如今大儿子娶妻生子,把丰祥和银楼的香火都续了下来。丈夫生前在这世上的心愿,丰太太都替他了却掉了。
街面上传来几下零星的鞭炮声,不一会儿两侧大马路上也像被点燃了似的,鞭炮声响成一片。不过年不过节的大伏天,通常也没有人家会挑这种热得喘不过气来的时节办喜事,那还有什么值得如此张扬的理由。连福吃完饭去南车站那边逛了一圈,回来说是二十九路军在丰台一线打了胜仗,教训了小日本鬼子,也算替中国人出掉口气。这消息刚传到上海,市民各界就纷纷放起鞭炮,鞭炮声持续了三个多钟头。丰太太心想,今日孙子回家,原本就是件大喜事,权当这鞭炮是替自家孙子放的吧,没准是个好兆头,孙子日后命大福大呢。
姚佩玉喝完连福嫂送上楼的鸡汤,倚在床头给儿子喂奶。回家老半天了,婆婆还没有很正式地来向她道喜呢。宁波人向来看重添男丁续香火,佩玉头胎生的男孩又是丰家长房长孙,那么她自然算是为丰家立了大功。躺在产房里的时候,佩玉就一遍遍猜想婆婆会送给她什么样的贺礼,也半真半假地探过丈夫之桐口风,之桐每回都是同样的回答:“放心好了,娘不会亏待你的。”话虽这么说,亏待不亏待还得等东西拿出来为准。


第一章(一)(2)
傍晚时分佩玉的母亲姚太太带了个娘姨来看女儿外孙,丰太太这才陪同亲家母上楼来到儿媳妇床前。女儿临产前,姚太太日夜忧心睡不着觉,惟恐女儿头胎生不出个男孩,在婆家的日子就不会好过。如今天遂人愿,丰家有了孙子,不但女儿可以在丰家挺直腰板做媳妇,连姚太太脸上也倍觉光彩。姚太太抱了好一会外孙,又从手绢包里小心翼翼摸出个系了红丝线的金铃铛对女儿说:“这是我做外婆的一点小意思,你收好,满月时给宝宝戴在手腕上添点喜气。”佩玉心里一阵发烫,想着到底是自家亲娘,凡事才会想得这般周到。
丰太太在一旁仅用眼角余光扫了一下那颗比花生米大不了多少的金铃铛,便料定顶多不过是14K金的,没准还只有12K呢。外婆送外孙东西向来都是意思意思,佩玉娘家开了爿小南货店,哪里就拿得出真正的硬货来。当初佩玉嫁到丰家来时,没有哪样黄货满一两重的。于是丰太太笑道:“亲家母你真是太客气了,佩玉头胎为丰家养了大胖孙子,我做婆婆的自然要重重谢她。不要说孙子满月的金铃铛,连做周岁的金锁片也打好了,件件都是四个九的足赤金。另外我再送佩玉一只翡翠嵌宝戒,一对翡翠耳环。我们丰家虽是孤儿寡母,这点小意思还是拿得出来的。”丰太太说完看了一眼早已等候在她身边的儿子之桐,之桐立刻打开一个香烟盒大小的漆皮匣子,里面黄澄澄一片。佩玉接过匣子看呆了眼,好一阵才回过神来对丰太太说:“谢谢妈,也替宝宝谢谢阿娘。”“宝宝大名叫丰嘉森,是他阿爷从前关照好的,已经刻在金锁片上,家里就叫他森儿好了。”丰太太一副不容旁人争辩的口气,之桐佩玉夫妇只有点头的份。
房间里顶尴尬的要数姚太太。本来女儿生了个男孩,她做外婆的又出手大方送了外孙金铃铛,全都是有面子的事。可她怎么偏偏就忘了亲家是开银楼的,银楼里有的是金银首饰,她这样当着众人面兴冲冲摸出来的12K金铃铛,真真叫作饭店门口摆粥摊,白白送上门去让女儿婆家取笑。姚太太有点坐不住了,借口屋子里人多会招产妇心烦,讪讪地拉着娘姨起身告辞,丰太太就让之桐去叫部黄包车送他丈母娘回家。
丰太太如同打了胜仗般心满意足,她感觉自己虽然守寡多年,但丰祥和银楼照样开着,丰家的日子不比别人过得差,全因为有她这个能干女人。丰太太时常这样寻找一切机会自己鼓励自己,让自己满怀信心向那些习惯于夫唱妇随的女人挑战。丰太太从来没有守寡女人的自卑心理,因为她还没有输给过别的女人,至少在心理上一直保持着优势。亲家母走后丰太太又特地上楼来到佩玉房间,一脸关切地叮嘱儿媳:“你娘送来的金铃铛虽讲份量轻了点,成色也不足,到底也是做外婆的一片心意,你得好生收着才是。森儿满月时,我送的东西不戴不要紧,外婆送的金铃铛是一定要露露眼的。”佩玉知道婆婆刚才在她母亲跟前争足了面子还不够,还要在她这个做儿媳妇的面前再享受一番胜利者的快乐。佩玉本来打算一声不吭,可当她视线触到那个漆皮盒子,便不由得向婆婆低下头来,轻声答道:“我晓得了。”丰太太满足地昂着头走了,佩玉眼中溢出泪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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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二)(1)
佩玉初为人母,不太会带孩子,森儿哭闹了一夜,丰太太也被吵得合不拢眼。不过丰太太睡不着觉,不能全怪小毛头,丰太太一半也是因为牵挂着老二丰之樟,这个花天酒地的二公子又是一夜不归。
丰太太有时真怀疑老大之桐和老二之樟怎么都会是从她肚子里钻出来的,那样的话兄弟二人何以一个天一个地。之桐十岁出头就在银楼里学生意,萝卜干饭一直吃到父亲丰祥和去世,他才在母亲眼皮下当上了少掌柜。之桐有一身首饰匠本事,挑着丰祥和银楼大梁,且已结婚生子,但银楼的大小事情还由不得他来作主。譬如佩玉头胎生了个大胖小子,之桐想都没敢想过从银楼工场间里弄点金银粒屑来奖赏妻子,一切全凭母亲意愿办事。要是母亲不张嘴,之桐决不肯开口替妻子讨赏。然而二公子之樟生来是当银楼小开的,不像之桐那样身份虽是少掌柜,实际上不过是丰祥和银楼出劳动力最多的伙计而已。
之樟不满十岁父亲就去世了,幸好他还来不及跟着父亲在银楼里学手艺,要不然也得整天戴着独眼放大镜,坐在首饰台前镶戒指敲手镯。丰太太念老二年幼丧父,再加老大之桐差不多成了个半文盲首饰匠,丰太太就决定让之樟多读几年书,日后要是吃不成银楼这碗饭,能找份坐写字楼的差事也不错。之樟如今念的是中华职业学校,一所不算出色也不太跌份的中等专科。可他书没读进多少,倒交上几个家里开洋行的小开朋友,学来的洋腔洋派一点不比从圣约翰大学出来的逊色。从那时起之樟长衫是再也不肯上身了,逼着母亲拿出钱来替他做西装,不然就以退学要挟。进而是衬衫件件要烫,领带日日须换,十夜有八夜在外面开派对喝洋酒,反正家里是开银楼的,银楼里断得了银子么?至于这银子是怎样辛苦挣来的,不是他丰之樟要考虑的事情。
半夜时分小毛头哭累了,整幢房子总算安静下来,丰太太也迷迷糊糊睡过去。不一会儿,楼下店面外的铁栅门被人摇得咣咣作响,夹杂着之樟嘶哑的叫喊声:“连福,开门呀,睡死啦。”这样的叫门声夜深人静时听来十分震耳,似乎要将一条街上的人都叫起来。丰太太听到楼下店堂间后面连福夫妇房里有了点动静,多半是连福要起来开门。从前银楼老板丰祥和在世时就立下过规矩,银楼前门店面只准白天营业时让顾客进出,住在楼上及后客堂的丰家老小及连福夫妇,一律走弄堂后门。做生意要有做生意的样子,丰祥和虽比不上裘天宝老凤祥这样的上海滩老牌银楼,到底也算上等体面商家,不能和剃头店酱油店之类的小铺子混为一谈。所以此刻丰太太下床走到楼梯口,叫住了连福,不准他去给之樟开前面店铺门。丰太太感觉自己对老二迁就得太过份,丰祥和银楼老规矩是丈夫生前定下的,不能叫这不知长进的东西破掉。
之樟确实是喝了太多的酒,好不容易半夜三更叫到部黄包车回来,并非有意要走前门,只是他这会头晕腿软辨不清东南西北,哪里还摸得到弄堂后门呢。连福没有出来开门,之樟也没有耐心再喊叫,他无意中摸到口袋里的银元银角子,便不顾一切地抓在手里,后退几步站到街中间,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的钱币朝自家二楼玻璃窗甩上去。玻璃发出一阵令人心悸的破碎声,惊得小毛头森儿再次哭闹起来。
之桐夫妇也被吵醒了,佩玉抱起儿子拍着哄着,一面低声向丈夫嘀咕:“你兄弟现在越发派头大了,甩银洋钿敲门,真当丰家有金山银山好尽他糟蹋呀。”之桐不出声,套上布衫走到丰太太房门前低声道:“妈,我去叫阿弟进来吧,不然让邻舍隔壁听了当是银楼半夜遭强盗抢呢。”丰太太在房里没答腔,之桐知道母亲应允了,急匆匆跑下楼梯。这边连福早已拿了铁门钥匙跟过来,相帮之桐把之樟拖进店堂间。之樟酒后吹着冷风,吐了自己一身,浑身散发出令人作呕的酸臭气,生生作贱了那身凡立丁西装。之桐叫连福将之樟的西装剥下来,等天亮后送到洗衣店去,自己打了个手电筒去门外人行道上拾银元角子。之樟刚才甩出的银元银角子足有十几枚,之桐弯腰一枚枚捡起来,吹干净上面的灰尘,揣进自己口袋。他每捡起一枚钱币,心里就骂一声“败家子”,他真想不通丰祥和银楼怎么会养出这么个活宝来,而且还是他丰之桐的亲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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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二)(2)
之桐知道二弟在什么地方喝酒。前几年二弟也曾硬拖着他这个不领市面的阿哥出去开过眼界。记得有一回在“百乐门”舞厅,之樟轮番买下那几个当红舞女的舞票,白花花的银元水一样流出去。之桐不会跳舞,之樟找来个俗称“玻璃杯”的陪酒女郎,坐在之桐对面劝酒,一杯接一杯地劝他猛喝。后来结账时,服务生递上的账单把之桐的酒吓醒了,心疼得不得了,但又不敢在“玻璃杯”面前露怯,更不可能赖账,狠狠心出手掉一根“小黄鱼”金条。“玻璃杯”喜得扑过来抱着之桐的头一阵狂吻狂叫:“丰老板你真有派头,真像男人。”可之桐走出“百乐门”,就将满心懊悔和刚才喝下去的酒统统吐在人行道上,从此他再也没跟二弟出去胡闹过。
之樟让连福弄到他自己房里睡去了,之桐走过母亲房间,见门虚掩着,透出些许灯光。之桐知道每逢二弟深夜不归,母亲必定是开着灯睡不稳觉的。之桐把门口捡回的钱放在母亲床头柜上,说:“妈你睡吧,阿弟年轻,又喝了点酒,耍耍小人脾气,不必跟他顶真,钱我都捡回来了,窗玻璃明天叫连福到五金店去配一块就是。”
丰太太抹了一下眼角:“之桐啊,都怪我做娘的不好,总想着你阿爹死得早,生怕委屈了小儿子,样样迁就之樟。现在倒好,二十来岁的人了,赚钞票本事没有,糟蹋起钞票来眼睛眨都不眨。要是你阿爹活着,只怕也要让他气得吐血了,照此下去丰祥和银楼早晚要败光的。”
之桐伸手在母亲胸口抚了几下,让她平息一下火气,然后宽慰道:“妈你不要总把阿弟往坏里想,待他明年中华职校毕业,寻份写字楼里的差事,再讨个老婆,有人管住自然也就收心了,不会再出去放野马。”之桐原是凭空找话宽慰母亲的,丰太太倒真真切切把儿子后面一句话听进心里去了,说:“我是想早点让你阿弟结婚,上次我托你丈母娘代为物色相当人家的小姐,之樟晓得了还朝我发脾气,说是婚姻大事由他自己做主,你听听这叫什么话。我做娘的要是不拿出钱来,他能讨得起老婆呀?”之桐后悔多了这句嘴,又把母亲的精神吊起来了,他知道一谈起二弟的婚事,母亲就不会再想睡觉了,谈到天亮只怕还没完呢。于是之桐故意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说:“妈,这事以后再讲吧,明天一早连福约了人家来打结婚戒指图样,听说那个新娘子挑剔得不得了,我要早作准备的。”丰太太咽下了后面的话,之桐替母亲关掉床头灯转身要走,丰太太在他身后又叮嘱道:“你去关照佩玉,不要小毛头一哭就抱他,抱惯了,将来大人脱不开身子做事情的。”之桐应声回答:“晓得了,我关照佩玉去。”
第二天一早,之樟还在蒙头大睡,丰太太已经叫连福嫂拿了他吐脏的西服送洗衣店。连福嫂出去不一会儿又回转来,原来洗衣店嫌这件衣服污渍太重,要收两块钱洗衣费,连福嫂不敢擅自作主,宁可再来回多跑一趟讨丰太太的话。丰太太昨夜里的气还未消,说道:“真作孽,洗件衣服要两块钱,重新做一件也不过十几块。”连福嫂一听心里不对劲了,她多少年来对东家忠心耿耿,在丰家做事像做自己的家事,哪里该吃进丰太太这句话。于是连福嫂笑嘻嘻将衣服包袱递过来:“丰太太你讲得是,我这个女人笨嘴笨舌,讨价还价占不到便宜,要不我陪着太太一起走一趟。”丰太太何等精明,立时听出了连福嫂的话中话,自觉失言。连福嫂说起来是乡下人,可她多少年来对丰家从无二心,再加她丈夫连福也是丰祥和银楼的老法师,少了他们夫妇二人,丰太太再能干,丰之桐再孝顺也撑不牢丰祥和银楼的。丰太太换了副口气说:“连福嫂你不要多心,我真是让老二气糊涂了,要是我送衣服去洗,只怕人家要敲我四块钱竹杠呢,还是辛苦你再跑一趟吧。”
丰太太和连福嫂说话的时候,之樟睡醒起床了,因找不见那件宝贝西装,过来问母亲和连福嫂,丰太太没好气地说:“还想穿西装呢,你这样下去早晚有赤膊光屁股的一天。”之樟根本想不起昨天夜里喝醉酒的事情,莫名其妙地瞧着母亲,连福嫂“卜哧”一声笑起来,夹了衣服重新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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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三)(1)
连福来讨丰太太示下,能否将亭子间腾出点地方来堆银器。丰家住着两幢街面房子,底层两开间门面做店堂,后客堂分别是连福夫妇的卧室和银楼工场间。楼上除了之桐夫妇丰太太和之樟的房间外,亭子间是不住人的,用来堆放杂物。每逢初一十五,丰太太也会在亭子间里点柱香,拜拜观音娘娘。丰太太相信观音娘娘会保佑她一个守寡女人,保佑丰祥和银楼太太平平开下去。
自从日本人占领了沪宁线一带,涌入上海的难民日益增多。逃难的人带不了多少家产,携带最多的便是金银细软。难民到上海后首先得找房子栖身,买大米裹腹,这就不得不把老家带来的黄金白银换成现钱。而银行里只能兑换份量成色标准的足赤金条,不收黄金首饰或银制器具。于是上海的大小银楼就成了难民们的救命菩萨,只消拿出金银首饰让银楼老板过目,双方谈妥价钱,卖家立刻能拿到现钱。虽说这种时候银楼大多会压低收购价格,颇有点乘人之危发国难财的味道,不过对于难民来说,保住性命才是最要紧的,总不能戴着金银首饰饿死吧。丰祥和银楼靠近南车站,不少难民一下火车就到处找银楼,顾不得多喊价,只求早点拿到现金好安下身来。这些日子丰祥和银楼门前从早到晚有人排队等着卖掉首饰,十来天工夫银楼收进一屋子银制器具,金戒指金耳环也多得能用淘米箩盛。
之桐跟连福两个人在店堂里忙得喘不过气来,这样的时局之下已没什么人再有闲心闲钱来买进首饰,银楼里的顾客十有###是要卖掉首饰急等钱用的主。之桐每收进一件饰物,按常价先在心里打个对折,嘴上喊价的时候脸朝着连福,连福就在账台后面点好钞票,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之桐故意不去看卖主的表情,他知道这样的价格喊出来,卖掉首饰的人先是吃惊,继而心疼,再后来便是由心疼转为气愤,嘴上跟老板讨价还价,心里骂银楼心黑。可之桐对自己说银楼不是难民救济所,发不得慈悲,不骗不抢由卖家自个儿踏进门来,买卖成交也全凭双方自愿,他心里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开店不都是为了赚钱么。
丰太太看之桐和连福两个人忙不过来,想叫老二之樟去学校告几天假相帮他兄长。之樟向来讨厌站柜台,却又不能不管家事,就找出个很高尚的理由,称银楼是在发国难财,打劫难民,而他一个正直青年不屑参与这种交易之中。之樟的话传到佩玉耳朵里,佩玉就不肯罢休了。某日全家一起吃晚饭的机会,佩玉问之樟什么时候去投二十九军,之樟被大嫂问得莫名其妙,佩玉道:“二弟这样的热血青年怎好蹲在银楼里吃龌龊饭,应该去精忠报国,至少也要手臂套块红袖章,到教堂门口给难民们分粥吃才是。”之樟明白自己先前那些话得罪了兄嫂,大哥是血亲骨肉,不会跟他计较,大嫂就不一样了。此后之樟见了佩玉总有点不自在,丰家两个儿子,一个撑着银楼养家,一个却在心安理得吃白食,怎么也有点讲不过去。因而之樟再去舞厅酒吧要用钱时,就悄悄向账台里的连福要。他给连福签字画押,由连福去向之桐和丰太太报账。
之樟帮不了银楼的忙,之桐和连福通常在店堂里一站就是十多个钟头,中午吃饭都要轮班。佩玉倒想帮丈夫一把,无奈婆婆不同意。丰太太只说这是从前之桐阿爹传下来的老规矩,女人站柜台卖金银首饰顾客不放心的,似乎贵重东西让男人经手才显得可靠。佩玉知道这是婆婆的借口,说穿了是信不过她这个儿媳妇。每天收进那么多漂亮戒指,手镯耳环,天底下任何一个女人见了都难免会动心。婆婆是怕佩玉会偷偷藏掖下一件两件,所以才不让她进店堂间。至于连福,虽是外姓人,但到底在丰家做了二十来年,丰太太心里有数,金山银山堆在面前连福也不敢起贪心。
每日夜晚银楼打烊之后,之桐连福二人面对面轧平账目,须将当日收进的金银首饰一件件交由丰太太过目,一粒金屑屑都错不得。丰太太亲自挑出款式新,品相好,加工精致的首饰来,关照之桐用药水清洗,凿去原来店名,刻上丰祥和标记,然后配上丝绒或织锦缎首饰盒,过些日子就能放进柜台重新出售。而那些已经断裂或有缺损的饰物,只好熔作金材,再加工成首饰。中国人历来有穷玩金子富玩表的习俗,再穷的人家也会藏上一两件金戒指或金耳环作急需时的依靠,有些戒指传了几代人,品相依旧完好,可见穷人是惜金如命的,这点跟富人们玩表不同。富人玩表是玩心情款式,凡有新款表上市,有钱人兴致起来便会喜新厌旧,一换再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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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三)(2)
这日银楼里来了个娘姨模样的女人,一手牵了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娘姨身上的大襟单衫是自家织的土布,下摆及袖口都有些发毛了,但浆洗得干净平整,看得出是个勤快女人。那小姑娘剪了个童花头,眼睛溜溜地朝面前的陌生人转动。才刚过秋分节气,小姑娘上身着单褂,下面却是条臃肿不堪的老棉裤。那娘姨扫了一眼银楼店堂间,悄悄凑近之桐问:“先生,请问你可是老板?你家老板娘在不在?”之桐点了下头,娘姨笑起来道:“我有事情要同女人家讲。”之桐心里纳闷,这儿是银楼,又不是妇产科医院,啥样事情非得女人同女人讲。不过之桐不敢让佩玉出来,吩咐连福去请出母亲。
丰太太来到店堂里,没等那娘姨开口,就明白了怎么回事。江浙一带稍有些家底的人家逃难来上海,主人自个儿拉不下脸面来银楼卖掉首饰,就由娘姨或下人出面。又因逃难途中为安全起见,这些金银细软多半藏在女人身上的隐秘处,到了银楼自然不好当众拿出来,所以非得由银楼老板娘出面做这笔生意才行。丰太太将娘姨和小姑娘领到亭子间,关上门后说:“这位阿嫂,此地只有你我和小妹妹三个人,有话只管讲。”娘姨冲着丰太太鞠了个躬,拉过小姑娘来替她脱下棉裤,一把撕开裤裆,从棉花絮里摸出两枚嵌宝戒指来。
“太太请过目,这两只戒指是小姑娘她妈的陪嫁,要不是逃难来上海,她妈又病倒在床上,哪能肯卖掉陪嫁东西。”娘姨说着双手将戒指捧到丰太太面前。丰太太并不伸手来接,这是银楼的规矩,只有验货色的人才可在未成交前触碰卖家的首饰,而其他人一则不识货,二则若是卖家有心想诈银楼,当你伸手之际故意将首饰跌落在地,然后强行要将原本可能就已经破碎的首饰按原先谈妥的价格卖给银楼,银楼只好打落牙齿往肚里咽了。丰太太虽为女流之辈,毕竟在银楼里耳濡目染几十年,眼光一点都不比之桐连福差的。丰太太只盯了那两枚戒指几秒钟,已经判断出戒面镶嵌的翡翠属难得一见极品好货色,碧绿滴翠,不带一丝杂纹。不过丰太太依旧保持着平和神态,竭力克制着心头的欣喜说:“这位阿嫂你先请坐,东西成色好差我老太婆不识货,作不得主,等老板上来看过再讲,他才是银楼的当家人。”丰太太下楼去了,不一会之桐来到亭子间。
之桐将两枚翡翠戒指托在手心里,用放大镜仔细看了一会,好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这位阿嫂,两枚戒指算你三百块钱。”那娘姨一听惊得从凳子上跳起来:“三百块呀?老板先生你再好好看看,我们东家太太讲一只顶少好喊价五百块呢。”之桐裂嘴一笑:“这位阿嫂,银楼里不比南货店皮鞋店,新货旧货价钱相差再大也有限,银楼里东西买进卖出就是一个天一个地的价。再讲现在逃难来的人天天排队等着卖掉金银首饰,我放出去的都是现钞,你的翡翠戒指再值钱,总不能吞进肚皮里当饭吃吧。丰祥和在银楼圈里也不过是小阿弟,我自己也有一家老小要养,要是你觉得我开出的价钱不称心,不妨去裘天宝老凤祥银楼撞撞运气。”之桐的话讲得很诚恳,一点都没有乘人之危强行压价的意思。娘姨看了一眼身边的小姑娘,小姑娘瞪大惊恐的双眼:“周妈妈,人家不要戒指么?那娘就没钱看病了呀。”娘姨眼圈红了,哽咽着说:“老板,你看我跟这一家人从杭州逃到上海,南车站一出门就寻银楼,好不容易摸到这儿,哪里还会去找天啊宝啊的大银楼。我们东家太太等钱看病,你多少再加两个钱吧。”之桐叹了口气:“听你这样讲我不收戒指倒是为难你了,看在小妹妹面上,我再加二十块钱,阿嫂你等一会好带小妹妹去吃客上海小笼包子。”娘姨千恩万谢跟在之桐身后到账台领钱,开票据的时候娘姨叫连福票据上只需开三百块钱。之桐很清楚这些做下人的心机,这种时候不揩东家油的几乎没有。反正丰祥和银楼做成一桩不错的生意,至于那娘姨和她东家太太谁便宜谁吃亏就轮不到之桐来操心,之桐只是有点替那个躺在病床上等着用翡翠戒换钱看病的女人难过。那娘姨领着小姑娘出门时,丰太太过来朝小姑娘手心里塞了个黄糙纸包成的三角包,三角包里有几颗玫瑰粽子糖。丰太太是吃斋念佛之人,晓得这笔生意银楼占了大便宜,弄点小恩小惠给卖家,与其说是为了让卖家留下个好印象,还不如说为自己找到点心理平衡。


第一章(四)(1)
森儿满周岁了,丰太太决定要好好摆几桌酒席。这一年来丰祥和银楼的生意如同炭火里倒进煤油,火苗直窜,按都按不下来。丰太太相信是菩萨在保佑丰家,森儿没准就是个送财童子托生的。丰太太守寡这么多年,一个妇道人家撑着爿银楼,千真万确是靠一粒金屑一粒银屑积累起来的。当然丰太太生性节俭并不意味着处处会显得小气吝啬,说起来那种一个铜板分两半花,小菜场里多捞人家一根葱也会沾沾自喜的女人,绝对积不起大家当。丰太太只要认为该花钱的地方,金子银子扔出去面色都不变的。比如把钱花在孙子嘉森身上,丰太太就非常舍得。嘉森是丰家长房长孙,是丰家的香火,这把香火烧红烧旺,丰家的血脉才能源远流长。
替嘉森办周岁酒前一天晚上,丰太太将之桐佩玉叫到跟前,拿出一只锦盒来。之桐一看就认出锦盒里的两枚翡翠戒指正是那娘姨模样的女人领着个小女孩来卖掉的。丰太太说:“这两只戒指啥价钱之桐你心里有数,就算我送给森儿做周岁贺礼。”之桐说:“森儿已经拿了阿娘的金锁片,小孩子家哪里还受得起这样的重礼,妈你还是自己留着吧。”佩玉附和着丈夫:“是啊是啊,妈自己留着。”她眼光却一刻都没移开那个锦盒。丰太太笑了:“我老太婆要这些东西做啥,像慈禧太后一样做陪葬啊?森儿眼下人小,将来总要讨老婆的。佩玉你好好替森儿收着,这样的聘礼五十年一百年之后拿出去都不会失面子。”佩玉没有再客气,双手捧起锦盒:“谢谢妈,也替森儿谢谢阿娘。”“慢,我还有一句话要关照。”丰太太按住锦盒对之桐道:“这两只戒指是杭州钱元银楼的,做工虽好,但让丰祥和买进来自然要调招牌,你把‘钱元’去掉,刻上‘丰祥和’,弄好后再让我看一眼。”“是,我明天就作点改动,改好后请妈过目。”之桐谦恭地点着头。
丰嘉森的周岁酒席摆在四马路上杏花楼酒家,气气派派八只圆台面,丰家和佩玉娘家在上海的亲朋好友差不多都请到了。姚太太因为女儿替丰家生了男孩,一时也挺扬眉吐气,光姚家亲戚就占了四只圆台面,半壁江山。酒席上老二之樟带来几个男男女女同学,又是要唱生日歌,又要帮小寿星吹蜡烛切蛋糕,生日宴会开成了西洋式派对,连长寿面都没工夫吃。往日里这种场合每道菜都得由丰太太亲自来点布,无论如何由不得之樟等一帮男女胡闹,但今日丰太太知道苏小姐也要来,做娘的就对小儿子迁就了三分。
苏小姐是之樟中华职业学校的同学,有个十分洋气的名字叫苏安娜。苏小姐的父亲毕业于圣约翰大学,如今是上海滩名气很响的永懋洋行副总经理。苏先生替洋人做买办时间长了,自家也成了半个外国人,这点从他女儿苏安娜身上都可以看得出来。之樟对开店当老板没有兴趣,在他眼里银楼老板和酱油店老板毫无区别,都是像大哥那样没读过多少书学徒出身的人才会孜孜以求的人生目标。而他之樟的理想是将来走向更广阔的世界,把他这个广阔世界具体化,就是毕业后吃洋行饭帮洋人做生意,这样的选择在当下年轻人中很流行。之樟喜欢一切流行的东西,就像喜欢天热时穿白西装配白皮鞋一样。
丰太太对之樟与苏小姐交朋友持赞成态度,但并非同样出于追赶流行。丰太太已经看清楚丰祥和银楼只有让老大之桐继承才最为可靠,要是把老二之樟留在银楼里,照他的公子哥脾气,三年五载就能把家当败光。所以丰太太寄希望之樟毕业后去洋行里寻份体面差事,最好能进永懋这样的大洋行,然后搬出去另立门户。之樟跟永懋洋行副总经理的千金交上朋友,日后靠着苏小姐父亲的关系,进永懋的可能性就大了,这也是丰太太今日酒席上迁就老二,又频频向苏小姐劝酒劝菜的原因。
小寿星嘉森在酒席上让人塞下不少奶油蛋糕,回到家里便拉个不停,折腾了大半夜不肯睡觉。丰太太顶见不得人吃完饭立刻出恭,那刚刚吃下肚子的东西不都糟蹋了吗?丰太太对孙子喊:“小祖宗哎,给你过周岁阿娘我用掉两根小黄鱼呢,那么多好东西吃进肚皮马上拉掉真真罪过啊,不长肉了呀。”森儿才满周岁,自然听不懂阿娘的话,丰太太这番理论是在教训儿媳妇佩玉。佩玉替儿子擦干净屁股,接着婆婆的话头:“妈,森儿人太小,不懂规矩,哪里晓得一顿酒席要吃掉两根小黄鱼。就是吃掉一座金山,小毛头还不是要吃就吃要拉就拉。”丰太太听出佩玉在顶嘴,生起气来,索性放开小毛头,直接教导起大人来,说:“小毛头是不懂规矩,你为娘的要给他做规矩呀,哪能好由着他性子来,吃完就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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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四)(2)
之桐原本已经躺在床上想睡了,听妻子母亲嗓门都高起来,惟恐引燃了导火线,陪着笑脸从房里出来对母亲说:“妈你放心,森儿拉的是隔宿便,刚才在杏花楼吃的好东西还鲠在喉咙口没下去呢,哪里会这样快拉掉。”丰太太有了台阶下,佩玉也抱着森儿回房,小寿星的周岁好日子才没招人生气。
佩玉回到房里哄儿子睡下,仍旧一脸委屈对之桐说:“你妈也管得太多了,连小毛头拉屎也要管,好像我有意叫森儿作贱她钞票一样,话讲得这样难听。”之桐说:“森儿过周岁,妈拿出那么多钱来办酒席,就是多讲几句话你也用不着多心么。”佩玉想起婆婆前一天晚上给的那两枚翡翠戒指,心气平息掉不少,但还是要嘀咕:“酒席又不是白吃的,我娘家人都送了礼。”之桐有点不耐烦:“送给森儿的礼不就是送给你我的吗?森儿又不会用钞票。”佩玉这时侧过身体躺在床上,背对之桐说:“吃好饭不准拉屎,这种规矩也只有你们丰家人想得出来。”话虽这么说,佩玉此后一早起来就把森儿按到痰盂上坐着,省得吃了东西再拉屎让婆婆心疼。森儿这个习惯以后几十年里都始终保持着。
森儿周岁生日过了没几天,佩玉母亲姚太太挟了个绸包袱,连娘姨也不带,独自坐了黄包车来看女儿外孙。姚太太见了亲家母就打开包袱皮,说是天气转凉了,替森儿结了两套绒线衫裤,特地送过来。丰太太说:“亲家母你真是做外婆做到家了,几件小人衣裳嘛,叫娘姨送来就是,还难为你亲自跑一趟。”姚太太笑道:“今朝天气好,路又不远,这几件绒线衫结得大了点,怕森儿穿了不合身,试过后好拿回去改的。”丰太太是何等精明一个女人,知道亲家太太决不会真的为两件毛衣跑到丰家来,定是有话要同她女儿讲,于是稍稍寒暄几句后就将姚太太引到佩玉房中。
佩玉见母亲特地来送小孩毛衣也颇觉意外,正好森儿睡醒了,母女俩便替他试穿绒线衫裤。这两套衣裤倒挺合身,只不过绒线毛绒绒扎在身上痒兮兮的,森儿感觉不舒服,挣扎着哭叫起来。佩玉忙替孩子脱下衣服,叠好后寻出两颗樟脑丸来塞入包袱收进衣柜里去,姚太太也把森儿哄得安静下来。
房间里出现了一阵短暂的沉默,佩玉说:“妈你以后不要再劳神替森儿打毛衣了。我空闲着也会打的,还有连福嫂相帮呢。”姚太太笑了:“佩玉,你和外孙都是我的心头肉,妈做这点事算啥,再讲妈今天来也有事求你呢。”佩玉的猜测被证实了,她没有出声,静等着让母亲说下去。姚太太吞吞吐吐道出原委:“佩玉啊,你兄弟下个月要订婚了,我做娘的本来准备了一只红宝石戒,但你兄弟讲女方爷娘开出条件来,聘礼中须得有一枚大翡翠戒。你想我们开南货店的小本生意,哪里见过那样的东西,真真难煞我了。说起来这事也同你有关,谁叫你命好嫁了开银楼的,人家这时不敲我们姚家的竹杠才怪呢。”佩玉听母亲说完,心里有点后悔那天儿子生日酒席上,一松口将婆婆给了森儿两只翡翠戒的事情告诉了母亲,不然母亲就是再为难,也不至于亲自跑来讨戒指吧。佩玉倒不是舍不得翡翠戒指,自己娘家兄弟她岂有不帮忙的道理。只不过婆婆横竖关照她要替森儿收好戒指,将来给森儿娶妻时作聘礼。佩玉担心一旦让婆婆知道她把这么贵重的首饰送给娘家兄弟,恐怕日后再也不会给她一粒金屑屑,至少她应该先跟之桐商量一下。
姚太太看出女儿的心思说:“婆婆东西给了你就是你的,你自然作得了主,你还是森儿的娘不是?我看你也根本用不到对之桐讲。要是你婆婆真问起来,就说我想打戒指,借了这枚戒指去画样,你婆婆和之桐难道还要来问我追讨不成?”佩玉听母亲讲得也有道理,便拿出那锦盒,由母亲挑了其中一枚翡翠戒。送母亲出门的时候佩玉胸口突突直跳,好在婆婆和之桐什么也没有觉察出来,一个劲儿地挽留姚太太吃了晚饭再去。姚太太拿了丰家的东西多少有点心虚,只推说南货店今日盘货,她得早点回去照应。


第二章(五)(1)
从“七·七”事变到太平洋战争爆发这期间,丰祥和银楼真是发了大财。由于日本人尚未进入上海租界,江浙一带的有钱人纷纷携带金银细软来上海躲避战乱。他们首先得将金银细软跟银楼兑换成现钱,再用钱去买来柴米油盐生活用品过日子。而上海一些小康人家,家里有点积余,却买不起银行里的整块金条,也都上银楼来买上几只足赤金戒指金耳环。这场战争暂时还看不到结束的日子,藏上几克几两黄货,也是小老百姓一种自我心理安慰方式。在这样买进卖出之间,白白地让银楼发了财。
嘉森四岁时,佩玉又生下一对龙凤双胞胎,男孩叫丰嘉鑫,女孩取名丰嘉磊。此时丰家老二之樟也从中华职校毕业,经苏小姐父亲推荐进了永懋洋行做职员,同年即迎娶了苏安娜小姐。这是丰太太一生中最心满意足的日子,银楼生意兴隆,丰家人丁兴旺,丰太太儿孙满堂。日子过到这份上,丰太太始终相信是她常年累月吃斋念佛的缘故,菩萨要保佑她这个早早守了寡的女人。
银楼生意好,店堂就显得逼仄起来。来银楼的主顾不比买包香烟拷瓶酱油,来银楼的顾客得由店家招呼入座,捧上茶水,然后托着首饰盒连同放大镜交到客人手上,待客人细细看了做工款式后,才有可能成交生意。丰祥和银楼原先备有一对单人沙发,中间隔着个小圆茶几,茶几上的细颈车料玻璃花瓶内插着一支玫瑰或是康乃馨,这样的店堂环境才符合银楼身价,顾客感觉好了,掏出钱来买首饰也爽快许多。然而现今几乎天天有前后脚进门的顾客,先来者坐在沙发上,后到的只好坐在连福嫂临时搬出来的方凳上。一样出钱买东西,坐方凳的心里自然不会太舒服。某日一位阔太太来丰祥和银楼挑手镯,一看让她坐方凳,薄薄的嘴唇一裂:“喔哟,到丰祥和不像来银楼买首饰,倒像是荐头店里等东家雇去做娘姨呢。”店堂间的每一处细节其实早就在丰太太的掌握之中,她清楚丰祥和银楼若是想做大,有朝一日挤进裘天宝老凤祥这样的上海滩老牌银楼档次中去,就不能卷缩在南市这个角落里,得往市中心大马路上靠靠。
之桐亦早有扩大银楼门面之心。他十岁出头就在银楼学生意,没读过几天书,也不太了解银楼以外的世界。他人生的全部理想就是把丰祥和银楼做大做强,上可告慰父母,下可为儿女留下丰衣足食的生活。某个夜晚之桐路过南京路上的裘天宝银楼,那红黄两色闪烁的霓虹灯引得他不由得驻足观望了好一会,心里真是十分羡慕裘天宝的气派。而自家坐落在南市那个角落里的丰祥和银楼,白天尚可让行人目睹风采,入夜后还不是跟南货店酱油店一样早早打烊,附近都是漆黑一片的小街小巷,独有银楼亮灯营业的话,不等于招强盗起歹心么。再说现在之桐自己有三个孩子,佩玉一个人带不过来,又请了个小大姐阿桂相帮料理,连阁楼也搭了铺住人。之樟婚后不久安娜就怀孕了,很快也要生孩子。丰太太宁波老家远房亲戚又送来一个小学徒海生,因为没地方睡觉,银楼打烊后海生就睡在店堂里,权当替银楼值夜班。
丰太太跟之桐商量去市中心顶下一处三开间的店面房子,最理想的地段是在大马路到四马路之间。那地方虽说寸地寸金,顶费不会少,但丰祥和银楼生意势头正旺,若能开到市中心去,不怕赚不回老本来。这件事丰太太只同之桐商量,连点口风都不曾透给老二之樟。在丰太太眼里,之樟是吃洋行饭的,横竖同银楼没关系。之樟每月薪水只够他们小夫妻二人吃饭,丰太太免了老二的家用,由他们夫妇在丰家白吃白住,当然丰祥和银楼的一切进出账目,也就轮不到之樟来过目了。
之桐托了朋友,自己也带着连福跑了一个多月,腿都跑细了,才看中虞洽卿路四马路一处三开店面房子。这处店面房底层足有六十多平方米,前门朝着跑马厅,市口再热闹不过的了,在这样的地方开店卖什么都不会亏本。可是等之桐连福打听到房主开出的顶金数额,只觉得胸口一阵阵发闷,心跳得像要蹦出来似的。这处店面房的顶金,也就是房屋使用权,得付整整二百八十两黄金,少一两免谈。而且房主只给丰家三天时间考虑,过时不候。想在这里开店的人有的是,房子不愁租不出去。


第二章(五)(2)
丰太太也被二百八十两黄金的顶金吓了一跳。说起来丰家开银楼年头不算短,银楼里本来就是流金淌银的买卖,再贵重的珠宝玉器丰太太也没少见。只不过二百八十两黄金买了个新店面的使用权,日后究竟何时能赚回这笔老本,谁也不敢说满话,生意场上的事情大概只有老天爷才知道。
房主给丰家考虑期限的最后一天,丰太太把之桐叫到她房里,之桐看到母亲床头柜上放着一只铁皮盒子,盒盖开着,里头整整齐齐摞着二十八锭俗称大黄鱼的金条,每锭十两。金条用细纹牛皮纸包着,封口处的红蜡印还不曾开启过。之桐虽然日日在店堂里手进手出金银,但整锭的金条向来是由母亲独自保管的,其他任何人不得过问,因而之桐至今不知丰祥和银楼到底藏有多少大黄鱼,也从未向母亲打听过。平日里不要说二百八十两黄金,就是拿出去一只一两重的金元宝,想要瞒过母亲也是很难的,好在之桐从没想过私挪丰祥和银楼的钱财。
丰太太眼睛看着铁盒对之桐说:“这点本钱还是从前你爹爹留下来的,拿出去做了顶金,丰祥和的底子就抽空一大半。昨夜睡梦里又看到你爹爹,想来这些金条用在丰祥和银楼扩大店面上,你爹爹是应允的,要不然也不会托梦来。”之桐知道母亲是个极有主张的要强女人,该出手的时候从来不会犹豫,只是二百八十两黄金于丰家实在不是一个小数目,母亲才会搬出爹爹托梦之类的话来,强调她做出这一决定的正确性。之桐轻轻盖上盒子说:“妈你放心,等丰祥和银楼迁到市中心上,我保证三年内把这些本钱翻倍还给你。”丰太太点了点头,从腋下抽出白手绢擦了擦眼睛道:“妈是相信你的,丰祥和银楼只有落到你手里才会有兴旺发达的一天。要是换了你阿弟,二百八十两黄金让他败光也不过是眼睛眨几眨的工夫。”丰太太又关照之桐雇两部黄包车,叫上佩玉连福一道去交顶金,带了女人出门不引人注目,左右邻居见了只说去走亲眷好了。之桐一一应声照办。
佩玉找出一只簇新的斜纹花格细帆布女式拎包,包体是帆布做的,拎攀却是两弯木柄,上面精工细刻着喜雀登梅图案,供女人出客时用来装点零碎东西。二十八锭金条装在拎包里沉甸甸的,佩玉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金子,更不要说拿在手里了。此时佩玉人坐在黄包车里,将拎包贴着小腹放在腿上,双手紧紧捏着拎包木柄攀,连牙根都咬紧了,惟恐有一丝松懈,金条会从手里脱落出去。到了房主指定的交顶金处,佩玉依旧把拎包抱在胸前,手心里汗水洇湿了木柄攀,顺着拎攀渗到帆布面上。佩玉只觉得浑身肌肉都在这一个多钟头里变得麻木起来,脑子里除了金条什么都不去想。要是金条有半点闪失,佩玉知道就等于她和之桐还有三个孩子的身家性命都丢了。
之桐和房主在公证人的监督下谈妥了租赁双方的所有条款,签字画押按了手印。等到验看金条的时候,佩玉站起身子想把拎包放在桌上,拎包的木柄攀突然断裂开来,金条散落在地上,有两锭砸在佩玉的绣花鞋上,佩玉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气。之桐很吃惊,冥冥之中感觉到一种不祥的预兆,竟当着众人面呵斥佩玉为何不挑个结实点的包来装金条。佩玉自出家门到现在一门心思放在拎包上,大气都没敢出一口,末了还遭丈夫训斥,委屈得当着房主面抹起眼泪来。连福将地上的金条一一捡起归拢,待当事人双方及公证人清点完毕后,之桐又对连福和佩玉关照道:“拎包攀断脱一事回家千万不要对我娘讲,她老人家吃斋念佛特别迷信,要是知道这件事,不知又该多少天睡不着觉呢。”


第二章(六)
丰祥和银楼迁址市中心后重新开张第一天,上海滩几家老牌银楼裘天宝、老凤祥、方九霞、杨庆和都派人送来花篮贺幛,这让丰太太和之桐之樟兄弟内心十分感动。丰祥和由南市迁到市中心,多少要分掉其它银楼一些生意,常理会遭到同行排挤,事实却正相反,这些老牌银楼摆出宽容姿态来欢迎丰祥和迁入上海最繁华的商业区。丰太太是懂规矩的,开张之喜三日后,让之桐带了之樟连福去那些银楼道谢,谢礼是一份丰祥和银楼经营的珠宝首饰目录。丰太太身为银楼二十多年的实际当家人,岂有不知同行是冤家的道理,她让之桐带去的这份目录,意在告知同行中的老牌银楼,丰祥和只不过经营些小门小户人家的低级首饰生意,决无可能去同行锅里分一杯羹。丰祥和日后在首饰的工艺款式,金价行情信息方面,还蒙同行老前辈关照呢。
丰太太的另外一招也让之桐有点看不懂。丰祥和银楼专门印制了不少名片,正面是丰祥和的广告,背面则是其它老牌银楼的地址和电话号码。遇上外埠来沪的顾客,所订首饰又是丰祥和无力承接的生意,丰祥和银楼就让顾客持了名片去其它银楼试试,这样既满足了客人要求,又在同行圈里做了个顺水人情。丰祥和银楼迁址不足三个月,之桐几乎已经结识了从大马路到四马路方圆十来家银楼的老板或小开,同行中不但没人挤兑丰祥和,反倒在金价涨落略有风吹草动之时,想着先给丰祥和银楼打个电话,关照一番这个银楼小阿弟。之桐此时方明白母亲当初印制名片的用意,心底里对母亲佩服到了极点,这样的学问真够他学上一辈子。
四马路虞洽卿路这个拐弯角正对着跑马厅侧门,之桐当初来看店面时,根本没想到跑马厅与银楼有任何关连。倒是母亲提醒过他一句,跑马厅四周客流量大,市口热闹,银楼生意肯定不会错。开店做生意门前客流量越大,钞票自然赚得越快越多。那些赌马赢了钱的主,大多因为钱来得太容易,头脑一发昏,立时三刻便来个花天酒地。四马路上有数不清的饭庄妓院,日日期盼这些赢了钱的赌客来消遣,连带着让丰祥和银楼也沾了光。
一日上午银楼才开门,通常这个时候店堂里总显得较为清静,很少有人会刚刚吃完早饭就赶来买金银首饰的。偏巧有一赌客前一天中了大奖,跑到四马路会乐里去吃花酒,之后躺在温柔乡中兴口开河,答应送给当晚陪伴过他的三个烟花姑娘每人一只嵌宝戒指。天亮后赌客酒醒了,三个女子叫来三辆黄包车,一溜停在丰祥和银楼门前,要赌客立马兑现承诺。这赌客喝得烂醉时只说送嵌宝戒指,却不曾想到翡翠戒和宝石粉戒面的宝石戒都可叫做嵌宝戒,价格可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风尘女子有几个会对嫖客动真情,况且是三个女人挟着一个冤大头,不掏尽他的口袋岂肯作罢。第一辆黄包车上下来的女人年纪略长,看得出是识货的,不等连福捧出锦盒来,那女人涂着血红蔻丹的长指甲已经点中了那枚最大的翡翠嵌宝戒。后面两个女人也不示弱,一个看中枚钻石戒,另一个惟恐自己吃亏,顾不得计较款式,只让之桐把同类价格的嵌宝戒指拿一枚给她便是。那冤大头男人看到连福递过来的账单,惊得抽动着嘴角说不出话来,不停地去擦额头汗珠,却又不愿在银楼店家跟前露出狼狈相。三枚戒指一千多块钱,冤大头男人付完账后,口袋里所剩下的零碎钱连叫黄包车都不够。
之桐等那三个女人走后,让学徒海生去马路上叫来一部黄包车,给了拉车的三块大洋,问都没问那男人住在哪儿,想来三块大洋拉到上海任何一个角落都足够了。冤大头男人垂头丧气走出银楼,像只踢破的皮球蹩塌塌瘫在黄包车上,车子朝南京路方向拉去了。一早做了笔大生意,之桐心里十分愉悦,巴不得天天有这种冤大头上门才好。
晚上吃饭时,丰太太听海生描述了这一幕,叹息道:“那三枚戒指都是上好货色,原该让好人家女子戴了去,可惜跌进了四马路那种地方,真正糟蹋了好东西。”佩玉在一旁插话道:“我们开银楼的只管把首饰卖出去,谁买了去戴不一样呢。”丰太太不悦地瞪了一眼佩玉:“你晓得什么,这金玉首饰成色再好,也须得伴靠人气。借了好人的阴德气息,金银玉器愈显贵重,反之则是废铜烂铁一般不值钱。”之桐听了收起脸上的得意神情,悄悄瞟了一眼妻子,佩玉识相地闭上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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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七)
每日晚上银楼打烊后,海生就会去拉上大铁门。他看见一个印度巡捕走过门前,那巡捕头上裹着厚重的红头巾,如同顶着一只大南瓜。海生每每见到印度巡捕时,总会联想到宁波乡下秋天里堆在屋檐下的南瓜。那巡捕大概四十多岁了吧,当巡捕的都留有大胡子,让人猜不出他们的确切年纪。四十多岁在海生眼里是很老的人了,这样的年纪还跑到中国来当巡捕,日日夜夜风里雨里在马路上走,吃这碗饭实在太辛苦。海生认定这些当巡捕的人定是年轻时没有好好学一门手艺,所以只好吃一口辛苦饭。海生这样对自己解释,也有点勉励自己在银楼里好好学手艺的意思。
“打烊啦。”那印度巡捕朝海生笑了笑,海生认出这巡捕前些日子来丰祥和银楼讨水喝,之桐叫海生端了碗决明子茶给他喝。此后这几天,每逢这巡捕当班,不再像从前那样径直走过银楼,而是要在银楼门前打几个来回,大概是为了对得起那碗茶,给银楼增添几分安全感。海生朝印度巡捕摇摇手:“明早再会。”便很快关上了里面的店堂门。其实那巡捕已经会讲不少上海话,但海生不敢跟他多说话,进银楼第一天丰太太就给海生立下过规矩:不准同陌生人搭讪。丰太太专门给海生讲了许多上海滩银楼遭窃的事例,件件都是跟银楼里下人或是学徒不慎结交陌生人有关,结果引狼入室,所以海生决不敢破了丰太太的规矩去跟印度巡捕聊天。
晚饭后海生要跟着师傅连福洗银元。丰祥和银楼每日进出银元数百枚,凡是收进来的银元都要在药水里洗一番之后才能再度流通出去。海生起先不解,天底下钞票都是脏兮兮的,千人摸万人用,银元也是钞票,费神劳力地洗它做啥?但是海生从来没有把这个疑问说出来,当学徒要多动脑子多动手,少动嘴巴才好,师傅让干什么就干什么。洗银元的药水由连福配制,气味酸酸的,海生不知道药水里放了什么,师傅总是背着他配药水,海生也就没敢张嘴问。
连福教海生将收进的银元放入药水中浸泡,过个把钟头再用镊子钳将药水里的银元一枚枚挟出来,放到自来水龙头下冲掉药水味,擦干后用牛皮纸十枚一卷包起来,洗银元的过程就算结束了。那些洗过澡的银元银光锃亮,像刚从造币厂出来的新币一样。每隔三五天,连福会倒掉旧药水换上新药水,那只盛药水的陶罐底部已沉淀着一层银皮。连福把银皮刮下来,日积月累,洗银元洗下来的银皮又可打成银手镯银项圈卖出去。用过银元的人都知道一枚银元的标准重量为七钱三分银子,可是再谨慎的人也多半把心思放在辨别银元的真假上。最常见的鉴别方法是吹一口气后将银元贴在耳边,有嗡嗡的振动声就是真银元,谁会料到从丰祥和银楼流出去的银元已经被刮掉一层皮,不足七钱三分了。反正没有人会真的用金银天平秤去称每一块银元的份量,这样的银元也决不影响它在流通过程中的实际面值。
丰祥和银楼迁至市中心后,上门来做首饰清洗保养的客户日益增多。有些老货戒指耳环年头长了,嵌进了不少污垢,影响饰品的美观,或是做母亲的要将首饰传给女儿之前,都会送到银楼来整整容。只不过黄金首饰清洗工作都由之桐或连福来做,海生连看都看不到一眼。但他知道这些送来整容的金器十有###也会被刮下一层皮来,丰祥和多少年来大概都是这样做的,当然别的银楼也不例外。有时顾客来取首饰,天平秤上称出的份量少了几分,顾客脸色就不好看了。这种时候之桐或连福会神情坦然地陪着笑脸道:“太太,小姐,陈年老垢洗掉了,份量自然要轻掉些。就像我们常人寒冬腊月里捂着老棉袄不觉得什么,开了春洗个澡浑身筋骨也会轻掉不少,就是老垢洗掉了呀,一样的道理。”一番话,让那些太太小姐“卜哧”一声掩嘴笑了起来,就不好意思再多计较首饰份量究竟轻掉了多少。


第二章(八)(1)
丰祥和银楼迁至市中心后,南市的房子底层空了出来。丰太太一遍遍向两个儿子和两房儿媳提起,当年他们父亲好歹也是花了五十几两黄金才顶下这房子的。听婆婆说的次数多了,大儿媳佩玉就对丈夫说:“街面房子不开店只住人家,倒是蛮可惜的,要是你们丰家不嫌档次低,开爿南货店的生意我倒是懂的。”佩玉说这话自然有她的算计,嫁入丰家这些年来,银楼里的事她根本插不上一句嘴,婆婆作着一大家的主。佩玉除了吃穿用度,略想有几个体己小钱活络一下手头,多半只能关起房门来问之桐要,还得借着孩子的名义,以防婆婆知道了好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比如上回她将婆婆给森儿的那枚翡翠戒指给了娘家兄弟当聘礼,此后日夜悬着心,惟恐婆婆询问起来她拿不出原物,落得个吃里扒外暗贴娘家的话柄。要是能再开一家南货店,佩玉就很有希望出任老板娘,毕竟婆婆年纪大了,之桐掌管着银楼,老二之樟在洋行里谋差事,苏安娜又是个只喜欢吃喝玩乐的女人,不见得肯日日坐在南货店里望街景,南货店不交给佩玉交给谁去。这样的话佩玉就不能算是白吃丰家饭了,日后想往娘家拎点吃的东西或帮衬些家用开销,总要比现在伸手问丈夫要钱容易得多。
丰太太赞成佩玉的主张再开家南货店。佩玉虽说生了三个孩子,但家中诸事有连福嫂和小大姐阿桂在帮佣,佩玉这个劳动力实际上是浪费掉了。要是开家南货店,兼带着卖些面包汽水之类的旅行食品,做做南火车站上下旅客的生意,赚头一定不会太差。再加佩玉娘家是开南货店的,若有生意经方面的问题咨询也可近水楼台。总之住街面房子一定要开店,不然就等于白扔钞票,自己住的房子何必一定要朝着马路呢?丰太太还有意让二媳妇苏安娜也到南货店里看柜台,安娜读过中华职校,管管店里进出账目也是可以胜任的。
安娜婚后闲在家里,又不像佩玉那样早早就当了三个孩子的母亲,安娜是抱定主意要同之樟好好玩上几年的,多享受享受两人世界的轻松生活。不过日日在外交际玩乐,只有钱出去没有钱进来,婆婆的脸色也不太好看,只不过碍着安娜是个结婚不久的新媳妇,当婆婆的才让着她三分,日子长了自然不可能供菩萨一样地供着她。安娜听说家里要开南货店,还有意让她和大嫂一起当店员,顿时起了兴致,眉飞色舞地向婆婆建议:“妈,我看不如开个咖啡馆吧,兼带着卖西式糕点布丁,那样多少洋气。开南货店太老式,名声也不好听。”丰太太冷冷一笑截住安娜的话头:“我们丰家开店是要赚铜钱的,不在乎什么名声好听洋派。南车站一带不比法租界霞飞路福熙路,有多少人喜欢吃咖啡赶时髦,还是开爿南货店顶顶实惠。”
佩玉听了安娜的话早就一肚皮不自在,这时立刻接口替婆婆帮腔:“是啊,妈说得对,开南货店顶实惠,上下火车的旅客要吃要带东西,生意一定好做。要真是开家咖啡馆,怕是只有安娜妹妹的朋友天天来开派对吃咖啡,那样的话岂不成了蜻蜓吃尾巴自吃自了吗?”佩玉说完自己带头仰脸大笑起来,又拍拍安娜的肩膀,好像只是开了个玩笑。其实佩玉深知自己这几句话的厉害,怕安娜不高兴翻脸,妯娌间住在一起,相处得好坏可是门学问。但佩玉又非得点穿安娜的用意不可,让她死了开什么咖啡馆的心,这南货店丰家开定了。
苏安娜跟姚佩玉,这两个女人最大的不同是,安娜没有佩玉那样的心眼。安娜从小在宽松随便无拘无束的家庭环境中长大,爱吃好玩有话实说,朋友圈里都不设防的,别说在家里。佩玉这几句话若遇上个气量小的妯娌,嫌隙没准就生下了。可安娜不会,安娜还真把佩玉的话当成了玩笑。既然不开咖啡馆,开爿南货店也不错。南货店里好吃东西多,那些炒货蜜饯零嘴小吃,安娜最喜欢了。逢上不出门的日子,摊开一堆瓜子泡上杯茶,再拿本鸳鸯蝴蝶派小说读读,不是神仙过的日子么。
“丰记”南货店开张了,除了经营传统的桂圆红枣,金针木耳,粉丝花生之类的干货外,店堂另一侧则是面包饼干蜜饯汽水等食品的柜台。安娜自告奋勇担当食品柜台售货员,那些花花绿绿的包装纸和诱人的香味,使得安娜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再往外跑,专心致志地呆在南货店里,她显然很喜欢自己的新角色。之樟见安娜在南货店里干得有模有样,让他在母亲兄长跟前说话口气也硬朗了不少,他们夫妇至少不能再算蹭丰家的饭,而且丰家日后积累的财富中,也有了他们夫妇的一份贡献。


第二章(八)(2)
每日午饭后,丰太太和佩玉照例是要歇中觉的。安娜从新式学堂出来,没那些老式人家的午睡习惯,要么索性就是通宵开派对,第二天睡懒觉睡到中午起身。如今在南货店站柜台,外面的派对戒了,懒觉也不用睡了。中午丰太太佩玉歇觉,安娜乐得一个人照看店面,她一面包着蜜饯三角包,一面朝嘴里扔颗话梅或是桃板,惬意得不得了。几个馋嘴侄儿侄女也喜欢这时候溜到店堂里来找二婶,在他们眼里,二婶比母亲和祖母可亲得多。二婶会把包剩下的零碎蜜饯,碎饼干,隔夜面包均匀地分成三份,嘉森嘉鑫嘉磊一人一份,还告诉他们不要让阿娘看见,这样的日子真是比过年还要开心。
其实佩玉知道安娜经常把店里的东西分给她的三个孩子吃,她只是装作没看见而已。孩子是她佩玉亲生的,岂有不疼的道理,但由安娜这个当二婶的拿东西给孩子吃,就是让婆婆看见,横竖与她佩玉不相干,她可不想落个偷嘴老鼠的名声。一日嘉森口袋里得了吃的去后面弄堂里向邻家孩子显摆,又不肯分出一点来让那些孩子们也甜甜嘴,于是一帮小孩就堵在丰家后门口唱山歌:“‘丰记’南货店养老鼠,‘丰记’南货店养老鼠”。丰太太在亭子间听见了,下楼来翻开森儿的口袋,问他是不是从前面店堂间偷东西来吃,森儿向来惧怕祖母,眼泪汪汪道出实情:“是二婶婶给的。”
晚饭餐桌上丰太太当着全家人说:“森儿是丰家长房长孙,如今人大了,我每天给他一角钱零花。不过拿了钱后要吃自家店里东西,也须得绕到前面店堂间去买,一分一厘算清爽。要是再让我看见偷店里东西吃,不要讲零花钱,连饭都不许吃。”森儿听了一个劲地点头:“阿娘,我记牢了。”一角钱的现钱,远比一口袋吃食让森儿这个年纪的孩子动心。丰太太是借着教训孙子,把话说给安娜听的。没想到安娜不愿侄儿替她受过,大包大揽地自个儿出来认罪:“是我拿东西给森儿他们吃的,妈要怪罪的话就怪我好了。”佩玉在一旁假装吃惊地问:“安娜妹妹呀,你啥时候给小孩吃东西了,我怎么一点不知道,要是让我看见,早就嘴巴子甩上去了。小小年纪哪能这样嘴馋,日后还得了吗?”佩玉一副大公无私的模样,丰太太明知她在做戏,可也拿不到她的把柄。
之樟听得不耐烦了,筷子重重搁在桌上:“好了,好了,不就是小孩子吃掉点东西吗?哪里值得废那么多话。要是怕开南货店蚀本,那就开棺材店好了,不要讲小孩子,就是老鼠也啃不动棺材板的。”丰太太没料到老二会讲出这种无情无义的触霉头话来,当即在饭桌边抹开了眼泪:“你们爹爹死得早,所以你这个没良心的又来咒我了。什么开棺材店,你是巴不得我早点躺到棺材里去啊。”之桐对之樟使了个眼色,让他离开饭桌,自己绕到母亲身边宽慰道:“妈,你看阿弟几杯黄汤下肚就讲疯话了,等他这个月洋行开了薪,定要叫他出点血,到自家银楼来为妈打副耳环陪罪不可。”丰太太得了这个台阶,顺势也就下来了,说:“他不故意气死我就算孝顺了,哪里还敢受用他的铜钱呢?”
安娜没事人一般看着这幕家庭闹剧,事请原是由她引起的,这会她倒成了观众。没多少日子后,安娜又开始大大方方在“丰记”南货店拿东西吃,因为她有喜了,想吃酸的,最对胃口的就是那些话梅桃板之类的蜜饯。安娜坐在柜台边一歇不歇地朝嘴里扔吃的,有时来买东西的顾客都会朝她多看几眼。之樟想起上次一家人的不愉快,劝安娜管管自己的嘴巴,就算想吃也好拿了到自己房间里来吃,省得让他母亲见了话多。安娜却不以为然:“你妈见不得我多吃,总该让我肚皮里的孩子多吃点吧。”


第二章(九)(1)
海生跟着连福当起了跑街先生。这“跑街”原是上海银楼伙计的一种推销手段,跑街先生就有点类似当今的推销员。跑街先生通常拎一只公文包大小的精致皮箱,走街穿巷,有时也与一些熟识的殷实人家小姐太太约定好,将银楼的新款首饰珠宝玉器送上门让客户挑选。丰祥和银楼的跑街先生原是由之桐或连福来充当的,但如今银楼生意日益增多,老板之桐整个白天不得半点空闲,根本抽不出空去跑街。所以之桐就叫连福带了海生出门,海生来丰祥和银楼日子不算短,银楼里面的功课做得差不多了,惟独跑街还是个缺门。
自从迁来市中心,连福跑街总跑不出四马路。四马路是上海滩有名的“红粉街”,单单一条会乐里,二十多幢石库门房子就开了一百多家妓院。那些手头有点积蓄的妓女最喜欢藏“黄货”,也就是买金首饰。青楼风尘女子本来是靠青春色相吃饭的,趁着年轻貌美时多攒点黄货在身边,将来人老珠黄也可有点依靠。再说日本人已经全面进入租界,时局动荡,市面不稳,连住棚户区的女人都晓得要从嘴巴饭碗里抠出一两只金戒指来防备着,不用说风月场上的女人了。再风光的日子也只是云烟飘过,说散就散了。
连福来四马路跑街从来没有扑过空,运气好的时候,带出去的黄货卖完才回来,还记下人家新订的首饰,第二天特地再送了去。当然跑街先生皮箱拎出去的多是普通黄货珠宝,单件价格在几十块百把块钱上下,真正的大宗生意是不可能在跑街先生手上成交的。一来跑街先生拎了太值钱的东西出门,路上遭遇歹徒抢劫就会血本无归,不幸的时候还得搭上跑街先生性命。二来一般顾客买皮箱里的货心里也不踏实,大笔钞票拿出去,买进假货怎么办,跑街先生来无影去无踪,哪里还找得到人,吃了亏无处叫冤。不像在银楼里买首饰,店家将成色份量一一验证给顾客看,件件饰品都附有保证单。尤其是足赤金首饰,日后只要饰品的品相没有破损,凭保证单还可原价卖给银楼。
这一日四马路会乐里一位名叫秋秋的姑娘从连福手上买了两枚金丝缕花戒,连价都不还,十分爽快银货两讫。连福听说秋秋姑娘近来结识了某位官场要人,颇受宠爱,手头自然就丰裕起来,买只金戒指像买块城隍庙里的梨膏糖,眼睛眨都不眨。秋秋姑娘还向丰祥和银楼订购一只翡翠手镯,连福知道这是笔大买卖,当下里不敢开口接生意,请秋秋姑娘第二天到银楼来与老板亲口商谈。俗话说黄金有价玉无价,跑街先生若是在银楼之外的地方敢跟客人敲下一只翡翠手镯的价钱,胆子也太大了点,除非这位跑街先生本人是银楼老板。
第二天下午秋秋姑娘如约而至,之桐亲自出面接待,将丰祥和银楼现成所藏翡翠手镯一一拿出来让秋秋姑娘过目挑选,一只只套在她白皙的手臂上试戴。秋秋姑娘看中一只金镶玉手镯,镯子系18K金衬底,上面镶嵌着六颗碧绿欲滴的上品翡翠,每颗翡翠四周都雕有极为精细的花纹。秋秋姑娘对这只手镯爱不释手,戴上脱下试了好几回,觉得略微有些宽松,便要店家将接口收一收紧。之桐取来一根红丝线,绕在秋秋姑娘手臂上量尺寸,他的手指触到她细洁光滑的皮肤,心头突然猛跳了几下,拿着丝线的手竟莫名其妙地颤抖起来。之桐请秋秋姑娘在店堂里坐下,又叫海生沏上龙井香茶来,自己到后面工场间去把手镯接口收收紧。
手镯上留有秋秋姑娘的体香,之桐情不自禁将镯子贴在鼻翼下,似乎要把那女人的香气吸进自己体内去。之桐从来没有留意过佩玉以外的女人,他的精神世界和现实生活天地都局限在丰祥和银楼里,并不感觉有什么不满足,或者说生活里有什么缺陷需要弥补。也许因为眼前这位秋秋姑娘是从四马路会乐里那样一种地方出来的,才会让之桐平静的心里产生出点异样感觉。之桐此时如同被大人一再警告不得去做危险游戏的孩童,明知父母的警告有道理,却又按捺不住尝试危险游戏的欲望。这种欲望对之桐而言只是见识一番青楼里的风尘女子,毕竟像他这样身世清白又当着银楼老板的男人,不可能轻易踏入那种龌龊地方去玩女人,那么在自家银楼里触碰到那种女人的肌肤,是否也算满足了这个欲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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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九)(2)
这只手镯标价三百五十块大洋,秋秋姑娘价都不还,爽快地付了现钱后将手镯戴上,又赏了海生一块钱小费。之桐将饰品保证单发票等一并放入锦盒,递给秋秋姑娘说:“小姐,要是手镯戴得不舒服,请随时过来校正好了。”说完之桐又叫海生去门口叫来一部黄包车,将这位大主顾送出银楼。秋秋姑娘刚离开丰祥和银楼,丰太太也坐了黄包车从后门进来。如今丰太太的主要精力放在南市那边一大家子老老小小身上,还得帮着佩玉安娜料理一部分南货店的杂事,很少到银楼来。海生因为得了秋秋姑娘的赏钱,兴奋得不得了,见了丰太太就快嘴快舌报告了这宗大生意。丰太太脸上没露出一丝高兴神色,淡淡地说:“好端端的金镶玉手镯,跌进青楼去伴风尘女,可惜了。”海生吐了下舌头,觉出自己嘴太快。之桐却无缘无故红了脸,好像让母亲点穿了心思。
会乐里姑娘接二连三订购丰祥和银楼的首饰,大约是秋秋姑娘回去作了广告宣传,那只金镶玉手镯又让姐妹们人见人爱,有点私房钱都先后成全了丰祥和银楼的生意。会乐里出来的姑娘终究与普通人家女孩不同,她们不只衣着光鲜时髦,笑语欢声里也透出些许不安分,没有一般女孩子家的羞涩与拘谨。她们有时三五个一群来到银楼,叽叽喳喳拥向玻璃柜台,倒把那些好人家的太太小姐们吓跑了。有时某个姑娘看中一件饰品,当下里拿不出钱来,隔天定会押着个相好的冤大头来付钱替她买了去。冤大头男人满足了姑娘的愿望,又不肯就此乖乖离开那女子,银楼店堂就成了他们打情骂俏的地方,让之桐和连福这样结过婚的男人都常常红耳根。
偏偏海生是个快嘴伙计,又处在性朦胧的好奇年龄,跑街时或在银楼里听了些什么新鲜话,熬不住要去搬给丰太太和佩玉安娜连福嫂那几个女人听。丰太太明知自家银楼生意红火一大半是因为靠近四马路,赚了不少青楼女子的钱。然而同为女人,丰太太从心底鄙视风尘女子。丰太太想她自己年纪轻轻就守寡,却咬紧牙关拉扯大两个儿子,还娶了两房媳妇添了孙辈,最令丰太太骄傲的是她一个女人撑住了丰祥和银楼的招牌。如今丰祥和银楼迁到市中心,不说能同裘天宝老凤祥比肩,也挤得进二流银楼了。所以丰太太认定沦落风尘的女子个个都是好吃懒做的料,只想用色相来骗男人钞票,丰祥和银楼的首饰卖到这种女人手里,多少有点糟蹋了好东西。
每回从海生嘴里得知有会乐里女人来丰祥和银楼买首饰,这一日晚饭桌上丰太太定要甩几句硬话给之桐听,好像要给儿子打预防针。跟那样的女人接触多了,再清白的人家也会被玷污掉。之桐起先还申辩几句,说是开银楼的哪里管得了顾客身份,人家拿出钱来你就得卖首饰给她。没见过卖货的还盘查买家来路,银楼倒像开成警察局了。丰太太一时语塞,只好迁怒连福海生两个跑街:“脚头懒得出奇,好人家不去跑,日日贪图就近四马路那几条弄堂,引得一班下贱女人围牢丰祥和银楼,丰家名声生生被你们败坏了。”海生自然不敢与丰太太回嘴,连福就不同了,他会陪着笑脸接口道:“丰太太说得极是,明日起请之桐大少爷亲自去跑街,不会像我们这班下人没眼色,香的臭的统统往丰祥和银楼拉过来。”连福的话是说给丰家所有女人听的,要是之桐去跑街,佩玉第一个便会急疯。只怕跑街没跑成,银楼老板跌进会乐里温柔乡爬不出来了呢。
果然佩玉一听便急了,对连福说:“亏你想得出来,哪有银楼店主自个儿当跑街的,还不让人笑掉牙呢。”丰太太跟佩玉想到一块去了,也对连福正色道:“不过是让你和海生跑街时多放点心思,少引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来银楼。你倒想得好,叫老板去跑街,是不是要让你这个跑街先生倒过来当老板啊。”连福知道丰太太这番话是在替她自己找台阶下,便不再出声。
安娜看着婆婆与大嫂这副着急样,心里有点幸灾乐祸。反正她男人之樟是吃洋行饭的,不存在之桐那样被风尘女子勾引的危险,所以这日晚饭桌上安娜成了看戏的,好不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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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银楼》第一章(一)(1)
正午的阳光直射在丰祥和银楼的招牌上,白晃晃耀得人睁不开眼来。这块招牌不像一般店铺那样老老实实贴在自家门口,丰祥和银楼自开张那天起,招牌就跨街横着,如同一座雕金镶银的拱形牌坊。太阳好的日子,来往行人几十米开外就得眯起眼来,这样才不至于叫银楼招牌的折光刺痛双目。其实丰祥和银楼门面并不见得有多气派,普普通通两开间店面,只不过银楼里的买卖非那些南货店绸缎庄可比。做生意原本为了赚钱,那么直截了当买卖金饰银器的,自然会让那些小店主另眼相看。丰祥和银楼坐镇在这条不大不小的商业街上,正是扮演了这样的角色,似乎看到有银楼矗着,其它店铺才能开得安心。
这样的时候多半是安静的,没有顾客会心急慌忙趁吃饭时间来挑金银首饰。丰太太就让连福去厨房吃饭,她自己坐到了银楼柜台跟前照看生意。连福是丰祥和银楼的店员兼账房先生,跟了丰家二十来年。自从老板丰祥和去世后,是连福帮着丰太太把银楼撑了下来,所以丰太太与连福虽有主仆之分,连福倒也不必太过客气的。况且连福最清楚丰太太此刻的心思,她是借着站柜台好张望街上的动静,盼望大儿子丰之桐早点接回孙子来。三天前大儿媳姚佩玉在法国医院生下个七斤重的男孩,这是丰家的长房长孙,丰太太喜得在亡夫遗像前淌了半夜眼泪,真想一步跨到医院去抱孙子,不过后来丰太太还是克制住自己的急切心情。尽管佩玉替丰家生了个胖孙子,算得上是功臣,丰太太照样要稳住当家婆婆的架势,不肯让儿媳太过得意,所以只吩咐连福嫂跟了之桐去医院接回产妇和新生儿。
店门外有点动静,丰太太心跳都加速了,快步绕过柜台向门外伸出头去。一个头发雪白的乞丐婆子坐在银楼门口,她的头垂在胸前,身边的要饭篮子上横着根棍子。丰太太猜想这乞丐婆子多半是刚逃来上海的难民,而往日常来这条街上要饭的都知道,银楼门口是停留不得的,毕竟银楼不比饭馆,饭馆有些个残羹剩饭,会往讨饭的篮子里倒,银楼再慈悲总也不肯将金银送给乞丐吧。然而今日丰太太心里藏着喜事,不但没嫌弃这乞丐婆子,倒想替还未曾见面的孙子积点德。她转身回到柜台后面摸出一块银元来,亲自出门放到那婆子手心里。乞丐婆子两手紧紧攥住银元,浑身上下一阵哆嗦,反倒说不出话来,最终朝丰祥和银楼磕了三个响头离去了。
丰之桐夫妇和连福嫂分乘的两部黄包车停在银楼门口,连福嫂怀中抱着个西洋红织锦缎蜡烛包,她三步并两步把蜡烛包举到丰太太跟前:“恭喜恭喜,孙少爷回来了。”丰太太抽出腋下的白手绢擦了擦眼角,接过孙子来不及细瞧一眼,捧着蜡烛包就去给亡夫磕头。丰太太知道丈夫在九泉之下也会感激她的,一个女人家撑着爿银楼不算,还养大了两个儿子,如今大儿子娶妻生子,把丰祥和银楼的香火都续了下来。丈夫生前在这世上的心愿,丰太太都替他了却掉了。
街面上传来几下零星的鞭炮声,不一会儿两侧大马路上也像被点燃了似的,鞭炮声响成一片。不过年不过节的大伏天,通常也没有人家会挑这种热得喘不过气来的时节办喜事,那还有什么值得如此张扬的理由。连福吃完饭去南车站那边逛了一圈,回来说是二十九路军在丰台一线打了胜仗,教训了小日本鬼子,也算替中国人出掉口气。这消息刚传到上海,市民各界就纷纷放起鞭炮,鞭炮声持续了三个多钟头。丰太太心想,今日孙子回家,原本就是件大喜事,权当这鞭炮是替自家孙子放的吧,没准是个好兆头,孙子日后命大福大呢。
姚佩玉喝完连福嫂送上楼的鸡汤,倚在床头给儿子喂奶。回家老半天了,婆婆还没有很正式地来向她道喜呢。宁波人向来看重添男丁续香火,佩玉头胎生的男孩又是丰家长房长孙,那么她自然算是为丰家立了大功。躺在产房里的时候,佩玉就一遍遍猜想婆婆会送给她什么样的贺礼,也半真半假地探过丈夫之桐口风,之桐每回都是同样的回答:“放心好了,娘不会亏待你的。”话虽这么说,亏待不亏待还得等东西拿出来为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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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银楼》第一章(一)(2)
傍晚时分佩玉的母亲姚太太带了个娘姨来看女儿外孙,丰太太这才陪同亲家母上楼来到儿媳妇床前。女儿临产前,姚太太日夜忧心睡不着觉,惟恐女儿头胎生不出个男孩,在婆家的日子就不会好过。如今天遂人愿,丰家有了孙子,不但女儿可以在丰家挺直腰板做媳妇,连姚太太脸上也倍觉光彩。姚太太抱了好一会外孙,又从手绢包里小心翼翼摸出个系了红丝线的金铃铛对女儿说:“这是我做外婆的一点小意思,你收好,满月时给宝宝戴在手腕上添点喜气。”佩玉心里一阵发烫,想着到底是自家亲娘,凡事才会想得这般周到。
丰太太在一旁仅用眼角余光扫了一下那颗比花生米大不了多少的金铃铛,便料定顶多不过是14K金的,没准还只有12K呢。外婆送外孙东西向来都是意思意思,佩玉娘家开了爿小南货店,哪里就拿得出真正的硬货来。当初佩玉嫁到丰家来时,没有哪样黄货满一两重的。于是丰太太笑道:“亲家母你真是太客气了,佩玉头胎为丰家养了大胖孙子,我做婆婆的自然要重重谢她。不要说孙子满月的金铃铛,连做周岁的金锁片也打好了,件件都是四个九的足赤金。另外我再送佩玉一只翡翠嵌宝戒,一对翡翠耳环。我们丰家虽是孤儿寡母,这点小意思还是拿得出来的。”丰太太说完看了一眼早已等候在她身边的儿子之桐,之桐立刻打开一个香烟盒大小的漆皮匣子,里面黄澄澄一片。佩玉接过匣子看呆了眼,好一阵才回过神来对丰太太说:“谢谢妈,也替宝宝谢谢阿娘。”“宝宝大名叫丰嘉森,是他阿爷从前关照好的,已经刻在金锁片上,家里就叫他森儿好了。”丰太太一副不容旁人争辩的口气,之桐佩玉夫妇只有点头的份。
房间里顶尴尬的要数姚太太。本来女儿生了个男孩,她做外婆的又出手大方送了外孙金铃铛,全都是有面子的事。可她怎么偏偏就忘了亲家是开银楼的,银楼里有的是金银首饰,她这样当着众人面兴冲冲摸出来的12K金铃铛,真真叫作饭店门口摆粥摊,白白送上门去让女儿婆家取笑。姚太太有点坐不住了,借口屋子里人多会招产妇心烦,讪讪地拉着娘姨起身告辞,丰太太就让之桐去叫部黄包车送他丈母娘回家。
丰太太如同打了胜仗般心满意足,她感觉自己虽然守寡多年,但丰祥和银楼照样开着,丰家的日子不比别人过得差,全因为有她这个能干女人。丰太太时常这样寻找一切机会自己鼓励自己,让自己满怀信心向那些习惯于夫唱妇随的女人挑战。丰太太从来没有守寡女人的自卑心理,因为她还没有输给过别的女人,至少在心理上一直保持着优势。亲家母走后丰太太又特地上楼来到佩玉房间,一脸关切地叮嘱儿媳:“你娘送来的金铃铛虽讲份量轻了点,成色也不足,到底也是做外婆的一片心意,你得好生收着才是。森儿满月时,我送的东西不戴不要紧,外婆送的金铃铛是一定要露露眼的。”佩玉知道婆婆刚才在她母亲跟前争足了面子还不够,还要在她这个做儿媳妇的面前再享受一番胜利者的快乐。佩玉本来打算一声不吭,可当她视线触到那个漆皮盒子,便不由得向婆婆低下头来,轻声答道:“我晓得了。”丰太太满足地昂着头走了,佩玉眼中溢出泪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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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银楼》第一章(二)(1)
佩玉初为人母,不太会带孩子,森儿哭闹了一夜,丰太太也被吵得合不拢眼。不过丰太太睡不着觉,不能全怪小毛头,丰太太一半也是因为牵挂着老二丰之樟,这个花天酒地的二公子又是一夜不归。
丰太太有时真怀疑老大之桐和老二之樟怎么都会是从她肚子里钻出来的,那样的话兄弟二人何以一个天一个地。之桐十岁出头就在银楼里学生意,萝卜干饭一直吃到父亲丰祥和去世,他才在母亲眼皮下当上了少掌柜。之桐有一身首饰匠本事,挑着丰祥和银楼大梁,且已结婚生子,但银楼的大小事情还由不得他来作主。譬如佩玉头胎生了个大胖小子,之桐想都没敢想过从银楼工场间里弄点金银粒屑来奖赏妻子,一切全凭母亲意愿办事。要是母亲不张嘴,之桐决不肯开口替妻子讨赏。然而二公子之樟生来是当银楼小开的,不像之桐那样身份虽是少掌柜,实际上不过是丰祥和银楼出劳动力最多的伙计而已。
之樟不满十岁父亲就去世了,幸好他还来不及跟着父亲在银楼里学手艺,要不然也得整天戴着独眼放大镜,坐在首饰台前镶戒指敲手镯。丰太太念老二年幼丧父,再加老大之桐差不多成了个半文盲首饰匠,丰太太就决定让之樟多读几年书,日后要是吃不成银楼这碗饭,能找份坐写字楼的差事也不错。之樟如今念的是中华职业学校,一所不算出色也不太跌份的中等专科。可他书没读进多少,倒交上几个家里开洋行的小开朋友,学来的洋腔洋派一点不比从圣约翰大学出来的逊色。从那时起之樟长衫是再也不肯上身了,逼着母亲拿出钱来替他做西装,不然就以退学要挟。进而是衬衫件件要烫,领带日日须换,十夜有八夜在外面开派对喝洋酒,反正家里是开银楼的,银楼里断得了银子么?至于这银子是怎样辛苦挣来的,不是他丰之樟要考虑的事情。
半夜时分小毛头哭累了,整幢房子总算安静下来,丰太太也迷迷糊糊睡过去。不一会儿,楼下店面外的铁栅门被人摇得咣咣作响,夹杂着之樟嘶哑的叫喊声:“连福,开门呀,睡死啦。”这样的叫门声夜深人静时听来十分震耳,似乎要将一条街上的人都叫起来。丰太太听到楼下店堂间后面连福夫妇房里有了点动静,多半是连福要起来开门。从前银楼老板丰祥和在世时就立下过规矩,银楼前门店面只准白天营业时让顾客进出,住在楼上及后客堂的丰家老小及连福夫妇,一律走弄堂后门。做生意要有做生意的样子,丰祥和虽比不上裘天宝老凤祥这样的上海滩老牌银楼,到底也算上等体面商家,不能和剃头店酱油店之类的小铺子混为一谈。所以此刻丰太太下床走到楼梯口,叫住了连福,不准他去给之樟开前面店铺门。丰太太感觉自己对老二迁就得太过份,丰祥和银楼老规矩是丈夫生前定下的,不能叫这不知长进的东西破掉。
之樟确实是喝了太多的酒,好不容易半夜三更叫到部黄包车回来,并非有意要走前门,只是他这会头晕腿软辨不清东南西北,哪里还摸得到弄堂后门呢。连福没有出来开门,之樟也没有耐心再喊叫,他无意中摸到口袋里的银元银角子,便不顾一切地抓在手里,后退几步站到街中间,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的钱币朝自家二楼玻璃窗甩上去。玻璃发出一阵令人心悸的破碎声,惊得小毛头森儿再次哭闹起来。
之桐夫妇也被吵醒了,佩玉抱起儿子拍着哄着,一面低声向丈夫嘀咕:“你兄弟现在越发派头大了,甩银洋钿敲门,真当丰家有金山银山好尽他糟蹋呀。”之桐不出声,套上布衫走到丰太太房门前低声道:“妈,我去叫阿弟进来吧,不然让邻舍隔壁听了当是银楼半夜遭强盗抢呢。”丰太太在房里没答腔,之桐知道母亲应允了,急匆匆跑下楼梯。这边连福早已拿了铁门钥匙跟过来,相帮之桐把之樟拖进店堂间。之樟酒后吹着冷风,吐了自己一身,浑身散发出令人作呕的酸臭气,生生作贱了那身凡立丁西装。之桐叫连福将之樟的西装剥下来,等天亮后送到洗衣店去,自己打了个手电筒去门外人行道上拾银元角子。之樟刚才甩出的银元银角子足有十几枚,之桐弯腰一枚枚捡起来,吹干净上面的灰尘,揣进自己口袋。他每捡起一枚钱币,心里就骂一声“败家子”,他真想不通丰祥和银楼怎么会养出这么个活宝来,而且还是他丰之桐的亲弟弟。


《上海银楼》第一章(二)(2)
之桐知道二弟在什么地方喝酒。前几年二弟也曾硬拖着他这个不领市面的阿哥出去开过眼界。记得有一回在“百乐门”舞厅,之樟轮番买下那几个当红舞女的舞票,白花花的银元水一样流出去。之桐不会跳舞,之樟找来个俗称“玻璃杯”的陪酒女郎,坐在之桐对面劝酒,一杯接一杯地劝他猛喝。后来结账时,服务生递上的账单把之桐的酒吓醒了,心疼得不得了,但又不敢在“玻璃杯”面前露怯,更不可能赖账,狠狠心出手掉一根“小黄鱼”金条。“玻璃杯”喜得扑过来抱着之桐的头一阵狂吻狂叫:“丰老板你真有派头,真像男人。”可之桐走出“百乐门”,就将满心懊悔和刚才喝下去的酒统统吐在人行道上,从此他再也没跟二弟出去胡闹过。
之樟让连福弄到他自己房里睡去了,之桐走过母亲房间,见门虚掩着,透出些许灯光。之桐知道每逢二弟深夜不归,母亲必定是开着灯睡不稳觉的。之桐把门口捡回的钱放在母亲床头柜上,说:“妈你睡吧,阿弟年轻,又喝了点酒,耍耍小人脾气,不必跟他顶真,钱我都捡回来了,窗玻璃明天叫连福到五金店去配一块就是。”
丰太太抹了一下眼角:“之桐啊,都怪我做娘的不好,总想着你阿爹死得早,生怕委屈了小儿子,样样迁就之樟。现在倒好,二十来岁的人了,赚钞票本事没有,糟蹋起钞票来眼睛眨都不眨。要是你阿爹活着,只怕也要让他气得吐血了,照此下去丰祥和银楼早晚要败光的。”
之桐伸手在母亲胸口抚了几下,让她平息一下火气,然后宽慰道:“妈你不要总把阿弟往坏里想,待他明年中华职校毕业,寻份写字楼里的差事,再讨个老婆,有人管住自然也就收心了,不会再出去放野马。”之桐原是凭空找话宽慰母亲的,丰太太倒真真切切把儿子后面一句话听进心里去了,说:“我是想早点让你阿弟结婚,上次我托你丈母娘代为物色相当人家的小姐,之樟晓得了还朝我发脾气,说是婚姻大事由他自己做主,你听听这叫什么话。我做娘的要是不拿出钱来,他能讨得起老婆呀?”之桐后悔多了这句嘴,又把母亲的精神吊起来了,他知道一谈起二弟的婚事,母亲就不会再想睡觉了,谈到天亮只怕还没完呢。于是之桐故意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说:“妈,这事以后再讲吧,明天一早连福约了人家来打结婚戒指图样,听说那个新娘子挑剔得不得了,我要早作准备的。”丰太太咽下了后面的话,之桐替母亲关掉床头灯转身要走,丰太太在他身后又叮嘱道:“你去关照佩玉,不要小毛头一哭就抱他,抱惯了,将来大人脱不开身子做事情的。”之桐应声回答:“晓得了,我关照佩玉去。”
第二天一早,之樟还在蒙头大睡,丰太太已经叫连福嫂拿了他吐脏的西服送洗衣店。连福嫂出去不一会儿又回转来,原来洗衣店嫌这件衣服污渍太重,要收两块钱洗衣费,连福嫂不敢擅自作主,宁可再来回多跑一趟讨丰太太的话。丰太太昨夜里的气还未消,说道:“真作孽,洗件衣服要两块钱,重新做一件也不过十几块。”连福嫂一听心里不对劲了,她多少年来对东家忠心耿耿,在丰家做事像做自己的家事,哪里该吃进丰太太这句话。于是连福嫂笑嘻嘻将衣服包袱递过来:“丰太太你讲得是,我这个女人笨嘴笨舌,讨价还价占不到便宜,要不我陪着太太一起走一趟。”丰太太何等精明,立时听出了连福嫂的话中话,自觉失言。连福嫂说起来是乡下人,可她多少年来对丰家从无二心,再加她丈夫连福也是丰祥和银楼的老法师,少了他们夫妇二人,丰太太再能干,丰之桐再孝顺也撑不牢丰祥和银楼的。丰太太换了副口气说:“连福嫂你不要多心,我真是让老二气糊涂了,要是我送衣服去洗,只怕人家要敲我四块钱竹杠呢,还是辛苦你再跑一趟吧。”
丰太太和连福嫂说话的时候,之樟睡醒起床了,因找不见那件宝贝西装,过来问母亲和连福嫂,丰太太没好气地说:“还想穿西装呢,你这样下去早晚有赤膊光屁股的一天。”之樟根本想不起昨天夜里喝醉酒的事情,莫名其妙地瞧着母亲,连福嫂“卜哧”一声笑起来,夹了衣服重新出门去。


《上海银楼》第一章(三)(1)
连福来讨丰太太示下,能否将亭子间腾出点地方来堆银器。丰家住着两幢街面房子,底层两开间门面做店堂,后客堂分别是连福夫妇的卧室和银楼工场间。楼上除了之桐夫妇丰太太和之樟的房间外,亭子间是不住人的,用来堆放杂物。每逢初一十五,丰太太也会在亭子间里点柱香,拜拜观音娘娘。丰太太相信观音娘娘会保佑她一个守寡女人,保佑丰祥和银楼太太平平开下去。
自从日本人占领了沪宁线一带,涌入上海的难民日益增多。逃难的人带不了多少家产,携带最多的便是金银细软。难民到上海后首先得找房子栖身,买大米裹腹,这就不得不把老家带来的黄金白银换成现钱。而银行里只能兑换份量成色标准的足赤金条,不收黄金首饰或银制器具。于是上海的大小银楼就成了难民们的救命菩萨,只消拿出金银首饰让银楼老板过目,双方谈妥价钱,卖家立刻能拿到现钱。虽说这种时候银楼大多会压低收购价格,颇有点乘人之危发国难财的味道,不过对于难民来说,保住性命才是最要紧的,总不能戴着金银首饰饿死吧。丰祥和银楼靠近南车站,不少难民一下火车就到处找银楼,顾不得多喊价,只求早点拿到现金好安下身来。这些日子丰祥和银楼门前从早到晚有人排队等着卖掉首饰,十来天工夫银楼收进一屋子银制器具,金戒指金耳环也多得能用淘米箩盛。
之桐跟连福两个人在店堂里忙得喘不过气来,这样的时局之下已没什么人再有闲心闲钱来买进首饰,银楼里的顾客十有###是要卖掉首饰急等钱用的主。之桐每收进一件饰物,按常价先在心里打个对折,嘴上喊价的时候脸朝着连福,连福就在账台后面点好钞票,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之桐故意不去看卖主的表情,他知道这样的价格喊出来,卖掉首饰的人先是吃惊,继而心疼,再后来便是由心疼转为气愤,嘴上跟老板讨价还价,心里骂银楼心黑。可之桐对自己说银楼不是难民救济所,发不得慈悲,不骗不抢由卖家自个儿踏进门来,买卖成交也全凭双方自愿,他心里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开店不都是为了赚钱么。
丰太太看之桐和连福两个人忙不过来,想叫老二之樟去学校告几天假相帮他兄长。之樟向来讨厌站柜台,却又不能不管家事,就找出个很高尚的理由,称银楼是在发国难财,打劫难民,而他一个正直青年不屑参与这种交易之中。之樟的话传到佩玉耳朵里,佩玉就不肯罢休了。某日全家一起吃晚饭的机会,佩玉问之樟什么时候去投二十九军,之樟被大嫂问得莫名其妙,佩玉道:“二弟这样的热血青年怎好蹲在银楼里吃龌龊饭,应该去精忠报国,至少也要手臂套块红袖章,到教堂门口给难民们分粥吃才是。”之樟明白自己先前那些话得罪了兄嫂,大哥是血亲骨肉,不会跟他计较,大嫂就不一样了。此后之樟见了佩玉总有点不自在,丰家两个儿子,一个撑着银楼养家,一个却在心安理得吃白食,怎么也有点讲不过去。因而之樟再去舞厅酒吧要用钱时,就悄悄向账台里的连福要。他给连福签字画押,由连福去向之桐和丰太太报账。
之樟帮不了银楼的忙,之桐和连福通常在店堂里一站就是十多个钟头,中午吃饭都要轮班。佩玉倒想帮丈夫一把,无奈婆婆不同意。丰太太只说这是从前之桐阿爹传下来的老规矩,女人站柜台卖金银首饰顾客不放心的,似乎贵重东西让男人经手才显得可靠。佩玉知道这是婆婆的借口,说穿了是信不过她这个儿媳妇。每天收进那么多漂亮戒指,手镯耳环,天底下任何一个女人见了都难免会动心。婆婆是怕佩玉会偷偷藏掖下一件两件,所以才不让她进店堂间。至于连福,虽是外姓人,但到底在丰家做了二十来年,丰太太心里有数,金山银山堆在面前连福也不敢起贪心。
每日夜晚银楼打烊之后,之桐连福二人面对面轧平账目,须将当日收进的金银首饰一件件交由丰太太过目,一粒金屑屑都错不得。丰太太亲自挑出款式新,品相好,加工精致的首饰来,关照之桐用药水清洗,凿去原来店名,刻上丰祥和标记,然后配上丝绒或织锦缎首饰盒,过些日子就能放进柜台重新出售。而那些已经断裂或有缺损的饰物,只好熔作金材,再加工成首饰。中国人历来有穷玩金子富玩表的习俗,再穷的人家也会藏上一两件金戒指或金耳环作急需时的依靠,有些戒指传了几代人,品相依旧完好,可见穷人是惜金如命的,这点跟富人们玩表不同。富人玩表是玩心情款式,凡有新款表上市,有钱人兴致起来便会喜新厌旧,一换再换。


《上海银楼》第一章(三)(2)
这日银楼里来了个娘姨模样的女人,一手牵了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娘姨身上的大襟单衫是自家织的土布,下摆及袖口都有些发毛了,但浆洗得干净平整,看得出是个勤快女人。那小姑娘剪了个童花头,眼睛溜溜地朝面前的陌生人转动。才刚过秋分节气,小姑娘上身着单褂,下面却是条臃肿不堪的老棉裤。那娘姨扫了一眼银楼店堂间,悄悄凑近之桐问:“先生,请问你可是老板?你家老板娘在不在?”之桐点了下头,娘姨笑起来道:“我有事情要同女人家讲。”之桐心里纳闷,这儿是银楼,又不是妇产科医院,啥样事情非得女人同女人讲。不过之桐不敢让佩玉出来,吩咐连福去请出母亲。
丰太太来到店堂里,没等那娘姨开口,就明白了怎么回事。江浙一带稍有些家底的人家逃难来上海,主人自个儿拉不下脸面来银楼卖掉首饰,就由娘姨或下人出面。又因逃难途中为安全起见,这些金银细软多半藏在女人身上的隐秘处,到了银楼自然不好当众拿出来,所以非得由银楼老板娘出面做这笔生意才行。丰太太将娘姨和小姑娘领到亭子间,关上门后说:“这位阿嫂,此地只有你我和小妹妹三个人,有话只管讲。”娘姨冲着丰太太鞠了个躬,拉过小姑娘来替她脱下棉裤,一把撕开裤裆,从棉花絮里摸出两枚嵌宝戒指来。
“太太请过目,这两只戒指是小姑娘她妈的陪嫁,要不是逃难来上海,她妈又病倒在床上,哪能肯卖掉陪嫁东西。”娘姨说着双手将戒指捧到丰太太面前。丰太太并不伸手来接,这是银楼的规矩,只有验货色的人才可在未成交前触碰卖家的首饰,而其他人一则不识货,二则若是卖家有心想诈银楼,当你伸手之际故意将首饰跌落在地,然后强行要将原本可能就已经破碎的首饰按原先谈妥的价格卖给银楼,银楼只好打落牙齿往肚里咽了。丰太太虽为女流之辈,毕竟在银楼里耳濡目染几十年,眼光一点都不比之桐连福差的。丰太太只盯了那两枚戒指几秒钟,已经判断出戒面镶嵌的翡翠属难得一见极品好货色,碧绿滴翠,不带一丝杂纹。不过丰太太依旧保持着平和神态,竭力克制着心头的欣喜说:“这位阿嫂你先请坐,东西成色好差我老太婆不识货,作不得主,等老板上来看过再讲,他才是银楼的当家人。”丰太太下楼去了,不一会之桐来到亭子间。
之桐将两枚翡翠戒指托在手心里,用放大镜仔细看了一会,好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这位阿嫂,两枚戒指算你三百块钱。”那娘姨一听惊得从凳子上跳起来:“三百块呀?老板先生你再好好看看,我们东家太太讲一只顶少好喊价五百块呢。”之桐裂嘴一笑:“这位阿嫂,银楼里不比南货店皮鞋店,新货旧货价钱相差再大也有限,银楼里东西买进卖出就是一个天一个地的价。再讲现在逃难来的人天天排队等着卖掉金银首饰,我放出去的都是现钞,你的翡翠戒指再值钱,总不能吞进肚皮里当饭吃吧。丰祥和在银楼圈里也不过是小阿弟,我自己也有一家老小要养,要是你觉得我开出的价钱不称心,不妨去裘天宝老凤祥银楼撞撞运气。”之桐的话讲得很诚恳,一点都没有乘人之危强行压价的意思。娘姨看了一眼身边的小姑娘,小姑娘瞪大惊恐的双眼:“周妈妈,人家不要戒指么?那娘就没钱看病了呀。”娘姨眼圈红了,哽咽着说:“老板,你看我跟这一家人从杭州逃到上海,南车站一出门就寻银楼,好不容易摸到这儿,哪里还会去找天啊宝啊的大银楼。我们东家太太等钱看病,你多少再加两个钱吧。”之桐叹了口气:“听你这样讲我不收戒指倒是为难你了,看在小妹妹面上,我再加二十块钱,阿嫂你等一会好带小妹妹去吃客上海小笼包子。”娘姨千恩万谢跟在之桐身后到账台领钱,开票据的时候娘姨叫连福票据上只需开三百块钱。之桐很清楚这些做下人的心机,这种时候不揩东家油的几乎没有。反正丰祥和银楼做成一桩不错的生意,至于那娘姨和她东家太太谁便宜谁吃亏就轮不到之桐来操心,之桐只是有点替那个躺在病床上等着用翡翠戒换钱看病的女人难过。那娘姨领着小姑娘出门时,丰太太过来朝小姑娘手心里塞了个黄糙纸包成的三角包,三角包里有几颗玫瑰粽子糖。丰太太是吃斋念佛之人,晓得这笔生意银楼占了大便宜,弄点小恩小惠给卖家,与其说是为了让卖家留下个好印象,还不如说为自己找到点心理平衡。


《上海银楼》第一章(四)(1)
森儿满周岁了,丰太太决定要好好摆几桌酒席。这一年来丰祥和银楼的生意如同炭火里倒进煤油,火苗直窜,按都按不下来。丰太太相信是菩萨在保佑丰家,森儿没准就是个送财童子托生的。丰太太守寡这么多年,一个妇道人家撑着爿银楼,千真万确是靠一粒金屑一粒银屑积累起来的。当然丰太太生性节俭并不意味着处处会显得小气吝啬,说起来那种一个铜板分两半花,小菜场里多捞人家一根葱也会沾沾自喜的女人,绝对积不起大家当。丰太太只要认为该花钱的地方,金子银子扔出去面色都不变的。比如把钱花在孙子嘉森身上,丰太太就非常舍得。嘉森是丰家长房长孙,是丰家的香火,这把香火烧红烧旺,丰家的血脉才能源远流长。
替嘉森办周岁酒前一天晚上,丰太太将之桐佩玉叫到跟前,拿出一只锦盒来。之桐一看就认出锦盒里的两枚翡翠戒指正是那娘姨模样的女人领着个小女孩来卖掉的。丰太太说:“这两只戒指啥价钱之桐你心里有数,就算我送给森儿做周岁贺礼。”之桐说:“森儿已经拿了阿娘的金锁片,小孩子家哪里还受得起这样的重礼,妈你还是自己留着吧。”佩玉附和着丈夫:“是啊是啊,妈自己留着。”她眼光却一刻都没移开那个锦盒。丰太太笑了:“我老太婆要这些东西做啥,像慈禧太后一样做陪葬啊?森儿眼下人小,将来总要讨老婆的。佩玉你好好替森儿收着,这样的聘礼五十年一百年之后拿出去都不会失面子。”佩玉没有再客气,双手捧起锦盒:“谢谢妈,也替森儿谢谢阿娘。”“慢,我还有一句话要关照。”丰太太按住锦盒对之桐道:“这两只戒指是杭州钱元银楼的,做工虽好,但让丰祥和买进来自然要调招牌,你把‘钱元’去掉,刻上‘丰祥和’,弄好后再让我看一眼。”“是,我明天就作点改动,改好后请妈过目。”之桐谦恭地点着头。
丰嘉森的周岁酒席摆在四马路上杏花楼酒家,气气派派八只圆台面,丰家和佩玉娘家在上海的亲朋好友差不多都请到了。姚太太因为女儿替丰家生了男孩,一时也挺扬眉吐气,光姚家亲戚就占了四只圆台面,半壁江山。酒席上老二之樟带来几个男男女女同学,又是要唱生日歌,又要帮小寿星吹蜡烛切蛋糕,生日宴会开成了西洋式派对,连长寿面都没工夫吃。往日里这种场合每道菜都得由丰太太亲自来点布,无论如何由不得之樟等一帮男女胡闹,但今日丰太太知道苏小姐也要来,做娘的就对小儿子迁就了三分。
苏小姐是之樟中华职业学校的同学,有个十分洋气的名字叫苏安娜。苏小姐的父亲毕业于圣约翰大学,如今是上海滩名气很响的永懋洋行副总经理。苏先生替洋人做买办时间长了,自家也成了半个外国人,这点从他女儿苏安娜身上都可以看得出来。之樟对开店当老板没有兴趣,在他眼里银楼老板和酱油店老板毫无区别,都是像大哥那样没读过多少书学徒出身的人才会孜孜以求的人生目标。而他之樟的理想是将来走向更广阔的世界,把他这个广阔世界具体化,就是毕业后吃洋行饭帮洋人做生意,这样的选择在当下年轻人中很流行。之樟喜欢一切流行的东西,就像喜欢天热时穿白西装配白皮鞋一样。
丰太太对之樟与苏小姐交朋友持赞成态度,但并非同样出于追赶流行。丰太太已经看清楚丰祥和银楼只有让老大之桐继承才最为可靠,要是把老二之樟留在银楼里,照他的公子哥脾气,三年五载就能把家当败光。所以丰太太寄希望之樟毕业后去洋行里寻份体面差事,最好能进永懋这样的大洋行,然后搬出去另立门户。之樟跟永懋洋行副总经理的千金交上朋友,日后靠着苏小姐父亲的关系,进永懋的可能性就大了,这也是丰太太今日酒席上迁就老二,又频频向苏小姐劝酒劝菜的原因。
小寿星嘉森在酒席上让人塞下不少奶油蛋糕,回到家里便拉个不停,折腾了大半夜不肯睡觉。丰太太顶见不得人吃完饭立刻出恭,那刚刚吃下肚子的东西不都糟蹋了吗?丰太太对孙子喊:“小祖宗哎,给你过周岁阿娘我用掉两根小黄鱼呢,那么多好东西吃进肚皮马上拉掉真真罪过啊,不长肉了呀。”森儿才满周岁,自然听不懂阿娘的话,丰太太这番理论是在教训儿媳妇佩玉。佩玉替儿子擦干净屁股,接着婆婆的话头:“妈,森儿人太小,不懂规矩,哪里晓得一顿酒席要吃掉两根小黄鱼。就是吃掉一座金山,小毛头还不是要吃就吃要拉就拉。”丰太太听出佩玉在顶嘴,生起气来,索性放开小毛头,直接教导起大人来,说:“小毛头是不懂规矩,你为娘的要给他做规矩呀,哪能好由着他性子来,吃完就拉。”


《上海银楼》第一章(四)(2)
之桐原本已经躺在床上想睡了,听妻子母亲嗓门都高起来,惟恐引燃了导火线,陪着笑脸从房里出来对母亲说:“妈你放心,森儿拉的是隔宿便,刚才在杏花楼吃的好东西还鲠在喉咙口没下去呢,哪里会这样快拉掉。”丰太太有了台阶下,佩玉也抱着森儿回房,小寿星的周岁好日子才没招人生气。
佩玉回到房里哄儿子睡下,仍旧一脸委屈对之桐说:“你妈也管得太多了,连小毛头拉屎也要管,好像我有意叫森儿作贱她钞票一样,话讲得这样难听。”之桐说:“森儿过周岁,妈拿出那么多钱来办酒席,就是多讲几句话你也用不着多心么。”佩玉想起婆婆前一天晚上给的那两枚翡翠戒指,心气平息掉不少,但还是要嘀咕:“酒席又不是白吃的,我娘家人都送了礼。”之桐有点不耐烦:“送给森儿的礼不就是送给你我的吗?森儿又不会用钞票。”佩玉这时侧过身体躺在床上,背对之桐说:“吃好饭不准拉屎,这种规矩也只有你们丰家人想得出来。”话虽这么说,佩玉此后一早起来就把森儿按到痰盂上坐着,省得吃了东西再拉屎让婆婆心疼。森儿这个习惯以后几十年里都始终保持着。
森儿周岁生日过了没几天,佩玉母亲姚太太挟了个绸包袱,连娘姨也不带,独自坐了黄包车来看女儿外孙。姚太太见了亲家母就打开包袱皮,说是天气转凉了,替森儿结了两套绒线衫裤,特地送过来。丰太太说:“亲家母你真是做外婆做到家了,几件小人衣裳嘛,叫娘姨送来就是,还难为你亲自跑一趟。”姚太太笑道:“今朝天气好,路又不远,这几件绒线衫结得大了点,怕森儿穿了不合身,试过后好拿回去改的。”丰太太是何等精明一个女人,知道亲家太太决不会真的为两件毛衣跑到丰家来,定是有话要同她女儿讲,于是稍稍寒暄几句后就将姚太太引到佩玉房中。
佩玉见母亲特地来送小孩毛衣也颇觉意外,正好森儿睡醒了,母女俩便替他试穿绒线衫裤。这两套衣裤倒挺合身,只不过绒线毛绒绒扎在身上痒兮兮的,森儿感觉不舒服,挣扎着哭叫起来。佩玉忙替孩子脱下衣服,叠好后寻出两颗樟脑丸来塞入包袱收进衣柜里去,姚太太也把森儿哄得安静下来。
房间里出现了一阵短暂的沉默,佩玉说:“妈你以后不要再劳神替森儿打毛衣了。我空闲着也会打的,还有连福嫂相帮呢。”姚太太笑了:“佩玉,你和外孙都是我的心头肉,妈做这点事算啥,再讲妈今天来也有事求你呢。”佩玉的猜测被证实了,她没有出声,静等着让母亲说下去。姚太太吞吞吐吐道出原委:“佩玉啊,你兄弟下个月要订婚了,我做娘的本来准备了一只红宝石戒,但你兄弟讲女方爷娘开出条件来,聘礼中须得有一枚大翡翠戒。你想我们开南货店的小本生意,哪里见过那样的东西,真真难煞我了。说起来这事也同你有关,谁叫你命好嫁了开银楼的,人家这时不敲我们姚家的竹杠才怪呢。”佩玉听母亲说完,心里有点后悔那天儿子生日酒席上,一松口将婆婆给了森儿两只翡翠戒的事情告诉了母亲,不然母亲就是再为难,也不至于亲自跑来讨戒指吧。佩玉倒不是舍不得翡翠戒指,自己娘家兄弟她岂有不帮忙的道理。只不过婆婆横竖关照她要替森儿收好戒指,将来给森儿娶妻时作聘礼。佩玉担心一旦让婆婆知道她把这么贵重的首饰送给娘家兄弟,恐怕日后再也不会给她一粒金屑屑,至少她应该先跟之桐商量一下。
姚太太看出女儿的心思说:“婆婆东西给了你就是你的,你自然作得了主,你还是森儿的娘不是?我看你也根本用不到对之桐讲。要是你婆婆真问起来,就说我想打戒指,借了这枚戒指去画样,你婆婆和之桐难道还要来问我追讨不成?”佩玉听母亲讲得也有道理,便拿出那锦盒,由母亲挑了其中一枚翡翠戒。送母亲出门的时候佩玉胸口突突直跳,好在婆婆和之桐什么也没有觉察出来,一个劲儿地挽留姚太太吃了晚饭再去。姚太太拿了丰家的东西多少有点心虚,只推说南货店今日盘货,她得早点回去照应。


《上海银楼》第二章(五)(1)
从“七·七”事变到太平洋战争爆发这期间,丰祥和银楼真是发了大财。由于日本人尚未进入上海租界,江浙一带的有钱人纷纷携带金银细软来上海躲避战乱。他们首先得将金银细软跟银楼兑换成现钱,再用钱去买来柴米油盐生活用品过日子。而上海一些小康人家,家里有点积余,却买不起银行里的整块金条,也都上银楼来买上几只足赤金戒指金耳环。这场战争暂时还看不到结束的日子,藏上几克几两黄货,也是小老百姓一种自我心理安慰方式。在这样买进卖出之间,白白地让银楼发了财。
嘉森四岁时,佩玉又生下一对龙凤双胞胎,男孩叫丰嘉鑫,女孩取名丰嘉磊。此时丰家老二之樟也从中华职校毕业,经苏小姐父亲推荐进了永懋洋行做职员,同年即迎娶了苏安娜小姐。这是丰太太一生中最心满意足的日子,银楼生意兴隆,丰家人丁兴旺,丰太太儿孙满堂。日子过到这份上,丰太太始终相信是她常年累月吃斋念佛的缘故,菩萨要保佑她这个早早守了寡的女人。
银楼生意好,店堂就显得逼仄起来。来银楼的主顾不比买包香烟拷瓶酱油,来银楼的顾客得由店家招呼入座,捧上茶水,然后托着首饰盒连同放大镜交到客人手上,待客人细细看了做工款式后,才有可能成交生意。丰祥和银楼原先备有一对单人沙发,中间隔着个小圆茶几,茶几上的细颈车料玻璃花瓶内插着一支玫瑰或是康乃馨,这样的店堂环境才符合银楼身价,顾客感觉好了,掏出钱来买首饰也爽快许多。然而现今几乎天天有前后脚进门的顾客,先来者坐在沙发上,后到的只好坐在连福嫂临时搬出来的方凳上。一样出钱买东西,坐方凳的心里自然不会太舒服。某日一位阔太太来丰祥和银楼挑手镯,一看让她坐方凳,薄薄的嘴唇一裂:“喔哟,到丰祥和不像来银楼买首饰,倒像是荐头店里等东家雇去做娘姨呢。”店堂间的每一处细节其实早就在丰太太的掌握之中,她清楚丰祥和银楼若是想做大,有朝一日挤进裘天宝老凤祥这样的上海滩老牌银楼档次中去,就不能卷缩在南市这个角落里,得往市中心大马路上靠靠。
之桐亦早有扩大银楼门面之心。他十岁出头就在银楼学生意,没读过几天书,也不太了解银楼以外的世界。他人生的全部理想就是把丰祥和银楼做大做强,上可告慰父母,下可为儿女留下丰衣足食的生活。某个夜晚之桐路过南京路上的裘天宝银楼,那红黄两色闪烁的霓虹灯引得他不由得驻足观望了好一会,心里真是十分羡慕裘天宝的气派。而自家坐落在南市那个角落里的丰祥和银楼,白天尚可让行人目睹风采,入夜后还不是跟南货店酱油店一样早早打烊,附近都是漆黑一片的小街小巷,独有银楼亮灯营业的话,不等于招强盗起歹心么。再说现在之桐自己有三个孩子,佩玉一个人带不过来,又请了个小大姐阿桂相帮料理,连阁楼也搭了铺住人。之樟婚后不久安娜就怀孕了,很快也要生孩子。丰太太宁波老家远房亲戚又送来一个小学徒海生,因为没地方睡觉,银楼打烊后海生就睡在店堂里,权当替银楼值夜班。
丰太太跟之桐商量去市中心顶下一处三开间的店面房子,最理想的地段是在大马路到四马路之间。那地方虽说寸地寸金,顶费不会少,但丰祥和银楼生意势头正旺,若能开到市中心去,不怕赚不回老本来。这件事丰太太只同之桐商量,连点口风都不曾透给老二之樟。在丰太太眼里,之樟是吃洋行饭的,横竖同银楼没关系。之樟每月薪水只够他们小夫妻二人吃饭,丰太太免了老二的家用,由他们夫妇在丰家白吃白住,当然丰祥和银楼的一切进出账目,也就轮不到之樟来过目了。
之桐托了朋友,自己也带着连福跑了一个多月,腿都跑细了,才看中虞洽卿路四马路一处三开店面房子。这处店面房底层足有六十多平方米,前门朝着跑马厅,市口再热闹不过的了,在这样的地方开店卖什么都不会亏本。可是等之桐连福打听到房主开出的顶金数额,只觉得胸口一阵阵发闷,心跳得像要蹦出来似的。这处店面房的顶金,也就是房屋使用权,得付整整二百八十两黄金,少一两免谈。而且房主只给丰家三天时间考虑,过时不候。想在这里开店的人有的是,房子不愁租不出去。


《上海银楼》第二章(五)(2)
丰太太也被二百八十两黄金的顶金吓了一跳。说起来丰家开银楼年头不算短,银楼里本来就是流金淌银的买卖,再贵重的珠宝玉器丰太太也没少见。只不过二百八十两黄金买了个新店面的使用权,日后究竟何时能赚回这笔老本,谁也不敢说满话,生意场上的事情大概只有老天爷才知道。
房主给丰家考虑期限的最后一天,丰太太把之桐叫到她房里,之桐看到母亲床头柜上放着一只铁皮盒子,盒盖开着,里头整整齐齐摞着二十八锭俗称大黄鱼的金条,每锭十两。金条用细纹牛皮纸包着,封口处的红蜡印还不曾开启过。之桐虽然日日在店堂里手进手出金银,但整锭的金条向来是由母亲独自保管的,其他任何人不得过问,因而之桐至今不知丰祥和银楼到底藏有多少大黄鱼,也从未向母亲打听过。平日里不要说二百八十两黄金,就是拿出去一只一两重的金元宝,想要瞒过母亲也是很难的,好在之桐从没想过私挪丰祥和银楼的钱财。
丰太太眼睛看着铁盒对之桐说:“这点本钱还是从前你爹爹留下来的,拿出去做了顶金,丰祥和的底子就抽空一大半。昨夜睡梦里又看到你爹爹,想来这些金条用在丰祥和银楼扩大店面上,你爹爹是应允的,要不然也不会托梦来。”之桐知道母亲是个极有主张的要强女人,该出手的时候从来不会犹豫,只是二百八十两黄金于丰家实在不是一个小数目,母亲才会搬出爹爹托梦之类的话来,强调她做出这一决定的正确性。之桐轻轻盖上盒子说:“妈你放心,等丰祥和银楼迁到市中心上,我保证三年内把这些本钱翻倍还给你。”丰太太点了点头,从腋下抽出白手绢擦了擦眼睛道:“妈是相信你的,丰祥和银楼只有落到你手里才会有兴旺发达的一天。要是换了你阿弟,二百八十两黄金让他败光也不过是眼睛眨几眨的工夫。”丰太太又关照之桐雇两部黄包车,叫上佩玉连福一道去交顶金,带了女人出门不引人注目,左右邻居见了只说去走亲眷好了。之桐一一应声照办。
佩玉找出一只簇新的斜纹花格细帆布女式拎包,包体是帆布做的,拎攀却是两弯木柄,上面精工细刻着喜雀登梅图案,供女人出客时用来装点零碎东西。二十八锭金条装在拎包里沉甸甸的,佩玉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金子,更不要说拿在手里了。此时佩玉人坐在黄包车里,将拎包贴着小腹放在腿上,双手紧紧捏着拎包木柄攀,连牙根都咬紧了,惟恐有一丝松懈,金条会从手里脱落出去。到了房主指定的交顶金处,佩玉依旧把拎包抱在胸前,手心里汗水洇湿了木柄攀,顺着拎攀渗到帆布面上。佩玉只觉得浑身肌肉都在这一个多钟头里变得麻木起来,脑子里除了金条什么都不去想。要是金条有半点闪失,佩玉知道就等于她和之桐还有三个孩子的身家性命都丢了。
之桐和房主在公证人的监督下谈妥了租赁双方的所有条款,签字画押按了手印。等到验看金条的时候,佩玉站起身子想把拎包放在桌上,拎包的木柄攀突然断裂开来,金条散落在地上,有两锭砸在佩玉的绣花鞋上,佩玉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气。之桐很吃惊,冥冥之中感觉到一种不祥的预兆,竟当着众人面呵斥佩玉为何不挑个结实点的包来装金条。佩玉自出家门到现在一门心思放在拎包上,大气都没敢出一口,末了还遭丈夫训斥,委屈得当着房主面抹起眼泪来。连福将地上的金条一一捡起归拢,待当事人双方及公证人清点完毕后,之桐又对连福和佩玉关照道:“拎包攀断脱一事回家千万不要对我娘讲,她老人家吃斋念佛特别迷信,要是知道这件事,不知又该多少天睡不着觉呢。”


《上海银楼》第二章(六)
丰祥和银楼迁址市中心后重新开张第一天,上海滩几家老牌银楼裘天宝、老凤祥、方九霞、杨庆和都派人送来花篮贺幛,这让丰太太和之桐之樟兄弟内心十分感动。丰祥和由南市迁到市中心,多少要分掉其它银楼一些生意,常理会遭到同行排挤,事实却正相反,这些老牌银楼摆出宽容姿态来欢迎丰祥和迁入上海最繁华的商业区。丰太太是懂规矩的,开张之喜三日后,让之桐带了之樟连福去那些银楼道谢,谢礼是一份丰祥和银楼经营的珠宝首饰目录。丰太太身为银楼二十多年的实际当家人,岂有不知同行是冤家的道理,她让之桐带去的这份目录,意在告知同行中的老牌银楼,丰祥和只不过经营些小门小户人家的低级首饰生意,决无可能去同行锅里分一杯羹。丰祥和日后在首饰的工艺款式,金价行情信息方面,还蒙同行老前辈关照呢。
丰太太的另外一招也让之桐有点看不懂。丰祥和银楼专门印制了不少名片,正面是丰祥和的广告,背面则是其它老牌银楼的地址和电话号码。遇上外埠来沪的顾客,所订首饰又是丰祥和无力承接的生意,丰祥和银楼就让顾客持了名片去其它银楼试试,这样既满足了客人要求,又在同行圈里做了个顺水人情。丰祥和银楼迁址不足三个月,之桐几乎已经结识了从大马路到四马路方圆十来家银楼的老板或小开,同行中不但没人挤兑丰祥和,反倒在金价涨落略有风吹草动之时,想着先给丰祥和银楼打个电话,关照一番这个银楼小阿弟。之桐此时方明白母亲当初印制名片的用意,心底里对母亲佩服到了极点,这样的学问真够他学上一辈子。
四马路虞洽卿路这个拐弯角正对着跑马厅侧门,之桐当初来看店面时,根本没想到跑马厅与银楼有任何关连。倒是母亲提醒过他一句,跑马厅四周客流量大,市口热闹,银楼生意肯定不会错。开店做生意门前客流量越大,钞票自然赚得越快越多。那些赌马赢了钱的主,大多因为钱来得太容易,头脑一发昏,立时三刻便来个花天酒地。四马路上有数不清的饭庄妓院,日日期盼这些赢了钱的赌客来消遣,连带着让丰祥和银楼也沾了光。
一日上午银楼才开门,通常这个时候店堂里总显得较为清静,很少有人会刚刚吃完早饭就赶来买金银首饰的。偏巧有一赌客前一天中了大奖,跑到四马路会乐里去吃花酒,之后躺在温柔乡中兴口开河,答应送给当晚陪伴过他的三个烟花姑娘每人一只嵌宝戒指。天亮后赌客酒醒了,三个女子叫来三辆黄包车,一溜停在丰祥和银楼门前,要赌客立马兑现承诺。这赌客喝得烂醉时只说送嵌宝戒指,却不曾想到翡翠戒和宝石粉戒面的宝石戒都可叫做嵌宝戒,价格可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风尘女子有几个会对嫖客动真情,况且是三个女人挟着一个冤大头,不掏尽他的口袋岂肯作罢。第一辆黄包车上下来的女人年纪略长,看得出是识货的,不等连福捧出锦盒来,那女人涂着血红蔻丹的长指甲已经点中了那枚最大的翡翠嵌宝戒。后面两个女人也不示弱,一个看中枚钻石戒,另一个惟恐自己吃亏,顾不得计较款式,只让之桐把同类价格的嵌宝戒指拿一枚给她便是。那冤大头男人看到连福递过来的账单,惊得抽动着嘴角说不出话来,不停地去擦额头汗珠,却又不愿在银楼店家跟前露出狼狈相。三枚戒指一千多块钱,冤大头男人付完账后,口袋里所剩下的零碎钱连叫黄包车都不够。
之桐等那三个女人走后,让学徒海生去马路上叫来一部黄包车,给了拉车的三块大洋,问都没问那男人住在哪儿,想来三块大洋拉到上海任何一个角落都足够了。冤大头男人垂头丧气走出银楼,像只踢破的皮球蹩塌塌瘫在黄包车上,车子朝南京路方向拉去了。一早做了笔大生意,之桐心里十分愉悦,巴不得天天有这种冤大头上门才好。
晚上吃饭时,丰太太听海生描述了这一幕,叹息道:“那三枚戒指都是上好货色,原该让好人家女子戴了去,可惜跌进了四马路那种地方,真正糟蹋了好东西。”佩玉在一旁插话道:“我们开银楼的只管把首饰卖出去,谁买了去戴不一样呢。”丰太太不悦地瞪了一眼佩玉:“你晓得什么,这金玉首饰成色再好,也须得伴靠人气。借了好人的阴德气息,金银玉器愈显贵重,反之则是废铜烂铁一般不值钱。”之桐听了收起脸上的得意神情,悄悄瞟了一眼妻子,佩玉识相地闭上嘴。


《上海银楼》第二章(七)
每日晚上银楼打烊后,海生就会去拉上大铁门。他看见一个印度巡捕走过门前,那巡捕头上裹着厚重的红头巾,如同顶着一只大南瓜。海生每每见到印度巡捕时,总会联想到宁波乡下秋天里堆在屋檐下的南瓜。那巡捕大概四十多岁了吧,当巡捕的都留有大胡子,让人猜不出他们的确切年纪。四十多岁在海生眼里是很老的人了,这样的年纪还跑到中国来当巡捕,日日夜夜风里雨里在马路上走,吃这碗饭实在太辛苦。海生认定这些当巡捕的人定是年轻时没有好好学一门手艺,所以只好吃一口辛苦饭。海生这样对自己解释,也有点勉励自己在银楼里好好学手艺的意思。
“打烊啦。”那印度巡捕朝海生笑了笑,海生认出这巡捕前些日子来丰祥和银楼讨水喝,之桐叫海生端了碗决明子茶给他喝。此后这几天,每逢这巡捕当班,不再像从前那样径直走过银楼,而是要在银楼门前打几个来回,大概是为了对得起那碗茶,给银楼增添几分安全感。海生朝印度巡捕摇摇手:“明早再会。”便很快关上了里面的店堂门。其实那巡捕已经会讲不少上海话,但海生不敢跟他多说话,进银楼第一天丰太太就给海生立下过规矩:不准同陌生人搭讪。丰太太专门给海生讲了许多上海滩银楼遭窃的事例,件件都是跟银楼里下人或是学徒不慎结交陌生人有关,结果引狼入室,所以海生决不敢破了丰太太的规矩去跟印度巡捕聊天。
晚饭后海生要跟着师傅连福洗银元。丰祥和银楼每日进出银元数百枚,凡是收进来的银元都要在药水里洗一番之后才能再度流通出去。海生起先不解,天底下钞票都是脏兮兮的,千人摸万人用,银元也是钞票,费神劳力地洗它做啥?但是海生从来没有把这个疑问说出来,当学徒要多动脑子多动手,少动嘴巴才好,师傅让干什么就干什么。洗银元的药水由连福配制,气味酸酸的,海生不知道药水里放了什么,师傅总是背着他配药水,海生也就没敢张嘴问。
连福教海生将收进的银元放入药水中浸泡,过个把钟头再用镊子钳将药水里的银元一枚枚挟出来,放到自来水龙头下冲掉药水味,擦干后用牛皮纸十枚一卷包起来,洗银元的过程就算结束了。那些洗过澡的银元银光锃亮,像刚从造币厂出来的新币一样。每隔三五天,连福会倒掉旧药水换上新药水,那只盛药水的陶罐底部已沉淀着一层银皮。连福把银皮刮下来,日积月累,洗银元洗下来的银皮又可打成银手镯银项圈卖出去。用过银元的人都知道一枚银元的标准重量为七钱三分银子,可是再谨慎的人也多半把心思放在辨别银元的真假上。最常见的鉴别方法是吹一口气后将银元贴在耳边,有嗡嗡的振动声就是真银元,谁会料到从丰祥和银楼流出去的银元已经被刮掉一层皮,不足七钱三分了。反正没有人会真的用金银天平秤去称每一块银元的份量,这样的银元也决不影响它在流通过程中的实际面值。
丰祥和银楼迁至市中心后,上门来做首饰清洗保养的客户日益增多。有些老货戒指耳环年头长了,嵌进了不少污垢,影响饰品的美观,或是做母亲的要将首饰传给女儿之前,都会送到银楼来整整容。只不过黄金首饰清洗工作都由之桐或连福来做,海生连看都看不到一眼。但他知道这些送来整容的金器十有###也会被刮下一层皮来,丰祥和多少年来大概都是这样做的,当然别的银楼也不例外。有时顾客来取首饰,天平秤上称出的份量少了几分,顾客脸色就不好看了。这种时候之桐或连福会神情坦然地陪着笑脸道:“太太,小姐,陈年老垢洗掉了,份量自然要轻掉些。就像我们常人寒冬腊月里捂着老棉袄不觉得什么,开了春洗个澡浑身筋骨也会轻掉不少,就是老垢洗掉了呀,一样的道理。”一番话,让那些太太小姐“卜哧”一声掩嘴笑了起来,就不好意思再多计较首饰份量究竟轻掉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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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银楼》第二章(八)(1)
丰祥和银楼迁至市中心后,南市的房子底层空了出来。丰太太一遍遍向两个儿子和两房儿媳提起,当年他们父亲好歹也是花了五十几两黄金才顶下这房子的。听婆婆说的次数多了,大儿媳佩玉就对丈夫说:“街面房子不开店只住人家,倒是蛮可惜的,要是你们丰家不嫌档次低,开爿南货店的生意我倒是懂的。”佩玉说这话自然有她的算计,嫁入丰家这些年来,银楼里的事她根本插不上一句嘴,婆婆作着一大家的主。佩玉除了吃穿用度,略想有几个体己小钱活络一下手头,多半只能关起房门来问之桐要,还得借着孩子的名义,以防婆婆知道了好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比如上回她将婆婆给森儿的那枚翡翠戒指给了娘家兄弟当聘礼,此后日夜悬着心,惟恐婆婆询问起来她拿不出原物,落得个吃里扒外暗贴娘家的话柄。要是能再开一家南货店,佩玉就很有希望出任老板娘,毕竟婆婆年纪大了,之桐掌管着银楼,老二之樟在洋行里谋差事,苏安娜又是个只喜欢吃喝玩乐的女人,不见得肯日日坐在南货店里望街景,南货店不交给佩玉交给谁去。这样的话佩玉就不能算是白吃丰家饭了,日后想往娘家拎点吃的东西或帮衬些家用开销,总要比现在伸手问丈夫要钱容易得多。
丰太太赞成佩玉的主张再开家南货店。佩玉虽说生了三个孩子,但家中诸事有连福嫂和小大姐阿桂在帮佣,佩玉这个劳动力实际上是浪费掉了。要是开家南货店,兼带着卖些面包汽水之类的旅行食品,做做南火车站上下旅客的生意,赚头一定不会太差。再加佩玉娘家是开南货店的,若有生意经方面的问题咨询也可近水楼台。总之住街面房子一定要开店,不然就等于白扔钞票,自己住的房子何必一定要朝着马路呢?丰太太还有意让二媳妇苏安娜也到南货店里看柜台,安娜读过中华职校,管管店里进出账目也是可以胜任的。
安娜婚后闲在家里,又不像佩玉那样早早就当了三个孩子的母亲,安娜是抱定主意要同之樟好好玩上几年的,多享受享受两人世界的轻松生活。不过日日在外交际玩乐,只有钱出去没有钱进来,婆婆的脸色也不太好看,只不过碍着安娜是个结婚不久的新媳妇,当婆婆的才让着她三分,日子长了自然不可能供菩萨一样地供着她。安娜听说家里要开南货店,还有意让她和大嫂一起当店员,顿时起了兴致,眉飞色舞地向婆婆建议:“妈,我看不如开个咖啡馆吧,兼带着卖西式糕点布丁,那样多少洋气。开南货店太老式,名声也不好听。”丰太太冷冷一笑截住安娜的话头:“我们丰家开店是要赚铜钱的,不在乎什么名声好听洋派。南车站一带不比法租界霞飞路福熙路,有多少人喜欢吃咖啡赶时髦,还是开爿南货店顶顶实惠。”
佩玉听了安娜的话早就一肚皮不自在,这时立刻接口替婆婆帮腔:“是啊,妈说得对,开南货店顶实惠,上下火车的旅客要吃要带东西,生意一定好做。要真是开家咖啡馆,怕是只有安娜妹妹的朋友天天来开派对吃咖啡,那样的话岂不成了蜻蜓吃尾巴自吃自了吗?”佩玉说完自己带头仰脸大笑起来,又拍拍安娜的肩膀,好像只是开了个玩笑。其实佩玉深知自己这几句话的厉害,怕安娜不高兴翻脸,妯娌间住在一起,相处得好坏可是门学问。但佩玉又非得点穿安娜的用意不可,让她死了开什么咖啡馆的心,这南货店丰家开定了。
苏安娜跟姚佩玉,这两个女人最大的不同是,安娜没有佩玉那样的心眼。安娜从小在宽松随便无拘无束的家庭环境中长大,爱吃好玩有话实说,朋友圈里都不设防的,别说在家里。佩玉这几句话若遇上个气量小的妯娌,嫌隙没准就生下了。可安娜不会,安娜还真把佩玉的话当成了玩笑。既然不开咖啡馆,开爿南货店也不错。南货店里好吃东西多,那些炒货蜜饯零嘴小吃,安娜最喜欢了。逢上不出门的日子,摊开一堆瓜子泡上杯茶,再拿本鸳鸯蝴蝶派小说读读,不是神仙过的日子么。
“丰记”南货店开张了,除了经营传统的桂圆红枣,金针木耳,粉丝花生之类的干货外,店堂另一侧则是面包饼干蜜饯汽水等食品的柜台。安娜自告奋勇担当食品柜台售货员,那些花花绿绿的包装纸和诱人的香味,使得安娜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再往外跑,专心致志地呆在南货店里,她显然很喜欢自己的新角色。之樟见安娜在南货店里干得有模有样,让他在母亲兄长跟前说话口气也硬朗了不少,他们夫妇至少不能再算蹭丰家的饭,而且丰家日后积累的财富中,也有了他们夫妇的一份贡献。


《上海银楼》第二章(八)(2)
每日午饭后,丰太太和佩玉照例是要歇中觉的。安娜从新式学堂出来,没那些老式人家的午睡习惯,要么索性就是通宵开派对,第二天睡懒觉睡到中午起身。如今在南货店站柜台,外面的派对戒了,懒觉也不用睡了。中午丰太太佩玉歇觉,安娜乐得一个人照看店面,她一面包着蜜饯三角包,一面朝嘴里扔颗话梅或是桃板,惬意得不得了。几个馋嘴侄儿侄女也喜欢这时候溜到店堂里来找二婶,在他们眼里,二婶比母亲和祖母可亲得多。二婶会把包剩下的零碎蜜饯,碎饼干,隔夜面包均匀地分成三份,嘉森嘉鑫嘉磊一人一份,还告诉他们不要让阿娘看见,这样的日子真是比过年还要开心。
其实佩玉知道安娜经常把店里的东西分给她的三个孩子吃,她只是装作没看见而已。孩子是她佩玉亲生的,岂有不疼的道理,但由安娜这个当二婶的拿东西给孩子吃,就是让婆婆看见,横竖与她佩玉不相干,她可不想落个偷嘴老鼠的名声。一日嘉森口袋里得了吃的去后面弄堂里向邻家孩子显摆,又不肯分出一点来让那些孩子们也甜甜嘴,于是一帮小孩就堵在丰家后门口唱山歌:“‘丰记’南货店养老鼠,‘丰记’南货店养老鼠”。丰太太在亭子间听见了,下楼来翻开森儿的口袋,问他是不是从前面店堂间偷东西来吃,森儿向来惧怕祖母,眼泪汪汪道出实情:“是二婶婶给的。”
晚饭餐桌上丰太太当着全家人说:“森儿是丰家长房长孙,如今人大了,我每天给他一角钱零花。不过拿了钱后要吃自家店里东西,也须得绕到前面店堂间去买,一分一厘算清爽。要是再让我看见偷店里东西吃,不要讲零花钱,连饭都不许吃。”森儿听了一个劲地点头:“阿娘,我记牢了。”一角钱的现钱,远比一口袋吃食让森儿这个年纪的孩子动心。丰太太是借着教训孙子,把话说给安娜听的。没想到安娜不愿侄儿替她受过,大包大揽地自个儿出来认罪:“是我拿东西给森儿他们吃的,妈要怪罪的话就怪我好了。”佩玉在一旁假装吃惊地问:“安娜妹妹呀,你啥时候给小孩吃东西了,我怎么一点不知道,要是让我看见,早就嘴巴子甩上去了。小小年纪哪能这样嘴馋,日后还得了吗?”佩玉一副大公无私的模样,丰太太明知她在做戏,可也拿不到她的把柄。
之樟听得不耐烦了,筷子重重搁在桌上:“好了,好了,不就是小孩子吃掉点东西吗?哪里值得废那么多话。要是怕开南货店蚀本,那就开棺材店好了,不要讲小孩子,就是老鼠也啃不动棺材板的。”丰太太没料到老二会讲出这种无情无义的触霉头话来,当即在饭桌边抹开了眼泪:“你们爹爹死得早,所以你这个没良心的又来咒我了。什么开棺材店,你是巴不得我早点躺到棺材里去啊。”之桐对之樟使了个眼色,让他离开饭桌,自己绕到母亲身边宽慰道:“妈,你看阿弟几杯黄汤下肚就讲疯话了,等他这个月洋行开了薪,定要叫他出点血,到自家银楼来为妈打副耳环陪罪不可。”丰太太得了这个台阶,顺势也就下来了,说:“他不故意气死我就算孝顺了,哪里还敢受用他的铜钱呢?”
安娜没事人一般看着这幕家庭闹剧,事请原是由她引起的,这会她倒成了观众。没多少日子后,安娜又开始大大方方在“丰记”南货店拿东西吃,因为她有喜了,想吃酸的,最对胃口的就是那些话梅桃板之类的蜜饯。安娜坐在柜台边一歇不歇地朝嘴里扔吃的,有时来买东西的顾客都会朝她多看几眼。之樟想起上次一家人的不愉快,劝安娜管管自己的嘴巴,就算想吃也好拿了到自己房间里来吃,省得让他母亲见了话多。安娜却不以为然:“你妈见不得我多吃,总该让我肚皮里的孩子多吃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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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银楼》第二章(九)(1)
海生跟着连福当起了跑街先生。这“跑街”原是上海银楼伙计的一种推销手段,跑街先生就有点类似当今的推销员。跑街先生通常拎一只公文包大小的精致皮箱,走街穿巷,有时也与一些熟识的殷实人家小姐太太约定好,将银楼的新款首饰珠宝玉器送上门让客户挑选。丰祥和银楼的跑街先生原是由之桐或连福来充当的,但如今银楼生意日益增多,老板之桐整个白天不得半点空闲,根本抽不出空去跑街。所以之桐就叫连福带了海生出门,海生来丰祥和银楼日子不算短,银楼里面的功课做得差不多了,惟独跑街还是个缺门。
自从迁来市中心,连福跑街总跑不出四马路。四马路是上海滩有名的“红粉街”,单单一条会乐里,二十多幢石库门房子就开了一百多家妓院。那些手头有点积蓄的妓女最喜欢藏“黄货”,也就是买金首饰。青楼风尘女子本来是靠青春色相吃饭的,趁着年轻貌美时多攒点黄货在身边,将来人老珠黄也可有点依靠。再说日本人已经全面进入租界,时局动荡,市面不稳,连住棚户区的女人都晓得要从嘴巴饭碗里抠出一两只金戒指来防备着,不用说风月场上的女人了。再风光的日子也只是云烟飘过,说散就散了。
连福来四马路跑街从来没有扑过空,运气好的时候,带出去的黄货卖完才回来,还记下人家新订的首饰,第二天特地再送了去。当然跑街先生皮箱拎出去的多是普通黄货珠宝,单件价格在几十块百把块钱上下,真正的大宗生意是不可能在跑街先生手上成交的。一来跑街先生拎了太值钱的东西出门,路上遭遇歹徒抢劫就会血本无归,不幸的时候还得搭上跑街先生性命。二来一般顾客买皮箱里的货心里也不踏实,大笔钞票拿出去,买进假货怎么办,跑街先生来无影去无踪,哪里还找得到人,吃了亏无处叫冤。不像在银楼里买首饰,店家将成色份量一一验证给顾客看,件件饰品都附有保证单。尤其是足赤金首饰,日后只要饰品的品相没有破损,凭保证单还可原价卖给银楼。
这一日四马路会乐里一位名叫秋秋的姑娘从连福手上买了两枚金丝缕花戒,连价都不还,十分爽快银货两讫。连福听说秋秋姑娘近来结识了某位官场要人,颇受宠爱,手头自然就丰裕起来,买只金戒指像买块城隍庙里的梨膏糖,眼睛眨都不眨。秋秋姑娘还向丰祥和银楼订购一只翡翠手镯,连福知道这是笔大买卖,当下里不敢开口接生意,请秋秋姑娘第二天到银楼来与老板亲口商谈。俗话说黄金有价玉无价,跑街先生若是在银楼之外的地方敢跟客人敲下一只翡翠手镯的价钱,胆子也太大了点,除非这位跑街先生本人是银楼老板。
第二天下午秋秋姑娘如约而至,之桐亲自出面接待,将丰祥和银楼现成所藏翡翠手镯一一拿出来让秋秋姑娘过目挑选,一只只套在她白皙的手臂上试戴。秋秋姑娘看中一只金镶玉手镯,镯子系18K金衬底,上面镶嵌着六颗碧绿欲滴的上品翡翠,每颗翡翠四周都雕有极为精细的花纹。秋秋姑娘对这只手镯爱不释手,戴上脱下试了好几回,觉得略微有些宽松,便要店家将接口收一收紧。之桐取来一根红丝线,绕在秋秋姑娘手臂上量尺寸,他的手指触到她细洁光滑的皮肤,心头突然猛跳了几下,拿着丝线的手竟莫名其妙地颤抖起来。之桐请秋秋姑娘在店堂里坐下,又叫海生沏上龙井香茶来,自己到后面工场间去把手镯接口收收紧。
手镯上留有秋秋姑娘的体香,之桐情不自禁将镯子贴在鼻翼下,似乎要把那女人的香气吸进自己体内去。之桐从来没有留意过佩玉以外的女人,他的精神世界和现实生活天地都局限在丰祥和银楼里,并不感觉有什么不满足,或者说生活里有什么缺陷需要弥补。也许因为眼前这位秋秋姑娘是从四马路会乐里那样一种地方出来的,才会让之桐平静的心里产生出点异样感觉。之桐此时如同被大人一再警告不得去做危险游戏的孩童,明知父母的警告有道理,却又按捺不住尝试危险游戏的欲望。这种欲望对之桐而言只是见识一番青楼里的风尘女子,毕竟像他这样身世清白又当着银楼老板的男人,不可能轻易踏入那种龌龊地方去玩女人,那么在自家银楼里触碰到那种女人的肌肤,是否也算满足了这个欲望呢?


《上海银楼》第二章(九)(2)
这只手镯标价三百五十块大洋,秋秋姑娘价都不还,爽快地付了现钱后将手镯戴上,又赏了海生一块钱小费。之桐将饰品保证单发票等一并放入锦盒,递给秋秋姑娘说:“小姐,要是手镯戴得不舒服,请随时过来校正好了。”说完之桐又叫海生去门口叫来一部黄包车,将这位大主顾送出银楼。秋秋姑娘刚离开丰祥和银楼,丰太太也坐了黄包车从后门进来。如今丰太太的主要精力放在南市那边一大家子老老小小身上,还得帮着佩玉安娜料理一部分南货店的杂事,很少到银楼来。海生因为得了秋秋姑娘的赏钱,兴奋得不得了,见了丰太太就快嘴快舌报告了这宗大生意。丰太太脸上没露出一丝高兴神色,淡淡地说:“好端端的金镶玉手镯,跌进青楼去伴风尘女,可惜了。”海生吐了下舌头,觉出自己嘴太快。之桐却无缘无故红了脸,好像让母亲点穿了心思。
会乐里姑娘接二连三订购丰祥和银楼的首饰,大约是秋秋姑娘回去作了广告宣传,那只金镶玉手镯又让姐妹们人见人爱,有点私房钱都先后成全了丰祥和银楼的生意。会乐里出来的姑娘终究与普通人家女孩不同,她们不只衣着光鲜时髦,笑语欢声里也透出些许不安分,没有一般女孩子家的羞涩与拘谨。她们有时三五个一群来到银楼,叽叽喳喳拥向玻璃柜台,倒把那些好人家的太太小姐们吓跑了。有时某个姑娘看中一件饰品,当下里拿不出钱来,隔天定会押着个相好的冤大头来付钱替她买了去。冤大头男人满足了姑娘的愿望,又不肯就此乖乖离开那女子,银楼店堂就成了他们打情骂俏的地方,让之桐和连福这样结过婚的男人都常常红耳根。
偏偏海生是个快嘴伙计,又处在性朦胧的好奇年龄,跑街时或在银楼里听了些什么新鲜话,熬不住要去搬给丰太太和佩玉安娜连福嫂那几个女人听。丰太太明知自家银楼生意红火一大半是因为靠近四马路,赚了不少青楼女子的钱。然而同为女人,丰太太从心底鄙视风尘女子。丰太太想她自己年纪轻轻就守寡,却咬紧牙关拉扯大两个儿子,还娶了两房媳妇添了孙辈,最令丰太太骄傲的是她一个女人撑住了丰祥和银楼的招牌。如今丰祥和银楼迁到市中心,不说能同裘天宝老凤祥比肩,也挤得进二流银楼了。所以丰太太认定沦落风尘的女子个个都是好吃懒做的料,只想用色相来骗男人钞票,丰祥和银楼的首饰卖到这种女人手里,多少有点糟蹋了好东西。
每回从海生嘴里得知有会乐里女人来丰祥和银楼买首饰,这一日晚饭桌上丰太太定要甩几句硬话给之桐听,好像要给儿子打预防针。跟那样的女人接触多了,再清白的人家也会被玷污掉。之桐起先还申辩几句,说是开银楼的哪里管得了顾客身份,人家拿出钱来你就得卖首饰给她。没见过卖货的还盘查买家来路,银楼倒像开成警察局了。丰太太一时语塞,只好迁怒连福海生两个跑街:“脚头懒得出奇,好人家不去跑,日日贪图就近四马路那几条弄堂,引得一班下贱女人围牢丰祥和银楼,丰家名声生生被你们败坏了。”海生自然不敢与丰太太回嘴,连福就不同了,他会陪着笑脸接口道:“丰太太说得极是,明日起请之桐大少爷亲自去跑街,不会像我们这班下人没眼色,香的臭的统统往丰祥和银楼拉过来。”连福的话是说给丰家所有女人听的,要是之桐去跑街,佩玉第一个便会急疯。只怕跑街没跑成,银楼老板跌进会乐里温柔乡爬不出来了呢。
果然佩玉一听便急了,对连福说:“亏你想得出来,哪有银楼店主自个儿当跑街的,还不让人笑掉牙呢。”丰太太跟佩玉想到一块去了,也对连福正色道:“不过是让你和海生跑街时多放点心思,少引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来银楼。你倒想得好,叫老板去跑街,是不是要让你这个跑街先生倒过来当老板啊。”连福知道丰太太这番话是在替她自己找台阶下,便不再出声。
安娜看着婆婆与大嫂这副着急样,心里有点幸灾乐祸。反正她男人之樟是吃洋行饭的,不存在之桐那样被风尘女子勾引的危险,所以这日晚饭桌上安娜成了看戏的,好不快意。


第三章(十)
夜深人静,丰太太清点完铁皮箱中十两一根的大金条后,长长地舒了口气,然后焚香一炷,供奉在亡夫遗像前。丈夫离去那么多年,不论日子好过还是艰难,自己心头是喜是忧,丰太太都要向丈夫细细诉说,让丈夫分享她的快乐,也让自己从丈夫的遗容中得到支撑银楼的那股精神力量。丰太太此时要告慰丈夫的是,自丰祥和银楼顶下市中心店面以来,生意越做越顺畅,短短几年里不仅赚回了当初二百八十两黄金的顶房金,丰太太房中专放大条子的铁皮箱已增加了三只,只只装满“大黄鱼”。有这些金条托底,丰祥和银楼连同丰家子孙后代都有了依靠。
日本人尚未进驻租界那几年里,因战事吃紧,国民政府财政部曾几次三番发布公告,督促商人市民以家中所藏黄金去兑换法币,支持政府抗日。中国货币不是硬通货,政府要到国际上去买枪买炮,非得拥有黄金才行。那时候法币一度也很坚挺,再加黄金可自由兑换,之桐之樟便与母亲商量,兑换掉家中一部分黄金,权当响应政府号召,支援抗日。可是丰太太却以毫无商量余地的严厉态度,让两个已经娶妻生子的儿子断了这份念头。丰太太说:“捏在手里沉甸甸的足赤金,哪能好去掉换花花绿绿的纸头,不要说兑换国民政府的法币,就是兑换美国人的绿纸头,也终究不牢靠。这世界上没有比金子捏在手里更让人放心的事情了。你们看看江浙一带有千顷良田几进庭院的财主,日本人炮弹一扔,不也只好裤腰里缠些金银逃难吗?那些田产房子又带不走,紧要关头能救命的还是黄金。”
丰太太说这番话基于几十年来对黄金这样东西有着异常深刻的认识和感情,黄金烧不化,沤不烂,世道再变黄金价格不变,要变也只会涨不会跌。短短三四年工夫,黄金价格已上涨了二十倍。俗话说,太平盛世纸价升,兵慌马乱古董贱。眼下上海这座城市里,你提了幅唐宋名家真迹墨宝未必立时三刻能换回米面,但拿出去一只小金元宝,倒能填饱一家老小肚皮。丰太太向来把每一粒金屑都当作救命稻草抓在手里,银楼每月从银行里兑换来的平价金条,她总要扣克下一部分充实家里的小金库,其余才用来加工成黄金饰品在银楼里出售。丰祥和银楼的黄金饰品历来以加工精巧在同行业中闻名,看上去品相极好的一枚足金戒指,其实份量很轻不过三五钱。贵妇人多买几枚翻翻手指头上花样,贫寒女也能从牙缝里省下钱来买一两枚当作生活中的托底依靠。丰祥和银楼摸清了女人的心思,一进一出赚取的加工费,往往超过金戒指本身的黄金价值。当然这样的戒指只有之桐连福做得出来,海生连上加工台的资格还没有,这碗萝卜干饭不是三年五载就能吃出头的。
要说丰太太完全彻底不顾国家利益倒也不是。太平盛世三皇五帝都知道藏金于民的道理,如今国家遭难,政府要老百姓从自家缝缝隙隙里抠出黄金来兑换给国家,一定是国库出现了亏空。跟日本人打仗,枪炮弹药士兵军饷都要从政府国库里拿出来,国难当头老百姓不帮自家政府帮谁去,总不能眼见着日本人把中国都搬到东洋去。所以丰太太虽不肯用黄金兑法币,但隔三差五也叫佩玉安娜两个儿媳妇把南货店里积存的红枣桂圆花生黄豆打成包,用红纸写上“慰劳抗日将士”字样,送到劳军站去。家中大人小孩多余的旧棉袄旧棉被,也常常拿去送给南车站门口的难民,至于乞丐路过丰家门前,多半能吃饱了肚皮离开。只要不将黄金拿出去,丰太太在其它方面并不吝啬,她常年累月烧香拜菩萨,相信积德行善总会有好报的。


第三章(十一)(1)
之樟和安娜的女儿嘉卉生下来身子就弱,三天两头要坐了黄包车去看郎中,看病回来就得熬药,楼上楼下日日飘散着中药味。来“丰记”南货店买东西的顾客闻到中药味,只当是跑错了店家,退出店堂重新抬头看看招牌才放心踏进店门来。于是丰太太就叫安娜把小风炉端到三楼晒台上去煎药,省得顾客把南货店错当成中药房。这样一来,安娜就以照看女儿及煎药为名,理所当然不再照看店堂。剩下佩玉一个人忙得焦头烂额,她不敢怨婆婆偏心,却将心底与安娜那点芥蒂结牢了。
这一日嘉卉止住了腹泻,胃口开了。安娜想给女儿熬点肉松皮蛋粥,可是家里没有好米,丰太太就给连福嫂五块钱,叫她去米行买两升西贡大米回来。连福嫂去了老半天,依旧拎着个空米袋,灰头土脸回来了。原来这几日米价涨得厉害,有点余钱的人家纷纷抢购西贡米,连福嫂排在队伍末尾的时候,五块钱还能买两升西贡米,等她排到柜台跟前,这点钱只好买两升碎米了。连福嫂不敢擅作主张,空手而返。安娜熬不成粥,责怪连福嫂道:“五块钱不够买两升西贡米,难道买一升也不够吗?脑子怎么一点不转弯的。”连福嫂排队排得腰酸腿软,还落了个不是,心里也挺窝火,说:“二少奶,五块钱买一升米呀,这我可不敢作主,活了大半辈子还没吃过五块钱一升的米呢。”佩玉在厨房里听到安娜跟连福嫂的对话,插话道:“小孩吃点粥,要什么西贡米呀,碎米熬得时间长一点,吃口一点不比西贡米差。”安娜一听佩玉说这话,原本想出在连福嫂头上的气一古脑儿移向了她的妯娌:“是呀,我们卉儿天生是吃碎米的命,哪像你们森儿鑫儿,是要替丰家传香火的,不要说西贡米,就是金米也吃得起。”说起来安娜原不是这样容易动气的性格,心疼起女儿来就顾不上情面了。
安娜没想到这日午后,弄堂里静悄悄的,对面米行老板亲自拎了两升西贡米来敲丰家后门。他把米袋交给安娜:“听连福嫂讲你家卉小姐想吃西贡米粥,上午排队人多,不好破例,这是我自家留着的好米,给卉小姐熬粥吧。”安娜不知这米是收下好还是不收好,米行老板虽说也是街对面住着的熟人,但亲自上门送米恐怕还是头一遭,这份人情日后用什么来还呢。果然,米行老板放下米袋,随即问安娜她婆婆是否在家,原来送米不过是个幌子,找丰家当家人才是米行老板上门的真正目的。
安娜得了好米去给女儿熬粥,丰太太将米行老板引进后客堂间,两人谈生意居然谈了一个多钟头。晚饭后丰太太又将之桐叫进她房内,母子二人一直商谈到深更半夜。佩玉在丈夫上床前细细盘问他在婆婆房里究竟商量什么事情,可之桐咬紧口没有告诉妻子,因为丰太太向来主张丰家要紧的事情,最好不要让外姓人媳妇知道。
原来米行老板想乘目前米价飞涨之际囤积点好米,但资金周转不过来,便想兑换掉几根大金条。自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人进租界后,强行规定每日黄金市价须按日本正金银行牌价。日本人控制的汪伪政府也早已三令五申,不准银楼业私购黄金,若查出市民私售黄金,可判罪甚至枪毙。然而政府这一法令却难以强迫老百姓都来照办,日子过得去谁也不会愿意把家底子卖掉,藏金子最保险已成为战乱时期的全民共识。真遇上紧要关口想卖掉黄金的,也大多暗地里卖给银楼,银楼收购价比政府官办银行高出不少。为赚这中间差价不惜违抗政府法令的大有人在,只不过没被抓住而已。
米行老板打算出手二十根大条子,整整二百两黄金。每根十两制的“大黄鱼”要价两千五百元,而银行收购价最高为两千元,所以他才想私下里卖给银楼。丰太太想到日本人和汪伪政府对黄金买卖控制日益严紧,像丰祥和这样小规模的银楼,每月最多可从银行买到平价黄金二百两,加工后刚够应付店堂销售,自己想藏下点积余都不容易。现在米行老板把金条送上门来,要价是高了点,但总比黑市上的金价低,黑市上每根大条子已突破两千八百元大关。米行老板肯把金条卖给丰祥和银楼,图的是个安全。街对面住了几十年,怎么说也是老邻居。况且银楼业不准私购黄金,政府早有明文规定,丰家同意做这笔交易,表明买卖双方愿意共担风险,这就要比卖到黑市上去牢靠得多。黑市上那些黄牛都是不怕杀头的货,哪天被政府逮住或是黄牛圈子里狗咬狗,供出卖家来,米行老板一家性命就算交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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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十一)(2)
之桐内心赞成母亲的主张,也想吃进这二百两黄金。从十多岁到银楼学生意起,之桐对拥有黄金的欲望越来越强烈,一如瘾君子见了大烟土。之桐对母亲说:“反正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买卖双方心甘情愿谈定的价格,又没外人晓得,这种机会不可错过。”之桐的态度早在丰太太意料之中,丰太太拿不准的是老二之樟。之樟虽然在吃洋行饭,到底也是丰家的嫡亲儿子,总不好将这样大的事情瞒过他。之樟听说了这桩生意,脑子里飞快算了笔账,如此大的赚头也让他心动起来。不过之樟是在外面做事的,政府方面的人接触多了,法律政令刻进大脑皮层的深度自然要超过母亲和兄长。之樟说:“这桩生意赚头倒不小,但要是日后传出去可不得了,私购两百两黄金杀头都够了。”丰太太吃斋念佛,最听不得死呀杀的,当即拉下脸来:“你不用咒我,这桩生意我是做定了。要是赚了钱,你们带上老婆小孩享福,出了事情我一个人顶着,吃官司枪毙也不会轮到你的。”之樟哑了,低头坐着,他心里明白母亲其实并不是真要听两个儿子的意见,丰家的当家人实际上只有母亲一个。哪怕他们兄弟俩都反对的事情,只要母亲坚持,没有不照办的。
几天后一个同样安静的下午,米行老板夫妇二人又拎着米袋走进丰家后门。米袋里真的装了些上好西贡大米,大米中间却藏着一个牛皮纸袋,内有二十根大条子。丰太太早已在自己房内准备好天平秤,一根根金条在天平秤上校验,然后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如此之大一宗生意悄无声息间便完成了。银货两讫之后丰太太留米行老板夫妇喝龙井茶,品茶工夫间,丰太太很自然地取出一枚细小精致的红宝石戒指,请米行老板娘伸出手指来试试。米行老板娘戴上戒指后手掌摊开收拢好一会,不忍摘下戒指。丰太太不失时机对米行老板笑道:“这东西虽小不值什么钱,戒面也是宝石粉做的,倒是丰祥和银楼的最新式样,送给太太戴着玩吧。”丰太太这样做自有她的道理,米行老板拎了些好米来,眼下米价日日飞涨,只怕比黄金还涨得快些呢。所以送只小戒指给米行老板娘就扯平了。当然丰太太不能将这枚戒指说得太值钱,一来能让听者明白她说的是谦词,二来也等于告诉米行老板夫妇,这宗黄金买卖交易中,丰家并没有占多少便宜,只不过买卖双方私下里均分了那部分差价而已,谁都不吃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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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十二)(1)
国难当头必定引发民不聊生,上海市面上物价飞涨,几乎每条马路上都游荡着难民。难民急于想在这座大城市里安下身来,不得不将随身携带的金银首饰卖给银楼,以换取现钞。而担心手中货币贬值的市民又宁可出高价从银楼购进几枚金银首饰来防备不时之需。足赤金条早就不准私人买卖了,能买得起几枚18K或22K的金戒指金耳环,也让人心理上感觉到些安慰。因而这些年来,开银楼的不说发了点国难财,也至少是抓住时机赚了不少钱。相比自家银楼,老二之樟供职的永懋洋行却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这家上海滩赫赫有名的英商洋行,让日本人和汪伪政府联手压得喘不过气来。
安娜的父亲此时已升迁为永懋洋行大班,苏大班不仅在上海滩很有名,就算在香港和英伦三岛也颇具知名度。然而某日苏大班进入洋行时,因为没有向门口的两名日本兵鞠躬致意,竟被日本兵一个耳光甩得爬在地上摸他的金丝边眼镜。苏大班毕业于圣约翰大学,养成一副西方绅士派头和脾气,平日里西装笔挺从上至下不见一道皱褶,皮鞋用白手绢都擦不出黑印子。今日被两个矮脚东洋兵当众羞辱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当即就向英伦总部辞了大班职位。而身为苏大班女婿的之樟,当初是由岳丈举荐进永懋洋行的,有苏大班在,凡事都有个靠山,苏大班一走靠山自然也就倒了。即使从翁婿角度来说,苏大班辞了职,之樟得跟进,才显得出给老丈人面子,就如同看戏捧场一样。若之樟留恋这份不错的薪水呆在永懋洋行不走,不仅会让苏大班下不了台,之樟在妻子安娜跟前也交待不过去呀。
这世界上但凡让人痛快的事情,往往也会叫人付出长长久久痛苦的代价。之樟不会想到,他与永懋洋行一别,此生再也捧不上这么个稳当饭碗了。之樟回到家里,年轻轻便当起了寓公,不用再朝九晚五去洋行上班,起初的日子倒也有一种随心所欲的惬意。妻子安娜本来爱交际玩乐,生了孩子后又天天坐在南货店里观街景,早憋闷坏了。之樟辞职回来,安娜有了出门的玩伴,天天借着替丈夫散心的理由,拉之樟去看电影泡咖啡馆会朋友。丰太太此时倒不反对之樟辞去洋行饭碗,丰祥和银楼生意越做越大,光之桐一人顶着总不是长久之计。连福海生虽然忠实可靠,但毕竟是外面人,银楼不同于其它买卖,经手的东西没有不值钱的,交在外姓人手里终究不牢靠,最好由自家亲兄弟联手撑起丰祥和银楼。
之桐按母亲吩咐,每日早饭后叫上一部黄包车,带上之樟去市中心银楼学生意。之桐自己十多岁就在银楼当学徒,深知吃这碗饭顶要紧的是识货,辨别金银玉器成色为银楼业的基本功。比如那些苏北老太太或是黄包车夫码头工人的老婆,抖抖索索从手绢包里摸出一只桶箍戒来,你不要小看,大多倒是24K足赤金的。这些女人因为家境差,所以攒下一两枚戒指不只为了戴在手上装饰美观,而是为了保值,等儿子娶媳妇时也好歹有份家底传下去。桶箍戒样式简单,粗粗一个圈,24K足赤金质地较软,打成这种样式的戒指耳环最为合适。而14K或18K金大多做成嵌宝戒指,嵌宝戒指要求底托有一定的硬度,方可嵌得住宝石戒面,所以黄金中掺入了其它金属成分,不再是足赤金。一般家境较好的女人,戒指耳环都随四季衣着更换,不像那些低层妇女,一只戒指从十八岁戴到六十岁都没有摘下来过。
之樟在银楼后面的工场间里坐了几天,跟海生一起用药水溶金材洗银元,或者将工具台上的金银粒屑用羊毫毛笔仔细扫拢,然后放入一个小铁盒内。粒屑聚少成多,以后就用来打那种成色较差的嵌宝戒。这种戒指的戒面也不是什么真宝石,都是用宝石粉做的。宝石粉戒指工艺简单,连海生都会做,之桐就让之樟跟着海生学手艺。
海生因为收了老板阿弟当学徒,表面上诚惶诚恐,心里面很是得意,一个劲儿地模仿当初连福之桐二位师傅的口气,把之樟教得头脑发晕。海生先让之樟套上橡皮围裙,以避免药水溅到身上,那条围裙不知用了多少年,散发出橡皮和药水混合的气味,之樟闻了十分恶心,就把围裙扔到工场间角落里。傍晚回到家,之樟发现自己好端端一件“培罗蒙”西装,胸前沾上一片药水染成的花斑,他让安娜用湿毛巾擦了半天都擦不掉,花斑处的面料竟然出现了破洞,银楼里的药水显然带有腐蚀性。


第三章(十二)(2)
从前在洋行里上班再怎么忙,上下午还各有一次茶点时间,这是英商洋行的传统,之樟早已养成了习惯。现在呆在银楼里,高脚凳上坐着半天下不来,戴个独眼放大镜躬着背,敲一天小锤也敲不出一只像样的戒指。有时之樟将加工好的戒指戴在自己小手指上,横看竖看挑不出什么毛病来,送到前面店堂间里回回都被兄长打回票,至少也要让海生再敲上几十下才能放到店堂玻璃柜台中去。之樟好歹也是中华职校毕业,吃过英商洋行饭的人,呆在丰祥和银楼里竟连每月只拿三块银洋钱的学徒海生都不如。
丰太太记得从前丈夫说过的话,学生意不能在自家店里学,不然一生一世也学不到真本事。当初之桐才十多岁,硬是送到别家银楼吃萝卜干饭,学会了手艺才回丰祥和来。可之樟已是二十出头的人了,从小没吃过苦,再从头当学徒也确实有点为难他。丰太太知道之樟虽不像之桐那样肯吃苦耐劳,但倒底读书读得多,只要他肯帮着兄长撑起丰祥和银楼一爿天来,具体做什么倒在其次。丰太太背地里跟之桐商量,让连福回到工场间去,之樟坐镇银楼前面店堂,之樟在洋行里做过事,善于跟各种顾客打交道,呆在工场间里学生意,她做娘的心里也不好过。之桐说:“阿弟眼下还辨不清金银珠宝成色,坐店堂间遇上个刁钻点的客人难免会吃亏上当。”但他话没说完,丰太太就笑道:“现在上海滩提起你丰之桐大名来也不输给裘天宝老凤祥那几家的老法师,之樟跟在你身后学生意,哪里还有人敢送当给他上的。”之桐向来习惯于服从母亲,便把后半截话咽了下去,惟恐母亲怀疑他不让二弟染指银楼店堂间,是为了将来独吞丰祥和的财产。其实之桐倒真不算多虑,之樟坐进店堂间不足一个礼拜,就有刁钻客人上门来了。
这一日之桐与连福去银行购金材,海生留在工场间,店堂里只有之樟看着。一对双双身着补丁衣衫的中年夫妇走了进来,那女人两眼红红的,手里紧紧攥着个小布包,由身边的男人半推半拉着来到之樟面前。那女人只是低着头不说话,男人开始好言好语相劝,不一会便失去耐心对着女人破口大骂起来:“你只晓得心疼这只陪嫁镯子,不卖掉的话拿什么给儿子看病,你想看着儿子死掉啊,天底下哪有你这样狠心做娘的。”之樟在柜台里听出点名堂来了,对那男人说:“先生,你讲话客气点嘛,让阿嫂再好好想想,卖掉陪嫁首饰哪个女人不心疼呢?”女人似乎被之樟的话感动了,用手擦了擦眼角,轻轻将小布包放到柜台上,说:“老板先生不瞒你讲,这只青田玉镯子还是我太外婆那一辈传下来的,今天要不是为了救儿子的命,我就是卖掉自己也不肯卖镯子的,这镯子跟我命一样重。”
一只淡绿色的玉手镯呈现在之樟眼前,圆润剔透,不见一丝杂质,确实像是上品美玉。之樟想起银楼里一句老话:黄金有价玉无价。肉眼看上去差不多的玉器,在真正识货人眼里价格有可能天上地下。此时兄长和连福都不在店里,之樟守着店堂是装装门面的,他根本不识货,连黄金K数还搞不清楚呢。可是之樟不愿让顾客看出他是个银样蜡枪头,又找不出借口把送上门来的卖家请出店堂去,于是他硬着头皮很内行似地问那女人:“这位阿嫂,你开价多少呢?”女人的眼睛又红了,抖索着嘴唇说不出话来。一旁的男人抢上来说:“老板先生,这可是真正的青田玉啊,现在为了换救命钱,五百只洋不算多吧。”男人说着伸出一只粗大的手掌在之樟眼前晃了晃,那动作十分粗鲁。之樟吓了一跳,五百块钱,那是他从前在洋行里做事三个月的薪水啊,难道这手镯真那么值钱吗?
女人看出之樟的犹豫神情,流着泪说:“先生,这镯子我不卖了,五百块钱打死我也不肯卖的。”那男人一把抢过镯子再次递到之樟手上:“先生,你不要听她瞎讲,我老婆是疯了,儿子性命要紧还是镯子要紧都分不出来。”之樟又一次接过手镯,想用放大镜再仔细看看,他依稀记得听大哥说过,真正的好玉细洁如婴儿皮肤,几乎连毛孔都看不出。要是在放大镜下看得出汗毛孔样的斑点,那肯定是劣等玉。之樟左手托玉镯,右手拿起放大镜,这时他只觉得左臂处突然被碰了一下,玉镯跌落在地,发出一声脆响之后碎成两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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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十二)(3)
那女人见玉镯碎了,立时放声嚎啕大哭起来,一副随时可能哭得昏死过去的模样。之樟明明看到是那个男人有意碰撞他的左臂,可还没等他开口,男人抢先责问道:“你开银楼的老板哪能这样不当心,这镯子是我们家里惟一的值钱家当,儿子还等着救命钱呢,你讲现在事情怎么办?”
之樟明白自己上了当,这对男女分明是在唱双簧,然他此刻有口难辩,玉镯确确实实是从他手里掉下去的,怨谁呢。如果这时之樟也拉下脸来耍赖皮,不定谁斗得过谁。可这银楼二少爷偏偏不肯在这种男人面前说软话,甩一把铜钱出去买份痛快的脾气又上来了。他走到收银台前,拧开抽屉数出五百块钱,一巴掌拍在玻璃柜台上:“拿去,这镯子我买下了。”
男人抓过钱数了数说:“老板,你真是爽快人,敢作敢当,兄弟我佩服得不得了。”女人已经擦干眼泪,推着男人肩膀说:“还罗嗦啥,快点带儿子看病去呀。”之樟目送这对男女离去,弯腰拾起碎成两半的玉镯,只觉得身子发软,瘫坐在柜台后面,脑袋一片空白。
之桐回来听之樟说五百块钱收进一只碎玉镯,气得嘴唇皮直抖,说:“五百块钱呀,阿弟,两只足赤金戒指的钱哎,你的派头真是大到天边去了。你再好好看看,这种镯子就是不碎,也顶多值三十块钱,哪里是什么青田玉,玉石粉压出来的罢了。”之桐生气地将那只镯子再次重重摔到地上,海生很识相过来拾了起来,用纸包好。他知道之桐定会把碎镯子交给丰太太过目,看看她的二少爷何等无能。
之樟其实心里也痛,五百块钱赌了口气就化为灰烬,家业再大的少爷敢做出这般举动来的也不多见。然而之樟依然嘴硬:“这五百块钱记在我头上好了,丰祥和银楼总也有我一份吧?”
丰太太听说此事后倒出奇地冷静,当着佩玉安娜和孙子孙女的面一言不发,吃过晚饭只叫了之桐之樟兄弟俩去她房里。丰太太了解之樟的脾气,白白损失了银楼里五百块钱,之樟其实心里也疼,可你就是把心疼碎了,也找不回钱来,所以旁人的责骂便成了多余。之樟此刻的脑子是架在火上的油锅,你想保全这口锅,得往锅底下抽薪,让油锅冷却下来,要是往油锅上浇水,结果只能将锅炸得粉碎。
之桐之樟坐在母亲两侧,丰太太掂了掂碎成两半的镯子,语气平和得让两个亲生儿子都觉得陌生。“之樟,这两块碎石头你好生收着吧,权当花钱买了个教训,想吃银楼这碗饭,不交学费恐怕不行。”之樟接过碎镯子揣进口袋,一声不响垂下头来。他不敢正眼去看之桐,长他好几岁的大哥从小在银楼学生意,那学费就是师傅的责骂和耳光。而他之樟连银楼工场间都呆不住,只想坐在店堂里风光,结果头一堂课学费便花去五百块钱,世界上有这么贵的学费么。之樟抬起头来说:“妈,阿哥,这五百块钱教训记在我账上,日后丰祥和银楼该我的那份,扣去五百块好了。”丰太太冷冷一笑:“你倒是讲了句良心话,你糟蹋的钱自然由你自个儿来还,只是我现在还没死,你想分丰祥和银楼的家太早了点吧。”丰太太说完挥挥手让两个儿子出去,之樟自知失口,还想对母亲和大哥解释几句,之桐一把将他拉出母亲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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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十三)(1)
之樟不想再去银楼了,自从上当丢掉五百块钱后,之樟总感觉到大哥连福甚至还有海生那个小学徒都在笑话他。当然他一个成了家的男人也不能带着老婆孩子白吃丰家的饭,于是之樟求得母亲同意,留在南货店照看生意,领导佩玉安娜两个女人。丰太太和之桐都松了口气,之桐原本就不赞成之樟插手银楼,银楼不比南货店,差错毫厘就可能造成大数目钱财损失。之桐只是顾忌二弟和弟媳会疑心他想独霸丰祥和银楼,才让之樟跟了他去坐店堂。现在好了,五百块钱让之樟换了个教训,也促使他主动退出了银楼事务,这对丰家和之桐来说未尝不是件好事情。丰太太深知之樟不是块守得住钱财的料,然而她为娘的总要端平一碗水,若让大儿子之桐掌管银楼,叫老二之樟坐在南货店里,会让人觉得她偏心。如今之樟犯了错,自甘情愿地要回来坐南货店,丰太太当然一口应允下来,连安娜还都觉得婆婆大哥宽宏大量。
之樟很快就觉出南货店的好处来了。他因失误给银楼带来损失,也真心实意地难过了一阵,不过他这种自责心情仅仅出于自己一个读过书的人,竟让一对男女无赖骗了,面子上下不来而已,并不会对丢失的钱财心疼太长时间。之樟从来不像母亲和大哥那样,把每一块钱的赚头都视为必须竭尽全力去捕捉的猎物。既然他不适合跟大哥一块掌管银楼,那就同大嫂和妻子安娜一起看守南货店好了。反正都是丰家的产业,只要不算被老板炒鱿鱼,之樟丝毫不觉得有什么掉身价的,就像麻将台上输了牌,洗牌后便可重新再来。现在之樟也不必天天早起坐了黄包车从南市赶到市中心银楼去,他可以舒舒服服睡懒觉,吃完早饭后换件西装到南货店柜台边走一遭,一天的工作量就算完成了,没有人可以讲他在丰家吃白饭。
梅雨季节将临,丰太太指挥着佩玉安娜将南货店里存放的干货搬到日头下晾晒,然后分别装入铁皮箱密封起来保存,待出了梅后再放到店堂柜台里出售。不过“丰记”南货店晾晒干货都小心避开邻里目光,将干货搬到自家晒台上去,免得让人家以为丰家卖出的是虫蛀过的货。若是红枣桂圆里真的长了蛀虫,丰太太也有办法,她吩咐连福嫂或小大姐阿桂将这些东西用清水漂过,或炒或煮了让自己家里人吃掉。吃不完的包成三角包,三分五分钱一包在南货店里卖。这种时候丰家厨房后面常常会飘出炒花生炒瓜子香味,诱来邻居孩子们往窗口伸长了头颈。丰太太偶尔抓起几把炒货塞给那帮馋小鬼说:“喏,尝尝味道,叫你们爹娘到前面南货店来买呀。”小孩子吃馋了嘴,回家去总要缠上父母来买炒货,当父母的也不好意思让自家孩子常吃丰家白食,做做样子也得绕到前门“丰记”南货店来买一两包炒货,为的是两下里谁都不欠谁情。
开南货店的都怕过黄梅天,而丰记南货店这时节生意反倒好了起来。容易霉变生虫的干果都变成香味扑鼻的小包炒货卖了出去,卖剩下的让丰家大人小孩饱了口福。其实丰记南货店只不过比别家多了一道炒干货工序,不但避免了黄梅天的损失,存货还多卖掉些。之樟对母亲的持家本事佩服不已,叫安娜也好生学着点。安娜冷冷道:“我既不守寡又不想开银楼发财,学得那么精怪有什么用。”安娜说的是大实话,有丰太太在,别说是儿媳妇,就是两个已经娶妻生子的大男人之桐之樟都作不了主。安娜乐得把女儿交给连福嫂阿桂照看,自己泡上一杯好茶,手里托一把瓜子花生,坐在店堂里边吃边听无线电里的上海滑稽戏或是苏州评弹。偶尔有顾客来买东西,反正还有佩玉在,除非佩玉忙不过来,安娜才会抹抹嘴巴,关掉无线电站起身来接待顾客。日子长了,佩玉表面上不吭声,晚上回到房里跟之桐嘀咕:“丰记南货店赛过养了两只大老鼠,日日嘴巴不停,东西一半是卖出的,一半进了自家肚皮,真没见过这样好吃懒做的夫妻。”之桐听了就劝佩玉:“你也不要真把二弟夫妻俩当劳动力,这两个人再怎么吃,总比糟蹋银楼里钱财好,上回那只上了当的破镯子白白坏掉五百只洋,不知能吃多少炒货呢。”佩玉嗓门大起来:“一样是丰家的儿子媳妇,凭什么我们俩做,他们俩吃,到头来家产还不是对半分。”之桐赶紧用手掌捂住佩玉嘴巴:“你小声点,让二弟听见了大家脸上不好看,反正娘心里有数,不会由着二弟败光家当的,你放心好了。他们夫妻胃口再好,也不会把丰家吃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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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十三)(2)
过了些天安娜要带女儿嘉卉回娘家,从南货店里包了几大包红枣桂圆及各式炒货,自己两只手拿不下,叫上阿桂跟了她去。佩玉看在眼里气不过,等安娜一走,立即叫来自己三个孩子,让他们放开肚皮在南货店里吃东西,另外也包了几包炒货打算送回娘家去。连福嫂见了有点不识时务地问道:“大少奶,你娘家也开南货店的,这些东西带回去不让娘家人笑话吗?”佩玉没好气地回答:“丰家的东西我不拿白不拿,让人笑话去好了。”连福嫂转身就将安娜佩玉的举动告密似的全都告诉了丰太太。
丰太太何等精明的一个女人,早把两个儿媳妇心思看透了,只不过时机未到,不便把谋划已久的打算付诸行动,所以才装聋作哑。按丰太太的愿望,丰家财产只有全部交到老大之桐手上她才放心。之桐从小学生意,没少吃苦,懂得挣钱不容易的道理,不论是丰祥和银楼还是丰记南货店,在之桐手里只会黄金越存越多,店面越开越大。而老二之樟年幼丧父,在母亲兄长庇护下长大,只会花钱不懂得挣钱,金山银山也有让他掏空的一天。可之樟到底也是丰太太身上掉下来的肉,再不争气也不忍心看着他离了丰家去过穷日子。丰太太明白现今两个儿子都已娶妻生子,兄弟分家是迟早的事,只不过丰太太想着自己还未老到动不了,不想太早看到她拼尽一辈子心血积攒起来的丰家财产一分为二,化整为零,所以才将分家的事情一再往后拖着。今天连福嫂告知了佩玉安娜的行为,无意间又将丰太太替儿子分家这块心病勾了起来。
丰太太想先从老大嘴里探探口风。之桐其实早已存了与二弟分家之心,只不过母亲尚未开口,他不好先提出来。之桐每每想到要将丰祥和银楼一分为二,心口就被揪得发疼。这银楼是个聚集钱财的地方,只能聚不能散。上海滩时常听到大号银楼盘下小号同行开成自家的连锁分号,还没见过一家小银楼因为兄弟分家而拆散了的。丰祥和银楼正处在做大发展的势头上,生意好的时候,每日里净赚十两二十黄金也是有的。旺火一般的势头之下若分了家,明明白白是一桶水浇在炭盆里,连点火星都剩不下了。
要是真按之桐心思,丰祥和银楼最好归在他名下,丰记南货店给之樟。他自小在银楼学生意,又肯吃苦勤俭,银楼在他手里只会做大不会败落。二弟是爱吃爱玩之人,开家南货店不用动太多脑筋,能赚出他自个儿的吃喝玩乐进项也足够了。之桐这样想归想,到底不敢说出来,连在母亲和佩玉跟前都没露过口风。银楼和南货店无论从资本还是生意性质来说,都让人感觉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身为兄长若是占下银楼,显然看起来是在欺负二弟。丰太太跟之桐暗地里不知商量了多少回分家方案,却始终没能定下个两全其美的主意来,反倒是不久以后,分家的要求让之樟先提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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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十四)(1)
安娜的父亲苏先生当初因为忍不下日本兵那口气,一怒之下辞掉永懋洋行大班一职,回家当了寓公,一晃半年多过去了。这期间也曾有几家洋行想聘请苏先生,可职位都在大班之下,心高气盛的苏先生拉不下脸来屈就,宁肯缩在家里听无线电抽雪茄烟。苏家虽说是上海殷实人家,但终究也是靠苏先生薪水过日子的,自家并无产业。苏先生辞了洋行的饭碗,一家人就得靠从前的积蓄过日子。长女苏安娜嫁到丰家后是第二房媳妇,上有婆婆兄嫂当家,她能在丰家过上舒心日子就算不错了,根本指望不上拿着丰家的钱来补贴娘家,况且苏家也不想丢人现眼。
安娜的弟弟一个上大学两个上中学,都是最需要用钱的时候,苏家还住着万航渡路一幢新式里弄房子,娘姨和与房子相称的各种开销也不是个小数目。没过多久,弄堂里左邻右舍依然看见苏太太衣着鲜亮坐了黄包车出门,只当她是去南京路协大祥绸布店剪衣料,或是去四马路天蟾舞台听戏,哪里晓得苏太太手提包里掖了几枚陪嫁首饰上当铺呢。苏家从前是体面人家,现在苏先生虽然自己扔掉了饭碗,但是体面人家的骨架子是不肯散的。
这一日苏先生突然接到一份讣告,沪上某家洋行老板遇车祸去世,丧家在万国殡仪馆举行追思仪式。那洋行老板生前与苏先生因业务关系往来较多,私下里交情也不错,为此苏先生到了日子便换上一身黑西装前往吊唁。洋行老板葬礼过后不久,其未亡人在一家西餐馆订了座位,请苏先生苏太太吃饭。餐桌上,洋行老板###一脸凄容,道出了今日请苏家夫妇吃饭的真正目的。原来那女人打算卖掉丈夫的洋行到香港去,希望有个懂行之人来接盘,方不辜负逝者的愿望,在她看来苏先生便是最理想的人选。苏先生从前是洋行大班,如今赋闲在家,又不肯轻易出山屈就于其它洋行,那么最佳选择就是自己买下一家洋行来当老板。如果苏先生愿意接盘,那女人答应只将洋行里看得见摸得着的固定资产折价出让,其余诸如客户关系之类的无形资产全部无偿奉送给苏先生。
从西餐馆出来,苏先生苏太太坐在黄包车上就迫不及待算起账来,苏先生毛估估盘下这家洋行至少得有三百两黄金。苏太太叹了口气:“眼下就是把家当全部卖光,也凑不整齐三百两黄金,况且那女人说得很明白,全部固定资产转让须得按黄金结算。”苏先生夫妇只顾算账,忘了给黄包车夫指路,偏偏那车夫又是刚从乡下出来拉车,上海主要马路还未认全,等苏先生发觉时,黄包车已经过了静安寺。苏先生刚想发火,苏太太一把将他按住:“好了,好了,将来自己当了老板,买部汽车坐坐,省得淘气。”在苏太太看来,丈夫不当洋行老板简直是没道理的事情。
苏先生夫妇回到家里拿了纸笔又细细算了几个钟头账,得出的共识是能帮助苏先生盘下洋行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们的女婿丰之樟。丰祥和银楼自从搬到市中心后,生意越来越兴隆,名气直升,经常有人将其与裘天宝老凤祥银楼一同挂在嘴边。丰之樟是丰家二少爷,日后理应分得一半家产,怎么说也不会少于三百两黄金。丰家是开银楼的,连兑换这道手续都免了,要是分家的话直接分到手的就应该是金条。
几天后苏太太特意烧了一桌好菜,打电话叫女儿女婿带了外孙女一同回娘家来吃饭。饭桌上苏先生把开洋行的计划跟之樟一说,之樟两眼立时放出光来。要不是当初为了给老丈人面子,之樟是不会轻易辞掉洋行饭碗的。在洋行里谋事不但名声好听,心情也舒畅许多。天天西装笔挺皮包挟进挟出,市面上朋友多兜得转,消息也灵通,到了月底领薪水,又轻松又洋派。可辞职后这些日子,坐银楼碰上拆白党,白白丢掉五百块钱,让他在母亲兄嫂跟前抬不起头来。在自家南货店里多吃了几把瓜子,大嫂脸上便整日乌云密布,真让之樟憋屈死了。这会听得老丈人有意重返江湖自立山头,开洋行当老板,想拉他这个女婿帮衬,正中之樟下怀,岂有不乐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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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十四)(2)
几杯酒后苏先生将话题直插三百两黄金的接盘费,之樟一脸茫然,愣愣地瞧着岳父母没了主意。苏太太往之樟盘子里挟了块大大的熏鱼,笑着点拨道:“之樟啊,区区三百两黄金有啥为难呢?问你阿哥借一下好了,等到洋行运转起来赚了钞票再还他也是一转眼的事情。”苏先生马上接着太太的话头:“要讲借嘛真是言重了,丰祥和银楼本来有之樟一半,又不是他阿哥一个人的,所以正确的讲法只不过是调个头寸。我们两亲家,又是头一回张口,洋行开起来将来还不是之樟的。我老都老了,拼了老命再出山赚钞票,总不见得是为了我自己吧,这笔账亲家太太和之樟他阿哥算得清楚。”
岳父母的话让之樟茅塞顿开,他想想也确实如此。眼下丰家出资帮苏先生盘下洋行,那他丰之樟就是副经理的当然人选。等老丈人日后退出江湖,这洋行不就由他之樟当家吗?那时丰家的产业不仅有中式的银楼南货店,还有西式洋行,上海滩都找不出几家来。之樟越想越兴奋,加上酒精助力,从苏家回来当晚就向母亲大哥开了口。
之桐听说之樟要从家里拿出三百两黄金去开洋行,惊得张大嘴巴就忘了闭拢,老半天才回过神来喃喃道:“这么大的事还是让妈来作主吧。”丰太太听说苏先生要盘下洋行,心里明白了###分。当初苏安娜嫁过来时,苏先生还是响当当的洋行大班,现在当了半年多寓公,只怕是家底早已空去一大半。说什么要开洋行培养之樟当老板,不过是想拿了丰家的钱去替他养家小罢了。丰太太想归想,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她深知老二的脾气,使起性子来会不顾一切。之樟若真要吵着分家,她做娘的也阻止不了,她总不能不认之樟是丰家的儿子。
之樟被岳父那个开洋行计划刺激得像发了高烧,退都退不下来。头天晚上刚谈开的事情,第二天一早就紧催着母亲阿哥要听回音。丰太太知道这回分家是分定了,与其吵破脸皮,不如和和气气算账,索性让之樟早点分得他那一份家产走人,过好过坏由着他去。丰太太让两个儿子两房媳妇三头六面坐下来,将丰家所有财产分成三份,她自己一份,两个儿子一人一份。因为之樟只要黄金,不要其它东西,丰太太允诺一个礼拜后给他三十根十两制的“大黄鱼”。丰太太将自己的一份财产与之桐放在一起,继续支撑银楼和南货店,当然对丰家来说,南货店随时随地都可以关门歇业,惟独丰祥和银楼要永远开下去,那才是丰家的根基。
之樟分得三百两黄金,心满意足地跟着老丈人开洋行去了。丰祥和银楼少了这笔本金,多少有些伤元气。然而丰太太和之桐都明白长痛不如短痛的道理,之樟从小手指间缝隙太大,多少金银也经不住他的手漏出去,早分家早除隐患,未必不是件好事。
之樟夫妇既然跟母亲大哥分了家,便不好意思继续住在丰家,天天一张桌上吃饭,这笔账怎么算得清楚。正好安娜的大弟去外地上大学,家里房间空了出来,苏太太就让女儿女婿搬过去住。这样之樟每天可以与苏先生一同去洋行上班,下了班翁婿回家后再对饮几盅,苏太太也有女儿外孙女作伴,一时间尽享天伦之乐。
苏先生从前在洋行当大班时结交下不少关系,如今重出江湖这些关系尚未断掉,业务开展得顺风顺水。之樟成了老丈人的副手,不像过去当小职员,现在他有了自己单独的办公室,也有了吆喝人的资本,感觉好得不得了。上班时之樟喜欢将锃亮的皮鞋搁在写字台上,双手枕在脑后,望着窗外风景吹口哨,这种时候他会对终年穿长衫,站在银楼柜台后面对顾客陪笑脸的大哥生出一丝怜悯之情。他觉得大哥太可怜了,纵然金条攒得再多,也从不舍得花钱买份自己想要的快乐,这样的话金条又有啥用场。之樟现在称心如意当上了这家名为“苏丰”洋行的副总经理,最近连私家汽车也坐起来了,既风光又潇洒。有时之樟心情好,会带了妻女坐汽车去南市看看母亲和大哥大嫂,给侄儿侄女买些洋气的小玩意做礼物,他没有忘记是丰家给了他三百两黄金,才让他过上了他想过的日子。而且他之樟还成了岳父母的大恩人,是他使老丈人有了重出江湖的机会,因此苏先生如今虽身为总经理,凡事却总要先听听之樟的主意,老丈人在女婿跟前一副谦恭态度,让之樟很受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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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十四)(3)
苏家日子过舒心了,苏太太也自然要对之樟这个女婿另眼相待。之樟下班回来,苏太太常会亲手端了红枣莲心汤或是冰糖炖白木耳羹来让他吃了补身子。这些东西丰记南货店里都有,但之樟却不记得母亲舍得这样天天吃。苏太太待之樟比对自己那几个亲生儿子还要好些,之樟心里很是感动,在苏家住的日子越长,他自我角色转换得越快,竟不像苏家的女婿,倒成了苏家顶门立户的长子。安娜几个兄弟的上学费用,一幢新式里弄房子主仆十来口人的开销,统统由苏丰洋行承担下来。之樟对金钱不像母亲大哥那样上心,因为他从来就没有过缺钱的日子,若真有大把银元搁在口袋里,还觉着碍事,总喜欢呼朋唤友来一起花光了省心。
苏先生和之樟翁婿联手开苏丰洋行,赚了钱都在洋行账上,两人也不同于手下职员月月领薪水,想花钱只需去账房签字领钱好了。久而久之苏太太和安娜也时不时去账房拿钱,开始账房先生还另做了份清单来请之樟过目,后来看之樟一脸不在乎懒得过问的样子,账房先生也就不再多事。苏家人要用钱,只需自己签字画押就能顺顺当当把钱取走,全无一点规章制度可循。之樟偶尔也会想起从前大哥告诫过他的那些话,账目一定要日日清,只消一日不清,就会永远成了笔糊涂账。可是眼下之樟无论如何做不到让洋行里账目日日清,一来怕得罪岳父母,苏家人对洋行的钱随取随用惯了,现在再立规矩为时已晚,况且之樟住在苏家,怎好跟岳父母为钱脸红。二来之樟也是为了自己方便,他三天两头约上朋友出去吃饭看戏,那些朋友看他是个开洋行的二老板,都心安理得让他做东。有时之樟身上钱带得不够,也没见哪个朋友替他垫付一下,而是让店家记着赊账,第二天再叫苏丰洋行的账房先生来付清。
之樟的一举一动苏先生都看在眼里,可他偏偏装聋作哑什么也不说。这洋行虽说名义上由他当总经理,苏先生很清楚自己这个总经理是怎么当上的。要不是之樟分家后拿来三百两黄金,又看在翁婿份上,苏先生哪里当得起什么总经理,说不定还日日缩在家里听无线电做他的寓公呢。之樟对苏家人真是不薄,他从不过问岳父母花去洋行多少银子,因为他自己也喜欢花钱买乐。之樟花洋行的钱比苏家人更理直气壮,这钱本来就是他从丰家带来的。
自从之樟分家搬出去住后,丰太太和之桐其实一直牵挂着他,当然很大程度上也是牵挂被之樟带走的那三百两黄金。有时丰太太会遣了连福嫂阿桂去苏家送点吃的东西给孙女嘉卉,逢之樟安娜带嘉卉回来,丰太太也总要牵了嘉卉的小手去自己房里,细细套出孙女口中的真话来,以此来判断之樟在苏家的生活形态,以及苏丰洋行是否真正赚钱。
某日之桐出门经过之樟的苏丰洋行,想进去看看二弟,他规规矩矩先让门房进去通报一声。谁知那门房间里聚了三四个男人在掷骰子赌钱,脸红脖子粗的,没人理睬之桐。之桐便自行走上楼去了之樟的办公室,迎面只见之樟两条腿搁在写字台上,抖动着皮鞋在哼“蔷薇蔷薇处处开”。之桐当即心里凉了一大截,有什么样的老板自然有什么样的雇员,这洋行再开下去恐怕不但赚不到钱,离倒闭的日子也不远了。之樟对大哥的担忧全不以为然,笑道:“阿哥,开洋行不比开银楼,无须整日盯着柜台,洋行是靠电话消息做生意的,我一个中华职校毕业生,这点道理总比你晓得多吧。”
之桐回家后把在二弟洋行所见告诉了母亲,丰太太沉默多时叹息道:“反正丰家的一半家产已经给之樟分出去了,日后任凭他开洋行还是吃老本,横竖同丰家没关系,各人活各人的命,由他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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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十五)(1)
丰太太五十大寿喜日将临,之桐佩玉夫妻俩早早就在筹划给娘做寿,也跟之樟安娜商量过。尽管时局动荡,但在普通老百姓眼里,五十岁生日怎么说也是个大日子。丰太太不想辜负儿子媳妇的一片孝心,这几年虽说世道不安宁,但银楼因为有银行的平价金材供应,生意还算做得平稳。丰祥和银楼如今在大马路至四马路方圆几里地面也有了点名气,丰太太不论是去大马路买衣料还是去四马路听戏,伙计跑堂一听说丰祥和银楼老太太来了,面上的笑容嘴巴里的恭维话也要比接待其他客人多些。做寿吃喜酒原要有好心情的,心情畅快了,不过生日也找得出摆酒席请客的理由来。只不过丰太太不想由着儿子媳妇太张扬太破费,便称长孙嘉森眼看要满八周岁了,干脆老的小的一起捡个日子在杏花楼里摆几桌,热闹一番罢了。之桐佩玉都记得当初森儿的周岁酒席就摆在杏花楼酒家,丰太太一直认为森儿是丰家的送财童子,自他出世后丰祥和银楼越开越气派,连丰记南货店生意也兴隆起来。丰太太内心把功劳都记在嘉森头上,所以想在杏花楼里再摆一回酒席,给丰家添一把旺火。
做寿当日除了丰家人,佩玉娘家父母兄弟都齐齐赶来向丰太太贺喜。丰家这些年来人财两旺,早把姚家比得没了脾气,佩玉娘家人惟恐没机会在丰太太跟前讨好呢。也幸而佩玉的肚皮争气,为丰太太添了两个孙子一个孙女,这才让她娘家人坐在杏花楼的酒席上有了点底气。与姚家人不同的是,之樟与安娜娘家人却坐了汽车还姗姗来迟,好像故意要向全体来客炫耀那辆时髦汽车似的。苏先生苏太太嫌汽车里人多坐得不舒服,硬是让车夫从万航渡路苏家到四马路杏花楼来回跑了三趟,等苏家人到齐,先来的客人肚皮早就唱起了空城记。小寿星嘉森领头,一帮小孩没规没矩地用筷子敲击杯碟,跑堂的服务生几次三番向之桐和丰太太嘀咕,说是早知如此,不该提前烤鸭子,杏花楼的烤鸭如不趁热吃,饭店的招牌都会被做坍掉。
席间丰太太的脸色有些冷淡,想来苏家的洋行开得再大,还不是从丰家拿了黄金去做本钱的,买部汽车哪里就值得这般显摆,甚至还显摆到丰太太的寿酒席上来了。偏偏苏太太生来是个极爱张扬的女人,端了酒杯对丰太太说:“亲家母,坐汽车倒底比黄包车有派头,又快又舒服。哪天你想出门荡马路,我叫车夫来接你,我们两亲家一块去。”丰太太放下酒杯淡淡一笑:“亲家母,我这个人生来是坐黄包车的命,坐了汽车闻到汽油味道要反胃的。再讲汽车买来是亲家公和之樟洋行里办公用的,我们女人家出去荡马路坐汽车的话,让人家看起来也太招摇了呀。”苏太太热面孔碰了一鼻子冷灰,脸上讪讪的,尴尬极了。幸好丰太太另一侧坐了佩玉的母亲姚太太,姚太太连忙笑嘻嘻接上口来:“哎呀,苏太太,我是顶喜欢坐汽车的,只不过没你那样的好福气罢了。你看看我那女婿之桐,丰祥和银楼生意做得那样大,他这个当老板每天照样节俭得坐黄包车来回,不像他兄弟之樟那样舍得用钞票,所以我想坐汽车只好借你苏太太光了。”姚太太这番话既解了苏太太的围,又当着丰太太的面称赞了之桐,当然称赞之桐就等于称赞自己女儿。其实姚太太心底里一点都不输给苏太太的,苏家靠女婿之樟的三百两黄金开洋行坐汽车就啥了不起,正如丰家是条大河,大河有水小河才能满嘛,要是之桐也想买汽车,只怕三辆五辆都买得起。
之桐佩玉夫妇,之樟安娜夫妇都听到了丰太太苏太太姚太太三位母亲说的话,做晚辈的这种时候最好装聋作哑。安娜很认真地用筷子蘸着碟子里的醋为女儿画小兔子。佩玉一本正经呵斥嘉森不懂规矩,小寿星怎好把酱油倒翻在裤子上。只有之桐听姚太太说起之樟舍得用钞票,心里一动。自从去过之樟的洋行,之桐日夜替二弟悬着心,苏丰洋行给之桐的印象开得像家茶馆店,能做成什么生意,早晚会有倒闭的一天。寿酒宴结束后,之桐留住之樟,兄弟二人踱至丰祥和银楼,在店堂间里聊了个通宵。


第四章(十五)(2)
之樟倒一点不瞒大哥,把洋行里的生意经一五一十倒了出来,苏丰洋行近来一直在做大米生意。自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本人进了租界,上海米价持续飞涨,米店门口日日人头攒动,老百姓早就吃不上国产大米和进口的西贡米了,即使出高价买到的也多是碎米和发绿的霉变米。前不久汪伪政府又公布了沪市米粮管理暂行办法,规定凡进入上海市区的食米,一律得储入市政府规定的粮库,待政府征购后有剩余,才可分摊给各家米行出售,否则以走私论罪。可苏丰洋行却在这种时候顶风出击,专门做起米市生意来。从江浙一带购进上好大米卖给上海各家米店,中间这一道流通环节上的赚头,让其它洋行眼红得只差滴出血来。不过苏丰洋行倒米的生意由之樟老丈人苏先生一人经手,之樟能见到的只是账户上日益多出的进项。之樟虽说毕业于中华职业学校,也算洋行里专业出身的副经理,但他生性懒散,能不过问的业务乐得让苏先生独自去大包大揽。之樟从来没往深处想过,苏丰洋行何以能在日本人眼皮下,顶着政府的重重法规,将倒米生意做得这般有声有色,苏先生就不怕杀头么?
之桐听了之樟的话,多日来闷在心底的疑团自行解开了。他料想苏丰洋行若不是靠着汪伪方面甚至是日本人的背景,没有胆量也不可能做成倒米生意。之桐也是商人,还开着不大不小的银楼,生意人当然想赚钱。但要是靠着日本人赚中国同胞的钱,不仅良心上过不去,只怕日后也不会有好结果。之桐道出了自己的担心,之樟听了表面上仍不在乎,心里到底也一阵阵揪紧了。他想起前些天安娜上大学的弟弟从外面回来说,共产党的地下组织领导沪东一带工厂工人在公共场合悬挂红萝卜,因为上海市民暗地里把日本人叫做萝卜头。沪东一带现在已经流行唱小曲,“天快亮了,大家起来磨刀,磨刀切萝卜”。老百姓都开始接受抗战胜利宣传,日本人的日子一定长不了。一旦日本人吃了败仗,跟日本人有过牵连的中国人就是汉奸卖国贼,能有好下场么?
礼拜六下午洋行里事情不多,小职员们心照不宣一个个提前开溜回家。之樟瞅准机会,拿出一盒高级古巴雪茄走进苏先生办公室,只说朋友送的雪茄味太呛,孝敬老丈人正好。苏先生嗜雪茄如命,从前在永懋洋行当大班时,抽的雪茄都是实打实用金条换来的。如今烟草买卖生意难做,日本人控制得很严,不要说古巴雪茄,就是大前门香烟也得按人头配给,不能随心所欲过瘾。苏先生见到之樟手里的古巴雪茄,两眼放出光来:“你本事真大,哪里弄来这么好的货色,只怕也有东洋人方面的关系吧。”之樟听到“东洋人关系”几个字,心里不禁想,你苏大班当初不就因为受不了东洋人的气,自己敲掉饭碗的么,此时讲起东洋人怎倒是一派羡慕口气。之樟也想起了大哥的提醒,便接着岳父的话头说:“我哪能好跟爹爹你比,苏丰洋行靠了你的关系,连倒米生意都敢做。我这几支雪茄不过是从前中华职校同窗好友家里来了南洋亲戚,送我开开洋荤,抽抽玩的。”
苏先生抽出一支雪茄,并不急着点火,他把烟横过来放在上嘴唇处擦来擦去,不停地作深呼吸,闻着久违的雪茄烟香。他当然听出女婿话中有话,沉默片刻后压低嗓门说:“之樟,你是我女婿,我可向来把你当亲生儿子看待,再讲我们苏丰洋行真正的老板是你丰之樟而不是我,所以今天我也不想瞒你。苏丰洋行做的倒米生意,确实是利用了东洋人关系。从江浙一带收购来的好米,百分之八十是为日本淞沪警备司令部筹备的军粮,作为酬劳,日本人放出百分之二十让苏丰洋行倒卖给各家米店,从中赚利。”之樟尽管在洋行里当个只管拿薪水不过问具体业务的甩手副经理,但此刻真的从苏先生口中证实自家洋行是靠了日本人关系发的财,脊背上顿时渗出冷汗来。之樟问苏先生:“外头都在传日本人撑不了多少日子,将来重庆国民政府回来,帮日本人做过生意的就算汉奸,那可怎么好?”苏先生仰脸望着天花板,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说:“之樟你放心好了,万一真有那么一天,吃官司杀头我一个人去,决不连累你和安娜孩子。只不过事情并没有到那一步,开一天洋行总要做一天生意。做生意就要赚钞票,赚得越多越好。”老丈人的话让之樟听了心惊肉跳,在家他是晚辈,在洋行里他只是副经理,从哪方面说他都不便出面阻止岳父的所作做为,回到家里也不敢跟妻子安娜说得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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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十六)(1)
这些日子安娜和母亲苏太太很是舒心惬意,苏丰洋行生意好,苏先生和之樟每月给各自太太的家用也增多了。女人手里一旦有了可独自支配的金钱,就不知会生出多少活络心思来。苏太太除了听戏最爱逛绸布店,南京路上的“协大祥”像是她嫡亲娘舅家,三天不去心里痒痒口中还念叨个不停。苏太太剪了数不清的旗袍料,棉的绸的丝的麻的五花八门色彩缤纷,闲时将衣料箱内存货倒在床上,眼花缭乱一大堆,要是真做成旗袍,只怕活一百岁也穿不完。然而苏太太并非真要穿那么多旗袍,不过是女人的一种占有欲,如同小孩子见了糖果,只想朝口袋里塞,哪里会有够了的时候。碰上有机会带了旗袍料去送给亲戚家的女眷们,苏太太必定要替这块衣料编出一段让女人们听了感激涕零的故事来。似乎她手里送掉的不只是块衣料,而是嫁出去一个女儿。苏太太做女人的快乐时光,很大一部分便在这些自编自演自娱自乐的游戏中流逝过去了。
安娜跟母亲不同,她倒不太爱逛绸布店,空闲下来约上几位旧日同窗好友,去南京路“沙利文”西饼店喝咖啡吃栗子蛋糕,很容易打发掉一个下午的时光。安娜跟从前念书时一样,与女友们约会总喜欢抢着做东,好像让她花了钱请客是别人赏了她面子,她倒要反过来谢人家似的。安娜这个脾气跟之樟很像,所以她这样花钱买乐,不仅不会遭之樟责难,做丈夫的有时还会多拿出几个钱来让太太甩派头挣面子呢,这一点上夫妇俩真可谓趣味相投。当然仅仅喝咖啡吃蛋糕是花不了多少钱的,安娜再闲,别人家太太未必天天有此份雅兴,因而安娜手中闲钱越积越多,她是个喜欢花钱的人,身边有钱没花光,心里反倒没着没落的。
这一日安娜带了女儿嘉卉坐黄包车来到丰祥和银楼。自从她和之樟跟婆婆大哥大嫂分家后,安娜很少去南市婆婆家。有时去市中心也故意避开丰祥和银楼门前,宁可让黄包车绕道而行。然而今天安娜带着所有的私房钱直奔丰祥和银楼而来,想为女儿买块九九金的金锁片。安娜知道婆婆给长孙嘉森两只翡翠戒指,那是日后为嘉森娶媳妇备下的。虽然丰太太再三关照佩玉不要对家里其他人讲,不知佩玉忘了婆婆的话还是故意炫耀,她早就告诉了安娜。嘉森是丰家长房长孙,丰家的财产将来大部分是他的,而安娜只生了个女儿,既非长房孙辈又不是男孩子,丰太太这位当祖母的连点金屑屑也没给过嘉卉。安娜每每想起这件事心气就难以平息下来,现在手头有了钱,她当然可以用自己的钱来替女儿买金购银。而且安娜不去静安寺附近的裘天宝银楼分号,偏偏坐了黄包车到丰祥和来。她对之樟说一样买金银首饰,生意总要挑自家人做,哪有放着丰家的银楼不去,把钱送给别人赚的。其实安娜那点心思之樟早就摸得一清二楚,安娜是要在丰祥和银楼当回大买主,让阿哥之桐看看她和之樟不但日子过得滋润,还有闲钱来买首饰玩。安娜知道连福海生那两张嘴巴,保管会将她去银楼买首饰一事告诉丰太太和佩玉,而安娜想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让婆婆和大嫂看看,苏家的女人也是跑得起银楼的。
丰祥和银楼店堂里只有海生在照看柜台,海生见了安娜忙喊着“二太太”从柜台后面迎了出来。听到海生的招呼,连福也从账台后面站起身来笑道:“二太太嘉卉小姐今天哪能有空来,真是稀客。”安娜没见着之桐有点扫兴,口气仍然十分轻描淡写:“给卉儿弄个金锁片玩玩,九九金好了,份量稍微重点也好,反正她人大了,头颈挂不断的。”安娜说完自己先大声笑了起来,她想之桐要是在后面工场间的话,听见她的声音一定会出来的。
之桐这时确实在后面工场间里。今天下午四马路会乐里的秋秋姑娘来丰祥和银楼,拿出从前在丰祥和买的那只金镶玉手镯,说是急等钱用,要求卖还给银楼,之桐认出这只镯子是从自家银楼里卖出去的,当时的价格是三百五十块钱,现在东西完好无损,连保单收据都不缺,按银楼规矩可凭单原价退还。之桐记得当时母亲得知这只手镯卖给了会乐里的青楼女子,曾大为惋惜,好好的金镶玉镯子掉进了风尘里。现在秋秋姑娘重又将手镯还给丰祥和银楼,身为老板之桐反倒有些于心不甘。丰祥和卖出去的饰品向来以加工精湛享誉银楼圈,再挑剔的太太小姐也难从鸡蛋里挑出骨头来,难道秋秋姑娘对这只镯子还有不称心的地方吗?银楼卖出去的饰品让顾客退回来,不论出于何种原因,于店家都是件失面子的事情。


第四章(十六)(2)
其实之桐不知内情,秋秋姑娘是遇上了燃眉之急,非得用这惟一的值钱东西来救急。昨天夜里,秋秋苏北老家表兄假充嫖客来会乐里找到秋秋,约定第二天晚上带秋秋逃离四马路妓院,让秋秋将身边值钱的细软全都换成现大洋。秋秋幼时由父母作主与表兄有过婚约,后来父亲去世家里穷得吃不上饭,才将她卖入青楼。如今既然表兄寻到了她,又有法子带她走,秋秋这只囚禁在笼中的鸟儿,自然要与表兄去寻找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好在秋秋已算是会乐里数一数二的姑娘,鸨母对她也较为客气,不像看囚犯似地看管她,秋秋才有可能独自一人来丰祥和卖掉手镯。
秋秋要价三百五十块,这是她当初从丰祥和银楼买去镯子所花的钱。之桐心里算了笔账,现在首饰金市面价格已翻了一倍多,这只镯子收进来后同样可以翻一倍价格卖出去,一般顾客并不知道这里头的行情。不过之桐不想让卖家觉察到这一点,他故意为难地皱紧眉头,老半天才开口道:“秋秋姑娘,你是丰祥和的老顾客了,也曾照顾过我这小店不少生意,不然的话,今天是不能马上付现金给你的,只好让你把东西放在这里寄卖,要等这镯子卖掉后才能付钱,银楼里都是这个规矩,不信你可去打听打听。”秋秋姑娘此时急于用镯子换回现大洋,表兄一再关照她,要想跑出上海去苏北,一路上都是日本人和汪伪军把持的关口,惟有银元才能打通关节,法币人家瞧都不瞧。
秋秋使出了她最拿手的一招,从腋窝下抽出一方香气扑鼻的丝手绢,弹灰似地抽了一下之桐的衣袖:“丰老板,我早就看出你是个大方男人,开着这么气派的银楼不会为难我们女人家吧。”之桐的心狂跳起来,这时他听见店堂里传进来弟媳安娜的笑声,他真怕她闯进后面工场间来看见这一幕,那样的话不出今天晚上,这个快嘴弟媳会把他丰之桐的风流故事编得让丰家所有人都睡不着觉。之桐顾不上再跟秋秋多话,一边收进镯子和保单收据,一边陪着秋秋到连福的账台跟前领大洋。三百五十块现大洋沉甸甸一大包,之桐担心秋秋一个女人提着这么多钱不安全,让海生去叫来辆黄包车,待秋秋姑娘上车,他又让海生跟在黄包车后面小跑,定要看着那女人回到会乐里不可。好在丰祥和银楼拐弯不远就是四马路,海生跑惯了,也不嫌累。他知道像秋秋姑娘这样的女人身份虽低下,出手倒不小气,等保驾她回到会乐里,横竖是有赏钱的。
之桐见了安娜有些意外,自从兄弟分家后,之樟安娜就很少回丰家来,跟丰祥和银楼更是远了一层关系。曾有好几回之桐听连福海生说,二少爷二少奶路过银楼门前,陌生人一样看都不朝里看一眼,径直走过去。之桐听了只淡然一笑不作答,他太了解自己这个弟弟,读过几年书,自尊心强着呢。不过今天看见弟媳领着侄女儿来银楼,之桐无论如何是开心的。安娜说明来意,提出她要为女儿定制的金锁片一要花式好,二要分量足,价钱多少倒无所谓。之桐捧出一盒锁片让安娜挑选,又移过镜子来让嘉卉试戴着照镜子。嘉卉人小不懂事,金银首饰在她眼里远不如一根棒棒糖有吸引力,戴了几回就烦了,甩开母亲的手跑到店堂门口去看风景,任安娜怎么叫都不理。
安娜没了主意,便让之桐作主替她随便挑一款金锁片算了。之桐拿出秋秋姑娘刚刚卖掉的金镶玉手镯说:“弟妹,要是你真为了给卉儿日后存点嫁妆,不如买下这只镯子,真正的上好货色,越放越值钱。我也不想赚钱,什么价来什么价去,这东西留在丰家人手里总比卖给外人好。”安娜拿起镯子细细察看,心里生出欢喜之情,可她想起刚才走出银楼去的那个女人,一身风尘气,没准这镯子就是她刚才卖掉的。安娜收拢脸上的笑意说:“东西再好,可谁知道有没有碰过脏女人身子。我们卉儿清清白白的女孩子,还是给她戴块新锁片来得放心。”
之桐似乎感觉安娜看穿了他的心思,脸上很热,不敢再坚持自己的建议,赶紧收起镯子,另给安娜挑了一款足赤金锁片。之桐把价格牌子递到账台上对连福说:“打个八五折。”安娜听了忙上前来阻止:“该啥价钱就啥价钱,我可不是为了折扣来丰家银楼的,要是话传出去连之樟也要怪我。之樟原来叫我到裘天宝银楼去,说那里的首饰款式新,我想丰祥和到底是自家银楼,兄弟虽分了家,手足情缘总不好分的。所以我绝对不是为了贪便宜才来这里,大哥想来你懂我心意。”安娜一番话让之桐听出来的意思是,虽然丰家把他们夫妇分了出去,可至少她苏安娜没有忘掉自己是丰家人,一样花钱买首饰自然要照顾丰家银楼的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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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十六)(3)
连福和海生向来也把安娜看成是只会花钱不懂持家的女人,这样的女人是他们心理上和感情上都很排斥的。他们常年在丰祥和银楼谋生,心目中早把丰太太这个勤勉节俭又善于动赚钱脑筋的女人当作天底下女人的楷模。之樟安娜夫妇搬出丰家后,连福海生竟然也有松了口气的感觉,似乎丰家从此避免了被败光家产的危险性。现在安娜来丰祥和银楼买首饰,不但证明她和之樟没有败掉家产,还吃剩有余拿出闲钱来买首饰,同时不忘照顾一番自家银楼生意,这让连福和海生心里不约而同生出些许歉意来。他俩在安娜跟前以少有的热情伺候着,一如他们从来就没有低看过这位二少奶奶。
送走安娜母女,之桐又取出那只金镶玉手镯把玩着,镯子上似乎还残留着秋秋姑娘身上的脂粉气。之桐不知道这只手镯戴在那个女人腕上的时候,见识过何种风流人生场面,那场面于之桐而言是极为陌生的,那是另外一个世界的风景。之桐偶尔也会生出窥探一眼那种风景的欲望,不过他很快便会在母亲妻儿的包围之中,在银楼一货一价的现实交易氛围里,不太甘心也不过分艰难地将这种欲望抑制下去。之桐决定将金镶玉手镯收起来,永远不再出售。如果母亲盘问,他只说这镯子的工艺如今市面上已难得一见,卖出去可惜了。这样空闲下来于无人处,之桐可以独自把玩这只手镯,像孩童们钟爱的玩具里,往往藏着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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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十七)(1)
嘉森起床后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跑到祖母房里去问安。嘉森八岁了,一个背起书包上学的男孩,又是丰家的长房长孙,嘉森在丰太太眼里已是丰家最重要的男人之一,一点不亚于他的父亲之桐。所以每天嘉森向祖母问了早安,丰太太就会拿出一角两角钱来,给嘉森一日之中用来零花。左邻右舍的孩子甚至连丰家伙计海生和小大姐阿桂,都对嘉森羡慕得不得了。小小年纪天天有这样数目的零花钱,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嘉森得了钱,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十有###拿去换零嘴,嘉森兄妹不少零嘴吃,楼底下开着自家的南货店,就算母亲管得严,几个小孩也找得出空隙来偷吃。嘉森的零花钱大多用来买一些奇奇怪怪的玩艺,比如近来一些日子他迷上了做船模,可以放在厨房水池里或是等下过大雨后弄堂里积了水,在水里开的那种快艇。只是现在嘉森碰到一点技术上的难题,他的快艇只会在原地打转,不向前进,他又想不明白毛病出在哪儿,所以打算星期天吃过早饭就去二叔家。二叔之樟在嘉森心目中是个有学问的人,比父亲强百倍。二叔知道世界大战航空母舰,学过英语会跟外国人说话,可父亲整天在银楼里打金戒指赚钞票,连张“申报”上的字也认不全。嘉森不喜欢父亲的银楼,倒爱跑二叔家。尽管二叔如今住在万航渡路,离南市有不少路,但这个星期嘉森咬住牙没花一分钱,积攒下的零花钱准备让二叔帮他改装船模。
嘉森在自家门口叫了辆黄包车,准备花一角钱坐黄包车去二叔家。佩玉低声骂嘉森:“小小年纪就学会甩派头叫黄包车,你没长脚啊。”可她不敢声音太大,让婆婆听见又得生出一场气来。嘉森口袋里的零花钱是他阿娘给的,佩玉这个做母亲的想管都不行。不过佩玉觉得同样花一角钱,黄包车上只坐一个小孩太吃亏,便把嘉鑫嘉磊也叫来坐到黄包车上,让嘉森带了弟妹一道去二叔家,顺便坐黄包车兜兜风。
之樟安娜向来喜欢热闹,即便家里来了几个小客人,也要一本正经去多添几份熟菜来,好像是有了个请客的理由,自己也可心安理得多吃点东西。这也是嘉森喜欢二叔二婶的原因,二叔二婶从来不像他父母那样,哪怕银楼里赚了再多的钱,家里一切日常开销依然如故,每花一文钱都要找到最充分的理由,可花可不花的钱则一律选择省下来。若不是祖母每日给嘉森零花钱,嘉森即使长到十五六岁都不一定能从父母手中讨到每日一角钱。有时佩玉叫阿桂去买酱油料酒,喜欢借口没有零钱,哄着嘉森把零花钱借出来,却从来没有还的时候。此后嘉森学精乖了,总设法将当天的零花钱当天用完,想攒钱买船模之类的玩意就把钱藏在铅笔盒里,免得又让母亲找借口借了去。嘉森觉得父母虽然每天赚进很多钱,可他们过的日子一点也不开心,因为要让钱越来越多,银楼越开越大,就必须省吃俭用,攥紧每块银元每个角子,身体累心也很累。可二叔之樟却对嘉森说做人要做得开心,有钱就花,有钱不用放在银行里光看存折上的数字慢慢增大,那才是最傻的。
午饭后安娜领着嘉鑫嘉磊和自己的女儿嘉卉去静安寺看菩萨,嘉卉知道母亲说去静安寺其实就是去逛小吃摊,静安寺门口好吃好玩的东西太多,而母亲又是最肯花这些小钞票的。嘉鑫嘉磊则高兴得要跳起来,在他们的记忆中,连过年的时候父母都不肯带他们去逛小吃摊,父母不止一次说过花这种冤枉钱顶顶不合算,吃下去的东西不长肉的。惟有二婶,她不但舍得花钱,自己也跟着小孩子们一块吃一块玩。
嘉森在二叔指点下改装完毕快艇模型,到浴室里放一浴缸水试验快艇。船模在浴缸里窜来窜去,嘉森和二叔两人身上都湿透了,玩得很过瘾。嘉森喜欢万航渡路的新式里弄房子,有这么大的浴缸好玩船模,尤其是二叔一点不心疼放掉那么多水。要是在自己家里,晚上从老虎灶上打来热水洗脚,一盆水洗三双孩子脚呢。
傍晚时分安娜领着几个小孩回来了,嘉森玩船模也玩得十分尽兴,而且二叔还答应下个礼拜天带他去买航空母舰模型材料,嘉森听了就想赖在二叔家不回去。之樟去叫来黄包车,将三个侄儿女一一抱上车坐好,嘉森忽然说:“二叔二婶,我给你们做儿子好不好?这样就可以住在这儿不回去了。”嘉鑫嘉磊也跟着叫起来:“我们也给二叔二婶做儿子做女儿,不回去了。”嘉卉人小,一听到堂哥堂姐想留在她家不回去,本能的自卫情绪突然发作:“不要你们,不要你们,回你们自己南市家里去,不要你们。”之樟挨个摸着侄儿女的头,最后用手指点住嘉森的鼻子说:“这话回去不许瞎说噢,你丰嘉森是丰家的长房长孙,丰祥和银楼的继承人,哪能好随便做人家儿子,让你爷娘听见要打断你腿呢,往后你就再也不能来二叔家了。”


第四章(十七)(2)
嘉森兄妹三人回到家里,自然要把在二叔家一天的快乐时光叙述一遍。丰太太之桐听了就埋怨之樟安娜太会花钱,为几个小孩子吃饭还要另外添熟菜,真是派头太大了。佩玉明明知道自己的儿女在之樟家决受不了亏待,却硬是捡了便宜还要卖乖:“以后你们三个少去二叔家,好样没学着,大手大脚派头倒学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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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十八)(1)
日本人投降了,这个消息之桐之樟兄弟二人都是从无线电广播里听到的。当天晚上之樟携妻女回到南市母亲家中,发现马路斜对面日本人物资仓库前的太阳旗不见了。飞舞在中国人眼前令人作呕的红头苍蝇终于消失了,之樟只觉得眼前一片清亮。全家人吃晚饭时,之樟打开一瓶法国白兰地酒,硬要全家老小不论男女都尝一点,日本人滚蛋了,中国人出头出气的日子总算盼到了。嘉森在饭桌上紧紧缠住二叔不放,他要弄明白为什么美国人扔了两颗原子弹后,那么厉害的日本人就会投降。原子弹到底是什么东西,能让日本人都害怕。之樟被侄儿缠烦了,拍着嘉森的脑袋说:“你还是用功读书吧,日后考上大学去读物理系,那时候就晓得原子弹是什么东西,现在三句两句话怎么跟你讲得清呢?”嘉森如今顶佩服二叔了,二叔说的话他句句当真,加上喝了几口酒,就在饭桌上发起人来疯,用筷子敲着碗碟喊:“读物理系了喽,造原子弹喽,打日本人喽;读物理系喽,造原子弹喽……。”吵得大人们都捂起耳朵。
丰太太是饭桌旁最冷静的一个,她想的是日本一投降,世道就得变,世道一变,市面就会乱一阵,这种时候黄金价格最容易波动,多半是只涨不跌。于是丰太太关照之桐,从明日起丰祥和银楼停业五天,只消贴出告示说银楼全体店员参加市民庆祝抗战胜利活动,这个理由既冠冕堂皇,又可避免同行业圈内猜疑,待五天后看看黄金涨跌行情再重新将首饰标价出售。
几天后,上海市面上黄金价格陡涨百分之三十,丰祥和银楼虽然停业五天,但五天的营业额利润与黄金百分之三十的涨幅相比,则显得微不足道。而且因为金价飞涨,买不到纯金条的老百姓就争相购进黄金首饰,丰祥和银楼售出的黄金首饰有好几款涨幅已达百分之四十以上,而且金首饰中还包括加工费,所以如此大的涨幅让丰祥和银楼狠狠发了一笔财。之桐不得不钦佩母亲的判断能力,而从不喜形于色的丰太太只是淡然一笑:“吃了日本人那么多苦头,老天爷总要让我们捞一点回来吧。”
就在丰家人沉缅于发意外之财的喜悦中时,之樟的岳父苏先生却整日忧心忡忡。报纸上的一条新闻,市面上流传的小道消息,都会令他寝食不安。日本人刚走,重庆国民政府的接收大员们就纷纷飞抵上海,除了接收敌伪资产外,另一出重头戏便是清除汉奸。凡在日本人占领期间帮日本人做过事,或与日本人有过经贸文化方面往来的中国人,都会被当作汉奸清查。这些天来上海大小报纸上每天都刊登出遭逮捕或被枪毙的汉奸名单,苏先生看到这些消息,拿报纸的手都在颤抖。
这一日国民政府敌伪产业处理局传唤苏先生。苏丰洋行在抗战期间为日本在沪驻军征购大米,而且得到日本人庇护倒卖食米谋取暴利,已被政府定性为敌产洋行,全部资产予以没收,并令苏先生三日之内到政府敌伪产处理局听候处置。洋行发生的变故身位副总经理的之樟浑然不知,他这个副经理本来就是挂个空名吃份闲薪,一切业务往来大权都在苏先生手中,尤其是倒米生意,更与他无关。苏先生被叫到处理局去的时候,之樟正坐了洋行的汽车在外头奔走,想搞梅兰芳重出江湖的头场演出票呢。
京剧大师梅兰芳抗战期间蓄须明志,整整十年不上舞台,国人中传为佳话。现在日本人投降了,梅兰芳要在上海兰心大戏院重新登台,演出京剧《刺虎》,上海市民纷纷前去为梅兰芳捧场,首场演出更是一票难求。之樟口袋里揣着两根“小黄鱼”金条,奔走了一天才从黄牛手中搞到两张票子,当晚带了妻子安娜去兰心大戏院看梅兰芳,忙得从早到晚没跟岳父母打过照面。
苏先生从敌伪产业处理局出来,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将身子靠在一根电线杆上,两眼茫然地望着身边人潮车流涌动的大街。秋日的阳光依然炽热,大街两旁的橱窗玻璃反射着刺目的白光,苏先生不得不眯起眼来,好半天才想起该叫辆黄包车回洋行去。洋行里静悄悄的,他这个总经理不在家,之樟更是整天见不到人影,大概又挖空心思去捧哪个戏子了。老板不在家,那些小职员自然一个个借故开溜,只有门房老头一个人坐着喝茶,见到苏总经理回来,门房老头提着开水壶过来替苏先生泡了杯茶。苏先生朝门房老头挥挥手,老头走了出去,苏先生瘫倒在自己办公桌前,像一摊失去了水份的海蛰皮。


第四章(十八)(2)
这家苏丰洋行三天之后就不再姓苏也不姓丰了。因为替日本驻军征购粮食一事被揭露出来,苏先生成了汉奸,苏丰洋行被划为敌产,即将没收掉,苏先生想想真是心痛得透不过气来。当初他受不了日本人的侮辱自己摔掉永懋洋行大班饭碗回到家里当寓公,要是真甘心在家里吃老米饭倒好了,偏偏又从骨子里渗出自己开洋行当老板的欲望。女婿之樟虽是个没多少真本事的甩手公子哥,毕竟从丰家拿来三百两黄金圆了他这个老丈人的梦。苏丰洋行这两年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生意做得顺风顺水,业务范围已扩大至江浙一带。苏先生真后悔自己让钱迷昏了头,听从圈里朋友主张,搭上了东洋人,借着替日本驻军征购军粮倒卖食米,钱虽然挣得不少,然而“汉奸”黑印记烙在脊背上,再也洗刷不掉了。苏先生想想真冤啊,自己年过半百,世上的福气享够了,人生乐事也经历过了,自己这样拼命敛财其实还不是为了妻子儿女,可他怎么会想到赚点钱要陪上性命啊。
门房老头又一次进来送开水,顺便把当天的“申报”放在苏先生桌上,然后轻手轻脚掩上总经理办公室门走出去。“申报”头版醒目地印着一排黑体字:本市逮捕第三批汉奸四十九人。苏先生浑身遭电击似地颤抖了几下,强行按捺着心脏的狂跳念了下去。四十九名汉奸中有七人被正法,其余将择日公审。冷汗从苏先生额头腋下和脚底板渗出来,粘乎乎地将他周身包裹成一具僵硬的躯壳。他的灵魂已在恐惧中飞离肉身,只有报纸上的黑体字幻化成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他的身子和脑袋。
许久,苏先生木然地伸出手去拨打电话,可是家里电话铃响了十来下没人接。这样的午后妻子苏太太多半去邻居家搓麻将了,之樟安娜在外面追戏子捧明星,两个上中学的儿子还没放学,娘姨带着嘉卉去南市丰家玩,丰太太几次打电话来说想看孙女。所以没有人能在这个异常安静的下午倾听苏先生的满腹冤枉气,好像他们是合谋起来要将苏先生抛向另一个世界。
苏先生站起身来正了正领带,将一只缩进西装口袋里去的袋盖翻出来拉平整,然后走向办公室窗户。一群麻雀本来落在窗台上歇息,见有人影过来,惊慌地一哄而起,飞向马路对面的电线杆。苏先生抬头看了看开始闪动余晖的天空,惨然一笑。他知道只要跨出这一步,他就不用面对之樟失去洋行后六神无主的面孔,不必在妻子怨气十足的哭泣声中去发愁苏家老老小小今后日子怎么过,更不会三天后亲眼目睹苏丰洋行大门上让人贴起封条,而他在囚车警笛声的陪伴下走进提篮桥大墙之内,去等待那一颗铜制的花生米。
门房老头要关大门了,想到洋行的奥斯汀汽车被丰副总经理坐出去一天都没开回来,便打算上楼去问问苏总经理要不要叫部黄包车回家。他刚走出门房间,只听得一声沉闷的声响,如同装满东西的麻袋从高处落下。门房老头走到外面一看,惊叫着一屁股坐在地上。他看到苏总经理侧脸趴在洋行门前的人行道上,暗紫色的血正从他身子下面流出来,像无数条蠕动着的紫色蚯蚓。
之樟和安娜是凌晨时分才意犹未尽地回到万航渡路家中。在掏出钥匙开门的时候,之樟嘴里还哼着梅兰芳《刺虎》中的一段西皮流水,而回应他的却是苏太太凄惨的哭声。整幢房子里灯火通明,之樟好久才明白过来,他的岳父苏先生和苏丰洋行已经永远离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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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银楼》第三章(十)
夜深人静,丰太太清点完铁皮箱中十两一根的大金条后,长长地舒了口气,然后焚香一炷,供奉在亡夫遗像前。丈夫离去那么多年,不论日子好过还是艰难,自己心头是喜是忧,丰太太都要向丈夫细细诉说,让丈夫分享她的快乐,也让自己从丈夫的遗容中得到支撑银楼的那股精神力量。丰太太此时要告慰丈夫的是,自丰祥和银楼顶下市中心店面以来,生意越做越顺畅,短短几年里不仅赚回了当初二百八十两黄金的顶房金,丰太太房中专放大条子的铁皮箱已增加了三只,只只装满“大黄鱼”。有这些金条托底,丰祥和银楼连同丰家子孙后代都有了依靠。
日本人尚未进驻租界那几年里,因战事吃紧,国民政府财政部曾几次三番发布公告,督促商人市民以家中所藏黄金去兑换法币,支持政府抗日。中国货币不是硬通货,政府要到国际上去买枪买炮,非得拥有黄金才行。那时候法币一度也很坚挺,再加黄金可自由兑换,之桐之樟便与母亲商量,兑换掉家中一部分黄金,权当响应政府号召,支援抗日。可是丰太太却以毫无商量余地的严厉态度,让两个已经娶妻生子的儿子断了这份念头。丰太太说:“捏在手里沉甸甸的足赤金,哪能好去掉换花花绿绿的纸头,不要说兑换国民政府的法币,就是兑换美国人的绿纸头,也终究不牢靠。这世界上没有比金子捏在手里更让人放心的事情了。你们看看江浙一带有千顷良田几进庭院的财主,日本人炮弹一扔,不也只好裤腰里缠些金银逃难吗?那些田产房子又带不走,紧要关头能救命的还是黄金。”
丰太太说这番话基于几十年来对黄金这样东西有着异常深刻的认识和感情,黄金烧不化,沤不烂,世道再变黄金价格不变,要变也只会涨不会跌。短短三四年工夫,黄金价格已上涨了二十倍。俗话说,太平盛世纸价升,兵慌马乱古董贱。眼下上海这座城市里,你提了幅唐宋名家真迹墨宝未必立时三刻能换回米面,但拿出去一只小金元宝,倒能填饱一家老小肚皮。丰太太向来把每一粒金屑都当作救命稻草抓在手里,银楼每月从银行里兑换来的平价金条,她总要扣克下一部分充实家里的小金库,其余才用来加工成黄金饰品在银楼里出售。丰祥和银楼的黄金饰品历来以加工精巧在同行业中闻名,看上去品相极好的一枚足金戒指,其实份量很轻不过三五钱。贵妇人多买几枚翻翻手指头上花样,贫寒女也能从牙缝里省下钱来买一两枚当作生活中的托底依靠。丰祥和银楼摸清了女人的心思,一进一出赚取的加工费,往往超过金戒指本身的黄金价值。当然这样的戒指只有之桐连福做得出来,海生连上加工台的资格还没有,这碗萝卜干饭不是三年五载就能吃出头的。
要说丰太太完全彻底不顾国家利益倒也不是。太平盛世三皇五帝都知道藏金于民的道理,如今国家遭难,政府要老百姓从自家缝缝隙隙里抠出黄金来兑换给国家,一定是国库出现了亏空。跟日本人打仗,枪炮弹药士兵军饷都要从政府国库里拿出来,国难当头老百姓不帮自家政府帮谁去,总不能眼见着日本人把中国都搬到东洋去。所以丰太太虽不肯用黄金兑法币,但隔三差五也叫佩玉安娜两个儿媳妇把南货店里积存的红枣桂圆花生黄豆打成包,用红纸写上“慰劳抗日将士”字样,送到劳军站去。家中大人小孩多余的旧棉袄旧棉被,也常常拿去送给南车站门口的难民,至于乞丐路过丰家门前,多半能吃饱了肚皮离开。只要不将黄金拿出去,丰太太在其它方面并不吝啬,她常年累月烧香拜菩萨,相信积德行善总会有好报的。


《上海银楼》第三章(十一)(1)
之樟和安娜的女儿嘉卉生下来身子就弱,三天两头要坐了黄包车去看郎中,看病回来就得熬药,楼上楼下日日飘散着中药味。来“丰记”南货店买东西的顾客闻到中药味,只当是跑错了店家,退出店堂重新抬头看看招牌才放心踏进店门来。于是丰太太就叫安娜把小风炉端到三楼晒台上去煎药,省得顾客把南货店错当成中药房。这样一来,安娜就以照看女儿及煎药为名,理所当然不再照看店堂。剩下佩玉一个人忙得焦头烂额,她不敢怨婆婆偏心,却将心底与安娜那点芥蒂结牢了。
这一日嘉卉止住了腹泻,胃口开了。安娜想给女儿熬点肉松皮蛋粥,可是家里没有好米,丰太太就给连福嫂五块钱,叫她去米行买两升西贡大米回来。连福嫂去了老半天,依旧拎着个空米袋,灰头土脸回来了。原来这几日米价涨得厉害,有点余钱的人家纷纷抢购西贡米,连福嫂排在队伍末尾的时候,五块钱还能买两升西贡米,等她排到柜台跟前,这点钱只好买两升碎米了。连福嫂不敢擅作主张,空手而返。安娜熬不成粥,责怪连福嫂道:“五块钱不够买两升西贡米,难道买一升也不够吗?脑子怎么一点不转弯的。”连福嫂排队排得腰酸腿软,还落了个不是,心里也挺窝火,说:“二少奶,五块钱买一升米呀,这我可不敢作主,活了大半辈子还没吃过五块钱一升的米呢。”佩玉在厨房里听到安娜跟连福嫂的对话,插话道:“小孩吃点粥,要什么西贡米呀,碎米熬得时间长一点,吃口一点不比西贡米差。”安娜一听佩玉说这话,原本想出在连福嫂头上的气一古脑儿移向了她的妯娌:“是呀,我们卉儿天生是吃碎米的命,哪像你们森儿鑫儿,是要替丰家传香火的,不要说西贡米,就是金米也吃得起。”说起来安娜原不是这样容易动气的性格,心疼起女儿来就顾不上情面了。
安娜没想到这日午后,弄堂里静悄悄的,对面米行老板亲自拎了两升西贡米来敲丰家后门。他把米袋交给安娜:“听连福嫂讲你家卉小姐想吃西贡米粥,上午排队人多,不好破例,这是我自家留着的好米,给卉小姐熬粥吧。”安娜不知这米是收下好还是不收好,米行老板虽说也是街对面住着的熟人,但亲自上门送米恐怕还是头一遭,这份人情日后用什么来还呢。果然,米行老板放下米袋,随即问安娜她婆婆是否在家,原来送米不过是个幌子,找丰家当家人才是米行老板上门的真正目的。
安娜得了好米去给女儿熬粥,丰太太将米行老板引进后客堂间,两人谈生意居然谈了一个多钟头。晚饭后丰太太又将之桐叫进她房内,母子二人一直商谈到深更半夜。佩玉在丈夫上床前细细盘问他在婆婆房里究竟商量什么事情,可之桐咬紧口没有告诉妻子,因为丰太太向来主张丰家要紧的事情,最好不要让外姓人媳妇知道。
原来米行老板想乘目前米价飞涨之际囤积点好米,但资金周转不过来,便想兑换掉几根大金条。自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人进租界后,强行规定每日黄金市价须按日本正金银行牌价。日本人控制的汪伪政府也早已三令五申,不准银楼业私购黄金,若查出市民私售黄金,可判罪甚至枪毙。然而政府这一法令却难以强迫老百姓都来照办,日子过得去谁也不会愿意把家底子卖掉,藏金子最保险已成为战乱时期的全民共识。真遇上紧要关口想卖掉黄金的,也大多暗地里卖给银楼,银楼收购价比政府官办银行高出不少。为赚这中间差价不惜违抗政府法令的大有人在,只不过没被抓住而已。
米行老板打算出手二十根大条子,整整二百两黄金。每根十两制的“大黄鱼”要价两千五百元,而银行收购价最高为两千元,所以他才想私下里卖给银楼。丰太太想到日本人和汪伪政府对黄金买卖控制日益严紧,像丰祥和这样小规模的银楼,每月最多可从银行买到平价黄金二百两,加工后刚够应付店堂销售,自己想藏下点积余都不容易。现在米行老板把金条送上门来,要价是高了点,但总比黑市上的金价低,黑市上每根大条子已突破两千八百元大关。米行老板肯把金条卖给丰祥和银楼,图的是个安全。街对面住了几十年,怎么说也是老邻居。况且银楼业不准私购黄金,政府早有明文规定,丰家同意做这笔交易,表明买卖双方愿意共担风险,这就要比卖到黑市上去牢靠得多。黑市上那些黄牛都是不怕杀头的货,哪天被政府逮住或是黄牛圈子里狗咬狗,供出卖家来,米行老板一家性命就算交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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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银楼》第三章(十一)(2)
之桐内心赞成母亲的主张,也想吃进这二百两黄金。从十多岁到银楼学生意起,之桐对拥有黄金的欲望越来越强烈,一如瘾君子见了大烟土。之桐对母亲说:“反正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买卖双方心甘情愿谈定的价格,又没外人晓得,这种机会不可错过。”之桐的态度早在丰太太意料之中,丰太太拿不准的是老二之樟。之樟虽然在吃洋行饭,到底也是丰家的嫡亲儿子,总不好将这样大的事情瞒过他。之樟听说了这桩生意,脑子里飞快算了笔账,如此大的赚头也让他心动起来。不过之樟是在外面做事的,政府方面的人接触多了,法律政令刻进大脑皮层的深度自然要超过母亲和兄长。之樟说:“这桩生意赚头倒不小,但要是日后传出去可不得了,私购两百两黄金杀头都够了。”丰太太吃斋念佛,最听不得死呀杀的,当即拉下脸来:“你不用咒我,这桩生意我是做定了。要是赚了钱,你们带上老婆小孩享福,出了事情我一个人顶着,吃官司枪毙也不会轮到你的。”之樟哑了,低头坐着,他心里明白母亲其实并不是真要听两个儿子的意见,丰家的当家人实际上只有母亲一个。哪怕他们兄弟俩都反对的事情,只要母亲坚持,没有不照办的。
几天后一个同样安静的下午,米行老板夫妇二人又拎着米袋走进丰家后门。米袋里真的装了些上好西贡大米,大米中间却藏着一个牛皮纸袋,内有二十根大条子。丰太太早已在自己房内准备好天平秤,一根根金条在天平秤上校验,然后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如此之大一宗生意悄无声息间便完成了。银货两讫之后丰太太留米行老板夫妇喝龙井茶,品茶工夫间,丰太太很自然地取出一枚细小精致的红宝石戒指,请米行老板娘伸出手指来试试。米行老板娘戴上戒指后手掌摊开收拢好一会,不忍摘下戒指。丰太太不失时机对米行老板笑道:“这东西虽小不值什么钱,戒面也是宝石粉做的,倒是丰祥和银楼的最新式样,送给太太戴着玩吧。”丰太太这样做自有她的道理,米行老板拎了些好米来,眼下米价日日飞涨,只怕比黄金还涨得快些呢。所以送只小戒指给米行老板娘就扯平了。当然丰太太不能将这枚戒指说得太值钱,一来能让听者明白她说的是谦词,二来也等于告诉米行老板夫妇,这宗黄金买卖交易中,丰家并没有占多少便宜,只不过买卖双方私下里均分了那部分差价而已,谁都不吃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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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银楼》第三章(十二)(1)
国难当头必定引发民不聊生,上海市面上物价飞涨,几乎每条马路上都游荡着难民。难民急于想在这座大城市里安下身来,不得不将随身携带的金银首饰卖给银楼,以换取现钞。而担心手中货币贬值的市民又宁可出高价从银楼购进几枚金银首饰来防备不时之需。足赤金条早就不准私人买卖了,能买得起几枚18K或22K的金戒指金耳环,也让人心理上感觉到些安慰。因而这些年来,开银楼的不说发了点国难财,也至少是抓住时机赚了不少钱。相比自家银楼,老二之樟供职的永懋洋行却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这家上海滩赫赫有名的英商洋行,让日本人和汪伪政府联手压得喘不过气来。
安娜的父亲此时已升迁为永懋洋行大班,苏大班不仅在上海滩很有名,就算在香港和英伦三岛也颇具知名度。然而某日苏大班进入洋行时,因为没有向门口的两名日本兵鞠躬致意,竟被日本兵一个耳光甩得爬在地上摸他的金丝边眼镜。苏大班毕业于圣约翰大学,养成一副西方绅士派头和脾气,平日里西装笔挺从上至下不见一道皱褶,皮鞋用白手绢都擦不出黑印子。今日被两个矮脚东洋兵当众羞辱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当即就向英伦总部辞了大班职位。而身为苏大班女婿的之樟,当初是由岳丈举荐进永懋洋行的,有苏大班在,凡事都有个靠山,苏大班一走靠山自然也就倒了。即使从翁婿角度来说,苏大班辞了职,之樟得跟进,才显得出给老丈人面子,就如同看戏捧场一样。若之樟留恋这份不错的薪水呆在永懋洋行不走,不仅会让苏大班下不了台,之樟在妻子安娜跟前也交待不过去呀。
这世界上但凡让人痛快的事情,往往也会叫人付出长长久久痛苦的代价。之樟不会想到,他与永懋洋行一别,此生再也捧不上这么个稳当饭碗了。之樟回到家里,年轻轻便当起了寓公,不用再朝九晚五去洋行上班,起初的日子倒也有一种随心所欲的惬意。妻子安娜本来爱交际玩乐,生了孩子后又天天坐在南货店里观街景,早憋闷坏了。之樟辞职回来,安娜有了出门的玩伴,天天借着替丈夫散心的理由,拉之樟去看电影泡咖啡馆会朋友。丰太太此时倒不反对之樟辞去洋行饭碗,丰祥和银楼生意越做越大,光之桐一人顶着总不是长久之计。连福海生虽然忠实可靠,但毕竟是外面人,银楼不同于其它买卖,经手的东西没有不值钱的,交在外姓人手里终究不牢靠,最好由自家亲兄弟联手撑起丰祥和银楼。
之桐按母亲吩咐,每日早饭后叫上一部黄包车,带上之樟去市中心银楼学生意。之桐自己十多岁就在银楼当学徒,深知吃这碗饭顶要紧的是识货,辨别金银玉器成色为银楼业的基本功。比如那些苏北老太太或是黄包车夫码头工人的老婆,抖抖索索从手绢包里摸出一只桶箍戒来,你不要小看,大多倒是24K足赤金的。这些女人因为家境差,所以攒下一两枚戒指不只为了戴在手上装饰美观,而是为了保值,等儿子娶媳妇时也好歹有份家底传下去。桶箍戒样式简单,粗粗一个圈,24K足赤金质地较软,打成这种样式的戒指耳环最为合适。而14K或18K金大多做成嵌宝戒指,嵌宝戒指要求底托有一定的硬度,方可嵌得住宝石戒面,所以黄金中掺入了其它金属成分,不再是足赤金。一般家境较好的女人,戒指耳环都随四季衣着更换,不像那些低层妇女,一只戒指从十八岁戴到六十岁都没有摘下来过。
之樟在银楼后面的工场间里坐了几天,跟海生一起用药水溶金材洗银元,或者将工具台上的金银粒屑用羊毫毛笔仔细扫拢,然后放入一个小铁盒内。粒屑聚少成多,以后就用来打那种成色较差的嵌宝戒。这种戒指的戒面也不是什么真宝石,都是用宝石粉做的。宝石粉戒指工艺简单,连海生都会做,之桐就让之樟跟着海生学手艺。
海生因为收了老板阿弟当学徒,表面上诚惶诚恐,心里面很是得意,一个劲儿地模仿当初连福之桐二位师傅的口气,把之樟教得头脑发晕。海生先让之樟套上橡皮围裙,以避免药水溅到身上,那条围裙不知用了多少年,散发出橡皮和药水混合的气味,之樟闻了十分恶心,就把围裙扔到工场间角落里。傍晚回到家,之樟发现自己好端端一件“培罗蒙”西装,胸前沾上一片药水染成的花斑,他让安娜用湿毛巾擦了半天都擦不掉,花斑处的面料竟然出现了破洞,银楼里的药水显然带有腐蚀性。


《上海银楼》第三章(十二)(2)
从前在洋行里上班再怎么忙,上下午还各有一次茶点时间,这是英商洋行的传统,之樟早已养成了习惯。现在呆在银楼里,高脚凳上坐着半天下不来,戴个独眼放大镜躬着背,敲一天小锤也敲不出一只像样的戒指。有时之樟将加工好的戒指戴在自己小手指上,横看竖看挑不出什么毛病来,送到前面店堂间里回回都被兄长打回票,至少也要让海生再敲上几十下才能放到店堂玻璃柜台中去。之樟好歹也是中华职校毕业,吃过英商洋行饭的人,呆在丰祥和银楼里竟连每月只拿三块银洋钱的学徒海生都不如。
丰太太记得从前丈夫说过的话,学生意不能在自家店里学,不然一生一世也学不到真本事。当初之桐才十多岁,硬是送到别家银楼吃萝卜干饭,学会了手艺才回丰祥和来。可之樟已是二十出头的人了,从小没吃过苦,再从头当学徒也确实有点为难他。丰太太知道之樟虽不像之桐那样肯吃苦耐劳,但倒底读书读得多,只要他肯帮着兄长撑起丰祥和银楼一爿天来,具体做什么倒在其次。丰太太背地里跟之桐商量,让连福回到工场间去,之樟坐镇银楼前面店堂,之樟在洋行里做过事,善于跟各种顾客打交道,呆在工场间里学生意,她做娘的心里也不好过。之桐说:“阿弟眼下还辨不清金银珠宝成色,坐店堂间遇上个刁钻点的客人难免会吃亏上当。”但他话没说完,丰太太就笑道:“现在上海滩提起你丰之桐大名来也不输给裘天宝老凤祥那几家的老法师,之樟跟在你身后学生意,哪里还有人敢送当给他上的。”之桐向来习惯于服从母亲,便把后半截话咽了下去,惟恐母亲怀疑他不让二弟染指银楼店堂间,是为了将来独吞丰祥和的财产。其实之桐倒真不算多虑,之樟坐进店堂间不足一个礼拜,就有刁钻客人上门来了。
这一日之桐与连福去银行购金材,海生留在工场间,店堂里只有之樟看着。一对双双身着补丁衣衫的中年夫妇走了进来,那女人两眼红红的,手里紧紧攥着个小布包,由身边的男人半推半拉着来到之樟面前。那女人只是低着头不说话,男人开始好言好语相劝,不一会便失去耐心对着女人破口大骂起来:“你只晓得心疼这只陪嫁镯子,不卖掉的话拿什么给儿子看病,你想看着儿子死掉啊,天底下哪有你这样狠心做娘的。”之樟在柜台里听出点名堂来了,对那男人说:“先生,你讲话客气点嘛,让阿嫂再好好想想,卖掉陪嫁首饰哪个女人不心疼呢?”女人似乎被之樟的话感动了,用手擦了擦眼角,轻轻将小布包放到柜台上,说:“老板先生不瞒你讲,这只青田玉镯子还是我太外婆那一辈传下来的,今天要不是为了救儿子的命,我就是卖掉自己也不肯卖镯子的,这镯子跟我命一样重。”
一只淡绿色的玉手镯呈现在之樟眼前,圆润剔透,不见一丝杂质,确实像是上品美玉。之樟想起银楼里一句老话:黄金有价玉无价。肉眼看上去差不多的玉器,在真正识货人眼里价格有可能天上地下。此时兄长和连福都不在店里,之樟守着店堂是装装门面的,他根本不识货,连黄金K数还搞不清楚呢。可是之樟不愿让顾客看出他是个银样蜡枪头,又找不出借口把送上门来的卖家请出店堂去,于是他硬着头皮很内行似地问那女人:“这位阿嫂,你开价多少呢?”女人的眼睛又红了,抖索着嘴唇说不出话来。一旁的男人抢上来说:“老板先生,这可是真正的青田玉啊,现在为了换救命钱,五百只洋不算多吧。”男人说着伸出一只粗大的手掌在之樟眼前晃了晃,那动作十分粗鲁。之樟吓了一跳,五百块钱,那是他从前在洋行里做事三个月的薪水啊,难道这手镯真那么值钱吗?
女人看出之樟的犹豫神情,流着泪说:“先生,这镯子我不卖了,五百块钱打死我也不肯卖的。”那男人一把抢过镯子再次递到之樟手上:“先生,你不要听她瞎讲,我老婆是疯了,儿子性命要紧还是镯子要紧都分不出来。”之樟又一次接过手镯,想用放大镜再仔细看看,他依稀记得听大哥说过,真正的好玉细洁如婴儿皮肤,几乎连毛孔都看不出。要是在放大镜下看得出汗毛孔样的斑点,那肯定是劣等玉。之樟左手托玉镯,右手拿起放大镜,这时他只觉得左臂处突然被碰了一下,玉镯跌落在地,发出一声脆响之后碎成两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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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银楼》第三章(十二)(3)
那女人见玉镯碎了,立时放声嚎啕大哭起来,一副随时可能哭得昏死过去的模样。之樟明明看到是那个男人有意碰撞他的左臂,可还没等他开口,男人抢先责问道:“你开银楼的老板哪能这样不当心,这镯子是我们家里惟一的值钱家当,儿子还等着救命钱呢,你讲现在事情怎么办?”
之樟明白自己上了当,这对男女分明是在唱双簧,然他此刻有口难辩,玉镯确确实实是从他手里掉下去的,怨谁呢。如果这时之樟也拉下脸来耍赖皮,不定谁斗得过谁。可这银楼二少爷偏偏不肯在这种男人面前说软话,甩一把铜钱出去买份痛快的脾气又上来了。他走到收银台前,拧开抽屉数出五百块钱,一巴掌拍在玻璃柜台上:“拿去,这镯子我买下了。”
男人抓过钱数了数说:“老板,你真是爽快人,敢作敢当,兄弟我佩服得不得了。”女人已经擦干眼泪,推着男人肩膀说:“还罗嗦啥,快点带儿子看病去呀。”之樟目送这对男女离去,弯腰拾起碎成两半的玉镯,只觉得身子发软,瘫坐在柜台后面,脑袋一片空白。
之桐回来听之樟说五百块钱收进一只碎玉镯,气得嘴唇皮直抖,说:“五百块钱呀,阿弟,两只足赤金戒指的钱哎,你的派头真是大到天边去了。你再好好看看,这种镯子就是不碎,也顶多值三十块钱,哪里是什么青田玉,玉石粉压出来的罢了。”之桐生气地将那只镯子再次重重摔到地上,海生很识相过来拾了起来,用纸包好。他知道之桐定会把碎镯子交给丰太太过目,看看她的二少爷何等无能。
之樟其实心里也痛,五百块钱赌了口气就化为灰烬,家业再大的少爷敢做出这般举动来的也不多见。然而之樟依然嘴硬:“这五百块钱记在我头上好了,丰祥和银楼总也有我一份吧?”
丰太太听说此事后倒出奇地冷静,当着佩玉安娜和孙子孙女的面一言不发,吃过晚饭只叫了之桐之樟兄弟俩去她房里。丰太太了解之樟的脾气,白白损失了银楼里五百块钱,之樟其实心里也疼,可你就是把心疼碎了,也找不回钱来,所以旁人的责骂便成了多余。之樟此刻的脑子是架在火上的油锅,你想保全这口锅,得往锅底下抽薪,让油锅冷却下来,要是往油锅上浇水,结果只能将锅炸得粉碎。
之桐之樟坐在母亲两侧,丰太太掂了掂碎成两半的镯子,语气平和得让两个亲生儿子都觉得陌生。“之樟,这两块碎石头你好生收着吧,权当花钱买了个教训,想吃银楼这碗饭,不交学费恐怕不行。”之樟接过碎镯子揣进口袋,一声不响垂下头来。他不敢正眼去看之桐,长他好几岁的大哥从小在银楼学生意,那学费就是师傅的责骂和耳光。而他之樟连银楼工场间都呆不住,只想坐在店堂里风光,结果头一堂课学费便花去五百块钱,世界上有这么贵的学费么。之樟抬起头来说:“妈,阿哥,这五百块钱教训记在我账上,日后丰祥和银楼该我的那份,扣去五百块好了。”丰太太冷冷一笑:“你倒是讲了句良心话,你糟蹋的钱自然由你自个儿来还,只是我现在还没死,你想分丰祥和银楼的家太早了点吧。”丰太太说完挥挥手让两个儿子出去,之樟自知失口,还想对母亲和大哥解释几句,之桐一把将他拉出母亲房间。


《上海银楼》第三章(十三)(1)
之樟不想再去银楼了,自从上当丢掉五百块钱后,之樟总感觉到大哥连福甚至还有海生那个小学徒都在笑话他。当然他一个成了家的男人也不能带着老婆孩子白吃丰家的饭,于是之樟求得母亲同意,留在南货店照看生意,领导佩玉安娜两个女人。丰太太和之桐都松了口气,之桐原本就不赞成之樟插手银楼,银楼不比南货店,差错毫厘就可能造成大数目钱财损失。之桐只是顾忌二弟和弟媳会疑心他想独霸丰祥和银楼,才让之樟跟了他去坐店堂。现在好了,五百块钱让之樟换了个教训,也促使他主动退出了银楼事务,这对丰家和之桐来说未尝不是件好事情。丰太太深知之樟不是块守得住钱财的料,然而她为娘的总要端平一碗水,若让大儿子之桐掌管银楼,叫老二之樟坐在南货店里,会让人觉得她偏心。如今之樟犯了错,自甘情愿地要回来坐南货店,丰太太当然一口应允下来,连安娜还都觉得婆婆大哥宽宏大量。
之樟很快就觉出南货店的好处来了。他因失误给银楼带来损失,也真心实意地难过了一阵,不过他这种自责心情仅仅出于自己一个读过书的人,竟让一对男女无赖骗了,面子上下不来而已,并不会对丢失的钱财心疼太长时间。之樟从来不像母亲和大哥那样,把每一块钱的赚头都视为必须竭尽全力去捕捉的猎物。既然他不适合跟大哥一块掌管银楼,那就同大嫂和妻子安娜一起看守南货店好了。反正都是丰家的产业,只要不算被老板炒鱿鱼,之樟丝毫不觉得有什么掉身价的,就像麻将台上输了牌,洗牌后便可重新再来。现在之樟也不必天天早起坐了黄包车从南市赶到市中心银楼去,他可以舒舒服服睡懒觉,吃完早饭后换件西装到南货店柜台边走一遭,一天的工作量就算完成了,没有人可以讲他在丰家吃白饭。
梅雨季节将临,丰太太指挥着佩玉安娜将南货店里存放的干货搬到日头下晾晒,然后分别装入铁皮箱密封起来保存,待出了梅后再放到店堂柜台里出售。不过“丰记”南货店晾晒干货都小心避开邻里目光,将干货搬到自家晒台上去,免得让人家以为丰家卖出的是虫蛀过的货。若是红枣桂圆里真的长了蛀虫,丰太太也有办法,她吩咐连福嫂或小大姐阿桂将这些东西用清水漂过,或炒或煮了让自己家里人吃掉。吃不完的包成三角包,三分五分钱一包在南货店里卖。这种时候丰家厨房后面常常会飘出炒花生炒瓜子香味,诱来邻居孩子们往窗口伸长了头颈。丰太太偶尔抓起几把炒货塞给那帮馋小鬼说:“喏,尝尝味道,叫你们爹娘到前面南货店来买呀。”小孩子吃馋了嘴,回家去总要缠上父母来买炒货,当父母的也不好意思让自家孩子常吃丰家白食,做做样子也得绕到前门“丰记”南货店来买一两包炒货,为的是两下里谁都不欠谁情。
开南货店的都怕过黄梅天,而丰记南货店这时节生意反倒好了起来。容易霉变生虫的干果都变成香味扑鼻的小包炒货卖了出去,卖剩下的让丰家大人小孩饱了口福。其实丰记南货店只不过比别家多了一道炒干货工序,不但避免了黄梅天的损失,存货还多卖掉些。之樟对母亲的持家本事佩服不已,叫安娜也好生学着点。安娜冷冷道:“我既不守寡又不想开银楼发财,学得那么精怪有什么用。”安娜说的是大实话,有丰太太在,别说是儿媳妇,就是两个已经娶妻生子的大男人之桐之樟都作不了主。安娜乐得把女儿交给连福嫂阿桂照看,自己泡上一杯好茶,手里托一把瓜子花生,坐在店堂里边吃边听无线电里的上海滑稽戏或是苏州评弹。偶尔有顾客来买东西,反正还有佩玉在,除非佩玉忙不过来,安娜才会抹抹嘴巴,关掉无线电站起身来接待顾客。日子长了,佩玉表面上不吭声,晚上回到房里跟之桐嘀咕:“丰记南货店赛过养了两只大老鼠,日日嘴巴不停,东西一半是卖出的,一半进了自家肚皮,真没见过这样好吃懒做的夫妻。”之桐听了就劝佩玉:“你也不要真把二弟夫妻俩当劳动力,这两个人再怎么吃,总比糟蹋银楼里钱财好,上回那只上了当的破镯子白白坏掉五百只洋,不知能吃多少炒货呢。”佩玉嗓门大起来:“一样是丰家的儿子媳妇,凭什么我们俩做,他们俩吃,到头来家产还不是对半分。”之桐赶紧用手掌捂住佩玉嘴巴:“你小声点,让二弟听见了大家脸上不好看,反正娘心里有数,不会由着二弟败光家当的,你放心好了。他们夫妻胃口再好,也不会把丰家吃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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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银楼》第三章(十三)(2)
过了些天安娜要带女儿嘉卉回娘家,从南货店里包了几大包红枣桂圆及各式炒货,自己两只手拿不下,叫上阿桂跟了她去。佩玉看在眼里气不过,等安娜一走,立即叫来自己三个孩子,让他们放开肚皮在南货店里吃东西,另外也包了几包炒货打算送回娘家去。连福嫂见了有点不识时务地问道:“大少奶,你娘家也开南货店的,这些东西带回去不让娘家人笑话吗?”佩玉没好气地回答:“丰家的东西我不拿白不拿,让人笑话去好了。”连福嫂转身就将安娜佩玉的举动告密似的全都告诉了丰太太。
丰太太何等精明的一个女人,早把两个儿媳妇心思看透了,只不过时机未到,不便把谋划已久的打算付诸行动,所以才装聋作哑。按丰太太的愿望,丰家财产只有全部交到老大之桐手上她才放心。之桐从小学生意,没少吃苦,懂得挣钱不容易的道理,不论是丰祥和银楼还是丰记南货店,在之桐手里只会黄金越存越多,店面越开越大。而老二之樟年幼丧父,在母亲兄长庇护下长大,只会花钱不懂得挣钱,金山银山也有让他掏空的一天。可之樟到底也是丰太太身上掉下来的肉,再不争气也不忍心看着他离了丰家去过穷日子。丰太太明白现今两个儿子都已娶妻生子,兄弟分家是迟早的事,只不过丰太太想着自己还未老到动不了,不想太早看到她拼尽一辈子心血积攒起来的丰家财产一分为二,化整为零,所以才将分家的事情一再往后拖着。今天连福嫂告知了佩玉安娜的行为,无意间又将丰太太替儿子分家这块心病勾了起来。
丰太太想先从老大嘴里探探口风。之桐其实早已存了与二弟分家之心,只不过母亲尚未开口,他不好先提出来。之桐每每想到要将丰祥和银楼一分为二,心口就被揪得发疼。这银楼是个聚集钱财的地方,只能聚不能散。上海滩时常听到大号银楼盘下小号同行开成自家的连锁分号,还没见过一家小银楼因为兄弟分家而拆散了的。丰祥和银楼正处在做大发展的势头上,生意好的时候,每日里净赚十两二十黄金也是有的。旺火一般的势头之下若分了家,明明白白是一桶水浇在炭盆里,连点火星都剩不下了。
要是真按之桐心思,丰祥和银楼最好归在他名下,丰记南货店给之樟。他自小在银楼学生意,又肯吃苦勤俭,银楼在他手里只会做大不会败落。二弟是爱吃爱玩之人,开家南货店不用动太多脑筋,能赚出他自个儿的吃喝玩乐进项也足够了。之桐这样想归想,到底不敢说出来,连在母亲和佩玉跟前都没露过口风。银楼和南货店无论从资本还是生意性质来说,都让人感觉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身为兄长若是占下银楼,显然看起来是在欺负二弟。丰太太跟之桐暗地里不知商量了多少回分家方案,却始终没能定下个两全其美的主意来,反倒是不久以后,分家的要求让之樟先提了出来。


《上海银楼》第三章(十四)(1)
安娜的父亲苏先生当初因为忍不下日本兵那口气,一怒之下辞掉永懋洋行大班一职,回家当了寓公,一晃半年多过去了。这期间也曾有几家洋行想聘请苏先生,可职位都在大班之下,心高气盛的苏先生拉不下脸来屈就,宁肯缩在家里听无线电抽雪茄烟。苏家虽说是上海殷实人家,但终究也是靠苏先生薪水过日子的,自家并无产业。苏先生辞了洋行的饭碗,一家人就得靠从前的积蓄过日子。长女苏安娜嫁到丰家后是第二房媳妇,上有婆婆兄嫂当家,她能在丰家过上舒心日子就算不错了,根本指望不上拿着丰家的钱来补贴娘家,况且苏家也不想丢人现眼。
安娜的弟弟一个上大学两个上中学,都是最需要用钱的时候,苏家还住着万航渡路一幢新式里弄房子,娘姨和与房子相称的各种开销也不是个小数目。没过多久,弄堂里左邻右舍依然看见苏太太衣着鲜亮坐了黄包车出门,只当她是去南京路协大祥绸布店剪衣料,或是去四马路天蟾舞台听戏,哪里晓得苏太太手提包里掖了几枚陪嫁首饰上当铺呢。苏家从前是体面人家,现在苏先生虽然自己扔掉了饭碗,但是体面人家的骨架子是不肯散的。
这一日苏先生突然接到一份讣告,沪上某家洋行老板遇车祸去世,丧家在万国殡仪馆举行追思仪式。那洋行老板生前与苏先生因业务关系往来较多,私下里交情也不错,为此苏先生到了日子便换上一身黑西装前往吊唁。洋行老板葬礼过后不久,其未亡人在一家西餐馆订了座位,请苏先生苏太太吃饭。餐桌上,洋行老板###一脸凄容,道出了今日请苏家夫妇吃饭的真正目的。原来那女人打算卖掉丈夫的洋行到香港去,希望有个懂行之人来接盘,方不辜负逝者的愿望,在她看来苏先生便是最理想的人选。苏先生从前是洋行大班,如今赋闲在家,又不肯轻易出山屈就于其它洋行,那么最佳选择就是自己买下一家洋行来当老板。如果苏先生愿意接盘,那女人答应只将洋行里看得见摸得着的固定资产折价出让,其余诸如客户关系之类的无形资产全部无偿奉送给苏先生。
从西餐馆出来,苏先生苏太太坐在黄包车上就迫不及待算起账来,苏先生毛估估盘下这家洋行至少得有三百两黄金。苏太太叹了口气:“眼下就是把家当全部卖光,也凑不整齐三百两黄金,况且那女人说得很明白,全部固定资产转让须得按黄金结算。”苏先生夫妇只顾算账,忘了给黄包车夫指路,偏偏那车夫又是刚从乡下出来拉车,上海主要马路还未认全,等苏先生发觉时,黄包车已经过了静安寺。苏先生刚想发火,苏太太一把将他按住:“好了,好了,将来自己当了老板,买部汽车坐坐,省得淘气。”在苏太太看来,丈夫不当洋行老板简直是没道理的事情。
苏先生夫妇回到家里拿了纸笔又细细算了几个钟头账,得出的共识是能帮助苏先生盘下洋行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们的女婿丰之樟。丰祥和银楼自从搬到市中心后,生意越来越兴隆,名气直升,经常有人将其与裘天宝老凤祥银楼一同挂在嘴边。丰之樟是丰家二少爷,日后理应分得一半家产,怎么说也不会少于三百两黄金。丰家是开银楼的,连兑换这道手续都免了,要是分家的话直接分到手的就应该是金条。
几天后苏太太特意烧了一桌好菜,打电话叫女儿女婿带了外孙女一同回娘家来吃饭。饭桌上苏先生把开洋行的计划跟之樟一说,之樟两眼立时放出光来。要不是当初为了给老丈人面子,之樟是不会轻易辞掉洋行饭碗的。在洋行里谋事不但名声好听,心情也舒畅许多。天天西装笔挺皮包挟进挟出,市面上朋友多兜得转,消息也灵通,到了月底领薪水,又轻松又洋派。可辞职后这些日子,坐银楼碰上拆白党,白白丢掉五百块钱,让他在母亲兄嫂跟前抬不起头来。在自家南货店里多吃了几把瓜子,大嫂脸上便整日乌云密布,真让之樟憋屈死了。这会听得老丈人有意重返江湖自立山头,开洋行当老板,想拉他这个女婿帮衬,正中之樟下怀,岂有不乐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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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银楼》第三章(十四)(2)
几杯酒后苏先生将话题直插三百两黄金的接盘费,之樟一脸茫然,愣愣地瞧着岳父母没了主意。苏太太往之樟盘子里挟了块大大的熏鱼,笑着点拨道:“之樟啊,区区三百两黄金有啥为难呢?问你阿哥借一下好了,等到洋行运转起来赚了钞票再还他也是一转眼的事情。”苏先生马上接着太太的话头:“要讲借嘛真是言重了,丰祥和银楼本来有之樟一半,又不是他阿哥一个人的,所以正确的讲法只不过是调个头寸。我们两亲家,又是头一回张口,洋行开起来将来还不是之樟的。我老都老了,拼了老命再出山赚钞票,总不见得是为了我自己吧,这笔账亲家太太和之樟他阿哥算得清楚。”
岳父母的话让之樟茅塞顿开,他想想也确实如此。眼下丰家出资帮苏先生盘下洋行,那他丰之樟就是副经理的当然人选。等老丈人日后退出江湖,这洋行不就由他之樟当家吗?那时丰家的产业不仅有中式的银楼南货店,还有西式洋行,上海滩都找不出几家来。之樟越想越兴奋,加上酒精助力,从苏家回来当晚就向母亲大哥开了口。
之桐听说之樟要从家里拿出三百两黄金去开洋行,惊得张大嘴巴就忘了闭拢,老半天才回过神来喃喃道:“这么大的事还是让妈来作主吧。”丰太太听说苏先生要盘下洋行,心里明白了###分。当初苏安娜嫁过来时,苏先生还是响当当的洋行大班,现在当了半年多寓公,只怕是家底早已空去一大半。说什么要开洋行培养之樟当老板,不过是想拿了丰家的钱去替他养家小罢了。丰太太想归想,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她深知老二的脾气,使起性子来会不顾一切。之樟若真要吵着分家,她做娘的也阻止不了,她总不能不认之樟是丰家的儿子。
之樟被岳父那个开洋行计划刺激得像发了高烧,退都退不下来。头天晚上刚谈开的事情,第二天一早就紧催着母亲阿哥要听回音。丰太太知道这回分家是分定了,与其吵破脸皮,不如和和气气算账,索性让之樟早点分得他那一份家产走人,过好过坏由着他去。丰太太让两个儿子两房媳妇三头六面坐下来,将丰家所有财产分成三份,她自己一份,两个儿子一人一份。因为之樟只要黄金,不要其它东西,丰太太允诺一个礼拜后给他三十根十两制的“大黄鱼”。丰太太将自己的一份财产与之桐放在一起,继续支撑银楼和南货店,当然对丰家来说,南货店随时随地都可以关门歇业,惟独丰祥和银楼要永远开下去,那才是丰家的根基。
之樟分得三百两黄金,心满意足地跟着老丈人开洋行去了。丰祥和银楼少了这笔本金,多少有些伤元气。然而丰太太和之桐都明白长痛不如短痛的道理,之樟从小手指间缝隙太大,多少金银也经不住他的手漏出去,早分家早除隐患,未必不是件好事。
之樟夫妇既然跟母亲大哥分了家,便不好意思继续住在丰家,天天一张桌上吃饭,这笔账怎么算得清楚。正好安娜的大弟去外地上大学,家里房间空了出来,苏太太就让女儿女婿搬过去住。这样之樟每天可以与苏先生一同去洋行上班,下了班翁婿回家后再对饮几盅,苏太太也有女儿外孙女作伴,一时间尽享天伦之乐。
苏先生从前在洋行当大班时结交下不少关系,如今重出江湖这些关系尚未断掉,业务开展得顺风顺水。之樟成了老丈人的副手,不像过去当小职员,现在他有了自己单独的办公室,也有了吆喝人的资本,感觉好得不得了。上班时之樟喜欢将锃亮的皮鞋搁在写字台上,双手枕在脑后,望着窗外风景吹口哨,这种时候他会对终年穿长衫,站在银楼柜台后面对顾客陪笑脸的大哥生出一丝怜悯之情。他觉得大哥太可怜了,纵然金条攒得再多,也从不舍得花钱买份自己想要的快乐,这样的话金条又有啥用场。之樟现在称心如意当上了这家名为“苏丰”洋行的副总经理,最近连私家汽车也坐起来了,既风光又潇洒。有时之樟心情好,会带了妻女坐汽车去南市看看母亲和大哥大嫂,给侄儿侄女买些洋气的小玩意做礼物,他没有忘记是丰家给了他三百两黄金,才让他过上了他想过的日子。而且他之樟还成了岳父母的大恩人,是他使老丈人有了重出江湖的机会,因此苏先生如今虽身为总经理,凡事却总要先听听之樟的主意,老丈人在女婿跟前一副谦恭态度,让之樟很受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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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银楼》第三章(十四)(3)
苏家日子过舒心了,苏太太也自然要对之樟这个女婿另眼相待。之樟下班回来,苏太太常会亲手端了红枣莲心汤或是冰糖炖白木耳羹来让他吃了补身子。这些东西丰记南货店里都有,但之樟却不记得母亲舍得这样天天吃。苏太太待之樟比对自己那几个亲生儿子还要好些,之樟心里很是感动,在苏家住的日子越长,他自我角色转换得越快,竟不像苏家的女婿,倒成了苏家顶门立户的长子。安娜几个兄弟的上学费用,一幢新式里弄房子主仆十来口人的开销,统统由苏丰洋行承担下来。之樟对金钱不像母亲大哥那样上心,因为他从来就没有过缺钱的日子,若真有大把银元搁在口袋里,还觉着碍事,总喜欢呼朋唤友来一起花光了省心。
苏先生和之樟翁婿联手开苏丰洋行,赚了钱都在洋行账上,两人也不同于手下职员月月领薪水,想花钱只需去账房签字领钱好了。久而久之苏太太和安娜也时不时去账房拿钱,开始账房先生还另做了份清单来请之樟过目,后来看之樟一脸不在乎懒得过问的样子,账房先生也就不再多事。苏家人要用钱,只需自己签字画押就能顺顺当当把钱取走,全无一点规章制度可循。之樟偶尔也会想起从前大哥告诫过他的那些话,账目一定要日日清,只消一日不清,就会永远成了笔糊涂账。可是眼下之樟无论如何做不到让洋行里账目日日清,一来怕得罪岳父母,苏家人对洋行的钱随取随用惯了,现在再立规矩为时已晚,况且之樟住在苏家,怎好跟岳父母为钱脸红。二来之樟也是为了自己方便,他三天两头约上朋友出去吃饭看戏,那些朋友看他是个开洋行的二老板,都心安理得让他做东。有时之樟身上钱带得不够,也没见哪个朋友替他垫付一下,而是让店家记着赊账,第二天再叫苏丰洋行的账房先生来付清。
之樟的一举一动苏先生都看在眼里,可他偏偏装聋作哑什么也不说。这洋行虽说名义上由他当总经理,苏先生很清楚自己这个总经理是怎么当上的。要不是之樟分家后拿来三百两黄金,又看在翁婿份上,苏先生哪里当得起什么总经理,说不定还日日缩在家里听无线电做他的寓公呢。之樟对苏家人真是不薄,他从不过问岳父母花去洋行多少银子,因为他自己也喜欢花钱买乐。之樟花洋行的钱比苏家人更理直气壮,这钱本来就是他从丰家带来的。
自从之樟分家搬出去住后,丰太太和之桐其实一直牵挂着他,当然很大程度上也是牵挂被之樟带走的那三百两黄金。有时丰太太会遣了连福嫂阿桂去苏家送点吃的东西给孙女嘉卉,逢之樟安娜带嘉卉回来,丰太太也总要牵了嘉卉的小手去自己房里,细细套出孙女口中的真话来,以此来判断之樟在苏家的生活形态,以及苏丰洋行是否真正赚钱。
某日之桐出门经过之樟的苏丰洋行,想进去看看二弟,他规规矩矩先让门房进去通报一声。谁知那门房间里聚了三四个男人在掷骰子赌钱,脸红脖子粗的,没人理睬之桐。之桐便自行走上楼去了之樟的办公室,迎面只见之樟两条腿搁在写字台上,抖动着皮鞋在哼“蔷薇蔷薇处处开”。之桐当即心里凉了一大截,有什么样的老板自然有什么样的雇员,这洋行再开下去恐怕不但赚不到钱,离倒闭的日子也不远了。之樟对大哥的担忧全不以为然,笑道:“阿哥,开洋行不比开银楼,无须整日盯着柜台,洋行是靠电话消息做生意的,我一个中华职校毕业生,这点道理总比你晓得多吧。”
之桐回家后把在二弟洋行所见告诉了母亲,丰太太沉默多时叹息道:“反正丰家的一半家产已经给之樟分出去了,日后任凭他开洋行还是吃老本,横竖同丰家没关系,各人活各人的命,由他去吧。”


《上海银楼》第四章(十五)(1)
丰太太五十大寿喜日将临,之桐佩玉夫妻俩早早就在筹划给娘做寿,也跟之樟安娜商量过。尽管时局动荡,但在普通老百姓眼里,五十岁生日怎么说也是个大日子。丰太太不想辜负儿子媳妇的一片孝心,这几年虽说世道不安宁,但银楼因为有银行的平价金材供应,生意还算做得平稳。丰祥和银楼如今在大马路至四马路方圆几里地面也有了点名气,丰太太不论是去大马路买衣料还是去四马路听戏,伙计跑堂一听说丰祥和银楼老太太来了,面上的笑容嘴巴里的恭维话也要比接待其他客人多些。做寿吃喜酒原要有好心情的,心情畅快了,不过生日也找得出摆酒席请客的理由来。只不过丰太太不想由着儿子媳妇太张扬太破费,便称长孙嘉森眼看要满八周岁了,干脆老的小的一起捡个日子在杏花楼里摆几桌,热闹一番罢了。之桐佩玉都记得当初森儿的周岁酒席就摆在杏花楼酒家,丰太太一直认为森儿是丰家的送财童子,自他出世后丰祥和银楼越开越气派,连丰记南货店生意也兴隆起来。丰太太内心把功劳都记在嘉森头上,所以想在杏花楼里再摆一回酒席,给丰家添一把旺火。
做寿当日除了丰家人,佩玉娘家父母兄弟都齐齐赶来向丰太太贺喜。丰家这些年来人财两旺,早把姚家比得没了脾气,佩玉娘家人惟恐没机会在丰太太跟前讨好呢。也幸而佩玉的肚皮争气,为丰太太添了两个孙子一个孙女,这才让她娘家人坐在杏花楼的酒席上有了点底气。与姚家人不同的是,之樟与安娜娘家人却坐了汽车还姗姗来迟,好像故意要向全体来客炫耀那辆时髦汽车似的。苏先生苏太太嫌汽车里人多坐得不舒服,硬是让车夫从万航渡路苏家到四马路杏花楼来回跑了三趟,等苏家人到齐,先来的客人肚皮早就唱起了空城记。小寿星嘉森领头,一帮小孩没规没矩地用筷子敲击杯碟,跑堂的服务生几次三番向之桐和丰太太嘀咕,说是早知如此,不该提前烤鸭子,杏花楼的烤鸭如不趁热吃,饭店的招牌都会被做坍掉。
席间丰太太的脸色有些冷淡,想来苏家的洋行开得再大,还不是从丰家拿了黄金去做本钱的,买部汽车哪里就值得这般显摆,甚至还显摆到丰太太的寿酒席上来了。偏偏苏太太生来是个极爱张扬的女人,端了酒杯对丰太太说:“亲家母,坐汽车倒底比黄包车有派头,又快又舒服。哪天你想出门荡马路,我叫车夫来接你,我们两亲家一块去。”丰太太放下酒杯淡淡一笑:“亲家母,我这个人生来是坐黄包车的命,坐了汽车闻到汽油味道要反胃的。再讲汽车买来是亲家公和之樟洋行里办公用的,我们女人家出去荡马路坐汽车的话,让人家看起来也太招摇了呀。”苏太太热面孔碰了一鼻子冷灰,脸上讪讪的,尴尬极了。幸好丰太太另一侧坐了佩玉的母亲姚太太,姚太太连忙笑嘻嘻接上口来:“哎呀,苏太太,我是顶喜欢坐汽车的,只不过没你那样的好福气罢了。你看看我那女婿之桐,丰祥和银楼生意做得那样大,他这个当老板每天照样节俭得坐黄包车来回,不像他兄弟之樟那样舍得用钞票,所以我想坐汽车只好借你苏太太光了。”姚太太这番话既解了苏太太的围,又当着丰太太的面称赞了之桐,当然称赞之桐就等于称赞自己女儿。其实姚太太心底里一点都不输给苏太太的,苏家靠女婿之樟的三百两黄金开洋行坐汽车就啥了不起,正如丰家是条大河,大河有水小河才能满嘛,要是之桐也想买汽车,只怕三辆五辆都买得起。
之桐佩玉夫妇,之樟安娜夫妇都听到了丰太太苏太太姚太太三位母亲说的话,做晚辈的这种时候最好装聋作哑。安娜很认真地用筷子蘸着碟子里的醋为女儿画小兔子。佩玉一本正经呵斥嘉森不懂规矩,小寿星怎好把酱油倒翻在裤子上。只有之桐听姚太太说起之樟舍得用钞票,心里一动。自从去过之樟的洋行,之桐日夜替二弟悬着心,苏丰洋行给之桐的印象开得像家茶馆店,能做成什么生意,早晚会有倒闭的一天。寿酒宴结束后,之桐留住之樟,兄弟二人踱至丰祥和银楼,在店堂间里聊了个通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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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银楼》第四章(十五)(2)
之樟倒一点不瞒大哥,把洋行里的生意经一五一十倒了出来,苏丰洋行近来一直在做大米生意。自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本人进了租界,上海米价持续飞涨,米店门口日日人头攒动,老百姓早就吃不上国产大米和进口的西贡米了,即使出高价买到的也多是碎米和发绿的霉变米。前不久汪伪政府又公布了沪市米粮管理暂行办法,规定凡进入上海市区的食米,一律得储入市政府规定的粮库,待政府征购后有剩余,才可分摊给各家米行出售,否则以走私论罪。可苏丰洋行却在这种时候顶风出击,专门做起米市生意来。从江浙一带购进上好大米卖给上海各家米店,中间这一道流通环节上的赚头,让其它洋行眼红得只差滴出血来。不过苏丰洋行倒米的生意由之樟老丈人苏先生一人经手,之樟能见到的只是账户上日益多出的进项。之樟虽说毕业于中华职业学校,也算洋行里专业出身的副经理,但他生性懒散,能不过问的业务乐得让苏先生独自去大包大揽。之樟从来没往深处想过,苏丰洋行何以能在日本人眼皮下,顶着政府的重重法规,将倒米生意做得这般有声有色,苏先生就不怕杀头么?
之桐听了之樟的话,多日来闷在心底的疑团自行解开了。他料想苏丰洋行若不是靠着汪伪方面甚至是日本人的背景,没有胆量也不可能做成倒米生意。之桐也是商人,还开着不大不小的银楼,生意人当然想赚钱。但要是靠着日本人赚中国同胞的钱,不仅良心上过不去,只怕日后也不会有好结果。之桐道出了自己的担心,之樟听了表面上仍不在乎,心里到底也一阵阵揪紧了。他想起前些天安娜上大学的弟弟从外面回来说,共产党的地下组织领导沪东一带工厂工人在公共场合悬挂红萝卜,因为上海市民暗地里把日本人叫做萝卜头。沪东一带现在已经流行唱小曲,“天快亮了,大家起来磨刀,磨刀切萝卜”。老百姓都开始接受抗战胜利宣传,日本人的日子一定长不了。一旦日本人吃了败仗,跟日本人有过牵连的中国人就是汉奸卖国贼,能有好下场么?
礼拜六下午洋行里事情不多,小职员们心照不宣一个个提前开溜回家。之樟瞅准机会,拿出一盒高级古巴雪茄走进苏先生办公室,只说朋友送的雪茄味太呛,孝敬老丈人正好。苏先生嗜雪茄如命,从前在永懋洋行当大班时,抽的雪茄都是实打实用金条换来的。如今烟草买卖生意难做,日本人控制得很严,不要说古巴雪茄,就是大前门香烟也得按人头配给,不能随心所欲过瘾。苏先生见到之樟手里的古巴雪茄,两眼放出光来:“你本事真大,哪里弄来这么好的货色,只怕也有东洋人方面的关系吧。”之樟听到“东洋人关系”几个字,心里不禁想,你苏大班当初不就因为受不了东洋人的气,自己敲掉饭碗的么,此时讲起东洋人怎倒是一派羡慕口气。之樟也想起了大哥的提醒,便接着岳父的话头说:“我哪能好跟爹爹你比,苏丰洋行靠了你的关系,连倒米生意都敢做。我这几支雪茄不过是从前中华职校同窗好友家里来了南洋亲戚,送我开开洋荤,抽抽玩的。”
苏先生抽出一支雪茄,并不急着点火,他把烟横过来放在上嘴唇处擦来擦去,不停地作深呼吸,闻着久违的雪茄烟香。他当然听出女婿话中有话,沉默片刻后压低嗓门说:“之樟,你是我女婿,我可向来把你当亲生儿子看待,再讲我们苏丰洋行真正的老板是你丰之樟而不是我,所以今天我也不想瞒你。苏丰洋行做的倒米生意,确实是利用了东洋人关系。从江浙一带收购来的好米,百分之八十是为日本淞沪警备司令部筹备的军粮,作为酬劳,日本人放出百分之二十让苏丰洋行倒卖给各家米店,从中赚利。”之樟尽管在洋行里当个只管拿薪水不过问具体业务的甩手副经理,但此刻真的从苏先生口中证实自家洋行是靠了日本人关系发的财,脊背上顿时渗出冷汗来。之樟问苏先生:“外头都在传日本人撑不了多少日子,将来重庆国民政府回来,帮日本人做过生意的就算汉奸,那可怎么好?”苏先生仰脸望着天花板,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说:“之樟你放心好了,万一真有那么一天,吃官司杀头我一个人去,决不连累你和安娜孩子。只不过事情并没有到那一步,开一天洋行总要做一天生意。做生意就要赚钞票,赚得越多越好。”老丈人的话让之樟听了心惊肉跳,在家他是晚辈,在洋行里他只是副经理,从哪方面说他都不便出面阻止岳父的所作做为,回到家里也不敢跟妻子安娜说得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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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银楼》第四章(十六)(1)
这些日子安娜和母亲苏太太很是舒心惬意,苏丰洋行生意好,苏先生和之樟每月给各自太太的家用也增多了。女人手里一旦有了可独自支配的金钱,就不知会生出多少活络心思来。苏太太除了听戏最爱逛绸布店,南京路上的“协大祥”像是她嫡亲娘舅家,三天不去心里痒痒口中还念叨个不停。苏太太剪了数不清的旗袍料,棉的绸的丝的麻的五花八门色彩缤纷,闲时将衣料箱内存货倒在床上,眼花缭乱一大堆,要是真做成旗袍,只怕活一百岁也穿不完。然而苏太太并非真要穿那么多旗袍,不过是女人的一种占有欲,如同小孩子见了糖果,只想朝口袋里塞,哪里会有够了的时候。碰上有机会带了旗袍料去送给亲戚家的女眷们,苏太太必定要替这块衣料编出一段让女人们听了感激涕零的故事来。似乎她手里送掉的不只是块衣料,而是嫁出去一个女儿。苏太太做女人的快乐时光,很大一部分便在这些自编自演自娱自乐的游戏中流逝过去了。
安娜跟母亲不同,她倒不太爱逛绸布店,空闲下来约上几位旧日同窗好友,去南京路“沙利文”西饼店喝咖啡吃栗子蛋糕,很容易打发掉一个下午的时光。安娜跟从前念书时一样,与女友们约会总喜欢抢着做东,好像让她花了钱请客是别人赏了她面子,她倒要反过来谢人家似的。安娜这个脾气跟之樟很像,所以她这样花钱买乐,不仅不会遭之樟责难,做丈夫的有时还会多拿出几个钱来让太太甩派头挣面子呢,这一点上夫妇俩真可谓趣味相投。当然仅仅喝咖啡吃蛋糕是花不了多少钱的,安娜再闲,别人家太太未必天天有此份雅兴,因而安娜手中闲钱越积越多,她是个喜欢花钱的人,身边有钱没花光,心里反倒没着没落的。
这一日安娜带了女儿嘉卉坐黄包车来到丰祥和银楼。自从她和之樟跟婆婆大哥大嫂分家后,安娜很少去南市婆婆家。有时去市中心也故意避开丰祥和银楼门前,宁可让黄包车绕道而行。然而今天安娜带着所有的私房钱直奔丰祥和银楼而来,想为女儿买块九九金的金锁片。安娜知道婆婆给长孙嘉森两只翡翠戒指,那是日后为嘉森娶媳妇备下的。虽然丰太太再三关照佩玉不要对家里其他人讲,不知佩玉忘了婆婆的话还是故意炫耀,她早就告诉了安娜。嘉森是丰家长房长孙,丰家的财产将来大部分是他的,而安娜只生了个女儿,既非长房孙辈又不是男孩子,丰太太这位当祖母的连点金屑屑也没给过嘉卉。安娜每每想起这件事心气就难以平息下来,现在手头有了钱,她当然可以用自己的钱来替女儿买金购银。而且安娜不去静安寺附近的裘天宝银楼分号,偏偏坐了黄包车到丰祥和来。她对之樟说一样买金银首饰,生意总要挑自家人做,哪有放着丰家的银楼不去,把钱送给别人赚的。其实安娜那点心思之樟早就摸得一清二楚,安娜是要在丰祥和银楼当回大买主,让阿哥之桐看看她和之樟不但日子过得滋润,还有闲钱来买首饰玩。安娜知道连福海生那两张嘴巴,保管会将她去银楼买首饰一事告诉丰太太和佩玉,而安娜想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让婆婆和大嫂看看,苏家的女人也是跑得起银楼的。
丰祥和银楼店堂里只有海生在照看柜台,海生见了安娜忙喊着“二太太”从柜台后面迎了出来。听到海生的招呼,连福也从账台后面站起身来笑道:“二太太嘉卉小姐今天哪能有空来,真是稀客。”安娜没见着之桐有点扫兴,口气仍然十分轻描淡写:“给卉儿弄个金锁片玩玩,九九金好了,份量稍微重点也好,反正她人大了,头颈挂不断的。”安娜说完自己先大声笑了起来,她想之桐要是在后面工场间的话,听见她的声音一定会出来的。
之桐这时确实在后面工场间里。今天下午四马路会乐里的秋秋姑娘来丰祥和银楼,拿出从前在丰祥和买的那只金镶玉手镯,说是急等钱用,要求卖还给银楼,之桐认出这只镯子是从自家银楼里卖出去的,当时的价格是三百五十块钱,现在东西完好无损,连保单收据都不缺,按银楼规矩可凭单原价退还。之桐记得当时母亲得知这只手镯卖给了会乐里的青楼女子,曾大为惋惜,好好的金镶玉镯子掉进了风尘里。现在秋秋姑娘重又将手镯还给丰祥和银楼,身为老板之桐反倒有些于心不甘。丰祥和卖出去的饰品向来以加工精湛享誉银楼圈,再挑剔的太太小姐也难从鸡蛋里挑出骨头来,难道秋秋姑娘对这只镯子还有不称心的地方吗?银楼卖出去的饰品让顾客退回来,不论出于何种原因,于店家都是件失面子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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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银楼》第四章(十六)(2)
其实之桐不知内情,秋秋姑娘是遇上了燃眉之急,非得用这惟一的值钱东西来救急。昨天夜里,秋秋苏北老家表兄假充嫖客来会乐里找到秋秋,约定第二天晚上带秋秋逃离四马路妓院,让秋秋将身边值钱的细软全都换成现大洋。秋秋幼时由父母作主与表兄有过婚约,后来父亲去世家里穷得吃不上饭,才将她卖入青楼。如今既然表兄寻到了她,又有法子带她走,秋秋这只囚禁在笼中的鸟儿,自然要与表兄去寻找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好在秋秋已算是会乐里数一数二的姑娘,鸨母对她也较为客气,不像看囚犯似地看管她,秋秋才有可能独自一人来丰祥和卖掉手镯。
秋秋要价三百五十块,这是她当初从丰祥和银楼买去镯子所花的钱。之桐心里算了笔账,现在首饰金市面价格已翻了一倍多,这只镯子收进来后同样可以翻一倍价格卖出去,一般顾客并不知道这里头的行情。不过之桐不想让卖家觉察到这一点,他故意为难地皱紧眉头,老半天才开口道:“秋秋姑娘,你是丰祥和的老顾客了,也曾照顾过我这小店不少生意,不然的话,今天是不能马上付现金给你的,只好让你把东西放在这里寄卖,要等这镯子卖掉后才能付钱,银楼里都是这个规矩,不信你可去打听打听。”秋秋姑娘此时急于用镯子换回现大洋,表兄一再关照她,要想跑出上海去苏北,一路上都是日本人和汪伪军把持的关口,惟有银元才能打通关节,法币人家瞧都不瞧。
秋秋使出了她最拿手的一招,从腋窝下抽出一方香气扑鼻的丝手绢,弹灰似地抽了一下之桐的衣袖:“丰老板,我早就看出你是个大方男人,开着这么气派的银楼不会为难我们女人家吧。”之桐的心狂跳起来,这时他听见店堂里传进来弟媳安娜的笑声,他真怕她闯进后面工场间来看见这一幕,那样的话不出今天晚上,这个快嘴弟媳会把他丰之桐的风流故事编得让丰家所有人都睡不着觉。之桐顾不上再跟秋秋多话,一边收进镯子和保单收据,一边陪着秋秋到连福的账台跟前领大洋。三百五十块现大洋沉甸甸一大包,之桐担心秋秋一个女人提着这么多钱不安全,让海生去叫来辆黄包车,待秋秋姑娘上车,他又让海生跟在黄包车后面小跑,定要看着那女人回到会乐里不可。好在丰祥和银楼拐弯不远就是四马路,海生跑惯了,也不嫌累。他知道像秋秋姑娘这样的女人身份虽低下,出手倒不小气,等保驾她回到会乐里,横竖是有赏钱的。
之桐见了安娜有些意外,自从兄弟分家后,之樟安娜就很少回丰家来,跟丰祥和银楼更是远了一层关系。曾有好几回之桐听连福海生说,二少爷二少奶路过银楼门前,陌生人一样看都不朝里看一眼,径直走过去。之桐听了只淡然一笑不作答,他太了解自己这个弟弟,读过几年书,自尊心强着呢。不过今天看见弟媳领着侄女儿来银楼,之桐无论如何是开心的。安娜说明来意,提出她要为女儿定制的金锁片一要花式好,二要分量足,价钱多少倒无所谓。之桐捧出一盒锁片让安娜挑选,又移过镜子来让嘉卉试戴着照镜子。嘉卉人小不懂事,金银首饰在她眼里远不如一根棒棒糖有吸引力,戴了几回就烦了,甩开母亲的手跑到店堂门口去看风景,任安娜怎么叫都不理。
安娜没了主意,便让之桐作主替她随便挑一款金锁片算了。之桐拿出秋秋姑娘刚刚卖掉的金镶玉手镯说:“弟妹,要是你真为了给卉儿日后存点嫁妆,不如买下这只镯子,真正的上好货色,越放越值钱。我也不想赚钱,什么价来什么价去,这东西留在丰家人手里总比卖给外人好。”安娜拿起镯子细细察看,心里生出欢喜之情,可她想起刚才走出银楼去的那个女人,一身风尘气,没准这镯子就是她刚才卖掉的。安娜收拢脸上的笑意说:“东西再好,可谁知道有没有碰过脏女人身子。我们卉儿清清白白的女孩子,还是给她戴块新锁片来得放心。”
之桐似乎感觉安娜看穿了他的心思,脸上很热,不敢再坚持自己的建议,赶紧收起镯子,另给安娜挑了一款足赤金锁片。之桐把价格牌子递到账台上对连福说:“打个八五折。”安娜听了忙上前来阻止:“该啥价钱就啥价钱,我可不是为了折扣来丰家银楼的,要是话传出去连之樟也要怪我。之樟原来叫我到裘天宝银楼去,说那里的首饰款式新,我想丰祥和到底是自家银楼,兄弟虽分了家,手足情缘总不好分的。所以我绝对不是为了贪便宜才来这里,大哥想来你懂我心意。”安娜一番话让之桐听出来的意思是,虽然丰家把他们夫妇分了出去,可至少她苏安娜没有忘掉自己是丰家人,一样花钱买首饰自然要照顾丰家银楼的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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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银楼》第四章(十六)(3)
连福和海生向来也把安娜看成是只会花钱不懂持家的女人,这样的女人是他们心理上和感情上都很排斥的。他们常年在丰祥和银楼谋生,心目中早把丰太太这个勤勉节俭又善于动赚钱脑筋的女人当作天底下女人的楷模。之樟安娜夫妇搬出丰家后,连福海生竟然也有松了口气的感觉,似乎丰家从此避免了被败光家产的危险性。现在安娜来丰祥和银楼买首饰,不但证明她和之樟没有败掉家产,还吃剩有余拿出闲钱来买首饰,同时不忘照顾一番自家银楼生意,这让连福和海生心里不约而同生出些许歉意来。他俩在安娜跟前以少有的热情伺候着,一如他们从来就没有低看过这位二少奶奶。
送走安娜母女,之桐又取出那只金镶玉手镯把玩着,镯子上似乎还残留着秋秋姑娘身上的脂粉气。之桐不知道这只手镯戴在那个女人腕上的时候,见识过何种风流人生场面,那场面于之桐而言是极为陌生的,那是另外一个世界的风景。之桐偶尔也会生出窥探一眼那种风景的欲望,不过他很快便会在母亲妻儿的包围之中,在银楼一货一价的现实交易氛围里,不太甘心也不过分艰难地将这种欲望抑制下去。之桐决定将金镶玉手镯收起来,永远不再出售。如果母亲盘问,他只说这镯子的工艺如今市面上已难得一见,卖出去可惜了。这样空闲下来于无人处,之桐可以独自把玩这只手镯,像孩童们钟爱的玩具里,往往藏着一个梦。


《上海银楼》第四章(十七)(1)
嘉森起床后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跑到祖母房里去问安。嘉森八岁了,一个背起书包上学的男孩,又是丰家的长房长孙,嘉森在丰太太眼里已是丰家最重要的男人之一,一点不亚于他的父亲之桐。所以每天嘉森向祖母问了早安,丰太太就会拿出一角两角钱来,给嘉森一日之中用来零花。左邻右舍的孩子甚至连丰家伙计海生和小大姐阿桂,都对嘉森羡慕得不得了。小小年纪天天有这样数目的零花钱,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嘉森得了钱,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十有###拿去换零嘴,嘉森兄妹不少零嘴吃,楼底下开着自家的南货店,就算母亲管得严,几个小孩也找得出空隙来偷吃。嘉森的零花钱大多用来买一些奇奇怪怪的玩艺,比如近来一些日子他迷上了做船模,可以放在厨房水池里或是等下过大雨后弄堂里积了水,在水里开的那种快艇。只是现在嘉森碰到一点技术上的难题,他的快艇只会在原地打转,不向前进,他又想不明白毛病出在哪儿,所以打算星期天吃过早饭就去二叔家。二叔之樟在嘉森心目中是个有学问的人,比父亲强百倍。二叔知道世界大战航空母舰,学过英语会跟外国人说话,可父亲整天在银楼里打金戒指赚钞票,连张“申报”上的字也认不全。嘉森不喜欢父亲的银楼,倒爱跑二叔家。尽管二叔如今住在万航渡路,离南市有不少路,但这个星期嘉森咬住牙没花一分钱,积攒下的零花钱准备让二叔帮他改装船模。
嘉森在自家门口叫了辆黄包车,准备花一角钱坐黄包车去二叔家。佩玉低声骂嘉森:“小小年纪就学会甩派头叫黄包车,你没长脚啊。”可她不敢声音太大,让婆婆听见又得生出一场气来。嘉森口袋里的零花钱是他阿娘给的,佩玉这个做母亲的想管都不行。不过佩玉觉得同样花一角钱,黄包车上只坐一个小孩太吃亏,便把嘉鑫嘉磊也叫来坐到黄包车上,让嘉森带了弟妹一道去二叔家,顺便坐黄包车兜兜风。
之樟安娜向来喜欢热闹,即便家里来了几个小客人,也要一本正经去多添几份熟菜来,好像是有了个请客的理由,自己也可心安理得多吃点东西。这也是嘉森喜欢二叔二婶的原因,二叔二婶从来不像他父母那样,哪怕银楼里赚了再多的钱,家里一切日常开销依然如故,每花一文钱都要找到最充分的理由,可花可不花的钱则一律选择省下来。若不是祖母每日给嘉森零花钱,嘉森即使长到十五六岁都不一定能从父母手中讨到每日一角钱。有时佩玉叫阿桂去买酱油料酒,喜欢借口没有零钱,哄着嘉森把零花钱借出来,却从来没有还的时候。此后嘉森学精乖了,总设法将当天的零花钱当天用完,想攒钱买船模之类的玩意就把钱藏在铅笔盒里,免得又让母亲找借口借了去。嘉森觉得父母虽然每天赚进很多钱,可他们过的日子一点也不开心,因为要让钱越来越多,银楼越开越大,就必须省吃俭用,攥紧每块银元每个角子,身体累心也很累。可二叔之樟却对嘉森说做人要做得开心,有钱就花,有钱不用放在银行里光看存折上的数字慢慢增大,那才是最傻的。
午饭后安娜领着嘉鑫嘉磊和自己的女儿嘉卉去静安寺看菩萨,嘉卉知道母亲说去静安寺其实就是去逛小吃摊,静安寺门口好吃好玩的东西太多,而母亲又是最肯花这些小钞票的。嘉鑫嘉磊则高兴得要跳起来,在他们的记忆中,连过年的时候父母都不肯带他们去逛小吃摊,父母不止一次说过花这种冤枉钱顶顶不合算,吃下去的东西不长肉的。惟有二婶,她不但舍得花钱,自己也跟着小孩子们一块吃一块玩。
嘉森在二叔指点下改装完毕快艇模型,到浴室里放一浴缸水试验快艇。船模在浴缸里窜来窜去,嘉森和二叔两人身上都湿透了,玩得很过瘾。嘉森喜欢万航渡路的新式里弄房子,有这么大的浴缸好玩船模,尤其是二叔一点不心疼放掉那么多水。要是在自己家里,晚上从老虎灶上打来热水洗脚,一盆水洗三双孩子脚呢。
傍晚时分安娜领着几个小孩回来了,嘉森玩船模也玩得十分尽兴,而且二叔还答应下个礼拜天带他去买航空母舰模型材料,嘉森听了就想赖在二叔家不回去。之樟去叫来黄包车,将三个侄儿女一一抱上车坐好,嘉森忽然说:“二叔二婶,我给你们做儿子好不好?这样就可以住在这儿不回去了。”嘉鑫嘉磊也跟着叫起来:“我们也给二叔二婶做儿子做女儿,不回去了。”嘉卉人小,一听到堂哥堂姐想留在她家不回去,本能的自卫情绪突然发作:“不要你们,不要你们,回你们自己南市家里去,不要你们。”之樟挨个摸着侄儿女的头,最后用手指点住嘉森的鼻子说:“这话回去不许瞎说噢,你丰嘉森是丰家的长房长孙,丰祥和银楼的继承人,哪能好随便做人家儿子,让你爷娘听见要打断你腿呢,往后你就再也不能来二叔家了。”


《上海银楼》第四章(十七)(2)
嘉森兄妹三人回到家里,自然要把在二叔家一天的快乐时光叙述一遍。丰太太之桐听了就埋怨之樟安娜太会花钱,为几个小孩子吃饭还要另外添熟菜,真是派头太大了。佩玉明明知道自己的儿女在之樟家决受不了亏待,却硬是捡了便宜还要卖乖:“以后你们三个少去二叔家,好样没学着,大手大脚派头倒学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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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银楼》第四章(十八)(1)
日本人投降了,这个消息之桐之樟兄弟二人都是从无线电广播里听到的。当天晚上之樟携妻女回到南市母亲家中,发现马路斜对面日本人物资仓库前的太阳旗不见了。飞舞在中国人眼前令人作呕的红头苍蝇终于消失了,之樟只觉得眼前一片清亮。全家人吃晚饭时,之樟打开一瓶法国白兰地酒,硬要全家老小不论男女都尝一点,日本人滚蛋了,中国人出头出气的日子总算盼到了。嘉森在饭桌上紧紧缠住二叔不放,他要弄明白为什么美国人扔了两颗原子弹后,那么厉害的日本人就会投降。原子弹到底是什么东西,能让日本人都害怕。之樟被侄儿缠烦了,拍着嘉森的脑袋说:“你还是用功读书吧,日后考上大学去读物理系,那时候就晓得原子弹是什么东西,现在三句两句话怎么跟你讲得清呢?”嘉森如今顶佩服二叔了,二叔说的话他句句当真,加上喝了几口酒,就在饭桌上发起人来疯,用筷子敲着碗碟喊:“读物理系了喽,造原子弹喽,打日本人喽;读物理系喽,造原子弹喽……。”吵得大人们都捂起耳朵。
丰太太是饭桌旁最冷静的一个,她想的是日本一投降,世道就得变,世道一变,市面就会乱一阵,这种时候黄金价格最容易波动,多半是只涨不跌。于是丰太太关照之桐,从明日起丰祥和银楼停业五天,只消贴出告示说银楼全体店员参加市民庆祝抗战胜利活动,这个理由既冠冕堂皇,又可避免同行业圈内猜疑,待五天后看看黄金涨跌行情再重新将首饰标价出售。
几天后,上海市面上黄金价格陡涨百分之三十,丰祥和银楼虽然停业五天,但五天的营业额利润与黄金百分之三十的涨幅相比,则显得微不足道。而且因为金价飞涨,买不到纯金条的老百姓就争相购进黄金首饰,丰祥和银楼售出的黄金首饰有好几款涨幅已达百分之四十以上,而且金首饰中还包括加工费,所以如此大的涨幅让丰祥和银楼狠狠发了一笔财。之桐不得不钦佩母亲的判断能力,而从不喜形于色的丰太太只是淡然一笑:“吃了日本人那么多苦头,老天爷总要让我们捞一点回来吧。”
就在丰家人沉缅于发意外之财的喜悦中时,之樟的岳父苏先生却整日忧心忡忡。报纸上的一条新闻,市面上流传的小道消息,都会令他寝食不安。日本人刚走,重庆国民政府的接收大员们就纷纷飞抵上海,除了接收敌伪资产外,另一出重头戏便是清除汉奸。凡在日本人占领期间帮日本人做过事,或与日本人有过经贸文化方面往来的中国人,都会被当作汉奸清查。这些天来上海大小报纸上每天都刊登出遭逮捕或被枪毙的汉奸名单,苏先生看到这些消息,拿报纸的手都在颤抖。
这一日国民政府敌伪产业处理局传唤苏先生。苏丰洋行在抗战期间为日本在沪驻军征购大米,而且得到日本人庇护倒卖食米谋取暴利,已被政府定性为敌产洋行,全部资产予以没收,并令苏先生三日之内到政府敌伪产处理局听候处置。洋行发生的变故身位副总经理的之樟浑然不知,他这个副经理本来就是挂个空名吃份闲薪,一切业务往来大权都在苏先生手中,尤其是倒米生意,更与他无关。苏先生被叫到处理局去的时候,之樟正坐了洋行的汽车在外头奔走,想搞梅兰芳重出江湖的头场演出票呢。
京剧大师梅兰芳抗战期间蓄须明志,整整十年不上舞台,国人中传为佳话。现在日本人投降了,梅兰芳要在上海兰心大戏院重新登台,演出京剧《刺虎》,上海市民纷纷前去为梅兰芳捧场,首场演出更是一票难求。之樟口袋里揣着两根“小黄鱼”金条,奔走了一天才从黄牛手中搞到两张票子,当晚带了妻子安娜去兰心大戏院看梅兰芳,忙得从早到晚没跟岳父母打过照面。
苏先生从敌伪产业处理局出来,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将身子靠在一根电线杆上,两眼茫然地望着身边人潮车流涌动的大街。秋日的阳光依然炽热,大街两旁的橱窗玻璃反射着刺目的白光,苏先生不得不眯起眼来,好半天才想起该叫辆黄包车回洋行去。洋行里静悄悄的,他这个总经理不在家,之樟更是整天见不到人影,大概又挖空心思去捧哪个戏子了。老板不在家,那些小职员自然一个个借故开溜,只有门房老头一个人坐着喝茶,见到苏总经理回来,门房老头提着开水壶过来替苏先生泡了杯茶。苏先生朝门房老头挥挥手,老头走了出去,苏先生瘫倒在自己办公桌前,像一摊失去了水份的海蛰皮。


《上海银楼》第四章(十八)(2)
这家苏丰洋行三天之后就不再姓苏也不姓丰了。因为替日本驻军征购粮食一事被揭露出来,苏先生成了汉奸,苏丰洋行被划为敌产,即将没收掉,苏先生想想真是心痛得透不过气来。当初他受不了日本人的侮辱自己摔掉永懋洋行大班饭碗回到家里当寓公,要是真甘心在家里吃老米饭倒好了,偏偏又从骨子里渗出自己开洋行当老板的欲望。女婿之樟虽是个没多少真本事的甩手公子哥,毕竟从丰家拿来三百两黄金圆了他这个老丈人的梦。苏丰洋行这两年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生意做得顺风顺水,业务范围已扩大至江浙一带。苏先生真后悔自己让钱迷昏了头,听从圈里朋友主张,搭上了东洋人,借着替日本驻军征购军粮倒卖食米,钱虽然挣得不少,然而“汉奸”黑印记烙在脊背上,再也洗刷不掉了。苏先生想想真冤啊,自己年过半百,世上的福气享够了,人生乐事也经历过了,自己这样拼命敛财其实还不是为了妻子儿女,可他怎么会想到赚点钱要陪上性命啊。
门房老头又一次进来送开水,顺便把当天的“申报”放在苏先生桌上,然后轻手轻脚掩上总经理办公室门走出去。“申报”头版醒目地印着一排黑体字:本市逮捕第三批汉奸四十九人。苏先生浑身遭电击似地颤抖了几下,强行按捺着心脏的狂跳念了下去。四十九名汉奸中有七人被正法,其余将择日公审。冷汗从苏先生额头腋下和脚底板渗出来,粘乎乎地将他周身包裹成一具僵硬的躯壳。他的灵魂已在恐惧中飞离肉身,只有报纸上的黑体字幻化成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他的身子和脑袋。
许久,苏先生木然地伸出手去拨打电话,可是家里电话铃响了十来下没人接。这样的午后妻子苏太太多半去邻居家搓麻将了,之樟安娜在外面追戏子捧明星,两个上中学的儿子还没放学,娘姨带着嘉卉去南市丰家玩,丰太太几次打电话来说想看孙女。所以没有人能在这个异常安静的下午倾听苏先生的满腹冤枉气,好像他们是合谋起来要将苏先生抛向另一个世界。
苏先生站起身来正了正领带,将一只缩进西装口袋里去的袋盖翻出来拉平整,然后走向办公室窗户。一群麻雀本来落在窗台上歇息,见有人影过来,惊慌地一哄而起,飞向马路对面的电线杆。苏先生抬头看了看开始闪动余晖的天空,惨然一笑。他知道只要跨出这一步,他就不用面对之樟失去洋行后六神无主的面孔,不必在妻子怨气十足的哭泣声中去发愁苏家老老小小今后日子怎么过,更不会三天后亲眼目睹苏丰洋行大门上让人贴起封条,而他在囚车警笛声的陪伴下走进提篮桥大墙之内,去等待那一颗铜制的花生米。
门房老头要关大门了,想到洋行的奥斯汀汽车被丰副总经理坐出去一天都没开回来,便打算上楼去问问苏总经理要不要叫部黄包车回家。他刚走出门房间,只听得一声沉闷的声响,如同装满东西的麻袋从高处落下。门房老头走到外面一看,惊叫着一屁股坐在地上。他看到苏总经理侧脸趴在洋行门前的人行道上,暗紫色的血正从他身子下面流出来,像无数条蠕动着的紫色蚯蚓。
之樟和安娜是凌晨时分才意犹未尽地回到万航渡路家中。在掏出钥匙开门的时候,之樟嘴里还哼着梅兰芳《刺虎》中的一段西皮流水,而回应他的却是苏太太凄惨的哭声。整幢房子里灯火通明,之樟好久才明白过来,他的岳父苏先生和苏丰洋行已经永远离他而去。


《上海银楼》第五章(十九)(1)
连福嫂阿桂领着嘉森嘉鑫嘉磊去米行轧户口米,天不亮开始排队,午饭时分才背回来二十几斤碎米。如今上海滩最紧俏的东西得算一黄一白,黄是黄金,白是食米。对普通市民来说,白米比金子更贵,攥着金子买不到米的话,照样要饿肚皮。丰家是开银楼的,丰太太手里不缺大小“黄鱼”,可还是得去轧户口米。原想着日本人走了,老百姓日子该好过点,谁知国民党又跟共产党打起来了。北方战事吃紧,有向南方步步逼近的趋势,大城市里人心浮动,物价飞涨,连食米都要按户口购买。若有私自囤米倒卖者,政府轻则罚款,重者吃官司,一点不比前两年清查汉奸时手软。丰家斜对面那家米行老板素来与丰太太有些交情,眼下也不敢多卖一斤人情米,怕遭检举。米行偶尔进了些好米,丰家人排队去晚了没买到,米行老板就会让伙计们招呼嘉森兄妹几个小孩去他家吃一顿好米饭,作为对丰家的回报。丰家大人即便手中有黄金,也吃不上好米,总不见得跟了孩子去米行老板家吃饭。
户口米多半是陈年碎米,夹杂着一股霉变味。米买回来,连福嫂阿桂就在八仙桌上铺开报纸捡米,几斤米中捡出一把石子是平常事。那些深颜色的细石子还容易被挑出来,最可恨同米颜色差不多的细小石子,混在米里不挑干净的话,吃饭时能把人牙齿都磕掉。米捡干净后,丰太太就用一只小布口袋装上几斤,让连福嫂或阿桂拎着悄悄送到万航渡路苏家去,同时长叹一声:“这份人家日子怎么过下去啊。”
那年苏先生顶着汉奸罪名从洋行窗口飞身而出,一了百了。没过多少日子,苏太太拿出自己的私房钱,打发走贴身娘姨后,用丈夫留下的领带系成结,将自己挂在落地窗的窗框上,追着苏先生去了。苏丰洋行被国民政府接收大员定性为敌产,全部予以没收。鉴于总经理已自杀身亡,副经理丰之樟经洋行员工联名证明,确实未参与任何同日本人的交易,才侥幸逃过一劫,免了吃官司。苏丰洋行是靠着之樟从丰家拿去三百两黄金创办的,如今资产全部被没收,还搭上了苏先生夫妇两条人命。之樟和安娜如同做了场恶梦,梦醒之后他们已经成了这座城市里的无业游民,且连最基本的生活手段都没有。安娜的三个弟弟同时辍了学,跑到杨树浦工厂里去做工,自己养活自己。几个小舅子原想说服姐夫之樟跟他们一块去,不管做什么工,几个大男人一块挣钱养活安娜和嘉卉应该不成问题。
之樟从来没有想过他这个丰家二少爷有朝一日要靠两只手来做一天吃一天。他怎么可能脱下西装套上帆布工作服,提个饭盒跟住在臭哄哄棚户区里的工人一块挣饭吃,那样的话还不如杀了他。不过之樟既没有岳父大人的勇气从窗口飞身而出,也不像岳母苏太太那样悲观,人还没饿死,自己先把性命了结掉,太不值得。之樟即使落到现在这个地步仍然抱着过一天算一天的人生哲学,只要今天三餐饭有了着落,天塌下来也得等到明日再想法子。而且之樟相信既然老天爷都不忍心饿死瞎眼鸡,他丰之樟也总有法子活下去的。
苏先生苏太太临走留下的值钱东西不多,这幢新式里弄房子也没有产权,苏家只是承租户。现在老丈人归了西,三个小舅子又自甘沦落到杨树浦工厂里去做徒工,十天半月都不回来一趟,三层楼的房子里只住着之樟安娜和女儿嘉卉。之樟就跟安娜商量,他们夫妇带着女儿住到三楼去,将底层和二楼房子出租,像很多上海人那样当二房东,不就是现成的活路吗?在这种事情上安娜总是听之樟的,因为她比之樟更害怕出去做工,要叫她靠两只手做出每一天的吃食来,这种活法她想都不敢去想。
“二房东”在上海人眼中永远是凶神恶煞的代名词,其实二房东不过是从房主手里租下房子的头拨房客。时下上海最差劲的一栋弄堂房子也得二三十两黄金做顶费,头拨房客为了赚回昂贵的顶费,通常就以最快的速度将房子第二次租出去,把顶费转嫁给下一位房客。“二房东”租掉房子后,会用尽各种手段向房客寻衅闹事,让租他房子的房客片刻不得安生。房客若受不了二房东的气提出退租,便正中二房东下怀,按规矩房客主动提出退租房东可以不退还租房时的顶费。这样二房东白白侵吞了顶费之后,转眼就可去寻找下一位冤大头房客。而损失了顶费的房客有苦说不出,总还觉得是自己运气不好,企盼下回碰到个二房东是位善主。大约如此这般三四个回合之后,房客才会如梦初醒,长叹一声:“天下乌鸦一般黑。”


《上海银楼》第五章(十九)(2)
正如有人称看见过稀罕的白乌鸦一样,之樟和安娜这对二房东夫妇恐怕在上海滩绝无仅有。他们把房子租出去时要的顶费是同房客商量出来的数目,连房租也不多收,约摸够他们一家三口吃喝用度就行。之樟如今也不比从前了,不能再三天两头上饭馆请客或去戏园子捧角儿,只不过和安娜一同多了项新的嗜好,喝酒。之樟在向房客要房租时,总不忘记得把一天一斤绍兴黄酒外带下酒菜计算进去。内战越打越烈,难民们纷纷逃进大城市,上海房租比米价涨得还快。之樟安娜出租的是万航渡路新式里弄房子,地段好房子结构也好,即使租金翻个倍也租得出去。偏偏之樟安娜这对绝配夫妻,有一天一斤绍兴黄酒陪着,便懒得再跟房客磨嘴皮多要几个子儿。
之樟此时最头痛的事莫过于轧户口米。在他看来半夜三更起身,拎着米袋跟一群大脚娘姨亭子间嫂嫂挤在米店门口,还得让米店小伙计用粉笔在身上写排队编号,简直是人身侮辱,所以他宁可饿肚皮也不去轧户口米。然而赌气归赌气,真正饿起肚皮来是顶不住的,只好由安娜领着女儿去排队。安娜出嫁前做惯了大小姐,结婚后又跟上个公子哥丈夫继续过闲散日子,哪里吃过这种轧户口米的苦。有时排了几个钟头的队,脚都站肿了,眼见着别人一个接一个横冲直撞窜到她们娘俩个前面去,想吵架嗓门不如别人大,动手更没那份胆量。到头来十有###拎着空米袋回家,母女俩对着之樟这个男人哭诉一番,只好买点熟小菜来填肚皮。
自从之樟分家后,丰太太再也没来苏家走动过,不过这不妨碍她想象如今老二家过的日子。之樟分走了丰家三百两黄金,又让苏先生败了个精光,丰太太有时想起来真要气得吐血,她不明白自己肚里出来的两个儿子之桐之樟如何会这般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可丰太太再生气,终究不能否认之樟是她的儿子,嘉卉是她嫡嫡亲亲的孙女,她不可能眼看着他们一家三口买不到户口米,靠吃熟菜填肚子。丰太太每隔十来天就叫连福嫂或阿桂背着之桐佩玉去给之樟安娜送米,米是凭户口买的,让之桐佩玉知道了总说不过去,等于是老二吃了老大家的份额。有时连福嫂和阿桂去万航渡路之樟家送了米,还会住上一夜,这样第二天清晨好帮安娜去米店排队买米。连福嫂和阿桂排惯队的,敢吵敢凶,从不会拎着空米袋回来。时间一长之樟安娜竟又心安理得起来,好像这轧户口米的吃力活原本该是连福嫂阿桂的份内事。米吃完了就跑去打个传呼电话,叫她二人第二天来相帮排队买米。惹得丰太太又是一声长叹:“这对懒料夫妻将来日子怎么过得下去啊。”


《上海银楼》第五章(二十)(1)
之桐刚做完一笔生意,费了一个多钟头唾沫,才打发走一位想要买九九足金戒指的老太太。国民政府以国家处于非常时期为由,颁布了“经济紧急措施方案”,禁止一切黄金及金饰品买卖。紧接着财政部又公布了“银楼业及首饰店金饰品处理办法”。规定所有银楼存金限期于三个月内售出,未能按期售完者,须将黄金向中央银行兑换国币,不得私藏。这一法令等于卡住了银楼业的脖子,让你不关门也得关门。之桐从“申报”上看到这条规定时,浑身触了电似地抖个不停,随即便僵硬着身体跌倒在椅子上。他不明白堂堂国民政府如何会作出这般无理的强盗规定,这跟抢劫银楼有什么两样,不过是动用政府的权力来抢劫老百姓罢了。之桐想起丰祥和银楼的店面,那是花了足足二百八十两黄金顶下来的,虽说不开银楼也可开其它店铺,可这样的黄金地段,开什么店也比不上开银楼赚钱啊。之桐越想越心痛,那种疼痛透心穿肺,从前胸直插后背,他觉得自己随时随地都会痛死过去。
丰太太得知政府的法令后,脸上依然一如既往的平静。她去自己房间里对着那尊小小的观音菩萨念了半天佛,然后走出来对儿子说:“明日起将银楼里所有存金和金首饰全部拿回来,店堂里只售珠宝玉器。丰祥和银楼能撑一天便撑一天,撑不住了就打烊,吓不死人的。”之桐用报纸狠狠拍了几下自己的大腿,说:“妈呀,政府限令三个月内要售出所有存金,余下的只好去兑换废纸头一样的国币了。”丰太太冷冷一笑:“我叫你把黄金全部拿回家来,店堂里只售珠宝玉器,就是要让政府晓得丰祥和银楼的黄金卖光了。”之桐吓得上下嘴唇一阵乱颤:“妈,私藏黄金要是让政府晓得,可得吃官司呀。你看二弟他丈人苏先生,不过帮日本人买点米,性命都搭掉了。”丰太太厉声道:“我叫你把黄金全部拿回来你就照做,瞎牵扯什么?只要你我两个不讲,谁会知晓这些黄金的去处,就是佩玉连福都不要让他们知道才好。我自有办法把金子收藏起来,政府再强横,总不见得撬天挖地来抄家吧。”之桐的心安静下来,自父亲去世后,丰家也不是头一回遭遇磨难,然而只要有母亲在,多少天灾人祸最终都会风平浪静地过去。于是之桐按照母亲的指令,将银楼里所有存金及金饰品统统拿回家来。连福海生本是懂规矩之人,之桐不说明原由,他们也不好问。
端午节降临,丰太太给连福夫妇海生阿桂每人五块银元一篮粽子,放他们十来天假,回各人老家去过节。端午节早上起来,丰太太对佩玉说:“你一年到头照看南货店,我做阿婆的也过意不去,今朝关门歇业一天,你带了森儿他们三个小鬼回娘家去一趟,给你爹娘多拎几只粽子去,也算我这个亲家婆一点心意。”佩玉早就想回娘家去过节,只不过她一人管着南货店走不开,少做一天生意就少赚一天钞票,所以不敢向婆婆开口告假。现在婆婆主动让她带了孩子回娘家,佩玉心里生出些许感激来,眼睛都有点红了。早饭后佩玉提着两篮粽子,带上三个孩子分坐两部黄包车回娘家,之桐送妻儿到门口,还特地关照佩玉:“妈说了,要是你想在娘家住一夜也行,不用着急回来。”
丰家只剩之桐和母亲两人,丰太太将银楼里拿回来的全部存金,整整八十根大条子装进一只铁皮盒,又将铁皮盒放进一个外面打了防水蜡的木箱,然后领着之桐来到楼下厨房里。厨房一角是堆煤球的地方,也是整个厨房最黑暗肮脏的角落。在之桐的记忆里,他从来不会朝这个角落多看一眼。丰太太让之桐把煤球全部搬开,然后她亲自蹲下身子摸索了半天,打开角落里一块石盖。之桐点上支蜡烛过去一看,墙角下面有个砌得方方正正的暗洞,正好可以将木箱放进去。丰太太眼圈红了:“这是你爹爹活着时挖的,我们开银楼的人家,一定要备有这样的暗洞,尤其是世道不太平的时候,多少人会动脑筋抢金夺银啊。”之桐按母亲吩咐把木箱放进洞里,盖上石板盖子以为完事了,不料母亲还要他用水泥将洞口和石板封死。丰太太说:“看样子国民党打不过共产党,上海滩早晚也会成了共产党的天下。共产党里穷人多,看到黄金还不是更加眼红。丰祥和银楼只要保住这八百两黄金的本钱,就算关门歇业,将来也会有东山再起的一天。”之桐这时候真正服了母亲的胆识,一个女人能在眼下的乱世中镇定自若,给子孙留下后路,实在难得,这是连多少男人都做不到的事情。之桐收拾完厨房,随母亲来到父亲遗像跟前,发誓说:“爹爹你放心,我决不会动这八百两家底中的一粒金屑屑,就是饿死也不动用,这是丰祥和银楼的老本,一定会保住。”


《上海银楼》第五章(二十)(2)
过完端午节,丰祥和银楼就不再出售金饰品,玻璃柜台里摆的都是些珍珠玉石首饰。当然丰祥和银楼也不再收进黄金饰品,只进不出的话容易让人起疑心。自从将八百两黄金埋进厨房墙洞后,丰太太就叮嘱之桐千万不要再收进黄金,一来违反政府法令,二来四马路周边同行银楼不少,若丰祥和银楼只收进不出售黄金饰品,难保有人会因为眼红而暗中使坏。反正只要有存底的黄金在,丰祥和银楼任何时候都垮不了。
海生照样做他的跑街先生,带点不贵不贱的玉戒指玉手镯或小挂件出门,能卖掉多少算多少,总不能开着银楼不做买卖。海生每天出门之前,之桐都要反复关照他不可贪小利去收金饰品,犯了政府的条令,丰祥和银楼都得跟着他吃官司。海生笑嘻嘻回敬之桐:“老板,你莫以为只有开银楼的才晓得金子值钱,如今市面上样样东西价钱飞涨,只要家里还有几把米饿不着肚子,谁又肯把金首饰卖掉,我就是想收也收不到的。”海生的话让之桐放了心,有那八百两黄金衬底,金价又日日往上涨,丰祥和银楼就是关门停业,也等于天天有钞票进来。
这天晚上海生跑街回来,悄悄告诉之桐一个惊人消息。四马路上的小银楼元吉泰号这几天正在出售足赤“大黄鱼”,每根十两,争购黄金的市民蜂拥而至,也顾不得什么法令不法令,只差没将元吉泰的店面挤塌。之桐听了海生的话吃惊不小,这元吉泰银楼开张不过两三年工夫,实属上海银楼业中的小阿弟,且不说现在政府严令禁止银楼业买卖黄金,就是准许做这生意,元吉泰又不是中央银行,哪里拿得出这许多大黄鱼来呢?
晚饭桌上海生又说起元吉泰银楼放出大黄鱼来一事,丰家大小听了连饭都吃不安生。尤其是佩玉,当下嘀咕着怪之桐怎么不让海生去购进几条大黄鱼回来,海生人小不引人注目,谁也不知道他是丰祥和的伙计。元吉泰门口那么多市民抢购黄金,政府不见得个个都抓起来吧。之桐当着母亲的面没吭声,心思倒叫妻子一番话说得活动起来。自十多岁起就在银楼里当学徒,到如今自己开银楼当老板,在之桐的全部人生中,还有什么比嗅着黄金特有的气息,掌心里托着沉甸甸的金条更快意的事情呢。
丰太太始终一言不发,同往常般全神贯注吃着自己跟前的一小碟黄泥螺。这一天恰逢丰太太念佛吃素日,桌上其余荤腥她筷子是不碰的。一家人吃完饭,阿桂开始收拾桌子,丰太太忽然站起身来撂下一句话:“元吉泰卖出的大黄鱼十有###是假货,这家银楼气数尽了。”丰太太虽是女流之辈,但自嫁入丰家就再没出过银楼圈子,几十年来何等稀奇古怪的事情没见识过。说句夸张话,拿枚金戒指来放在丰太太跟前,她无须睁开眼,只用鼻子闻一下都能闻出戒指成色是多少K金。这点功夫,不要说小学徒海生,就是之桐连福都欠着点火候呢。
几天后上海各大报纸都在醒目版面报道了这样一则新闻:沪上元吉泰银楼自备熔炉,冒充中央银行牌照,私掺杂质,制造成色不同的“足赤金条”,违禁出售。现业主已被警察局拘捕,不日将移送法院开庭审理。政府同时令请已购进元吉泰“足赤金条”者,三日之内向指定银行报备,若发现有藏匿不报或私自倒卖者,一律以元吉泰银楼业主同谋论处。
之桐看完报纸,脊背上流下的冷汗湿透了裤腰,他却浑然不觉。之桐本来已经动了心思想叫海生去买元吉泰的“大黄鱼”,正因为那天母亲在饭桌上掷下了那句话,才把他贪图便宜的念头压了下去。事后佩玉还曾抱怨过之桐,说他生来就没有发财的命。现在之桐真为自己和丰家庆幸,要是当初购进了假金条,此刻就得去政府银行报备。这“报备”二字是客气话,其实就是没收,那样的话才真叫冤透了。佩玉也跟之桐一样越想越后怕,越后怕越感激婆婆,要没有婆婆那句话拦着,他们夫妇也许会将半生积蓄都扔进元吉泰的熔炉里去呢。
元吉泰案曝光后,之桐佩玉天天晚上陪着丰太太去看绍兴戏,似乎不这样做不能显出他们对母亲的感激之情。丰太太心知肚明,权当儿子媳妇孝敬,她没有理由不收下这份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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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银楼》第五章(二十一)(1)
之桐看着海生上完丰祥和银楼的最后一块门板,拉上铁栅栏,满心悲凉地叫来两部黄包车,和连福海生一道回南市家中。自从国民政府以发放金圆券来收兑民间的黄金白银和美钞,上海银楼业实际上已经被迫停业,无论是银楼业主还是普通百姓,谁会相信花花绿绿的纸头真能与沉甸甸的金条金首饰同质同价。国民党政府打内战打空了国库,如今想出个花招,用纸币来搜刮老百姓手中的黄金白银,好补上无底洞般的军费窟窿。为了让市民相信金圆券中的含金量,外滩几家政府银行曾抛出过小金条来与金圆券等价兑换,结果引来成千上万手持金圆券兑换金条的市民,活活挤死十来人,伤者不计其数。那几日之桐也带了连福海生去外滩银行打探过行情,想拿金圆券去兑换金条,到头来金条没兑着,连福挤丢了一只鞋,海生背上挨了赶来维持秩序的警察一警棍,差点被敲断脊梁骨。事后丰太太说:“从古到今只听说掖金藏银做家底,没见过印几张花纸头能叫黎民百姓吃饱肚皮的,那样的话人人都有本事当皇帝了。”
丰祥和银楼关了门。丰家老小连同连福夫妇海生阿桂十来口人都挤在南市的房子里,靠着丰记南货店过活。市面上物价飞涨,上午能买一升米的钱,到了下午只值一把米了。丰太太三天两头要摸出一只金戒指来,任何一家米行只有见了黄货才肯悄悄卖出点好米。连福在丰祥和银楼呆了二十多年,现今空有银楼手艺而无用武之地,坐在丰家吃老米饭,心里很不踏实,他跟连福嫂商量了几回,夫妻俩决定回宁波老家去。丰太太之桐念连福夫妇伺候过丰家三代人,连福又是丰祥和银楼的老法师,连之桐有好些手艺都是连福把着手教出来的。丰太太给了连福夫妇一根十两大条子黄金,这点钱在宁波小地方兴许能盘下一爿小店来。海生也想跟着连福夫妇回老家去,被连福嫂劝住。连福嫂知道小大姐阿桂喜欢海生不是一天两天了,若海生一走,阿桂这小姑娘必定会向丰太太辞了活跟着海生去,那丰家老小三代谁来伺候,总不能让丰太太佩玉自己倒马桶买菜背米吧。连福嫂跟丈夫一样,在丰家待久了,早把丰家人看成自己骨肉,这回离开大上海回宁波老家去,自己心里不怎么觉着委屈,倒生怕为难了东家。
连福夫妇走后不久,丰记南货店也不敢敞开店门做生意了。南车站那边天天涌来国民党兵,听说是要坐了军舰去台湾。那些当兵的闯进沿街店家,见什么拿什么,有时索性坐在店堂里吃饱肚皮再离开。吃够了还得往军服口袋里装东西,客气点的临走扔下张白条算是赊账,店主若有半句怨言,乌黑的枪管就顶在你脑门上了。丰记南货店只留下一扇敞开的门板,应付左邻右舍给孩子买小零嘴。佩玉早吓得不敢进店堂,只好由之桐海生两个男人坐镇。
这日午后丰记南货店门前停下一辆军用吉普车,一个副官模样的年轻军官走进店堂,开口之前先将一条“小黄鱼”放在柜台上,说是要买些桂圆红枣之类的干货,令店家立刻送到十六浦码头上去。之桐拿起那根小金条,只在手指上掂一下,便知道这是十足的九九金。近来国民党兵蝗虫般抢掠老百姓,恨不得把上海抢成一座空城,好东西统统搬到台湾去。眼前这个副官竟然掏出小金条来办货,之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之桐叫了海生一起往篾竹箩筐里装干货,他估摸那年轻副官没准是替哪位上司太太办货,不敢起贪心吞了金条。货装好后,副官叫之桐海生带上秤,跟他去十六浦码头走一趟。
十六浦码头上一片混乱,士兵在搬运一箱箱物资上军舰。民用客轮早被赶离了码头,坐不上船的老百姓和那些遭遗弃的国军伤兵一起叫骂连天。那些小贩报童一个个如同机灵的耗子,穿梭在这片混乱中。之桐海生坐在军用吉普车上,车子径直开到码头跳板旁边。那副官亮了一下证件,立刻有几个士兵过来帮之桐海生抬箩筐。海生头一回看见这样的大军舰,好奇地东张西望,之桐用手指戳了一下他后背说:“这是军舰,不是大世界,没啥好玩的,卖了货快点跟我回去。”


《上海银楼》第五章(二十一)(2)
之桐一点都没猜错,副官果真是为上司太太来办货的。之桐海生在甲板上方一个颇为讲究的舱室里,当着那官太太的面,将箩筐里的桂圆红枣等干货一一过秤给官太太看。官太太抹了把眼泪道:“逃到那种小岛上去,往后还不知啥时候能吃到红枣桂圆呢。”之桐过完秤,拉着海生要下船,副官送他们到舱门口,悄悄对之桐说:“老板,看样子你是个老实生意人,实话对你讲,你店里那些东西顶好留着自己吃,不要再卖了。共产党很快要打上海,上海是要死守的,你们上海人饿肚皮的日子就在后头。”之桐连连点头:“谢谢长官关照。”
下了军舰走上码头,之桐突然发现那杆七星秤忘在官太太舱室里了。秤是丰家祖上传下来的,秤杆用上好的乌木,杆上的刻度则由真金镶成,很值钱的东西。要是丢在船上不但这笔生意等于白做,之桐知道母亲也定会唠叨上好些日子。之桐想返身上船去寻回七星秤来,海生抢先一步:“我去,我去,我人小脚头快呀。”之桐就叮嘱海生快去快回,自己站在码头上等着。
海生其实是想登上军舰再逛一逛,刚才因为老板在,他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这条大船。守在跳板旁的士兵看了一眼海生,认出是那位副官领来的送货小伙计,歪歪脑袋一句话没多问就让他上了船。海生很快找回了七星秤,可他不甘心就这么下船去,索性从前甲板跑到船尾,连底舱也去逛了一圈。等海生听到汽笛声,想起老板还在码头上等他,连奔带跑来到舷梯旁时,才发现军舰已经起锚了。船身离码头足有几十米远,现在要是想下船,只能跳进黄浦江里去。
海生惊恐绝望地朝码头上望去,他看见老板之桐急得双脚直跳,拼命地朝他挥手。海生决定不顾一切跳下船去,仗着小时候在宁波乡下河浜里凫水的本事,跌进黄浦江也不见得会马上淹死。可是没等海生一条腿跨过船舷边栏杆,他的肩膀被一双大手按住:“小阿弟,跳下去你会送命的,跟我们去台湾算了,当兵吃粮也不比南货店小伙计差吧。”海生回过头来,见是那位副官在跟他说话,旁边过来一个老兵把一顶青天白日军帽扣在他头上。海生捶胸顿足大哭大喊,等他哭够了,透过泪眼再朝码头望去,码头上的人已变成一个个黑点子,终于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之桐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家的,他只记得做了笔好生意,他和海生去十六浦送货,结果海生跟着那条军舰去了台湾。小大姐阿桂哭得天昏地暗,不停地用头撞墙,之桐只好把刚才收进的小金条送给阿桂算是赔偿她损失,除此之外他真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能把海生从军舰上拉下来。丰太太长吁短叹:“海生是宁波老家出来学生意的,如今生意学不成,人都被弄到台湾去了,丰家怎么向他乡下爹娘交待呀。”之桐想起在军舰上那副官对他说的话,便安慰母亲道:“共产党军队很快要打上海,国民党又要死守,说不定到时候上海人都得饿死,海生去台湾逃了条生路也说不定呢。”之桐知道这话只是他临时想起来安慰母亲的,他可不想在上海饿死。
丰记南货店也关了门。店里存下点绿豆赤豆,丰太太就让阿桂拌在米里烧绿豆粥赤豆粥。米价涨得发了疯一般,家家户户天不亮就起来排队轧户口米,却没有哪家的米够吃的。户口米多半是碎米霉米,但即便是霉米也舍不得扔掉,放在水里多淘几遍,照样吃下肚去,大人小孩打起呃来满嘴都是霉味道。
阿桂自海生被军舰带走后就不再同之桐讲话,好像是之桐设了个圈套,要活活拆散她和海生两个。有时候吃饭吃到霉变米,之桐就对阿桂说:“也许海生这会儿正在台湾吃好白米饭呢,台湾是热带地方,出大米的。”阿桂只是低头不搭腔,之桐要是话说多了,她就抬起眼来斜一下眼珠子,好像之桐是她几生几世的仇人。丰太太有点看不下去,虽说海生是跟了之桐去送货才碰上意外情况,然而丰家已经给了阿桂不少补偿,除了那根“小黄鱼”,丰太太又拿出两枚金戒指塞给阿桂,算是给她日后出嫁时的陪嫁。丰家怎么说也对得起一个小大姐了,何况海生去台湾是福是祸谁料得到,没准真是走了条逃生路呢。丰太太此后对阿桂也没了好脸色,时常拿出点东家太太派头来。阿桂在丰家呆不住,先去给弄堂里另一户人家帮佣,后来大概不想跟丰家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就跑到曹家渡一爿纱厂当了女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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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银楼》第五章(二十二)(1)
丰祥和银楼开不成,丰记南货店也关了门,丰家老小卷缩在南市老房子里,没了往常的进项,隔三差五要靠丰太太或佩玉拿出一两枚戒指耳环来,才能换回点户口米。之桐从小勤俭劳作惯的,银楼关了门,于他便像是庄稼人失去了土地,连生存下去的希望也一同消失了。之桐跟母亲商量,是否能将银楼的店面房子转租出去,那房子当初光顶费就花了二百八十两黄金,闲置着实在叫人心疼。丰太太瞪了儿子一眼:“短见识。那店面处在闹市中心,就算天天关着门,房价也只涨不跌。要是现在把房子租出去,碰上个无赖房客日后赖着不走,丰家哭都来不及。”之桐心里安定下来,他想想也是,不管国民党共产党,仗打完了银楼总要开的吧,丰家厨房暗洞里藏着那些家底,又有黄金地段现成店面房子,丰祥和银楼重新开张应该是桩容易事情。
之桐开始变得关心起时事来,主要是关心仗什么时候打完他好继续开店。之桐从小没读过什么书,也没有看报纸的习惯,如今闲在家里没事,就常带着儿女去二弟之樟家里走走。之樟夫妇靠出租房子当二房东,日子照样过得快活潇洒。每月收到房租一家三口去静安寺附近馆子里大吃几顿,钱花光了就躲在家里吃六谷糊。之樟因败光了分家时的三百两黄金,不好意思多回家看母亲的冷面孔,见到大哥带着侄儿女们来,倒是很高兴的,回回都想弄出几个好菜来招待一下。有时口袋里实在没有钱,之樟就叫安娜去楼下问房客借钱,之樟这个人从不亏待自己,对他人也不小气。
之桐知道二弟的生活状况,每回来时都不空手,实实惠惠拎几斤米或是一瓶菜油几块肥皂,都是过日子用得着的东西。之桐来时还不忘给侄女嘉卉买一包粽子糖,粽子糖质地硬棱角多,放在小孩嘴里不会很快被嚼碎吃完,得慢慢含着让其烊化掉。这样吃糖的过程就延长了,好比使用一件东西,使用的时间越长,越能显出其使用价值来。
之樟对时事了解甚多,有时还会给大哥分析一番国共两党孰优孰劣。之樟说:“国民党太腐败,经济搞不好,失掉了民心所以必定会失去江山。可共产党顾名思义是要共产的,要把有钱人的东西拿来分给穷人。中国穷人多,自然拥护共产党,所以共产党坐天下也是早晚的事。”之桐听了二弟的分析,心里忐忑不安,他想起藏在厨房暗洞里的八百两黄金,要是让共产党发现了,肯定会拿来分给穷人,那可是丰家的根底呀。之桐想着背上渗出冷汗来,他半是无奈半是嘲弄地对之樟说:“看来二弟你倒是最不怕共产党的,所有家当都吃光用光,没东西好共产了。”之樟笑得摇头晃脑:“共产党是无产阶级的党,无产阶级就是像我这样身无分文的人,我的财产统统吃进肚皮去了,没有家财好共产了。”
这日午饭后,之樟让安娜带几个孩子去静安寺门口看西洋镜,那摆西洋镜摊的老头与安娜嘉卉母女相熟,别人家孩子花一分钱看一遍,嘉卉看上五六遍老头也不出声。待家中只剩之桐之樟兄弟二人,之樟就将大哥领进三楼一个储藏室里去听无线电。那架落地收音机是苏先生留下的遗物,栗色桃木外壳,有半人多高,从前放在苏家客厅里是很气派的。之桐见了收音机吓得压低嗓门问:“二弟呀,你不是说把无线电交掉了吗?怎么还藏着听呢?政府明令禁止不准私听共产党电台广播,这种事情传出去是要杀头的。”之樟笑起来:“阿哥,你做生意脑子蛮灵光,做人不一定聪明。你想,不管日本人还是国民党,哪个不是三天两头发禁令,要是真按着禁令办,老百姓别想活了。所以我也玩玩花样经,他发他的禁令,我过我的日子,只要不吃官司,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前一段时期上海市面上传言纷纷,说是国民党在长江以北地区连连吃败仗,共产党军队马上就要打到江南来了,一时间金圆券贬得如同废纸,老百姓背着成麻袋的金圆券四处抢购。各处米店门前天天挤死挤伤购米的市民,连南京路上的高档饭馆都断了米,改用麦片蒸饭来糊弄食客。国民党政府在报纸上再三辟谣,呼吁市民不要轻信谣言,但这种官样文章早已无人肯信,反倒成了街头巷尾的谈话笑料。有点头脑的市民都热衷于作“蚂蚁传”,就是从无线电短波中听江北共产党广播电台的新闻,再将战事进展咬着耳朵你传我,我传他,蚂蚁碰头似地交换信息。于是政府下令收缴民间无线电,凡家中有四灯五灯以上可听短波的收音机,一律限期上缴,若有违令藏匿者,将依法处置。


《上海银楼》第五章(二十二)(2)
之樟那架落地式无线电是正宗英国货,从前老丈人在永懋洋行当大班,交往过不少英国有身价朋友,无线电也是英国朋友所赠,不要说收听江北共产党电台,就是听外国电台声音也很清晰。虽说之樟并不热衷于政治,但他向来喜欢吃喝玩乐当个闲人,如今没了下饭馆去戏院的条件,坐在家里听听无线电消遣就成了生活中最大的快乐。这种情况下要叫他交出无线电来,还不等于杀了他。于是之樟去逛了一趟虬江路旧货市场,用一件出了虫蛀眼的旧西装,从无线电修理铺换来一套报废元件。回家后来个狸猫换太子,将自家收音机中元件原封不动拆下,装上报废元件。第二天之樟借来一辆手推车,亲自将这架豪华收音机交到地区警署。之樟在警署里摸出两包大前门香烟,塞进管事警察的制服口袋说:“长官,这只无线电是我丈人留下的一点念想,现在机器交掉了,外面这只木壳是否让我带回去改做个碗柜,家里过日子不容易呀。”那警察看在两包香烟的份上,爽快地一挥手:“你自己拆吧,机器留下,木壳子拎回去好了。”之樟得了警察署打的收条,拎着无线电外壳回了家。他把原先的机器重新装进木壳中,照样可以躲在三楼储藏间里逍遥自在听无线电,所损失的不过是一件旧西装外加两包大前门香烟而已。
之桐苦笑着对之樟说:“二弟呀,其实你这个人是很聪明的,只不过聪明得不在正路上。要是你好好用点脑子赚钞票,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吃了上顿愁下顿的。”之樟对兄长的话不以为然:“阿哥,讲起赚钞票我确实不如你,可你赚了那么多钞票,却还要为赚更多的钞票发愁动脑筋,这种日子不是我要过的。我向来主张吃光用光身体健康睡得香,也不见得明天就会饿死。明天的事反正好等到明天再想办法,今天先享受今天的快活。”此类对话在兄弟间不知进行过多少回,到头来之桐心里不服,嘴巴上总是输给二弟。之桐属于那种比较木纳之人,心里清楚的事情嘴上往往说不出来。而之樟恰恰相反,嘴上说得很溜,心里头还不定好好想过呢。之桐今天本想劝说之樟去找份正经事做,这样靠做二房东收房租过活总不是长远之计,可此时之桐放弃了这个念头。兄弟各自成家且已分了家,各人过各人的日子吧,只不过出于对二弟那张嘴巴的担心,之桐临走再三关照之樟听了无线电后,千万不要到外面去瞎传,免得惹出祸来。
这一晚嘉森没跟父亲回家,留在二叔家陪着听无线电。嘉森快要上初中了,对儿时玩的船模没了兴趣,而喜欢跟着二叔拆拆装装无线电什么的,在嘉森眼中,二叔之樟是丰家最能干的人。之樟因为自己只有个女儿,就把嘉森当儿子看待,有机会出门吃喝玩乐即便不带女儿也不会忘掉这个侄儿。嘉森想住在二叔家,之樟自然一口应允。之桐回家后,被佩玉好一阵数落,佩玉觉得像之樟这样一个游手好闲之徒,早晚会带坏了他们的儿子。
丰太太收到连福从宁波乡下来的信。连福夫妇回到老家,正逢乡下开始土改,他们夫妇名下分到了十几亩地和两间房子。连福在信中说幸好他们没来得及将丰太太给的十两黄金拿出来做小本生意,否则他们不但分不到房子,还可能被戴上富农帽子呢。连福乡下有一户人家,原先是贫农,后来亲戚跑到台湾去了,让这家人去看房子。土改时这家人被划为地主成份,田地房子全被没收。丰太太看了连福的信对之桐说:“看来共产党是不喜欢有钞票人的,要把富人的东西分给穷人。”之桐想,共产党在农村这样,进了城也不会喜欢城里的有钱人,所以日后丰家人应该夹紧尾巴做人,甚至有必要装得穷一点,反正不能让共产党怀疑你有钱。丰家人对共产党的最初认识,大概是从连福这封信开始的。


《上海银楼》第六章(二十三)(1)
枪炮声响了一夜,时而响在很远的地方,闷闷的声音滚过来,如同黄梅天里雷阵雨的前奏曲。有时那枪声就似乎擦着耳边飞过,很突然脆脆地一下,让人感觉心脏都跟着颤抖。丰太太一夜不曾合眼,她让之桐夫妇领着三个孩子到楼上去睡,自己搬了张躺椅躺在楼下店堂里,为了壮胆,还特意将观音菩萨也请到楼下来作伴。丰太太对儿子媳妇说:“自古兵痞进城,没个不烧杀掠抢的。我们这种排门板房子目标大,想逃也逃不过。反正我老太婆一个,吃过用过享过福了,大不了一条老命送出去,没啥好怕的。”话虽这么说,之桐佩玉也只不过把三个孩子哄睡着,夫妇俩连衣服都没脱,屏息倾听着楼下的动静。万一有大兵冲进店堂,他们不可能听任母亲一个人出面抵挡,总要下去帮一把的。就是死,一家人也要死在一块,死在自家屋里。
黎明时分,枪炮声渐渐平息下来,附近南车站那边好像有齐刷刷的脚步声过去,接着又有汽车开过,车灯的亮光从门缝窗户上闪过,却听不到喇叭声响。丰太太半躺着,已经把各种可能发生的最坏情况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后来竟然有些不耐烦起来,反正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来的就快点来好了。与其这样提心吊胆熬着,还不如痛痛快快让大兵把排门板撞开来。丰太太这样想着,站起身来走到店堂门板前,从左边数过来第三块门板上方有扇一尺见方朝里开的小窗,那是南货店预备有顾客深更半夜想买些填肚子吃食时,可以伸进头来或是店家将东西递出去。丰太太个头矮,她在脚下垫了张方凳,站上去悄悄从小窗口往外看。天刚放亮,阴沉沉地下着牛毛细雨。忽然,门板下方一阵此起彼伏的呼噜声让丰太太吓了一跳。她努力将头伸出去一点朝下看,天哪,马路两旁的人行道上躺满了穿黄军服的大兵,密密麻麻一片,数不清有多少人,呼噜声就是那些睡梦中的大兵发出的。从前丰太太没少见有人睡在人行道上店家门口,那都是无家可归的乞丐。眼前的大兵可不一样,他们的枪杆子把天下都夺了过来,进了城随便推开哪扇门都能坐下吃躺下睡,谁敢对拿枪的说个不字。丰太太看不懂了,轻轻关上小窗,走到楼上去叫之桐佩玉。
之桐佩玉早在楼上窗帘后面把马路上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之桐对母亲说:“这恐怕就是连福信上说的共产党军队,共产党做事情到底跟国民党不一样,要不怎么能打赢国民党坐江山呢?”丰太太说:“人家大兵睡在我们家门前,总归也是缘分,要不要让他们进店堂间来吃杯热茶呢?”佩玉一听急了,说:“妈,那都是些拿枪的兵,哪能好开门放他们进来,就算你想做善事,顶多烧壶开水送出去,排门板不要卸下来呀。”丰太太觉得佩玉的话有道理,不能随随便便让那些不知根底的大兵进到店堂里来。
天色亮透了,睡在马路两旁的大兵都坐起身来。他们坐的样子很规矩,沿着墙根一溜排开,让出半边人行道好让人走路。可是这个早上绝大多数上海市民都像丰家人一样,静静地躲在家里,想看看这些睡马路的大兵会干些什么。
丰太太烧了一壶开水,让之桐提了出去,之桐是男人,男人跟当兵的说话总比女人出面合适。那些大兵纷纷拿出茶缸水壶来接开水,他们称之桐为“大哥”,一个劲地向大哥道谢,他们都是些操北方口音的兵。丰太太和佩玉躲在门板后面听之桐跟大兵们说话,之桐在银楼里与天南地北的顾客打交道,也常听听昆曲京戏,会讲几句洋泾浜北方话,跟大兵们交谈起来并不困难。
有个腰间佩着小手枪的大兵走过来,看样子是个军官,他满脸堆笑问之桐:“大哥,这四下里可有茅房?”之桐听到“茅房”二字愣了一下,但马上反应过来,连连点头道:“有,有,南车站外面就有个公共厕所。”之桐怕大兵们不认识路,转身进店堂把水壶递给佩玉,低声说了句:“快点再去烧一壶开水来。”自己又返身出门,领着那些睡了一夜马路的大兵们去上厕所。大兵们对之桐很客气,解决完方便问题一个个向之桐道谢。之桐也乘此机会细细打量这些当兵的,他们大多是北方人,脸上皮肤很粗很黑,像终年劳作在田里的农民,不过身上的军服倒还算整齐,大概进城前收拾过一番吧。


《上海银楼》第六章(二十三)(2)
有个娃娃脸的小战士就坐在丰记南货店的排门板下,看样子不过十六七岁,比嘉森大不了多少。佩玉给他的茶缸里续开水,小战士就连声说:“大嫂子,谢谢啊。”佩玉头一回听人叫她大嫂子,她想这大概是北方农村人的称呼。小战士身上的军服显然过长,拖到大腿上,而下面的军裤刚及膝盖,看得出原是长裤现在被剪短了,那剪口处的毛边还没缝上呢。小战士也跟其他人一样打着绑腿,绑带只能裹住他小腿,短裤和绑带中间的膝盖部分就裸露在外面,有几道血口子结了痂,让人看着不免心疼。佩玉想这娃娃兵的爹娘肯定穷得没活路了,不然怎么会让这么小的孩子去当兵呢?要是换了自己的儿子嘉森嘉鑫去当兵,佩玉哭都要哭死了,她无论如何也不肯让自己的孩子去吃这种苦。佩玉这样想着,回到店堂里打开柜台后面的拉门,把那些剩下的蜜枣柿饼糖果饼干一古脑儿用牛皮纸包好,打算送给那娃娃兵吃。丰太太见了拦住佩玉道:“你先出去把娃娃兵叫进店堂来,这样送出去那些大兵或当官的见到夺了过去,娃娃兵不就吃不上了吗?”佩玉想想也是,她放下纸包走到门口向那小战士招招手,小战士就过来了。可当他看到佩玉要送给他吃食,小战士像触到烧红的煤球一样跳开去,嘴里嚷嚷:“大嫂子,不要不要,我们解放军不可以随便拿老百姓东西。”佩玉感觉十分意外,一个多月前从上海逃往台湾的国民党兵,见到店家的东西抢都要抢了,哪里还会把老百姓送上去的吃食推开,共产党的队伍真有点奇怪。
娃娃兵好像怕佩玉硬要给他东西吃,竟转身跑到马路对面去了。不一会刚才那个腰间挎小手枪的军官走过来对佩玉说:“大嫂,谢谢你的好意,我们解放军有纪律的,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所以我们不能要你家的东西。”之桐因为来来回回领着大兵们去南车站用公共厕所,自忖跟这些官兵熟了,上来帮妻子说话:“长官,这点东西又不值什么大钱,小兵阿弟人小,让他吃了也算我们一点小意思。”可那军官虽然脸上挂着笑容,口气丝毫没有松动:“大哥,你看我们一大早就误了你不少工夫,大嫂还给我们烧水喝,上海人民的热情我们解放军心领了,东西是一定不能要的。”这时有个士兵跑步过来跟军官低语了几句,不一会整条马路上的解放军都齐刷刷地站了起来,面朝一个方向开始踏步,之后便铁流一搬向前方流过去。娃娃兵向之桐佩玉挥挥手:“大哥大嫂再见。”佩玉不知怎么忽然流下了眼泪。
这日晚上之樟来了,满脸兴奋地向大哥借用丰祥和银楼大门钥匙,说是第二天市中心要举行上海人民庆祝解放大游行,丰祥和银楼所处的位置看大游行再好不过了。之樟想带了嘉森嘉鑫嘉磊三个侄儿女,再带点吃的东西,今晚就去住在丰祥和银楼店堂里,明天一早起来看热闹。三个小孩被二叔说得心里痒痒,大叫大嚷要跟了二叔去。丰太太晓得之樟到什么时候都改不了贪玩凑热闹的本性,有碗太平饭吃着还不够,天天想翻点花样经出来,要不日子就过不下去似的。丰太太厉声对三个孙子女道:“别听你们二叔瞎讲,现在外面兵慌马乱,跑出去吃流弹也说不定。”之樟一听马上反驳母亲:“我刚刚跟朋友通过电话,苏州河北面也被解放军占了,哪里还有流弹好吃。”之樟看见那个牛皮纸包,原是佩玉要送给解放军娃娃兵吃的东西,他打开纸包拿起一颗蜜枣扔进嘴里,又把纸包重新包好挟在腋下准备带走。之桐从房间里取来银楼大门钥匙交到之樟手上说:“二弟,你胆子大你一个人去看热闹吧,三个小孩就不跟你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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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银楼》第六章(二十四)(1)
之樟现在越来越热衷于听无线电。老丈人苏先生留下的那只桃木外壳落地式收音机,如今不用再躲躲藏藏,可以正大光明放在家里最正气的房间里听,音量也开得很大。上海解放的第二天,上海人民广播电台就开始播音,之樟成了第一批听众。每天一早睁开眼睛,来不及刷牙洗脸进卫生间,之樟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开无线电。为了这件头等大事,三顿饭也搬到无线电旁边来吃,一碗泡饭,两三碟简单小菜,有无线电伴着,之樟这个当年的丰祥和银楼小开也会吃得津津有味。之樟听无线电里新闻不是白听的,除了跟几个日常走动的朋友互通信息,之樟现在三天两头要去南市向母亲兄嫂传达一些共产党人民政府的新政策新条文。比如政府规定旧币金圆券一律换成新版人民币,鼓励商人店家重新开张营业,保障市面繁荣等消息,都是之樟当天听了广播就跑到南市来报告的。之樟劝大哥也买台无线电听听新闻,之桐觉得买这玩艺儿既费钱又费电,反正老百姓不听新闻日子也照样过。
丰记南货店又重新开张了,上海市面物价稳定下来,生意好做了许多。丰太太之桐日夜悬心的是丰祥和银楼,他们不清楚共产党政府是否还会允许私人开银楼,这是丰太太之桐母子最迫切想知道的事情。之桐闲时也会去裘天宝老凤祥杨庆和等几家老牌银楼同行人士家里走走,探听一些有关银楼开业的消息。想当初开银楼的哪家不是花费成百上千两黄金顶下的店面,当然是要图回报的,如今占着黄金地段做不成生意,圈内同行人人急火攻心一般。
这日下午十来位开银楼的店主相聚在四马路一家茶馆里,商量起草开业申请报告,准备送到上海市人民政府去。丰祥和银楼在上海银楼业中不大不小,所以之桐觉得自己不便出头,由圈内大佬挑头好了,自己签上个名字,在后面跟着比较安全。若政府答应了,丰祥和银楼一样可以开业,万一惹出祸上头怪罪下来,丰祥和银楼也不会是顶雷的高个儿。
从茶馆出来,之桐信步来到自家银楼。店门上方那块招牌匾额已经蒙上了厚厚的灰尘,从前海生在时,日日都要用长柄鸡毛掸子掸掉匾额上的灰尘。想起海生连福和从前丰祥和银楼生意兴隆的好时光,之桐真觉得恍若隔世,心底涌起阵阵酸楚。银楼门前的虞洽卿路已改名为西藏路,之桐不明白这样热闹的马路,怎么会选用遥远荒蛮的西藏来做路名,这二者之间有什么关系。
十多天后之桐接到通知,政府方面和军代表要召集上海银楼界人士开座谈会,算是对那份申请报告的回复。之桐满怀希望来到二马路也就是如今的九江路一幢大楼底层,会议室里已经坐了不少人。之桐看见几个同行熟人,便找了他们身边的位子坐下。座谈会上人高马大的军代表讲了一通国际国内形势,他一口山东话,之桐听起来很费劲,就垂下头来闭目养神。他知道这种大道理无线电里报纸上都有,听不听无所谓的。坐在之桐前面的人个子很高,正好挡住了之桐的脸。军代表讲话后,由中国人民银行代表来解释当前国家的金融政策,银行代表叫黄秋妹,是个剪短发穿双排钮式列宁装的年轻女人。之桐从侧面望过去,女人那一头乌发正好盖住了她的脸庞。不过这女人的声音很好听,柔柔的不高也不低,跟前面军代表的山东腔形成了很鲜明的对比。再说黄秋妹是今天会场里惟一的女性,她的讲话如同清凉剂,让所有昏昏欲睡的男人都神清气爽起来,之桐也挺直了身子听这个女人讲话。
黄秋妹讲话的声音虽然好听,但话里的内容却让银楼店主们听了沮丧万分。黄秋妹说,为了稳定国家金融市场,人民政府规定黄金及其制品将由国家统一经营,不再允许私人银楼进行买卖。银楼店主们如希望继续经商,可转营其它商品,也可另某社会职业。这也就是说,在共产党政府领导下,黄金已成为一种特殊的国有商品,这家大银楼得由政府来开,私人经营黄金制品将被视为违法行为。这个会议名为座谈会,可除了军代表和银行代表黄秋妹,早先的银楼老板们无一人发言。既然政府已经明文规定黄金制品不得由私人买卖,银楼店主们此时说什么恐怕都是多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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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银楼》第六章(二十四)(2)
散会时之桐走过前排座位通道,正好与黄秋妹对视,之桐的嘴巴惊得张开老大,好一会都忘了闭上。眼前这位政府银行女干部,千真万确就是当年四马路会乐里的秋秋姑娘。黄秋妹无疑也认出了丰祥和银楼的老板,她眼中似乎闪过一丝令人难以察觉的惊讶和紧张,但她立刻镇静下来,扭过头去与军代表说话,没有再看之桐一眼。之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稀里糊涂回家的,他的脑子始终像一锅搁在炉子上煮沸的稀粥,不停地冒出粘糊糊的泡沫,冒得他脑袋生疼。面对母亲和妻子的询问,之桐只说政府从此不准私人开银楼了,可他心里一直无法回答自己的问题,那个会乐里的姑娘怎么会突然成了共产党的女干部。
其实黄秋妹在开会时就认出了之桐。几年不见,这个外表老实敦厚的丰祥和银楼老板样子一点没变。也许是因为今天要来参加政府的座谈会,所以之桐换上了簇新的中山装,天气热新式服装穿着又不那么习惯,之桐不住地用手指拉领口,不停地擦汗。黄秋妹认识丰老板的时候还是四马路会乐里的秋秋姑娘,她曾用三百五十块大洋买下过丰祥和银楼一只金镶玉的华丽手镯,后来因为参加地下党的表兄要用钱,秋秋姑娘又将手镯卖回给丰祥和银楼。这个丰老板是个讲信誉的商人,丝毫没有为难她,按原价收进镯子,救了秋秋姑娘的急。表兄在某个夜晚给了会乐里老鸨妈妈一笔钱,说是带秋秋姑娘去天蟾舞台听戏,只因是熟人,鸨母也未起疑心,表兄就将秋秋带到苏北根据地参加了新四军。现在黄秋妹随部队再度回到上海,她已经成了接管银行的革命干部,这种真正意义上的脱胎换骨,丰祥和银楼的老板怎么会猜得出来呢?
黄秋妹希望这座城市里的人只知道她的现在,不了解她的过去,她本来是苏北贫苦农民的女儿,家里养不活她才被卖到了妓院,她并非天生就那么贱,喜欢给男人当玩物。黄秋妹的表兄已在战场上阵亡,她如今成了一位师长的妻子。丈夫是东北人,也跟部队一起来上海当军代表,师长只知道他的妻子从前在上海当过小丫头,吃了很多苦。
黄秋妹接管的人民银行在外滩,离过去的四马路也就是现在的福州路不远。黄秋妹曾独自去会乐里察看过,那里的妓院已被人民政府清除得干干净净,妓女老鸨统统送去了教养所,这让黄秋妹大大松了口气,没有人会知道她曾是会乐里的秋秋姑娘。那天在座谈会上意外遇上丰祥和银楼老板丰之桐,黄秋妹真的紧张过几分钟,然而几年的部队生涯和新政权代言人的身份又让她很快镇静下来,她要设法让这个丰老板闭紧嘴巴,这样才能保持她在革命丈夫跟前和革命队伍里一贯的纯洁性。黄秋妹自信有把握对付各种男人,尤其是那种性格上带点懦弱的男人,他们从来就不是她的对手。
之桐隔三差五会去银楼店堂里察看一番,房子虽然空关着,却无时无刻不在牵动他的心。之桐和母亲的想法一样,认为只要有厨房暗洞里那些老底子在,有这间闹市中心的店面,丰祥和银楼的气数就不会尽。有时在空荡荡的店堂间里坐上一小会,之桐心里也会生出无限的希望和满足感。这一天之桐又来了,还居然在后门信箱里收到一封人民银行的来信。他拆开信看,信上并没有写信人具名,只是通知他去外滩银行开会。之桐将信纸揉成一团,忿忿道:“银楼都不让开了,这种不三不四的狗屁会有啥好多开的,不去。”可他没多久就冷静下来,重新将纸团撸平整,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这封信该不是那个叫秋秋的女人寄来的吧,她如今不是接管人民银行的干部么。之桐这么想着,心里一阵狂跳,不知这张薄薄的信纸带给他的是福是祸。
回家的时候,之桐顺道去了趟裘天宝银楼,他跟那家银楼小开相熟,他想知道别人是否也收到银行来信。若像上回那样大家一块开会,之桐是不担心的,顶多泡掉点工夫,反正他现在有的是时间。然而别家银楼并不知晓此事,这样之桐就证实了自己先前的猜测,这封信一定与秋秋那女人有关系。之桐也想过干脆将信一撕了事,但他马上制止了这个想法。秋秋现在是政府干部,不管什么样的人掌天下,小老百姓跟政府作对总不会有好结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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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银楼》第六章(二十四)(3)
之桐按信上说定的日子来到外滩银行,这地方之桐是很熟悉的。从前开银楼时每个月得到银行来购买金材,有了黄金来源才好加工出金首饰出售。之桐在走廊上等了一会,有个穿中山装的年轻人就带他走进顶头一间办公室。黄秋妹坐在办公室一张单人沙发上,见之桐进来,她站起身来笑道:“丰之桐先生你来了,上次开会我就觉得你有点面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啊?”这一刻之桐的心往下沉了沉,来银行之前他就打定主意装作不认识黄秋妹。人家现在是政府干部,四马路会乐里又不是个光彩地方,谁想让人知道以前的历史呢。于是之桐说:“黄同志,我一个开小店的,哪里认识政府方面的人,就是来小店买过东西,大概也是顾客认得我,我不记得人家。”之桐的话等于给黄秋妹吃了一颗定心丸,丰祥和银楼老板是很识相的,知道轻重,不该漏嘴的事情决不会说出去。果然,黄秋妹对之桐的回答十分满意,过去会乐里那段经历,只要她自己和丰老板不说,上海滩恐怕没有人会旧事重提。
接下去的谈话变得轻松起来。黄秋妹给之桐讲解了一番人民政府的金融政策,之桐还是听出了那个意思,政府不会再允许私人经营黄金买卖,包括制成首饰的金饰品。之桐垂下头来,心里感觉十分凄凉,政府禁止的正是他日盼夜想的事情,开银楼。此刻坐在他面前的女人明白无误地向他传递这样一个信息,银楼行业属于过去的旧时代,在新社会里不可能再有它生存的空间。丰祥和银楼是父亲传给之桐的,之桐不知道离开银楼他这辈子还能干什么。
黄秋妹好像揣摸出之桐的心思,笑着说:“丰先生,我今天请你来还有另外一个原因。现在政府不允许私营黄金制品,但像你丰先生这样做过银楼生意的人,我们还是用得着的,如果丰先生愿意,可以到银行来工作,政府每月发工资。当然丰先生想要自己开店,政府也支持,反正丰祥和银楼那个地段店面,开什么店都有赚头的。”黄秋妹说到这儿顿了一下,她显然发觉自己说漏了嘴,既然对丰祥和银楼了解得这么多,不就证明她以前去过那个地方吗?好在之桐这一刻并未留意黄秋妹后面的话,他还是被政府禁止私人开银楼的规定打闷了头,一时间神智都清醒不过来似的。
之桐对黄秋妹说他要回去好好想想,同家人商量商量才能决定是否接受银行的工作。黄秋妹也不勉强,送之桐到门口时好像忽然间想起来似的提醒一句:“丰先生家里要是还有多余黄金存货,可以到政府银行来兑换人民币,不要卖到其他人手里去喔。”之桐听了这话,整个人如同被电流击中一般,连心脏都麻木了。他在最快时间内作出了反应:“银楼关门那么长时间,先前几年物价天天飞涨,一家老小就靠点老底子过活,早挖空了,啥地方还有黄金存货好卖。”黄秋妹听之桐这么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怀疑,她并不想再继续这个临时加出来的话题,依然笑着说:“丰先生想好了,给我们个回话就行。新社会百废待兴,为人民政府工作可是件光荣事情啊。”之桐连连点头称是。走出银行,夏日的阳光把外滩街景照得白晃晃一片,之桐觉得睁不开眼来,额头流着汗,脚底也有些发软。他叫了一部黄包车,只想快点回到家里。到家后之桐特意先进厨房看了看那处暗洞,没有半点让人动过的迹象,之桐心里才重新平静下来。


《上海银楼》第六章(二十五)(1)
上海解放好几个月了,丰家老二之樟还是没找到份合适的职业。看起来之樟好像也没闲着,天天穿了中山装跑进跑出,很少有在家里坐定的时候。其实他并不认真在外面跑工作,而是跟几个同样有点家底供着,暂时不愁吃穿又都闲得发慌的朋友呆在一块消磨时光。找家茶馆或小饭店边吃边聊,上至政府国家大事,下及牌桌输赢明星轶闻都拿来作为谈资,一个白天的时间很容易就打发过去了。之樟安娜和女儿嘉卉一家三口还是靠着房租生活,解放了,物价稳定下来,二房东不能随便涨房租。好在之樟不像大哥那样喜欢积累家产,只要一日三餐混得过去,再有点小钱跟朋友吃吃茶点,之樟便心满意足,也不想生出更高的生活目标来。之樟从来不曾研究过自由主义无政府主义这类理论词汇,却早已在身体力行地实践了。随心所欲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是他丰之樟心目中最完美的生活形态。
之桐在很长时间里都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去政府银行谋个饭碗。银楼不让开了,当初高价顶下来的店面空关着,一家老小的生活来源就靠丰记南货店那点不死不活的生意。眼见得嘉森上了中学,下面两个小的也在读小学,日常开销一日大似一日,要是有份固定收入也不是件坏事。可是之桐心底对黄秋妹那个女人抱着一份警惕,尽管他和她互相装着从前不认识,但真实客观的情况两人心里都明白,不戳穿罢了。之桐冥冥之中感觉到,在这个女人手下吃饭恐怕不会太容易,只怕她原本就是为了控制住他那张嘴才赐个饭碗给他呢。
之樟不主张大哥去吃政府银行的饭。丰家人自从开了丰祥和银楼,就晓得捧人家饭碗总不如自家有个饭碗日子过得更舒心。比如之樟,自家洋行倒闭后,没有再寻过职业,也不见得就会饿死。之桐觉得二弟的话也有点道理,丰家人不太了解共产党,只知道共产党是穷人的党,那些没有田地房产的农民,身无分文靠两只手做一天吃一天的工人,才是共产党信得过的无产阶级,是人民政府要依靠的对象。像他丰之桐这样开过银楼的老板,怎么说也是资产阶级,资产阶级在无产阶级手下吃饭会容易吗?
然而丰家两个女人丰太太和佩玉倒主张之桐不妨去银行做几天试试。丰太太认为之桐开不成银楼去当银行职员不算丢面子,还是在同黄金白银打交道。银行历来被人称做银饭碗,捧着银饭碗总比站南货店柜台体面些吧。而佩玉顶看不惯小叔子之樟的作派,整天荡来荡去没件正经事做,哪像个要养家活口的男人。夜里躺在床上佩玉对之桐说:“你那个宝贝兄弟真正是脱了底的棺材,要不是当初分过家,现在只怕丰家有金山银山也让他败光了。你要是学了他那样的活法,一家老小吃西北风的日子在后头呢。”之桐心里虽不赞成之樟的生活态度,但毕竟是自己同胞手足,他打断佩玉的话:“去不去银行是我自己的意思,同二弟没关系。”佩玉不依不饶:“南货店我和妈两个照看够了,你为啥不去银行做事呢?又不是你自己寻上去的,政府干部下了帖子请你去做,错过这样的机会哪里再去寻份月月开薪的事体来做。”
佩玉的话让之桐听进心里去了,他想想也对,自己并没有去求什么人,而是黄秋妹代表政府来请他这个懂行之人去为政府做事。他要是去了,不等于给黄秋妹和政府一个面子吗?丰家人祖祖辈辈没有给哪朝哪代政府办过差,他丰之桐去吃共产党饭,共产党日后总要对丰家人客气点吧。之桐前思后想想清楚了,就特地去了趟黄秋妹办公室应下这份差事。
丰之桐换上了中山装,拎个黑皮包,天天朝九晚五坐了电车上下班。每当走进外滩那幢外国人留下的大楼,他的感觉与从前来这儿购买金材时完全不一样。那时候他虽身为丰祥和银楼老板,但月月得从银行购买黄金材料才好做生意,喉咙管是被银行卡住的。一旦断了金材来源,再大的银楼照样只好歇业。现在他成了人民银行的正式职工,有了份当家作主的自豪感。共产党掌了权,银行统统收归国有,谁都不能再自称银行老板,所以反过来就是说人人都是主人公,包括他丰之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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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银楼》第六章(二十五)(2)
弄堂里左邻右舍也对丰家人另眼相看,有个在政府银行里做事,天天穿中山装拎皮包上下班的家庭成员,全家人都跟着沾光。朝代变了,老板资本家不再吃香,而能在政府单位里谋份差事,成了当今既时尚又体面的事情。丰太太佩玉跟弄堂里家庭妇女们聊天的时候,常常会在不经意中挑起“我家之桐他们单位”之类的话头,以显出丰家人的与众不同。
应该说黄秋妹给之桐安排的工作岗位真正体现了人尽其才的原则。之桐的职位名为质检员,就是为银行地下金库检验进出库的黄金成色,这对之桐来说很在行。每批进出库的金条都由专门安保和过磅人员经手,之桐只消在某块金条上做一下检验,以验证黄金成色盖上章就行了。工作虽轻松,但因属于技术性活儿,之桐从进银行的第一个月起,工资就有六十块钱。时下上海市面上猪肉才四毛钱一斤,鸡蛋五分钱一个,一个普通上海市民的月生活费是十块钱。这就是说,即使丰家连南货店都不开,单靠之桐一个人的工资,丰家人也能活下去。不过之桐在单位里却处处表现出让人看不懂的节俭,比如中午在食堂吃饭,之桐雷打不动三两米饭外加一碗咸菜汤,咸菜汤只要一分钱。日子长了有同事跟之桐开玩笑:“老丰,你为啥这般节省,还想积起钞票当资本家呀。”之桐并不动气,认认真真回答:“屋里小孩多开销大,做大人的总归能省则省。”这话说得入情入理,别人就不好再多嘴。日子长了同事们看惯了之桐跟前的咸菜汤,偶尔见他买了份三分钱的蔬菜,倒要大惊小怪起来:“老丰,今朝开荤啦。”
之桐的节俭自然是做给别人看的。起因是黄秋妹曾对之桐说过家里若有存余的黄金就卖给国家,之桐自那时起便无时无刻不在警惕着。他希望给别人以朴素节俭的印象,不要再让人记住他曾经是银楼老板,更不能让人知道他丰之桐家的厨房暗洞里还藏着八百两黄金。好在银行里同事来自四面八方,互相不知根底,除了黄秋妹或是单位里管人事档案的干部,大概没有人会把之桐这个小心谨慎低调俭朴的中年男人跟银楼老板联想到一块。正如黄秋妹不愿有人了解她在四马路会乐里的经历一样,丰之桐也希望所有人都忘掉从前那个丰祥和银楼老板,人们忘得越彻底,对之桐和丰家来说就越安全。
之桐跟黄秋妹现在算是同事,在同一幢大楼里上班,可两人却很少见面。黄秋妹是银行党支部书记,办公室在楼上,之桐的质检员岗位在地下室金库外面,所以碰不到也是自然的。有时中午在食堂吃饭照了个面,黄秋妹最多跟之桐点个头,决不会让人看出这两个人相识已经很久了。之桐是个识相男人,知道自己的身份,但凡身边有人提起黄秋妹,他决不插话,也从不主动提起这位女领导的名字。这一年年底,银行里评选先进职工,一向为人低调,生活又很俭朴的丰之桐被大伙推选出来。表彰会上黄秋妹代表组织奖给之桐一个搪瓷茶缸,还跟他握了握手。这一刻之桐的思绪竟无法控制地穿越过时光隧道,仿佛看见一只晶光耀眼的金镶玉镯子戴在秋秋姑娘白皙丰腴的手腕上,他的心莫名其妙地狂跳起来。
这天夜里之桐忍不住将黄秋妹就是从前会乐里的秋秋姑娘一事告诉了妻子,佩玉听了不禁为丈夫担起心来。佩玉并非担心这个女人会跟自己丈夫有什么情感牵扯,她了解之桐的为人,借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去动其他女人脑筋。佩玉提醒丈夫说:“这个女人哪能会有如此大的本事,一个妓女摇身一变成了共产党的女干部。真正赛过是武则天慈禧太后转世,在她手下吃饭可要夹紧尾巴做人呢。”之桐道:“她当她的官,我做我的小老百姓,横竖井水不犯河水。要是真讲夹紧尾巴做人,那女人的尾巴倒要夹夹紧呢。四马路会乐里是啥地方,共产党不是一解放就取缔掉妓院吗?”佩玉听了之桐的话点点头,她想黄秋妹若真是个聪明女人,知道她自己有这点尾巴留在丰祥和银楼里,日后最好对丰之桐也客气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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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银楼》第六章(二十五)(3)
老二之樟不得不开始为过日子操起心来。前不久政府颁布了一条新法令,要消除上海的二房东,让市民老百姓人人安居乐业。也就是说全市人口将按现有住房重新登记户口,住房也按目前实际居住情况划清使用权或产权。之樟一家三口住的房子是从前老丈人顶下来的三层新式里弄房,只有使用权并无产权。只因苏丰洋行倒闭苏先生又畏罪自尽,之樟安娜没了生活来源才想出个现成法子当二房东。他们将一楼二楼房子租出去,靠房租生活,虽不大富大贵,逍遥快活日子也过了好几年。要是按目前实际居住情况来划归使用权,那一楼二楼的住房就白白便宜了那些房客,他们不用再把房租交给之樟,而是直接交给政府的房管部门。另外也意味着他们从此跟之樟一家平等了,都成了政府的房客。万航渡路这几条新式里弄房子从前都是外国人造的,现在共产党打下了江山,外国人跑光了,人民政府当然就成了最大的房东,这一点勿庸置疑。
之樟日日听无线电,对共产党政府的脾气是清楚的。共产党说一不二,定下的规矩由不得小民老百姓来讨价还价。感觉到走投无路的之樟这时有点羡慕起大哥来。大哥最终接受了银行的差事,有了份稳定收入,只要政府的银行不倒闭,大哥一家人便可衣食无忧。安娜劝之樟出去找份事情做,说起来惭愧,他们夫妇俩都是正经中华职业学校毕业的,却沦落成个靠收房租过日子的二房东。安娜想既然政府一定要收掉二房东的房子,连她自己也最好出去找事情做。
安娜的几个弟弟自他们父母去世后,先后进了杨树浦的工厂当工人,自食其力惯了,反倒看不起姐姐姐夫这样的二房东寄生虫。听说姐夫想找事做,弟弟们十分热情,不出几天就有了落实消息,他们工厂里缺财会人员,之樟要是肯去做,一个月五十来块薪水是不会少的。不过这份工作对之樟来说实在有点辛苦,上班的地方在杨树浦,他须得起大早从万航渡路换乘三趟电车才能到那儿,每天花在上下班途中就得三四个钟头,再加上八小时工作,累得头晕眼花,用之樟的话来形容赛过吃官司。晚上回到家里之樟定要向妻女发一通牢骚,安娜忍不住,就说:“明日起你呆在家里好了,吃官司坐牢我去,一户人家三张嘴巴总要吃饭的呀。”之樟听了觉得自己理亏,打断安娜的话:“罢了罢了,男人盘在屋里叫老婆出去做事,面子上好看呀?”
之桐对政府的房屋政策也很关注,他想起西藏路上空关的丰祥和银楼店面房子,那是丰家当年花了二百八十两黄金顶下来的,怎么说也不能让政府白白收了去。之桐跟母亲一商量,不声不响就将丰太太和嘉森两人的户口迁了进去。若有人问起,只说嘉森在市中心读中学,住在南市不方便,而丰太太住过去则为了照顾孙子,这理由说到哪儿都冠冕堂皇。丰祥和银楼的房子是丰家的根底,无论如何得保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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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银楼》第七章(二十六)(1)
丰太太和佩玉参加完里弄居民大会回到家里,婆媳俩关了南货店门,无心再做生意,面对面坐下来商量对策。今天的居民大会上,居委会干部号召居民群众踊跃为志愿军捐献飞机大炮,不论钱多钱少,主要是表表支持抗美援朝的决心。会场里摆了好几个大红捐款箱,不少居民当场捐出了一天的小菜钱香烟钱,有个街道办事处来的干部还把自己一只英纳格手表投进了捐款箱里。散会时居委会主任特意对丰太太佩玉说:“不捐现钱捐金银首饰也一样的,只要能换成钱来帮志愿军买飞机大炮就行。”丰太太和佩玉涨红了脸不敢吭声,像是猛然叫人揭开了家底隐私,窘得急忙离开会场回家,此刻婆媳俩发了半天呆也想不出个好主意来应付这个局面。丰太太说:“国家要打仗,花起钱来就像无底洞,要不也不会让老百姓掏腰包。”佩玉说:“是这话呀,我们丰家从前开过银楼,如今之桐又在政府的银行里做事,看来不出掉点血过不了关。”丰太太沉默下来,她心里实在想不通,政府要打仗,而且还是帮了隔壁的朝鲜人打仗,怎么倒要叫中国老百姓出钱呢。佩玉也弄不明白,居委会主任怎么好直截了当叫丰家拿出金银首饰来作捐献,丰家的钱财由得着外人来作主么?
晚上之桐回到家里,听了母亲妻子的报告并不显得吃惊。之桐供职的银行早些天便开始动员职工们为抗美援朝捐钱。之桐想自己平日里不嗜烟酒,又是出了名的“汤司令”,这样的经济状况外表下,捐十块钱大概差不多了,十块钱怎么说也是他工资的六分之一呢。谁知他捐了钱后周围同事都不以为然,虽没人当面说他捐得太少,但有意无意间总会抬出几个捐得多的例子来讲给他听,有点臊臊之桐的意思。有一回在食堂里碰到了黄秋妹,这女人竟特意坐到之桐对面说:“老丰,这回支援志愿军,你可要带带头啊。”之桐心里被抽得很紧,他似乎听出了黄秋妹的潜台词,这女人知道丰家的根底,之桐想瞒谁也瞒不过她的。
偏偏老二之樟像个包打听三天两头回家来传递新闻。某某越剧演员捐出一对结婚钻戒,某某商界大亨捐出一爿店面,拾垃圾的拾到一只皮夹子也捐到派出所去等等。之樟在杨树浦工厂里做会计做了不满一个月,就辞了活儿回家来,重新做无业游民。安娜也没有办法,夫妻俩带了个女儿只好靠变卖家当混日子。现在全民动员为抗美援朝捐款,之樟就主动把自己一家三口划到全###动之外,逢人就说:“我是只脱底棺材,屋里寻不出一枚隔夜铜板,要说捐献顶好有人捐点钱给我。”之樟这样说并不意味着他对这场运动缺乏热情,相反他从不漏过为志愿军捐献大炮飞机的任何新闻。不论是自己从无线电里听来的,还是到南京邮局门口报栏里看来的消息,他都会添油加酱说书先生一样说给旁人听。回到南市母亲家里就说给母亲兄嫂侄儿侄女听。好像他不出钱但出了力宣传抗美援朝,也算尽了一份心。只不过夜里躺在床上的时候,之樟也跟妻子讲讲心里话:“我们这样没有钞票其实过日子最省心,自己吃光用光到啥时候都不会觉得冤枉。”之樟从不赞成像大哥那样终日巴结着攒钱,大哥太不了解共产党人民政府,共产党是讲究天下世界人人平等,特别要让穷人翻身过好日子,那么过好日子的钱从哪里来,自然要富人们拿出来的。之樟不止一次对安娜说:“你别看大哥辛辛苦苦积了那么多钱,到头来都让别人用了去也说不定,有钱人就是一块唐僧肉,谁不想咬几口。”
一日晚饭桌上,嘉森忽然问祖母:“阿娘,学校老师讲我们丰家从前是开银楼的,金戒指多得不得了,你给我几只去交给老师好不好?老师说谁捐钱捐得多,谁就可以先入团。”嘉森十五岁了,这个年龄的中学生最时髦的事情就是加入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嘉森当然也很向往。丰太太将手中的筷子并拢,“啪”的一下敲在宝贝孙子脑门上,说:“小祖宗,哪个烂舌头的跟你讲这种混帐话,谁有金戒指让谁去交好了,反正我们丰家没有。丰家人现在是做一天吃一天,一天不做就要饿肚皮。”嘉森不出声,眼泪在眼眶里转了转又憋回去。嘉鑫嘉磊两个小的更是只顾低头吃饭,看都不敢多看阿娘一眼。阿娘是一家之主,从来说一不二,连他们父母都得事事听阿娘的,小孩子岂敢在她老人家跟前梗着脖子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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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银楼》第七章(二十六)(2)
晚上嘉森躲在被窝里抹眼泪,佩玉悄悄塞了张钞票给他说:“明天去交给老师吧,往后不要在阿娘跟前瞎说什么金戒指,我们丰家现在哪里还有那些东西。”夜里之桐和佩玉都睡不安稳,之桐说:“黄秋妹这个女人知道丰祥和银楼根底,我不拿点黄货交出去恐怕过不了关。”佩玉道:“你别发傻,那女人诈你呢。你要是真交了黄货出去,她说不定还嫌少了,让你再多交点怎么办?依我看你顶多交掉点工资,黄货是绝对不能露眼的。她要真盘问起来就讲丰家银楼关门多年,一点家底早就贴光了,不然你丰之桐也不会去她手下领这份薪水。”之桐觉得妻子的话有道理,工资是人人都知道的死数目,全部交出去也就是一个月六十块钱。而丰家的黄货老底存在于外人的想象之中,如同无法确定数目的宝库,你交多少才会让人觉得够了呢?想清楚自己这一头,之桐又为母亲妻子在里弄里的处境担忧起来。居委会主任发话了,看来丰家不破掉点财,里弄干部那一头也不肯完事。佩玉对之桐说:“这事倒不需你我操心,我看妈心里边有主意的。”
丰太太也一也没睡好,同样想着为志愿军捐献飞机大炮的事情。里弄要居民捐献,儿子单位里要职工捐献,连孙子学校里也要小孩子捐献,好像老百姓家家户户都藏着金山银山,丰太太真是想不通。不过丰太太想不通也要想通,几十年来改朝换代,丰家经过多少事变几多灾难,还不是都扛过来了。现在中国政府要帮朝鲜人打美国人,叫中国老百姓出钱出力,老百姓总不能跟自家政府作对吧。丰太太退一步想,好在自己两个儿子年岁大了点,孙子们又太小了点,要不然政府真让丰家男人去当兵,到战场上去吃枪子,你又有什么法子赖着不去呢?所以说光捐点钱出去,不伤及性命,丰家人还是占了便宜。丰太太多少年来遇着难事就会翻来倒去两头想想,想通了就好,若没有这样的心理承受能力和处世哲学,一个孤老太婆何以能将丰家产业固守至今呢。
佩玉陪着婆婆来到居委会,丰太太当着一屋子人,从无名指上摘下一枚桶箍戒。这种金戒指款式简单,就是个黄圈圈,上面半点花纹都没有,倒是十十足足的24K金。丰太太将戒指放在居委会主任面前说:“我一个守寡多年的孤老太婆,捐不出金山银山。这只戒指戴了几十年,从前轧户口米的年月也没有舍得卖掉,为的是对死去的老头子存点念想。现在想想这种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既然政府号召捐献,我就捐献出来,也算丰家老小的一点心意。”丰太太说着抽出腋下的手绢擦了擦眼角,屋子里的人似乎也被这声情并茂的话语触动了心弦。居委会主任红着脸拿起戒指对丰太太婆媳说:“丰家阿婆丰家嫂嫂,谢谢你们这片心意,我们代表志愿军谢谢你们。”丰太太佩玉拿了捐献收据回到家中,像是取回了张护身符。丰太太对佩玉说:“以后里弄再通知开捐献大会,你我都不要去参加,我今天把话讲清楚了,不见得再叫我们丰家出血。”
之桐此后在单位里碰上有人说起捐献一事,便有意无意透露出,家里的老货金戒指已经被母亲捐献掉了,这样人家就不好再多说什么,到底不是家家户户都拿得出金戒指来捐献的。而且黄秋妹那个女人好像也听说了之桐母亲捐出金戒指的事,后来她见了之桐就没有再提捐献,倒是当面称赞之桐的觉悟在新社会里提高了不少。连学校老师也听说丰嘉森的祖母捐献了金戒指,在班级里表扬了嘉森。同班小孩子大多是弄堂里的邻居,事情一传开,丰家三代人都因为这枚戒指脸上有了光彩。丰太太拜观音菩萨时独自低语:“扔出去一只戒指,保得全家太平,也算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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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银楼》第七章(二十七)(1)
之樟又一次当着安娜的面打开那只黑丝绒面的盒子。这盒子是苏先生的遗物,里面收藏着三十来块瑞士手表。从前苏先生在洋行里当大班,一定听讲过“穷玩金子富玩表”这句老话。金子砸不烂烧不毁,压在箱底不会贬值,再穷的人家手里若有那么一两件黄货以备不时之需,多少能壮心壮胆过日子。而富人因为钱多,随时随地可用现钞来兑换黄金,反倒不那么在意藏金子,有了闲钱买几块高级手表翻翻行头,方能显出与一般小康人家不同的底气。那时的苏先生就是一位有闲钱玩表的富人,腕上手表翻行头比身上西装领带翻得还要快。苏先生直到走绝路之前,还细心地抹下手表放进盒子里,没让这心爱之物随了他去,也许是不忍心看着表摔碎吧。九泉之下的苏先生大概无论如何不会想到,他生前的这个嗜好,无意中给女儿女婿一家留下了点活命钱。
之樟辞掉杨树浦工厂会计这份工作后,安娜也去里弄扫盲识字班当过几天夜校教师,但她厌倦这份工作的速度比丈夫更快。安娜不愿意为了区区每月十八块钱的报酬,天天晚上熬得眼皮瞌睡。安娜是个讲究体面的女人,不能像讲台下那些家庭妇女,一身买菜烧饭时穿的衣服照样好跑到夜校课堂里来。所以十八块钱给安娜添衣服都不够,这份职业成本太高,收支不平衡,倒不如辞掉。夫妻双双重又成了无业游民,一家三口的日子总要过下去,最便捷省心的办法就是卖掉家里东西。起先是卖安娜的首饰,安娜当年嫁到丰家时,正是娘家婆家日子最旺的年月,母亲给她的陪嫁和夫家的聘礼,让安娜天天掉换耳环项链也足可以一个月内不重样。然而真要靠着卖首饰来过日子,这些金银珠宝又显得那样不经用,真正应了那句老话“坐吃山空”,况且安娜手里并没有金山银山好卖。当然首饰也不好统统卖光,逢年过节安娜跟之樟去南市婆家,总要装点门面,手指上耳朵皮上光秃秃的话,岂不要让婆婆气死,也会让大嫂佩玉看笑话。所以安娜眼下只好同意之樟去卖掉她父亲留下来的手表,见物思人,打开这只黑丝绒盒子,安娜便想起死于非命的父母。而她这个败家女儿还要卖掉父亲的心爱之物,想想心里真是酸到了极点。
之樟在卖掉岳父遗物时,心里掀不起妻子这样的感情波澜。他无职无业无任何收入,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样样要钱,快活潇洒了半辈子的他也不得不现实起来。之樟想趁早卖掉苏先生这些手表还有另外一层考虑,毕竟从严格的继承权上来讲,盒子里的手表不归苏安娜一人所有,她几个在杨树浦工厂里做工的兄弟也都有份。只不过兄弟们当工人当惯了,好歹每月有一份固定工资,又都是未成家的单身汉,不太注重钱财也没有婆娘夜里吹枕边风,想不到同姐姐姐夫来争夺父母留下的东西。要是真等到兄弟们成了家,有女人在耳边挑唆,同胞手足为这盒高级手表打破头都难说。现在之樟安娜把手表卖光,造成既成事实,日后几个小舅子总不见得同姐姐姐夫打官司吧。之樟心里的想法没有对安娜说,他只说手表东西小,放在口袋里就能带出去,不显山不露水,又卖得出钱。要是扛个大物件跑旧货店,他丰之樟也丢不起这个人。安娜当然也想不出第二条活路来,女儿嘉卉正是长身体晓得漂亮的年龄,做父母的总不能守着这些家当饿肚皮,连带着让独生女儿也受委屈。
之樟似乎能体恤妻子的心情,他没有拿“劳莱克斯”或是“英纳格”表,挑了块瑞士表里的三流货“罗唐纳”。这块表卖掉的话,一家三口个把月的生活算是有了着落。其实他知道盒子里的表早晚都会进旧货店,只不过让安娜心里好过些罢了。之樟将表用手绢包好放进口袋,整好衣衫梳光头发还不忘擦亮皮鞋。那些旧货店的店员通常喜欢以貌取人,若见你衣衫不整面露菜色,料定你是个走投无路饥肠辘辘的主,急等着东西出手换来现钱填肚皮,十块钱便压你个七块,看你心疼是否顶得过肚子叫唤。所以之樟要摆出一副并非穷极潦倒才跑旧货店的模样,等会摸出手表来让店家估价,价低了他还不想卖呢。这种时候绝对是店大欺客,客大欺店,就看哪一方能将这口气憋得时间长些,哪方就算赢了。之樟跑惯的旧货店都在淮海路上,淮海路是上海滩最有身价档次的商业街,就是卖旧货卖到淮海路旧货店里,感觉上也要比去四川路虬江路体面些。今天之樟出门时已经盘算好了,这块“罗唐纳”表他不打算寄卖,而是直接卖给店家拿现钞。钞票到手后马上叫部三轮车去南京路沙利文西饼店,那儿的栗子蛋糕之樟可是久违了。


《上海银楼》第七章(二十七)(2)
不是礼拜天,淮海路上行人不多,旧货店门前更显得冷清。之樟刚踏上台阶,里面走出来一个中年男人,见了之樟竟欢叫起来:“之樟兄是你呀,好几年没见面了吧。”之樟认出此人是从前常在一块看戏吃茶的老熟人罗文理。之樟说:“原来是罗医生,这些年你到哪里去了,朋友圈里都说你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没了人影,在哪里发财呀。”“发财?想得倒好,发了财还会来逛旧货店吗?”之樟让罗文理提了醒,也想起自己今天来此地的目的,不免有些发窘。罗文理倒挺善解人意:“之樟兄,同病相怜,同病相怜。手头紧跑跑旧货店算不得什么失面子的事,谁能保证一辈子过顺当日子呢?”
罗文理是震旦大学医科毕业生,解放前就与之樟安娜一帮家境优越的乐天派男女混得很熟。上海解放前夕,罗家人都去了香港,而罗文理偏偏迷上个唱越剧的小花旦,几天几夜没回家,结果错过了轮船航班,孤身一人留在上海。这会罗文理对之樟说,他刚出手两双英国三A牌皮鞋,价钱卖得很称心,要请之樟去茶馆坐坐,叙叙旧。之樟想人家只不过卖掉两双旧皮鞋,哪里好意思让他破费,自己不如将手表在此地卖掉,索性省下沙利文的蛋糕钱同罗文理去饭馆小酌几杯。罗文理听说之樟要卖表,一把按住他口袋说:“之樟兄,你还是从前那个银楼少爷派头,卖表哪能卖给淮海路的旧货店,亏吃大了。等会儿我陪你去虬江路,别看地段差,保你多卖出十只洋来,少了我赔你。”
之樟到底不想让罗文理多破费,二人选中一家点心店,各要了一客生煎包子一碗小馄饨,定定心心坐下来细聊。原来罗文理没去成香港,解放后被动员到东北某矿山企业当医生,因为吃不惯东北棒子面,不到一年又辞职回上海来。罗文理回到上海跟越剧小花旦结了婚,小花旦接连替他生下两个小小花旦。罗文理丢了东北工作,解放后又开不成私人诊所,小花旦生孩子后嗓子身段全报废了,一家四口眼下就靠罗文理变卖父母留下的家产度日,境况跟之樟一家差不多。不过之樟并没有从罗文理神情中看到丝毫沮丧或无奈,讲起跑旧货店,罗文理兴致很高,似乎这是一件十分有趣而且能体现出他个人本质力量的一种职业。罗文理说:“之樟兄,哪怕卖掉一件西装一根领带也要跑五家旧货店,不能嫌麻烦。你我现在缺的是钱不是时间,多跑几家店又累不着人,还好多进账钞票,何乐而不为呢?”罗文理告诉之樟一个秘诀,有时看到两家旧货店报价相差较多,他就会买下这家的东西卖到那家去,一进一出都有好几块钱的赚头呢。当然罗文理不否认他也有看走眼赔钱的时候,这里面学问大着呢。不管怎么说,之樟能感觉出他这位旧日朋友并未对生活丧失信心,这一点罗文理的心态要比之樟来得乐观。
走出小吃店,之樟跟着罗文理来到四川路虬江路一带,那儿散落着数不清的小门面旧货店。他俩至少让十来家旧货店估了价,最后才卖掉了那块“罗唐纳”表,卖得的钱果然高出了之樟的心理价位。之樟很感激罗文理,执意要请罗文理去沙利文吃栗子蛋糕。罗文理拦住之樟说:“你快点回去交账吧,没准苏安娜在等钱买米呢。你我落到卖家当度日也是不得已,但只要腿脚勤快脑子灵光,细水长流总好熬几年日子,船到桥头自会直嘛。”之樟就与罗文理相约,得空两人再一道去跑就货店。此时之樟倒不为日后卖家当多卖几块钱,而是想亲眼见识一番罗文理如何倒卖两家旧货店的东西赚取差价。之樟即使活到这种很潦倒的地步依然本性不改,对一切新鲜事情充满了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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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笔花六照全文阅读 作者:梁羽生

笔花六照全文阅读 作者:梁羽生 《笔花六照》由www.61k.com集整理于网络,如文章内容侵犯了您的合法权益或者是侵犯了其他的法律法规,请与我们联系,我们将考虑删除笔花六照全文阅读页面。
第1节:初版序    
二○○七年夏于澳洲悉尼初版序
写作生涯五十年,我大约也可算得是个“资深写作人”了。我写小说,也写散文。小说是“独沽一味”,全属“武侠”;散文呢?则真是“散”得“厉害”了,山水人物,文史诗词,对联、掌故,象棋、围棋,几乎什么都有。这并非我的知识广博,只是说明我的兴趣之“杂”。我曾说过:“我是比较喜欢写随笔一类文字的,不拘内容,不论格式,说得好听是谈古论今,其实则是东拉西扯”(一九八○年三月,我在《星洲日报》写的“笔·剑·书”专栏开场白)。我这个人不惯受拘束,“有兴趣有材料就写,没有就不写”。这也比较适合于我的性格。
武侠小说我写了三十五部,除了一部《武林三绝》因为还需要修改外,其他三十四部都出版了。我的写作,以数量而言,武侠小说最多,联话其次(仅在《大公报》就写了三年零四个月每天见报的专栏),联话虽然可以列入散文范围,但毕竟较“专”,因此我同意出版社的意见“单独成书”,如今出版的联话,亦可以说是“全集”了。出版界的朋友对我说,武侠小说和联话你都已出了“全集”,现在应该是你考虑出个散文全集的时候了。我懂得他们的意思,我现在已经步入晚年,是应该趁着精力还许可的时候,加紧工作了。
但考虑的结果,我决定还是出“选集”。因为我的散文数量颇多,而且散见于港、台、海外各地报刊,要出“全集”,“工程”浩大,倘若“天假以年”,慢慢做吧。当务之急,是先出一个较有特色的选集。
我以前曾出过二又三分之一个散文集,因为最早结集的那部《三剑楼随笔》是和金庸以及百剑堂主合写的。这些选集,其目录编排是按时间先后为序,而时间则止于八十年代初(大约是一九八二、八三年)。
现在这个选集则是分门别类的了,共分六辑:甲辑“武侠因缘”,乙辑“师友忆往”,丙辑“诗话书话”,丁辑“读史小识”,戊辑“旅游记趣”,己辑“棋人棋事”。故以“笔花六照”作为书名。《山海经》和《大唐西域记》等书都记载有能够“光华四照”的奇花,花能“四照”,亦能“六照”(“六”在数字中更具整体意念),这个书名不过是借古籍的“无稽之言”来做“新的杜撰”而已。其实我本是“笔不花”(我的第二本散文集名),当然更不敢与“奇花”相比。
00序00《笔花六照》所选的文字,写作时间最早的一篇是《凌未风·易兰珠·牛虻》,写于一九五六年十月,最后一篇则是一九九八年十月写的《围棋世界两新星》。数量上以从一九七八年到一九八二年这段时期写的最多,退休(一九八六年)之后所写的也不少,约占三分之一以上。退休之后所写的文字倒是我自己觉得比较满意和“分量较重”的(当然这只是自己和自己比较而言),例如《与武侠小说的不解缘》以及《金应熙的博学与迷惘》两篇。还有《华罗庚传奇》这一篇虽然写于一九八○年,却也是第一次收入选集的。
最后要特别说明的是,作为“选集”而言,“棋人棋事”这一辑是“全新”的。围棋、象棋都是我的爱好,我曾经编过《大公报》的象棋专栏(杨官璘的《棋国争雄录》就是在这个专栏发表的),写过围棋、象棋评论;也曾经以《新晚报》象棋记者的名义,采访重大赛事,包括全国棋赛和亚洲棋赛。不过我所写的棋话棋评,散见报章,整理不易,现在才能选辑成书,亦算了却一桩心愿。为了追上目前的“棋势”,我补写了一篇《围棋世界两新星》和两首象棋方面的《棋赛纪事词》。诗词方面,我本来准备另出一部“专集”的,但因这两首词不仅与“棋事”有关,并且可补本辑文字之不足(在时间方面,它是说到一九九三年的第三届世界象棋锦标赛的),所以选出来“先行”发表。
一九九八年十月于悉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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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增订版序 烟云吹散尚留痕    
烟云吹散尚留痕
增订版序致《笔花六照》的简体字版读者:
去年年杪,由澳洲返香港探亲访友,又参加了两项比较大型的纪念活动,一是天地图书成立三十周年的庆祝;二是我的老师饶宗颐教授九十华诞的寿宴。这个寿宴是香港八大院校主办的,国外及内地有不少著名学者都专程来贺。我适能在港躬逢其盛,忆起年少时在战难中拜饶先生为师,学制诗填词那一段时光,真是百感交集。返澳之后,因年老体衰,老眼昏花,写了大半辈子的文章也不能再写了。虽客居海外,脑海里浮现的却是许许多多的旧人旧事。
《笔花六照》中就记载了我的这些忆念,包含了我对往事故人的点滴记忆与深深的缅怀。一九九九年于天地图书出版之后,匆匆又是八年。其间人事代谢,岂能以一言而道尽。应天地图书之请,我曾增加十二篇新的篇幅,包括最新的一些近作,以及我在香港浸会大学、广西师范大学发表的两篇演讲稿。本以为还以繁体字版再梓新版,渠料两年前中秋节,我应邀返广西家乡,广西师范大学校长梁宏教授颁授“名誉教授”学位于我,广西师大出版社又欲在内地先出我的《笔花六照》及《名联观止》增订版,并嘱为两书简体字版各写一增订版序文,盛意难却,唯有不计工拙,遵命书此短文,以谢广西师大出版社肖启明社长、何林夏总编辑、刘瑞琳副总编辑诸君,并向广大读者诚恳要求,希望你们不吝赐正,我期待你们宝贵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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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节选目录(1)    
节选目录
增订版序
初版序
甲辑 武侠因缘
与武侠小说的不解缘
中国的武与侠--在悉尼作家节武侠小说研讨会上的发言
中国武侠小说略谈
只因藏拙创新招
达摩·禅宗·秘笈
魔女三现怀沧海楼
凌未风·易兰珠·牛虻
有才气敢创新--序卢延光的《武侠小说插图集》
早期的新派武侠小说--在浸会大学的专题演讲
武侠小说与通识教育--在广西师范大学的专题演讲
乙辑 师友忆往
弄斧必到班门--在伯明翰访问华罗庚教授
华罗庚传奇
金应熙的博学与迷惘  
悼沙枫
论黄巢怀高朗
文学院院长的风流
怀士堂前喜见层楼拓
挽聂绀弩联
京华犹剩未残棋
记刘芃如
胡政之·赞善里·金庸--《大公报》在港复刊轶事
亦狂亦侠能哭能歌--怀念"百剑堂主"陈凡
荣辱关怀见性情--悼蔡锦荣
缘结千里肝胆相照--记谢克
丙辑 诗话书话
杨振宁论诗及其他
原子物理学家的诗
廖凤舒的《嬉笑集》
闲话打油诗
黄苗子的打油词
挑曹雪芹的错
水仙花的故事
日本汉学家的水仙词
锦心绣口笔生花--"沟通艺术"的对话
看澳洲风流盼大同世界--序张奥列新著《澳洲风流》
雪泥鸿爪旧地深情--《美游心影》代序  
柳北岸的旅游诗
尤今就是尤今
音符碎在地上
杜运燮和他的诗
舒巷城的文字
铿然一瓣莲花去--谈舒巷城的诗
罗孚给徐铸成的祝寿诗
从两首诗看徐
梦谶的解释
梦境是一片胡言?
从《雷雨》到《阿当》
《啼笑姻缘》题诗
章士钊的南游诗  
两偈·顿渐·陈寅恪
敦煌学是伤心史
饶宗颐与敦煌学
饶宗颐初会钱锺书
无拘界处觅诗魂
澳大利亚的中国移民文学
走近黄惟群--读《黄惟群作品自选集》
《雷雨》·《阿当》·《耍花枪》
展艺华堂信有缘--听雨楼诗札书画拜嘉藏品展览
不拘规格的名联
丁辑 读史小识
"万岁"从来多短命
圣明天子半庸才
末代皇帝的命运
霸王难免别虞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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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节选目录(2)    
六国大封相纵横谈
汉代女尸背后的王侯
武则天是否淫妇
脉脉争新宠申申詈故夫
秦桧是"两个中国论"的祖宗
元宵杂谈
戊辑 旅游记趣
悉尼桂林山水观
谈天气怀大理
雁山红豆之忆
小国寡民之乐
在朴茨茅斯食海鲜
"买嘢"和"睇嘢"
长屋风情
还乡小记
己辑 棋人棋事
围棋
中国围棋的传统风格
围棋争说聂旋风
聂旋风摇撼本因坊
三字真言:寻常心
迷上围棋的名人
挑战中日棋圣
让子遇险冷汗流
新老沉浮各不同--围棋世界三事
围棋世界两新星
象棋
象棋国手杨官璘
九连霸胡荣华
七大名手的棋风
序《广州棋坛六十年》
棋坛三杰的浮沉
棋事杂写(六则)
虎斗龙争一局棋--一九七五年全国象棋赛杨胡决战述评
古晋观棋
港澳棋队的表现
归心马战术的新发展
棋盘上的皇帝
棋盘上的兵马
棋赛纪事词(两首)
烟云吹散尚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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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中国的武与侠(1)    
甲辑 武侠因缘
中国的武与侠--在悉尼作家节武侠小说研讨会上的发言
我曾经写了三十年武侠小说,不敢说有什么写作心得,但我觉得它是一种非常之有中国特色的文学类型。
顾名思义,它是有武有侠的小说。就武这方面来讲,它包括了不同门派的技击(也就是通常所说的Chinese Kung?fu),包括气功,包括各种兵器的使用。中国俗语"十八般武艺",实际远远不止这个数目。
侠的内容随着时代改变
中国一位学者周纬,花了三十年时间,写了一本厚厚的《中国兵器史稿》,单是周代的剑已有十几种。暗器是侠士比较少用的,但单是清代的暗器就有三十四种。不过真正懂得武术的小说作家恐怕很少,像我就一窍不通。因此只能以意为之,比如用一句诗来表达那个意境。
侠的内容那就更丰富了,它的概念也是随着时代而变的。从古人对于侠的要求"言必信,行必果,诺必诚"("言必信,行必果"是孔子赞门人子路的话,后来司马迁加上了"诺必诚",作为他的游侠标准),到现代武侠小说作家,有的主张要为国为民才是侠之大者,有的认为"做对大多数人有利的事情就是侠的行为",有的认为只要是人类某些高贵品质的表现就是侠。
都可找到中华文化烙印
几乎每一位武侠小说作家,都有他对于侠的不同诠释。但不管怎样不同,在那些侠的身上,也总可以找到中华文化的烙印。或者是儒家的,或者是佛家的,或者是道家的。附带说一说,佛教虽然是从印度来的,但与中国文化结合,佛教文化早已成为中国文化的一个主要成分了。有关"侠"的研究,有许多学者写了论文或专书,这里就不多说了。
武侠小说源远流长。根据一般中国文学史的说法,正式的武侠小说,也就是说作为现代文类意义上的小说,是从唐代开始的,最有代表性的是杜光庭的《虬髯客传》。杜光庭生于八五○年,死于九三三年,距离现在也有一千多年了。0甲辑 武侠因缘0
像一条长流突然被堵住
武侠小说虽有那么长远的历史,但自一九四九年以后,它却像一条长流突然被堵住一样,不能够在中国大陆出版了。"严禁"的情况到了八十年代初才稍见松动。
首先是从广东开始的。一九八○年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我的《萍踪侠影录》(The Adventure of A Wandering?Swordman),一九八四年广州《羊城晚报》(那是一张在中国销量很大的报纸)连载我的《七剑下天山》(Seven Swordmen From Mt. Tian)。
中国大陆对武侠小说大开绿灯
到了一九八四年十一月,我的《萍踪侠影录》被改编成京剧在北京演出。武侠小说这个"禁区"的裂缝好像越来越大了。不过,一直到那个时候,武侠小说还是未曾取得合法的地位。
一九八四年年底,中国第四届全国作家协会代表大会在北京召开,我应邀参加。大会分组讨论一些有关文艺的问题。"武侠小说算不算文艺"也是讨论题目之一。正反两方面意见都有,有骂《羊城晚报》不该登武侠小说的,有欢迎武侠小说回归本土的。
会议没有作出结论。不过从一九八五年开始,中国大陆对武侠小说已是大开绿灯,金庸的作品以及其他港台作家的作品,都可以在大陆通行无阻了。
把武侠小说推到一个新高度
大陆近年兴起越来越旺的武侠热,不但有广大的读者,也有越来越多的作者。从"严禁"到武侠热,这是很大的变化。大陆评论家大都认为,引起这种现象的原因之一,是港台武侠小说的冲击。
在谈到"港台冲击波"的时候,也大都提到了金庸、梁羽生以及另一位已经去世了的台湾武侠小说家古龙的名字。我顶多只能算是个开风气的人,真正对武侠小说有很大贡献的,是今天在座的我们的嘉宾金庸先生。限于时间,我只能说一点,我认为是他的最大的贡献。他是中国武侠小说作者中,最善于吸收西方文化,包括写作技巧在内,把中国武侠小说推到一个新高度的作家。有人将他比作法国的大仲马,他是可以当之无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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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中国的武与侠(2)    
对接班人问题感到乐观
最后谈一谈我对武侠小说的展望,有些人对接班人的问题感到忧虑,我倒是比较乐观的。
中国有超过十一亿人口,有那么多武侠小说的读者和作者,他们碰上的又是一个丰富多彩的、千年难遇的、新旧交替的时代。这些因素加起来,虽然也不一定就能产生伟大的武侠小说作家,但根据数学上或然率来推算,它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我想起一首中国的诗:"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十年。"原来的诗句是"各领风骚数百年",因为现代人的生活节奏比古人快得多,因此我改了一个字,改"百"为"十"。这也是我对年青一代中国武侠小说作者的期望。
演说发表于一九九四年一月二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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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中国武侠小说略(1)    
中国武侠小说略谈
中国的武侠小说,有资格列入一般文学史的,我大致看过。外国的武侠小说,也看了一些。还有一些是未曾看过原书,而仅从文学史的间接评论,知道它的大概内容的。我不敢妄谈中外武侠小说的比较,但就我看过的而论,我觉得中外的武侠小说各有特点,我个人是更喜爱中国的武侠小说的。
中国的武侠小说最早是作为"传奇文学"的一支,起源于唐代中叶安史之乱之后藩镇割据的时期,算起来也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了。
但关于"武侠"的记载,则还要早得多。远在汉代,司马迁《史记》中《刺客列传》里的荆轲、聂政,《游侠列传》里的朱家、郭解,就都是"武侠"一流人物。但这些"列传"属于传记体裁,并非小说写法,所以还不能称为"武侠小说"。不过,唐代的武侠小说,也颇受到《刺客列传》与《游侠列传》的影响,因此叙其渊源,顺带提及。
武侠小说在唐代藩镇割据时期兴起,这是有其历史原因与社会背景的。
唐代的藩镇可以比作民初的军阀,各占地盘,互相攻伐。因为天下扰乱,藩镇专横,所以,人们希望有一种能够替他们打抱不平的侠客出来。"武侠小说"的兴起,便是这种心理的反映。
另一方面,由于割据的军阀,互派刺客,刺杀政敌,刺客的本领,被渲染夸大,演成很多神奇的传说。这也是唐代小说的另一社会因素。
中唐之后,暗杀之风非常兴盛,在"正史"上也可窥见一斑。例如:《资治通鉴》二一五记载说:"(李林甫)自以多结怨,常虞刺客,出则步骑百余人为左右翼,金吾静街,前驱在数百步外,公卿走避。居则重关复壁,以石甃地,墙中置板,如防大敌。一夕屡徙床,虽家人莫知其处。"防备如此严密,想象中的刺客,当然是有神出鬼没的技能了。唐代武侠小说中空空儿、精精儿就是这一类被军阀所雇用的职业刺客。
出于这两方面的因素,唐代武侠小说中的"游侠"也就可以分成两种:一种是老百姓幻想的侠客,为百姓打抱不平的;一种是军阀所蓄养的"游侠",为军阀做保镖或职业刺客的。后一种其实只是统治者之间争权夺利的工具、看门的鹰犬,实在不能称为"游侠"。还有一种更复杂的是,本来依附于军阀,而所做的事情也有符合于当时百姓的愿望的,如《红线传》中的红线,以节度使婢女的身份,凭个人的能力,制止了两个藩镇的割据战争。
唐代著名的武侠小说有《红线传》、《虬髯客传》、《刘无双传》、《昆仑奴传》、《聂隐娘传》,等等(空空儿、精精儿则是附在《聂隐娘传》中)。《虬髯客传》与《红线传》这两篇尤其写得出色。
《虬髯客传》写隋朝末年,杨素当权,书生李靖以布衣进谒,愿献治世奇策。杨素傲慢无礼,李靖直斥其非,侃侃而谈。杨素身边一个执红拂的婢女对他甚为注意,当晚李靖回到旅店,红拂便来私奔。二人途中遇虬髯客,意气相得。虬髯客本有争霸天下雄心,后来见了李世民,认为李才是"天下真主",遂把所积的资产送给李靖,让他去辅佐李世民统一中国,自己则到海外称王。
红拂、李靖、虬髯客这三个人物都写得非常生动,性格鲜明。后世称他们为"风尘三侠"。但这"三侠"的"侠"的表现,却又各个不同。虬髯客豪迈绝伦,红拂是豪爽脱俗,李靖则在豪侠之中带了几分书生气。小说中旅舍遇虬髯客一段,寥寥数笔,就写出了他们性格的分别(引文及评论见《与武侠小说的不解缘》一篇)。
红拂作为一个女奴,而敢鄙视权倾朝野的杨素,认为杨素是"尸居余气,不足畏也"。而且毫无愿忌地走出相府(杨素官位"司空",相当于宰相),选择自己的自由幸福。这反映了反封建束缚的要求,是《虬髯客传》进步的一面。
但《虬髯客传》在思想上也有极大的缺点,那就是认为"真命天子"是不可抗的正统观点。试看像虬髯客那样非凡的英雄,见了唐太宗尚且推枰敛手,甘拜下风,不敢逐鹿,自己到海外另辟事业。至于李靖那就更等而下之,只配为李世民打天下了。作者的立场,显然是在歌颂"天子圣明",维护李唐王朝的。
《红线传》的主角"红线"是潞州节度使薛嵩的婢女,小说写另一个节度使田承嗣想吞并潞州,薛嵩忧惧,无法可想,红线便自告奋勇,替他去探虚实。一个更次,往返七百余里,将田承嗣床头的金盒取回为信。薛嵩遣使者送返金盒,田承嗣惊恐非常,赶忙和薛嵩修好,一场战祸,遂得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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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中国武侠小说略(2)    
小说的主角是个婢女,以奴隶作为小说的主角,在封建社会中确是大胆之作。但写红线是为了对薛嵩"感恩图报",才去取金盒,弭战祸,尽管这符合于当时百姓厌恶军阀混战、要求和平的愿望,但把一个"女侠"变成了军阀的工具,这却未免大大减弱了作品的价值,也损害了作者所要着意描写的"女侠"的精神面貌。另外,小说中的佛道迷信思想,如说红线前生本为男子,因犯过错,而"陷为女子",现在为百姓立了这场功德,就可以"还其本形",重为男子,等等,这也是小说中的糟粕。
唐代的武侠小说都是短篇,如《虬髯客传》、《红线传》都不到三千字。在这么短的篇幅中,写故事、写景物、写性格,每一方面都写得很精彩,这确是极不容易的事。从这里也可见到它的艺术功夫了。
到了宋代,民间"说书"(讲故事)的风气盛行,民间艺人(宋代称为"说话人")根据传说编造的故事称为"话本"。"说话人"所讲的故事,大都是英雄豪侠的故事。最著名的《水浒传》中的许多英雄故事,就是宋代"说话人"的集体创作,早就在民间流传了的。元末明初施耐庵将这些故事经过艺术的加工和整理,成为现在通行的《水浒传》。
《水浒传》是我国最受重视的文学遗产之一。它是一本写官逼民反的农民起义小说,把它作为"武侠小说"那是不适当的。但其中一个个的英雄豪侠故事,如"林冲雪夜歼仇"、"武松打虎"、"李逵与众好汉劫法场"、"鲁智深三拳打死镇关西"、"大闹五台山",等等,都具有武侠小说的色彩。后世的武侠小说,受《水浒传》的影响最大。所以谈到中国的武侠小说,还是不能不提及《水浒传》。
《水浒传》的英雄已是比唐代武侠小说的"侠客"进了一步,他们并非只凭个人的力量,而是结成一股集体的力量反抗统治者的了。在艺术性方面,人物性格的刻画,也远远超过了前人。《水浒传》的一些主要人物,如宋江、卢俊义、林冲、鲁智深、李逵、阮小二,等等,各有各的性格,而且都是与他们的出身相吻合的。注意人物出身与性格的关联,这是《水浒传》的一个艺术特点。
但《水浒传》也并非十全十美,毫无瑕疵,和其他文字遗产一样,它也是有精华,也有糟粕的。它一方面写了农民的起义,一方面又贯穿着要接受"招安"的妥协思想,以宋江为代表,他反抗的统治者只是贪官污吏,却不是皇帝本人。同时它将其他的农民领袖,如方腊、田庆、王虎等诬为盗寇,而宋江等人虽是被迫上梁山,却还是要"替天行道"的。这一个"道",一方面是替百姓"打抱不平",一方面又是替"天子"维持正统。所以才有了后来宋江接受招安,替朝廷"征四寇"之举。因此尽管它写了农民起义,还不能说是站在农民立场的。
不过尽管如此,在封建社会中能出现这样一本小说,也是难能可贵的了。同时,它虽然以宋江为代表人物,贯穿了要维持正统的妥协思想,却也描写了"下层"出身的李逵、朱贵等人,蔑视皇帝的思想。如李逵几次提出要推倒大宋皇帝,被宋江压下,就是一例。因此,取其精华,弃其糟粕,我们还是应该承认《水浒传》是封建社会中的一部应受重视的作品。
一九六五年五月
补记:这是我早年对中国武侠小说的论述。论点颇受当时流行的"唯物史观"影响,现在看来,是不够成熟的。为存其真,不作改动。至于我目前的史学观点请参看本书乙辑"师友忆往"中的《金应熙的博学与迷惘》一篇。
一九九八年八月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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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弄斧必到班门--在伯明翰访问华罗庚教授(1)    
乙辑 师友忆往
弄斧必到班门--在伯明翰访问华罗庚教授
"班门弄斧",这是人们耳熟能详的一句成语,是对不自量力的"拙匠"的讪笑。
但你可曾听过"弄斧必到班门"这句话?
这句话是举世闻名的数学家华罗庚教授说的。说话的地点是在他伯明翰寓所客厅,当时只有主客二人,主人是他,客人是我。这句话是他的为学心得,我觉得他这句话比原来的成语更有意思。
一九七九年八月下旬,我来到英国北部的伯明翰旅行,意外地获得了一个和华教授见面的机会。整整一个下午,他谈了他的平生经历,也谈到了他目前的学术活动。
话题就是从他在伯明翰的学术活动开始的。
那年五月,世界解析数论大会在伯明翰召开,华罗庚应邀出席。
在单独访问华老的前一天晚上,我曾经在一个宴会中听到一些有关华老出席这次大会的"趣闻"。这个宴会的主人是伯明翰侨界的知名人士冯律潮,主客是华老,陪客有来自香港理工学院的张思伸教授以及华老的两个学生和秘书。有关华老的趣闻,就是他的秘书告诉我的。
参加这次大会的有来自世界各地的八十位数学家,华老出席的消息传开,登时引起全场轰动,相识的与不相识的都争来问候。有一位印度数学家,见了华老,竟然感极而泣,用印度传统的表示最大敬意的行礼方式,向华老致敬。他说他是从华老的著作中学数学的,想不到有机会可以见到华老。原来有许多人因为消息隔膜,以为华老已经死了,或者虽然未死却尚在"牛棚"。华老的出现,给他们带来了意外之喜,也消除了他们的疑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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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弄斧必到班门--在伯明翰访问华罗庚教授(2)    
"华老是这次解析数论大会中最受尊敬的数学家之一。"华老的秘书潘承烈这样告诉我。
但这样受到尊敬的数学家,却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谦虚。
大会闭幕之后,他接受伯明翰大学之请,在该大学讲学。
"讲学,我不敢当。"华老说:"不能好为人师,讲学以学为主,讲的目的是把自己的观点亮出来,容易接受别人的意见,改进自己的工作,精益求精。"
(羽生附注:这几句话华老怕我听不清楚,他特地写在一张纸上给我,此处是照录原文)
当我问及他准备有些什么学术活动的时候,他微笑道:"我准备弄斧必到班门!"
原来他到目前为止,已经接到西德、法国、荷兰、美国、加拿大……许多所大学邀请前往讲学。
"我准备了十个数学问题,准备开讲。包括代数、多复变函数论、偏微分方程、矩阵几何、优选法,等等。我准备这样选择讲题,A大学是以函数论著名的我就讲函数论,B大学是以偏微分方程著名的我就在B大学讲偏微分方程……"
我正在心想:"啊,这可真是艺高人胆大!"他好像看破我的心思,说道:"这不是艺高人胆大,这是我一贯的主张,弄斧必到班门!"
接着他详细解释:"中国成语说,不要班门弄斧;我的看法是:弄斧必到班门。对不是这一行的人,炫耀自己的长处,于己于人都无好处。只有找上班门弄斧(献技),如果鲁班能够指点指点,那么我们进步能够快些;如果鲁班点头称许,那对我们攀登高峰,亦可增加信心"(这一段话也是他写出来给我的)。
武侠小说中有所谓"找高手过招",练成绝技,是非和高手"印证"不可的。"弄斧必到班门",如果把"过招"改为"请教",恐怕就是这个意思了吧?这可要比害怕到"班门弄斧"积极多了。
当然我们也不免谈及他在"文化大革命"中的遭遇,他告诉我一个故事,一个"笑话"。
故事是有一次他被"招待"到人民大会堂看样板电影,座位是正中间的六排二号,他见左右无人,像是"虚席以待"什么"首长"的样子,心里就知不妙,赶快和后面几排一个相熟的京剧女演员换位,过不多久,果然就有一个"首长"进场,在他原来位置旁边的六排一号坐下,这个"首长"就是江青。
"好险!"华老说:"我不知江青是否想笼络我,但我若不避开,麻烦可就大了。"
对江青他是采取"避之则吉"的态度的,但可惜"避之"却仍"不吉"。"或许江青因见我不受笼络吧,她竟然叫人指使陈景润诬告我,说我某一个科学研究是窃取陈景润的研究成果,幸好陈景润很有骨气,他说华罗庚是我的老师,只有我向他请教,他怎会窃取我的研究成果?陈景润在"四人帮"当道时期郁郁不得志,可能也与他这一拒绝作假证的事情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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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弄斧必到班门--在伯明翰访问华罗庚教授(3)    
"在"文革"期间,我曾被抄家,也曾受过红卫兵斗争。但比起其他高级知识分子,冲击还不算大。"华老说。
"笑话"则是,他在一九七三年间,在中国各地讲优选法,最多听众的一次,在武汉有六十万人听讲(通过广播)!"四人帮"竟然指责他讲统筹、优选是游山玩水。
不仅如此,在周总理关怀下,他讲的优选法拍成电影,张春桥看了电影说:"搞优选法电影,是引导青年走资产阶级道路。"姚文元更"妙",他竟说"优选法不是科学"!
"张春桥懂得什么是优选法?姚文元的科学知识又有多少?他竟敢宣判优选法不是科学,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华老哈哈笑了起来。
好在这些荒唐的故事,荒唐的笑话,如今都是"俱往矣"了!但愿以后也不会再有。华罗庚教授现在的心情如何呢,我还是引他的一首小诗作答吧。
他说:""四人帮"打倒后,有人用曹操的诗鼓励我:"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我深有所感,也胡乱写了几句:"老骥耻伏枥,愿随千里驹。烈士重暮年,实干永不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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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金应熙的博学与迷惘(1)    
金应熙的博学与迷惘
正文之前的闲话
金应熙似乎是一位颇有争议性的学者。比如说他是否"背叛师门",又比如说他在学术上的"定位",等等。
但有一点应无异议,他是地道的"港产"学者。中学读的是名牌的英皇书院,在香港高中会考中名列榜首;大学读的更是港人公认的最高学府香港大学,年年都考第一,获奖学金。用"港话"来说,即Made in Hong Kong,货真价实。
至于受教于金应熙,则又是另一番机缘巧合了。我在岭大读的是经济系,金应熙则是历史系的讲师。经济系允许学生选读一科文科课程,我就选了金应熙开的"中国通史"。何以选他,一来因为兴趣,二来亦多少有点偶像崇拜的心理也。他是岭大最年轻的讲师,在当时一班要求进步的学生群中,又年轻、又"左倾"的老师是最具吸引力的。
简又文视我如子侄,金应熙则自始至终把我当作朋友。他不但丝毫不以师长自居,甚至完全消除了师生的界限,例如可以互相作对方的恋爱参谋。
初时我还以为他是对我特别客气,因为我是"带艺投师"的,后来发现他对比较接近的同学,都是如此,而且对任何人亦都是毫无架子。
在他去世后,我在《岭南校友》读到一班相识的老同学给他的挽联联语见王屏山、梁石、胡景钊等人于一九九一年七月十五日致新华社香港分社及邹云涛女士的唁电。:
亦师亦兄亦友;
重学重德重情。
我不觉潸然泪下。虽然在我大学毕业之后,和金师见面的机会不多,四十多年,大概也只有十来次吧("文革"期间,更是根本未曾一见),却也没有疏离之感。金应熙在我的心目中始终是一位"亦师亦兄亦友"的良师。
但毕竟是会少离多,许多有关他的事情,都未能向他求证。一九八七年年底他回港工作,我已移居悉尼。如参与商,相见无从。最后一次见面在一九九一年三月,由于我是匆匆来去,亦无深谈机会。见面后不到三个月,他就去世了。所以我所写的只能是我所认识的金师(主要是在岭大这段期间)。治史者重视第一手资料,对于他的身后是非,我是没有资格发言的。有的只是所感、所思,而这些感、思,也只是凭过去的认识得来。错否不自知,只能求教于对金师认识更深的智者。金师友朋弟子遍天下,这样的智者当不难求。是为正文前的闲话。
象棋·武侠·诗词
金应熙在学术界以"博"著名,对他的看法可能有所不同,对他的博学则是众扣交誉。
我不是他的"本门弟子",若用禅宗的说法,或勉强可称"教外别传"。因此我不想正儿八经地谈学术,而是谈一些可能被人目为"不务正业"的玩意。
我在大学时代和金应熙比较接近,有许多原因。"气味相投"是其中之一,我们有几样共同的爱好。第一样是象棋,我最初是学围棋的,后来因为围棋对手难觅,改下象棋。经常废寝忘餐,自己和自己下棋(摆棋谱),但迷的程度还不及他。
他在香港大学读书的时候(一九三八--一九四一),就是著名的棋迷了。有个关于他迷上象棋而失掉留学机会的趣事。三十年代的港大学生,是比较崇尚英国的绅士风度的,只有金应熙不修边幅,经常和街边"摆棋"的职业棋手下棋。有一次他下得迷迷懵懵,忘了回校的时间。他是寄宿的,回到学校,已是深夜,宿舍之门已关。他在校园随便找个地方躺下,没想到那正是某一洋教授的寓所的门前。第二天一早,洋教授出来,要不是发现得早,几乎踢着他,教授大不高兴。本来他在港大是年年考第一的,按规定应有得到校方保送留学英国的资格,由于该教授的反对,遂作罢论。
我从金应熙的学生"升级"成为他的棋友,说来也有一段趣事。一九四七年,我获得岭大象棋比赛冠军,有一盘棋是我以后手屏风马打败劲敌的,甚为得意,遂填了一行咏屏风马调寄《鹧鸪天》的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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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节:金应熙的博学与迷惘(2)    
天马行空信不羁,银河浪涌小龙驹。控弦并辔双双出,足下风云共护持。
强敌破,虏灰飞,昆仑东海任由之。连珠炮发何能阻,渴饮清泉到玉池。
词的起句和结句都和马的运用有关,"天马行空"是局法名称,"双马饮泉"是象棋的基本杀法之一。"银河浪涌小龙驹"、"控弦并辔双双出"两句则是描写河头马和连环马。历来有关象棋的吟咏,都是偏于当头炮的,专题屏风马的则难得一见(我孤陋寡闻尚未见过)。我并不是觉得自己这首词写得好,但似乎还算得是"内行人语",遂投到校刊发表。金师见了和我说:"原来你也欣赏屏风马,看过李庆全的对局没有,他虽然位居"华南四大天王"之末,但屏风马用得极好,值得研究。""华南四大天王"为黄松轩、冯敬如、卢辉、李庆全。那天恰巧他有空,我们就下了两盘棋。
第一盘,我先行,以当头炮猛攻他的屏风马,他果然名不虚传,着法绵密,防守得滴水不漏,几乎给他反先,只好急急兑子成和。第二盘他先行,还以当头炮。我不上马而用顺手炮对付,他似乎有点诧异,我知道他想问什么,也不先说,一心专注继续下棋。中局我试用自创的变着,或许有点出乎金师意料之外,此盘则是我后手反先,不过结果还是成和。
对局终结,他果然就问:"因何你不用屏风马?你那首词……"我这才有机会向他解释:"金师,你有所不知,我最弱的一环正是屏风马。我喜欢用进攻来代替防御,所以不论先行、后走,我都是动炮(顺手炮或列手炮)。只因那天和我比赛的某君,实在是个劲敌,他熟悉我的顺手炮走法,我不得已才使出我从未用过的屏风马。胜了他,我都觉得侥幸呢。怎敢用来对你这位屏风马的大行家。"金师哈哈笑道:"我也上了你的当了。我本来准备和你斗屏风马的,准备好了的那套,结果白费工夫。"我说:"你熟读兵书,再下我是下不过你的。"
金应熙的"熟读兵书",也确实到了惊人地步。他喜欢搜罗棋谱,古今并集,且往往有第一手的最新资料(现场抄录的名局)。一九三九年,"六王夺鼎赛"在香港文园酒家举行徐骥、褚石编著《广州棋坛六十年》,香港上海书局出版。"六王夺鼎赛"纪事诗见卷一徐骥之《自题棋史并答谢梁羽生先生》。有关"近代棋坛盛衰"之论述,见卷一梁羽生序。,参赛者既有本地棋王,亦有外来国手,隐隐含有"对抗"意味,更加引人注意。结果由早已拥有"七省棋王"衔头的周德裕夺魁,董文渊第二,卢辉第三。"六王赛"不仅轰动一时,对往后棋坛亦有深远影响。中国象棋史家徐骥在他的专著有纪事诗同上。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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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金应熙的博学与迷惘(3)    
戏马犹存旧将台,文园夺鼎挟风雷。
云飞凤去六王毕,又见杨陈旷代才。
(自注:一九三九年香港文园"六王夺鼎赛"事已风流云散)
"六王夺鼎赛"期间,金应熙是文园的座上客,偶有缺场,亦必补录。我曾见过他的手抄本。
近代棋坛的盛衰,似乎是由北而南北起沪、扬,南为穗、港。。自三十年代开始,港穗就双翼齐飞,骎骎然有取代上海、扬州,而成为另一象棋中心的趋势。在香港,一九三○年爆发的东南大战象棋史上的"东南大战"指一九三○年十月间在香港举行的华东、华南选手比赛。代表华东的选手为周德裕、林奕仙,代表华南的选手为李庆全、冯敬如。结果成和。掀起了象棋热潮;一九三四年周德裕入《华字日报》主编象棋专栏,影响尤为巨大。他编印的四十八课《开局法》,得者视同秘笈。在广州,一九三一年举行的第一次全省象棋赛,就杀出了"华南四大天王",棋风炽盛,比之香港,犹有过之。金应熙三十年代在香港读书,四十年代在广州教书。受两地棋风的影响,自不待言。是故他不但对周德裕的开局法了如指掌,对"华南四大天王"的专长"华南四大天王"黄松轩擅长当头炮,冯敬如擅长单提马,卢辉擅长五七炮,李庆全擅长屏风马。,更是如数家珍。象棋在民间十分流行,但棋谱却并不易找,尤其在抗战时期。像我,读得比较熟的就只有《橘中秘》与《梅花谱》这两本古谱,这是像《三字经》、《千字文》之类,只堪列为入门书的,比起金师差得远了。
岭大毕业之后,和金师下棋的机会更少了。"四十年来几局棋?"真是屈指可数。但另一方面,我和象棋却有了更多的接触,完全是由于工作的关系。
我在香港《大公报》工作,初时做翻译,不久就调到副刊部门,担任《大公园》编辑。《大公园》是个综合性副刊,设有象棋专栏,由我兼任主持,负责组稿与审阅。杨官璘的《棋国争雄录》就是在这个专栏发表的。另外我还替《新晚报》写棋评,并以该报象棋记者名义,采访重大赛事,包括全国棋赛、亚洲棋赛在内。由于工作关系,许多象棋大师的对局,我都是在第一时间取得的。当我研究这些对局时,我常在想:"要是金师在这里,那该多好!"我也曾与许多一流高手楸枰对弈,当然都是我胜少败多。对高手中的高手杨官璘,我更是输得一塌糊涂,从没胜过他一局。而这时的我,大概可以比金师略高半先。我真想和金师探讨:"为什么我们和这些高手,总好像有个不能逾越的差距,恐怕不仅仅是业余与专业之分(近年有个陶汉明,就是以业余棋手的身份,获得全国冠军的)业余棋手陶汉明,一九九四年全国冠军。,也不仅仅是限于天分吧。"可惜最后一次和他见面时,没时间问这"无关重要"的问题,永远得不到他的回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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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金应熙的博学与迷惘(4)    
不过在这四十多年当中,有关他迷于棋的趣事倒时有传来。例如下面一个。
"据说在"四人帮"被打倒之后,某公安部门请他去做一个政治报告。演讲完毕,他一个人回去,走到街上,看见有人下棋,他就蹲在街边观战。有个人民警察跑来赶走这堆阻街的人,他大概起身得慢,给警察踢了他的屁股一下。他站起来,警察一看,吃一惊道:"你不是刚才做报告的那个教授么?"金说:"不错,我就是。"摸摸屁股,笑一笑也就走了。"梁羽生,《杂写金应熙》,《笔·剑·书》,湖南文艺出版社,一九八八年出版,三十三页。
最后一件有关他与象棋之事可用广东社科院悼金文中的这一句话来说明:"他(金应熙)曾表示在晚年实现《中国象棋史》一书写作的夙愿。"
此愿落空,令人伤感!于我,更有特别的感受。一九八一年五月,褚石、徐骥编著的《广州棋坛六十年·卷一》在香港上海书局出版,序文中有一篇是我写的。我说:"中国象棋源远流长(有史可考的唐代宝应象棋已具现代中国象棋雏形),上至公卿大夫,下至贩夫走卒,喜欢下象棋的不计其数。可以说是最普遍的民间娱乐。但时至今日,仍未见有一本完整的《中国象棋史》出现,思之能不令人兴叹!"金应熙是广州棋会顾问,也曾为《广州棋坛六十年》题字,相信当会看过我这篇文字。他的"夙愿"急于在晚年实现,不知是否因此而受触动,但我则更加"兴叹"了。
但金应熙未完的"夙愿"又岂止象棋史,连香港通史,他都尚未完成呢!
我写了整整三十年的武侠小说,但在二十岁之前,我读的武侠小说其实不多,成为"迷"是在进入大学之后。我何以会写武侠小说,"近因"自是由于罗孚的"催生","远因"则是金应熙的影响(虽然他自己不写)。"近因"早已有人写过龙飞立,《剑气箫心梁羽生》,《梁羽生及其武侠小说》,香港伟青书店,一九八○年再版。,"远因"就让我自己写吧。
记得一九七九年的秋天,我与华罗庚教授在英国的伯明翰初会,那时他刚刚读完我的《云海玉弓缘》,觉得很有趣,认为武侠小说是成年人的童话。我真想告诉他,在我的童年时代,我看的武侠小说并不比别的孩子多,甚至可能更少。因为父亲是孔孟之徒,从小就要我念《古文观止》、唐诗宋词。他虽无明令禁止,但却是不喜欢家里的孩子读无益的"杂书",尤其是他认为"荒唐"的武侠小说(关于我的"家庭教育",我在《与武侠小说的不解缘》一文已有叙述,此处不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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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金应熙的博学与迷惘(5)    
心理学家说,童年、少年时代所欠缺的东西,往往在长大后要求取"补偿"。我在大学时期,大量地阅读近代武侠小说,或许就是基于这种"逆反"心理。
但如果没有碰上金应熙,这种"逆反心理"可能还是止于欲望,最少不会这样快就成为武侠迷。
武侠小说属于"俗文学"范畴。陈寅恪是不鄙薄俗文学的,他有《论〈再生缘〉》一书,将这部清代才女陈端生著的弹词小说,拿来与希腊、梵文诸史诗比较陈寅恪,《论〈再生缘〉》(手抄本,一九五四年;香港友联本,一九五九年)。,对它的传奇性和艺术性均表推崇。金应熙虽无涉及"俗文学"的著述,但他没有"自设"的雅俗之"障",则是和乃师一样。四十年代,还珠楼主和白羽的武侠小说最为流行。这两人都是多产作家,单说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就有五十集之多,而且是还未完成的。要不是后来大陆禁止出版武侠小说,还不知要写到多少集呢。金应熙可真是个标准的武侠小说迷,还珠、白羽的新书一出,他必定买来看,并且借给与他有同好的学生看。我不但和他借书,且还经常和他谈论武侠小说,谈到废寝忘餐。我们除了谈论小说本身的特色和技法之外,也往往"旁及"其"附属"的文学性,例如《蜀山剑侠传》的回目。
章回小说的回目是讲究平仄对仗的,还珠楼主的回目往往就是一副非常精彩的佳联。限于篇幅,试举几例。
写情的--
生死故人情,更堪早岁恩仇,忍见鸳鸯同并命;
苍茫高世感,为了前因魔障,甘联鹣鲽不羡仙。
写景的--
大地为洪炉,沸石熔砂,重开奇境;
长桥横圣水,虹飞电舞,再建仙山。
这个回目是写"峨嵋开府"(《蜀山剑侠传》中的重头戏)的神仙境界的。仙家景物本来纯属幻想,在他笔下却是极具"动感",令人有如现场目睹此一"开府工程"。
谈禅的--
弹指悟夙因,普度金轮辉宝相;
闻钟参妙谛,一泓寒月证禅心。
这个回目是写高僧天蒙禅师对女弟子(叶缤)略示禅机、恩赐法名一事。书中写:"大师笑道:"你既虚心下问,可知殿外钟声共是多少声音?"叶缤躬身答道:"钟声百零八杆,只有一音。"大师又道:"钟已停摆,此音仍还在否?"叶缤又答道:"本未停歇,为何不在?如是不在,撞它则甚。"大师笑道:"你既明白,为何还来问我……""叶缤因此得名"一音"。"一音"的取义出《维摩经》:"佛以一音演说法,众生各个随所解。"从这一回书看来,还珠的佛学是宗禅宗的。禅宗要义在于"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因此它的教学方法是"不立文字,教外别传",常以简洁突兀的问答为教学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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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金应熙的博学与迷惘(6)    
陈寅恪佛学之精深,世人皆知。金应熙通梵文,且曾身受其另一业师许地山之熏染,有志于在宗教史上有所建树陆键东,《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三联书店,一九九五年出版。,是故对于谈禅说偈,自是优为。虽然他是站在马列主义者的立场来谈佛学,但绝非"左倾"幼稚之辈,对佛学全盘否定。我在少年时代对佛学亦曾略有涉猎,且在"新"、"旧"之间,亦正是处于"彷徨求索"的阶段,所以我们才可以畅言无忌,取得共鸣。武侠小说涉及的方面甚多,金应熙在每一方面的知识都足以做我的老师,我和他谈武侠小说,比我在课室中听他的课获益还多。
我和金应熙共同的爱好,象棋、武侠之外,还有诗词。
据说"一九五八年曾有人问金应熙懂得多少首唐诗,金回答:"大概两万多首"。问者无人怀疑回答的真实性"陆键东,《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三联书店,一九九五年出版。。《全唐诗》总数也不过四万余首,若然,则可能是超过《全唐诗》的半数了(要看"两万多首"的"多"字"上限"何在)。不过,我对此说,亦无怀疑。因为每有学生(包括我自己在内),来问他某句诗词的出处,他都可以把整首念出来,并解释其中僻典。"懂得"加上"记得",尤其"难得"。
唐代诗人中,他又似乎特别喜欢李商隐的诗。李商隐的诗以难懂著名,"望帝春心托杜鹃,佳人锦瑟怨华年。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元好问《论诗绝句》)。一首《锦瑟》(以起句"锦瑟无端五十弦"的开头二字作为诗题,实质亦等于是"无题诗")就不知引起多少注家的争议,有的说是"爱情诗",有的说是"政治诗",有的说只是李商隐发牢骚的"自伤之诗"……陈寅恪治史,甚重历史人物的婚姻关系,晚唐有"牛(牛僧孺)李(李德裕)党争",李商隐曾得牛党的令狐楚提拔,后来又娶了李党王茂元的女儿,在当时的党争中是去牛投李,为人非议。陈寅恪在他的《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中就是这样说的:"至于李商隐之出自新兴阶级,本应始终属于牛党,方合当时社会阶级之道德,乃忽结婚李党之王氏,以图仕进。不仅牛党目以为放利背恩,恐李党亦鄙其轻薄无操。斯义山所以虽秉负绝代之才,复经出入李牛之党,而终于锦瑟年华,惘然梦觉者欤?此五十载词人之凄凉身世,固极可哀伤,而数百年社会之压迫气流尤为可畏者也!"这段话亦可作为陈寅恪对此诗的注释。不仅如此,对后来发生的所谓"金叛师门"一案,亦可提供不同角度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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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金应熙的博学与迷惘(7)    
由于李商隐诗对金应熙有点特殊意义,故此不辞词费。首先要说的是金应熙的文学观点。
金应熙是非常重视老师的创见的,他讲中国通史,讲到隋唐部分,就是用陈寅恪所创的"关陇集团"一词,来分析初唐政治的。讲到李商隐的婚姻关系,也同样将他牵入牛李党争,但在文学观点上,他却不是"索隐派",而是比较倾向于纯文学的。
纯文学派可以梁启超为代表。梁氏认为:"李商隐的诗,好就好在不容易懂……"蓝于《李商隐诗论稿》蓝于,《李商隐诗论稿》,香港中华书局,一九七五年出版。蓝于为香港《大公报》前副总编辑、英文版总编辑李宗瀛之笔名。说:"当时并不一定想要传之后世……李商隐诗之不好懂,在很大程度上是后来那些腐儒故弄玄虚,不肯从字面中求解,而一定要为了自己的目的而加以曲解,越解越玄,使上了他们当的人,如坠入五里雾中。"对于李商隐人品的论断,蓝于亦有不同的见解。他说:"我在谈无题诗时,也多少受到传说的影响,以为李商隐娶王氏,多少掺杂着在仕途上能够得到王茂元奥援的希望,但是越多读李商隐的诗,对他的生平知道越多,也就越觉得这种传说缺乏根据。"蓝于分析了李商隐的一些诗篇,认为是"……不时透露出两人相互爱慕之情。在封建时代,夫妻之间有这样真挚的感情,即使在诗人之中也是少见的。从这一点上,也多少可以看到李商隐的为人。尽管王茂元未能提携李商隐,而李与王氏的感情始终如一"。蓝于这本书写于一九七三年,当时的李义山正被卷入"儒法斗争"之中。
对于李义山一些著名的无题诗,应当如何理解,我在岭大的时候,也曾请教过金师。金师说:"我只能告诉你其人其诗的历史背景。怎样理解,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诗词欣赏,本来就含有再创作的成分。"
我想,梁启超说的"李商隐的诗,好就好在不容易懂",大概也就是这个意思吧。唯其不易懂,就给读者提供了"想象的空间",得以享受"再创作"的乐趣。
考证、欣赏,是互相关联的两面,不可偏废。甚至连蓝于说的那些"腐儒",亦有其存在价值。他们所索之隐,即使百分之九十九穿凿附会,只要有一分真的,于历史研究亦有裨益。
陈寅恪的"诗文证史"是兼摄中西的手法,虽非陈氏首创,然其远迈乾嘉(朴学),直入西儒堂奥(主要是二十世纪初,流行于德国史学界的"诠释学"),已足以为中国之史学开一新境界矣!"陈学"家李玉梅女士在其近著《陈寅恪之史学》李玉梅,《陈寅恪之史学》,三联书店,一九九七年出版。论"诗文证史"见第三章第二节,一六二至二二三页,周一良评语见"序一"(第一页)。一书中,对陈氏之"诗文证史"有颇为全面、精辟的论述。"陈门"老一辈弟子、著名史学家周一良誉之为"有关寅恪先生之小型辞典"同上。,"前修未逮,后出转精",此之谓欤。有兴趣的读者可自行检阅,这里就不多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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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金应熙的博学与迷惘(8)    
不过还有一件金应熙念李义山诗的妙事,不可不说。
有一天我看见他在校园散步,口中念念有词,好像失魂落魄的样子。好奇心起,走近前去,听清楚了,念的是李义山的两句诗:"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晶盘。"原来当时他正在追一个姓盘的女学生。不过那次追求是以失败告终的。
"水晶盘"典出《太真外传》:"汉成帝获飞燕,身轻欲不胜风,恐其飘翥,帝为造水晶盘,令宫人掌之而歌舞。"我听了忍俊不禁,因为盘同学体态丰盈,和汉代那位能做"掌上舞"的赵飞燕,恐怕正好是个对比。
这两句是义山诗《碧城》(其一),全诗是:"碧城十二曲阑干,犀辟尘埃玉辟寒。阆苑有书多附鹤,女床无树不栖鸾。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晶盘。"李义山的《碧城》诗(共三首)据说是送给女道士的,亦都属于"难懂"一类。但见老师心情如此,我也不敢索解了。
追求失败之后,还有下文。原来这位盘同学是早就有了男友的,在外省大学读书,那年暑假,来到岭大探望女友。金应熙给他安排住所,对他照顾得无微不至,他自称对盘同学的感情也早已"升华"了。和金师接近的一班学生,有的说这是"诗人气质",有的说这是"马列主义者的风格",有的说这是"戆居"。多年后,我把类似金师的恋爱故事写入小说中,亦受到批评家的指责:"拔高人物,不真实!"
诗词方面,金应熙当然不是"只爱古人",连"不薄今人爱古人",于他都不算贴切。他是古人今人同样对待。只要是好诗,他都爱。鲁迅和郁达夫的诗,他几乎都能够背诵。虽然这两个人的风格很不一样。当然还有他的老师陈寅恪的诗,他熟悉得不仅止于背诵。
六十年代的某一年,我和他在香港相遇,他说:"你对李义山诗还有兴趣吗?我给你看一首寅老写的《读义山马嵬诗有感》。"
义山诗句已千秋,今日无端共一愁。
此日谁教同驻马,当时各悔笑牵牛。
银河浅浅褰难涉,金钿申申詈未休
十二万年柯亦烂,可能留命看枰收。
(羽生按:清华文丛之二《陈寅恪诗集》九十五页载有此诗。但此句作"金钿申申詈休休",似误)
我说:"章士钊的《南游吟草》你可曾见到,其中有两首章士钊赠陈寅恪的诗。"章士钊的《南游吟草》是他的香港友人刘伯端为他辑印的,非卖品。他说:"在香港报纸上见过一首。"我说:"是否起句为"岭南非复赵家庄"那首?"他说:"是。"又说:"我好像也听说过有两首。我不便去问寅老。你记得最好。"我不知他们师弟之间已有嫌隙,听他说未曾见过,便道:"第一首传抄者甚多,第二首在香港也是很少人知道的。"一面说一面写出来(此诗前有题记,当时记不齐全。"题记"部分,是后来补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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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金应熙的博学与迷惘(9)    
和寅恪六七初度,谢晓莹置酒之作。晓莹,寅恪夫人唐女士字,女士维卿先生(景崧)孙女也。
年事参差八载强,力如盲左压公羊。
半山自认青衿识,四海公推白业光。
初度我来怜屈子,大风畴昔佞襄王。
天然写手存闺阁,好醉佳人锦瑟旁。
金师看了笑道:"这首诗用典较多,有些还是僻典。怪不得不如语浅意深的"岭南非复赵家庄"之"抢手"。"我也笑道:"可见还是通俗的好,最少容易被人接受。"当时我已写了将近十年的武侠小说了。金师也曾和我讨论过章诗所用的"古典""今典",后来我写成了《章士钊的南游诗》、《章士钊赠陈寅恪诗》等篇梁羽生,《笔·剑·书》,十一至二十一页。,其中部分意见,就是得自金师的。
李商隐(义山)、章士钊、陈寅恪,一古二今,相隔千年李商隐生于八一二年,章士钊生于一八八一年,陈寅恪生于一八九○年。,风格有异。虽然陈寅恪并不认为李商隐的诗是上品,但他们的诗风却是比较接近的。章士钊诗则有宋诗的哲学性、论理性,另树一派。
我说陈寅恪的诗和李义山的风格接近,主要表现在两个地方。
一,他们的诗都有一种迟暮的感伤情调。李义山的:"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远路应悲春晼晚,残宵犹得梦依稀";"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残荷听雨声";"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红烛赏残花"。陈寅恪的:"万里乾坤迷去住,词人终古泣天涯";"德功坡老吾宁及,赢得残花溅泪开";"江淹老去才难尽,杜牧春归意未平";"白日黄鸡思往梦,青天碧海负来生";等等。迟暮情怀,如出一辙。细审之,则李义山多了几分纤柔,陈寅恪多了几分愁苦。这类诗篇,也是陈寅恪更多。
二,他们的诗,都"不容易懂"。蓝于说,义山诗之所以难懂,"一是因为他爱用典,而且有的到现在已成为僻典,一是因为他不少诗在当时有所关碍,不得不隐晦"。这个解释,完全可以用在陈寅恪身上。"古典""今典",有如"暗码"(用余英时的说法),目前,出现的注家已有余英时、冯衣北两位。立足点不同,"各自各精彩"(港人惯用语)。陈寅恪的诗有如今之西昆体,如果由金应熙来作"郑笺",可能更加精彩。金应熙晚年对"陈学"甚有贡献,收在《中国史学家评传》金应熙,《陈寅恪》,《中国史学家评传》,中州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五年出版。中的《陈寅恪》就是金应熙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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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节:金应熙的博学与迷惘(10)    
谈到现代诗词,当然少不了毛泽东的。解放之前,我们所能见到的毛泽东诗词,只有《沁园春·雪》一首。只此一首,已足以令我们倾倒。后来读得多了,我觉得毛泽东(诗词方面的毛泽东),有如一个天分极高的业余棋手,水平亦极不稳定。"佳作"固可傲视苏辛,"劣作"则似尚未"合格"。毛泽东诗词的两大特点,一是才气,一是霸气。《沁园春·雪》正是将这"二气"发挥得淋漓尽致之作。到了晚年,他给我的感觉,已是"才气渐消空霸气,翻成粗俗失粗豪"了。粗俗粗豪,一字之差,谬以千里。
毛泽东有《满江红·和郭沫若同志》一词。词中有两组对偶句,一组是:"蚂蚁缘槐夸大国,蚍蜉撼树谈何易。"对仗虽略欠工整,还算不错。另一组:"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四海""五洲"、"翻腾""震荡"都是同义词;"云水怒""风雷激"也是一样意思。虽云可以加强语气,究有"关门闭户掩柴扉"之嫌。我当时正在研究龚自珍,又知道毛泽东也很喜爱龚自珍的诗,于是就把毛词、龚诗,各取一句,集而为联:"四海翻腾云水怒,百年淬厉电光开",并用作小说回目。
"百年"句出龚自珍的《己亥杂诗》第七首:"廉锷非关上帝才,百年淬厉电光开。先生宦后雄谈减,悄向龙泉祝一回。""百年淬厉"在原诗是指家学渊源万尊嶷注,《龚自珍己亥杂诗注》,香港中华书局,一九七八年出版。,我则用来比喻新中国的兴起。中国有如一把宝剑,经过近百年来(从鸦片战争到新中国成立;百年,取其约数)水火(苦难)的淬厉,终于大放光芒。有位朋友和我说:"把毛主席的词句,拿来做武侠小说的回目,不大好吧。"幸好那时"文革"尚未开始,否则恐怕还会给人入以"大不敬"之罪。
"文革"结束后,我拿这个回目给金应熙看。他说:"四海翻腾云水怒,百年淬厉电光开",上句写空间的壮阔,下句写历史的突变,意义完备。赋龚诗以新意,也是一个再创作。我放了心,看来金师还是我所认识的金师,最少,文学观点上仍是一如往昔。
但有一点我想不通的是,金应熙能够背诵那么多诗词,我却从未见过他的诗词作品。不知是否正由于他懂得太多(只唐诗就有二万多首),而他又太过追求完美,总觉得难以胜过前人,因而搁笔。
在象棋方面,他熟读兵书,却和国手总有一先以上的距离,恐怕也是不敢创新之故。我所认识的金应熙,并非教条主义者,但要说他已摆脱了"定于一尊"的思想影响,恐怕亦非事实。只就象棋与诗词而言,他就未能冲破自己所造的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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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金应熙的博学与迷惘(11)    
左倾·迷惘·反思
我们那个年代(三四十年代),正是左倾成风的年代。左的思潮,来得更早,早在金应熙出生之前两年,随着"十月革命"(一九一七年)的一声炮响,就挟马列主义以俱来,冲破了中国闭关自守的门户。
甚至在"十月革命"前,已经有文化名人在写"新俄万岁"词了。这首词调寄《沁园春》,发表于一九一七年六月一日出版的《新青年》月刊。如下:
客子何思?冻雪层冰,北国名都。想乌衣蓝帽,轩昂年少,指挥杀贼,万众欢呼。去独夫"沙",张自由帜,此意于今果不虚。论代价,有百年文字,多少头颅!
冰天十万囚徒,一万里飞来大赦书。本为自由来,今同他去;与民贼战,毕竟谁输!拍手高歌,"新俄万岁"!狂态君休笑老胡。从今后,看这般快事,后起谁欤?
你猜作者是谁,如果不是词中有"老胡"二字,你猜得着是胡适吗?
据《胡适杂忆》一书唐德刚,《胡适杂忆》,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一九八○年再版。附录:周策纵,《论胡适的诗》。的"附录"同上。所记,胡适此词作于一九一七年四月十七日夜。原来在"十月革命"之前,那年三月俄京已经爆发过一次规模颇大的暴动,史称"三月革命",作为"十月革命"的先驱了。"乌衣蓝帽"是当时俄京参加"三月革命"的大学生的服色。"独夫"沙""即沙皇。
想不到吧,反对"革命的变革",宣扬"要一点一滴的改良、进化",主张"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的胡适,当年竟是如此充满激情,向俄国革命高呼万岁。胡适尚且如此,何况一班不满现实的少年。左倾成风,良有以也。有人认为,毛泽东那首《沁园春》也是受到胡适这首《沁园春》的影响的。唐德刚,《胡适杂忆》,附录:周策纵,《论胡适的诗》。
余生也晚,并没受到胡适影响,在左倾方面影响我的,首先是抗战时期的《救亡日报》,后来方是金应熙和岭大一班"进步同学"。
抗战初期,国共合作,《救亡日报》应运而生。郭沫若挂名社长,夏衍主持。创刊于上海,随战火而南迁,一迁广州,再迁桂林。桂林时代的《救亡日报》已经从"国共合作"的报纸,变为从"头"(头版评论)到"尾"(报屁股副刊)完完全全的"左报"以至"共报"了。因此之故,新四军事件(一九四一年一月)后被迫停刊。
《救亡日报》好似为我们打开一面窗户,它报道共区的"新貌",报道共军的抗敌事迹。年轻人求知欲强,好奇心重,《救亡日报》的评论和报道正好可以满足我们的需要。当然,还有副刊,特别是那些短小精悍的杂文,我们都很爱看。许多左翼作家,也是在《救亡日报》开始认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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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节:金应熙的博学与迷惘(12)    
如果把《救亡日报》比作"开窗者",则金应熙堪比"指路人"。我认识他的时候,在他身边正围绕着一班进步同学(差不多都是岭南"艺文社"社员)。我们偷偷传阅毛泽东的著作,有不明白的地方,就向金应熙请教。陈寅恪有论中国近代之学术思想的名言曰:"以世局激荡及外缘薰习之故,咸有显著之变迁。" 见胡守为为《陈寅恪之史学》所写的序。"外缘薰习",佛家语。"薰习"亦作"熏染"。"外缘"与"内因"对称,例如种子是"内因",必须有适当的土壤、水分、阳光这些"外缘",种子才能发芽生长。此即"因缘和合"之说也。"熏染"则与"共业"有连带关系,生在地球上的人缘由"共业"。同是地球人,香港人和大陆人又有很大不同。是故大圈圈内有小圈圈,大"共业"中有小"共业"。各个圈圈的种种现象,均由有"共业"者的"熏染"而成。更缩而小之,在我们那个时代,同在康乐园(岭大校园)而又以金应熙为核心的那个小圈子亦是"共业";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师友间交互影响等构成"外缘薰习"。我觉得陈寅恪此论,同样可以适用于个人的思想变化。
陈寅恪是把"世局激荡"置于"外缘薰习"之上的,对我(相信对金应熙也是一样)而言,确是如此。抗战胜利,大家以为可以松一口气,谁知内战继之而起,越来越剧。"国统区"内,贪污腐化,亦是与日俱增。物价飞涨,民怨沸腾。到了金圆券出笼(一九四八年八月),政府严令有黄金外币者必须兑换此券,而此券瞬息即成"废柴"(无用之物),一时"反内战、反饥饿"呼声四起。"中国大地已经容不下一张书桌!"一向潜心治学的大学问家陈寅恪也禁不住而有《哀金圆》之作。这也是在《陈寅恪诗集》中最长的一首七言古诗,开头四句,即点出金圆券之为物与"废柴"等。"赵庄金圆如山堆,路人指目为湿柴。湿柴待干尚可爨,金圆弃掷头不回。"中段写抢购风潮、民生疾苦种种惨状:"米肆门前万蚁动,颠仆叟媪啼童孩。屠门不杀菜担匿,即煮粥啜仍无煤。人心惶惶大祸至,谁恤商贩论赢亏。百年互市殷盛地,怪状似此殊堪骇。有嫠作苦逾半世,储蓄银饼才百枚。岂期死后买棺葬,但欲易米支残骸。悉数献纳换束纸,犹恐被窃藏襟怀。黄金倏与土同价,齐高弘愿果不乖。"抢购起风潮,人人只要货物,不要金圆券。抢购米粮最为厉害,力弱的老翁老妇只有"碌地"的份儿。最后弄到屠夫不肯杀猪牛,卖菜的小贩也藏匿起来。想煮粥吃也没煤炭。又通过一个寡妇的"棺材本"也被吞没的事做例子,具体说明金圆券之灾。最后点出乱源所在:"金圆数月便废罢,可恨可叹还可咍。党家专政二十载,大厦一旦梁栋摧。乱源虽多主因一,民怨所致非兵灾。"陈寅恪在这里郑重指出,国民党失败的主因,并非是由于打不过共产党,而是因为失了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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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节:金应熙的博学与迷惘(13)    
这首诗是在一九四九年(己丑)夏天写的,推前几个月,广州口传的一副春联(是否曾公开张贴,不得而知)亦已有同样的抒发。联曰:"金圆,今完,完了晦气归旧岁;己丑,已有,有些希望接新春。"梁羽生,《名联观止》,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陈寅恪之诗可作上联解释;下联"希望"云云,则因在那年春节前,国共和谈开始作"试探性"的接触也。
时局的恶化,是直接促使百姓思变、青年左倾的主因。同时也造成了岭大风气的改变。岭大是教会大学,校园环境优美,有如世外桃源。学生一向不大理会政治。但到了四十年代后期,已不由你不理了。早在陈寅恪作《哀金圆》之前的两年左右,国民党的"大厦"已经有了"将倾"的迹象。表现得最明显的是军事的逆转。本是国优共劣的,渐渐转为国共相持、互有进退。踏入一九四八年,刘(伯承)邓(小平)野战军千里跃进大别山,揭开解放军战略进攻的序幕;陈(赓)谢(富治)兵团渡过黄河,挺进豫陕鄂边;陈(毅)栗(裕)野战军攻入豫皖苏。三路大军,互相配合,驰骋于江河淮汉之间,与国民党互争先手,逐鹿中原了。
而这个时期的金应熙,也好像开始把自己研究的重点从学术而转向政治了。他应学生的要求,举行不定期的时事报告,他是综合外国通讯社加上新华社所发的英文稿的,资料翔实,分析全面,很受学生欢迎,每次都有"爆棚"之盛。
对我而言,令我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是,他有一位同窗好友,名叫容庆和,容庆和当时在香港《大公报》工作。金应熙则正在致力于"四裔学"的研究,"四裔学"是研究古代中国边疆少数民族的一门学问,要涉及死去的文字(Dead Language),人名地名都拗口得很,我一听就头痛。有一天他和我谈起容庆和,说容是他朋友之中对解放战争的进展最为关心也最为熟悉的人,各个战场的变化,双方的兵力部署、番号等等他都有研究,比当时上海一家知名杂志(《观察》)的军事记者有过之而无不及。说后微带感喟地笑道:"我熟悉的是古代的"死去了"的东西,他熟悉的是现代的活事物,有意思多了。"更有意思的是,过了不到两年光景,我也入了《大公报》,和容庆和(笔名沙枫)见本书《悼沙枫》一文。成为同事,没多久更从同事而成为好友。他听了我转述金应熙这段话,也是微喟笑道:"他怎么倒羡慕起我来了。我做的资料工作,谁都能够做。他研究的"四裔学",却有几人能够?那才更有意思呢。"沙枫在《大公报》,是左派眼中的"右派",他只是个脚踏实地的新闻从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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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节:金应熙的博学与迷惘(14)    
又过了四十年光景,我才知道金应熙当年何以曾有志于"四裔学"的研究,又何以感喟顿兴之故。虽然这个原因并不是从金应熙口中说出来的,却见之于他的笔底。在金应熙晚年为陈寅恪所写的评传中,谈及陈寅恪在德国留学期中的所得:"二十世纪前期的东方学者研究曾以我国周边各族历史和佛学翻译文学为其重点之一。陈寅恪求学德国时的教师也大都有这方面的专长……他回国后深入继续这方面的研究,多所著述,开设"佛教翻译文学"和"蒙古源流研究"等课程。""我国周边各族历史"的研究,即金应熙曾有志于此的"四裔学"也。陈寅恪任教清华时,对研究生的指导包括五个方面(请恕此处不详述。有兴趣者请看金著,或李玉梅著之《陈寅恪之史学》),其中颇有与"四裔学"相关,或可以划入"四裔学"范围者,如"蒙古文、满文之书籍及碑志与历史有关者之研究"等。金应熙盛赞:"(以上各门)都是陈寅恪在留学时研究有素而在我国当时还几乎是全新的学术领域。""新领域"、"死东西"可以构成一副妙联,而四十年前后,对"四裔学"认识的差异,亦构成了巨大的反讽。
其实金应熙也不是不认识"四裔学"的价值,否则他不会在战火纷飞的日子还放不下。他受乃师的影响致力"四裔学",受时势的影响放下"四裔学",原因固明明白白,感喟亦自自然然。是诚所谓剪不断理还乱也。
研究转向的例子不止一个,另一个更显著,也对金应熙更具深远影响的是经济学。他不但自修,还上经济系的课。旁听一位刘先生开讲的经济史。这是经济系学生必修的课程。大学课程,除非特别标明是"中国经济史",否则单说"经济史"的话,就一定是西方的,也差不多是等于资本主义的发展史。刘先生和金应熙同是讲师(可能级别略高),年龄也只比金应熙大几岁。我曾问金师,为何来旁听刘先生的课,他答:"因为他对资本主义懂得比我多。"马克思的唯物史观是强调"经济基础"的,把经济作为压倒一切的因素。金应熙对经济学发生浓厚兴趣,原因可能在此,特别选修刘先生的课,则可能是为了"知己知彼"。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想。但这一下可妙了,我一下子又"升级",和金应熙做同学了。但不妙的是,这位刘先生是用英文授课的,我的英文不灵光,大约只听得懂一半,于是我这个本科学生,就非向他这个外派的"旁听生"请教不可了。这位刘先生的课也讲得真好,从亚当·斯密(Adam Smith)讲到凯恩斯(J.M.Keynes),经济学说方面也都有颇为详尽的论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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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节:金应熙的博学与迷惘(15)    
金应熙的天资和勤奋也真令人敬佩,就以经济学来说,当我岭大毕业之前,他亦足以做我的老师了。毕业前我曾写过一篇有关南北朝庄园经济的论文,在一九四九年《南大经济》(经济系的学报;岭南大学一般简称"岭大",学校则称"南大")发表,这篇论文就是在金师指导下完成的。他自己也写了一篇《古罗马帝国经济史》,另外还用笔名写了一篇批判凯恩斯理论的文章。《南大经济》主编黄标熊告诉我,金师这篇文章,是应他所请而写的。因为他收到一位研究生写的大捧凯恩斯的文章,他决定刊载,但又觉得有点不妥,商之金师。金师说:"是该为他消消毒。"于是执笔就写,根本不用翻查参考资料,就在编辑室完成这篇论文。
凯恩斯是四十年代风头最劲的经济学家,他认为前人研究的是静态经济学,他研究的是动态经济学,研究如何在不安定的社会中,施行有效的经济政策,达到充分就业的目的。根据他的理论,如果在经济衰退时期,大火烧了伦敦城,反而是件好事,因为在大兴土木、重建名城的过程中,可造就全民就业的机会,令衰退变为兴旺。根据他的理论,浪费值得鼓励,若只知节俭(量入为出),则不论对政府或对个人而言,都是最笨的理财手段。他的理论精华,可归纳为一句妇孺皆知的大白话,即"先使未来钱"是也。西方国家(主要是英美),采用他所拟的政策,曾纾解起自三十年代初的经济危机,但左派学者,则认为凯恩斯不过是个治标不治本的庸医,一旦药石无灵,便将沉疴难起。故金应熙说要"为他消消毒"。
一晃四十多年,一九九一年《香港概论》上卷出版。时间作证: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凯恩斯的理论是渐渐不适合了,被其他学派的理论替代了,但资本主义也没有如马克思预言那样崩溃。沉疴难起终须起,不管是"自我完善"也好,是吸收了社会主义的因素也好,总之它的生命还没走到尽头,很可能另有一番景象。
四十年过去,金应熙又怎么样了?许多朋友对他的"转行去搞经济",感到意外;我则只想知道,他对资本主义的认识如今又是如何?
答案无需他说,就在《香港概论》之中。这本书(指上卷,下同)的出版,倒是造成了一个香港罕见的现象,不管左、中、右报,都是一致赞好。尽管此书挂名主编的是香港新华社秘书长杨奇。著名评论家孙述宪在《信报》(以经济为主的香港报纸)的文章,誉该书"为"香港学"的主流作品,是通过香港自由市场的角度,探索现代资本主义经济发展理论的里程碑"。孙述宪,《万花筒是不容易研究出结论来的》,香港《信报》,一九九三年二月二十三日。并担心,"由于该书对那从"香港现象"衍生的经济奇迹近乎毫不保留的肯定和认同。它的修订和续出下卷会不会有什么麻烦或出现一些问题呢?"同上。直到一九九三年《香港概论》下卷出版,他才放下心。那时金应熙已经去世,孙述宪在文章中深致悼念之情,并尊称金应熙为"希望中国大陆能从香港经济的成就得到实惠的金师"。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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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节:金应熙的博学与迷惘(16)    
我和金师最后一次见面在一九九一年三月,那年六月他就与世长辞了。最后一次见面时,我们也曾谈到凯恩斯。那是从当前的经济学趋势谈起的,他说目前西方的经济学又回复到亚当·斯密的古典学派了。不主张政府干预(凯恩斯则是主张干预的),由市场经济决定,主张放任政策(Laissez?faire)。当然所谓"回复"并非完全一样,多少有点否定之否定的意味吧。他说凯恩斯的学说是未必适合今天的资本主义,但不能否定它过去的成就。又说,其实某些常见的经济现象,例如信用卡和分期付款的流行,等等,其"创意"都是从提倡"先使未来钱"这一观念来的。尽管那些用家根本不知凯恩斯是什么人,却也受到了他的影响。
从批判资本主义、批判凯恩斯,到对资本主义的再认识,对凯恩斯的全面评价,这其间想也包含了金应熙的迷惘与反思吧。最后那次见面,最后他不无感喟地说:"我们都是理想主义者。"
这话不错,至少年青时代的我是。往往把理想所托的事物想得太美,却不知它也有丑恶,也有残缺,也有污泥浊水与脓疮。一九四八年,我担任《岭南周报》总编辑,《岭南周报》是岭南总会(包括大学、中学、小学的学生会)的刊物,我一"上任",就在副刊上用冯显华笔名写了一首题为《迎春颂》的新诗,有一段这样说,"不待燕子南归带来了一天春色/不待塞外驼铃报告冰雪的消失/从千万人的面上/(这些自由了的奴隶的笑啊!)/刻画着春天的脚步"。多么"美",多么浪漫。其实,都是从当时的流行歌曲《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得来的"灵感"。一切纯属想象。
我这个总编辑其实也是名实不副的,纵然不能说是"挂名",但金应熙做得比我更多。十篇社评,大约总有七篇是他写的;副刊缺稿,也总是拉他"顶档";编辑方针--促使岭南人走出象牙之塔--是由我们共同商定的;反内战反饥饿的文章则由他来写。我是"当之有愧"的总编辑,金师才是真正的掌舵人。《周报》"左转",当然难免受到政治上的压力,而我又恰好是个最不懂得应付政治的人,于是唯有请辞。
和金应熙关系更深的是艺文社,社长黎铿是三十年代的童星,在岭大锋头甚劲。从成立到解散(那已是我在岭大毕业之后的事了),金师始终参与社务,可说是艺文社的灵魂。艺文社本来就是进步学生的组合,在当年,"进步"的意义就是"左"。到解放战争后期,越来越"左","左"得惊人。一九四九年一月,在艺文社主办的一个晚会上,有一个节目是《黄河大合唱》,不知怎的,临时加插了一个《我们要渡过长江》。当时正是国共酝酿和谈,共方扬言,和谈不成,就要渡江之际。唱这首歌,其敏感性可想而知。而金应熙当年的"天真"、"激情",亦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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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节:金应熙的博学与迷惘(17)    
左倾、迷惘、反思,大概是理想主义者的三部曲,至于每一"曲"的时间长短,那就要看每个人的遭遇和"悟性"如何了。要补记一笔的是,金应熙在感喟"我们都是理想主义者"时,是在说了许多当前不合理的社会现象之后说的,不过他还是说:"一个人总是要有理想的,不可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
师门恩怨
关于金应熙的师门恩怨,我亦有一种"甚难评说的人生"陆键东,《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三联书店,一九九五年出版。之感。难以评说,只能略抒所感所思。
我于义宁(陈寅恪)之学,直到今日,恐怕还只能说是略窥藩篱,引导我接触义宁之学的人正是金应熙。那时我对佛学着迷,喜欢谈禅说偈,有一天谈及六祖传法偈(按:此偈之流行本为:"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敦煌本坛经则作两偈,字句与流行本亦略有分别,但意义则相同),金师问:"此偈如何?"我说:"古今传诵,绝妙好辞,尚有何可议?"金师说:"就是还有可议。"介绍我读陈寅恪写的一篇文章《禅宗六祖传法偈之分析》陈寅恪,《禅宗六祖传法偈之分析》,《清华学报》七卷二期,一九三二年六月。。
陈寅恪认为六祖的传法偈,一,比喻不适当。"菩提树为永久坚实之宝树,决不能取以比喻变灭无常之肉身。"二,意义未完备。"细释经文,其意在身心对举。言身则如树,分析皆空,心则如镜,光明普照。今偈文关于心之一方面,既已将比喻及其本体作用叙述详参,词显而意赅。身之一方面,仅言及比喻。无论其取比不伦,即使比拟适当,亦缺少继续之下文,是仅得文意之一半。"故其结论认为六祖的传法偈,只是"半通之文","其关于身之一半,以文法及文意言,俱不可通"。
这真是堪称石破天惊的议论,但令我"惊服"的还不止此。后来我又读了陈寅恪的《论韩愈》一文。韩愈以谏迎佛骨获罪。"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呵诋释迦",在韩愈诗文中屡见不鲜。给一般人的印象,好像韩愈和佛教是死对头似的。但陈寅恪则指出,韩愈的"道统"说,表面虽受孟子启发,"实际上乃因禅宗教外别传之说所造成",故叹曰:"禅学于退之影响亦大矣哉!"在此文中,陈寅恪大赞六祖所创之新禅宗:"特提出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之旨,一扫僧徒繁琐章句之学,摧陷廓清,发聋振聩,固我国佛教史上一大事也!"陈寅恪并不因六祖的传法偈为"半通之文"而影响他对六祖所创之新禅宗的评价,真是值得读者再思三思。我读了这两篇文章,心里想的就是"做学问的就该这样"。不因是权威说的就不敢议,亦不能因其有可议之处,就全盘否定。知人论世,亦不能单一化!例如对韩愈,既要看到他排斥佛教的一面,亦要看到他受佛教影响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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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节:金应熙的博学与迷惘(18)    
陈寅恪史学的特色就在于创见多、争议大李玉梅,《陈寅恪之史学》,三联书店,一九九七年出版。。其"大"者如李唐源流考、关陇集团说;其"小"者如李白是汉人还是胡人、杨贵妃是否以处子入宫,等等,都曾引起争议。例如在李白的胡汉问题上,和他打笔战的就是史学界的"头号人物"郭沫若。郭认为李白确生于中亚细亚的碎叶城,但他肯定李白是汉人。
其实陈寅恪本身的"取向",其争议性恐亦不亚于那些学术问题。一九二七年王国维投水殉清,陈寅恪的挽诗中有"越甲未应君独耻"句,对与王相约同死而又爽约的另外两位名人,其贬斥之意跃然纸上;结句"赢得大清干净水,年年呜咽向灵均",其怀旧拒新心态亦昭然若揭。于是引出了陈寅恪的"效忠"(或曰"认同")问题。一说认为他确有"遗老思想"(按年纪应是"遗少",但儿辈亦可有父辈思想),在北伐后他仍宣称自己是"思想困于咸丰同治之世,议论近于湘乡(曾国藩)南皮(张之洞)之间"可以佐证。一说认为他认同的是文化,不是政权。在挽词的序文中已说得清楚:"盖今日之赤县神州值数千年未有之巨劫奇变,劫尽变穷,则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与之若命而同尽。"我比较倾向"文化"说。其实,即使他有"遗老思想",那也并不影响他大学问家的地位。乙辑 师友忆往
不论"遗老"说也好,"文化"说也好,都与他的身世背景有关。而且,也唯有在明了其身世背景之后,方能对陈寅恪之史学有较深了解。他的祖父陈宝箴是戊戌维新时期的湖南巡抚(相当于省长),父亲陈三立(散原老人)是自成宗派的大诗人,长兄衡恪是大画家,本人又是第一流的史学家。陈氏一门,三代英才,世人艳称。陈家的"婚姻关系网"亦为人所乐道。纲之所及,浙江俞家(俞明震、俞大维)俞明震,前清名翰林;俞大维,曾任国民政府国防部部长。陈寅恪的母亲是俞明震的妹妹、俞大维的姑母。俞大维不仅是寅恪的表弟,又是他的妹夫。其母则是曾国藩的孙女。陈俞两家的婚姻关系网见俞大维《谈陈寅恪先生》一文(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印行之《谈陈寅恪》一书有收录)。、湖南曾家(曾国藩)、广西唐家(唐景崧),无一不是名门望族。陈寅恪的文化史观--"胡汉之分,在文化而不在种族",治史甚重历史人物的婚姻关系,这些恐怕多少都和他的身世背景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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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节:金应熙的博学与迷惘(19)    
我未读过(根本也没机会看到)金应熙"揭批"陈寅恪的文章,从《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所引用的一段材料来看:"金应熙在谈到陈寅恪对历史与现实的感情倾向时,有意识地引用了陈寅恪的一些身世背景,陈先生长于封建大地主的所谓"书香世家",又为名父之子,是在中国封建文化的传统中培养起来的。他的祖父曾赞成新政(羽生按:其实不止赞成,而是推行。帮陈宝箴推行新政的两个主要人物,一是当时任湖南按察使的黄遵宪,另一就是他的儿子三立),陈先生以"元祐党家"之子,弱冠远赴异国求学,接受了一套资产阶级的史学方法。"若剔除当时惯用的那些"标签",只就其揭批的实质内容来说,那也是众所周知的,并非只是至亲友好才得与闻的私隐。论者若据此云是"出卖"或"践踏信赖与私谊",则似乎有点"言重"了。
上述一书,以大量的档案文献,写出陈氏晚年悲剧。书中引述,"基本上"当属可靠。纵有某些疑点,例如说金善于观察风向,开会时往往准备两份观点截然相反的发言稿,便似难以入信。香港报纸已有读者指出金不是"奸狡政客型"的学者《隔洋谈众口铄金》,一九九六年六月二十八日《明报》副刊《岛居新文》专栏之读者来函。。而且,即使是,以金的聪明和特强的记忆力,又何须花此笨功夫耶?中学生的辩论比赛,往往都是临时才抽签决定正反两方,中学生都可以即时发言,金应熙岂有不能之理。但枝节问题,无关宏旨。故我的所感所思,仍是以《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一书提供的材料为依据。
其实,从陈寅恪的诗文中,也可看出师生决裂的根源。裂痕恐怕是从金应熙一成为共产党员就开始了的。陈有诗云:"纵有名山藏史稿,传人难遇又如何。"这是他平生最大遗憾。陈寅恪的史学是"文化史观",马列主义的是"唯物史观",难以调和。陈氏有言:"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并加说明:"俗谛在解放前指三民主义,在解放后指马列主义。"陈寅恪,《对科学院的答复》(一九五三年十二月)。作为共产党员的金应熙,如何能够摆脱马列"俗谛"的"桎梏"。
"俗谛"恐怕亦不只限于三民主义与马列主义。俗谛,佛家语。大乘佛法可分胜义谛(真谛)与世俗谛(俗谛),"谛",梵文Satya的意译,指真实无谬的道理。依二谛中道的义理,价值判断、道德进路,等等,均属"世俗谛"。佛教把主张"有常恒不变之事物"的见解,叫做"常见",把主张"现象灭了就不再生起"的见解,叫做"断见",都是错误的。对任何有关价值判断的任何答案,都容易使人误入歧途。依此理念,三民主义、马列主义固然是俗谛,孔孟之道亦是俗谛。一切足以造成思想桎梏的无不是俗谛。陈氏精通佛学,我想他说的俗谛当是指大乘佛教所言的"世俗谛"。他特别提出三民主义和马列主义,只系针对"时弊"而已。他对科学院说:"(我)在宣统三年时就在瑞士读过《资本论》原文。但我认为不能先存马列主义的见解再研究学术。"陈氏认为"研究学术,最主要的是具有自由的主意和独立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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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节:金应熙的博学与迷惘(20)    
这个见解和中共曾一度提倡过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倒颇有相通之处。如果只把马列主义作为百家中的一家,并非"独尊马列"的话,我想应是无悖于陈寅恪的治学精神的(他本人纵贬马列,但决非认为马列毫无价值,否则他不会花那么大的功夫去读《资本论》原文)。可惜的是"双百方针",中共能言而不能行,到了"反右"期间,变成了"百花凋谢,一家独鸣"的局面。共产党员金应熙,屈从领导旨意,贴乃师大字报。唐筼抄下来,回家哭着念给丈夫听。陈寅恪勃然大怒说:"永远不让金应熙进家门。"师生决裂,遂一发不可收拾。
思想分歧,"俗谛""桎梏",造成了师生的分裂。而这"桎梏"也的确影响了金应熙的学术成就。
金应熙引导我接触马列思想,但我始终没有成为马列主义者。我个人比较倾向于"多元史观"。决定历史的因素,因时间、地点而别。某个时代,某个国家可能是经济因素;换了一个时代、一个国家可能是政治,可能是文化,也可能是军事、宗教或其他(例如《万历十五年》的作者黄仁宇就是从"财政与税收"入手来研究明史的。书成,寄往剑桥。李约瑟博士写信给他说:"哎呀,一切靠抽税而转移!"传为趣谈)。黄仁宇,《中国大历史》中文版自序,台北联经,一九九五年出版。
金应熙并非教条主义者,但无可置疑,马列主义一直在他的思想中占着主导地位。这种情况,直到他的晚年,才好像有所转变,但也未曾破茧而出。陈、金之间,除了价值观的不同(一个视马列为"俗谛",一个则奉之为真理)之外,在道德观方面,恐怕亦有分别。例如陈寅恪认为李商隐出自"新兴阶级",并得牛党提拔,就应"始终属于牛党,方合当时社会阶级之道德"。这一观点,金应熙就未必会赞同了。且莫说共产党要求从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脱胎换骨",即用梁启超的说法--提倡"以今日之我打倒昨日之我",亦是并不赞同"从一而终"的。
提到梁启超,我倒想起另外两个师生决裂的"案例"。两对师生,都是第一流的大学者、大名人。一对是俞曲园和章太炎,另一对就是康有为和梁启超。
俞曲园是从顾炎武、戴震、王念孙父子一脉相承的朴学大师,治学深邃,对弟子要求十分严格。章太炎二十二岁那年拜他为师,在俞家建于西湖边上的"诂经精舍"住了七年,得传衣钵,自己也成了国学大师。后来,俞曲园因他提倡排满、革命,十分不满,声言"曲园无是弟子"。章太炎回"诂经精舍"探望老师,俞曲园一见他就严词呵斥,说他从事革命是"不忠不孝,非人类也"!叫众弟子鸣鼓而攻之。章不能忍受,反唇相稽,并写《谢本师》一文,从此"拜别"师门,自立门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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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节:金应熙的博学与迷惘(21)    
梁启超则是因为佩服康有为的维新思想,在中了举人之后才拜康为师的。他曾协助康有为编撰《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等重要著作,是"万木草堂"弟子中最杰出的一个。但辛亥革命后,康、梁政见不同,一个佐张勋复辟,一个则助段祺瑞讨伐张勋。师弟对立,康因此斥梁为"枭獍",把梁逐出师门。但梁启超则始终尊敬老师。一九二七年康有为病逝青岛,梁启超的挽联中有"西狩获麟,微言遽绝"等句,把老师康有为比作孔子。
这两个案例和"金案"有相似之处,亦有相异之处。相同之处:一,都是受到政治环境的影响。二,其实质的表现则为"新""旧"思想的冲突,这不是简单的是非题。新的未必好,旧的也未必坏(反过来亦如是,并非一切旧的都应该坚持)。《史家陈寅恪传》的作者汪荣祖就有这样的见解:"前清维新健将如康有为、严复等都被视作顽固人物。其实,这是很不公平的论断。维新家的思想不一定比革命家旧。"汪荣祖,《史家陈寅恪传》,香港波文书局,一九七六年出版,十四页。他把陈寅恪的思想趋向归结为"吸取新文化,折中旧文化"。认为,正是因此,陈氏的史学"卒能自成系统,有所创获"。相异之处,则主要表现在师生关系上。现在只比较"逆徒"对老师的态度。章太炎是你不认我,我也不认你。梁启超是你不认我,我照样尊敬你。金应熙和梁启超比较相似(《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一书说金应熙在"大字报事件"过后,曾向老师长跪请罪。但据金师母说并无此事)。在金应熙的晚年,他是抱着"补过"的心情去"深研"义宁之学的。
但不论怎样,有理也好,没理也好,金应熙当年(一九五八年)用大字报的方式来批评老师,总是不该。而且据说他在一篇批陈的文章中,说陈寅恪的史学方法是"唯心主义"和"形而上学",认为是一种"反动",这就更加接近于先扣"帽子"的"打手文章"了。
"熟悉金应熙的人都认为金其实是个大好人,无架子,心地很好"陆键东,《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三联书店,一九九五年出版。,这么一个大好人,怎么反而会对老师如此粗暴(文字上的)?我最初读到"金叛师门"的报道时,也感到震惊,难以理解。但冷静下来细思,也就觉得不难理解。
从"反右"到"文革","左浪"一浪高于一浪,最后到达举国疯狂的地步。巴金在"文革"过后所写的《随想录》中,对当时的知识分子心态有深刻的描画。许多人在初期真的认为自己有罪,于是纷纷挖思想根源,甚至有完全否定自己过去所学,要火焚自己所著之书的。批人批己,自辱辱人。当然这些人十九都会醒悟,但造成的损害,亦已难以挽回了。那是一个人性扭曲的时代,而"左浪"也正是有如陈寅恪在论李义山时所说的那种"尤为可畏"的"社会之压迫气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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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节:金应熙的博学与迷惘(22)    
在"文革"期间,和"左派"朋友们的想象相反,我和简又文的接触不是少了,而是多了。简师在为学和信仰方面都是非常专一的,只磨一剑--太平天国史,只治一"经"--《圣经》。我则对任何宗教,都是抱着非信非不信的态度。基督教尤其是我的"弱项",读了四年教会大学,对《圣经》还未真正用心从头到尾地念过一遍。简师也知我的态度,并不勉强我受洗礼。"文革"期间,我采取的对策是"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但最苦闷的时候也正是最需要朋友的时候。"左派"朋友,我已是敬而远之;"右派朋友",又找不到真正知己,可以与谈心事的就只有视我如子侄的简师了。简师给我看一段《圣经》:"立志为善由得我,只是行出来由不得我。故此我所愿意的善,我反不作,我所不愿的恶,我反去作……我真是苦啊!"读了这段《圣经》,我受到很大震撼。"文革"期间,许多值得人们敬佩的学者作家,包括巴金和金应熙在内,不也正是如此么?
所以我始终尊敬金师,因为人不可能"永远正确"。而且,陈寅恪的晚年遭遇,固然是个悲剧,金应熙的一生又何尝不是一个悲剧?香港有个构成"控罪"的律例,叫做"官职与收入不相称",仿此,金应熙的"学问与成就不相称",却又去向谁控告、诅咒?有人说,悲剧在于身份的矛盾,有两个金应熙,一个是党员干部金应熙,一个是学者金应熙。更确切地说,把身份矛盾和思想矛盾都包括在内的说法应是:陈门弟子和马列信徒的矛盾。有时义宁之学占上风,有时马列主义占上风。但在他的晚年,这个矛盾却似有所缓和。因为他致力的香港学和义宁之学并无直接冲突,不像在"反右"和"文革"时期那样。根据我所能见到的资料,举几个例。一九八五年写的《陈寅恪》评传,一九八八年写的《略论东汉之宦官》金应熙,《略论东汉之宦官》,《纪念陈寅恪教授国际学术讨论会文集》,中山大学出版社,一九八九年出版。,都是很有分量的文章。金应熙是从籍贯入手研究宦官问题的,这正是受到陈寅恪独特的"区域性分析法"治史的影响。今年出版的《陈寅恪之史学》,其作者李玉梅亦提及她曾得到金应熙的从旁指引。
而更重要也更令人惋惜的,据广东社会科学院悼金文广东社会科学院,《深切悼念金应熙教授》,一九九一年七月。透露,金应熙已完成《金七十论注释》一书的资料搜集工作,正要动笔的时候,不幸就与世长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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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节:金应熙的博学与迷惘(23)    
《金七十论》(书名),数论师自在黑(人名)作,有七十行偈颂,国王赏之以金。自在黑引以为荣,故将他的七十行偈颂,名为《金七十论》。"数论"为印度六大学派中的重要一派。禅宗的"自性空寂""自性变化"就是受到"数论"的影响 有关《金七十论》之论述,根据一,佛学大辞典本书目Hirany Asaptati;二,金应熙《试论印度古代的六师哲学》(《〈大公报〉在港复刊卅周年纪念文集》上卷,一九七八年九月),二八九至二九六页;三,印顺著《中国禅宗史》第八章"曹溪禅之开展"(上海书店,一九九二年出版)。。此书似乎较僻,虽有陈真谛的译本,若无详细注释,恐亦难懂。但若详注,就非精通梵文不可了。"佛教翻译文学"是构成义宁之学的一部分,《金七十论》由精通梵文的金应熙注释,正是最好不过。
在广东社科院的悼金文中,对《金七十论》这个书名,是并无注释的。有位朋友笑道:"要不是你给我解释,我还以为是金应熙七十岁之时所写的论文呢。他书未成,身先死。这样巧合,莫非"经谶"。"我说:"诗谶常闻,"经谶"前所未闻也。"朋友说:"那就算是我的杜撰,或者算是天意吧。"
我倒宁愿相信这是上帝的安排。金应熙的"师门恩怨",不论是对做老师的陈寅恪,或是对做弟子的金应熙,都是非常之有代表性的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悲剧。那就让它的悲剧性加强吧。纵然陈学失传(我相信不会),若能令人们更加警惕,免使悲剧重演,那也是值得的。
一九九七年七月写于悉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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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节:原子物理学家的诗(1)    
丙辑 诗话书话
原子物理学家的诗
原子弹之父的诗
世人皆知,第一颗原子弹是一九四五年八月六日投掷在日本广岛的,但第一次原子爆炸则是在美国的阿拉莫戈多(Alamogordo)。用作试爆的科学名称是"原子装置",这次试爆成功才产生原子弹。据说当原子装置爆炸时,有一位参加实验的物理学家亲眼看到火球越扩越大,心中突然闪过一阵恐怖的感觉,觉得火球会不断地扩大,以至烧光全世界。有美国"原子弹之父"称号的奥本海默博士,震惊于原子爆炸的威力,当场写出了几句诗:
假如一千颗太阳的光焰,
突然都进射到天空,
那就会像是--
至尊的神的光辉。
不错,原子弹的威力是巨大的,一个原子弹就足以杀伤数以万计的人;但似乎也没有那位物理学家想象的恐怖。后来的事实证明,第一个受到原子弹轰炸的广岛,鸟儿还是在飞,树木还是一样生长,新的城市也在废墟上建立起来了。
在人类进化史上,火的发现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它对人类文明的影响,恐怕还不是"原子弹的发现"所能比拟的。古代有拜火教,创于波斯,称为祆教,影响及于世界各地,曾于唐代传入中国(金庸《倚天屠龙记》中的"明教"就是源于祆教的)。那位物理学家震惊于原子爆炸的威力,和古代人震惊于火的威力的"心态"看来正是一样。我不是科学家,但我有个设想,现代科学正在加速发展,过了几百年,一种什么新的能源可能代替了原子能,而原子能也要被人当作"小儿科"吧?  
在战争史上,机关枪的发明也曾被人当作"最后的武器";但到了现在,机关枪却已变成"落后"的武器了。奥本海默博士的预测,谁掌握原子弹,谁就是掌握人类命运的"至尊的神",这个预测,恐怕也会为后人所笑的(武侠小说就没有谁仗着一把宝剑可以天下无敌的,一笑)。
不过,请读者千万别要误会,我这个说法并非忽视倘若把原子能用于战争可能给人类带来的灾祸。我和世界绝大多数的科学家一样,是赞成"禁止使用原子弹"的。原子能只能是作和平用途,这已经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了。
魔鬼和神一道大笑
《现代科学谈趣》的作者--纽约大学的物理学教授杰仁美·伯恩施坦也曾写过一首小诗,诗道:
大自然和自然法则在黑夜里躲藏,
上帝创造了牛顿就有了光。
但魔鬼和神一道哈哈大笑起来了,
创造了爱因斯坦,此人就恢复了原状。
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是原子物理学的先导,因此诗人把发掘了自然法则的牛顿定律和导致原子能发现的"相对论"相提并论,同时把这两大科学家放在同等位置--都是上帝的杰作。
原子能可以令人类幸福,也可以令人类毁灭,所以原子能的发现令得魔鬼和神都大笑起来了。这几句相当"玄妙"的诗,据说就是暗示创造了原子弹之后,人就具有魔鬼和神两种性格(或说"人性"本来就是如此,故此用"恢复"二字)。诗人认为把原子能用来准备战争,就是"魔鬼与神同在"的具体表现,他是反对原子战争的(诗无达诂,对这首诗当然你也可以作别种不同的解释)。
《现代科学谈趣》一书,还提到另外一位原子物理学家--主持芝加哥"阿岗国立实验所"原子科学研究工作的罗伯兹博士所写的一首诗,也很"有趣"。这首诗写于六十年代初期,是有感于当时美国物理学的研究工作几乎都是配合军事需要的。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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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节:原子物理学家的诗(2)    
在一座古老的陆军基地,
世界上最好的电核器,
一定花费十亿金元,
一定发出百亿伏特,
需要五千学者,花费七年时光,
才使它活下去!
当然这机器不过是一座
更大的机器模型而已。
那就是物理学的未来途径,
我相信你们都会赞成?
……
拿开你的十亿金元,
拿开你那染污了的金子。
……
拿开啊,拿开你那十亿金元,
让我们再次成为物理学家。
科学家不愿意为战争服务的心情,在这首诗中表现得十分强烈。
闲话打油诗
一般人把俚俗的诗称为"打油诗",何以称为"打油"呢?原来唐朝有个叫张打油,喜欢写浅俗的诗,曾有《咏雪》诗云:
江山一笼统,井上黑窟窿。
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笼统"是当时俗语,状"模糊"之貌。首句写大雪覆盖下一片白茫茫的景象,人看雪景,视野模糊,在白茫茫一片之中,只见井口开了一个"黑窟窿"。江山极大,井口极小,首行两句,以江山之白对照井口之黑,看似"荒谬",对照却极鲜明。三四两句写黄狗与白狗在下雪时候的变化,更是具体生动,别饶"奇趣"。这首诗虽然没有谢家的才子才女(谢朗、谢道蕴)的咏雪名句--"撒盐空中差可拟""未若柳絮因风起"那么雅丽,却更为凡夫俗子所乐道。这首诗流传下来,打油诗遂因此得名了。
许多人认为"打油诗"难登大雅之堂,没有艺术价值。其实是不能一概而论的。试以一首人所熟知的打油诗为例,说说它的"艺术价值"。
生平不见诗人面,一见诗人丈八长。
不是诗人长丈八,如何放屁在高墙?
这首诗是嘲笑那些乱去题壁的狗屁诗人的。第一句闲闲道来,似乎平平无奇,但已寓有挖苦"诗人"的伏笔。第二句就奇峰突起了,怎的诗人会有"丈八长"呢?令你非追下文不可,三四两句自问自答,层层推进。结句画龙点睛,令人恍然失笑。这首诗层次分明,结构严密,而又深得"文似看山喜不平"之妙,能说它的艺术性不高吗?
又如嘲笑将"枇杷"写错成"琵琶"的诗:"枇杷不是此琵琶,只为当年识字差。若使琵琶能结果,满城弦管尽开花!"虽然不及前作,也很有趣,结句尤见精警。
古代一些著名的文人也有喜欢写打油的,如"今宵有酒今宵醉,明日愁来明日忧","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采得百花成蜜后,不知辛苦为谁甜?"这些至今尚在流传的通俗的诗句就是唐代诗人罗隐的作品。丙辑 诗话书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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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节:原子物理学家的诗(3)    
宋代有个名叫魏野的文人,和他同时的有个姓张的名妓,貌美而举止生硬,排行第八,人称"生张八",魏野赠她一诗云:"君为北道生张八,我是西州熟魏三。莫怪樽前无笑语,半生半熟未相谙。""生张熟魏"这个俗语由此而来。
不但文人写打油诗,还有个写打油诗的皇帝呢。据说清代乾隆年间,有个翰林,把"翁仲"误写成"仲翁",乾隆批以诗云:
翁仲如何作仲翁?十年窗下少夫功。
如今不许为林翰,罚去江南作判通。
"通判"官名,清代设于各府,辅佐知府处理政事,地位当然不及翰林"清贵"。乾隆故意把"仲翁""功夫""翰林""通判"倒写,嘲那一时笔误的翰林,并革了他的翰林,将他贬作通判。一字之误,损失惨重!乾隆的诗,一般来说,得个"俗"字。但这首诗倒有几分幽默感,不过是否他的所作,那就不可考了。
近代人写打油诗以廖凤舒最出名,他的打油诗用字非常浅俗,但却极有"深度",我认为他的打油诗可说得是已经"突破"前人境界的,以他的一首咏广州解放前夕的即景诗为例:
盐都卖到多钱,无怪咸龙跳上天。
官府也收来路货,贼公专劫落乡船。
剃刀刮耐门楣烂,赌棍扒多席面穿。
禾米食完麻雀散,留番光塔伴红棉。
"咸龙"是解放前广州人对港纸的俗称,"剃刀门楣"是找换店,"光塔"是广州名胜之一,"红棉"是广州市花。"禾米食完""留番光塔"两句,可以比美鲁迅的杂文。
去年在上海逝世的《大公报》专栏作者唐大郎也是写打油诗的能手,他有题为《答友人》的"自白诗"两首,就是说他的打油诗的。诗道:
向于趣味不嫌低,说我风流便滑稽。
不信试看全副骨,红团绿绕更黄迷。
诗如山药开场白,贫嘴终无片语佳。
索笑不成成索骂,怪予从小习优俳。
"山药蛋"是上海旧日一位说鼓书的艺人,他一上场例有一段开场白,俗话俚语,层出不穷,很得观众欢迎,但也有恶之者骂他"恶俗"。唐大郎以自己的打油比拟为山药蛋的开场白,是自嘲亦是自傲也。
最近逝世的本港名作家高雄(写"怪论"的笔名为三苏),很少写诗,但他也曾写过一首颇为脍炙人口的打油诗,是在某次宴会上,"即兴"写给影剧界的知名人士林檎的。林檎是影剧的宣传高手,当时正出任光艺公司的经理。高雄赠他的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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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节:原子物理学家的诗(4)    
由来古怪与精灵,飞出宣林作老经。
曾襟膊头皆老友,猛吹姑妹变明星。
鹩哥自有飞来蜢,马尾多如搂蜜蝇。
左手算盘右手笔,文章银纸两关情。
林檎不良于行,因此他的老友都曾被他"襟"过膊头。"跛脚鹩哥自有飞来蜢"、"乌蝇搂马尾,一拍两散"均是广东俗语。此诗的妙处,就在于以俗语入诗,谑而不虐。结尾两句甚精警,"左手算盘右手笔"的文人岂止一个林檎?
一九八一年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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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节:挑曹雪芹的错    
挑曹雪芹的错
专家考证雀金裘
"羽毛贴花绢"是在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发现的,此墓即发现两千年前完整女尸的那座汉墓。"羽毛贴花绢"的发现,其重要性不仅在于用这种丝织品装饰的木棺,尤其重要的,它是鸟类毳毛结合绢绸织物而成的一种手工艺品最早的实物证据。
《从羽毛贴花绢到雀金裘》就是吴世昌结合出土实物所写的一篇考据文章。这篇文章从《周礼》中提到的专管收集鸟羽的官吏讲起,一直谈到清初从外国输入的鸟毛织物,再加上出土文物的材料,可说是把雀金裘的"祖宗十八代"都弄清楚了。不但有史料,而且有史识。确是一篇不可多得的学术论文。
吴世昌指出了贾母有关雀金裘的说法错误之后,又推断"监造江南织锦原是曹家祖传的本行专业,雪芹幼时一定见过孔雀毛线织成的珍品。晴雯在织裘时说:"这是孔雀金线织成的。如今咱们也拿孔雀金线就像界线似的界密,只怕还可以混得过去。"麝月说:"孔雀线现成的。"这无疑也是当时真实生活的情形,正因为曹家织过吴梅村词中所谓"孔雀妆花锦"和"孔雀罗",所以家中才有"现成的孔雀线""。
按:明末诗人吴梅村的《望江南》词十八首之一云:"江南好,机杼夺天工。孔雀妆花云锦灿,冰蚕吐凤雾绡空,新样小团龙。"这是说用孔雀毛或翡翠毛织进锦缎中去作为各种龙凤花纹。据说这种用孔雀毛织成的云锦花纹,在定陵出土的装花缎中也有。
"祖传的本行专业",曹雪芹一时疏忽,可能也会写错,可知任何文学名著,倘若存心要挑它的毛病,总是可以挑出来的。当然我并不是说吴有意挑曹的毛病,不过有感而发罢了。吴世昌考证"曹雪芹佚诗"的真伪问题,也可能有错。但这不过也只是属于"小疵不掩大醇"一类而已。丙辑 诗话书话
晴雯补裘出疵漏
晴雯在曹雪芹笔下是个性格倔强、十分可爱的少女。她在大观园中,身份虽然只是个小丫头,却像污泥池中的白莲,《红楼梦》五十二回下半回《勇晴雯病补雀金裘》就是写她的事情。
这件孔雀裘是贾母给宝玉的,名为"雀金裘",贾母给他时说:"这是哦啰斯国(即俄罗斯)拿孔雀毛拈了线织的。"
曹雪芹以贵公子出身,非但饱读诗书,而且见多识广。《红楼梦》书中涉及的东西,纵然是一件衣服,一件玩物之微,他都说得头头是道,十分在行。不过上面所引述的贾母说的那句话,却是说错了。
挑曹雪芹这个错的就是吴世昌。
吴世昌对"雀金裘"的考证曾经下过艰辛的研究功夫,他说:"我以前曾因《红楼梦》中说到晴雯补雀金裘的故事,留意清初人著作中有关的毛织品的记载,连类及于晋唐和更早的这一类文献、材料。"这还不算,他还从解放后的出土文物到实物作为证论根据,为了彻底弄清楚《红楼梦》中所写的一件雀金裘,你想想他费的是多大功夫。他是无愧于"红学专家"这个称号的。
他在《从羽毛贴花绢到雀金裘》一文中,批判了《南齐书》的"文惠太子织孔雀毛为裘"的说法,也指出了贾母的错误。
"贾母对于各种丝织品,如"慧纹"、"软烟罗"等,确是见过世面的行家。但她说雀金呢是哦啰斯国织的,却是附会之谈。孔雀是热带飞禽,俄国哪里会有?而且俄国的纺织业不发达,锦绣工艺的技术也不高明,即使有孔雀毛这种原料,也织不出"雀金呢"来的。"
贾母说错,亦即曹雪芹写错了。至于吴世昌所挑的错是否真错,我非红学专家,不敢妄议了。
吴世昌近年为外文出版局审校英译本《红楼梦》第一、二卷。他有许多论文被译为英、德、俄等多种外国文字,和周汝昌一样,是一位有国际影响的学者。
一九八二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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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节:“万岁”从来多短命    
丁辑 读史小识
万岁"从来多短命
在封建王朝,臣下叩见皇帝的时候,先要山呼"万岁",这"万岁"二字,等于是皇帝的尊称,其实真是莫大的讽刺!
有史以来,皇帝总是要比普通人短命得多,而且大都是开国的皇帝比较长寿,越到后来,就越是短命。
前几年我无聊时,忽发傻劲,拿中国各个朝代和皇帝的寿命,作过一个统计。最短命的王朝是南北朝(例如南朝的"宋",在南朝宋、齐、梁、陈四个朝代中,算是最长命的王朝,共五十九年,而五十九年中,却换了八位皇帝。最短命的"齐朝",二十四年中换了七位皇帝),但南北朝是中国历史上最混乱的时代,皇帝有死于非命的,有被废立的,这个不算。其次皇帝寿命平均最短的是东汉,开国的皇帝刘秀(汉光武帝)算是最长命的了,活到六十二岁。其他十二位皇帝,有四位都是未过十岁,在孩童时代就夭折的。有六位皇帝是三十岁左右就死掉的,只有两位皇帝活过四十岁(明帝和献帝)。十三位皇帝总共的岁数是三百八十五岁,平均寿命不到三十岁。
比较来说,最长命的王朝是中国最后的一个王朝--清朝,从入关之后算起至辛亥革命止(一六四四年至一九一一年),共二百六十八年,只不过换了十位皇帝,其中还有一位"古稀天子"乾隆,活到八十九岁,算是历代皇帝中最长命的(无信史可考的、传说中的长命皇帝不算)。
清代十位皇帝的平均寿命是多少呢?有数得计:顺治(二十四),康熙(六十九),雍正(五十八),乾隆(八十九),嘉庆(六十一),道光(六十九),咸丰(三十一),同治(十八),光绪(三十八),宣统(六十一),十位皇帝总共的岁数是五百一十八岁。平均寿命不到五十二岁,亦不过"中人之寿"而已!
这种现象,看似奇怪,实是理所必然。我们平常也可看到,劳动人民多是健康长寿,而富贵人家娇生惯养的子弟,却常常都闹毛病,经不起风吹雨打。富贵人家尚且如此,何况"贵为天子"的皇帝。皇帝的家庭是与社会隔离的,也是与大自然隔离的,他们过着皇宫的阴暗生活,又哪里会长命?而且更大的原因是,荒淫的生活方式本来就等如慢性自杀,就是健康的人也受不了,更何况那些皇帝在遗传上已经是体质脆弱的呢!
溥仪的身体本来也很弱,据《末代皇帝》一书说,他的许多毛病,还是由于在俘虏营中的时候,一方面得到适当的医疗,一方面从事合乎体力的劳动,因而才转弱为强,健康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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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节:秦桧是“两个中国论”的祖宗(1)    
秦桧是"两个中国论"的祖宗
最近翻阅宋史,发现一件事情,原来主张"两个中国"者不自今日始,而是古已有之了的。倡此论者,即"鼎鼎大名"的汉奸秦桧是也。
秦桧在未做宰相以前,曾扬言道:"我有两条妙策,可安天下。"当时相位出缺已久,有人问他道:"你既有妙策,何以不言?"秦桧道:"朝廷没有宰相,说出来也没人执行。"意思即是"等我做了宰相再说吧"。
后来秦桧果然做了宰相,而这两条"妙策"也真的向皇帝(高宗赵构)提出来了,是什么呢?八个大字:"南人归南,北人归北。"
原来当时金人入侵,长江以北的土地大都被金国占领,金人还在中原建立了一个伪齐国,以刘豫作傀儡皇帝。南宋偏安江南,以临安(今杭州)为首都,只是一个小朝廷的局面。这八个字的内容,包括了承认金人吞并的中原领土为金国的合法土地,承认刘豫的伪齐国;宋国放弃两河、中原、江淮之地,不许再谈"反攻复国";从北方逃难来的老百姓,一律送回他们的原籍,使他们成为金国人或伪齐国人;凡非江南人而为金国掳去的臣民,一律不须送还,任由他们为金人或伪齐人均无不可。
"南人归南,北人归北",换句话说,这就是要使"两个中国"合法化。秦桧的理由是:反正北方已非我有,这已成事实,何不承认事实来换取和平呢?
赵构本来是害怕敌人,准备和敌人妥协求和的,可是听了秦桧这个主张,也不禁迟疑起来,他考虑了许久,与其他的人臣说道:"秦桧南人归南,北人归北,朕北人,将安归?"因为他自己是"北人",不可能赞同秦桧的计划,这计划才搁浅下来。
秦桧卖国求荣,提起他谁都要骂他一声汉奸。直到现在,民间还叫炸油条做"油炸桧",表示了人民对秦桧的憎恨(广东人读如"油炸鬼",只是一音之转,同时也表示秦桧其人不过是"鬼东西")。不过,说起来也很有意思,秦桧最初却并不以汉奸的面目出现,相反,是以"爱国忠臣"的面目出现的。
历史上凡大奸大恶之辈,大都有些"才能",此所谓"无才不足以济奸"也。而且还装出"爱国"的样子,宋代的秦桧、近代的汪精卫都是典型。汪精卫从做"革命党"到做汉奸的事情人所熟知,不必赘述。秦桧最初在南宋的政治舞台以"忠臣"姿态出现,则或许还有人不知,不妨谈谈。丁辑 读史小识
秦桧在徽宗政和五年(一一一五年)考取头名状元,写得一手好文章,"词学兼茂,才华卓绝"(详见宋史《秦桧传》)。靖康元年(一一二六年),金兵围攻汴京,要求割中山、太原、河间三镇,当时的宰相李邦彦、白时中、张邦昌等一致认为可以割让。秦桧却上疏反对割三镇,并提出兵机四事。第二年,徽、钦二帝被俘,金人立张邦昌为伪楚帝,秦桧又申状到金营反对立张邦昌,要求仍旧在姓赵的当中选一人为帝。申状一开头就侃侃言道:"桧荷国厚恩,甚愧无报,令金人拥重兵临已拔之城,操生杀之柄,必欲易姓,桧尽死以辨。"他在说明了赵氏不可废的理由后,申状最后道:"桧不顾斧钺之诛,言两朝之利害,愿复嗣君位,以安四方。"
当时大臣差不多都被金国的军威吓得发抖,没人敢道个"不"字,秦桧这张申状当真是"一士谔谔",朝野上下,人人都赞他是个"忠臣"。金兵的统帅黏罕阅状大怒,把秦桧抓到了金营,一同掳往燕京。
可是这个"忠臣"一到金营,稍受折磨,就变了节。他到了燕京,买通黏罕左右,替他说好话。黏罕奏明金主吴乞买,将秦桧夫妇赐给另一位掌握军权的左元帅挞懒,供军前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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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节:秦桧是“两个中国论”的祖宗(2)    
秦桧聪慧过人,学会金国语言文字,熟悉了风土人情,成为了标准的"金国通"。秦桧的老婆王氏生得伶俐俊俏,挞懒对她特别垂青。秦桧处处在挞懒面前表示他忠于大金帝国,连老婆也在所不惜,挞懒便日益倚重他,后来挞懒攻楚州,金军诱使楚州举城投降的那篇檄文,就出于秦桧的手笔。
建炎四年(一一三○年),挞懒把秦桧放回来,要他在南宋政府中设法取得权柄,作为内应。当时秦桧假称是杀了金人的监使逃回来的,杭州全城轰动。虽然也有些人不信,但到底为他过去的"声名"所迷惑,大多数人仍然把他当作"忠臣"。
秦桧察觉宋高宗的意图,知道他只是想苟安于小朝廷的局面,便约略地把他和金人相得的情形,透露一点给高宗。高宗正需要这样一位和他"志同道合"的臣僚,且又在金人面前说得上话的,因此很快就把他的职位提升到宰相。高宗曾对人说,他和秦桧见面,听到秦桧的一番高论之后,欢喜得几夜睡不着觉,失眠了。
狐狸的尾巴不久就露出来,自从他的"南人归南,北人归北"的主张一提出来,朝野反对之声四起。到了后来,甚至杭州的大街小巷,都贴满了"秦相公是奸细"的标语。
可是宋高宗虽不赞同他这个主张,但仍然是想求和的,只希望敌人的条件较宽,能够接受。绍兴八年(一一三八年),高宗决定向金国臣服,派王伦到金国去商谈议和条件,表面的理由是想接回被金人所俘的他的妈妈韦妃(其实他还不知生身之母,早已改嫁金国的盖天大王了)。
当时宋大将岳飞、韩世忠等人在军事上正节节胜利,情况与徽、钦被掳之时不同,朝臣大都反对和议。这位以前反对屈辱求和而现在则主张求和的秦桧说道:"陛下不惮屈己议和,此人君之孝也。群臣见人主卑屈,怀愤愤之情,此人臣之忠也。君臣之心,两得之矣!"真是"聪明绝顶",善于说辞,既捧了皇帝,又安抚了那班朝臣(当然也有不受他安抚的,例如枢密院编修胡铨就上疏请杀秦桧)。
后来金国派了张通古做"江南诏谕使",要宋高宗赵构跪接大金国"诏书",摆出的"格局"根本不是"讲和",而是"受降"。
赵构愿意投降,但却不好意思下跪,双方商议之后,金人同意以秦桧作为宋帝的代表跪接诏书。秦桧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率领百官,大张盛典,在张通古面前三叩首,双手举过头顶,把诏书接了下来。
老百姓都是痛恨卖国奸贼的,无怪后代的人们,都只知道秦桧是个"汉奸",而很少知道他还是个"才高学广"的状元,而且还曾经扮演过"忠臣"的角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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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节:元宵杂谈(1)    
元宵杂谈
中国的情人节
农历新年过后,接着来的就是"元宵"佳节了。元宵在古代是一个很热闹的节日(尤其在宋代最为盛行,甚至比新年还要热闹),到了近代,则渐渐冷淡了,可见风俗也是随着时代变的。但因元宵是中国一个传统节日,故此有不少"佳话"或者并非佳话的故事流传,不妨拉杂谈谈。
由近及远,先从"洪宪皇帝"的一则笑话谈起。
元宵的应节食物是汤圆,汤圆的别名也叫做"元宵"。袁世凯因"元宵"谐音"袁消",认为不大吉利,于是在他"登基"做"洪宪皇帝"那年,就明令公布,不准百姓叫"汤圆"为"元宵";同时又下令要把"元宵节"正名为"上元节"。
时人因袁世凯取消"元宵",做了一首儿歌讽刺他道:"袁总统,立洪宪,正月十五称上元;大总统,真圣贤,大头抵铜角,元宵改汤圆。"袁世凯所铸的银币有他的肖像,一般人都叫做"袁大头"。
封建统治者诸多忌讳,又最害怕百姓的讽刺,古今一例。明代就曾发生过一宗"元宵惨案",这是明太祖朱元璋干的好事。
元宵习俗是喜欢打灯谜的。那一年元宵,朱元璋"微服出游",在南京城里某家人家看见许多人围着打灯谜,他也挤进去看。这灯谜是一幅"谜画",画的是个大脚妇人抱着个西瓜。朱元璋猜不着,回去和他的马皇后谈起,马皇后大怒道:"这刁民在讽刺我,那谜底不就是"淮(怀)西妇人好大脚"吗?"原来这位马皇后是临淮县人,属于淮西,她又恰恰是一双大脚。在那个时代,富贵人家的妇女以缠足为美,有一双"三寸金莲"的女子就可以夸耀邻里。马皇后认为这是讽刺她出身贫贱,故此就勃然大怒了。
朱元璋为了替他的皇后出气,竟下令将那家人家所在的水西门一带的百姓斩尽杀绝,从水西门杀到升新桥,杀了数百家人家,只漏网七家。据说南京现在还存在的"七家湾"这个地方,就是因此得名的。丁辑 读史小识
元宵是古代百姓喜爱的节日,尤其最受妇女的欢迎。因为在古代的所谓"闺秀",平日是不许踏出闺门的(宋代礼教最严,尤其如此)。只有到了元宵这晚,可以不分男女一同玩乐,大家赏灯。到了近代,男女之防,日渐"开禁",这也许就是元宵在近代受到冷淡的原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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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节:元宵杂谈(2)    
由于在古代的元宵佳节,可以男女无拘,同游共乐,好像西方的情人节一般,有许多关于爱情的佳话流传。《今古奇观》里便有若干这类故事。
这些爱情故事有美满的,也有凄凉的。如宋代女词人朱淑真的故事就是令人为之感伤的,朱淑真遇人不淑,嫁了一个庸俗的市侩。在元宵节曾有怀念她旧日情侣的一首词道:"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青衫袖。"此词或有云是欧阳修作的。我想这可能是古代文人囿于礼法的观念,想为朱淑真洗脱"不贞"的嫌疑,故而把这首《生查子》词说成是欧阳修所作,亦未可知。
有关元宵的诗词很多,我最欣赏的是辛弃疾的《青玉案》。词云:"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最后三句,是历代词家赞赏的名句。王国维在《人间词话》说这三句词可以代表人生三个境界中最后的一个境界--毕生执著以求的事情(为学或者追求某一理想),在不知不觉之间,得到了最后成功的境界。
灯会·灯谜
元宵何处去?最好宋城游。不是替宋城做广告,盖因今岁元宵,宋城将有"西湖灯会"之举也。元宵在古代是一个很热闹的节日,尤其在宋代,甚至比新年还更热闹,元宵又称"灯节",元宵观灯乃是传统习俗。这个灯会,由宋城举办,自然是最合适不过了。
这个习俗据说始于东汉永平十年(六十七年),汉明帝下了一道圣谕,不论平民贵族,元宵都要张灯结彩,表示对佛的尊敬。而这个习俗在宋代最为流行也是有原因的,因为宋代提倡"理学",礼教最严也。宋代的"闺秀"平日不许踏出闺门,只有元宵节前后三天,才可不分男女,一同玩乐,称为"元宵驰禁"。上篇提到的朱淑真那著名的《生查子》一词,就是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产生的。
把谜语写在花灯上,称为"灯谜",这也是传统的元宵玩意。不过到了近代,由于花灯的制作费时费力,谜语多是写在悬挂的纸条上,而这个玩意也不限定是在元宵才能举行了。
猜灯谜是颇费心思,也颇多趣话的。据说大陆解放初期,有一灯谜,谜面是"日本投降",猜古代名人,谜底本是"苏武",但许多人却猜作"屈原"。"原"者,原子弹也。也有人用脱帽格猜作"李世民",意思是日本投降,乃世界人民的力量,这是"老笑话"。另一个"新笑话"是,"文革"期间有一灯谜,谜面是"闻足下要取西川,亮窃以为不可",用《三国演义》诸葛亮劝阻周瑜取西川的故事打毛泽东诗词一句,标明"折腰格"。谜底是"问讯吴刚何所有",折腰格要去当中一字,去了"刚"字成为"问讯吴何所有",意即问吴国有何力进去取西川。这灯谜本来做得很好,但当时却犯了"大不敬"罪而受批斗,理由是毛主席怎能"折腰"?令人啼笑皆非。
一九八二年二月悉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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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节:桂林山水观(1)    
戊辑 旅游记趣
桂林山水观
澳洲的香港移民甚多,但香港人对它的"了解"程度甚浅。我是因为"老来从子",在一九八七年秋季移民澳洲的。记得当时曾在报上看到某教授写的一首《咏移民潮》的诗,涉及澳洲的一句是:"袋鼠荒原亦可亲"。似乎移民澳洲的人都是饥不择食,无可奈何,才自我充军到蛮荒之地去的。我虽然不是"自我充军",但总之是要到"蛮荒之地"去了,因此也就不免有点心惊。来了澳洲七年,发现澳洲不但是个吸收移民的国家,也是一个吸引游客的国家(从移民局每年发表的统计数字可知)。澳洲的确是地广人稀,在七百四十万平方公里(大约相当于中国的四分之三)的土地上,只有一千六百万人口,但却绝非穷山恶水。
一篇文章要"细说澳洲"是不可能的,就只谈我的居留地悉尼,只谈悉尼的山水吧。悉尼市新华埠有副碑坊联:"四海皆兄弟焉,何须论异族同族;五洲一乾坤耳,底事分他乡故乡。"这是"宏观"立论。若论"个人观感",我也是"常把他乡作故乡"的,因为它们都有山水之美。我出生的地方(蒙山)距离有"山水甲天下"之称的桂林,大约是两个小时车程,我的少年时期是在桂林度过的,桂林可说是我广义上的家乡,那我也不妨就把这两个地方的山水作一比较吧。当然山水之美是很难定出标准的,"骏马西风冀北,杏花春雨江南",各有各的美感,根本无须强分甲乙。我的"比较"只能说是我个人观感。
桂林的地理特点是"喀斯特"地形,中国地质学定名为"岩溶"。桂林风景,最著名的也就是它的奇岩怪洞。悉尼也有岩洞,虽因地形有别,不似桂林的星罗棋布,但若论到像七星岩、芦笛岩那样"超一流"的大岩洞,桂林也只是这两个而已。悉尼的数量可就多得多了,不是一两个,而是共有九个之多,全部集中在悉尼市西面的蓝山(Blue Mountain)。从市区往蓝山,行车约半个小时,登山前要跨过一条纳班河(Nepean River)。纳班河流经山谷,清澈见底,好似桂林的灵剑江。最大的一个岩洞叫珍娜莲岩(Jenolan Caves),用"复数"的Caves,是因为其洞中有洞之故,走马看花也要一个半小时。我没有具体的资料在手头,只凭感觉而言,恐怕也小不了多少。
悉尼的超一流岩洞,不只是以"大"以"多"取胜,并且是各有特点的。珍娜莲的洞中之洞,形如圆屋顶的宫殿,人称为Temple Of Beal(巴荷神殿),殿中景观全以神话的物事命名。第三景"天使的翅膀"横空耸峙,色泽有如多彩璀璨的玉雕,给人的印象尤其深刻。丝带洞(Ribbon Caves)中的钟乳石,也是难得一见的奇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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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节:桂林山水观(2)    
桂林山水,以山为主,著名的独秀峰就在它的市中心、旧日的"王城"内。悉尼的市区却是没有山的。
多年前一位闻我有"封刀"之意的朋友,曾集龚(定庵)诗两句送我:"且莫空山听雨去,江湖侠骨恐无多。"定居悉尼后,我告诉他:"悉尼雨量很少,附近也没有空山,只能海上看云。看云的情调也不输于听雨,人到晚年,例应退休,想天上白云也不会笑我如此懒了。"当时我还未游过蓝山,但即使把蓝山也包括在"大悉尼"的范围之内,悉尼的风景也还是水色更胜山光。
悉尼大桥附近这段海面是最佳的看云去处,这一段海面水流稳定,波平如镜。沿岸景物,有著名的悉尼歌剧院和植物园。悉尼歌剧院像一幅抽象派的画,从远处的水面看过去,像是浮在海中的帆船(也有人说像贝壳)。沿岸一带是悉尼的高级住宅区,有许多颇具特色的建筑。
诗人徐志摩有一个特别的审美观:"数大便是美。"在他所举的例子中,其中两个是:"泰山顶上的云海,巨万的云峰在晨光里静定看,是美;大海万顷的波浪,戴着各式的白帽,在日光里动荡,是美。"(见《志摩日记》)我不尽同意他的见解,但在悉尼的海上看云,却不能不承认他说的有几分道理。从桂林到阳朔这段江面人称"六十里画廊",可观的景色似乎更多;但在悉尼海上看云,你才真正可以领略到"水色天光,一碧万顷"的美妙。
其实水色山光都是大自然的艺术,只需悠然心会,大可以不必有酒,不必有诗,甚至也不一定要在乎山水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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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节:在朴茨茅斯食海鲜(1)    
在朴茨茅斯食海鲜
长长的海滩,比香港的浅水湾长得多。海滩上,一张张帆布椅排成长龙,躺在椅上晒太阳的多是上了年纪的人,年轻人则在海滩嬉戏,但下水的却寥寥可数。因为在八月的朴茨茅斯,天气已是有如香港的初冬了。
"今天天气哈哈哈",但在朴茨茅斯,这可不能算是一句无聊的套语。它在英国,本来就以气候宜人见称。每到冬天,往往有许多人前来避寒,而在七、八、九这三个月,尤其是一年中气候最好的季节。那些躺在帆布椅上晒太阳的老太太,对我们这些陌生脸孔的东方游客,也会满面笑容,对我们说声"Sunny day"(直译是有阳光的日子,在英国,有阳光的日子即是好日子了)。这令我想起"阳光与海滩,个个都有份"的"香港歌词",而对我这个来自香港的人来说,对这种像是初冬的天气,也是觉得不冷不热,恰到好处的。
不知是否天气和水土的关系,朴茨茅斯到处都是玫瑰花,家家户户,门前都种有玫瑰花,开得又多又大,红艳照人。但听说若是移植别处,却是开不出那么大朵的玫瑰花的。在朴茨茅斯住了三个星期,赏花就是我们日常的节目之一。
但最吸引我们的还是它的海鲜,又好吃,又便宜。记得有一次我们在南湾(地名South Sea本应译为"南海",但恐生误会,故意译为"南湾")港口的鱼市场买海鲜,四只海碗般的大蟹,外加两条"挞沙"鱼,总共不过一个半英镑(约合港币十八元),已是足够九个人大快朵颐了。九个人中,有六个还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呢。当地盛产的龙虾,也便宜得很,一磅重的龙虾,售价约两英镑。一只两磅重的大龙虾,约合港币五十元还不到。
海鲜便宜,当然因为它是海港的关系。就全世界范围来说,朴茨茅斯也是一个非常著名的海港,从一四九五年开始建成第一个船坞算起,至今已有将近五百年的历史了。其后,它更变成英国最著名的军港,两次世界大战,英国的海军总部就是设在朴茨茅斯的。它的南湾海旁大道,不知有多少公里,步行大约要两小时。南湾尽头,有一堡垒,有古炮陈列。据说鸦片战争的时候,英国的战舰就是从这里开出去的。陈列的古炮就是当年的大炮。在南湾,有纪念英国历史上若干个对外重大战役阵亡将士的纪念碑,鸦片战争也包括在内。不过,这也是属于"俱往矣"的"历史"了。随着大英帝国的没落,中英之间的新友谊也早已在新的基础上建立起来了。就我在朴茨茅斯住的这段时间来说,我倒是觉得它的"人情味"比英国别的地方更浓的。戊辑 旅游记趣
不过也还有值得一谈的历史,在朴茨茅斯,有一艘全世界船龄最长的军舰--"胜利"号(Hms Victory),它是英国人引以为荣的名舰,是大不列颠帝国黄金时代海上霸权的标志。旅游册子是这样介绍这艘名舰的:The best?known and best?loved ship in Britain is Hms Victory.She is also the longest?serving ship in the world。意译为"胜利号军舰是在英国知名度最高和最得人爱的一条船,也是在全世界服役年龄最长的船"。英国人对它的感情之深,于兹可见。它是在一七六五年建成,下水,在十八世纪后期的英法之战中,曾经充当英国海军名将纳尔逊(Nelson)的旗舰。当时拿破仑称雄欧陆,已威胁到英国的生存。一八○五年,纳尔逊驾"胜利"号旗舰从朴茨茅斯出发,在西班牙海岸附近的特拉法加(Trafalgar)海面,打败了法国和西班牙的联合舰队,这才挽回国运,令得大英帝国能够继续保持海上的霸权。但纳尔逊却也在那次战役中牺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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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节:在朴茨茅斯食海鲜(2)    
"胜利"号现在还是属于英国海军总部编制的舰只,不过,它早已不作战舰使用了,目前它是供给游客观光的"名舰",是到朴城旅游的主要节目之一。在停泊这艘"名舰"附近的岸上,还建有纳尔逊展览馆。
说来有趣,这艘名舰不过三千五百吨,有"土炮"一百零四门,当时船上官兵共八百五十人。但不要忘记,当时是一八○五年,距今一百七十五年,在当时这已经是第一流的战舰了。
更有趣的是展览馆中的陈列品,陈列最多的是纳尔逊情妇汉密尔顿夫人(Lady Hamilton)的情书、画像和遗物,但正牌纳尔逊夫人的照片却一张都找不到。有同游的太太说,英国人是怎样搞的,竟然让姘头压倒了元配!我倒觉得这是英国人实事求是的作风,纳威尔逊一生影响最大的女人,毕竟是汉密尔顿夫人而不是他的"元配"。记得四十年代有一部电影(港译《战魂鹃血》)就是写他们恋爱故事的。汉密尔顿夫人的丈夫是当时英国驻意大利的公使,她和纳尔逊有私情在先,和丈夫离婚在后,她和纳尔逊生有一个女儿,但终其一生,只是"外室"地位。
一九八○年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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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节:“买嘢”和“睇嘢”    
"买嘢"和"睇嘢"
往外地旅游的人,大概可分为两派:"买嘢派"和"睇嘢派"。
当然这样的"二分法",并不是说"买嘢"的就不"睇嘢","睇嘢"的就不"买嘢",而是以哪一方面为主的意思。有的人是宁愿逛百货商场而放弃游览名胜风景的。
假如是单独旅游的话,当然可以随自己的意思,自由支配"买嘢"和"睇嘢"的时间,但假如是参加旅行团的话,这两者就经常会发生"矛盾"了。
去年我曾参加一个旅行团到欧洲旅行,就曾发生过这样一件"趣事"。
到巴黎的第二天,我们在游了艾菲尔铁塔、圣母院、凯旋门、协和广场、香榭丽舍大道之后,跟着的节目是参观卢浮宫,时间大概已经是下午三时了。
卢浮宫是法国的艺术宝库,其中的名画之多,在世界范围来说,也是有数的。我对卢浮宫是向往已久的了,心里在想:还有三个小时时间(旅程安排下午六时要回到旅馆),虽然恐怕仍是难免有跑马看花之感,也总可以一饱眼福了。哪知心念未已,领队(Tourist Guide,随团照料团友和安排旅程的旅行社人员,虽然兼任导游,但又不是纯粹的导游。到了某一个国家的某一个特别地方,如罗马的斗兽场、梵蒂冈、伦敦珍藏皇室珠宝的伦敦城堡等地,还要另外请当地的专业导游,因此我只能姑名为领队)已在宣布:"请你们掌握好时间,给你们半小时,就要回到车上。过时不候!"
包括我在内的"睇嘢派"当然大加抗议:"什么?参观卢浮宫只有半小时,这怎么够?"
"先生,我们的安排是照顾大多数人的,游了卢浮宫还有别的节目呢。"时间是早已限定的,领队拒绝"睇嘢派"的抗议,铁价不二。
我们这一团,女士比先生多,太太们多数是"买嘢派",但并未经过举手表决,究竟哪一派多,还是未知数。但领队是坚决站在"买嘢派"这一边的,再"嘈"下去,"睇嘢派"只有更加"蚀底",只好乖乖从命了。
哪知情况之"糟"更有甚于我们的估计,卢浮宫除了星期天不用买票外,其他日子必须买票才能进去。也不知是否那天的游客特别多,一看乖乖不得了,买票处的长龙直排到外面的走廊。
好不容易,大概轮了二十分钟,我们这班"睇嘢派"才买到票。事前有"好心人"指点,卢浮宫最出名的一幅画是《蒙娜丽莎的微笑》,这幅名画挂在三楼,他怕我们找不到,再加指点:"你看最多人挤在那一幅画下面的,一定就是《蒙娜丽莎的微笑》了。"
于是我们以火箭式速度冲上三楼,挤在人丛中伸长颈看一看《蒙娜丽莎的微笑》,马上就要离开,回到车上,刚好是半小时。《蒙娜丽莎的微笑》究竟如何"神秘",美在什么地方,谁也说不清,只好买一份复印品,回去再仔细欣赏了。戊辑 旅游记趣
下集续演,旅游车开到一间香水店门前,领队宣布:"这间香水店是巴黎最出名的香水店,你们可以在这里两个半小时,从容选择你们喜爱的香水!"
我们早已知道所谓别的"节目"就是"买嘢",但想不到的是在领队心目中,香水店的"价值"竟然等于卢浮宫的五倍!
同样的情形也发生在意大利的佛罗伦萨。佛罗伦萨是中世纪文艺复兴的胜地,同时又以产皮革著名。我们从威尼斯往罗马那天经过佛罗伦萨,在那里进午餐,别的什么也不参观,只参观了一间皮革厂,用了两小时。三天后我们从罗马往日内瓦,又经过佛罗伦萨,这次在那里住了一晚,有半天游览时间,结果又用了两个小时"参观"皮革厂,而且和上次"参观"的是同一间皮革厂。所谓"参观"当然又只是"买嘢"而已。我和几位"睇嘢派"朋友抽时间去参观该市的天主教堂,教堂有米开朗基罗(Michelangelo)画的壁画,但要从侧边螺旋形的楼梯到教堂顶层才看得清楚天花板上的壁画,爬楼梯爬到气喘如牛,匆匆一瞥,又得赶上车了。
或许我是"睇嘢派"吧,我总觉得旅游应该以"睇嘢"为主。折中的办法是,每天留一些时间给"买嘢派",如规定参观节目在下午五时以前结束,剩下来的时间,"买嘢派"可以请导游陪他们去"买嘢",以不侵占"睇嘢"的时间为原则,这样就不至于发生冲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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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节:围棋的传统风格    
己辑 棋人棋事
围棋的传统风格
围棋创始于中国,但自清代中叶以后,逐渐衰落,反不及日本的盛行了。这一现象,在解放之后,才开始有所转变。以现在的发展速度来看,相信在不久将来,可以追得上日本的水平。
近代的日本围棋,在布局方面有很大贡献。但中国围棋却有个优良的传统,那就是"扭杀力"特强。有人认为,假如日本今日的九段,如坂田、藤泽等人,和我国清初的高手范西屏、施襄夏等人对局,在布局方面,他们可能占优;中局扭杀,则一定是范、施占胜。结果胜负如何,恐怕还是难以断定。
看中国的围棋古谱也比看近代日本的棋谱"过瘾"。因为中国自古以来,围棋名手的传统作风都是不大拘泥于胜负,在对局时总是竭尽心智,着着迫紧,步步争先。"初盘"(等于中国象棋术语"开局")就展开激烈战斗,直至终局。双方"搏杀"之烈,在日本高手对局中是比较少见的。
我国清初几个大国手,如黄龙士、徐星友、范西屏、施襄夏等人,在紧要的对杀开头,可以算到四十着以后。但由于双方都过于凶猛,不愿避重就轻,舍难求易,所以在双方拼命争持之下,大国手有时也不免弄到大败。据我个人的意见,对杀时算路的精确,清初高手强于日本现代高手;但转换战术的奥妙,则是日本的现代高手高明。
日本的围棋是从中国传过去的,尤其是在唐代,日本派遣许多留学生、"学问僧"来华,从各方面学习中国文化,围棋也是其中之一。
但日本围棋虽是以中国为师,到了德川幕府时期(一六○三-- 一八六七),棋风的发展已与中国不同。日本棋手认为,下棋的最高要求便是取胜,只要能胜,不论什么下法都好。日本的几个棋圣,如秀策、秀荣,都可以代表这个精神,他们下棋时稳扎稳打,每一子都尽可能下"本手"(围棋术语,相当于中国象棋的"官着"),不无故挑起危险和复杂的战斗。所以往往胜负之数甚微,一般都在二三子左右。这个战略观念可说是"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讲究谨慎、细微。日本现代围棋理论家岛村俊宏九段有句名言道:"棋者,忍之道也。"充分说明了这种棋风。
日本现任"本因坊"坂田也是承继了他们本国传统的,每一局棋都着意求胜,以至缺乏创造性的新着,为他们本国的棋评家诟病。有一次他持黑棋胜了吴清源,但吴之大胆创立新着,却不能不令他衷心佩服,就是一个例子。
中国的国手陈祖德也是承继了传统的。他战胜日本岩田九段那一局,在棋盘左边二角和边上下了三个黑棋,一看就是继承我国"扭杀"的传统。
中日围棋风格各有特点,弈虽小道,但从这里也可以看出文化交流和相互促进的好处呢。
一九七三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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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节:迷上围棋的名人    
迷上围棋的名人
围棋古称"木野狐",因为棋盘木制,意即它像狐狸精一样迷人。历史上著名的围棋迷可也真不少。
第一个见之正史的名人棋迷是曹操,陈寿的《三国志》曾记他和当时的名棋手王九真对局。"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也是大棋迷,他看人下棋,可以把棋局搞乱,再摆出来,一子不差,这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复局"。但现在的复局是有记录的,王粲只凭记忆复局,记忆力可谓惊人!
晋朝士大夫尚清谈,尤嗜围棋,以王导、谢安为首的"王谢世家"就是极力提倡围棋的。淝水之战,谢安是东晋的柄国大臣,捷报传来,他还在和客人下棋,不动声色。姑不论他是否"作状",他对围棋之迷的程度,是不在曹操之下的。
宋太宗赵匡胤也是一名围棋迷,曾与名棋手贾元下棋,贾不敢赢皇帝,但又不想输,结果把全局都下成"各活"(在棋盘上一块地方中,两方互缠,谁都杀不死谁,称为各活或双活),其技之神,令人难以想象。此事见于宋人笔记《春渚纪闻》。围棋在宋朝有重大发展,北宋初文人徐铉所作的《围棋义例》,其中术语如尖、飞、扑、顶等,和我们现在所用的围棋术语,完全一样。
还有一位元首级的围棋迷是段祺瑞(民国十三年,曾担任北方政府的临时执政),日本棋院赠他"名誉五段"。一九二六年他病逝上海,江东才子杨云史挽以联云:
佛法得心通,知并世英雄,成败一般皆画饼;
人间谁国手,数满盘胜负,江山无限看残棋。
名将陈毅也是围棋迷,日本棋院赠他"名誉七段"。名词曲家赵朴初曾赋《清平乐》一词志贺:"乾坤黑白,尽扫寻常格。奇正相生神莫测,一着风云变色。今朝隔海同欢,别张一帜登坛。两国千秋佳话,元戎七段荣衔。"写棋亦写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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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节:七大名手的棋风    
七大名手的棋风
十多年前(一九六四年)我曾应《新晚报》之请,在它主办的"专题讲座"中,主讲"解放后中国象棋的发展"。记得当时是借用大会堂的场所,演讲未开始就挤满了人,后来者许多不得其门而入,对主办人《新晚报》颇有怨言,埋怨它租的会场座位太少。其实并非《新晚报》做的准备工夫不够,更非我讲得精彩,而是香港的棋迷实在太多,远远超乎我们的估计。
最近我在《良夜》写《棋人棋事》,有几位棋友来函,问及当年我这个专题讲演的内容(因当时我没工夫整理,讲辞迄今未曾发表)。他们最感兴趣的一个问题是:在那次讲述中,我曾谈及七位名棋手的棋风,每人的棋风以一句诗作为评语,他们听人说过,但说的人也记不齐全,希望我在这个专栏中写出来。
读者有命,不敢违背,谨依所嘱,一一道来。
第一位是杨官璘,他的棋艺全面发展,尤以残局最为擅长,"功夫"几乎到达炉火纯青之境。他是在棋坛享誉最久的"老冠军",无需详细介绍了。
他的棋风我认为是:要从平淡见奇功。
第二位是王嘉良,他有"关东悍将"之称,搏杀的勇猛,环顾棋坛,迄今尚无人能出其右。他的对局往往演出惊险绝伦的局面,令人叹为观止。站在棋迷立场,看他的对局是最为"过瘾"的。
他的棋风我认为是:无限风光在险峰。
第三位是胡荣华,他最拿手的本领是把盘面的变化弄得非常复杂,虚虚实实,迷惑敌方。记得他第一次夺得全国冠军时,就是用这个战略打败杨官璘的。该局他先弃一马,让杨官璘背上"包袱",于是他从容夺取先手,假如杨官璘见机,及早弃回一子,仍可成和,但因胡是初次"出道",杨是"老将",未知胡的厉害,以为可以倚仗"棋底",化解对方的"先手",多一子就可稳胜,因此不肯把既得的利益抛弃,结果就着了胡的道儿,失了冠军宝座。
胡荣华是七届全国冠军,他的对局,相信棋友看过的很多,亦无需我再介绍了。
他的棋风我认为是:乱云飞渡仍从容。
第四位是何顺安,他本有"华东之虎"的外号,但后期棋风一变,以绵密见长。在第五届全国棋赛(一九六○年)中,王嘉良碰上他,用新创的后手归心马应中炮他过河车开局法与他激战,结果给他用刚中带柔的战法破了。"何顺安巧破归心马"传为棋坛佳话(见本辑《归心马战术的新发展》一文)。己辑 棋人棋事
他的棋风我认为是:绵里藏针不露锋。
第五位是李义庭,他曾在五十年代与杨、王并称棋坛三杰,最擅长用马,相信香港的棋友对他也是很熟悉的了。
他的棋风我认为是:天马行空矫若龙。
第六位是孟立国,是在东北名气仅次于王嘉良的棋手。棋风也是以搏杀擅长,最擅长破象入局。
他的棋风我认为是:降龙伏象闯九宫。
第七位是刘忆慈,他的"仙人指路"曾在好几次全国比赛中创出佳绩。
他的棋风我认为是:仙人指路气如虹。
近年新手辈出,但有特殊的个人风格的,似乎尚未发现。当然在这些新人中,将来一定会有人成为一派宗师的,但恐怕还要假以时日,才能形成、巩固与发展。
"要从平淡见奇功,无限风光在险峰。乱云飞渡仍从容,绵里藏针不露锋。天马行空矫若龙,降龙伏象闯九宫。仙人指路气如虹……"有人说像一首七言长诗,我希望这首七言长诗能继续写下去。
一九七六年一月序《广州棋坛六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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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节:棋盘上的皇帝    
棋盘上的皇帝
谈比较文学之风近年颇盛,文学固然可以比较,象棋也可以比较的。倘嫌范围还是大些,那就只比较棋盘上的皇帝,也是很有趣的事。
中国象棋的"帅"和国际象棋的"王"地位相当,都可称为棋盘上的皇帝。但"帅"是不能走出九宫的,"王"就不同了,他可以走遍"天下"(棋盘任何一格),冲锋陷阵,本身就具有战斗能力,不像中国象棋的"帅"必须依赖士、象保护。
我想棋盘上的不同,就正是反映了东西方皇帝地位的不同。中国的皇帝是"至尊",是"天子",除了起自民间的开国之君可能打过仗之外,皇帝是只能住在紫禁城中,不和外间接触的。不但御驾亲征少有,皇帝出巡也是惊天动地的大事。正德皇帝游江南,大大小小臣子跪在宫外谏阻他出游的有数百人之多,结果这位少年贪玩的皇帝发了脾气,各赏一顿板子,给打死的都有几个。试看,皇帝要走出紫禁城是何等不易。
西方的皇帝就不同了,皇帝带兵打仗,并不稀奇。有两部著名的电影《罗宾汉》与《劫后英雄传》,相信许多人看过,电影中的狮心王李察不但亲自带兵打仗,甚至与武士比武。
另一个不同是,中国象棋双方的帅不能见面,国际象棋则无此限制。这个差异,看来也是反映了东西方对皇帝的观念不同。中国的观念是"天无二日,民无二主",皇帝只可召见属国的君主,和同等地位的敌国君主则是不会碰头的。只有在灭了敌国之后,那时敌国之君已经变成自己的俘虏,这才可以见面。但到了此时,对方的君主"尊号"当然早被削除,被封为"违命侯"之类,不能称为皇帝了。
西方的皇帝是人不是神,中国的皇帝是天子,介乎神人之间。国际象棋或者不及中国象棋深奥,但我则较喜欢能够冲锋陷阵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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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节:棋盘上的兵马    
棋盘上的兵马
胡志明很喜欢下中国象棋,曾有诗道:"错路双车也没用,乘时一卒可成功。"诗虽浅俗,却颇含哲理,也是合乎棋理的。卒子未过河只能任人宰割,一过了河,威力就大了。一局棋的胜负往往取决于兵卒的运用是否得当。著名象棋残局中,有个名为"蚯蚓降龙"的残局,就是卒子可以胜车的。不过,中国象棋的卒,却千万不能成为"老兵",一成老兵,战斗力就消失了。在对局中兵卒也往往成为要换取胜利的牺牲品,这一点又颇令人有"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感慨了。
兵的走法,也是中西两种象棋的一大差异。中国象棋的兵,到了对方的底线,就变成"老兵",起不了什么作用;但国际象棋的兵到了底线,那可是厉害之极了,它可以变成威力最大的后,或任何一种兵种(一般情形除了变后,就是变马,因为后可走直线、斜线,威力最大,但不能如马之行"日"字,所以只有在走"日"字才可把对方"将死"的情形下,变马才有作用)。一到有一方的兵变后,对方多半就要认输。
身经百战的"老兵",最后竟要"报废",实在是令人惋惜的事。因此在这方面我也觉似乎是国际象棋合理一些,合乎论功行赏的原则。
国际象棋的马无"撬脚",这也是和中国象棋不同的。马无"撬脚",威力当然大些,不过加多一重限制,变化更加复杂。艺术上的趣味,往往是从既有一定的限制,而又能够在这约束之下尽量发挥得出来。比如律诗,中间四句是要讲究对仗的,假如取消这个限制,也就失去了律诗的趣味了。不知我的想法对不对,我是比较拥护马有"撬脚"的。
中国象棋和国际象棋同源异流,其不同处,大抵是根源于东方和西方文化背景的差异。
如果深入研究的话,相信是件很有趣味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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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节:后记 烟云吹散尚留痕    
烟云吹散尚留痕
此文为《笔花六照》繁体版再版后记。
《笔花六照》再版,趁这机会,我把近年写的十一篇文字收入集中。增补的比例,约为初版的八分之一。真的是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了。年轻时候,或者我会等待贮足稿件,再出《笔花》二集、三集;如今我已年过八旬,限于自然规律,创作力日益衰退是意料中事,这本有所增补的《笔花》,很可能就是经我过目的最后的一个版本了。“昔时飞箭无全目,今日垂杨生左肘”,能不感慨系之?
老年人喜欢怀旧,我也并不例外。我这一生,和香港《大公报》的关系最深,《胡政之·赞善里·金庸》一篇,就是写《大公报》在香港复刊的轶事的。胡政之是旧《大公报》三巨头其他两巨头是吴鼎昌和张季鸾。之一,一九四八年南来香港,筹划香港《大公报》的复刊。在香港的日子,他住在坚道赞善里八号四楼,和他一起住在那里的有蔡锦荣、金庸等人。当时的职位,蔡锦荣是翻译主任,金庸是翻译。二战后,胡政之曾经以中国代表团成员的身份,在《联合国宪章》上签字。其后,香港《大公报》的复刊,可说是他“在最后的日子,完成了最后的辉煌”。
在《大公报》的故人中,陈凡曾经是我的“顶头上司”,他也曾经在《大公报》写过一篇武侠小说,篇名《风虎云龙传》,笔名百剑堂主。一九五六年时他以《大公报》副总编辑的身份分管副刊,金庸和我则是副刊编辑。在他倡议之下,我们三人合写一个名为“三剑楼随笔”的专栏。《亦狂亦侠能哭能歌》记下了我和他的一段“诗缘”。我觉得在他的诗、文和小说中,诗最好,尤其是在“文革”期间写的一些旧体诗。钱锺书曾为他的诗集题句云:“笔端风虎云龙气,空外霜钟月笛音。”据我所知,陈凡生前自编的《壮岁集》,即将由香港天地图书公司出版陈凡一九八三年选辑旧作名《壮岁集》,一九九○年得友人何耀光资助,“为之付梓,以公之于同好”,列入何氏“至乐楼丛书”,属于非卖品。二○○四年,其家人交给香港天地图书公司出版发行。,除了钱(锺书)序之外,还有饶(宗颐)序。钱饶二公,乃是当今之世“超级”的文史大师。有关陈凡的诗就无须我来多说了。
相形之下,我的另一位老上司蔡锦荣似乎比较“平凡”,但他的“特别”处,就正是在平凡之中显出不平凡。在《荣辱关怀见性情》这一篇,我写了老蔡的晚年。我觉得他在澳洲以种菜为业终其一生,正是以另一种方式来表现“老大公人”的情操。
编入“师友忆往”这一辑的,还有《缘结千里肝胆相照》一篇。说的是一位在新加坡有“文坛老园丁”之称、“编文织艺不知倦”的友人谢克。在我的笔墨生涯中,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的作品(包括武侠和文史)都是在港新两地几乎同步发表的。在相关的副刊编辑中,我和谢克交往的时间最长,文学的理念也较为接近。我曾借用纳兰容若赠顾梁汾的词句:“有酒唯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转赠他,这份友情维持至今。他在二○○○年,获新加坡文艺协会推选为“亚细安文学奖”得主。烟云吹散尚留痕
在香港的文艺界朋友,有一位和我相识半个世纪、相知甚深的朋友,他就是被称为香港“乡村派作家”的舒巷城。不过我认识他的时候(一九五二年),他用的笔名是秦西宁,舒巷城则未“出世”。
舒巷城是以新诗人的面貌出现的,在六十年代中期,以中英合璧的抒情诗,成为香港诗坛一颗耀目的新星。很少人知道他会写旧体诗,我也是和他相识多年之后,方始知道他不但会写,而且写得很好,数量亦不少。他是用“尤加多”这个笔名,在香港《商报》发表的。熟悉舒巷城的人,怎想得到在一九八八年四月一日“出世”(开始刊出)的那个尤加多就是他。
一九九九年四月,舒巷城不幸去世。我写了一篇《无拘界处觅诗魂》,专谈他的旧体诗,“无拘界”是他在《商报》写的那个专栏名。由于在尤加多“出世”之前,我也曾写过一篇题为《铿然一瓣莲花去——谈舒巷城的诗》,收入《笔花》初辑,这一篇《无拘界处觅诗魂》,我就把它编入“诗话书话”这辑,以比较全面的评介,作为对故人的悼念。
《早期的新派武侠小说》这篇,也是属于怀旧的。二○○一年十一月,香港浸会大学中文系主办一个“讲武论侠会”,请我参加,讲这个题目。武侠小说我早已放下,本来不敢接招。但主其事的邝健行教授说:“不必紧张,你只当作是讲故事好了,讲自己的故事。说不定从你的故事中,也可以提供一点资料,给研究武侠小说的专家学者参考。”有这几句话壮胆,我才敢自比“白头宫女”,来说“开元旧事”。
往事并不如烟,要说是说不完的,能说多少就多少吧。这正是:旧梦依稀记不真,烟云吹散尚留痕。是为记。
二○○四年六月于悉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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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笔花六照·增订版全文阅读 作者:梁羽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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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羽生自选的散文精品集:笔花六照·增订版 作者:梁羽生


中国的武与侠(1)
<b>  中国的武与侠——在悉尼作家节武侠小说研讨会上的发言</b>
我曾经写了三十年武侠小说,不敢说有什么写作心得,但我觉得它是一种非常之有中国特色的文学类型。
顾名思义,它是有武有侠的小说。就武这方面来讲,它包括了不同门派的技击(也就是通常所说的Chinese Kung?fu),包括气功,包括各种兵器的使用。中国俗语“十八般武艺”,实际远远不止这个数目。
侠的内容随着时代改变
中国一位学者周纬,花了三十年时间,写了一本厚厚的《中国兵器史稿》,单是周代的剑已有十几种。暗器是侠士比较少用的,但单是清代的暗器就有三十四种。不过真正懂得武术的小说作家恐怕很少,像我就一窍不通。因此只能以意为之,比如用一句诗来表达那个意境。
侠的内容那就更丰富了,它的概念也是随着时代而变的。从古人对于侠的要求“言必信,行必果,诺必诚”(“言必信,行必果”是孔子赞门人子路的话,后来司马迁加上了“诺必诚”,作为他的游侠标准),到现代武侠小说作家,有的主张要为国为民才是侠之大者,有的认为“做对大多数人有利的事情就是侠的行为”,有的认为只要是人类某些高贵品质的表现就是侠。
都可找到中华文化烙印
几乎每一位武侠小说作家,都有他对于侠的不同诠释。但不管怎样不同,在那些侠的身上,也总可以找到中华文化的烙印。或者是儒家的,或者是佛家的,或者是道家的。附带说一说,佛教虽然是从印度来的,但与中国文化结合,佛教文化早已成为中国文化的一个主要成分了。有关“侠”的研究,有许多学者写了论文或专书,这里就不多说了。
武侠小说源远流长。根据一般中国文学史的说法,正式的武侠小说,也就是说作为现代文类意义上的小说,是从唐代开始的,最有代表性的是杜光庭的《虬髯客传》。杜光庭生于八五○年,死于九三三年,距离现在也有一千多年了。0甲辑 武侠因缘0
像一条长流突然被堵住
武侠小说虽有那么长远的历史,但自一九四九年以后,它却像一条长流突然被堵住一样,不能够在中国大陆出版了。“严禁”的情况到了八十年代初才稍见松动。
首先是从广东开始的。一九八○年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我的《萍踪侠影录》(The Adventure of A Wandering?Swordman),一九八四年广州《羊城晚报》(那是一张在中国销量很大的报纸)连载我的《七剑下天山》(Seven Swordmen From Mt. Tian)。
中国大陆对武侠小说大开绿灯
到了一九八四年十一月,我的《萍踪侠影录》被改编成京剧在北京演出。武侠小说这个“禁区”的裂缝好像越来越大了。不过,一直到那个时候,武侠小说还是未曾取得合法的地位。
一九八四年年底,中国第四届全国作家协会代表大会在北京召开,我应邀参加。大会分组讨论一些有关文艺的问题。“武侠小说算不算文艺”也是讨论题目之一。正反两方面意见都有,有骂《羊城晚报》不该登武侠小说的,有欢迎武侠小说回归本土的。
会议没有作出结论。不过从一九八五年开始,中国大陆对武侠小说已是大开绿灯,金庸的作品以及其他港台作家的作品,都可以在大陆通行无阻了。
把武侠小说推到一个新高度
大陆近年兴起越来越旺的武侠热,不但有广大的读者,也有越来越多的作者。从“严禁”到武侠热,这是很大的变化。大陆评论家大都认为,引起这种现象的原因之一,是港台武侠小说的冲击。
在谈到“港台冲击波”的时候,也大都提到了金庸、梁羽生以及另一位已经去世了的台湾武侠小说家古龙的名字。我顶多只能算是个开风气的人,真正对武侠小说有很大贡献的,是今天在座的我们的嘉宾金庸先生。限于时间,我只能说一点,我认为是他的最大的贡献。他是中国武侠小说作者中,最善于吸收西方文化,包括写作技巧在内,把中国武侠小说推到一个新高度的作家。有人将他比作法国的大仲马,他是可以当之无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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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武与侠(2)
对接班人问题感到乐观
最后谈一谈我对武侠小说的展望,有些人对接班人的问题感到忧虑,我倒是比较乐观的。
中国有超过十一亿人口,有那么多武侠小说的读者和作者,他们碰上的又是一个丰富多彩的、千年难遇的、新旧交替的时代。这些因素加起来,虽然也不一定就能产生伟大的武侠小说作家,但根据数学上或然率来推算,它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我想起一首中国的诗:“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十年。”原来的诗句是“各领风骚数百年”,因为现代人的生活节奏比古人快得多,因此我改了一个字,改“百”为“十”。这也是我对年青一代中国武侠小说作者的期望。
演说发表于一九九四年一月二十三日


中国武侠小说略谈(1)
中国的武侠小说,有资格列入一般文学史的,我大致看过。外国的武侠小说,也看了一些。还有一些是未曾看过原书,而仅从文学史的间接评论,知道它的大概内容的。我不敢妄谈中外武侠小说的比较,但就我看过的而论,我觉得中外的武侠小说各有特点,我个人是更喜爱中国的武侠小说的。
中国的武侠小说最早是作为“传奇文学”的一支,起源于唐代中叶安史之乱之后藩镇割据的时期,算起来也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了。
但关于“武侠”的记载,则还要早得多。远在汉代,司马迁《史记》中《刺客列传》里的荆轲、聂政,《游侠列传》里的朱家、郭解,就都是“武侠”一流人物。但这些“列传”属于传记体裁,并非小说写法,所以还不能称为“武侠小说”。不过,唐代的武侠小说,也颇受到《刺客列传》与《游侠列传》的影响,因此叙其渊源,顺带提及。
武侠小说在唐代藩镇割据时期兴起,这是有其历史原因与社会背景的。
唐代的藩镇可以比作民初的军阀,各占地盘,互相攻伐。因为天下扰乱,藩镇专横,所以,人们希望有一种能够替他们打抱不平的侠客出来。“武侠小说”的兴起,便是这种心理的反映。
另一方面,由于割据的军阀,互派刺客,刺杀政敌,刺客的本领,被渲染夸大,演成很多神奇的传说。这也是唐代小说的另一社会因素。
中唐之后,暗杀之风非常兴盛,在“正史”上也可窥见一斑。例如:《资治通鉴》二一五记载说:“(李林甫)自以多结怨,常虞刺客,出则步骑百余人为左右翼,金吾静街,前驱在数百步外,公卿走避。居则重关复壁,以石甃地,墙中置板,如防大敌。一夕屡徙床,虽家人莫知其处。”防备如此严密,想象中的刺客,当然是有神出鬼没的技能了。唐代武侠小说中空空儿、精精儿就是这一类被军阀所雇用的职业刺客。
出于这两方面的因素,唐代武侠小说中的“游侠”也就可以分成两种:一种是老百姓幻想的侠客,为百姓打抱不平的;一种是军阀所蓄养的“游侠”,为军阀做保镖或职业刺客的。后一种其实只是统治者之间争权夺利的工具、看门的鹰犬,实在不能称为“游侠”。还有一种更复杂的是,本来依附于军阀,而所做的事情也有符合于当时百姓的愿望的,如《红线传》中的红线,以节度使婢女的身份,凭个人的能力,制止了两个藩镇的割据战争。
唐代著名的武侠小说有《红线传》、《虬髯客传》、《刘无双传》、《昆仑奴传》、《聂隐娘传》,等等(空空儿、精精儿则是附在《聂隐娘传》中)。《虬髯客传》与《红线传》这两篇尤其写得出色。
《虬髯客传》写隋朝末年,杨素当权,书生李靖以布衣进谒,愿献治世奇策。杨素傲慢无礼,李靖直斥其非,侃侃而谈。杨素身边一个执红拂的婢女对他甚为注意,当晚李靖回到旅店,红拂便来私奔。二人途中遇虬髯客,意气相得。虬髯客本有争霸天下雄心,后来见了李世民,认为李才是“天下真主”,遂把所积的资产送给李靖,让他去辅佐李世民统一中国,自己则到海外称王。
红拂、李靖、虬髯客这三个人物都写得非常生动,性格鲜明。后世称他们为“风尘三侠”。但这“三侠”的“侠”的表现,却又各个不同。虬髯客豪迈绝伦,红拂是豪爽脱俗,李靖则在豪侠之中带了几分书生气。小说中旅舍遇虬髯客一段,寥寥数笔,就写出了他们性格的分别(引文及评论见《与武侠小说的不解缘》一篇)。
红拂作为一个女奴,而敢鄙视权倾朝野的杨素,认为杨素是“尸居余气,不足畏也”。而且毫无愿忌地走出相府(杨素官位“司空”,相当于宰相),选择自己的自由幸福。这反映了反封建束缚的要求,是《虬髯客传》进步的一面。
但《虬髯客传》在思想上也有极大的缺点,那就是认为“真命天子”是不可抗的正统观点。试看像虬髯客那样非凡的英雄,见了唐太宗尚且推枰敛手,甘拜下风,不敢逐鹿,自己到海外另辟事业。至于李靖那就更等而下之,只配为李世民打天下了。作者的立场,显然是在歌颂“天子圣明”,维护李唐王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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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武侠小说略谈(2)
《红线传》的主角“红线”是潞州节度使薛嵩的婢女,小说写另一个节度使田承嗣想吞并潞州,薛嵩忧惧,无法可想,红线便自告奋勇,替他去探虚实。一个更次,往返七百余里,将田承嗣床头的金盒取回为信。薛嵩遣使者送返金盒,田承嗣惊恐非常,赶忙和薛嵩修好,一场战祸,遂得避免。
小说的主角是个婢女,以奴隶作为小说的主角,在封建社会中确是大胆之作。但写红线是为了对薛嵩“感恩图报”,才去取金盒,弭战祸,尽管这符合于当时百姓厌恶军阀混战、要求和平的愿望,但把一个“女侠”变成了军阀的工具,这却未免大大减弱了作品的价值,也损害了作者所要着意描写的“女侠”的精神面貌。另外,小说中的佛道迷信思想,如说红线前生本为男子,因犯过错,而“陷为女子”,现在为百姓立了这场功德,就可以“还其本形”,重为男子,等等,这也是小说中的糟粕。
唐代的武侠小说都是短篇,如《虬髯客传》、《红线传》都不到三千字。在这么短的篇幅中,写故事、写景物、写性格,每一方面都写得很精彩,这确是极不容易的事。从这里也可见到它的艺术功夫了。
到了宋代,民间“说书”(讲故事)的风气盛行,民间艺人(宋代称为“说话人”)根据传说编造的故事称为“话本”。“说话人”所讲的故事,大都是英雄豪侠的故事。最著名的《水浒传》中的许多英雄故事,就是宋代“说话人”的集体创作,早就在民间流传了的。元末明初施耐庵将这些故事经过艺术的加工和整理,成为现在通行的《水浒传》。
《水浒传》是我国最受重视的文学遗产之一。它是一本写官逼民反的农民起义小说,把它作为“武侠小说”那是不适当的。但其中一个个的英雄豪侠故事,如“林冲雪夜歼仇”、“武松打虎”、“李逵与众好汉劫法场”、“鲁智深三拳打死镇关西”、“大闹五台山”,等等,都具有武侠小说的色彩。后世的武侠小说,受《水浒传》的影响最大。所以谈到中国的武侠小说,还是不能不提及《水浒传》。
《水浒传》的英雄已是比唐代武侠小说的“侠客”进了一步,他们并非只凭个人的力量,而是结成一股集体的力量反抗统治者的了。在艺术性方面,人物性格的刻画,也远远超过了前人。《水浒传》的一些主要人物,如宋江、卢俊义、林冲、鲁智深、李逵、阮小二,等等,各有各的性格,而且都是与他们的出身相吻合的。注意人物出身与性格的关联,这是《水浒传》的一个艺术特点。
但《水浒传》也并非十全十美,毫无瑕疵,和其他文字遗产一样,它也是有精华,也有糟粕的。它一方面写了农民的起义,一方面又贯穿着要接受“招安”的妥协思想,以宋江为代表,他反抗的统治者只是贪官污吏,却不是皇帝本人。同时它将其他的农民领袖,如方腊、田庆、王虎等诬为盗寇,而宋江等人虽是被迫上梁山,却还是要“替天行道”的。这一个“道”,一方面是替百姓“打抱不平”,一方面又是替“天子”维持正统。所以才有了后来宋江接受招安,替朝廷“征四寇”之举。因此尽管它写了农民起义,还不能说是站在农民立场的。
不过尽管如此,在封建社会中能出现这样一本小说,也是难能可贵的了。同时,它虽然以宋江为代表人物,贯穿了要维持正统的妥协思想,却也描写了“下层”出身的李逵、朱贵等人,蔑视皇帝的思想。如李逵几次提出要推倒大宋皇帝,被宋江压下,就是一例。因此,取其精华,弃其糟粕,我们还是应该承认《水浒传》是封建社会中的一部应受重视的作品。
一九六五年五月
补记:这是我早年对中国武侠小说的论述。论点颇受当时流行的“唯物史观”影响,现在看来,是不够成熟的。为存其真,不作改动。至于我目前的史学观点请参看本书乙辑“师友忆往”中的《金应熙的博学与迷惘》一篇。
一九九八年八月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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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斧必到班门(1)
<b>  弄斧必到班门——在伯明翰访问华罗庚教授</b>
“班门弄斧”,这是人们耳熟能详的一句成语,是对不自量力的“拙匠”的讪笑。
但你可曾听过“弄斧必到班门”这句话?
这句话是举世闻名的数学家华罗庚教授说的。说话的地点是在他伯明翰寓所客厅,当时只有主客二人,主人是他,客人是我。这句话是他的为学心得,我觉得他这句话比原来的成语更有意思。
一九七九年八月下旬,我来到英国北部的伯明翰旅行,意外地获得了一个和华教授见面的机会。整整一个下午,他谈了他的平生经历,也谈到了他目前的学术活动。
话题就是从他在伯明翰的学术活动开始的。
那年五月,世界解析数论大会在伯明翰召开,华罗庚应邀出席。
在单独访问华老的前一天晚上,我曾经在一个宴会中听到一些有关华老出席这次大会的“趣闻”。这个宴会的主人是伯明翰侨界的知名人士冯律潮,主客是华老,陪客有来自香港理工学院的张思伸教授以及华老的两个学生和秘书。有关华老的趣闻,就是他的秘书告诉我的。
参加这次大会的有来自世界各地的八十位数学家,华老出席的消息传开,登时引起全场轰动,相识的与不相识的都争来问候。有一位印度数学家,见了华老,竟然感极而泣,用印度传统的表示最大敬意的行礼方式,向华老致敬。他说他是从华老的著作中学数学的,想不到有机会可以见到华老。原来有许多人因为消息隔膜,以为华老已经死了,或者虽然未死却尚在“牛棚”。华老的出现,给他们带来了意外之喜,也消除了他们的疑虑。
“华老是这次解析数论大会中最受尊敬的数学家之一。”华老的秘书潘承烈这样告诉我。
但这样受到尊敬的数学家,却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谦虚。
大会闭幕之后,他接受伯明翰大学之请,在该大学讲学。
“讲学,我不敢当。”华老说:“不能好为人师,讲学以学为主,讲的目的是把自己的观点亮出来,容易接受别人的意见,改进自己的工作,精益求精。”
(羽生附注:这几句话华老怕我听不清楚,他特地写在一张纸上给我,此处是照录原文)
当我问及他准备有些什么学术活动的时候,他微笑道:“我准备弄斧必到班门!”
原来他到目前为止,已经接到西德、法国、荷兰、美国、加拿大……许多所大学邀请前往讲学。
“我准备了十个数学问题,准备开讲。包括代数、多复变函数论、偏微分方程、矩阵几何、优选法,等等。我准备这样选择讲题,A大学是以函数论著名的我就讲函数论,B大学是以偏微分方程著名的我就在B大学讲偏微分方程……”
我正在心想:“啊,这可真是艺高人胆大!”他好像看破我的心思,说道:“这不是艺高人胆大,这是我一贯的主张,弄斧必到班门!”
接着他详细解释:“中国成语说,不要班门弄斧;我的看法是:弄斧必到班门。对不是这一行的人,炫耀自己的长处,于己于人都无好处。只有找上班门弄斧(献技),如果鲁班能够指点指点,那么我们进步能够快些;如果鲁班点头称许,那对我们攀登高峰,亦可增加信心”(这一段话也是他写出来给我的)。
武侠小说中有所谓“找高手过招”,练成绝技,是非和高手“印证”不可的。“弄斧必到班门”,如果把“过招”改为“请教”,恐怕就是这个意思了吧?这可要比害怕到“班门弄斧”积极多了。
当然我们也不免谈及他在“文化大革命”中的遭遇,他告诉我一个故事,一个“笑话”。
故事是有一次他被“招待”到人民大会堂看样板电影,座位是正中间的六排二号,他见左右无人,像是“虚席以待”什么“首长”的样子,心里就知不妙,赶快和后面几排一个相熟的京剧女演员换位,过不多久,果然就有一个“首长”进场,在他原来位置旁边的六排一号坐下,这个“首长”就是江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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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斧必到班门(2)
“好险!”华老说:“我不知江青是否想笼络我,但我若不避开,麻烦可就大了。”
对江青他是采取“避之则吉”的态度的,但可惜“避之”却仍“不吉”。“或许江青因见我不受笼络吧,她竟然叫人指使陈景润诬告我,说我某一个科学研究是窃取陈景润的研究成果,幸好陈景润很有骨气,他说华罗庚是我的老师,只有我向他请教,他怎会窃取我的研究成果?陈景润在‘四人帮’当道时期郁郁不得志,可能也与他这一拒绝作假证的事情有关。”
“在‘文革’期间,我曾被抄家,也曾受过红卫兵斗争。但比起其他高级知识分子,冲击还不算大。”华老说。
“笑话”则是,他在一九七三年间,在中国各地讲优选法,最多听众的一次,在武汉有六十万人听讲(通过广播)!“四人帮”竟然指责他讲统筹、优选是游山玩水。
不仅如此,在周总理关怀下,他讲的优选法拍成电影,张春桥看了电影说:“搞优选法电影,是引导青年走资产阶级道路。”姚文元更“妙”,他竟说“优选法不是科学”!
“张春桥懂得什么是优选法?姚文元的科学知识又有多少?他竟敢宣判优选法不是科学,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华老哈哈笑了起来。
好在这些荒唐的故事,荒唐的笑话,如今都是“俱往矣”了!但愿以后也不会再有。华罗庚教授现在的心情如何呢,我还是引他的一首小诗作答吧。
他说:“‘四人帮’打倒后,有人用曹操的诗鼓励我:‘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我深有所感,也胡乱写了几句:‘老骥耻伏枥,愿随千里驹。烈士重暮年,实干永不虚。’”


金应熙的博学与迷惘(1)
正文之前的闲话
金应熙似乎是一位颇有争议性的学者。比如说他是否“背叛师门”,又比如说他在学术上的“定位”,等等。
但有一点应无异议,他是地道的“港产”学者。中学读的是名牌的英皇书院,在香港高中会考中名列榜首;大学读的更是港人公认的最高学府香港大学,年年都考第一,获奖学金。用“港话”来说,即Made in Hong Kong,货真价实。
至于受教于金应熙,则又是另一番机缘巧合了。我在岭大读的是经济系,金应熙则是历史系的讲师。经济系允许学生选读一科文科课程,我就选了金应熙开的“中国通史”。何以选他,一来因为兴趣,二来亦多少有点偶像崇拜的心理也。他是岭大最年轻的讲师,在当时一班要求进步的学生群中,又年轻、又“左倾”的老师是最具吸引力的。
简又文视我如子侄,金应熙则自始至终把我当作朋友。他不但丝毫不以师长自居,甚至完全消除了师生的界限,例如可以互相作对方的恋爱参谋。
初时我还以为他是对我特别客气,因为我是“带艺投师”的,后来发现他对比较接近的同学,都是如此,而且对任何人亦都是毫无架子。
在他去世后,我在《岭南校友》读到一班相识的老同学给他的挽联联语见王屏山、梁石、胡景钊等人于一九九一年七月十五日致新华社香港分社及邹云涛女士的唁电。:
亦师亦兄亦友;
重学重德重情。
我不觉潸然泪下。虽然在我大学毕业之后,和金师见面的机会不多,四十多年,大概也只有十来次吧(“文革”期间,更是根本未曾一见),却也没有疏离之感。金应熙在我的心目中始终是一位“亦师亦兄亦友”的良师。
但毕竟是会少离多,许多有关他的事情,都未能向他求证。一九八七年年底他回港工作,我已移居悉尼。如参与商,相见无从。最后一次见面在一九九一年三月,由于我是匆匆来去,亦无深谈机会。见面后不到三个月,他就去世了。所以我所写的只能是我所认识的金师(主要是在岭大这段期间)。治史者重视第一手资料,对于他的身后是非,我是没有资格发言的。有的只是所感、所思,而这些感、思,也只是凭过去的认识得来。错否不自知,只能求教于对金师认识更深的智者。金师友朋弟子遍天下,这样的智者当不难求。是为正文前的闲话。
象棋·武侠·诗词
金应熙在学术界以“博”著名,对他的看法可能有所不同,对他的博学则是众###誉。
我不是他的“本门弟子”,若用禅宗的说法,或勉强可称“教外别传”。因此我不想正儿八经地谈学术,而是谈一些可能被人目为“不务正业”的玩意。
我在大学时代和金应熙比较接近,有许多原因。“气味相投”是其中之一,我们有几样共同的爱好。第一样是象棋,我最初是学围棋的,后来因为围棋对手难觅,改下象棋。经常废寝忘餐,自己和自己下棋(摆棋谱),但迷的程度还不及他。
他在香港大学读书的时候(一九三八——一九四一),就是著名的棋迷了。有个关于他迷上象棋而失掉留学机会的趣事。三十年代的港大学生,是比较崇尚英国的绅士风度的,只有金应熙不修边幅,经常和街边“摆棋”的职业棋手下棋。有一次他下得迷迷懵懵,忘了回校的时间。他是寄宿的,回到学校,已是深夜,宿舍之门已关。他在校园随便找个地方躺下,没想到那正是某一洋教授的寓所的门前。第二天一早,洋教授出来,要不是发现得早,几乎踢着他,教授大不高兴。本来他在港大是年年考第一的,按规定应有得到校方保送留学英国的资格,由于该教授的反对,遂作罢论。
我从金应熙的学生“升级”成为他的棋友,说来也有一段趣事。一九四七年,我获得岭大象棋比赛冠军,有一盘棋是我以后手屏风马打败劲敌的,甚为得意,遂填了一行咏屏风马调寄《鹧鸪天》的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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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应熙的博学与迷惘(2)
天马行空信不羁,银河浪涌小龙驹。控弦并辔双双出,足下风云共护持。
强敌破,虏灰飞,昆仑东海任由之。连珠炮发何能阻,渴饮清泉到玉池。
词的起句和结句都和马的运用有关,“天马行空”是局法名称,“双马饮泉”是象棋的基本杀法之一。“银河浪涌小龙驹”、“控弦并辔双双出”两句则是描写河头马和连环马。历来有关象棋的吟咏,都是偏于当头炮的,专题屏风马的则难得一见(我孤陋寡闻尚未见过)。我并不是觉得自己这首词写得好,但似乎还算得是“内行人语”,遂投到校刊发表。金师见了和我说:“原来你也欣赏屏风马,看过李庆全的对局没有,他虽然位居‘华南四大天王’之末,但屏风马用得极好,值得研究。”“华南四大天王”为黄松轩、冯敬如、卢辉、李庆全。那天恰巧他有空,我们就下了两盘棋。
第一盘,我先行,以当头炮猛攻他的屏风马,他果然名不虚传,着法绵密,防守得滴水不漏,几乎给他反先,只好急急兑子成和。第二盘他先行,还以当头炮。我不上马而用顺手炮对付,他似乎有点诧异,我知道他想问什么,也不先说,一心专注继续下棋。中局我试用自创的变着,或许有点出乎金师意料之外,此盘则是我后手反先,不过结果还是成和。
对局终结,他果然就问:“因何你不用屏风马?你那首词……”我这才有机会向他解释:“金师,你有所不知,我最弱的一环正是屏风马。我喜欢用进攻来代替防御,所以不论先行、后走,我都是动炮(顺手炮或列手炮)。只因那天和我比赛的某君,实在是个劲敌,他熟悉我的顺手炮走法,我不得已才使出我从未用过的屏风马。胜了他,我都觉得侥幸呢。怎敢用来对你这位屏风马的大行家。”金师哈哈笑道:“我也上了你的当了。我本来准备和你斗屏风马的,准备好了的那套,结果白费工夫。”我说:“你熟读兵书,再下我是下不过你的。”
金应熙的“熟读兵书”,也确实到了惊人地步。他喜欢搜罗棋谱,古今并集,且往往有第一手的最新资料(现场抄录的名局)。一九三九年,“六王夺鼎赛”在香港文园酒家举行徐骥、褚石编著《广州棋坛六十年》,香港上海书局出版。“六王夺鼎赛”纪事诗见卷一徐骥之《自题棋史并答谢梁羽生先生》。有关“近代棋坛盛衰”之论述,见卷一梁羽生序。,参赛者既有本地棋王,亦有外来国手,隐隐含有“对抗”意味,更加引人注意。结果由早已拥有“七省棋王”衔头的周德裕夺魁,董文渊第二,卢辉第三。“六王赛”不仅轰动一时,对往后棋坛亦有深远影响。中国象棋史家徐骥在他的专著有纪事诗同上。云:
戏马犹存旧将台,文园夺鼎挟风雷。
云飞凤去六王毕,又见杨陈旷代才。
(自注:一九三九年香港文园“六王夺鼎赛”事已风流云散)
“六王夺鼎赛”期间,金应熙是文园的座上客,偶有缺场,亦必补录。我曾见过他的手抄本。
近代棋坛的盛衰,似乎是由北而南北起沪、扬,南为穗、港。。自三十年代开始,港穗就双翼齐飞,骎骎然有取代上海、扬州,而成为另一象棋中心的趋势。在香港,一九三○年爆发的东南大战象棋史上的“东南大战”指一九三○年十月间在香港举行的华东、华南选手比赛。代表华东的选手为周德裕、林奕仙,代表华南的选手为李庆全、冯敬如。结果成和。掀起了象棋热潮;一九三四年周德裕入《华字日报》主编象棋专栏,影响尤为巨大。他编印的四十八课《开局法》,得者视同秘笈。在广州,一九三一年举行的第一次全省象棋赛,就杀出了“华南四大天王”,棋风炽盛,比之香港,犹有过之。金应熙三十年代在香港读书,四十年代在广州教书。受两地棋风的影响,自不待言。是故他不但对周德裕的开局法了如指掌,对“华南四大天王”的专长“华南四大天王”黄松轩擅长当头炮,冯敬如擅长单提马,卢辉擅长五七炮,李庆全擅长屏风马。,更是如数家珍。象棋在民间十分流行,但棋谱却并不易找,尤其在抗战时期。像我,读得比较熟的就只有《橘中秘》与《梅花谱》这两本古谱,这是像《三字经》、《千字文》之类,只堪列为入门书的,比起金师差得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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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应熙的博学与迷惘(3)
岭大毕业之后,和金师下棋的机会更少了。“四十年来几局棋?”真是屈指可数。但另一方面,我和象棋却有了更多的接触,完全是由于工作的关系。
我在香港《大公报》工作,初时做翻译,不久就调到副刊部门,担任《大公园》编辑。《大公园》是个综合性副刊,设有象棋专栏,由我兼任主持,负责组稿与审阅。杨官璘的《棋国争雄录》就是在这个专栏发表的。另外我还替《新晚报》写棋评,并以该报象棋记者名义,采访重大赛事,包括全国棋赛、亚洲棋赛在内。由于工作关系,许多象棋大师的对局,我都是在第一时间取得的。当我研究这些对局时,我常在想:“要是金师在这里,那该多好!”我也曾与许多一流高手楸枰对弈,当然都是我胜少败多。对高手中的高手杨官璘,我更是输得一塌糊涂,从没胜过他一局。而这时的我,大概可以比金师略高半先。我真想和金师探讨:“为什么我们和这些高手,总好像有个不能逾越的差距,恐怕不仅仅是业余与专业之分(近年有个陶汉明,就是以业余棋手的身份,获得全国冠军的)业余棋手陶汉明,一九九四年全国冠军。,也不仅仅是限于天分吧。”可惜最后一次和他见面时,没时间问这“无关重要”的问题,永远得不到他的回答了。
不过在这四十多年当中,有关他迷于棋的趣事倒时有传来。例如下面一个。
“据说在‘四人帮’被打倒之后,某公安部门请他去做一个政治报告。演讲完毕,他一个人回去,走到街上,看见有人下棋,他就蹲在街边观战。有个人民警察跑来赶走这堆阻街的人,他大概起身得慢,给警察踢了他的屁股一下。他站起来,警察一看,吃一惊道:‘你不是刚才做报告的那个教授么?’金说:‘不错,我就是。’摸摸屁股,笑一笑也就走了。”梁羽生,《杂写金应熙》,《笔·剑·书》,湖南文艺出版社,一九八八年出版,三十三页。
最后一件有关他与象棋之事可用广东社科院悼金文中的这一句话来说明:“他(金应熙)曾表示在晚年实现《中国象棋史》一书写作的夙愿。”
此愿落空,令人伤感!于我,更有特别的感受。一九八一年五月,褚石、徐骥编著的《广州棋坛六十年·卷一》在香港上海书局出版,序文中有一篇是我写的。我说:“中国象棋源远流长(有史可考的唐代宝应象棋已具现代中国象棋雏形),上至公卿大夫,下至贩夫走卒,喜欢下象棋的不计其数。可以说是最普遍的民间娱乐。但时至今日,仍未见有一本完整的《中国象棋史》出现,思之能不令人兴叹!”金应熙是广州棋会顾问,也曾为《广州棋坛六十年》题字,相信当会看过我这篇文字。他的“夙愿”急于在晚年实现,不知是否因此而受触动,但我则更加“兴叹”了。
但金应熙未完的“夙愿”又岂止象棋史,连香港通史,他都尚未完成呢!
我写了整整三十年的武侠小说,但在二十岁之前,我读的武侠小说其实不多,成为“迷”是在进入大学之后。我何以会写武侠小说,“近因”自是由于罗孚的“催生”,“远因”则是金应熙的影响(虽然他自己不写)。“近因”早已有人写过龙飞立,《剑气箫心梁羽生》,《梁羽生及其武侠小说》,香港伟青书店,一九八○年再版。,“远因”就让我自己写吧。
记得一九七九年的秋天,我与华罗庚教授在英国的伯明翰初会,那时他刚刚读完我的《云海玉弓缘》,觉得很有趣,认为武侠小说是成年人的童话。我真想告诉他,在我的童年时代,我看的武侠小说并不比别的孩子多,甚至可能更少。因为父亲是孔孟之徒,从小就要我念《古文观止》、唐诗宋词。他虽无明令禁止,但却是不喜欢家里的孩子读无益的“杂书”,尤其是他认为“荒唐”的武侠小说(关于我的“家庭教育”,我在《与武侠小说的不解缘》一文已有叙述,此处不赘)。
心理学家说,童年、少年时代所欠缺的东西,往往在长大后要求取“补偿”。我在大学时期,大量地阅读近代武侠小说,或许就是基于这种“逆反”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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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应熙的博学与迷惘(4)
但如果没有碰上金应熙,这种“逆反心理”可能还是止于欲望,最少不会这样快就成为武侠迷。
武侠小说属于“俗文学”范畴。陈寅恪是不鄙薄俗文学的,他有《论〈再生缘〉》一书,将这部清代才女陈端生著的弹词小说,拿来与希腊、梵文诸史诗比较陈寅恪,《论〈再生缘〉》(手抄本,一九五四年;香港友联本,一九五九年)。,对它的传奇性和艺术性均表推崇。金应熙虽无涉及“俗文学”的著述,但他没有“自设”的雅俗之“障”,则是和乃师一样。四十年代,还珠楼主和白羽的武侠小说最为流行。这两人都是多产作家,单说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就有五十集之多,而且是还未完成的。要不是后来大陆禁止出版武侠小说,还不知要写到多少集呢。金应熙可真是个标准的武侠小说迷,还珠、白羽的新书一出,他必定买来看,并且借给与他有同好的学生看。我不但和他借书,且还经常和他谈论武侠小说,谈到废寝忘餐。我们除了谈论小说本身的特色和技法之外,也往往“旁及”其“附属”的文学性,例如《蜀山剑侠传》的回目。
章回小说的回目是讲究平仄对仗的,还珠楼主的回目往往就是一副非常精彩的佳联。限于篇幅,试举几例。
写情的——
生死故人情,更堪早岁恩仇,忍见鸳鸯同并命;
苍茫高世感,为了前因魔障,甘联鹣鲽不羡仙。
写景的——
大地为洪炉,沸石熔砂,重开奇境;
长桥横圣水,虹飞电舞,再建仙山。
这个回目是写“峨嵋开府”(《蜀山剑侠传》中的重头戏)的神仙境界的。仙家景物本来纯属幻想,在他笔下却是极具“动感”,令人有如现场目睹此一“开府工程”。
谈禅的——
弹指悟夙因,普度金轮辉宝相;
闻钟参妙谛,一泓寒月证禅心。
这个回目是写高僧天蒙禅师对女弟子(叶缤)略示禅机、恩赐法名一事。书中写:“大师笑道:‘你既虚心下问,可知殿外钟声共是多少声音?’叶缤躬身答道:‘钟声百零八杆,只有一音。’大师又道:‘钟已停摆,此音仍还在否?’叶缤又答道:‘本未停歇,为何不在?如是不在,撞它则甚。’大师笑道:‘你既明白,为何还来问我……’”叶缤因此得名“一音”。“一音”的取义出《维摩经》:“佛以一音演说法,众生各个随所解。”从这一回书看来,还珠的佛学是宗禅宗的。禅宗要义在于“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因此它的教学方法是“不立文字,教外别传”,常以简洁突兀的问答为教学手段。
陈寅恪佛学之精深,世人皆知。金应熙通梵文,且曾身受其另一业师许地山之熏染,有志于在宗教史上有所建树陆键东,《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三联书店,一九九五年出版。,是故对于谈禅说偈,自是优为。虽然他是站在马列主义者的立场来谈佛学,但绝非“左倾”幼稚之辈,对佛学全盘否定。我在少年时代对佛学亦曾略有涉猎,且在“新”、“旧”之间,亦正是处于“彷徨求索”的阶段,所以我们才可以畅言无忌,取得共鸣。武侠小说涉及的方面甚多,金应熙在每一方面的知识都足以做我的老师,我和他谈武侠小说,比我在课室中听他的课获益还多。
我和金应熙共同的爱好,象棋、武侠之外,还有诗词。
据说“一九五八年曾有人问金应熙懂得多少首唐诗,金回答:‘大概两万多首’。问者无人怀疑回答的真实性”陆键东,《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三联书店,一九九五年出版。。《全唐诗》总数也不过四万余首,若然,则可能是超过《全唐诗》的半数了(要看“两万多首”的“多”字“上限”何在)。不过,我对此说,亦无怀疑。因为每有学生(包括我自己在内),来问他某句诗词的出处,他都可以把整首念出来,并解释其中僻典。“懂得”加上“记得”,尤其“难得”。
唐代诗人中,他又似乎特别喜欢李商隐的诗。李商隐的诗以难懂著名,“望帝春心托杜鹃,佳人锦瑟怨华年。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元好问《论诗绝句》)。一首《锦瑟》(以起句“锦瑟无端五十弦”的开头二字作为诗题,实质亦等于是“无题诗”)就不知引起多少注家的争议,有的说是“爱情诗”,有的说是“政治诗”,有的说只是李商隐发牢骚的“自伤之诗”……陈寅恪治史,甚重历史人物的婚姻关系,晚唐有“牛(牛僧孺)李(李德裕)党争”,李商隐曾得牛党的令狐楚提拔,后来又娶了李党王茂元的女儿,在当时的党争中是去牛投李,为人非议。陈寅恪在他的《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中就是这样说的:“至于李商隐之出自新兴阶级,本应始终属于牛党,方合当时社会阶级之道德,乃忽结婚李党之王氏,以图仕进。不仅牛党目以为放利背恩,恐李党亦鄙其轻薄无操。斯义山所以虽秉负绝代之才,复经出入李牛之党,而终于锦瑟年华,惘然梦觉者欤?此五十载词人之凄凉身世,固极可哀伤,而数百年社会之压迫气流尤为可畏者也!”这段话亦可作为陈寅恪对此诗的注释。不仅如此,对后来发生的所谓“金叛师门”一案,亦可提供不同角度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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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应熙的博学与迷惘(5)
由于李商隐诗对金应熙有点特殊意义,故此不辞词费。首先要说的是金应熙的文学观点。
金应熙是非常重视老师的创见的,他讲中国通史,讲到隋唐部分,就是用陈寅恪所创的“关陇集团”一词,来分析初唐政治的。讲到李商隐的婚姻关系,也同样将他牵入牛李党争,但在文学观点上,他却不是“索隐派”,而是比较倾向于纯文学的。
纯文学派可以梁启超为代表。梁氏认为:“李商隐的诗,好就好在不容易懂……”蓝于《李商隐诗论稿》蓝于,《李商隐诗论稿》,香港中华书局,一九七五年出版。蓝于为香港《大公报》前副总编辑、英文版总编辑李宗瀛之笔名。说:“当时并不一定想要传之后世……李商隐诗之不好懂,在很大程度上是后来那些腐儒故弄玄虚,不肯从字面中求解,而一定要为了自己的目的而加以曲解,越解越玄,使上了他们当的人,如坠入五里雾中。”对于李商隐人品的论断,蓝于亦有不同的见解。他说:“我在谈无题诗时,也多少受到传说的影响,以为李商隐娶王氏,多少掺杂着在仕途上能够得到王茂元奥援的希望,但是越多读李商隐的诗,对他的生平知道越多,也就越觉得这种传说缺乏根据。”蓝于分析了李商隐的一些诗篇,认为是“……不时透露出两人相互爱慕之情。在封建时代,夫妻之间有这样真挚的感情,即使在诗人之中也是少见的。从这一点上,也多少可以看到李商隐的为人。尽管王茂元未能提携李商隐,而李与王氏的感情始终如一”。蓝于这本书写于一九七三年,当时的李义山正被卷入“儒法斗争”之中。
对于李义山一些著名的无题诗,应当如何理解,我在岭大的时候,也曾请教过金师。金师说:“我只能告诉你其人其诗的历史背景。怎样理解,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诗词欣赏,本来就含有再创作的成分。”
我想,梁启超说的“李商隐的诗,好就好在不容易懂”,大概也就是这个意思吧。唯其不易懂,就给读者提供了“想象的空间”,得以享受“再创作”的乐趣。
考证、欣赏,是互相关联的两面,不可偏废。甚至连蓝于说的那些“腐儒”,亦有其存在价值。他们所索之隐,即使百分之九十九穿凿附会,只要有一分真的,于历史研究亦有裨益。
陈寅恪的“诗文证史”是兼摄中西的手法,虽非陈氏首创,然其远迈乾嘉(朴学),直入西儒堂奥(主要是二十世纪初,流行于德国史学界的“诠释学”),已足以为中国之史学开一新境界矣!“陈学”家李玉梅女士在其近著《陈寅恪之史学》李玉梅,《陈寅恪之史学》,三联书店,一九九七年出版。论“诗文证史”见第三章第二节,一六二至二二三页,周一良评语见“序一”(第一页)。一书中,对陈氏之“诗文证史”有颇为全面、精辟的论述。“陈门”老一辈弟子、著名史学家周一良誉之为“有关寅恪先生之小型辞典”同上。,“前修未逮,后出转精”,此之谓欤。有兴趣的读者可自行检阅,这里就不多说了。
不过还有一件金应熙念李义山诗的妙事,不可不说。
有一天我看见他在校园散步,口中念念有词,好像失魂落魄的样子。好奇心起,走近前去,听清楚了,念的是李义山的两句诗:“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晶盘。”原来当时他正在追一个姓盘的女学生。不过那次追求是以失败告终的。
“水晶盘”典出《太真外传》:“汉成帝获飞燕,身轻欲不胜风,恐其飘翥,帝为造水晶盘,令宫人掌之而歌舞。”我听了忍俊不禁,因为盘同学体态丰盈,和汉代那位能做“掌上舞”的赵飞燕,恐怕正好是个对比。
这两句是义山诗《碧城》(其一),全诗是:“碧城十二曲阑干,犀辟尘埃玉辟寒。阆苑有书多附鹤,女床无树不栖鸾。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晶盘。”李义山的《碧城》诗(共三首)据说是送给女道士的,亦都属于“难懂”一类。但见老师心情如此,我也不敢索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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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应熙的博学与迷惘(6)
追求失败之后,还有下文。原来这位盘同学是早就有了男友的,在外省大学读书,那年暑假,来到岭大探望女友。金应熙给他安排住所,对他照顾得无微不至,他自称对盘同学的感情也早已“升华”了。和金师接近的一班学生,有的说这是“诗人气质”,有的说这是“马列主义者的风格”,有的说这是“戆居”。多年后,我把类似金师的恋爱故事写入小说中,亦受到批评家的指责:“拔高人物,不真实!”
诗词方面,金应熙当然不是“只爱古人”,连“不薄今人爱古人”,于他都不算贴切。他是古人今人同样对待。只要是好诗,他都爱。鲁迅和郁达夫的诗,他几乎都能够背诵。虽然这两个人的风格很不一样。当然还有他的老师陈寅恪的诗,他熟悉得不仅止于背诵。
六十年代的某一年,我和他在香港相遇,他说:“你对李义山诗还有兴趣吗?我给你看一首寅老写的《读义山马嵬诗有感》。”
义山诗句已千秋,今日无端共一愁。
此日谁教同驻马,当时各悔笑牵牛。
银河浅浅褰难涉,金钿申申詈未休
十二万年柯亦烂,可能留命看枰收。
(羽生按:清华文丛之二《陈寅恪诗集》九十五页载有此诗。但此句作“金钿申申詈休休”,似误)
我说:“章士钊的《南游吟草》你可曾见到,其中有两首章士钊赠陈寅恪的诗。”章士钊的《南游吟草》是他的香港友人刘伯端为他辑印的,非卖品。他说:“在香港报纸上见过一首。”我说:“是否起句为‘岭南非复赵家庄’那首?”他说:“是。”又说:“我好像也听说过有两首。我不便去问寅老。你记得最好。”我不知他们师弟之间已有嫌隙,听他说未曾见过,便道:“第一首传抄者甚多,第二首在香港也是很少人知道的。”一面说一面写出来(此诗前有题记,当时记不齐全。“题记”部分,是后来补抄的)。
和寅恪六七初度,谢晓莹置酒之作。晓莹,寅恪夫人唐女士字,女士维卿先生(景崧)孙女也。
年事参差八载强,力如盲左压公羊。
半山自认青衿识,四海公推白业光。
初度我来怜屈子,大风畴昔佞襄王。
天然写手存闺阁,好醉佳人锦瑟旁。
金师看了笑道:“这首诗用典较多,有些还是僻典。怪不得不如语浅意深的‘岭南非复赵家庄’之‘抢手’。”我也笑道:“可见还是通俗的好,最少容易被人接受。”当时我已写了将近十年的武侠小说了。金师也曾和我讨论过章诗所用的“古典”“今典”,后来我写成了《章士钊的南游诗》、《章士钊赠陈寅恪诗》等篇梁羽生,《笔·剑·书》,十一至二十一页。,其中部分意见,就是得自金师的。
李商隐(义山)、章士钊、陈寅恪,一古二今,相隔千年李商隐生于八一二年,章士钊生于一八八一年,陈寅恪生于一###○年。,风格有异。虽然陈寅恪并不认为李商隐的诗是上品,但他们的诗风却是比较接近的。章士钊诗则有宋诗的哲学性、论理性,另树一派。
我说陈寅恪的诗和李义山的风格接近,主要表现在两个地方。
一,他们的诗都有一种迟暮的感伤情调。李义山的:“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远路应悲春晼晚,残宵犹得梦依稀”;“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残荷听雨声”;“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红烛赏残花”。陈寅恪的:“万里乾坤迷去住,词人终古泣天涯”;“德功坡老吾宁及,赢得残花溅泪开”;“江淹老去才难尽,杜牧春归意未平”;“白日黄鸡思往梦,青天碧海负来生”;等等。迟暮情怀,如出一辙。细审之,则李义山多了几分纤柔,陈寅恪多了几分愁苦。这类诗篇,也是陈寅恪更多。
二,他们的诗,都“不容易懂”。蓝于说,义山诗之所以难懂,“一是因为他爱用典,而且有的到现在已成为僻典,一是因为他不少诗在当时有所关碍,不得不隐晦”。这个解释,完全可以用在陈寅恪身上。“古典”“今典”,有如“暗码”(用余英时的说法),目前,出现的注家已有余英时、冯衣北两位。立足点不同,“各自各精彩”(港人惯用语)。陈寅恪的诗有如今之西昆体,如果由金应熙来作“郑笺”,可能更加精彩。金应熙晚年对“陈学”甚有贡献,收在《中国史学家评传》金应熙,《陈寅恪》,《中国史学家评传》,中州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五年出版。中的《陈寅恪》就是金应熙写的。


金应熙的博学与迷惘(7)
谈到现代诗词,当然少不了毛泽东的。解放之前,我们所能见到的毛泽东诗词,只有《沁园春·雪》一首。只此一首,已足以令我们倾倒。后来读得多了,我觉得毛泽东(诗词方面的毛泽东),有如一个天分极高的业余棋手,水平亦极不稳定。“佳作”固可傲视苏辛,“劣作”则似尚未“合格”。毛泽东诗词的两大特点,一是才气,一是霸气。《沁园春·雪》正是将这“二气”发挥得淋漓尽致之作。到了晚年,他给我的感觉,已是“才气渐消空霸气,翻成粗俗失粗豪”了。粗俗粗豪,一字之差,谬以千里。
毛泽东有《满江红·和郭沫若同志》一词。词中有两组对偶句,一组是:“蚂蚁缘槐夸大国,蚍蜉撼树谈何易。”对仗虽略欠工整,还算不错。另一组:“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四海”“五洲”、“翻腾”“震荡”都是同义词;“云水怒”“风雷激”也是一样意思。虽云可以加强语气,究有“关门闭户掩柴扉”之嫌。我当时正在研究龚自珍,又知道毛泽东也很喜爱龚自珍的诗,于是就把毛词、龚诗,各取一句,集而为联:“四海翻腾云水怒,百年淬厉电光开”,并用作小说回目。
“百年”句出龚自珍的《己亥杂诗》第七首:“廉锷非关上帝才,百年淬厉电光开。先生宦后雄谈减,悄向龙泉祝一回。”“百年淬厉”在原诗是指家学渊源万尊嶷注,《龚自珍己亥杂诗注》,香港中华书局,一九七八年出版。,我则用来比喻新中国的兴起。中国有如一把宝剑,经过近百年来(从鸦片战争到新中国成立;百年,取其约数)水火(苦难)的淬厉,终于大放光芒。有位朋友和我说:“把毛主席的词句,拿来做武侠小说的回目,不大好吧。”幸好那时“文革”尚未开始,否则恐怕还会给人入以“大不敬”之罪。
“文革”结束后,我拿这个回目给金应熙看。他说:“四海翻腾云水怒,百年淬厉电光开”,上句写空间的壮阔,下句写历史的突变,意义完备。赋龚诗以新意,也是一个再创作。我放了心,看来金师还是我所认识的金师,最少,文学观点上仍是一如往昔。
但有一点我想不通的是,金应熙能够背诵那么多诗词,我却从未见过他的诗词作品。不知是否正由于他懂得太多(只唐诗就有二万多首),而他又太过追求完美,总觉得难以胜过前人,因而搁笔。
在象棋方面,他熟读兵书,却和国手总有一先以上的距离,恐怕也是不敢创新之故。我所认识的金应熙,并非教条主义者,但要说他已摆脱了“定于一尊”的思想影响,恐怕亦非事实。只就象棋与诗词而言,他就未能冲破自己所造的茧。
左倾·迷惘·反思
我们那个年代(三四十年代),正是左倾成风的年代。左的思潮,来得更早,早在金应熙出生之前两年,随着“十月革命”(一九一七年)的一声炮响,就挟马列主义以俱来,冲破了中国闭关自守的门户。
甚至在“十月革命”前,已经有文化名人在写“新俄万岁”词了。这首词调寄《沁园春》,发表于一九一七年六月一日出版的《新青年》月刊。如下:
客子何思?冻雪层冰,北国名都。想乌衣蓝帽,轩昂年少,指挥杀贼,万众欢呼。去独夫“沙”,张自由帜,此意于今果不虚。论代价,有百年文字,多少头颅!
冰天十万囚徒,一万里飞来大赦书。本为自由来,今同他去;与民贼战,毕竟谁输!拍手高歌,“新俄万岁”!狂态君休笑老胡。从今后,看这般快事,后起谁欤?
你猜作者是谁,如果不是词中有“老胡”二字,你猜得着是胡适吗?
据《胡适杂忆》一书唐德刚,《胡适杂忆》,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一九八○年再版。附录:周策纵,《论胡适的诗》。的“附录”同上。所记,胡适此词作于一九一七年四月十七日夜。原来在“十月革命”之前,那年三月俄京已经爆发过一次规模颇大的暴动,史称“三月革命”,作为“十月革命”的先驱了。“乌衣蓝帽”是当时俄京参加“三月革命”的大学生的服色。“独夫‘沙’”即沙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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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应熙的博学与迷惘(8)
想不到吧,反对“革命的变革”,宣扬“要一点一滴的改良、进化”,主张“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的胡适,当年竟是如此充满激情,向俄国革命高呼万岁。胡适尚且如此,何况一班不满现实的少年。左倾成风,良有以也。有人认为,毛泽东那首《沁园春》也是受到胡适这首《沁园春》的影响的。唐德刚,《胡适杂忆》,附录:周策纵,《论胡适的诗》。
余生也晚,并没受到胡适影响,在左倾方面影响我的,首先是抗战时期的《救亡日报》,后来方是金应熙和岭大一班“进步同学”。
抗战初期,国共合作,《救亡日报》应运而生。郭沫若挂名社长,夏衍主持。创刊于上海,随战火而南迁,一迁广州,再迁桂林。桂林时代的《救亡日报》已经从“国共合作”的报纸,变为从“头”(头版评论)到“尾”(报屁股副刊)完完全全的“左报”以至“共报”了。因此之故,新四军事件(一九四一年一月)后被迫停刊。
《救亡日报》好似为我们打开一面窗户,它报道共区的“新貌”,报道###的抗敌事迹。年轻人求知欲强,好奇心重,《救亡日报》的评论和报道正好可以满足我们的需要。当然,还有副刊,特别是那些短小精悍的杂文,我们都很爱看。许多左翼作家,也是在《救亡日报》开始认识的。
如果把《救亡日报》比作“开窗者”,则金应熙堪比“指路人”。我认识他的时候,在他身边正围绕着一班进步同学(差不多都是岭南“艺文社”社员)。我们偷偷传阅毛泽东的著作,有不明白的地方,就向金应熙请教。陈寅恪有论中国近代之学术思想的名言曰:“以世局激荡及外缘薰习之故,咸有显著之变迁。” 见胡守为为《陈寅恪之史学》所写的序。“外缘薰习”,佛家语。“薰习”亦作“熏染”。“外缘”与“内因”对称,例如种子是“内因”,必须有适当的土壤、水分、阳光这些“外缘”,种子才能发芽生长。此即“因缘和合”之说也。“熏染”则与“共业”有连带关系,生在地球上的人缘由“共业”。同是地球人,香港人和大陆人又有很大不同。是故大圈圈内有小圈圈,大“共业”中有小“共业”。各个圈圈的种种现象,均由有“共业”者的“熏染”而成。更缩而小之,在我们那个时代,同在康乐园(岭大校园)而又以金应熙为核心的那个小圈子亦是“共业”;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师友间交互影响等构成“外缘薰习”。我觉得陈寅恪此论,同样可以适用于个人的思想变化。
陈寅恪是把“世局激荡”置于“外缘薰习”之上的,对我(相信对金应熙也是一样)而言,确是如此。抗战胜利,大家以为可以松一口气,谁知内战继之而起,越来越剧。“国统区”内,贪污腐化,亦是与日俱增。物价飞涨,民怨沸腾。到了金圆券出笼(一九四八年八月),政府严令有黄金外币者必须兑换此券,而此券瞬息即成“废柴”(无用之物),一时“反内战、反饥饿”呼声四起。“中国大地已经容不下一张书桌!”一向潜心治学的大学问家陈寅恪也禁不住而有《哀金圆》之作。这也是在《陈寅恪诗集》中最长的一首七言古诗,开头四句,即点出金圆券之为物与“废柴”等。“赵庄金圆如山堆,路人指目为湿柴。湿柴待干尚可爨,金圆弃掷头不回。”中段写抢购风潮、民生疾苦种种惨状:“米肆门前万蚁动,颠仆叟媪啼童孩。屠门不杀菜担匿,即煮粥啜仍无煤。人心惶惶大祸至,谁恤商贩论赢亏。百年互市殷盛地,怪状似此殊堪骇。有嫠作苦逾半世,储蓄银饼才百枚。岂期死后买棺葬,但欲易米支残骸。悉数献纳换束纸,犹恐被窃藏襟怀。黄金倏与土同价,齐高弘愿果不乖。”抢购起风潮,人人只要货物,不要金圆券。抢购米粮最为厉害,力弱的老翁老妇只有“碌地”的份儿。最后弄到屠夫不肯杀猪牛,卖菜的小贩也藏匿起来。想煮粥吃也没煤炭。又通过一个寡妇的“棺材本”也被吞没的事做例子,具体说明金圆券之灾。最后点出乱源所在:“金圆数月便废罢,可恨可叹还可咍。党家专政二十载,大厦一旦梁栋摧。乱源虽多主因一,民怨所致非兵灾。”陈寅恪在这里郑重指出,国民党失败的主因,并非是由于打不过共产党,而是因为失了民心。


金应熙的博学与迷惘(9)
这首诗是在一九四九年(己丑)夏天写的,推前几个月,广州口传的一副春联(是否曾公开张贴,不得而知)亦已有同样的抒发。联曰:“金圆,今完,完了晦气归旧岁;己丑,已有,有些希望接新春。”梁羽生,《名联观止》,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陈寅恪之诗可作上联解释;下联“希望”云云,则因在那年春节前,国共和谈开始作“试探性”的接触也。
时局的恶化,是直接促使百姓思变、青年左倾的主因。同时也造成了岭大风气的改变。岭大是教会大学,校园环境优美,有如世外桃源。学生一向不大理会政治。但到了四十年代后期,已不由你不理了。早在陈寅恪作《哀金圆》之前的两年左右,国民党的“大厦”已经有了“将倾”的迹象。表现得最明显的是军事的逆转。本是国优共劣的,渐渐转为国共相持、互有进退。踏入一九四八年,刘(伯承)邓(小平)野战军千里跃进大别山,揭开解放军战略进攻的序幕;陈(赓)谢(富治)兵团渡过黄河,挺进豫陕鄂边;陈(毅)栗(裕)野战军攻入豫皖苏。三路大军,互相配合,驰骋于江河淮汉之间,与国民党互争先手,逐鹿中原了。
而这个时期的金应熙,也好像开始把自己研究的重点从学术而转向政治了。他应学生的要求,举行不定期的时事报告,他是综合外国通讯社加上新华社所发的英文稿的,资料翔实,分析全面,很受学生欢迎,每次都有“爆棚”之盛。
对我而言,令我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是,他有一位同窗好友,名叫容庆和,容庆和当时在香港《大公报》工作。金应熙则正在致力于“四裔学”的研究,“四裔学”是研究古代中国边疆少数民族的一门学问,要涉及死去的文字(Dead Language),人名地名都拗口得很,我一听就头痛。有一天他和我谈起容庆和,说容是他朋友之中对解放战争的进展最为关心也最为熟悉的人,各个战场的变化,双方的兵力部署、番号等等他都有研究,比当时上海一家知名杂志(《观察》)的军事记者有过之而无不及。说后微带感喟地笑道:“我熟悉的是古代的‘死去了’的东西,他熟悉的是现代的活事物,有意思多了。”更有意思的是,过了不到两年光景,我也入了《大公报》,和容庆和(笔名沙枫)见本书《悼沙枫》一文。成为同事,没多久更从同事而成为好友。他听了我转述金应熙这段话,也是微喟笑道:“他怎么倒羡慕起我来了。我做的资料工作,谁都能够做。他研究的‘四裔学’,却有几人能够?那才更有意思呢。”沙枫在《大公报》,是左派眼中的“右派”,他只是个脚踏实地的新闻从业员。
又过了四十年光景,我才知道金应熙当年何以曾有志于“四裔学”的研究,又何以感喟顿兴之故。虽然这个原因并不是从金应熙口中说出来的,却见之于他的笔底。在金应熙晚年为陈寅恪所写的评传中,谈及陈寅恪在德国留学期中的所得:“二十世纪前期的东方学者研究曾以我国周边各族历史和佛学翻译文学为其重点之一。陈寅恪求学德国时的教师也大都有这方面的专长……他回国后深入继续这方面的研究,多所著述,开设‘佛教翻译文学’和‘蒙古源流研究’等课程。”“我国周边各族历史”的研究,即金应熙曾有志于此的“四裔学”也。陈寅恪任教清华时,对研究生的指导包括五个方面(请恕此处不详述。有兴趣者请看金著,或李玉梅著之《陈寅恪之史学》),其中颇有与“四裔学”相关,或可以划入“四裔学”范围者,如“蒙古文、满文之书籍及碑志与历史有关者之研究”等。金应熙盛赞:“(以上各门)都是陈寅恪在留学时研究有素而在我国当时还几乎是全新的学术领域。”“新领域”、“死东西”可以构成一副妙联,而四十年前后,对“四裔学”认识的差异,亦构成了巨大的反讽。
其实金应熙也不是不认识“四裔学”的价值,否则他不会在战火纷飞的日子还放不下。他受乃师的影响致力“四裔学”,受时势的影响放下“四裔学”,原因固明明白白,感喟亦自自然然。是诚所谓剪不断理还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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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应熙的博学与迷惘(10)
研究转向的例子不止一个,另一个更显著,也对金应熙更具深远影响的是经济学。他不但自修,还上经济系的课。旁听一位刘先生开讲的经济史。这是经济系学生必修的课程。大学课程,除非特别标明是“中国经济史”,否则单说“经济史”的话,就一定是西方的,也差不多是等于资本主义的发展史。刘先生和金应熙同是讲师(可能级别略高),年龄也只比金应熙大几岁。我曾问金师,为何来旁听刘先生的课,他答:“因为他对资本主义懂得比我多。”马克思的唯物史观是强调“经济基础”的,把经济作为压倒一切的因素。金应熙对经济学发生浓厚兴趣,原因可能在此,特别选修刘先生的课,则可能是为了“知己知彼”。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想。但这一下可妙了,我一下子又“升级”,和金应熙做同学了。但不妙的是,这位刘先生是用英文授课的,我的英文不灵光,大约只听得懂一半,于是我这个本科学生,就非向他这个外派的“旁听生”请教不可了。这位刘先生的课也讲得真好,从亚当·斯密(Adam Smith)讲到凯恩斯(),经济学说方面也都有颇为详尽的论述。
金应熙的天资和勤奋也真令人敬佩,就以经济学来说,当我岭大毕业之前,他亦足以做我的老师了。毕业前我曾写过一篇有关南北朝庄园经济的论文,在一九四九年《南大经济》(经济系的学报;岭南大学一般简称“岭大”,学校则称“南大”)发表,这篇论文就是在金师指导下完成的。他自己也写了一篇《古罗马帝国经济史》,另外还用笔名写了一篇批判凯恩斯理论的文章。《南大经济》主编黄标熊告诉我,金师这篇文章,是应他所请而写的。因为他收到一位研究生写的大捧凯恩斯的文章,他决定刊载,但又觉得有点不妥,商之金师。金师说:“是该为他消消毒。”于是执笔就写,根本不用翻查参考资料,就在编辑室完成这篇论文。
凯恩斯是四十年代风头最劲的经济学家,他认为前人研究的是静态经济学,他研究的是动态经济学,研究如何在不安定的社会中,施行有效的经济政策,达到充分就业的目的。根据他的理论,如果在经济衰退时期,大火烧了伦敦城,反而是件好事,因为在大兴土木、重建名城的过程中,可造就全民就业的机会,令衰退变为兴旺。根据他的理论,浪费值得鼓励,若只知节俭(量入为出),则不论对政府或对个人而言,都是最笨的理财手段。他的理论精华,可归纳为一句妇孺皆知的大白话,即“先使未来钱”是也。西方国家(主要是英美),采用他所拟的政策,曾纾解起自三十年代初的经济危机,但左派学者,则认为凯恩斯不过是个治标不治本的庸医,一旦药石无灵,便将沉疴难起。故金应熙说要“为他消消毒”。
一晃四十多年,一九九一年《香港概论》上卷出版。时间作证: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凯恩斯的理论是渐渐不适合了,被其他学派的理论替代了,但资本主义也没有如马克思预言那样崩溃。沉疴难起终须起,不管是“自我完善”也好,是吸收了社会主义的因素也好,总之它的生命还没走到尽头,很可能另有一番景象。
四十年过去,金应熙又怎么样了?许多朋友对他的“转行去搞经济”,感到意外;我则只想知道,他对资本主义的认识如今又是如何?
答案无需他说,就在《香港概论》之中。这本书(指上卷,下同)的出版,倒是造成了一个香港罕见的现象,不管左、中、右报,都是一致赞好。尽管此书挂名主编的是香港新华社秘书长杨奇。著名评论家孙述宪在《信报》(以经济为主的香港报纸)的文章,誉该书“为‘香港学’的主流作品,是通过香港自由市场的角度,探索现代资本主义经济发展理论的里程碑”。孙述宪,《万花筒是不容易研究出结论来的》,香港《信报》,一九九三年二月二十三日。并担心,“由于该书对那从‘香港现象’衍生的经济奇迹近乎毫不保留的肯定和认同。它的修订和续出下卷会不会有什么麻烦或出现一些问题呢?”同上。直到一九九三年《香港概论》下卷出版,他才放下心。那时金应熙已经去世,孙述宪在文章中深致悼念之情,并尊称金应熙为“希望中国大陆能从香港经济的成就得到实惠的金师”。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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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应熙的博学与迷惘(11)
我和金师最后一次见面在一九九一年三月,那年六月他就与世长辞了。最后一次见面时,我们也曾谈到凯恩斯。那是从当前的经济学趋势谈起的,他说目前西方的经济学又回复到亚当·斯密的古典学派了。不主张政府干预(凯恩斯则是主张干预的),由市场经济决定,主张放任政策(Laissez?faire)。当然所谓“回复”并非完全一样,多少有点否定之否定的意味吧。他说凯恩斯的学说是未必适合今天的资本主义,但不能否定它过去的成就。又说,其实某些常见的经济现象,例如信用卡和分期付款的流行,等等,其“创意”都是从提倡“先使未来钱”这一观念来的。尽管那些用家根本不知凯恩斯是什么人,却也受到了他的影响。
从批判资本主义、批判凯恩斯,到对资本主义的再认识,对凯恩斯的全面评价,这其间想也包含了金应熙的迷惘与反思吧。最后那次见面,最后他不无感喟地说:“我们都是理想主义者。”
这话不错,至少年青时代的我是。往往把理想所托的事物想得太美,却不知它也有丑恶,也有残缺,也有污泥浊水与脓疮。一九四八年,我担任《岭南周报》总编辑,《岭南周报》是岭南总会(包括大学、中学、小学的学生会)的刊物,我一“上任”,就在副刊上用冯显华笔名写了一首题为《迎春颂》的新诗,有一段这样说,“不待燕子南归带来了一天春色/不待塞外驼铃报告冰雪的消失/从千万人的面上/(这些自由了的奴隶的笑啊!)/刻画着春天的脚步”。多么“美”,多么浪漫。其实,都是从当时的流行歌曲《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得来的“灵感”。一切纯属想象。
我这个总编辑其实也是名实不副的,纵然不能说是“挂名”,但金应熙做得比我更多。十篇社评,大约总有七篇是他写的;副刊缺稿,也总是拉他“顶档”;编辑方针——促使岭南人走出象牙之塔——是由我们共同商定的;反内战反饥饿的文章则由他来写。我是“当之有愧”的总编辑,金师才是真正的掌舵人。《周报》“左转”,当然难免受到政治上的压力,而我又恰好是个最不懂得应付政治的人,于是唯有请辞。
和金应熙关系更深的是艺文社,社长黎铿是三十年代的童星,在岭大锋头甚劲。从成立到解散(那已是我在岭大毕业之后的事了),金师始终参与社务,可说是艺文社的灵魂。艺文社本来就是进步学生的组合,在当年,“进步”的意义就是“左”。到解放战争后期,越来越“左”,“左”得惊人。一九四九年一月,在艺文社主办的一个晚会上,有一个节目是《黄河大合唱》,不知怎的,临时加插了一个《我们要渡过长江》。当时正是国共酝酿和谈,共方扬言,和谈不成,就要渡江之际。唱这首歌,其敏感性可想而知。而金应熙当年的“天真”、“激情”,亦可想而知。
左倾、迷惘、反思,大概是理想主义者的三部曲,至于每一“曲”的时间长短,那就要看每个人的遭遇和“悟性”如何了。要补记一笔的是,金应熙在感喟“我们都是理想主义者”时,是在说了许多当前不合理的社会现象之后说的,不过他还是说:“一个人总是要有理想的,不可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
师门恩怨
关于金应熙的师门恩怨,我亦有一种“甚难评说的人生”陆键东,《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三联书店,一九九五年出版。之感。难以评说,只能略抒所感所思。
我于义宁(陈寅恪)之学,直到今日,恐怕还只能说是略窥藩篱,引导我接触义宁之学的人正是金应熙。那时我对佛学着迷,喜欢谈禅说偈,有一天谈及六祖传法偈(按:此偈之流行本为:“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敦煌本坛经则作两偈,字句与流行本亦略有分别,但意义则相同),金师问:“此偈如何?”我说:“古今传诵,绝妙好辞,尚有何可议?”金师说:“就是还有可议。”介绍我读陈寅恪写的一篇文章《禅宗六祖传法偈之分析》陈寅恪,《禅宗六祖传法偈之分析》,《清华学报》七卷二期,一九三二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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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应熙的博学与迷惘(12)
陈寅恪认为六祖的传法偈,一,比喻不适当。“菩提树为永久坚实之宝树,决不能取以比喻变灭无常之肉身。”二,意义未完备。“细释经文,其意在身心对举。言身则如树,分析皆空,心则如镜,光明普照。今偈文关于心之一方面,既已将比喻及其本体作用叙述详参,词显而意赅。身之一方面,仅言及比喻。无论其取比不伦,即使比拟适当,亦缺少继续之下文,是仅得文意之一半。”故其结论认为六祖的传法偈,只是“半通之文”,“其关于身之一半,以文法及文意言,俱不可通”。
这真是堪称石破天惊的议论,但令我“惊服”的还不止此。后来我又读了陈寅恪的《论韩愈》一文。韩愈以谏迎佛骨获罪。“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呵诋释迦”,在韩愈诗文中屡见不鲜。给一般人的印象,好像韩愈和佛教是死对头似的。但陈寅恪则指出,韩愈的“道统”说,表面虽受孟子启发,“实际上乃因禅宗教外别传之说所造成”,故叹曰:“禅学于退之影响亦大矣哉!”在此文中,陈寅恪大赞六祖所创之新禅宗:“特提出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之旨,一扫僧徒繁琐章句之学,摧陷廓清,发聋振聩,固我国佛教史上一大事也!”陈寅恪并不因六祖的传法偈为“半通之文”而影响他对六祖所创之新禅宗的评价,真是值得读者再思三思。我读了这两篇文章,心里想的就是“做学问的就该这样”。不因是权威说的就不敢议,亦不能因其有可议之处,就全盘否定。知人论世,亦不能单一化!例如对韩愈,既要看到他排斥佛教的一面,亦要看到他受佛教影响的一面。
陈寅恪史学的特色就在于创见多、争议大李玉梅,《陈寅恪之史学》,三联书店,一九九七年出版。。其“大”者如李唐源流考、关陇集团说;其“小”者如李白是汉人还是胡人、杨贵妃是否以处子入宫,等等,都曾引起争议。例如在李白的胡汉问题上,和他打笔战的就是史学界的“头号人物”郭沫若。郭认为李白确生于中亚细亚的碎叶城,但他肯定李白是汉人。
其实陈寅恪本身的“取向”,其争议性恐亦不亚于那些学术问题。一九二七年王国维投水殉清,陈寅恪的挽诗中有“越甲未应君独耻”句,对与王相约同死而又爽约的另外两位名人,其贬斥之意跃然纸上;结句“赢得大清干净水,年年呜咽向灵均”,其怀旧拒新心态亦昭然若揭。于是引出了陈寅恪的“效忠”(或曰“认同”)问题。一说认为他确有“遗老思想”(按年纪应是“遗少”,但儿辈亦可有父辈思想),在北伐后他仍宣称自己是“思想困于咸丰同治之世,议论近于湘乡(曾国藩)南皮(张之洞)之间”可以佐证。一说认为他认同的是文化,不是政权。在挽词的序文中已说得清楚:“盖今日之赤县神州值数千年未有之巨劫奇变,劫尽变穷,则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与之若命而同尽。”我比较倾向“文化”说。其实,即使他有“遗老思想”,那也并不影响他大学问家的地位。乙辑 师友忆往
不论“遗老”说也好,“文化”说也好,都与他的身世背景有关。而且,也唯有在明了其身世背景之后,方能对陈寅恪之史学有较深了解。他的祖父陈宝箴是戊戌维新时期的湖南巡抚(相当于省长),父亲陈三立(散原老人)是自成宗派的大诗人,长兄衡恪是大画家,本人又是第一流的史学家。陈氏一门,三代英才,世人艳称。陈家的“婚姻关系网”亦为人所乐道。纲之所及,浙江俞家(俞明震、俞大维)俞明震,前清名翰林;俞大维,曾任国民政府国防部部长。陈寅恪的母亲是俞明震的妹妹、俞大维的姑母。俞大维不仅是寅恪的表弟,又是他的妹夫。其母则是曾国藩的孙女。陈俞两家的婚姻关系网见俞大维《谈陈寅恪先生》一文(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印行之《谈陈寅恪》一书有收录)。、湖南曾家(曾国藩)、广西唐家(唐景崧),无一不是名门望族。陈寅恪的文化史观——“胡汉之分,在文化而不在种族”,治史甚重历史人物的婚姻关系,这些恐怕多少都和他的身世背景有关。


金应熙的博学与迷惘(13)
我未读过(根本也没机会看到)金应熙“揭批”陈寅恪的文章,从《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所引用的一段材料来看:“金应熙在谈到陈寅恪对历史与现实的感情倾向时,有意识地引用了陈寅恪的一些身世背景,陈先生长于封建大地主的所谓‘书香世家’,又为名父之子,是在中国封建文化的传统中培养起来的。他的祖父曾赞成新政(羽生按:其实不止赞成,而是推行。帮陈宝箴推行新政的两个主要人物,一是当时任湖南按察使的黄遵宪,另一就是他的儿子三立),陈先生以‘元祐党家’之子,弱冠远赴异国求学,接受了一套资产阶级的史学方法。”若剔除当时惯用的那些“标签”,只就其揭批的实质内容来说,那也是众所周知的,并非只是至亲友好才得与闻的私隐。论者若据此云是“出卖”或“践踏信赖与私谊”,则似乎有点“言重”了。
上述一书,以大量的档案文献,写出陈氏晚年悲剧。书中引述,“基本上”当属可靠。纵有某些疑点,例如说金善于观察风向,开会时往往准备两份观点截然相反的发言稿,便似难以入信。香港报纸已有读者指出金不是“奸狡政客型”的学者《隔洋谈众口铄金》,一九九六年六月二十八日《明报》副刊《岛居新文》专栏之读者来函。。而且,即使是,以金的聪明和特强的记忆力,又何须花此笨功夫耶?中学生的辩论比赛,往往都是临时才抽签决定正反两方,中学生都可以即时发言,金应熙岂有不能之理。但枝节问题,无关宏旨。故我的所感所思,仍是以《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一书提供的材料为依据。
其实,从陈寅恪的诗文中,也可看出师生决裂的根源。裂痕恐怕是从金应熙一成为共产党员就开始了的。陈有诗云:“纵有名山藏史稿,传人难遇又如何。”这是他平生最大遗憾。陈寅恪的史学是“文化史观”,马列主义的是“唯物史观”,难以调和。陈氏有言:“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并加说明:“俗谛在解放前指三民主义,在解放后指马列主义。”陈寅恪,《对科学院的答复》(一九五三年十二月)。作为共产党员的金应熙,如何能够摆脱马列“俗谛”的“桎梏”。
“俗谛”恐怕亦不只限于三民主义与马列主义。俗谛,佛家语。大乘佛法可分胜义谛(真谛)与世俗谛(俗谛),“谛”,梵文Satya的意译,指真实无谬的道理。依二谛中道的义理,价值判断、道德进路,等等,均属“世俗谛”。佛教把主张“有常恒不变之事物”的见解,叫做“常见”,把主张“现象灭了就不再生起”的见解,叫做“断见”,都是错误的。对任何有关价值判断的任何答案,都容易使人误入歧途。依此理念,三民主义、马列主义固然是俗谛,孔孟之道亦是俗谛。一切足以造成思想桎梏的无不是俗谛。陈氏精通佛学,我想他说的俗谛当是指大乘佛教所言的“世俗谛”。他特别提出三民主义和马列主义,只系针对“时弊”而已。他对科学院说:“(我)在宣统三年时就在瑞士读过《资本论》原文。但我认为不能先存马列主义的见解再研究学术。”陈氏认为“研究学术,最主要的是具有自由的主意和独立的精神”。
这个见解和中共曾一度提倡过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倒颇有相通之处。如果只把马列主义作为百家中的一家,并非“独尊马列”的话,我想应是无悖于陈寅恪的治学精神的(他本人纵贬马列,但决非认为马列毫无价值,否则他不会花那么大的功夫去读《资本论》原文)。可惜的是“双百方针”,中共能言而不能行,到了“反右”期间,变成了“百花凋谢,一家独鸣”的局面。共产党员金应熙,屈从领导旨意,贴乃师大字报。唐筼抄下来,回家哭着念给丈夫听。陈寅恪勃然大怒说:“永远不让金应熙进家门。”师生决裂,遂一发不可收拾。
思想分歧,“俗谛”“桎梏”,造成了师生的分裂。而这“桎梏”也的确影响了金应熙的学术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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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应熙的博学与迷惘(14)
金应熙引导我接触马列思想,但我始终没有成为马列主义者。我个人比较倾向于“多元史观”。决定历史的因素,因时间、地点而别。某个时代,某个国家可能是经济因素;换了一个时代、一个国家可能是政治,可能是文化,也可能是军事、宗教或其他(例如《万历十五年》的作者黄仁宇就是从“财政与税收”入手来研究明史的。书成,寄往剑桥。李约瑟博士写信给他说:“哎呀,一切靠抽税而转移!”传为趣谈)。黄仁宇,《中国大历史》中文版自序,台北联经,一九九五年出版。
金应熙并非教条主义者,但无可置疑,马列主义一直在他的思想中占着主导地位。这种情况,直到他的晚年,才好像有所转变,但也未曾破茧而出。陈、金之间,除了价值观的不同(一个视马列为“俗谛”,一个则奉之为真理)之外,在道德观方面,恐怕亦有分别。例如陈寅恪认为李商隐出自“新兴阶级”,并得牛党提拔,就应“始终属于牛党,方合当时社会阶级之道德”。这一观点,金应熙就未必会赞同了。且莫说共产党要求从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脱胎换骨”,即用梁启超的说法——提倡“以今日之我打倒昨日之我”,亦是并不赞同“从一而终”的。
提到梁启超,我倒想起另外两个师生决裂的“案例”。两对师生,都是第一流的大学者、大名人。一对是俞曲园和章太炎,另一对就是康有为和梁启超。
俞曲园是从顾炎武、戴震、王念孙父子一脉相承的朴学大师,治学深邃,对弟子要求十分严格。章太炎二十二岁那年拜他为师,在俞家建于西湖边上的“诂经精舍”住了七年,得传衣钵,自己也成了国学大师。后来,俞曲园因他提倡排满、革命,十分不满,声言“曲园无是弟子”。章太炎回“诂经精舍”探望老师,俞曲园一见他就严词呵斥,说他从事革命是“不忠不孝,非人类也”!叫众弟子鸣鼓而攻之。章不能忍受,反唇相稽,并写《谢本师》一文,从此“拜别”师门,自立门户。
梁启超则是因为佩服康有为的维新思想,在中了举人之后才拜康为师的。他曾协助康有为编撰《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等重要著作,是“万木草堂”弟子中最杰出的一个。但辛亥革命后,康、梁政见不同,一个佐张勋复辟,一个则助段祺瑞###张勋。师弟对立,康因此斥梁为“枭獍”,把梁逐出师门。但梁启超则始终尊敬老师。一九二七年康有为病逝青岛,梁启超的挽联中有“西狩获麟,微言遽绝”等句,把老师康有为比作孔子。
这两个案例和“金案”有相似之处,亦有相异之处。相同之处:一,都是受到政治环境的影响。二,其实质的表现则为“新”“旧”思想的冲突,这不是简单的是非题。新的未必好,旧的也未必坏(反过来亦如是,并非一切旧的都应该坚持)。《史家陈寅恪传》的作者汪荣祖就有这样的见解:“前清维新健将如康有为、严复等都被视作顽固人物。其实,这是很不公平的论断。维新家的思想不一定比革命家旧。”汪荣祖,《史家陈寅恪传》,香港波文书局,一九七六年出版,十四页。他把陈寅恪的思想趋向归结为“吸取新文化,折中旧文化”。认为,正是因此,陈氏的史学“卒能自成系统,有所创获”。相异之处,则主要表现在师生关系上。现在只比较“逆徒”对老师的态度。章太炎是你不认我,我也不认你。梁启超是你不认我,我照样尊敬你。金应熙和梁启超比较相似(《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一书说金应熙在“大字报事件”过后,曾向老师长跪请罪。但据金师母说并无此事)。在金应熙的晚年,他是抱着“补过”的心情去“深研”义宁之学的。
但不论怎样,有理也好,没理也好,金应熙当年(一九五八年)用大字报的方式来批评老师,总是不该。而且据说他在一篇批陈的文章中,说陈寅恪的史学方法是“唯心主义”和“形而上学”,认为是一种“反动”,这就更加接近于先扣“帽子”的“打手文章”了。


金应熙的博学与迷惘(15)
“熟悉金应熙的人都认为金其实是个大好人,无架子,心地很好”陆键东,《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三联书店,一九九五年出版。,这么一个大好人,怎么反而会对老师如此粗暴(文字上的)?我最初读到“金叛师门”的报道时,也感到震惊,难以理解。但冷静下来细思,也就觉得不难理解。
从“反右”到“文革”,“左浪”一浪高于一浪,最后到达举国疯狂的地步。巴金在“文革”过后所写的《随想录》中,对当时的知识分子心态有深刻的描画。许多人在初期真的认为自己有罪,于是纷纷挖思想根源,甚至有完全否定自己过去所学,要火焚自己所著之书的。批人批己,自辱辱人。当然这些人十九都会醒悟,但造成的损害,亦已难以挽回了。那是一个人性扭曲的时代,而“左浪”也正是有如陈寅恪在论李义山时所说的那种“尤为可畏”的“社会之压迫气流”。
在“文革”期间,和“左派”朋友们的想象相反,我和简又文的接触不是少了,而是多了。简师在为学和信仰方面都是非常专一的,只磨一剑——太平天国史,只治一“经”——《圣经》。我则对任何宗教,都是抱着非信非不信的态度。基督教尤其是我的“弱项”,读了四年教会大学,对《圣经》还未真正用心从头到尾地念过一遍。简师也知我的态度,并不勉强我受洗礼。“文革”期间,我采取的对策是“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但最苦闷的时候也正是最需要朋友的时候。“左派”朋友,我已是敬而远之;“右派朋友”,又找不到真正知己,可以与谈心事的就只有视我如子侄的简师了。简师给我看一段《圣经》:“立志为善由得我,只是行出来由不得我。故此我所愿意的善,我反不作,我所不愿的恶,我反去作……我真是苦啊!”读了这段《圣经》,我受到很大震撼。“文革”期间,许多值得人们敬佩的学者作家,包括巴金和金应熙在内,不也正是如此么?
所以我始终尊敬金师,因为人不可能“永远正确”。而且,陈寅恪的晚年遭遇,固然是个悲剧,金应熙的一生又何尝不是一个悲剧?香港有个构成“控罪”的律例,叫做“官职与收入不相称”,仿此,金应熙的“学问与成就不相称”,却又去向谁控告、诅咒?有人说,悲剧在于身份的矛盾,有两个金应熙,一个是党员干部金应熙,一个是学者金应熙。更确切地说,把身份矛盾和思想矛盾都包括在内的说法应是:陈门弟子和马列信徒的矛盾。有时义宁之学占上风,有时马列主义占上风。但在他的晚年,这个矛盾却似有所缓和。因为他致力的香港学和义宁之学并无直接冲突,不像在“反右”和“文革”时期那样。根据我所能见到的资料,举几个例。一九八五年写的《陈寅恪》评传,一九八八年写的《略论东汉之宦官》金应熙,《略论东汉之宦官》,《纪念陈寅恪教授国际学术讨论会文集》,中山大学出版社,一九###年出版。,都是很有分量的文章。金应熙是从籍贯入手研究宦官问题的,这正是受到陈寅恪独特的“区域性分析法”治史的影响。今年出版的《陈寅恪之史学》,其作者李玉梅亦提及她曾得到金应熙的从旁指引。
而更重要也更令人惋惜的,据广东社会科学院悼金文广东社会科学院,《深切悼念金应熙教授》,一九九一年七月。透露,金应熙已完成《金七十论注释》一书的资料搜集工作,正要动笔的时候,不幸就与世长辞。
《金七十论》(书名),数论师自在黑(人名)作,有七十行偈颂,国王赏之以金。自在黑引以为荣,故将他的七十行偈颂,名为《金七十论》。“数论”为印度六大学派中的重要一派。禅宗的“自性空寂”“自性变化”就是受到“数论”的影响 有关《金七十论》之论述,根据一,佛学大辞典本书目Hirany Asaptati;二,金应熙《试论印度古代的六师哲学》(《〈大公报〉在港复刊卅周年纪念文集》上卷,一九七八年九月),二###至二九六页;三,印顺著《中国禅宗史》第八章“曹溪禅之开展”(上海书店,一九九二年出版)。。此书似乎较僻,虽有陈真谛的译本,若无详细注释,恐亦难懂。但若详注,就非精通梵文不可了。“佛教翻译文学”是构成义宁之学的一部分,《金七十论》由精通梵文的金应熙注释,正是最好不过。


金应熙的博学与迷惘(16)
在广东社科院的悼金文中,对《金七十论》这个书名,是并无注释的。有位朋友笑道:“要不是你给我解释,我还以为是金应熙七十岁之时所写的论文呢。他书未成,身先死。这样巧合,莫非‘经谶’。”我说:“诗谶常闻,‘经谶’前所未闻也。”朋友说:“那就算是我的杜撰,或者算是天意吧。”
我倒宁愿相信这是上帝的安排。金应熙的“师门恩怨”,不论是对做老师的陈寅恪,或是对做弟子的金应熙,都是非常之有代表性的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悲剧。那就让它的悲剧性加强吧。纵然陈学失传(我相信不会),若能令人们更加警惕,免使悲剧重演,那也是值得的。
一九九七年七月写于悉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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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子物理学家的诗(1)
原子弹之父的诗
世人皆知,第一颗原子弹是一九四五年八月六日投掷在日本广岛的,但第一次原子爆炸则是在美国的阿拉莫戈多(Alamogordo)。用作试爆的科学名称是“原子装置”,这次试爆成功才产生原子弹。据说当原子装置爆炸时,有一位参加实验的物理学家亲眼看到火球越扩越大,心中突然闪过一阵恐怖的感觉,觉得火球会不断地扩大,以至烧光全世界。有美国“原子弹之父”称号的奥本海默博士,震惊于原子爆炸的威力,当场写出了几句诗:
假如一千颗太阳的光焰,
突然都进射到天空,
那就会像是——
至尊的神的光辉。
不错,原子弹的威力是巨大的,一个原子弹就足以杀伤数以万计的人;但似乎也没有那位物理学家想象的恐怖。后来的事实证明,第一个受到原子弹轰炸的广岛,鸟儿还是在飞,树木还是一样生长,新的城市也在废墟上建立起来了。
在人类进化史上,火的发现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它对人类文明的影响,恐怕还不是“原子弹的发现”所能比拟的。古代有拜火教,创于波斯,称为祆教,影响及于世界各地,曾于唐代传入中国(金庸《倚天屠龙记》中的“明教”就是源于祆教的)。那位物理学家震惊于原子爆炸的威力,和古代人震惊于火的威力的“心态”看来正是一样。我不是科学家,但我有个设想,现代科学正在加速发展,过了几百年,一种什么新的能源可能代替了原子能,而原子能也要被人当作“小儿科”吧?
在战争史上,机关枪的发明也曾被人当作“最后的武器”;但到了现在,机关枪却已变成“落后”的武器了。奥本海默博士的预测,谁掌握原子弹,谁就是掌握人类命运的“至尊的神”,这个预测,恐怕也会为后人所笑的(武侠小说就没有谁仗着一把宝剑可以天下无敌的,一笑)。
不过,请读者千万别要误会,我这个说法并非忽视倘若把原子能用于战争可能给人类带来的灾祸。我和世界绝大多数的科学家一样,是赞成“禁止使用原子弹”的。原子能只能是作和平用途,这已经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了。
魔鬼和神一道大笑
《现代科学谈趣》的作者——纽约大学的物理学教授杰仁美·伯恩施坦也曾写过一首小诗,诗道:
大自然和自然法则在黑夜里躲藏,
上帝创造了牛顿就有了光。
但魔鬼和神一道哈哈大笑起来了,
创造了爱因斯坦,此人就恢复了原状。
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是原子物理学的先导,因此诗人把发掘了自然法则的牛顿定律和导致原子能发现的“相对论”相提并论,同时把这两大科学家放在同等位置——都是上帝的杰作。
原子能可以令人类幸福,也可以令人类毁灭,所以原子能的发现令得魔鬼和神都大笑起来了。这几句相当“玄妙”的诗,据说就是暗示创造了原子弹之后,人就具有魔鬼和神两种性格(或说“人性”本来就是如此,故此用“恢复”二字)。诗人认为把原子能用来准备战争,就是“魔鬼与神同在”的具体表现,他是反对原子战争的(诗无达诂,对这首诗当然你也可以作别种不同的解释)。
《现代科学谈趣》一书,还提到另外一位原子物理学家——主持芝加哥“阿岗国立实验所”原子科学研究工作的罗伯兹博士所写的一首诗,也很“有趣”。这首诗写于六十年代初期,是有感于当时美国物理学的研究工作几乎都是配合军事需要的。诗道:
在一座古老的陆军基地,
世界上最好的电核器,
一定花费十亿金元,
一定发出百亿伏特,
需要五千学者,花费七年时光,
才使它活下去!
当然这机器不过是一座
更大的机器模型而已。
那就是物理学的未来途径,
我相信你们都会赞成?


原子物理学家的诗(2)
……
拿开你的十亿金元,
拿开你那染污了的金子。
……
拿开啊,拿开你那十亿金元,
让我们再次成为物理学家。
科学家不愿意为战争服务的心情,在这首诗中表现得十分强烈。


闲话打油诗(1)
一般人把俚俗的诗称为“打油诗”,何以称为“打油”呢?原来唐朝有个叫张打油,喜欢写浅俗的诗,曾有《咏雪》诗云:
江山一笼统,井上黑窟窿。
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笼统”是当时俗语,状“模糊”之貌。首句写大雪覆盖下一片白茫茫的景象,人看雪景,视野模糊,在白茫茫一片之中,只见井口开了一个“黑窟窿”。江山极大,井口极小,首行两句,以江山之白对照井口之黑,看似“荒谬”,对照却极鲜明。三四两句写黄狗与白狗在下雪时候的变化,更是具体生动,别饶“奇趣”。这首诗虽然没有谢家的才子才女(谢朗、谢道蕴)的咏雪名句——“撒盐空中差可拟”“未若柳絮因风起”那么雅丽,却更为凡夫俗子所乐道。这首诗流传下来,打油诗遂因此得名了。
许多人认为“打油诗”难登大雅之堂,没有艺术价值。其实是不能一概而论的。试以一首人所熟知的打油诗为例,说说它的“艺术价值”。
生平不见诗人面,一见诗人丈八长。
不是诗人长丈八,如何放屁在高墙?
这首诗是嘲笑那些乱去题壁的狗屁诗人的。第一句闲闲道来,似乎平平无奇,但已寓有挖苦“诗人”的伏笔。第二句就奇峰突起了,怎的诗人会有“丈八长”呢?令你非追下文不可,三四两句自问自答,层层推进。结句画龙点睛,令人恍然失笑。这首诗层次分明,结构严密,而又深得“文似看山喜不平”之妙,能说它的艺术性不高吗?
又如嘲笑将“枇杷”写错成“琵琶”的诗:“枇杷不是此琵琶,只为当年识字差。若使琵琶能结果,满城弦管尽开花!”虽然不及前作,也很有趣,结句尤见精警。
古代一些著名的文人也有喜欢写打油的,如“今宵有酒今宵醉,明日愁来明日忧”,“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采得百花成蜜后,不知辛苦为谁甜?”这些至今尚在流传的通俗的诗句就是唐代诗人罗隐的作品。丙辑 诗话书话
宋代有个名叫魏野的文人,和他同时的有个姓张的名妓,貌美而举止生硬,排行第八,人称“生张八”,魏野赠她一诗云:“君为北道生张八,我是西州熟魏三。莫怪樽前无笑语,半生半熟未相谙。”“生张熟魏”这个俗语由此而来。
不但文人写打油诗,还有个写打油诗的皇帝呢。据说清代乾隆年间,有个翰林,把“翁仲”误写成“仲翁”,乾隆批以诗云:
翁仲如何作仲翁?十年窗下少夫功。
如今不许为林翰,罚去江南作判通。
“通判”官名,清代设于各府,辅佐知府处理政事,地位当然不及翰林“清贵”。乾隆故意把“仲翁”“功夫”“翰林”“通判”倒写,嘲那一时笔误的翰林,并革了他的翰林,将他贬作通判。一字之误,损失惨重!乾隆的诗,一般来说,得个“俗”字。但这首诗倒有几分幽默感,不过是否他的所作,那就不可考了。
近代人写打油诗以廖凤舒最出名,他的打油诗用字非常浅俗,但却极有“深度”,我认为他的打油诗可说得是已经“突破”前人境界的,以他的一首咏广州解放前夕的即景诗为例:
盐都卖到多钱,无怪咸龙跳上天。
官府也收来路货,贼公专劫落乡船。
剃刀刮耐门楣烂,赌棍扒多席面穿。
禾米食完麻雀散,留番光塔伴红棉。
“咸龙”是解放前广州人对港纸的俗称,“剃刀门楣”是找换店,“光塔”是广州名胜之一,“红棉”是广州市花。“禾米食完”“留番光塔”两句,可以比美鲁迅的杂文。
去年在上海逝世的《大公报》专栏作者唐大郎也是写打油诗的能手,他有题为《答友人》的“自白诗”两首,就是说他的打油诗的。诗道:
向于趣味不嫌低,说我风流便滑稽。
不信试看全副骨,红团绿绕更黄迷。
诗如山药开场白,贫嘴终无片语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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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话打油诗(2)
索笑不成成索骂,怪予从小习优俳。
“山药蛋”是上海旧日一位说鼓书的艺人,他一上场例有一段开场白,俗话俚语,层出不穷,很得观众欢迎,但也有恶之者骂他“恶俗”。唐大郎以自己的打油比拟为山药蛋的开场白,是自嘲亦是自傲也。
最近逝世的本港名作家高雄(写“怪论”的笔名为三苏),很少写诗,但他也曾写过一首颇为脍炙人口的打油诗,是在某次宴会上,“即兴”写给影剧界的知名人士林檎的。林檎是影剧的宣传高手,当时正出任光艺公司的经理。高雄赠他的诗道:
由来古怪与精灵,飞出宣林作老经。
曾襟膊头皆老友,猛吹姑妹变明星。
鹩哥自有飞来蜢,马尾多如搂蜜蝇。
左手算盘右手笔,文章银纸两关情。
林檎不良于行,因此他的老友都曾被他“襟”过膊头。“跛脚鹩哥自有飞来蜢”、“乌蝇搂马尾,一拍两散”均是广东俗语。此诗的妙处,就在于以俗语入诗,谑而不虐。结尾两句甚精警,“左手算盘右手笔”的文人岂止一个林檎?
一九八一年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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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曹雪芹的错
专家考证雀金裘
“羽毛贴花绢”是在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发现的,此墓即发现两千年前完整女尸的那座汉墓。“羽毛贴花绢”的发现,其重要性不仅在于用这种丝织品装饰的木棺,尤其重要的,它是鸟类毳毛结合绢绸织物而成的一种手工艺品最早的实物证据。
《从羽毛贴花绢到雀金裘》就是吴世昌结合出土实物所写的一篇考据文章。这篇文章从《周礼》中提到的专管收集鸟羽的官吏讲起,一直谈到清初从外国输入的鸟毛织物,再加上出土文物的材料,可说是把雀金裘的“祖宗十八代”都弄清楚了。不但有史料,而且有史识。确是一篇不可多得的学术论文。
吴世昌指出了贾母有关雀金裘的说法错误之后,又推断“监造江南织锦原是曹家祖传的本行专业,雪芹幼时一定见过孔雀毛线织成的珍品。晴雯在织裘时说:‘这是孔雀金线织成的。如今咱们也拿孔雀金线就像界线似的界密,只怕还可以混得过去。’麝月说:‘孔雀线现成的。’这无疑也是当时真实生活的情形,正因为曹家织过吴梅村词中所谓‘孔雀妆花锦’和‘孔雀罗’,所以家中才有‘现成的孔雀线’”。
按:明末诗人吴梅村的《望江南》词十八首之一云:“江南好,机杼夺天工。孔雀妆花云锦灿,冰蚕吐凤雾绡空,新样小团龙。”这是说用孔雀毛或翡翠毛织进锦缎中去作为各种龙凤花纹。据说这种用孔雀毛织成的云锦花纹,在定陵出土的装花缎中也有。
“祖传的本行专业”,曹雪芹一时疏忽,可能也会写错,可知任何文学名著,倘若存心要挑它的毛病,总是可以挑出来的。当然我并不是说吴有意挑曹的毛病,不过有感而发罢了。吴世昌考证“曹雪芹佚诗”的真伪问题,也可能有错。但这不过也只是属于“小疵不掩大醇”一类而已。丙辑 诗话书话
晴雯补裘出疵漏
晴雯在曹雪芹笔下是个性格倔强、十分可爱的少女。她在大观园中,身份虽然只是个小丫头,却像污泥池中的白莲,《红楼梦》五十二回下半回《勇晴雯病补雀金裘》就是写她的事情。
这件孔雀裘是贾母给宝玉的,名为“雀金裘”,贾母给他时说:“这是哦啰斯国(即俄罗斯)拿孔雀毛拈了线织的。”
曹雪芹以贵公子出身,非但饱读诗书,而且见多识广。《红楼梦》书中涉及的东西,纵然是一件衣服,一件玩物之微,他都说得头头是道,十分在行。不过上面所引述的贾母说的那句话,却是说错了。
挑曹雪芹这个错的就是吴世昌。
吴世昌对“雀金裘”的考证曾经下过艰辛的研究功夫,他说:“我以前曾因《红楼梦》中说到晴雯补雀金裘的故事,留意清初人著作中有关的毛织品的记载,连类及于晋唐和更早的这一类文献、材料。”这还不算,他还从解放后的出土文物到实物作为证论根据,为了彻底弄清楚《红楼梦》中所写的一件雀金裘,你想想他费的是多大功夫。他是无愧于“红学专家”这个称号的。
他在《从羽毛贴花绢到雀金裘》一文中,批判了《南齐书》的“文惠太子织孔雀毛为裘”的说法,也指出了贾母的错误。
“贾母对于各种丝织品,如‘慧纹’、‘软烟罗’等,确是见过世面的行家。但她说雀金呢是哦啰斯国织的,却是附会之谈。孔雀是热带飞禽,俄国哪里会有?而且俄国的纺织业不发达,锦绣工艺的技术也不高明,即使有孔雀毛这种原料,也织不出‘雀金呢’来的。”
贾母说错,亦即曹雪芹写错了。至于吴世昌所挑的错是否真错,我非红学专家,不敢妄议了。
吴世昌近年为外文出版局审校英译本《红楼梦》第一、二卷。他有许多论文被译为英、德、俄等多种外国文字,和周汝昌一样,是一位有国际影响的学者。
一九八二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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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岁”从来多短命
在封建王朝,臣下叩见皇帝的时候,先要山呼“万岁”,这“万岁”二字,等于是皇帝的尊称,其实真是莫大的讽刺!
有史以来,皇帝总是要比普通人短命得多,而且大都是开国的皇帝比较长寿,越到后来,就越是短命。
前几年我无聊时,忽发傻劲,拿中国各个朝代和皇帝的寿命,作过一个统计。最短命的王朝是南北朝(例如南朝的“宋”,在南朝宋、齐、梁、陈四个朝代中,算是最长命的王朝,共五十九年,而五十九年中,却换了八位皇帝。最短命的“齐朝”,二十四年中换了七位皇帝),但南北朝是中国历史上最混乱的时代,皇帝有死于非命的,有被废立的,这个不算。其次皇帝寿命平均最短的是东汉,开国的皇帝刘秀(汉光武帝)算是最长命的了,活到六十二岁。其他十二位皇帝,有四位都是未过十岁,在孩童时代就夭折的。有六位皇帝是三十岁左右就死掉的,只有两位皇帝活过四十岁(明帝和献帝)。十三位皇帝总共的岁数是三百八十五岁,平均寿命不到三十岁。
比较来说,最长命的王朝是中国最后的一个王朝——清朝,从入关之后算起至辛亥革命止(一###四年至一九一一年),共二百六十八年,只不过换了十位皇帝,其中还有一位“古稀天子”乾隆,活到八十九岁,算是历代皇帝中最长命的(无信史可考的、传说中的长命皇帝不算)。
清代十位皇帝的平均寿命是多少呢?有数得计:顺治(二十四),康熙(六十九),雍正(五十八),乾隆(八十九),嘉庆(六十一),道光(六十九),咸丰(三十一),同治(十八),光绪(三十八),宣统(六十一),十位皇帝总共的岁数是五百一十八岁。平均寿命不到五十二岁,亦不过“中人之寿”而已!
这种现象,看似奇怪,实是理所必然。我们平常也可看到,劳动人民多是健康长寿,而富贵人家娇生惯养的子弟,却常常都闹毛病,经不起风吹雨打。富贵人家尚且如此,何况“贵为天子”的皇帝。皇帝的家庭是与社会隔离的,也是与大自然隔离的,他们过着皇宫的阴暗生活,又哪里会长命?而且更大的原因是,荒淫的生活方式本来就等如慢性自杀,就是健康的人也受不了,更何况那些皇帝在遗传上已经是体质脆弱的呢!
溥仪的身体本来也很弱,据《末代皇帝》一书说,他的许多毛病,还是由于在俘虏营中的时候,一方面得到适当的医疗,一方面从事合乎体力的劳动,因而才转弱为强,健康起来的。


秦桧是“两个中国论”的祖宗(1)
最近翻阅宋史,发现一件事情,原来主张“###”者不自今日始,而是古已有之了的。倡此论者,即“鼎鼎大名”的汉奸秦桧是也。
秦桧在未做宰相以前,曾扬言道:“我有两条妙策,可安天下。”当时相位出缺已久,有人问他道:“你既有妙策,何以不言?”秦桧道:“朝廷没有宰相,说出来也没人执行。”意思即是“等我做了宰相再说吧”。
后来秦桧果然做了宰相,而这两条“妙策”也真的向皇帝(高宗赵构)提出来了,是什么呢?八个大字:“南人归南,北人归北。”
原来当时金人入侵,长江以北的土地大都被金国占领,金人还在中原建立了一个伪齐国,以刘豫作傀儡皇帝。南宋偏安江南,以临安(今杭州)为首都,只是一个小朝廷的局面。这八个字的内容,包括了承认金人吞并的中原领土为金国的合法土地,承认刘豫的伪齐国;宋国放弃两河、中原、江淮之地,不许再谈“反攻复国”;从北方逃难来的老百姓,一律送回他们的原籍,使他们成为金国人或伪齐国人;凡非江南人而为金国掳去的臣民,一律不须送还,任由他们为金人或伪齐人均无不可。
“南人归南,北人归北”,换句话说,这就是要使“###”合法化。秦桧的理由是:反正北方已非我有,这已成事实,何不承认事实来换取和平呢?
赵构本来是害怕敌人,准备和敌人妥协求和的,可是听了秦桧这个主张,也不禁迟疑起来,他考虑了许久,与其他的人臣说道:“秦桧南人归南,北人归北,朕北人,将安归?”因为他自己是“北人”,不可能赞同秦桧的计划,这计划才搁浅下来。
秦桧卖国求荣,提起他谁都要骂他一声汉奸。直到现在,民间还叫炸油条做“油炸桧”,表示了人民对秦桧的憎恨(广东人读如“油炸鬼”,只是一音之转,同时也表示秦桧其人不过是“鬼东西”)。不过,说起来也很有意思,秦桧最初却并不以汉奸的面目出现,相反,是以“爱国忠臣”的面目出现的。
历史上凡大奸大恶之辈,大都有些“才能”,此所谓“无才不足以济奸”也。而且还装出“爱国”的样子,宋代的秦桧、近代的汪精卫都是典型。汪精卫从做“革命党”到做汉奸的事情人所熟知,不必赘述。秦桧最初在南宋的政治舞台以“忠臣”姿态出现,则或许还有人不知,不妨谈谈。丁辑 读史小识
秦桧在徽宗政和五年(一一一五年)考取头名状元,写得一手好文章,“词学兼茂,才华卓绝”(详见宋史《秦桧传》)。靖康元年(一一二六年),金兵围攻汴京,要求割中山、太原、河间三镇,当时的宰相李邦彦、白时中、张邦昌等一致认为可以割让。秦桧却上疏反对割三镇,并提出兵机四事。第二年,徽、钦二帝被俘,金人立张邦昌为伪楚帝,秦桧又申状到金营反对立张邦昌,要求仍旧在姓赵的当中选一人为帝。申状一开头就侃侃言道:“桧荷国厚恩,甚愧无报,令金人拥重兵临已拔之城,操生杀之柄,必欲易姓,桧尽死以辨。”他在说明了赵氏不可废的理由后,申状最后道:“桧不顾斧钺之诛,言两朝之利害,愿复嗣君位,以安四方。”
当时大臣差不多都被金国的军威吓得发抖,没人敢道个“不”字,秦桧这张申状当真是“一士谔谔”,朝野上下,人人都赞他是个“忠臣”。金兵的统帅黏罕阅状大怒,把秦桧抓到了金营,一同掳往燕京。
可是这个“忠臣”一到金营,稍受折磨,就变了节。他到了燕京,买通黏罕左右,替他说好话。黏罕奏明金主吴乞买,将秦桧夫妇赐给另一位掌握军权的左元帅挞懒,供军前使用。
秦桧聪慧过人,学会金国语言文字,熟悉了风土人情,成为了标准的“金国通”。秦桧的老婆王氏生得伶俐俊俏,挞懒对她特别垂青。秦桧处处在挞懒面前表示他忠于大金帝国,连老婆也在所不惜,挞懒便日益倚重他,后来挞懒攻楚州,金军诱使楚州举城投降的那篇檄文,就出于秦桧的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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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桧是“两个中国论”的祖宗(2)
建炎四年(一一三○年),挞懒把秦桧放回来,要他在南宋政府中设法取得权柄,作为内应。当时秦桧假称是杀了金人的监使逃回来的,杭州全城轰动。虽然也有些人不信,但到底为他过去的“声名”所迷惑,大多数人仍然把他当作“忠臣”。
秦桧察觉宋高宗的意图,知道他只是想苟安于小朝廷的局面,便约略地把他和金人相得的情形,透露一点给高宗。高宗正需要这样一位和他“志同道合”的臣僚,且又在金人面前说得上话的,因此很快就把他的职位提升到宰相。高宗曾对人说,他和秦桧见面,听到秦桧的一番高论之后,欢喜得几夜睡不着觉,失眠了。
狐狸的尾巴不久就露出来,自从他的“南人归南,北人归北”的主张一提出来,朝野反对之声四起。到了后来,甚至杭州的大街小巷,都贴满了“秦相公是奸细”的标语。
可是宋高宗虽不赞同他这个主张,但仍然是想求和的,只希望敌人的条件较宽,能够接受。绍兴八年(一一三八年),高宗决定向金国臣服,派王伦到金国去商谈议和条件,表面的理由是想接回被金人所俘的他的妈妈韦妃(其实他还不知生身之母,早已改嫁金国的盖天大王了)。
当时宋大将岳飞、韩世忠等人在军事上正节节胜利,情况与徽、钦被掳之时不同,朝臣大都反对和议。这位以前反对屈辱求和而现在则主张求和的秦桧说道:“陛下不惮屈己议和,此人君之孝也。群臣见人主卑屈,怀愤愤之情,此人臣之忠也。君臣之心,两得之矣!”真是“聪明绝顶”,善于说辞,既捧了皇帝,又安抚了那班朝臣(当然也有不受他安抚的,例如枢密院编修胡铨就上疏请杀秦桧)。
后来金国派了张通古做“江南诏谕使”,要宋高宗赵构跪接大金国“诏书”,摆出的“格局”根本不是“讲和”,而是“受降”。
赵构愿意投降,但却不好意思下跪,双方商议之后,金人同意以秦桧作为宋帝的代表跪接诏书。秦桧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率领百官,大张盛典,在张通古面前三叩首,双手举过头顶,把诏书接了下来。
老百姓都是痛恨卖国奸贼的,无怪后代的人们,都只知道秦桧是个“汉奸”,而很少知道他还是个“才高学广”的状元,而且还曾经扮演过“忠臣”的角色了。


元宵杂谈(1)
中国的情人节
农历新年过后,接着来的就是“元宵”佳节了。元宵在古代是一个很热闹的节日(尤其在宋代最为盛行,甚至比新年还要热闹),到了近代,则渐渐冷淡了,可见风俗也是随着时代变的。但因元宵是中国一个传统节日,故此有不少“佳话”或者并非佳话的故事流传,不妨拉杂谈谈。
由近及远,先从“洪宪皇帝”的一则笑话谈起。
元宵的应节食物是汤圆,汤圆的别名也叫做“元宵”。袁世凯因“元宵”谐音“袁消”,认为不大吉利,于是在他“登基”做“洪宪皇帝”那年,就明令公布,不准百姓叫“汤圆”为“元宵”;同时又下令要把“元宵节”正名为“上元节”。
时人因袁世凯取消“元宵”,做了一首儿歌讽刺他道:“袁总统,立洪宪,正月十五称上元;大总统,真圣贤,大头抵铜角,元宵改汤圆。”袁世凯所铸的银币有他的肖像,一般人都叫做“袁大头”。
封建统治者诸多忌讳,又最害怕百姓的讽刺,古今一例。明代就曾发生过一宗“元宵惨案”,这是明太祖朱元璋干的好事。
元宵习俗是喜欢打灯谜的。那一年元宵,朱元璋“微服出游”,在南京城里某家人家看见许多人围着打灯谜,他也挤进去看。这灯谜是一幅“谜画”,画的是个大脚妇人抱着个西瓜。朱元璋猜不着,回去和他的马皇后谈起,马皇后大怒道:“这刁民在讽刺我,那谜底不就是‘淮(怀)西妇人好大脚’吗?”原来这位马皇后是临淮县人,属于淮西,她又恰恰是一双大脚。在那个时代,富贵人家的妇女以缠足为美,有一双“三寸金莲”的女子就可以夸耀邻里。马皇后认为这是讽刺她出身贫贱,故此就勃然大怒了。
朱元璋为了替他的皇后出气,竟下令将那家人家所在的水西门一带的百姓斩尽杀绝,从水西门杀到升新桥,杀了数百家人家,只漏网七家。据说南京现在还存在的“七家湾”这个地方,就是因此得名的。丁辑 读史小识
元宵是古代百姓喜爱的节日,尤其最受妇女的欢迎。因为在古代的所谓“闺秀”,平日是不许踏出闺门的(宋代礼教最严,尤其如此)。只有到了元宵这晚,可以不分男女一同玩乐,大家赏灯。到了近代,男女之防,日渐“开禁”,这也许就是元宵在近代受到冷淡的原因了。
由于在古代的元宵佳节,可以男女无拘,同游共乐,好像西方的情人节一般,有许多关于爱情的佳话流传。《今古奇观》里便有若干这类故事。
这些爱情故事有美满的,也有凄凉的。如宋代女词人朱淑真的故事就是令人为之感伤的,朱淑真遇人不淑,嫁了一个庸俗的市侩。在元宵节曾有怀念她旧日情侣的一首词道:“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青衫袖。”此词或有云是欧阳修作的。我想这可能是古代文人囿于礼法的观念,想为朱淑真洗脱“不贞”的嫌疑,故而把这首《生查子》词说成是欧阳修所作,亦未可知。
有关元宵的诗词很多,我最欣赏的是辛弃疾的《青玉案》。词云:“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最后三句,是历代词家赞赏的名句。王国维在《人间词话》说这三句词可以代表人生三个境界中最后的一个境界——毕生执著以求的事情(为学或者追求某一理想),在不知不觉之间,得到了最后成功的境界。
灯会·灯谜
元宵何处去?最好宋城游。不是替宋城做广告,盖因今岁元宵,宋城将有“西湖灯会”之举也。元宵在古代是一个很热闹的节日,尤其在宋代,甚至比新年还更热闹,元宵又称“灯节”,元宵观灯乃是传统习俗。这个灯会,由宋城举办,自然是最合适不过了。
这个习俗据说始于东汉永平十年(六十七年),汉明帝下了一道圣谕,不论平民贵族,元宵都要张灯结彩,表示对佛的尊敬。而这个习俗在宋代最为流行也是有原因的,因为宋代提倡“理学”,礼教最严也。宋代的“闺秀”平日不许踏出闺门,只有元宵节前后三天,才可不分男女,一同玩乐,称为“元宵驰禁”。上篇提到的朱淑真那著名的《生查子》一词,就是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产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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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杂谈(2)
把谜语写在花灯上,称为“灯谜”,这也是传统的元宵玩意。不过到了近代,由于花灯的制作费时费力,谜语多是写在悬挂的纸条上,而这个玩意也不限定是在元宵才能举行了。
猜灯谜是颇费心思,也颇多趣话的。据说大陆解放初期,有一灯谜,谜面是“日本投降”,猜古代名人,谜底本是“苏武”,但许多人却猜作“屈原”。“原”者,原子弹也。也有人用脱帽格猜作“李世民”,意思是日本投降,乃世界人民的力量,这是“老笑话”。另一个“新笑话”是,“文革”期间有一灯谜,谜面是“闻足下要取西川,亮窃以为不可”,用《三国演义》诸葛亮劝阻周瑜取西川的故事打毛泽东诗词一句,标明“折腰格”。谜底是“问讯吴刚何所有”,折腰格要去当中一字,去了“刚”字成为“问讯吴何所有”,意即问吴国有何力进去取西川。这灯谜本来做得很好,但当时却犯了“大不敬”罪而受批斗,理由是毛主席怎能“折腰”?令人啼笑皆非。
一九八二年二月悉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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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林山水观(1)
澳洲的香港移民甚多,但香港人对它的“了解”程度甚浅。我是因为“老来从子”,在一九八七年秋季移民澳洲的。记得当时曾在报上看到某教授写的一首《咏移民潮》的诗,涉及澳洲的一句是:“袋鼠荒原亦可亲”。似乎移民澳洲的人都是饥不择食,无可奈何,才自我充军到蛮荒之地去的。我虽然不是“自我充军”,但总之是要到“蛮荒之地”去了,因此也就不免有点心惊。来了澳洲七年,发现澳洲不但是个吸收移民的国家,也是一个吸引游客的国家(从移民局每年发表的统计数字可知)。澳洲的确是地广人稀,在七百四十万平方公里(大约相当于中国的四分之三)的土地上,只有一千六百万人口,但却绝非穷山恶水。
一篇文章要“细说澳洲”是不可能的,就只谈我的居留地悉尼,只谈悉尼的山水吧。悉尼市新华埠有副碑坊联:“四海皆兄弟焉,何须论异族同族;五洲一乾坤耳,底事分他乡故乡。”这是“宏观”立论。若论“个人观感”,我也是“常把他乡作故乡”的,因为它们都有山水之美。我出生的地方(蒙山)距离有“山水甲天下”之称的桂林,大约是两个小时车程,我的少年时期是在桂林度过的,桂林可说是我广义上的家乡,那我也不妨就把这两个地方的山水作一比较吧。当然山水之美是很难定出标准的,“骏马西风冀北,杏花春雨江南”,各有各的美感,根本无须强分甲乙。我的“比较”只能说是我个人观感。
桂林的地理特点是“喀斯特”地形,中国地质学定名为“岩溶”。桂林风景,最著名的也就是它的奇岩怪洞。悉尼也有岩洞,虽因地形有别,不似桂林的星罗棋布,但若论到像七星岩、芦笛岩那样“超一流”的大岩洞,桂林也只是这两个而已。悉尼的数量可就多得多了,不是一两个,而是共有九个之多,全部集中在悉尼市西面的蓝山(Blue Mountain)。从市区往蓝山,行车约半个小时,登山前要跨过一条纳班河(Nepean River)。纳班河流经山谷,清澈见底,好似桂林的灵剑江。最大的一个岩洞叫珍娜莲岩(Jenolan Caves),用“复数”的Caves,是因为其洞中有洞之故,走马看花也要一个半小时。我没有具体的资料在手头,只凭感觉而言,恐怕也小不了多少。
悉尼的超一流岩洞,不只是以“大”以“多”取胜,并且是各有特点的。珍娜莲的洞中之洞,形如圆屋顶的宫殿,人称为Temple Of Beal(巴荷神殿),殿中景观全以神话的物事命名。第三景“天使的翅膀”横空耸峙,色泽有如多彩璀璨的玉雕,给人的印象尤其深刻。丝带洞(Ribbon Caves)中的钟乳石,也是难得一见的奇观。
桂林山水,以山为主,著名的独秀峰就在它的市中心、旧日的“王城”内。悉尼的市区却是没有山的。
多年前一位闻我有“封刀”之意的朋友,曾集龚(定庵)诗两句送我:“且莫空山听雨去,江湖侠骨恐无多。”定居悉尼后,我告诉他:“悉尼雨量很少,附近也没有空山,只能海上看云。看云的情调也不输于听雨,人到晚年,例应退休,想天上白云也不会笑我如此懒了。”当时我还未游过蓝山,但即使把蓝山也包括在“大悉尼”的范围之内,悉尼的风景也还是水色更胜山光。
悉尼大桥附近这段海面是最佳的看云去处,这一段海面水流稳定,波平如镜。沿岸景物,有著名的悉尼歌剧院和植物园。悉尼歌剧院像一幅抽象派的画,从远处的水面看过去,像是浮在海中的帆船(也有人说像贝壳)。沿岸一带是悉尼的高级住宅区,有许多颇具特色的建筑。
诗人徐志摩有一个特别的审美观:“数大便是美。”在他所举的例子中,其中两个是:“泰山顶上的云海,巨万的云峰在晨光里静定看,是美;大海万顷的波浪,戴着各式的白帽,在日光里动荡,是美。”(见《志摩日记》)我不尽同意他的见解,但在悉尼的海上看云,却不能不承认他说的有几分道理。从桂林到阳朔这段江面人称“六十里画廊”,可观的景色似乎更多;但在悉尼海上看云,你才真正可以领略到“水色天光,一碧万顷”的美妙。


桂林山水观(2)
其实水色山光都是大自然的艺术,只需悠然心会,大可以不必有酒,不必有诗,甚至也不一定要在乎山水之间。


在朴茨茅斯食海鲜(1)
长长的海滩,比香港的浅水湾长得多。海滩上,一张张帆布椅排成长龙,躺在椅上晒太阳的多是上了年纪的人,年轻人则在海滩嬉戏,但下水的却寥寥可数。因为在八月的朴茨茅斯,天气已是有如香港的初冬了。
“今天天气哈哈哈”,但在朴茨茅斯,这可不能算是一句无聊的套语。它在英国,本来就以气候宜人见称。每到冬天,往往有许多人前来避寒,而在七、八、九这三个月,尤其是一年中气候最好的季节。那些躺在帆布椅上晒太阳的老太太,对我们这些陌生脸孔的东方游客,也会满面笑容,对我们说声“Sunny day”(直译是有阳光的日子,在英国,有阳光的日子即是好日子了)。这令我想起“阳光与海滩,个个都有份”的“香港歌词”,而对我这个来自香港的人来说,对这种像是初冬的天气,也是觉得不冷不热,恰到好处的。
不知是否天气和水土的关系,朴茨茅斯到处都是玫瑰花,家家户户,门前都种有玫瑰花,开得又多又大,红艳照人。但听说若是移植别处,却是开不出那么大朵的玫瑰花的。在朴茨茅斯住了三个星期,赏花就是我们日常的节目之一。
但最吸引我们的还是它的海鲜,又好吃,又便宜。记得有一次我们在南湾(地名South Sea本应译为“南海”,但恐生误会,故意译为“南湾”)港口的鱼市场买海鲜,四只海碗般的大蟹,外加两条“挞沙”鱼,总共不过一个半英镑(约合港币十八元),已是足够九个人大快朵颐了。九个人中,有六个还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呢。当地盛产的龙虾,也便宜得很,一磅重的龙虾,售价约两英镑。一只两磅重的大龙虾,约合港币五十元还不到。
海鲜便宜,当然因为它是海港的关系。就全世界范围来说,朴茨茅斯也是一个非常著名的海港,从一四九五年开始建成第一个船坞算起,至今已有将近五百年的历史了。其后,它更变成英国最著名的军港,两次世界大战,英国的海军总部就是设在朴茨茅斯的。它的南湾海旁大道,不知有多少公里,步行大约要两小时。南湾尽头,有一堡垒,有古炮陈列。据说鸦片战争的时候,英国的战舰就是从这里开出去的。陈列的古炮就是当年的大炮。在南湾,有纪念英国历史上若干个对外重大战役阵亡将士的纪念碑,鸦片战争也包括在内。不过,这也是属于“俱往矣”的“历史”了。随着大英帝国的没落,中英之间的新友谊也早已在新的基础上建立起来了。就我在朴茨茅斯住的这段时间来说,我倒是觉得它的“人情味”比英国别的地方更浓的。戊辑 旅游记趣
不过也还有值得一谈的历史,在朴茨茅斯,有一艘全世界船龄最长的军舰——“胜利”号(Hms Victory),它是英国人引以为荣的名舰,是大不列颠帝国黄金时代海上霸权的标志。旅游册子是这样介绍这艘名舰的:The best?known and best?loved ship in Britain is Hms ?serving ship in the world。意译为“胜利号军舰是在英国知名度最高和最得人爱的一条船,也是在全世界服役年龄最长的船”。英国人对它的感情之深,于兹可见。它是在一七六五年建成,下水,在十八世纪后期的英法之战中,曾经充当英国海军名将纳尔逊(Nelson)的旗舰。当时拿破仑称雄欧陆,已威胁到英国的生存。一八○五年,纳尔逊驾“胜利”号旗舰从朴茨茅斯出发,在西班牙海岸附近的特拉法加(Trafalgar)海面,打败了法国和西班牙的联合舰队,这才挽回国运,令得大英帝国能够继续保持海上的霸权。但纳尔逊却也在那次战役中牺牲了。
“胜利”号现在还是属于英国海军总部编制的舰只,不过,它早已不作战舰使用了,目前它是供给游客观光的“名舰”,是到朴城旅游的主要节目之一。在停泊这艘“名舰”附近的岸上,还建有纳尔逊展览馆。
说来有趣,这艘名舰不过三千五百吨,有“土炮”一百零四门,当时船上官兵共八百五十人。但不要忘记,当时是一八○五年,距今一百七十五年,在当时这已经是第一流的战舰了。


在朴茨茅斯食海鲜(2)
更有趣的是展览馆中的陈列品,陈列最多的是纳尔逊情妇汉密尔顿夫人(Lady Hamilton)的情书、画像和遗物,但正牌纳尔逊夫人的照片却一张都找不到。有同游的太太说,英国人是怎样搞的,竟然让姘头压倒了元配!我倒觉得这是英国人实事求是的作风,纳威尔逊一生影响最大的女人,毕竟是汉密尔顿夫人而不是他的“元配”。记得四十年代有一部电影(港译《战魂鹃血》)就是写他们恋爱故事的。汉密尔顿夫人的丈夫是当时英国驻意大利的公使,她和纳尔逊有私情在先,和丈夫离婚在后,她和纳尔逊生有一个女儿,但终其一生,只是“外室”地位。
一九八○年九月


“买嘢”和“睇嘢”(1)
往外地旅游的人,大概可分为两派:“买嘢派”和“睇嘢派”。
当然这样的“二分法”,并不是说“买嘢”的就不“睇嘢”,“睇嘢”的就不“买嘢”,而是以哪一方面为主的意思。有的人是宁愿逛百货商场而放弃游览名胜风景的。
假如是单独旅游的话,当然可以随自己的意思,自由支配“买嘢”和“睇嘢”的时间,但假如是参加旅行团的话,这两者就经常会发生“矛盾”了。
去年我曾参加一个旅行团到欧洲旅行,就曾发生过这样一件“趣事”。
到巴黎的第二天,我们在游了艾菲尔铁塔、圣母院、凯旋门、协和广场、香榭丽舍大道之后,跟着的节目是参观卢浮宫,时间大概已经是下午三时了。
卢浮宫是法国的艺术宝库,其中的名画之多,在世界范围来说,也是有数的。我对卢浮宫是向往已久的了,心里在想:还有三个小时时间(旅程安排下午六时要回到旅馆),虽然恐怕仍是难免有跑马看花之感,也总可以一饱眼福了。哪知心念未已,领队(Tourist Guide,随团照料团友和安排旅程的旅行社人员,虽然兼任导游,但又不是纯粹的导游。到了某一个国家的某一个特别地方,如罗马的斗兽场、梵蒂冈、伦敦珍藏皇室珠宝的伦敦城堡等地,还要另外请当地的专业导游,因此我只能姑名为领队)已在宣布:“请你们掌握好时间,给你们半小时,就要回到车上。过时不候!”
包括我在内的“睇嘢派”当然大加抗议:“什么?参观卢浮宫只有半小时,这怎么够?”
“先生,我们的安排是照顾大多数人的,游了卢浮宫还有别的节目呢。”时间是早已限定的,领队拒绝“睇嘢派”的抗议,铁价不二。
我们这一团,女士比先生多,太太们多数是“买嘢派”,但并未经过举手表决,究竟哪一派多,还是未知数。但领队是坚决站在“买嘢派”这一边的,再“嘈”下去,“睇嘢派”只有更加“蚀底”,只好乖乖从命了。
哪知情况之“糟”更有甚于我们的估计,卢浮宫除了星期天不用买票外,其他日子必须买票才能进去。也不知是否那天的游客特别多,一看乖乖不得了,买票处的长龙直排到外面的走廊。
好不容易,大概轮了二十分钟,我们这班“睇嘢派”才买到票。事前有“好心人”指点,卢浮宫最出名的一幅画是《蒙娜丽莎的微笑》,这幅名画挂在三楼,他怕我们找不到,再加指点:“你看最多人挤在那一幅画下面的,一定就是《蒙娜丽莎的微笑》了。”
于是我们以火箭式速度冲上三楼,挤在人丛中伸长颈看一看《蒙娜丽莎的微笑》,马上就要离开,回到车上,刚好是半小时。《蒙娜丽莎的微笑》究竟如何“神秘”,美在什么地方,谁也说不清,只好买一份复印品,回去再仔细欣赏了。戊辑 旅游记趣
下集续演,旅游车开到一间香水店门前,领队宣布:“这间香水店是巴黎最出名的香水店,你们可以在这里两个半小时,从容选择你们喜爱的香水!”
我们早已知道所谓别的“节目”就是“买嘢”,但想不到的是在领队心目中,香水店的“价值”竟然等于卢浮宫的五倍!
同样的情形也发生在意大利的佛罗伦萨。佛罗伦萨是中世纪文艺复兴的胜地,同时又以产皮革著名。我们从威尼斯往罗马那天经过佛罗伦萨,在那里进午餐,别的什么也不参观,只参观了一间皮革厂,用了两小时。三天后我们从罗马往日内瓦,又经过佛罗伦萨,这次在那里住了一晚,有半天游览时间,结果又用了两个小时“参观”皮革厂,而且和上次“参观”的是同一间皮革厂。所谓“参观”当然又只是“买嘢”而已。我和几位“睇嘢派”朋友抽时间去参观该市的天主教堂,教堂有米开朗基罗(Michelangelo)画的壁画,但要从侧边螺旋形的楼梯到教堂顶层才看得清楚天花板上的壁画,爬楼梯爬到气喘如牛,匆匆一瞥,又得赶上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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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嘢”和“睇嘢”(2)
或许我是“睇嘢派”吧,我总觉得旅游应该以“睇嘢”为主。折中的办法是,每天留一些时间给“买嘢派”,如规定参观节目在下午五时以前结束,剩下来的时间,“买嘢派”可以请导游陪他们去“买嘢”,以不侵占“睇嘢”的时间为原则,这样就不至于发生冲突了。


围棋的传统风格
围棋创始于中国,但自清代中叶以后,逐渐衰落,反不及日本的盛行了。这一现象,在解放之后,才开始有所转变。以现在的发展速度来看,相信在不久将来,可以追得上日本的水平。
近代的日本围棋,在布局方面有很大贡献。但中国围棋却有个优良的传统,那就是“扭杀力”特强。有人认为,假如日本今日的九段,如坂田、藤泽等人,和我国清初的高手范西屏、施襄夏等人对局,在布局方面,他们可能占优;中局扭杀,则一定是范、施占胜。结果胜负如何,恐怕还是难以断定。
看中国的围棋古谱也比看近代日本的棋谱“过瘾”。因为中国自古以来,围棋名手的传统作风都是不大拘泥于胜负,在对局时总是竭尽心智,着着迫紧,步步争先。“初盘”(等于中国象棋术语“开局”)就展开激烈战斗,直至终局。双方“搏杀”之烈,在日本高手对局中是比较少见的。
我国清初几个大国手,如黄龙士、徐星友、范西屏、施襄夏等人,在紧要的对杀开头,可以算到四十着以后。但由于双方都过于凶猛,不愿避重就轻,舍难求易,所以在双方拼命争持之下,大国手有时也不免弄到大败。据我个人的意见,对杀时算路的精确,清初高手强于日本现代高手;但转换战术的奥妙,则是日本的现代高手高明。
日本的围棋是从中国传过去的,尤其是在唐代,日本派遣许多留学生、“学问僧”来华,从各方面学习中国文化,围棋也是其中之一。
但日本围棋虽是以中国为师,到了德川幕府时期(一六○三—— 一八六七),棋风的发展已与中国不同。日本棋手认为,下棋的最高要求便是取胜,只要能胜,不论什么下法都好。日本的几个棋圣,如秀策、秀荣,都可以代表这个精神,他们下棋时稳扎稳打,每一子都尽可能下“本手”(围棋术语,相当于中国象棋的“官着”),不无故挑起危险和复杂的战斗。所以往往胜负之数甚微,一般都在二三子左右。这个战略观念可说是“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讲究谨慎、细微。日本现代围棋理论家岛村俊宏九段有句名言道:“棋者,忍之道也。”充分说明了这种棋风。
日本现任“本因坊”坂田也是承继了他们本国传统的,每一局棋都着意求胜,以至缺乏创造性的新着,为他们本国的棋评家诟病。有一次他持黑棋胜了吴清源,但吴之大胆创立新着,却不能不令他衷心佩服,就是一个例子。
中国的国手陈祖德也是承继了传统的。他战胜日本岩田九段那一局,在棋盘左边二角和边上下了三个黑棋,一看就是继承我国“扭杀”的传统。
中日围棋风格各有特点,弈虽小道,但从这里也可以看出文化交流和相互促进的好处呢。
一九七三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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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上围棋的名人
围棋古称“木野狐”,因为棋盘木制,意即它像狐狸精一样迷人。历史上著名的围棋迷可也真不少。
第一个见之正史的名人棋迷是曹操,陈寿的《三国志》曾记他和当时的名棋手王九真对局。“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也是大棋迷,他看人下棋,可以把棋局搞乱,再摆出来,一子不差,这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复局”。但现在的复局是有记录的,王粲只凭记忆复局,记忆力可谓惊人!
晋朝士大夫尚清谈,尤嗜围棋,以王导、谢安为首的“王谢世家”就是极力提倡围棋的。淝水之战,谢安是东晋的柄国大臣,捷报传来,他还在和客人下棋,不动声色。姑不论他是否“作状”,他对围棋之迷的程度,是不在曹操之下的。
宋太宗赵匡胤也是一名围棋迷,曾与名棋手贾元下棋,贾不敢赢皇帝,但又不想输,结果把全局都下成“各活”(在棋盘上一块地方中,两方互缠,谁都杀不死谁,称为各活或双活),其技之神,令人难以想象。此事见于宋人笔记《春渚纪闻》。围棋在宋朝有重大发展,北宋初文人徐铉所作的《围棋义例》,其中术语如尖、飞、扑、顶等,和我们现在所用的围棋术语,完全一样。
还有一位元首级的围棋迷是段祺瑞(民国十三年,曾担任北方政府的临时执政),日本棋院赠他“名誉五段”。一九二六年他病逝上海,江东才子杨云史挽以联云:
佛法得心通,知并世英雄,成败一般皆画饼;
人间谁国手,数满盘胜负,江山无限看残棋。
名将陈毅也是围棋迷,日本棋院赠他“名誉七段”。名词曲家赵朴初曾赋《清平乐》一词志贺:“乾坤黑白,尽扫寻常格。奇正相生神莫测,一着风云变色。今朝隔海同欢,别张一帜登坛。两国千秋佳话,元戎七段荣衔。”写棋亦写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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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大名手的棋风
十多年前(一九###年)我曾应《新晚报》之请,在它主办的“专题讲座”中,主讲“解放后中国象棋的发展”。记得当时是借用大会堂的场所,演讲未开始就挤满了人,后来者许多不得其门而入,对主办人《新晚报》颇有怨言,埋怨它租的会场座位太少。其实并非《新晚报》做的准备工夫不够,更非我讲得精彩,而是香港的棋迷实在太多,远远超乎我们的估计。
最近我在《良夜》写《棋人棋事》,有几位棋友来函,问及当年我这个专题讲演的内容(因当时我没工夫整理,讲辞迄今未曾发表)。他们最感兴趣的一个问题是:在那次讲述中,我曾谈及七位名棋手的棋风,每人的棋风以一句诗作为评语,他们听人说过,但说的人也记不齐全,希望我在这个专栏中写出来。
读者有命,不敢违背,谨依所嘱,一一道来。
第一位是杨官璘,他的棋艺全面发展,尤以残局最为擅长,“功夫”几乎到达炉火纯青之境。他是在棋坛享誉最久的“老冠军”,无需详细介绍了。
他的棋风我认为是:要从平淡见奇功。
第二位是王嘉良,他有“关东悍将”之称,搏杀的勇猛,环顾棋坛,迄今尚无人能出其右。他的对局往往演出惊险绝伦的局面,令人叹为观止。站在棋迷立场,看他的对局是最为“过瘾”的。
他的棋风我认为是:无限风光在险峰。
第三位是胡荣华,他最拿手的本领是把盘面的变化弄得非常复杂,虚虚实实,迷惑敌方。记得他第一次夺得全国冠军时,就是用这个战略打败杨官璘的。该局他先弃一马,让杨官璘背上“包袱”,于是他从容夺取先手,假如杨官璘见机,及早弃回一子,仍可成和,但因胡是初次“出道”,杨是“老将”,未知胡的厉害,以为可以倚仗“棋底”,化解对方的“先手”,多一子就可稳胜,因此不肯把既得的利益抛弃,结果就着了胡的道儿,失了冠军宝座。
胡荣华是七届全国冠军,他的对局,相信棋友看过的很多,亦无需我再介绍了。
他的棋风我认为是:乱云飞渡仍从容。
第四位是何顺安,他本有“华东之虎”的外号,但后期棋风一变,以绵密见长。在第五届全国棋赛(一九六○年)中,王嘉良碰上他,用新创的后手归心马应中炮他过河车开局法与他激战,结果给他用刚中带柔的战法破了。“何顺安巧破归心马”传为棋坛佳话(见本辑《归心马战术的新发展》一文)。己辑 棋人棋事
他的棋风我认为是:绵里藏针不露锋。
第五位是李义庭,他曾在五十年代与杨、王并称棋坛三杰,最擅长用马,相信香港的棋友对他也是很熟悉的了。
他的棋风我认为是:天马行空矫若龙。
第六位是孟立国,是在东北名气仅次于王嘉良的棋手。棋风也是以搏杀擅长,最擅长破象入局。
他的棋风我认为是:降龙伏象闯九宫。
第七位是刘忆慈,他的“仙人指路”曾在好几次全国比赛中创出佳绩。
他的棋风我认为是:仙人指路气如虹。
近年新手辈出,但有特殊的个人风格的,似乎尚未发现。当然在这些新人中,将来一定会有人成为一派宗师的,但恐怕还要假以时日,才能形成、巩固与发展。
“要从平淡见奇功,无限风光在险峰。乱云飞渡仍从容,绵里藏针不露锋。天马行空矫若龙,降龙伏象闯九宫。仙人指路气如虹……”有人说像一首七言长诗,我希望这首七言长诗能继续写下去。
一九七六年一月序《广州棋坛六十年》


棋盘上的皇帝
谈比较文学之风近年颇盛,文学固然可以比较,象棋也可以比较的。倘嫌范围还是大些,那就只比较棋盘上的皇帝,也是很有趣的事。
中国象棋的“帅”和国际象棋的“王”地位相当,都可称为棋盘上的皇帝。但“帅”是不能走出九宫的,“王”就不同了,他可以走遍“天下”(棋盘任何一格),冲锋陷阵,本身就具有战斗能力,不像中国象棋的“帅”必须依赖士、象保护。
我想棋盘上的不同,就正是反映了东西方皇帝地位的不同。中国的皇帝是“至尊”,是“天子”,除了起自民间的开国之君可能打过仗之外,皇帝是只能住在紫禁城中,不和外间接触的。不但御驾亲征少有,皇帝出巡也是惊天动地的大事。正德皇帝游江南,大大小小臣子跪在宫外谏阻他出游的有数百人之多,结果这位少年贪玩的皇帝发了脾气,各赏一顿板子,给打死的都有几个。试看,皇帝要走出紫禁城是何等不易。
西方的皇帝就不同了,皇帝带兵打仗,并不稀奇。有两部著名的电影《罗宾汉》与《劫后英雄传》,相信许多人看过,电影中的狮心王李察不但亲自带兵打仗,甚至与武士比武。
另一个不同是,中国象棋双方的帅不能见面,国际象棋则无此限制。这个差异,看来也是反映了东西方对皇帝的观念不同。中国的观念是“天无二日,民无二主”,皇帝只可召见属国的君主,和同等地位的敌国君主则是不会碰头的。只有在灭了敌国之后,那时敌国之君已经变成自己的俘虏,这才可以见面。但到了此时,对方的君主“尊号”当然早被削除,被封为“违命侯”之类,不能称为皇帝了。
西方的皇帝是人不是神,中国的皇帝是天子,介乎神人之间。国际象棋或者不及中国象棋深奥,但我则较喜欢能够冲锋陷阵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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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盘上的兵马
胡志明很喜欢下中国象棋,曾有诗道:“错路双车也没用,乘时一卒可成功。”诗虽浅俗,却颇含哲理,也是合乎棋理的。卒子未过河只能任人宰割,一过了河,威力就大了。一局棋的胜负往往取决于兵卒的运用是否得当。著名象棋残局中,有个名为“蚯蚓降龙”的残局,就是卒子可以胜车的。不过,中国象棋的卒,却千万不能成为“老兵”,一成老兵,战斗力就消失了。在对局中兵卒也往往成为要换取胜利的牺牲品,这一点又颇令人有“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感慨了。
兵的走法,也是中西两种象棋的一大差异。中国象棋的兵,到了对方的底线,就变成“老兵”,起不了什么作用;但国际象棋的兵到了底线,那可是厉害之极了,它可以变成威力最大的后,或任何一种兵种(一般情形除了变后,就是变马,因为后可走直线、斜线,威力最大,但不能如马之行“日”字,所以只有在走“日”字才可把对方“将死”的情形下,变马才有作用)。一到有一方的兵变后,对方多半就要认输。
身经百战的“老兵”,最后竟要“报废”,实在是令人惋惜的事。因此在这方面我也觉似乎是国际象棋合理一些,合乎论功行赏的原则。
国际象棋的马无“撬脚”,这也是和中国象棋不同的。马无“撬脚”,威力当然大些,不过加多一重限制,变化更加复杂。艺术上的趣味,往往是从既有一定的限制,而又能够在这约束之下尽量发挥得出来。比如律诗,中间四句是要讲究对仗的,假如取消这个限制,也就失去了律诗的趣味了。不知我的想法对不对,我是比较拥护马有“撬脚”的。
中国象棋和国际象棋同源异流,其不同处,大抵是根源于东方和西方文化背景的差异。
如果深入研究的话,相信是件很有趣味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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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汉朝这些人全文阅读 作者:墨香满楼

汉朝这些人全文阅读 作者:墨香满楼 《汉朝这些人》由www.61k.com集整理于网络,如文章内容侵犯了您的合法权益或者是侵犯了其他的法律法规,请与我们联系,我们将考虑删除汉朝这些人全文阅读页面。
第1节:第一章 萧规曹随(1)    
汉朝这些人(后刘邦时代)
第一章 萧规曹随
戚妹,来姐姐处坐坐!
我们共同的丈夫刘邦终于入土为安了,戚妹,到姐姐处来坐坐吧!
我不去,你会杀了我!
来吧,我不会杀你的——杀了你,岂不太便宜你啦。
……
公元前195年,高祖刘邦伸腿瞪眼,离开了自己一手打造的汉王朝,他对自己的作品虽然有诸多忧虑,但是谁也克服不了生老病死的规律,只能感叹自己是人不是神,不能长生不老。
一个人走到君王的份上,都有长生不老的愚蠢想法,他的重孙就有过这样的梦想,并且还付诸实施,结果——还是死了。
这是后话,先看看刘邦挂了以后那些还活着的人都在干些什么。
老皇帝挂了,皇太子刘盈顺理成章的坐上了皇帝的宝座,吕雉也当了皇太后。这个陪伴刘邦打天下的女人终于被推到了历史舞台的最顶点,天下形势随之陡然大变。
在后宫受冷落的人如今飞上枝头变成了凤凰,掌握起很多人的生杀大权,这是政治斗争中天翻地覆的改变,而这个改变会改变很多人的命运,有些人会发达,有些人会死去。
此时的吕雉一心只想复仇(当然,若换成一个男人,老婆姘上了小白脸,日夜合计着要把他扫地出门,他当权后的反应,应该不会比吕雉来得缓和),她要报复那些曾经给自己带来苦难或者在自己的伤口上撒盐的人。
吕雉不能忘掉她从戚懿(戚夫人)那里受到的折磨,她要报复,她要展开疯狂的报复,立刻。
可怜的戚懿,她错就错在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到了一个人身上,虽然这个人生前无比强大,但他再强大,再爱你,无论如何也管不了自己死后的事情!
刘邦去世,戚懿也失去了靠山,并且是唯一的靠山。当年吕雉受打击、受排挤时,众多文武官员都站在吕雉那一边,毕竟人家是原配,满朝文武都是看着她受苦受难坚强挺过来的,况且对于笼络人心,人家吕雉可是做足了功课的。
而今轮到戚懿受打击,却没有一个人胆敢为她说一句话,就算有人想帮她,都只能暗中传个小纸条而已——其实,吕雉的怨毒早已深入骨髓,即使有人斗胆为戚懿说话,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吕雉当权后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发泄,发泄心中多年的怨气,谁是最合适的目标,把怨气发泄到谁身上更能让吕雉心情舒畅?
非戚懿莫属了。
这么多年的风雨颠簸,吕雉深知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的道理。戚懿啊,刘邦老儿是你最大的靠山,可是,妹妹啊,你真不懂事,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啊,我们女人还是得认清这个道理啊!
刘氏江山,有我吕雉立下的汗马功劳,跟我抢,你还嫩了点。
吕后给戚懿安排了一个特别的住处——永巷,这是皇宫里规格最高的特种监狱,一般人是进不来滴,但是进来的人,也就别再想着出去了。之后的历史也证明了,凡事进入永巷的人,没有一个能活着出去的。
当然,对于胆敢跟自己争宠夺爱,甚至多次哭闹着要用如意小儿来换刘盈太子之位的戚懿来说,吕雉是有足够的决心将不是地狱的永巷,变为一个胜似地狱的地方。
如今的吕雉是谁?皇太后是也。
如今的皇帝是谁?是人吕雉的儿子。
戚懿是谁?你丫现在就是后宫中一只待宰的羔羊。
皇太后吕雉处理完政务后,兴致一来,随时就可以到永巷看看这位貌若天仙的情敌兼政敌,顺便给点“恩惠”,让她领教一下和自己作对的诸多好处。
吕雉一把拉起戚懿的如云长发:妹妹啊,你长得真好,肤如凝脂,黑发似瀑——这么好看的头发,如今也没有人抚摸了,还是剃了吧,祭奠一下高祖在天之灵(当年女子剃光头比我们今天女子全裸还来得稀罕,男人都是长发飘飘来着,何况美娇娘)。
现在吕雉的话就是旨意,狱吏听后,马上将戚懿的脑袋剃成光光的秃头,然后给她戴上太皇太后特别定制的铁链,拴住她脖子,并且给她套上土红色粗布做成的囚衣,在那个时代,犯人都是吃闲饭的,没有劳改这一说,吕后可不会让这个曾经折磨自己的女人吃闲饭,那就找点事情给她做吧,于是就展开了捣米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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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第一章 萧规曹随(2)    
吕雉开心地观赏着这一切,而后回去忙活公务了。
挣扎得死去活来的戚懿也终因虚弱无力,瘫倒在地。但是,折磨并没有因为吕雉的暂时离去而稍有停止,吕雉派来“伺候” 戚懿的太监丫头们特别尽职尽责,一刻也不让她好过,也难怪他们这样,把戚懿“伺候”好了,他们是可以拿奖金滴,反正大局已定,戚懿已无回天之力,搁谁不来捞点儿好处。
夜深人静的时候,戚懿悲痛之余,一面捣米,一面哼哼唧唧唱起歌来:
儿子是亲王,娘是囚犯,捣不尽的米啊,跟死亡相伴,相隔三千里,谁能把信息传?本是一首抒情歌曲,却害了自己儿子的性命。
这首歌很快就传到吕雉的耳朵里,勃然大怒是她最本能的反应:怎么,你还指望刘如意那兔崽子发兵救你,来个大翻身呀?这首歌也让吕雉突然关注到了刘如意这个人,留着他,终究是个隐患,倒不如……
戚懿自创的这首“捣米歌”更加坚定了吕雉斩草除根的决心,而且,一刻也不得迟疑,省得夜长梦多。
很快,朝廷的征召到达了赵王刘如意的厅堂。
当听说都城长安有朝廷命令到达赵国的时候,身为赵国国相的周昌就发现这其中的猫腻儿,在政治圈里混了这么久,是个人都看出来这征召背后的阴谋。
如果刘如意去了长安,结果只有一个,母子全部被杀。但长安的征召,又不好直接说不去,那这不成抗旨了,人家正愁抓不到你的把柄呢?怎么办呢?去是死路一条,抗旨也是死路一条,真是难为了这位老人。
虽然这位老人家说话结结巴巴,但是脑子可利索的很。遇到这种比自己级别高的人提的要求,但自己又不想照做,实在是很无奈,但也不是没有办法解决,按照历史的惯例,会先搬出比提要求人更高级别的人来压对方一下,然后说明不是我不去,而是比你级别高的那人吩咐过或者变相吩咐过,所以我不能照做。
周昌思索片刻之后说了一番话,让对方哑口无言,大概意思就是说高祖临终前把赵王托付给我,让我好好照顾他的生活,赵王现在已经很习惯这里的生活了,怕去了长安水土不服,要是这样,我太辜负高祖了……
如此这般,句句不离高祖,弄得送诏书的人也很无奈,吕后毕竟只是高祖的老婆,人家拿你老公来压你,我也没办法啊。吕雉三次下令,都被这个固执的周老头如此这般三次拒绝。
现在看来,要想解决刘如意,周昌成了最大的障碍。
其实干掉周昌简直易如反掌,如今,吕雉就是朝廷,朝廷就是吕雉,她只要一翻脸,说周昌抗命,谁都救不了他。
关键是周昌抓住了吕后不会这么做的心理,不然借他俩胆,他也不敢这么名目张胆地违抗命令,还拿死人来说事儿。
周昌之所以如此牛气,胆敢数次拒绝吕雉的命令,一方面因为他真的是为人正直、声望甚高,说白了,就是圈里有人,动他不得;更重要的是,他有恩于吕雉。
想当日,老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刘邦老儿在朝堂上再次要求废除刘盈的太子位,换给刘如意的时候,整个朝堂,鸦雀无声,谁都怕得罪了老糊涂刘邦,只有周昌这个结巴,冒着被杀头的危险,颤颤巍巍上前,结结巴巴道出自己的强烈反对:陛下要是准备废太子,臣……臣……臣绝不会遵从!
反对者一,同意者零,刘邦的提议在大家哄笑周结巴的时候,不了了之。
在后堂偷听的吕雉等散朝的时候,找到周昌,当即双膝跪地:周老先生的恩德,吕雉没齿难忘。所以,吕雉虽然性格阴鸷,但她没有对数次阻挡自己计划的周老头下手,如此说来,吕雉还是“恩怨分明”的啦。
难道就不杀刘如意了吗?怎么可能,直线走不通,可以绕个弧线走,总之,策略可以变动,目的不能改变,这就是政治。
刘如意在赵国的存在,让大权在握的吕雉寝食难安,一计不成再生一计:征召赵王,有国相周先生可以拒抗;那征召周先生,总没人敢抗拒命令了吧——调虎离山之计可是吕雉的拿手好戏,往后的岁月中我们将看到她屡试不爽,真不知道《三十六计》中的这个计策是不是受了吕雉的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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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第一章 萧规曹随(3)    
征召一到,周昌也没有办法,只好上道,来到长安后,觐见皇太后吕雉。
吕雉虽念及旧恩,但跟当年向他下跪的日子不同啦,当年戚懿在刘邦面前猛吹枕边风,以至于她的皇后宝座岌岌可危,儿子的太子之位也危险得不得了;如今,她贵为皇太后,上下大权一把抓。
因此,吕雉一见周昌,便开骂曰:“你这个糟货,难道不知道我跟刘如意母子势不两立,干嘛不放刘如意来?”
周昌答:“高祖把赵王托孤给我,我只要在一天,就要保护他一天。况且赵王是现任皇帝的幼弟,高祖最最疼爱。我从前保护现任皇帝,得到高祖信任,所以盼望我也同样地能保护赵王,免得他们弟兄骨肉相残。如果你怀着私欲私恨,我不敢参与,我只知道奉行高祖的遗命。”
这一番话说得吕雉哑口无言。但再严正的理由都无法改变一个女人的私心,吕雉是谁?即便如今刘如意母子对她构不成任何威胁,但旧账还是要算的。
吕雉的旧账自她从楚营回到汉营开始计算:
首先是抢恩宠,先前吕雉是刘邦的少妻,而后刘邦身边有了戚懿,估计再没有碰过人老珠黄的吕雉了;
然后是抢风光,绝大部分女人都是会恃宠而骄的,何况天生丽质的戚懿遇到了风流年迈的刘邦,还不把她捧到天上去了,在皇宫里遇见,两个女人从来没有给过对方好脸色,这让当了皇后的吕雉感到特别屈辱;
最紧要的就是抢太子位啦,这简直就让吕雉几近抓狂,我吕雉协助刘邦打江山,可谓是殚精竭虑、死去活来,在楚营,受尽折磨,后来又帮刘邦诛杀功臣,我真可谓做尽了恶人——你这个小贱人倒好,不就陪我家老头睡个觉而已,生了个儿子就登鼻子上脸啦,鸠占鹊巢,反客为主起来……
吕雉越想越气,如今时候已到,我不会杀你的,杀了你只能说明我太大度了,我要折磨你!
吕雉马上再下令征召赵王刘如意。没有了周昌做主,如意小王子只好前往。
新坐上宝座的刘盈,年龄也不大,但他在师傅们的教导下,倒是为人敦厚。
按说,刘如意几乎把他的皇帝位置挤掉,他应该痛恨刘如意才是,可是刘盈不是他母亲,他非常顾念骨肉之情,对刘如意这个机灵可爱的小弟,颇为喜爱。在刘盈看来,权威之争是自己母亲和刘如意母亲之间的争斗,如果说刘如意差点占了自己的位置,也是他母亲策划的,并不怪如意兄弟,可见刘盈是多么的厚道。
在他得知刘如意将到长安的消息后,亲自到郊外迎接,一直接到皇宫里。
十八岁的刘盈,还没有娶皇后,为防止皇太后对小弟下毒手,刘盈坚持与刘如意一起吃饭,一同睡觉,简直做到了形影不离。
吕后要加害刘如意母子的事情已经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眼人都看出来了,刘盈当然不可能不知道母后召见刘如意的目的,所以刘盈采用了吃住一起的策略来保护自己的弟弟,让吕后一干人等没有机会下手。
看到儿子如此这般公开与自己叫板,吕雉急得直跳脚,但她现在还真不想得罪儿子,毕竟自己也是仰仗着他的存在,才大权在握的。她必须想出一条妙计,在不伤害亲生儿子的前提之下,施展毒计。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很快,机会来啦。
这一年的冬天,有一天,刘盈突发奇想,一早就爬起来,要去打猎,而年幼的刘如意贪恋被窝的舒适,呼呼睡得正酣,怎么叫也叫不醒。刘盈觉得我就出去这一会儿工夫,应该没有关系吧,嘱咐完身边的人绝对保密之后,就自己先去打猎了。
吕雉的爪牙,早已密布在皇宫的每一个角落,此刻正是他们表演忠贞的机会。
小报告迅速打过去,吕雉即刻派人前往下黑手——等的就是这一刻啊!
刘如意就在睡梦中迎接了他的孟婆汤。当刘盈打猎回来,幼弟已七窍流血,死在床上。痛哭流涕的刘盈皇帝责问周围的人,却不想他们个个指天发誓,没有一个人知道赵王暴毙的原因,甚至连吕雉也一脸无辜,对于刘如意的暴毙深感“遗憾”,可见,一个好演员可能做不了政治家,但是一个政治家肯定能做一个好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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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第一章 萧规曹随(4)    
吕雉干掉了刘如意,已经没有后患了。
在永巷舂米的戚懿强烈地感觉到自己的悲惨命运即将呈现,但是她绝对想不到这悲惨的命运将会用什么样的形式表现。
吕雉是这么做的,由于过于残暴,怕吓坏了读我这本书的女孩儿和小朋友们,我在这里大致复述一下:
吕雉下令砍断戚懿的双手双足,再将其眼睛挖出来,用烟把她的耳朵熏聋,接着强迫她喝下哑药,扔在茅厕里养活着,命名曰“人猪”。
可怜一代绝世美娇娘,在另一代绝世恶毒妇的手下,终于变成一个血肉模糊的肉棍。
她光着头,两眼变成两个鲜血涔涔滴出的黑洞,耳朵听不见,万千苦痛,呐喊不出。手断,脚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吕雉满意了么?
解恨了么?
接下来有事实证明,她还远远没有玩够。
吕雉这般处置了戚懿后,看着自己的杰作,实在掩饰不住自己的兴奋,炫耀给谁看好呢?
儿子刘盈最不像话,还阻拦我对付刘如意那个混球,殊不知我所做到一切都是为了他好,不妨叫他来看看。
吕雉马上传话给她的皇帝儿子刘盈:儿啊,快来参观一件绝无仅有的东西。
刘盈打开厕所一瞧,立刻毛骨悚然,询问旁边的太监,那个蠕蠕而动的肉棍是啥。
太监如实相告:她是先王的宠姬戚夫人。这实在太出乎意料了,魂飞魄散的刘盈热血直往头顶冒,回过神来后,立马放声大哭,直到昏死在地。
过度的悲痛与惊恐,使得刘盈病了整整一年,而后叫人带话给吕雉:像这样的残忍行为,绝对不是人可以做出来的,我作为你的孩子,也不能算作人,更不能治理天下,以后朝廷的事情,你自己看着办吧!
吕后没有让刘盈失望,以后朝廷里的大事小情自己真的就看着办了。
其实这种事情不用你吩咐我也会看着办,既然你说了,那我就更不客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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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最杰出的打工仔:萧何    
最杰出的打工仔:萧何
创业君主刘邦去世,大汉王朝的后宫风声鹤唳,其“前宫”也马上陷入动荡不安之中。  
继任的皇帝刘盈不仅年少,性格还特别仁弱。按说刘盈的师傅叔孙通也算得上是个有名的滑头,但为师的可能实在也不怎么欣赏自己的品性,偏偏用正统的仁义道德把老实的刘盈教得愈发谦恭礼让,但是忘记了告诉他对待不同的人要用不同的方法。
刘盈这样的性格与信仰,放在平安稳定的时期或许尚可,但是大汉王朝方才建立,多年混战早已将这个国家的政治经济折腾得千疮百孔,各种政策均没有完善,加之皇太后吕雉权欲熏天,新成立的汉皇朝基业一时间陷入风雨飘摇之中。  
这期间,最辛苦的人莫过于我们忠诚贤良的相国萧何老先生了。  
萧老先生一时成为了夹心饼干,他一方面要绞尽脑汁,想出各种委婉的方法,阻止皇太后吕雉过分伤害刘氏政权,避免吕氏家族势力的迅速膨胀;
一方面还要疏导那些开国功臣们对吕雉的不满,避免太明显太强烈的内争,造成整个皇朝的崩溃。
这是一件很见政治功力的事情,火候把握不好,可能就是一场血雨腥风,要把几拨来历不同、目的各异的人的利益“烩”在大汉这个锅里远比把不同的菜烩在一个锅里难的多。
萧何个性特别温和,做事态度审慎,在关中地区声望甚高,对于自己没有把握的事情,一般绝不轻易动手,对羽翼日渐丰满的吕雉,当然也没敢得罪。
其实萧老头比吕雉还先认识刘邦,不仅是革命的元老,还堪称刘吕姻缘的见证人。
在刘邦落草为寇,官府缉拿刘邦无果,将吕雉拿去充数的时候,萧何可谓费尽心机,救吕雉于危难之中,因此吕太后再强悍,对萧何还是敬重有加的,况且,在政务上,吕雉确实还得仰仗萧何。  
吕氏一党虽在吕雉的支持与指使下,全力夺权,但大汉在萧何老哥的掌舵下,让吕氏的速度减缓,为后来刘氏反扑争取了时间。  
可是,年岁不饶人啊,当了两年的夹心饼干,年迈的萧何健康情形越来越坏了,过度的忧烦使得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了很多。
萧何不仅是看起来老,心力憔悴却仍然担当“夹心饼干”的他是真的需要休息啦。  
小皇帝刘盈对母亲的感情真是五味杂成,尤其是看着她把戚夫人折腾成那样,只能以自己的不理朝政、花天酒地来对抗吕雉的霸权。
但他毕竟是个仁慈的人,他还是怜悯苍生、关心社稷的,也深知萧何对于这个庞大帝国的重要性,因此在听说萧何的病情恶化后,小皇帝刘盈亲自跑到相国府向萧何请教后事。  
刘盈:“君相百年以后,有谁可继任您的职位?”
萧何:“知臣莫若主啊!”
刘盈:“曹参如何?”
萧何:“陛下得到胜任的人才,臣虽死而无遗憾了!”
这段对话我们似乎有点熟悉,刘邦临终的时候,吕雉好像就是这样问的。
曹参接续萧何的职务,早在刘邦的遗言中就已经明确了。当然,前提是萧何去世时,曹参老先生仍在世。如今的曹参不是已经具有合法的继承权了吗,何必再问?
刘盈是要问的,而且必须得再好好问一次,尽管萧何还不敢正面作出肯定的回答。
因为这时候吕后一党的夺权意向已经大大地“蠢蠢欲动”,如果不再强化一下曹参接棒的合法合理性,高祖遗言产生变数是有着极大可能性的。
如果相位出现意外,吕氏家族趁机夺走相位,那汉朝后面的历史可能真的要改写了。说到这里,我们不得不回头佩服一下刘邦,真是高瞻远瞩呀,自己死后的事情都安排得天衣无缝。
隔月,一代忠臣萧何便归西了。
下面我们来为这位勤勉的萧老先生做个小结吧。
萧何对于汉皇朝的贡献,应该首推内政、财政和经济方面,萧何也算得是一个高瞻远瞩的人,譬如他将创业时期必有的财务困难,就作了非常具有前瞻性的安排。  
抢先项羽进入关中时,别人都争着哄抢金银财宝、美女娇娘,萧何什么也不抢,只是四处搜寻秦国的文书记录。
这可是无价的宝贝啊,让他得以正确掌握全国的生产实力以及分布状况,萧何当时的理财观念倾向于保守,主张开源节流,这与当今众多打肿脸充胖子、买房子买股票的人大为不同。
历经战乱,终于迎来不再兵荒马乱的“建国初期”,可谓百废待兴。
以前刘邦项羽他们一带兵就是几十万,那都是咱自己人,是最精良的劳动力啊;
况且,人精良,活动量大,吃得肯定也多;
众多的精良人士壮烈牺牲后,田园也荒芜了不少。
因此,这时期大汉王朝的人力和物力都是非常珍贵的资源,全国人民高举萧相国“开源节流”的大旗,大步前进。
事实证明,萧何的规划确实是合理的,老百姓图个啥?谁当皇帝那是你们王侯将相的事情,我们贫苦百姓只求讨口饭吃就行了。
况且我们华夏民族的百姓都是勤劳善良的,你减税了、我们不闹事了、都可以吃饱饭了——天下太平啦,大家安心扛着锄头干活去了。所以萧何在关中的名声很好,老百姓图个啥?跟着萧哥有饭吃就好!
所以,萧何在汉王朝初期实行的财务政策是很符合当时的实际情况的。  
但萧何本人却并不富有,当然,他为了消除刘邦的戒心,也曾经故意耍过一次阔给刘邦看:就是英布造反时,为了让刘邦安心出去打仗,表明自己没有野心,不会功高震主,于是设计降低自己在关中的声望。
这个世界就有这么玄乎,刘邦老板希望打工者萧相国给他好好管理后方,又要防范他在民间声望过高,这可真是难当的差呀。
于是萧何被迫无奈,也曾故意强购民产——大家不要觉得我人太好了,要不我老板就觉得我想笼络人心,想造反啦!
即便是个人理财,萧何也是非常保守而爱民的。他每购置田产务必找到那些穷乡僻壤的劣地,避免伤及百姓的生产力;他虽然规划兴建了豪华的宫室,自己的居室却是窄小而简陋的,一点也不像相国府。  
有人劝萧何,你当个那么大的官,至少要为子孙准备点像样的家产嘛,这年头,谁不捞点油水啊!  
萧何却笑答:“如果我的后代有能力的话,就不用给他留什么家产;如果我的后代能力很差,即使留下万贯家产,也会被人抢走。”  
功劳No.1,封赏最多,但萧何终其一生,都是恭俭勤劳的,从来没有放任享受过,一直主张轻赋薄税,藏富于民,所以我们说,大汉王朝日后的富强,跟萧何当年以身作则而培养出的廉洁风气有着相当大的关系。
萧何,作为一个为刘邦打工的管理者,既能得到老板的赏识与信任,又能为百姓苍生谋取长远利益,他一生即便机关算尽,也堪称绝世好人!最终能得以善终,可见其政治上的高明和人格上的魅力。
阎王把萧相国招走了,另一个八面玲珑的人即将接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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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首席猛将接棒相国(1)    
第二章 首席猛将接棒相国
曹参是怎样炼成的?
曹参堪称刘邦班底的首席猛将,当萧相国卷铺盖西归的时候,他接兄弟的班来了。
曹参和萧何一样,原本都是刘邦亭长时代的上司,一白一黑、一文一武;沛县起义时,曹参和萧何同是主角,也是刘邦最早期的班底兼亲密哥们。  
曹参和萧何早年的感情那是非同寻常的好。  
楚汉相争那会儿,萧何在关中负责人力和粮草的经营管理,曹参则在外出战(当刘邦上司的时候,曹参是管黑道的,那是常常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活计,由此估计,曹参应该是警校毕业的吧,有军事功底)。
自出陈仓、定关中开始,曹参一直附属于韩信的军团,曹参主要在黄河以北征战,这个警校毕业的打工仔曹参特别卖力,几乎每战必去,而且负责相当重要的角色。
他真的很够哥儿们,拼死拼活为刘老板打江山。也可见刘混混的魅力真的是很大很大。
当时的曹参是肩负着刘老板的双重重任前去打仗的。
第一个任务:杀敌;
第二个任务:监督。
打仗就是杀敌,曹参监督谁去?
我们来看看韩信的军团布局即可见一斑:韩信军团除了直属部队外,还附属了两支最主要的军团——灌婴负责的骑兵部队与曹参负责的步兵部队。  
灌婴和曹参这两人带领的队伍不仅独立作战能力比较强,对韩信这支主动攻击经营黄河以北地区的军团起到强有力的帮助作用,他们二位还是刘老板派来监督韩信、分散韩信影响力的王牌棋子。
毕竟,做老板的人,都是为自己留了后手的,刘老板当时就想好啦:韩信你这么厉害,真的会一辈子为我打工吗?你自己就不想当老板吗?我断不能等你兵临城下的时候再作准备——我还是派我的好兄弟兼忠实粉丝曹参来协助你吧,你听我的话时,他们就协助你,你要是胆敢反我,他们就地灭了你!  
曹参还真是不负所托,灌婴带领着骑兵负责冲锋和追击,曹参则带着他的步兵军团干起攻城略地、击溃敌人或占领城池的事儿来。
分工合作到曹参这个程序上,还真要动点脑子,所以在辛苦和危险上,曹参更甚于灌婴。  
曹参做事负责、打仗勇猛,常常一马当先,亲上前线进行指挥,据说他全身受创达七十多处。因此,在皇朝论功时,在刘老板的“偏心”下,曹参的功劳仅次于萧何,排名第二。  
其实在当时的朝廷大臣和将领眼中,曹参功劳比萧何大多了。
你萧何再怎么厉害,脱光衣服就一身白肉,什么伤疤也没有;人家曹参提着脑袋冲锋陷阵,满身伤痕就是功劳的最大明证。
因此,在封爵时,曹参不但是最早得封,而且食邑万户(收一万户人的税),高于萧何起初的八千户之上。
张良虽也封为万户,但时间仍在曹参之后。  
倘若不是刘大老板以全局观的精神,判定萧何功劳第一,给其追加两千户食邑,曹参卓越的军功以及勇猛的表现,在大家眼光中那是响当当的老大。
说起来,又要赞刘老板一个啦,他看得到别人看不到的巨大的“潜在价值”。
大臣们都看不到的“潜在价值”,年轻气盛的曹参未必就能看到,所以,在大家的赞美声中,曹参也挺以为自己有那么点斤两了,起码比萧何这个只会抢文书、从来没有亲历过炮火的老同事来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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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首席猛将接棒相国(2)    
因为这种心理作祟,赏赐分配这件事大大伤害了曹参和萧何的私人感情,从建国后到萧何去世的八九年之间,双方似乎都没有过什么友情往来,刘老板基于此,还刻意将曹参调往东方的齐国为相国,免得两个人见面时造成尴尬,也免得曹参怨愤自己偏心。
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常常就是这样反目的——老大带领弟兄们抢得好东西归来,怎么样进行分配,这是历朝历代考验老大的难题啊。
即便如此,刘邦在军事上还是非常依赖曹参的。刘老大晚年的两大军事战役——讨伐陈豨和英布的战争中,刘邦还是征召曹参率齐国军队过来驰援。
如此可知,刘邦对曹参在军事上的依赖,是高于身旁的大将周勃、樊哙以及灌婴的。  
《史记》记载,曹参的功劳有:
攻陷诸侯国两个、郡县多达一百二十余个;
俘虏绩效,包括诸侯王两名,宰相三人,将军六人,大莫敖(楚国上卿)、郡守、司马、侯、御史各一人。  
曹参确实堪称一位相当有绩效的业务主管了。  
在奉命为齐王刘肥(刘邦娶吕雉前的私生子)的宰相后(惠帝元年,废诸侯相国法,相国改称宰相),曹主管在作风上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曹参一反军人的强硬作风,改而采取审慎弱势的黄老之治,不刻意作出努力,一切顺其自然,追求政治绩效。  
这对于粗汉曹参来说,确实是非常了不起的改变。沛县还真的出奇才啊,貌似一莽夫,却也能武能文。  
曹参到任时,由于刘肥年岁尚轻,没有治国经验,他便召集齐国的一些颇具名望的长老和儒生,开会讨论如何让复杂而动乱频繁的齐国能稳步前进,让百姓安居乐业。
曹参的第一招即是借他人的智慧与才干,看来他还真的是得大哥刘邦真传。当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既然大家敞开门讲话,各家各派的齐国学者也不客气推让了,提出了各种派别的看法,济济一堂,争辩纷纷,莫衷一是。
大家的智慧都呈现出来时,必须得有人作出个正确的抉择才行,人生也好,国家也罢,每一个下一步都是踩在上一个选择上的。
此时的曹参,听了各家的演说,自己也拿不定主意,说到这里大家要注意了,一般人拿不定主意的时候会抓阄,抓到啥是啥,他们管这交赌博,而政治家却不搞这样的赌博,我曹参拿不了主意,总有能拿主意的人。
不要紧,既然大家把问题都提出来了,总有办法解决的,办法总比困难多。
曹参听人推荐在胶西有位叫做盖公的老先生,深通黄老之术,应该能替他拿个主意吧。这下好了,曹参并不太了解黄老精神,不管真假,在没有更好的资讯下,有机会便尽力去争取吧。曹参迅速让人带上厚礼前往聘请,来了再说。  
盖公倒还真是个豪爽人,他很快就答应曹参的邀请,即刻见面,告诉曹参:
治道应该清静、无为、顺应自然,统治者要把握好一个根本准则,同时相信人民群众自己处理事务的能力,则政治经济自然会趋于安定发展。  
曹参听了,醍醐灌顶,醍醐灌顶,立刻令人空出正堂给智者盖公居住,以便自己随时可以向他请教。
由此我们可见,没有文化不重要,没有思路也不重要,找对人就好。曹参还当真跟着盖公重新为人了,所谓做事先做人也!  
此后,曹宰相在齐国的施政,都是以黄老治术的原则进行,譬如给百姓提供一个安定团结的社会环境,你们好好地给自己干活,咱官府尽量不来骚扰你们;当官的不必追求个人绩效什么的,做好服务工作就好……
反正就是一个意思,我啥也不求,但求民生安定,国家富足。
九年时间,齐国即恢复了安定,较之以前更加繁荣,曹参也被大家公认为管仲及晏子以后的齐国第一贤相。
不容易啊不容易,终于解开了这个恼人的千千结;
真简单呀真简单,要解千千结——“无为”即可 。
所以我们常常说:最简单的就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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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首席猛将接棒相国(3)    
曹参在这段期间,可谓是真正的理论结合实际,终于学会了透视和洞悉世事的高度智慧。萧何老哥去世的消息一传开,曹参立刻要求老婆等作好准备,西入长安,并着手移交齐国宰相的工作事宜。
旁人不解其故,曹参心不蹦、脸不红,异常沉稳地回答:“我将入京为皇朝的相国,早点作好准备,免得到时候仓皇失措。”  
果不其然,很快,曹参便接到刘盈的正式诏令,他即刻赴长安,出任相国。  
曹宰相对接班者的交代可谓意味深长,由下面的交代,也看出了曹参不但是位优秀的将领,同时也是一个合格的政治家:
努力照顾好齐国的狱政以及市场上的帮派行为,齐国的社会组织特别复杂,人民利害间的相异性又特别大。
监狱及市场帮派,是兼容并蓄复杂势力集聚的地方,只有接纳了他们,才能加以有效的管理。
如果一味采取强力压制式扫黑,反而会使这股势力四处流窜,奸邪恶人无容纳之地,势必造成社会多方面的污染和腐败,因此,我认为这两件事情最重要。
这些经验,估计得益于在沛县做“公安局长”时候的经历。
其余的治术,人民自己会处理,不用你去担心!谨记一点,千万不要为了提高自己的绩效,而去干扰人民的生产和生活。  
曹参能够如此透彻地看到管理的精髓,提出伟大而又务实的执政观点,实在称得上是萧何的最佳接棒人。 刘邦看人,一个字——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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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大汉,我来也(1)    
大汉,我来也!
上面我们讲过,因为封赏的事情,建国后,好兄弟萧何和曹参就再没有一起唠过嗑,但兄弟还真是兄弟,萧何临终前,还是暗示小皇帝刘盈,只有曹参最适合接任相国这一职位。  
而曹参接任后,万事无所变更,完全依照萧何制订的规划进行治理,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萧规曹随”。
既然总方针不变,那么,执行人员也要慎重选择了,那些个唯恐天下不大乱的、渴望在乱世当英雄的人,统统地没有机会。
曹相国选择共同执政的官员可谓异常小心谨慎,野心家、企图家绝不任用。
他还特别从各个郡国中,挑选出有治理地方实际行政经验的官员,最好是那种既木讷又没有什么文采的人,能够老老实实听相国的话,好好办实事就成。  
大汉帝国顿时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
那些看上去呼声特别高、个人又非常积极进取、敢于表现自己才能、口才大好、富于煽动力的官员,常常被曹参呵斥,有时听他们讲得不耐烦了,干脆把他们发配出去,没有发配出去的,也不给你什么实际的权力,把你晾起来,不予重用。  
曹参同志到首都安顿下来后,日夜饮酒。曹相国什么时候兴起这个爱好了呢?实在是不得已,目的就是为了降低行政效率,以拒绝处理太多的事情。  
这下,大家有点不理解曹相国了。相国啊,您当年打仗的时候,那可是雷厉风行、身先士卒的呀,您在齐国不是还精学了黄老治术吗?如今怎么变得如此邋遢、慵懒,不管时事了呢?
于是很多公卿大夫、将领们都跑到相国府要求晋见曹参,并且商议公事。  
曹参倒也爽快,热情地接待他们,马上安排厨房备酒上菜,招待他们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一起畅谈打江山时候的陈兵列队,这个曹参太在行了,估计三天三夜才讲个开头。
谈兴甚高的曹相国还真不给大家说话的机会,只要有人想说话,曹参便以“再喝,再来干杯”阻止之。
直到喝醉了,折腾累了,啥子建议也讲不出来了——散了吧,有事改天再说。  
这样的场合,几乎成了曹相国的家常便饭。  
渐渐地,相国大人倡导的这种什么事也不办的纯喝酒聚会,成了大家的习惯,咱民族一向来就有上行下效的优良传统。况且,这个效仿,实在是太容易了,几次三番,官吏们迅速将曹相国的“优良作风”发扬光大起来。
还是有很多不解实况而良知尚存的官员,实在看不下去大汉王朝这般败家子们,天天不干活,拿着官银大吃大喝。于是他们将其他官吏的聚酒行为密告到相国府,恳请相国一定严厉整肃这种不良风气。
曹相国为表重视,便跑过去看看是否真有此事。到了现场,不想曹相国不但不干涉他们,反而参与进去,一边喝酒、一边唱歌,老而弥坚,成为麦霸。  
曹相国每天花在处理相国府公务上的时间少之又少,坚持“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原则,经常为下属掩饰一些细微的小过错,因此朝廷上下,每天几乎都没有什么大事情,也没有出什么乱子。  
小皇帝刘盈当然也耳闻了曹参荒废政事的报告。  
自从经历“绝世酷母”吕雉制造的“人猪”事件后,刘盈病一好,就宣布不理政事,整天喝酒作乐,玩了女人玩男宠。但他也知道,政事由工作认真审慎的萧何在掌舵,能出什么乱子呢?  
换上曹参就不同了,他这个“黄老治术”真是太厉害了,形象地说来就是“酒肉之治”,他老人家不是老糊涂了吧,居然给我来个万事不管,整个政务还不马上就陷入停顿状态呀!  
小皇帝寻思着,得找个机会,表示一下我的愤怒才行——老子不发威,你还真当我是病猫了!  
正巧,曹参的儿子曹窋当时在朝中为中大夫。  
刘盈便召见了曹窋,对他埋怨道:“你老爹是不是欺侮我年少不懂事,所以才如此的荒唐吧?你回去对他说:‘高皇帝弃群臣而归,当今皇上年纪尚小,您为相国,整天带领大家喝酒唱歌,无所事事,如此作为怎能成为天下臣民的领导者呢?’”
刘盈想想又马上嘱咐曹窋:你千万不要说是我在问他啊,看他听你说了有什么反应,速回报。
刘盈真的也是太没有个皇帝风度了,估计是被他的酷母打压怕了,跟自己的下属讲话还顾忌这个顾忌那个的,实在是悲哀啊!
话说曹窋回家后,逮了个机会,马上将皇帝的意思对老爹曹参作劝谏。  
不想曹参当场大怒道:你这个混账怎么这么多嘴?天下大事哪里是你这种黄毛小子能懂的!给你个中大夫当当,你好好伺候皇上就可以了。  
挨了骂还不打紧,曹老爹还当场依家法,怒责曹窋两百下:小子给我长点记性!  
这消息自然马山就传到刘盈耳中,刘盈也大怒:把曹参那老骨头给我叫来。老子不发威,当我是病猫,反了你们?  
刘盈当面怒责曹参道:“你怎么就处罚曹窋呢?是寡人要他来劝谏你的啊!”  
聪明如曹参,他岂能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是刘盈指使来的,他处罚曹窋,便是打狗给主人看的。  
因此曹参立刻脱下相国冠帽,解释道:  
“我所以什么事都不做是有原因的!”  
“请讲!”刘盈还真是生气了,一点也不客气起来。
“陛下自认在圣明英武方面,比先皇如何?”
“朕哪敢和先皇帝相比啊!”这个刘盈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那么陛下认为我和萧相国,谁比较贤能呢?”
“老实讲,你不若萧何!” 嘿嘿,别怪我不给你面子啊,曹相国。
“是啊,陛下讲的对极了,我们均都不如他们啊!如今高皇帝和萧相国为天下所定的法令已经足够清楚了,陛下您只要垂拱而治,我也只要谨守职位,遵守既定的法令,这不就成了吗?”  
这下该刘盈醍醐灌顶了,于是便回答:
“朕知道了,就照相国的意思去做吧!”  
这段对话真是为曹参在历史上长了不少知名度,小皇帝真的听懂了么?未必。曹参尊崇“无为而治”的背后是有着非同一般的苦衷的。
我想,你看了这段对话也只能明白直白的意思,更深层次的意思,在后面我会解释给大家。
《史记·曹相国世家》有记载:  
“曹参为汉皇朝相国,先后三年,死于任内……百姓歌颂道:‘萧何制定法律规章,统合整体行政作业,曹参接续其职务,审慎保守制度精神,毫无修改,主政务在清静无为,让百姓过上安静的好日子。’”  
司马迁老先生在最后的评语中也表示:  
“百姓在经历秦朝繁苛严酷的政治后,曹参以清静无为与民休息,故天下俱称其美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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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大汉,我来也(2)    
下面来给“萧规曹随”这段佳话做个小结吧。  
史记记载,民间对萧何与曹参大为称赞,称他们为当代难得的贤相,他们真的有这么高的功绩吗?  
萧何个性保守,尊崇一切从简的政策,就采取了几点安抚民心的政策,不见得有什么大作为;曹参更是消极无为,成天泡吧、喝酒、K歌,行政效率相当低,何谈贤相呢?
历史就是这样,有些时候如果只看表面,很容易给人下错误的评价,政策的颁布和实施要分时机和场合,而曹参是武将出身,太懂得时机的作用,在当时的政治条件下,他所推行的“无为而治”也好“酒肉之治”也好,是符合当时实际情况的。到了景帝时代,一个大能人就因为在错误的时间推行了正确的政策而丢失了性命,这是后话,暂且按下。  
那么,曹参之所以采用这样的策略,有什么深层次的原因吗?
我们从大局观着眼来分析一下那段历史就明白曹参同志的高明之处。
老子有言:治大国若烹小鲜。这的确是萧规曹随的最好写照。
刘老板的汉皇朝介于周王朝封建制度以及秦皇朝的郡县制度中,严格来讲,确实是前无古人的创造性事业,是没有前例可循的。
就如同我们的改革开放,是摸着石头过河。萧何通过秦王朝行政一片混乱、濒临崩溃的表象,诊断出秦皇朝帝国确实罹患了严重的贫血症,这都是过分中央集权造成的恶果,在当时的条件下,不适合实行中央集权制,因为中央集权对于当时来说过于超前了。
因此,萧何将汉王朝的政策一律简化,分权而治,给予各地方相当的自主权,以便他们制订适合当时实际情况的政策。
这跟我们今天的某些政策有异曲同工之效,让一些地方高度自治,两千多年的萧何就有如此魄力,实在难得。  
萧何的各个规划,都非常注重中央与地方的均衡,当年所谓的“郡国制”,其实只是配合现状需要,更改中央集权的缺点,所建立的一种特别的制度。
由于简约,颇适合动乱不安的时代,适应力是非常强的。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一国两制”,这下我们清楚萧何的高明了吧。  
但是这套制度刚一实施,刘老板和萧长工便相继去世,幸好几个实力强大的异姓诸侯也被刘老板解决了,整个国家还算安稳。  
曹参接班后,最重要的任务是要让这套制度发挥好实际的效能。既然萧何老哥已做好了明确的规划,而且已经付诸实行,曹参只要全力维持这股气势,把握这个大局,使制度能让大家慢慢接受、习惯就好。
当日的那场经典对话中,曹参暗示小皇帝刘盈的也正在于此。这才是上面那段对话更深层次的含义。
然而,这个“小鲜”还真是不好“烹”,曹参接班那几年,有另一股力量急速地在谋划着夺权,以扩充自己的势力。这股势力来头还真是不小,当朝的最高领导者吕雉女士就是这股力量的幕后老大。  
这下,大家知道维护制度的难度了吧。如果不把守好制度,吕雉一党肯定会极力进行破坏。曹参对这个情势的把握是相当准确的。
因此,他采用了“以不变应万变”的策略,他禁绝任何改变,完全依萧何规划,确保汉皇朝制度不被吕氏一党破坏。
从政治的发展上看,刘邦在死之前是做了很多准备的,为了防止外人篡权,极力压缩留给外人的权利空间,例如诛杀异性住猴王、重文臣轻武将、“非刘姓,不封王”等,吕氏极力想改变刘邦留下这些限制自己家族发展的政策,此时此刻,曹参的“以不变应万变”就发挥出了巨大的功效,减缓了吕氏篡权夺位的步伐!
政治上最讲究一个利益平衡,倘若曹参随便依照现实需要而变更萧何确定的法制,以吕雉为主的吕氏一党便有更多的借口来更改法律了。
你今天改,他明天改,我后天都不知道遵循什么了。
好,谁都不动,大家喝酒吃肉,吕雉皇太后也便没有了更改的前例可循,一时半会也是动不得的。
政权交接时刻,最忌讳更改法律法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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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大汉,我来也(3)    
用一个比较民生的例子来说,比方说咱村要建一个农场,终于依照地势、风水、财力、环境、风俗等因素设计好了图纸,辛辛苦苦打好地基建了农场主楼的第一层,建筑队伍的老大突然罢工了,咱房子必须还是得建下去不是,找另一个人带队吧,建筑队里突然出现了多派势力,每个人都有自己“因地制宜”的想法。
我们是重新来过吗?
如果这样的话,我们遇到了两个大的问题:
一是时间问题,这房子不建成就没有地方住,拆了重建就说明要更久的时间才能安稳下来;
二是资金问题,这个最关键啦,经济是基础啊,没有钱,拿什么给施工队伍买盒饭、矿泉水呢?还有发工钱、交税等一系列费用。
所以,咱没有这个财力,就谨遵原样做下去吧。
大汉王朝如今就是一个尚不稳定的新政权,萧何队长才把建筑图纸画出来,就罢工了。
一时间,施工队伍出现群龙无首的局面,施工“吕”组、施工“刘”组、施工“功臣”组都出来提意见。外来工曹参接棒总队长后,如何才能够保持住位子?人家都是土生土长有实力的施工班子,尤其是施工“吕”组,他们早就觊觎着整个施工队伍的领导大权。
担任齐国宰相期间的执政经验,使一介武夫曹参,参透了极高的洞察世事的智慧。
他在做领队的三年内,以“喝酒”、“吃肉”阻止了吕氏一党的夺权阴谋,在表面和平安稳、内部汹涌澎湃的时代,实在称得上出色的掌舵者。  
做了政治家的曹参,终于变成了世界上最坚忍的动物,他深知以自己此刻的实力,远远对抗不了吕雉苦心经营数十年的阴谋。
吕雉位高权重,党羽众多,最重要的是,她的权势,是她自己一步一个脚印扎扎实实打拼下来的,她不似戚夫人,仅仅依靠一个垂死的刘邦和一个乳臭未干的如意王子。
单看看当日的吕雉以贵为皇后之身,给帮助自己的儿子维护太子位的周昌老先生下跪,我们可以想象吕雉的坚毅;杀韩信、诛彭越、造“人猪”,足见这个女人的决绝——我不撞你的枪子,我只尽力保持平衡,等待某个时机到来,有人会给你枪子撞的!
曹参知道自己现在收拾不了吕氏家族,但是他只要保全刘氏的血脉,保存刘氏的实力,总有一天会有人来收拾吕氏家族,这人是谁呢?
这在当时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在当时谁也不知道哪个人能担当起如此重任,因为政治的发展瞬息万变,但是这个人肯定就隐藏在那个时代的某个角落,他一直隐忍着,同时也时刻准备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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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冒顿小儿,你调戏我(1)    
冒顿小儿,你调戏我?
刘老板、萧长工都走了,大汉王朝终于在曹参的“酒肉之治”下,保住了表面的安定。
或许大家对这个“表面安定”有点不满意,总觉得一片风平浪静下,有一股力量在地下孕育。
但是,在人家没有喷发的时候,大家还是先享受一下安定吧。毕竟,表面安定、内部汹涌,总比表面和内部都汹涌来得好些。
稳定暂且实现啦,但汉皇朝的国力,却陷入了停滞的状态。
时间问题,时间问题,贯彻政策需要时间,开荒追肥需要时间,培养劳动力更是需要时间,所以,国力的停滞是无须质疑的,大家先等等吧。
就看大汉能不能在复杂的局面中争取到时间了……
可是,有一个局外人有点等不住了,这个人就是匈奴王冒顿。
刘邦在世的时候,听从刘敬的建议,没敢招惹匈奴,准时派出美女“和亲”。
可是,人这个东西就是那么奇怪,能够轻轻松松满足一个欲望的时候,马上又会有新的欲望滋生。
冒顿就是这样,和亲不过瘾啦,他给我们刚刚寡居的皇太后写来一封信:  
“我是一个孤独寂寞的君王,在沼泽之中出生,成长于平原荒野之地,曾经数次到贵国的边境进行观赏,总是想着有一天能进入中国进行游览观光。皇太后您刚刚死了丈夫,想必正处于孤弱寂寞的阶段,心情也肯定是快乐不起来的,我愿意以我的所有,来换取您所没有的……”
七拐八拐讲了一大堆冠冕堂皇的政治废话,不过你还别说,这里面所运用的写作手法还真不少,什么比喻啊,心理揣测啊、假设啊等等都涉及到了。
其中心思想就是:吕太后,你嫁给我吧!
吕雉安坐宫中,突然收到这么一封情意绵绵的书信,实在是大为吃惊。你长在荒野做了个强盗关老子鸟事,数次侵犯我们边疆——今天居然调戏到老娘头上来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满脸通红的吕雉立马招来谋臣对“情书”进行商讨。
吕雉的妹夫樊哙和她的关系最紧密了,吕雉向来就把这个忠实勇武的狗肉贩子当自己人,极力维护着,堪当身边的一张得力王牌。
刘邦垂死之时,陈平等接受杀害樊哙的命令,都特意把人带回来交给吕雉,可见陈平等人的诡计真是周全到家,也足可见樊哙与吕雉关系的密切。
樊哙一看到冒顿的情书,当即大发雷霆:冒顿你这个猪头,居然欺负到我们太后头上来啦,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还真当我们大汉王朝全民皆侏儒啦!樊哙当场表示,愿亲率十万兵马,攻击匈奴,打他个屁滚尿流。当然,我估计他说这话的时候是一时兴起,忘记了过去的故事。  
不想这时却又一个人站出来大声呵斥道:“樊哙你小子真该斩首!”
此人正是中郎将季布:“樊哙你说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居然口出狂言。想当年匈奴国把高祖围困在平城的时候,我们汉兵有三十二万多,樊哙你当时也是军团的将领之一,你本事大得很,怎么就没能解围呢?”  
“如今我们军队的创伤都还没有平抚,好多伤员的伤口也都没有痊愈,樊哙你小子没长脑子啊?好了伤疤忘了疼,只想着意气用事,以区区十万军去讨平匈奴,这样没有根据的狂言,肯定会造成天下大乱的啊!况且匈奴那般人,本来就跟些禽兽一样,他们的好话不值得我们欢喜,坏话也不值得生气,全当他们放屁好了!”  
这一番分析、痛骂下来,樊哙哪里还有什么面子,随后几个文臣也攻击他的冒失,虽然愤愤不平,但是我天天练刀剑的人哪里讲得过你们这些个天天练嘴皮子的人呢,仔细想想,也觉得自己确实没有什么把握,于是只好作罢。  
其他的大臣和将领对自己和自己国家的斤两还是心里有数的,深知此时真不是用兵的时候,能够保持国内稳定就谢天谢地啦,哪里还跟那般禽兽一样的蛮夷去争那一口气,于是纷纷向吕太后提出拥护季布的劝谏。  
吕雉气归气,当日的“白登之围”还让她心有余悸,现在她自己当家,还能不清楚自己的实力?
汉皇朝如今根本就无力对匈奴开战,那么些能征善战的老革命都归西啦,留下这些个将领,老的老、小的小,哪里是他们的对手——我忍、我忍、我忍忍忍,调戏一下而已嘛,我也没有吃多大的亏。
气完了,闹完了,忍下了,信还是要回的,毕竟人家写的可是国际情书,再生气,礼仪问题还是要注意的。于是,大汉王朝的太后等只好忍辱负重,嘱咐大谒者张释为这封国际情书作个回应。
张释一下子被委以重任,还真是又喜庆又庄重,马上发挥自己的文学才华,遵循吕太后的旨意,以颇谦逊的语气委婉地拒绝道:
我年岁已大,一切以国事为重,是不会在乎孤独寂寞的。并且挑选了两辆豪华马车以及数匹良马,答谢冒顿大爷慰问的好意。  
张释的文化水平还真是高,这信一回,倒是人家冒顿觉得不好意思了(你看,这就是文化人的水平,写封信就能让骂人的人不好意思起来,这可真不简单),马上派来使节道歉:
我冒顿愚昧,实在是因为不懂得你们文明国家的礼仪,对吕太后有所冒犯,还好得到陛下您的谅解,才没有让两国陷入战争,对不起啦啊!  
于是献马言和,双方的和亲政策继续得以贯彻,边疆暂时也保持住了和平。
现在我们回头来看看这个在历史上著名的“国际调情案”。如果不了解匈奴的风俗,大家还真会误会冒顿的一番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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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节:冒顿小儿,你调戏我(2)    
按照冒顿的回信分析,我们先前可能真的误会他了,毕竟两国的文化还真是不一样,他们匈奴有这个传统:
老哥死了,妻子就是弟弟的;老爸死了,妻子就是儿子的(当然除亲娘以外啦)。按照他们这个推理,你吕雉死了丈夫,我冒顿死了老婆,都是孤苦伶仃的,结合不是挺好的吗?
况且,我们两个大人物结婚了,两国可以互相往来、互通有无,我们匈奴有良马强兵,你们大汉有能工巧匠,咱联合起来,这不是很好吗?
唉,这游牧民族还真是实在啊,哪里有那么多的条条款款,可惜你的温柔,咱大汉不懂。
毕竟,数十年以来,你们给我们留下的唯一印象就是:野蛮强盗。  
真情也好,假意也罢,没事就好,天下太平对于大汉比什么姻缘、政策都来得重要。
大汉在平稳中发展着,然而,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惠帝五年八月,文武全才的曹参终于不敌顽疾,病逝了。  
曹参当宰相这三年,真可谓大汉王朝最危险的三年,还好,在曹参同志的“酒肉之治”方针指导下,总算有惊无险,平安度过。
大汉王朝的运作日趋安定,短期内吕氏一党也因为一切清静、无为,没有钻到什么空子、占到什么便宜。  
曹参归西了,吕太后便依刘邦早年的遗言,以勇敢正直的王陵为右丞相,以善于出谋划策的陈平为左丞相来辅助王陵,周勃老先生则出任太尉——军事最高长官(军委主席)。
写到这里,我再打断一下,我还得带领大家回头佩服一下刘邦,不管这是刘邦有意安排的,还是惊人的巧合,刘邦只将他死后的人事安排到这里,当时吕后还问这些人之后呢?刘邦说的那句话估计看过《刘邦卷》的都知道,“接下来的事,就不是你能操心的了”,还真被刘邦说对了(在这些人之前,吕后就挂了)。
更惊人的巧合是,刘邦似乎算到了吕后要反,所以在最后一批人事安排中,将那个一直隐藏的人拉了出来,这三个人中,有人在灭吕中起到了关键作用。  
我们继续往下看。
惠帝六年的时候,留侯张良和樊哙终因老迈,也先后去世了。  
对吕后具有制约性的元老功臣终于一个一个归西了,毕竟都是刘老板的班底,年纪也都差不多,没有特别长寿的,归期也都差不多。
独独吕雉,是刘邦的晚年娇妻(刘邦三十五六才取了大家闺秀吕雉,按照当时人们的婚俗习惯,男孩子十六七岁就应该娶妻生子了,所以我们说刘邦真的是个大龄未婚中年人。反正吕雉比刘邦小十六岁,晚死十六年可以做多少事情啊?),与夫君同龄同威的长辈们都走了,稳定的制度终于可以松动了,吕雉的时代即将到来。  
隔年,也就是惠帝七年,咱们的少年天子惠帝也快不行啦。
自从见识了吕雉的“人猪”事件,惠帝刘盈病愈后,就不理朝政了,消极抵抗吕雉的残暴与专权。
他成天在后宫享受声色犬马之娱乐,企图用自己的慢性自杀来报复亲生母亲吕雉,却不料,自己实在不是块硬料子,撑不起场子,很快就因为健康急速恶化,英年早逝了,享年21岁。
我们仁慈礼让的惠帝用自己的生命来对抗母亲的残酷,让白发吕雉送黑发儿子,就这样把自己给玩死了,实在是让人无语。
惠帝刘盈曾经在吕雉的坚持下,立张敖(鲁元公主的老公)的女儿为皇后,这个女子虽然是张敖的女儿,但并不是鲁元公主生的,估计是别的妾生的,但是按照伦理算来,她还是应该称呼刘盈为舅舅的。吕雉为了自己家独揽天下,自己又当婆家人,又当娘家人,想出这招也真够损人的。
但令吕雉很遗憾的是,这个张皇后可能因为年纪太轻(鲁元公主与刘盈年岁相隔不大,她的女儿当然大不到哪里去),没有生孩子,所以据此推算,刘大老板的嫡系血亲就到此为止了,往后的事,就是吕雉的事啦。
吕雉,一个多么强大的女子啊,她送走了两个皇帝:一个是丈夫,一个是儿子。
强悍如刘邦,怀着忐忑和不安,眼睁睁地看着爱妾与爱子即将落入虎口,终于无奈地离去;
仁弱如刘盈,眼睁睁看着刘氏大好江山落入吕氏之手,终究还是壮志未酬早一步先走。但是,吕雉告诉大家,我真正的强大,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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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吕后的眼泪(1)    
第三章 吕后时代来了!
吕后的眼泪
惠帝刘盈去世的时候,吕太后虽然依照礼制在一旁痛哭,但却有点心不在焉,纯粹的干嚎,哭不出眼泪。  
这一现象其实很多人都看到了,但是被张良的小儿子张辟强看到后,他却独独起了疑心,于是,一个大事件由此启幕。
这小屁孩虽然年龄不大,但是却继承了张良的优良血统,能透过表象看到本质,在政治圈里混,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本事,但是这种本事也分几个层次,修炼不到位就到处显摆,害人害己;修炼到位的话才能普度众生。
很显然,张辟强认为自己能普度众生,但是从后面的历史事件看,张辟强继承了张良的骨血,但本事却只学到了点皮毛,经他这么一搞,间接将当时的一个重要人物扳下了台。
他当时为侍中,才15岁,也就如今一个初中毕业生的年纪,却很警觉地发现了这一现象,并立刻告诉右丞相王陵。  
我们前面讲了,刘邦留下遗言,曹参之后由王陵为丞相。而王陵既不是诸侯,也不是刘邦的班底。
在大汉王朝初期的功臣中,王陵算得上是一位比较独特的人物了。
刘老板是如何看上他的呢?当日从项羽手中救出刘邦他爹和老婆吕雉的人就是我们英勇的王陵先生,这个够重要了吧。
刘邦口上是说,我爹是你爹,你杀了你爹给我碗汤喝,实际上还是非常在意自己老爹的,虽然跟江山比起来,只是老爹和老婆的位置靠后了点。  
王陵把他们一家子救出来后,深得刘邦和吕雉的尊重。  
王陵这个人个性非常耿直,对朋友特别讲义气,平常就喜欢发表见解,而且话特别多,谁都不怕得罪,在朝廷里算得上是个有名的“大嘴男人”,当然,鉴于他的功劳,那个时候大家都尊称他为血性汉子。(有些功劳一次就足以让人记住,像王陵这样,救开国皇帝的亲爹和老婆;有些功劳需要不断的建立,才能不被人们忘记,像打仗这种事儿。)
这个王陵头脑相对陈平那些鬼崽子要简单得多,而政治又是一个多么复杂的事物啊,方的今天是方的,搞不定明天就变成圆的了,刘邦也深知王陵的耿直,处理政事可能较无经验,而且缺乏应变的智慧,所以特意嘱咐善于智谋的陈平来协助他。  
下面,我们接着吕后的哭来讲正题。张辟强这个初中生看到吕后干哭不落泪的场面想到了什么呢?
其实他所想到的对自己并没有多大帮助和意义,但是他想帮助了另外一个人,这个人就是王陵。他马上找到王陵老丞相,对其表示:  
“太后只有孝惠皇帝(惠帝刘盈死后的谥号)这一个儿子,如今也英年早逝了,她老人家虽然痛苦,却不见有眼泪流出来,丞相您知道这个缘由?”  
对于耍心眼这门学问,王陵确实连初中毕业的水平都没有,张良家那小子就不同了,15岁时的政治经验比51岁的老江湖都强。
在王陵坦白表示自己确实不知道,还请高人指点之后,张辟强来劲了:“先帝的儿子,除了惠帝,如今已经没有年纪够大的儿子,太后肯定是担心继承人的合法性不足,会遭到大臣们的刁难,所以心中非常不安,没有心思沉浸于丧子的哀痛中,这可能会危及您等大臣和国家的安全呀!”
王陵万万想不到这个太后哭不出眼泪还有这么多学问和名堂在里面,哎呀,张辟强你这个鬼崽子真是大大地提醒了我,如此说来,惠帝死了,我们倒是成了太后的眼中钉、肉中刺了(一般情况下,在国产历史剧中,谈话到此时,一定会出现一些回忆的画面,就是吕后在不同场合斜眼看王陵的场面,这种场面可能是朝堂上,也可能是皇宫的任何一个地方,但是肯定会有哭灵的场面,顿时王陵也明白那眼神里代表的是什么……我对这样的表现手法不做评价。),都不安全了啊,那可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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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吕后的眼泪(2)    
“丞相您不如主动讨好太后,主动向太后请求拜封吕台、吕产、吕禄等为将,负责禁卫军团的南北军,让吕氏一党能入宫用事,这样吕太后才能心安,丞相您等也就能免于祸害了呀!”
真不知道张辟强这个小屁孩的情商是谁培训出来的,一般人只能看出问题,想不出对策,而他不但提出了问题,还想好对策。
从政治嗅觉上看,这位张辟强已经是学到了他老子的几分本事了,他能很快把握到事情的关键所在,虽然只是几分!
但依我来看,他只是个笨蛋,一个自做聪明的大笨蛋!
而王陵听了这位的分析,不知是出于对张良的盲目崇拜还是“虎父无犬子”的观念作祟,欣然表示同意,而且还很快地就跑去和陈平商量。
结果还不错,王陵满意地走出了陈平的府邸。陈平和太尉周勃都同意了!
很令人震惊吧,以陈平高达一百五六的智商,再加上玩了一辈子的阴谋,怎会看不出连张辟强都看出来的猫腻儿!
灵堂太后干嚎事件,满堂文武大臣亲眼见证,而自然也会被有心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陈平更是有心人中的有心人,摇两下扇子再晃晃脑袋自然会想通其中的关键。
但想通是一回事,说不说又事另一回事!陈平选择了沉默,在沉默中等待……其中个味令人深思!而当我在最后想明白这段历史时,只想送一句话给大家:陈平就是陈平!
陈平看得很远,即使是在当时,他也比大部分人要看得远得多。吕后称制,吕氏大兴已经是无法避免的了,也许庙堂之上有不少人都能看到这一点,这时是搞政治投机的最好也是最有利的时机!因此张辟强这号人就有了市场,以为自己把握住了历史发展的走向。
而陈平呢?他看到了这一点,但是他更看到了吕氏也必定长存不久的未来。绝代谋士,风采依旧!张辟强只能算到三步之内的棋,而陈平算到的却是十步之外乃至更多!
看着洋洋得意的张辟强提出来的计策,陈平心里不禁苦笑道:唉!还是个孩子啊!今日看起来是一记高招,可将来吕氏倒台之后呢?也许张辟强听到这个疑问,会愣道:这怎么可能!可是,陈平什么都没说,是不想说还是不愿说,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让我们先把镜头拉后几年看看这件事情的两位始作俑者:张辟强和王陵的结局。一个人是失去了建功立业的机会,几乎从历史的舞台上消失;另外一个不得不用辞职的方式保住性命了。
……
他们最终站错了位置,这在政治圈里是一个很致命的错误。
也许这就是政治吧!
他们互相算计着,但是另外一个人成了受益者,这个人就是吕后,她可以名正言顺的提拔自己的人了。
在政治斗争中,双方互相算计的结果往往是第三方获利,历史上的经验不止一次证明了我这个观点。
直到现在,我都没有从相关的史料中搞清楚,这次建议是不是吕后授意给张辟强让他这么干的,如果是,那吕后当成绝世聪明,如果不是,从张辟强之后在历史上的表现上看,不像是有如此高明政治手段的人。
惠帝在世的时候,吕太后便命令张皇后领取宫中其他一位妻妾的孩子养着,并杀害了这个孩子的母亲,立这个孩子为太子。  
惠帝死后,就由这位太子即皇帝位,我们俗称其为少帝,刘盈死时才21岁,所以太子的年纪可想而知了,小孩子当皇帝,更便于吕太后临朝称制——一举两得。  
就在吕后加紧篡权的时候,另一股无形的势力也开始布网了……
历史上两个惊天大局就此拉开序幕,胜者,走向权利巅峰,败者丢掉身家性命。
孰胜孰负,就看布局者的智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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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王陵的必然结局    
王陵的必然结局
随着太后干嚎事件的起落,让两拨人都加快了自己的步伐。
一拨是要篡权,代表人物吕后。
另一拨人是要保权,代表人物尚不明朗。
两拨人都在布局,吕后一方的局布的是轰轰烈烈,势不可挡;另一方则是悄无声息,难以察觉。
……
这两拨人把当时的汉朝政局搅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有些人会被甩出场,而有些人会被漩涡吞噬,只有手段高明的人能在这个漩涡里生存下来。
……
吕太后正式称制以后,吕氏一党已经取得了绝对的优势。
有什么办法呢,有权力有谋略的大多数都归西啦,太后现在是大汉王朝最大的功臣,陈平不是个担得起大事的人,王陵又没什么脑子,周勃这个滑头羽翼尚未丰满,如此看来,似乎没有人能担当起拯救刘家王朝的重任了?事实如何,继续往下看。
吕后开始布置自己的大局,首先,晋封吕氏为王吧,所谓名正,才能言顺也,以便确定刘氏、吕氏共享政权的情势。  
但是封王不是闹着玩,前后刘邦定下的规矩,今有一帮大臣阻拦,后面还有你封了,他们能不能坐的安稳的问题,事情似乎没有想象的那么好办!
吕太后得先去探探重要大臣的口风,她询问右丞相王陵,不料却碰了一个硬钉子。  
王陵想明白那件事后,决定与吕氏划清界线,强烈地表达了自己的不赞成,笨拙如他没有别的办法,还是搬出了高祖皇帝压阵:“高皇帝在世时,曾经杀了白马和各位大臣、将领盟誓:‘不是姓刘的而称王的人,天下人一起击倒他。’今天太后要晋封诸吕氏,这不是违反了高皇帝的盟约吗?”  
这个王陵太不识相了,吕后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吕太后虽然非常不高兴,但面对王陵这个木头,她一时还真没有想出什么阴招,毕竟人家是自己的恩人,怎么说也是个丞相,这个国家都在他手里运营着,怎么办呢?
先把他凉一边,看看别人的看法吧。
我们的吕雉就是这样,一招不成马上再生一招。
她赶紧又去请教左丞相陈平以及太尉周勃,这两个人再不答应我就真的没辙了。
然而,情况很理想,吕雉把自己的想法一提出来,想不到,陈平和周勃竟然马上表示:“高皇帝平定天下时,封刘氏子弟为王,如今太后您称制,封诸吕子弟为王,这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啊。”  
很反常吧,我也觉得反常,但是当知道整个事件结果的时候就不觉得反常了。
在那时那刻说出这种话的人才能叫做政治家,而王陵只能算做一个不上道的政客。
陈平和周勃还真是个识相的人,谁当皇帝就封谁的子弟嘛,天经地义嘛,我吕雉虽然没有正式称帝,但和当皇帝有区别吗?
答案是没有,那我就不客气啦,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有人欢喜有人愁,王陵很不高兴地责备陈平和周勃:“你们两个家伙,太不厚道了。当年我们和高皇祖帝歃血盟誓:‘不是刘氏不封王,没有大功不封侯。’你们两个人不是也在现场吗?如今高祖皇帝过世了,太后称制,打算封不姓刘也没有大功劳的吕氏为诸侯王,你们为了讨好太后,居然背弃当日与高祖的盟约,将来死了下到九泉之下,拿什么脸去见高祖啊?”  
(看起来王陵还是不明白怎么回事儿,不知道你看到这里能不能明白我为什么这么评价王陵、陈平和周勃?)
陈平和周勃苦苦解释道:“王陵老兄啊,如今太后称制,我们反对到底,肯定会造成内争,危及国家的安全。倘若太后一生气,杀尽了刘氏诸王,这样对刘氏政权不是反而不利吗?”  
王陵更生气了,大声呵斥道:“你们想这样就妥协了吗?”
(话说到这份上,你肯定明白了,但是王陵还不明白,可见,王陵这个政客做的确实不怎么样!)  
争执到最后,陈平表态了:“如果要守住原则,当朝力争,我们绝对比不上丞相您。但是设法维持国家的安定,运用智谋来保全刘氏后代,可能丞相就不如我们了。”  
王陵这个铁血汉子实在无法与他们进行沟通,他觉得这两个老滑头屈服于太后的淫威,居然胆敢违背高祖的盟约,实在是不堪与其为伍。坚持不愿让步的王陵见大势所趋实在对自己不利,于是主动辞去右丞相之位。唉,人心不古啊人心不古。
吕太后也没敢得罪王陵,还是给了他一个官当:皇帝太傅。但王陵不愿接受,坚决要求告老还乡,发誓从此以后,再也不过问政事了。  
官场哪里容得下王陵这般正义之士,韩信那一介莽夫尚能忍受胯下之辱,而王陵实在不是个当卧底的料,先走了也罢了,还不知道以后有多少现实是你看不下去的呢,走吧走吧,平安告老还乡或许更佳。跟吕雉不合,能混到告老还乡,王陵还是回去烧高香吧。
虽然这个人没有领悟刘邦安排他当丞相的原因,但是另外两个人却依然坚守在朝堂,并且卧底当的是有滋有味,还深得吕氏家族的信任,估计再混几年就成“大汉国”的堂把子了。
王陵,一个不上道的政客,在政治舞台的最后时刻,领悟到了政治的风险,找个接口,告老还乡。
他,被这个政治漩涡甩出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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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温水煮青蛙(1)    
温水煮青蛙
和平年代的政治斗争是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营生!
干这种活计,不讲究点策略是会死人滴!
王陵这个硬骨头辞职后,吕太后便以陈平为右丞相(这孩子多识相,就该他来当丞相),而升任太后派的领袖人物辟阳侯审食其(传说中吕雉的情人)为左丞相。
这两位丞相的分工基本是这样的,政事全由陈平处理,审食其则仍然负责宫中的监管事务,如郎中令。
因为审食其与太后关系好些,经常往来(这里就先不八卦了)反而拥有更大的权力,那些个公卿大夫有了什么事情,宁愿暗中跑来找审食其商量,也不去问右丞相陈平的意见。
理由是,问陈平,一时半会他哪里做得了主呢,陈平老先生的事情,要等到上朝的时候,禀报了太后之后,再商讨定夺,一来二去,个把月过去了,还不定是什么结果呢;而人家审食其就不同啦,跑到太后房间一说,结论马上就下来了,倘若能够让审食其在太后耳边吹吹风、美言几句,那事情更好办了。
谁都不是省油的灯,能够简单快捷办好事情,谁管你是通过什么方法解决的?大家都是实在人啊!  
陈平我忍、我忍、我忍得辱中辱,方为人上人。
陈平是多么精明的一个人啊,撑不起大场面,我还没点度量吗?
他是有大阴谋的主,暂时是不屑于和审食其争权争宠的,大局为重,以免朝政陷入内争而混乱。  
那边识相地消停,太后这边正好热闹热闹,上党太守任敖曾经是沛县的狱吏,对当时落魄中的吕雉伸出援手,在太后的用人之际,也出来混个脸熟吧,于是任敖得到了太后的破格任用,被提升为御史大夫。汉朝时期实行的是三公九卿制:三公制度指的是丞相,御史大夫,太尉。这三个职务共同行使宰相的职权,协助皇帝处理全国的政务,参与中央政府的行政决策,并负责具体的执行。看出来了吧,这是个不小的官职。  
好了,这下吕雉比较安心了,朝廷的领导队伍——号称三公的丞相、太尉、御史大夫,四人中有两个是吕后自己亲手提拔的亲党,其他两个也公开表示顺从,这个场面是吕雉最乐意看到的了。
经过自己这番如此精心的安排与争取,情势终于朝着自己期望的方向越来越明朗地发展起来。于是,吕太后的胆量也更大了,她决心乘此良机建立起吕氏政权。高层似乎搞定了(注意,我用了似乎这个词),下面也得安排点自己的人,特别是各个封国,这样才能让自己的政权更加稳固。  
不着急,建立吕氏政权是要有步骤的,而吕雉,向来精于算计。
首先,她追尊她的老爹,就是沛县的那个大名鼎鼎的望族长老,临泅侯吕公为宣王,以及已经去世的长兄吕泽为悼武王。  
毕竟,死人对大家比较没有压力,吕太后出于自己的孝心或者兄妹之情,封他一个两个,反弹力量是很小的。
吕雉要的就是有吕氏为王的先例,以便往后晋封吕氏,提供先例,减少阻力。由此可见,咱们的吕太后还是相当顾虑诸位功臣的反应滴。一步一步来,温水煮青蛙。
封不了吕姓王,不妨找个非吕姓王封封,只要能破“不姓刘不封王”的先例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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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温水煮青蛙(2)    
赶巧了,吕太后唯一的女儿——嫁给张敖的鲁元公主也去世了(吕雉真不是个好母亲,克子又克女啊),太后便将鲁元公主的儿子张偃封为鲁王,追谥鲁元公主为鲁元太后。
这样好了,计划又进了一步,总算有一个非刘氏的诸侯了,同时也是高皇帝的外孙,大家应该不会太反对吧(小反对是无所谓的,看我吕雉给你好看),如此这般,日益增添往后吕氏为王的合法性。
吕雉还真是一个温水煮青蛙的高人啊!慢慢来,大家习惯了就好了,什么规矩不规矩,还不都是人根据自己的利益与需求而设立的,相时而动嘛,在各自的利益面前,谁去管死去的刘邦怎么想的。到这里,大家就更理解曹参当年的举措是多么的英明了。
虽然如此,吕后也没有急于封吕氏家族的人为王,因为她深知政治这滩水深的很,一个不小心,就会被淹死。
谨慎的吕雉在正式晋封吕氏一党为诸侯王前,仍然做了一系列手脚,她先是立惠帝刘盈的养子刘强为淮阳王,原来的淮阳王刘友则迁徙到赵国,封为赵王,并且将赵国的恒山郡独立出来,封为恒山国,将刘盈的另外一位养子刘不疑封为恒山王。
那个时候,对于自己没有后代的,收养养子也是受到法律和风俗保护的。  
这样一来,吕雉对刘氏的后代也算有了新的交代了,能封的不都封了嘛。这样我也对得起你们刘家人了。  
这年年底,吕太后开始了进一步的计划。
吕后虽然大权在握,可是也不能说干什么就干什么,有些事情还是得找个大臣提议,然后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大家在朝堂上做做秀、演演戏,把事先说好的事情按照程序排演一遍,以示合法及慎重。
大谒者张释(代吕雉给冒顿回情书的人)成了办这差事的最好人选,谁让你文章写的好呢?这种忽悠人的事就交给你办吧。事情已经准备到这份上,大臣们也只好就范,共同签署了一份协议,割齐国的济南郡为吕国,并封悼武王吕泽的长子郦侯吕台为吕王。
割人齐国的地,就像割齐王的肉,说割就割,由此可见吕后对当时朝局的控制达到了什么程度!
吕雉煞费苦心也,这个提议那个提议,还就是咱太后提议,说白了,咱得对历史和后人有一个交待嘛。
然而不幸得很,这位吕王实在是没有福分,被封不到一年时间,便去地府报到了,第一位吕氏诸侯王不幸夭折了,实在对不起太后姑妈了。  
吕太后无奈,只好下令由吕台的儿子吕嘉,继任为吕王。  
王也封了,下面就来强化一下吕氏与刘氏的关系吧,毕竟天下是人家刘家人打下的,即使要篡权,也得讲究得策略不是吗?
于是吕雉又封楚王刘交的儿子刘郢客为上邳侯,齐王刘肥的儿子刘章为朱虚侯,并让吕禄将女儿嫁给了刘章,让刘章为宿卫,安置在自己的身边。  
不久恒山王刘不疑也去世了,再封刘盈的另一养子襄城侯刘山为恒山王。
吕太后执政的第四个年头,晋封自己的妹妹——也是樊哙的寡妻吕嬃为临光侯。
人人有奖,皆大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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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顺吕者昌,逆吕者亡    
顺吕者昌,逆吕者亡!
好事后面总跟着坏事,似乎这是一个规律。
先给大家分萝卜,然后就是分大棒!
大家欢喜够了,太后要清理妨碍她布局的障碍了。
吕雉将第一个矛头对准了权利至高无上的小孩子——少帝。  
太后给大家发奖的这几年,少帝在一旁逐渐长大了。有一个熟知少帝家务内情的宦者告密道:其实你并不是惠帝刘盈的儿子,而且你的生母早就已经被吕太后给杀害了。  
这个怂恿者不知是出于义愤还是无心,反正这事让吕后知道后结果是相当的惨烈。事件的起因是,这位少不更事的小皇帝竟然公开表示了自己的愤怒:“太后杀了我的母亲,长大后我一定也要杀了她。”  
话可以随便说说,但真要做起这事来,恐怕就不像说说那么容易了。
依吕后的个性,怎么可能自己养虎为患,既然你起了歹心,那就不好意思了,不能等到你长大报复我的那天!
吕太后在盛怒之下,将这个可怜的少帝监禁起来,囚禁到哪里最合适呢,一个皇帝,总不能送到普通的牢房里吧,这也太离谱了。
永巷这个高级别的政治监狱再次派上了用场。并对外宣称皇上病得特别严重,任何人都不见。
日子久了,小皇帝的病总得有个交代吧,吕太后于是召来群臣议论(议论是假,宣布结果是真,好戏又上演了),太后忧心忡忡地表示:“如今皇上一病不起,神经错乱了,恐怕再也不能担当什么事情了,为了咱大汉王朝的稳定,咱们似乎应该找个人来代理一下。”  
在吕雉时代混久了的人都知道,出事了,但是又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情,具体情况怎么样,为求万全,只好顺从地表示:“皇太后为天下万民着想,您的一切作为都是为了咱大汉的宗庙、社稷能够永久安定,我们没有什么意见,都愿意听从太后差遣。”
既然大家都没有意见,那我就把这个精神病少帝废了吧,废了留着也没用,吕雉发扬了她一不做二不休的传统手段,暗中把少帝给灭了。
国不可一日无君,五月,吕太后在群臣的支持下,将恒山王刘山为改名刘弘,立为皇帝。因为这个时候是太后称制,所以元年不必更改,常山王当了皇帝,就以刘盈的养子轵侯刘朝为常山王吧。  
但是政治大局的布置总是会出现点意外,那个对吕雉等人有恩的任敖当御史大夫出事了,并且是大事,没法办,吕太后只好撤了他,让曹参的儿子曹窋当御史大夫。
这小伙子先前已经露过脸了,就是刘盈责问曹参花天酒地的时候,他被老爹打给刘盈看了。曹参老狐狸的儿子,在政治上还是有点根基的。  
不久,淮阳王刘强也去世,于是刘盈的养子壶关侯刘武被立为淮阳王(养子真够封的),这些先后封出去的人,说是刘盈的养子,实际上都是吕后的棋子。  
一个大局的布置,需要很多人的配合,而吕后家族的人总是先后出事,肆意妄为,吕太后虽有意培养吕氏,但还是以吕氏的形象为重。吕王吕嘉过于嚣张,难以成事,吕后气愤地把他给废了,改以吕台的弟弟、也就是吕嘉的叔叔吕产为吕王。  
吕产出山,并且逐渐成为吕氏一党的领导人。  
吕太后看着刘肥的儿子刘章平常表现还挺满意的,人也长得高大威猛又帅气,颇讨人喜欢,于是又封刘章的弟弟刘兴为东牟侯,看,哥哥惹人喜欢,弟弟也能跟着沾光,这叫一个人得道,鸡犬升天!
同时,刘章入宫当了宿卫。
封了那么多自己人,也得拉拢一下刘家人,不能在政治上把自己给孤立了。
于是,一场拉拢刘家人的政治大幕渐渐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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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吕后的政治联姻(1)    
吕后的政治联姻
吕后这个局布的真是费尽心机啊!
“吕刘联姻”的政策十分高明,吕后非常清楚,不管吕家人如果大权在握,毕竟天下是人家刘邦打下来的,不和刘家人融为一体,吕家人依然只是大臣,而刘家人依然是皇族,这样持续下去,早晚会有人站出来收拾他们吕氏家族。
让吕家人和刘家人联姻,他们的后代也是我们吕家的后代,等这些人的后代掌权的时候,还有谁会提诛杀吕家人的事情?  
既然有这么好的策略,那就开始执行吧!
可惜人不是麻绳,撮合撮合就能拧到一块儿去,刘家人也不是傻瓜,任你摆布!
不管怎么,吕雉依然极力推举自己的联姻政策。首先是赵王刘友娶了吕氏的宗族女为王后,但是双方没有感情可言,太后让刘友娶,刘友有什么办法,你让我娶,我就娶呗,但是娶回家的事情你该不好干涉了吧。
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嘛!
婚姻可以给你,财富可以给你,地位可以给你……但是感情可不能随便给你!
这是刘友的心声。
刘友对吕姑娘敬而远之,好酒好肉伺候着你,别的事情,你就甭管啦,我爱找谁就找谁!
吕家女人的醋意大家是见识过的,这个吕姑娘也不是个好惹的主,我姑妈权倾朝野,你竟然冷落我,跟别的妃子恩爱有加!
这事要往小了说,大不了是家庭矛盾,找个年长人的调和一下也就可以了;但是往大了一说,那就复杂了,你这是不给太后面子,是不是软抵抗太后的旨意啊,是不是对太后安排的这桩婚姻不满啊?
在封建社会,皇家是无家事的,再鸡毛蒜皮的小事,被这帮政治家一捣鼓,那就成国家的大事了!
很快“家庭纠纷”爆发,我收拾不了你没有关系,有能收拾你的人。
于是,谗言即刻钻进了吕太后的耳朵:“赵王曾经说过:‘吕氏怎么能封为诸侯王呢,太后过世后,我们刘氏诸侯必定联合起来攻击她。’”  
不管这个话是真的还是假的,反正是捅了马蜂窝了,扎了吕雉的心。
其实吕雉也知道,这些话不光是赵王的心里话,估计不少刘姓诸侯以及大臣将领都是这样想的,只是忌于自己的权势,不敢公开表明罢了。
但是吕雉最忌讳的就是这点:自己眼睛一闭、腿一蹬,刘氏大举反攻。
不行,绝对不行,一定要阻止,现在有我在,吕家势力强大,等我死后也要吕家这样强大。
不能让他们这样想,不,要让他们不敢这样想!  
于是,吕太后便召见赵王刘友,把他软禁在自己的宅邸内,不让任何人送食物给他吃,也不让他见任何人。赵王这人可能待下属还不错,赵王手下有些臣子想暗中设法弄点食物进去给赵王,没门,自己反倒是被抓起来治罪了。
于是我们可怜的刘友,贵为赵王,居然在自己宅子里被活活饿死啦,人言可畏啊人言可畏,这个老婆娶得真亏本,小命都送了。
死了还不打紧,你居然胆敢放言诛杀吕氏,给你草席裹尸算我客气了,想厚葬,门都没有。于是,被活活饿死的刘邦后代赵王被家人以平民之礼简单地葬在长安的某个小旮旯。  
这可以算是吕太后继赵王如意事件后,又一次以残酷手段来对付刘氏的王族,并采取相当严厉的处罚,以此显示我吕太后的力量已遥遥领先于诸党派之上,大家要想保住小命,就乖乖听话吧,有福同享有什么不好,反什么反呢,谁当皇帝不一样啊。  
又一任赵王死了,于是吕雉将梁王刘恢调任赵王,再将自家人吕产调为梁王,这下,吕氏的力量已经完全控制住了关中以及中原地区。  
吕产如今已经是吕氏集团的主力了,即使封他为梁王,也不可能太天天待在梁国,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吕产就在梁国挂一个名号吧,还是“辅佐”皇帝来得重要。
于是吕雉规定,吕产无须到梁国就任,其专职仍然是皇帝太傅。  
虽然上个联姻失败,但是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之前,我们还得接着用这招!
在吕雉的推导下,樊哙与吕嬃的女儿,嫁给了营陵侯刘泽。
刘泽在刘氏诸侯中,年纪和辈分都算得上是相当高的了,而樊哙又是吕后的得力干将,这又是一桩意义非凡的政治联姻。既然吕雉有心提拔刘泽,那政治投机者正好抓到机会。  
张卿向吕太后谏言:应该封刘泽为王。
这算是一桩没有失败的政治联姻了,既然有成功先例,那我们继续照着做吧!
一切按照吕雉的计划在进行。
刘友被饿死后,总的再找个人当赵国的国王啊,刘恢出场了!
刘恢,原来在梁国,被迫迁徙到赵国当上了赵王,前两任赵王都死在吕雉手上,刘恢背井离乡来到这个晦气的地方,心里很不爽,为了防止前两任的悲剧在自己身上重演,他开始培植亲信。
这个刘恢运气不好,屋漏偏遭连夜雨,迁徙为赵王后,吕太后还对他念念不忘,于是便赐婚给他,让吕产的女儿当他的王后,这个吕王后的嫁妆可以用车载斗量了,更重要的不是这些物品,而是随着吕王后陪嫁的还有一大批官员。刘恢看到这阵势,傻眼了。
自己的亲信各个被打入冷宫,王后的人控制了赵国的大事小情,吕王后也开始发号施令、指点江山。  
刘恢虽然心有不甘,但是对于这位颐指气使的吕氏姑娘还真是不敢招惹,她姑姑是谁啊,权倾天下的吕太后,而这位吕姑娘也颇有吕雉的风范,俨然一位女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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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节:吕后的政治联姻(2)    
刘恢斗不过,于是就处处回避着,天天与自己的爱妃极尽缠绵,你们冷落我,我也冷落冷落你好了。
或许他本意并非如此,我不到你们那边招惹,你放我一边凉快总该成了吧?
不成!
刘邦的子孙混到这份上,也真够悲惨的!
我能冷落你,但是你不能冷落我,这是我们吕家的规矩!  
吕姑娘颇有姑妈的风范,她不像上个吕姑娘那样又哭又闹,炉火中烧、寂寞难耐的时候,瞅了个空子,把自己的情敌给灭了。
这下刘恢真的愤怒了,我大小也是个诸侯王,连宠爱一个妃子都不行,这样的日子还让我怎么过,你们让我娶,我娶了,你们要权利,我给你们了,难道我谈个恋爱消遣一下也不行?
郁闷啊郁闷,不活了,刘恢自行了断,追随其爱妃而去。
吕太后听说了此事,深感这个刘恢没出息,死了罢了,你胆敢为一个女人而放弃自己的宗庙与责任,实在太不像话了,于是废了他的子嗣,不得继任赵王。  
赵王还真是难当啊,连续三任赵王,终究都不得“好死”。  
写到这里,大家可就奇怪了,这吕氏也太嚣张了吧,刘氏那么多当王的,还有那些个功臣,都哪儿凉快去啦?
陈平呢,你不是诡计多端,声称要保刘家子弟吗?
周勃呢?
另一个局呢?
……
如今禁卫军完全掌握在吕氏的手中,一般人哪里敢造次,既然还没有欺负到自己的头上,我们也不必拼死一搏嘛,暂且隐忍苟存吧,静观其变,来日方长。  
终于还是有一位年轻的刘氏王族忍无可忍了,决定给吕氏一党严厉的反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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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国宴上的闹剧(1)    
国宴上的闹剧
刘家人并非都像刘友、刘恢一样,刘家人的血统里毕竟流着刘邦的血液,肯定能有个像刘邦一样的英雄人物。
刘章就是这个英雄人物。他是齐王刘肥的虎子,小伙子二十多岁,当时正当年轻气盛的时候,像他爷爷一样英勇神武,深得吕后的喜爱。
但是你喜爱归你喜爱,刘章可不怎么待见这位吕后。
吕太后拉拢刘章的手段也是联姻,这是一个成功的联姻,这俩年轻人感情很好,吕后本打算让自家姑娘去当个间谍啥的,但是关键时候,自己的间谍倒是成了对方的棋子。这是后话。
还是先来看看刘章的愤怒。
一次,宫廷举办宴饮,皇亲国戚、功臣大将、刘氏、吕氏、七大姑、八大婆等,全都到齐了。
咱中国人就是这样,内心再互相憎恶的人,也一样可以坐在一起吃的欢天喜地。
吕太后瞻前顾后地也杀了不少人了,也是时候请大家吃顿国宴,答谢一下在这一系列事件中出力的“功臣”以及那些没有闹事的“忍臣”。
于是大家济济一堂,准备吃饭。
一个一个来的都是贵族,参加宴席总不能单纯为了吃顿饭吧,还吃的提心吊胆。这饭局里的猫腻大了去了。
吕太后也想到这点了,大家难得聚一聚,先玩个什么游戏吧,于是便以刘章为酒吏,负责饮宴礼仪及安全之维持。  
刘章时刻准备着挑刺,于是乘机对吕太后道:  
“小臣是武将的后代,我们不如用军法来执行酒宴的礼仪吧,这才够味!”  
这个玩意儿新鲜,吕太后当场便批准了。看你人又帅,待我家姑娘又好,还这么有创意,我能不答应你吗?好好跟着皇奶奶干,将来自然有你的好处。  
酒宴进行中,刘章自告奋勇要吟唱一首《耕田歌》,太后当然喜不自禁,参加宴会还准备了节目,那就唱吧。  
刘章便吟唱道:  
深耕概种  
立苗欲疏  
非其种者  
锄而去之  
出言不善啊,吕雉是个很敏感且心思缜密的女人,“非其种者,锄而去之”,怎么,你们想铲除我们吕氏家族了?对我封吕氏当王不乐意了?  
我知道,你们很不满,你们很想造反,你们在看我的反应。
于是出现了下面这一幕:吕太后的脸色由红变青,由青变紫,最后回到正常状态,当场一句话也没有多说。所有的人都在等着看戏,让大家失望了,好戏没有上演。人家吕雉是谁啊!不妨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家喝酒!
刘章啊刘章,你怎么就叫刘章呢?应该叫嚣张才对啊。刘氏和功臣派不免为其大捏了一把汗水。
然而,咱刘章还没有玩够,他马上就做了一件让所有人大惊失色的活计。放下话筒就抽出了宝剑,怎么回事?
有一位吕氏官员喝醉了,没有向太后请示,便准备出门离去。  
刘章看到了,当即拔出宝剑,迅速追过去,在门口就把那个家伙给砍了,并且还取了他的脑袋回来报告太后:  
“有一个家伙居然敢逃酒,小臣依照军法把他给收拾了。”  
这下太后真的要头顶冒血啦,在座的人们怕是很久没有见过太后尴尬的场面了吧,偏偏给她难堪的恰是她最欣赏的爱孙。
太后没有发怒,人家毕竟是太后,人家毕竟在政治圈里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你想激变,没门,今天我们就是吃饭,别的什么都别想干!
大家以为要出事的倒没有出事,冒死斗胆的刘章可不是个莽夫,以后的表现足可见,这个夹缝中求发达的帅小伙是有心眼的,而且还很多。
那国宴事件上太后这个面子问题谁负责呢?
答案是,没有人负责。
按理说刘章这小子如此地不给吕雉面子,当着她的面,又是唱锄草歌,又是杀吕氏人,吕雉即便当面不发作,日后也是绝对不会轻饶他的。
可是,岁月不待人啊,太后也会老,而且此时自己深爱的门徒都如此反感她,这让太后深感刘氏党和功臣党对吕氏的强烈不满,刘章是高祖的孙子,长得那么高大威猛帅气,对我们吕氏女子又是那般温柔体贴(这一点很重要,吕雉先前毫不犹豫地斩杀了那些个刘氏王,大多因为他们迷恋别的妃子,冷落了吕氏的妹子,这让吕雉当即有感而发,把自己在刘邦处受到的冷落全算在他子孙的头上。而她喜爱这个刘章,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他真心敬重他的吕老婆。毕竟,吕雉这半生都没有得到老公的疼惜,自己得不到的,自己的后辈能够得到也是好的),给了他那么多的好处,最终还是没能收买他的真心。
刘章的反感犹如釜底抽薪,吕雉深深地感受到自己的失败与无奈。要击垮吕雉这个无所不能的厉害人物,是难事,也非难事,毕竟,是个人,就是有感情的,吕雉如此维护她们吕氏一族,充分说明了她确实是一个有感情的人,于是,击垮她就不再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这次心灵受挫后,吕雉多次嘱咐吕产他们,以后咱们吕氏的各种行为一定要加以约束。
吕雉是个聪明人,她知道个人的力量是轻微的,况且,她年纪也大了,曾经的伤痛携带着回忆常常在深夜侵袭她的思维:
这一路走来,我做了多少事情啊?多少人在我的指挥下做了我意愿中的事情,可是,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很多事情不是我能够控制得了的,刘邦不能给的安全感,我以为权势给得了,可是,如今为什么我却越来越觉得不安全了呢?  
刘章却在这件事情当中占尽了便宜,吕氏一党开始关注这个貌似一身正气的对手,有些人还开始敬畏这个人物;许多的功臣也特别欣赏刘章的勇武,称兄道弟、拜把子的人自然多起来了;当然最受鼓舞的莫过于刘氏党,那么多刘氏王被杀被砍,今天终于有一个自己人站出来说话了,而且还是太后身边的红人,故此士气大增。因此我们说刘章的算盘真是打得太精了,太后没有把他怎么样。
吕雉强烈的不安全感让她陷入了矛盾之中,一方面她很想缓和一下三方之间的矛盾,其实这件事情她一直都在做,但是却没有人领情,即便如刘章,给了他多少信赖与期望啊,终究还是想着除掉我们;一方面,吕氏加紧了夺权的计划,时日已经不多,摊子既然摆开了,已经不可能收拢了,那就沿着既定的方向做最后的拼搏吧。
吕太后派遣使者向代王刘恒商议,想把他迁徙到赵国去当王。这个刘恒如今也算是个重要人物了,他是刘邦的第四个儿子,既然老大刘肥、老二刘盈、老三刘如意都去世了,老四刘恒自然就成为刘氏兄弟中的领导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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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节:国宴上的闹剧(2)    
刘恒能平安活到今天,那人家也是个有脑袋的人物。
刘恒为人个性特别温和、心思缜密,他听到使者的汇报以后,思考良久,终于得出结论:
赵国是个是非之地啊,历任赵王都被卷入朝廷的政治纠纷,最终不得善终,我还是不去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这个决定非常重要,也非常英明,从某种意义上,这个决定让他离开了这个越来越浑浊的政治漩涡!
于是便回答吕雉:
我能力有限,还是不当赵王了吧,恳请您另找贤明的人才。我自己已经习惯了边疆的生活,愿意为我们伟大的祖国长久地守卫边疆,希望英明的太后您批准。  
这挺好,本来还想跟你们刘氏客气一下,没想到你倒自己拒绝了,正合我意。于是,吕太后立刻封自己老兄吕释之的儿子吕禄为赵王,并追尊吕释之为赵昭王。  
隔月,燕王刘建也翘辫子了,他大老婆没有留下儿子,仅有个妃子生了个庶子,太后立马派人把那个小家伙给灭了,顺便把国也废了。  
不久,便又以吕台之另一个儿子吕通为燕王,吕通原来那个东平喉的职务,就交给他弟弟吕庄继承。  
如此这番一折腾,看着像是一顿毫无头绪的分封,实际上每一步、每一个人都是吕后夺权的棋子,亲太后派的吕氏诸王和张氏王,力量很快就凌驾于刘氏王之上了。当然,吕雉苦苦拉扯的吕氏一党也正式成为汉王朝的中流砥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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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节:另一个局    
另一个局
吕太后年岁已大,加之一个人顶着巨大的压力,心怀着强烈的不安全感,健康状况那是一日不如一日了。所以吕后出来巡视监督大家的频率逐渐小起来,许多小事情,也放权了,分配给审食其啊、陈平啊、周勃啊等人去折腾。
然而,右丞相陈平对吕氏力量的迅速膨胀也真是疑虑重重,他很害怕,害怕在自己的任内发生剧变,因此常常称病不上朝,以便为这些事情从长计议。
不上朝,不代表不理朝政,这里就要说到另一个局了。这个局没有严谨的布置方案,没有明确的布局人,没有清晰的布局思路……
他们随着另一个局的变化而变化!
陆贾出场了。  
既然右丞相你生病不能上朝了,那我陆贾便以探病为由,来拜访你吧。陆贾一个人轻悄悄前往宰相府,直入大堂后,发现陈平一个人站在那里发呆,根本没有发现陆贾的到来。  
陆贾于是上前开玩笑道:  
“有什么事情让宰相如此心神不宁啊?”  
陈平是个老滑头了,我斗不过吕雉,还怕了你不成,既然你都跑上门来了,肯定有话要说,于是答道:“您不妨猜猜看?”
大家记住,在政治圈里,一般说猜猜看的人,是想听你想说的话,而不是真的让你猜!
陆贾当然知道政治圈里的这个道理:“您为右丞相,算得上万人之上,一人之下,做人做到你这个份上,福贵权力一把抓,应该没有什么忧虑才对,所以我猜想您担心的肯定是诸吕的擅权,以及当今皇上的少不更事了。”  
陈平坦然表示:“先生说对了,只是这事该怎么办才好呢?”  
陈平这招叫顺水推舟,再加上个推皮球的手段,你猜到了,说明你有答案,别憋着了,说出来吧!
老狐狸啊老狐狸,吕后再高明,也到不了这样的水平!
陆贾思索了一下,靠近陈平,回答道:“天下安定时,执政的主权在丞相手里;天下不安时,执政的主权在大将手中。丞相您若能和大将协调合作,相信所有的知识分子都会依附于你们。这样即便天下有变,力量也不会分散——如今为国家安定大计着想,咱们一定要设法夺回南北御林军团的掌握权。”
陈平给个眼色,示意继续。  
陆贾认为找到了知音,来劲了:“我曾将这件事,以半开玩笑的态度告诉太尉周勃,太尉深知我的意思,他立刻转换了话题,顾左右而言其他,这表明,其实他也是深知这层道理的呀。”  
“丞相为何不与太尉加强联系,建立足够的默契,以便时机来临时,有足够的力量进行对抗或者应变。”  
两个滑头想到一块去了,陆贾当场便和陈平商议起来,如何有效地对付吕氏一党疯狂的夺权计划。  
陈平和周勃原本没有什么交情,毕竟两人的性格相差太大,谁也不待见谁,基本上没有什么私人往来。
既然话都说开了,那他们就成了一条线上的蚂蚱,为了刘氏政权的安稳,陈平于是用陆贾之计,马上派人给周勃送去五百两黄金用以祝寿(管他什么寿,找个理由表示一下自己的诚意罢了),并准备了丰盛的美酒与美食,邀请周勃过来畅饮,顺便叙叙旧。  
周勃也不是傻子,在事先得到陆贾通知、深知陈平之意的情况下,也立刻给以回报,两人于是结成了紧密同盟,常常商讨着如何压制吕氏一党过度擅权的谋略。  
当然,结成同盟陆贾功不可没,为感谢陆贾撮合的功劳,陈平的谢礼也不轻:奴婢百人、车马五十乘、钱五百万。暗中馈送,各取所需。
说到这里,还得回到《刘邦卷》里给大家解释一下,如果说这个局真有布局人的话,那这人是刘邦,在刘邦弥留之际,他布下了这个局,而这个局的关键在陈平、周勃等人,他安排陈平等人此时进入权利核心就是为了防止吕氏篡权。
刘邦的高明一直延续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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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节:吕后之死(1)    
吕后之死  
吕后称制第八年的三月份,吕后专程出门去做了一次祭祀,我们前面讲过,吕雉是一个有感情的人,从她对吕氏一党的极力袒护就可以看出,这个女人有着强烈的恋(娘)家情结。
所以,这次祭祀活动的目的很清楚了,就是忏悔,以期消灾。
毕竟,一个有着七情六欲的人之心身 ,做了那么多堪称丧心病狂的屠杀运动,即便心理素质再高,也会有难熬的时刻,尤其当自己真切地感受到,时光不待人。
这次祭祀活动进行得还比较顺利,老天很给面子,没有搞天气异常;臣民也很配合,没有搞人体爆炸。
然而,在祭祀完回宫的途中,却出事了。
出什么事情啦?
灵异事件。
为何称之为灵异事件?
因为它用现代的科学确实比较难解释。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坐在八抬大轿里,被数百名护卫围绕着的吕后突然一恍惚,发现了一只苍狗,撞了一下她的腋下,立马就不见了。
吕后当即就感到腋下生疼生疼的,到了七月,她的病日益严重起来。这个苍狗是什么东西呢?
不知道了吧,我也不知道,即便放在当时,人们也弄不清楚。
那我们就用传说来解释这件事情吧:
苍狗是一种神物,就是冤死人的冤魂凝结成的狗状云雾,在某个天时地利的时候,恰巧碰到了对头,于是迅速从她身边蹿过去,留下诅咒,报复那个让自己冤死的对头。吕后碰到的这个苍狗,据说就是赵王刘如意变成的。
估计吕后祭祀回宫后,还做了些迷信活动,毕竟,对于自己不知道的事情,每个人都有着强烈的好奇。
比方说烧点纸钱打发刘如意他们母子的冤魂,或者请师公作法降妖除魔,但是效果甚微。
按照我们当今的科学说法,吕后还是做多了亏心事,自己心里有鬼,得了心病,加之天天算计着别人,累残了。
还有一个版本,说吕后的腋伤起于狮狗的抓咬,最后的死亡也是因为狂犬病发作所致。
这个狮狗是何方神圣就不得而知了,能够在数百武士簇拥中咬伤咱太后的狗,绝非一般品种。
反正越古老的事情,就传得越神奇,反正死无对证了,谁觉得哪个版本比较有意思,就添点油加点醋,尽情地八卦开去。
不管怎么个原因,具体细节又如何,结果是,聪明一世的吕后深知,她的大限将至,生命快走到头了。
于是,历史出现了这样一幕:在吕氏集团权势达到最高峰的时候,一个坏消息终于来了——吕氏一党的幕后大老板吕太后,健康急速恶化,一病不起。  
公元前180年的秋天,吕太后病情转重。
她自知不久于人世,于是就把她的侄子,就是她最亲信的两个侄子,双吕,一个是大将军吕禄,一个是相国吕产,招到跟前来,给这两个人交代后事。
吕雉不怕死,但是她真的很怕自己死后,有太多的吕氏族人陪葬,聪慧、毒辣如她,自然从来没有把自己的敌人想得有多么仁慈,一定要手握兵权,我如今唯一能做到的,就是让你们握紧兵权。
临死前,吕太后庄重地告诫吕产和吕禄:“我晋封吕氏诸侯为王,大臣们的内心有着诸多的不平衡、不服气,我死之后,皇帝又年少,什么事情都是大臣在做主,我恐怕他们会反对你们,以致情势大变,因此你们两个人记住,一定要牢牢掌握兵权,必要的时候,葬礼就不要参加了,一直到情势稳定为止,千万不要因为忙碌而给他人以可趁之机。一旦兵权落入他人之手,吕氏一族将面临悲惨的命运。”  
于是,吕雉又立下遗诏:
吕产为相国,位置在左右丞相之上;
吕禄之女为皇后,左丞相审食其出任皇帝太傅。  
吕后之死,仿佛一声枪响,刘氏党、功臣党、吕氏党之间立刻展开嗜血的权力之争。  
诛杀吕氏一党是后事,我们还是来给吕雉做个小结吧。
吕雉生于公元前241年,老家在山东,因为得罪了当地的权贵,富甲一方的吕公带领一家老小迁居到江苏小城沛县,在一次宴请当地名流豪杰的聚会过后,天真烂漫的吕雉被丫环叫到父亲书房,第一次见到了刘邦——一个据说面相异常福贵的大龄单身男人。
这一年吕雉也就十七八岁吧。
母亲强烈反对这门婚事,怎么说我们吕家也是个名门望族,即便跑到这个小旮旯里面来了,但是县令大人的求婚,你个糟老头子都不答应,今天倒是主动要便宜这个混老小子,可怜我这如花似月的闺女……
反对无效,嫁了。
吕雉在这个时候,能够做到就是:听爸爸的话,放下诗书琴弦,跟随刘邦回到老家——嫁鸡随鸡了。
初嫁给刘邦时,他们一家的生活并不富裕,但是刘邦难得娇妻,倒是温柔体贴照料着,山盟海誓宠爱着。一家人其乐融融过活,情窦初开的吕雉如同生活在世外桃源里。
甜蜜时光没过多久,刘邦又恢复了秉性,时常会以“应酬”、“公务”等理由四处与朋友们周旋,三天两头难得回家跟娇妻报个到。
吕雉遵从父亲的教诲,别看我老公貌似不务正业,其实他命中注定是个做大事的人,我就做个贤内助吧。于是吕雉便亲率子女从事农桑针织,诚心孝顺双方父母,悉心养育一双儿女,过着自食其力的田园生活,处处堪显中国劳动女性的本色。
这是一个后来人无法想象的早年吕雉,当时还流传一个赞扬吕雉贤惠的小故事:
吕雉带领子女在田地里劳动,一个饥渴交迫的老伯前来讨水喝,吕雉赶紧把老伯领回家,喝水后,还分给他一份自己的食物。
老伯当场就给吕雉相了一命:
大富贵。而后看到那一双儿女,更是大吃一惊,贵不可言。而后见到刘邦的时候,老伯终于恍然醒悟,原来刚刚见到的三位贵人是你的家世,原来他们的福贵都是跟随你的缘故,你必将福贵至极。
以后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与审食其在楚营生死与共19个月;
与戚夫人争宠;
助儿子与刘如意争太子位;
助刘邦老公诛杀异姓诸侯王;
临朝称制;
杀这个杀那个;
封这个封那个……
终于有一天,被一只所谓的苍狗送上了黄泉之路。
写了这么多吕雉的早年生活,只为表明,她生来并不是一个纯粹的坏人,绝对不是。
当然,对于她的百姓来说,她算不上英明神主,但绝对没有祸国殃民。在政治上,吕雉是有着历史功绩的。
我们下面来看看吕雉的历史功绩。
楚汉言和的时候,刘邦已经满足了,但是吕雉告诉他,不行,一山不容二虎,不是项羽亡,就是刘邦死。
于是一个大阴谋产生了,言和归乡的楚军还没有回过神来,四面就响起了楚歌。刘邦在吕雉的帮助下,终于战胜了不可一世的、屡战屡胜的霸王。
所以,吕雉堪称建国功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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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节:吕后之死(2)    
建国后,吕雉的功绩也是那些臣子不可比拟的,为大汉王朝巩固天下,吕雉做尽了恶人。
刘邦死后,吕雉独立执掌朝政15年,临朝称制八年,减轻百姓负担、导正社会风气、废除烦琐法令,尤其是废除了万恶的“三族罪”和“妖言令”, 让普天下百姓拍手称快。(“三族罪”即一人犯罪,株连三族; “妖言令”即哪里有妖言,方圆多少公里以内的人全部处死。这两条法令均为秦朝统治者制定的。当时的法令是这样,一旦制定颁布就开始有效,不明令禁止的话,即便朝代变了,法令仍然有效。因此,吕雉宣布废除,堪当历史功绩。)
厉害的女人很歹毒,也许那只是对环境的一种适应,她不歹毒,别人就会对她歹毒,如此她自己的生存都会成为问题,哪里还可以建功天下。
基于此,司马迁的《史记》和班固的《汉书》对吕雉进行了客观而中肯的评价:
高后吕雉女士当朝的时候,刑法极少使用,犯罪的人极为稀少,人民安居乐业,大家都努力干活,专心发展工农业生产。
对于老百姓来说,天下太平比什么都来得重要。
因此,即便吕雉没有做一个好老婆,没有当一个好母亲,在后宫里无恶不作,成为刘氏子孙的克命星,但对于黎民百姓来说,她是一个好主子。
吕雉协助刘邦安定了天下,其后的经济政策使大家得以休养生息,你们上面怎么斗都不要紧,国泰民安就行。
纵观天下五千年,泱泱大国里找出一个能与吕雉媲美的女人实在很难,她马上的谋略和马下的文治,都是无人能望其项背的。
吕雉,无与伦比的铁血凤凰。
第四章 刘氏的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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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节:一直藏着的人,都出来吧    
一直藏着的人,都出来吧
吕后死了,大汉王朝顿时呈现一片风雨欲来风满楼的肃穆,有点儿政治头脑的人都知道,大家都在谋划同一个问题:动手——联合谁?对抗谁?用什么口号?怎么动手?
吕后临终前绞尽脑汁思考着对策的问题,即将呈现在苍茫大地上。
这段时间大家都很忙,都没有时间缅怀这位伟大的政治家,吕氏家族的人也一样,因为他们想要动手保卫自己的果实了。
吕氏一党在吕后的英明安排下,拥兵自保,没有出去送葬。如今吕产和吕禄掌握着禁卫军团,审食其担任着皇帝太傅,文臣武将都有,按理来说是相当安全的。
问题就出在关中地区及其周围的驻守部队的将领身上,毕竟,吕氏一党是吕后蛮力提拔起来的,双吕并没有什么军功。因此,大多数将领仍然是比较听从周勃和灌婴的指挥,以至于吕氏一党在太后死后,突然没了主心骨,人心向背成了一个决定这件事的关键因素。反正思来想去,公然为乱实在不是个好点子。
刘氏要动手吗?刘氏党的主心骨应该是朱虚侯刘章了,就是那个娶了吕禄的女儿,又被太后特别赏识的“行酒令”帅哥。这个刘主力听到太后去世的消息,着实兴奋了一把,他早就表示出对吕氏封王的反感了。但是如今的天下可谓是风吹浪打,他一来没有能够把握敌方的准确信息,不知道人家在干嘛(这个很关键: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二来实在也没有想出个好点子怎么动手。于是由兴奋转为矛盾直至围着桌子转圈圈。
但是,很快,我们的刘帅哥就有贵人相助了。这个所谓的贵人,也就是内人,一个吕后安插在他身边监视他的人,让吕后意外的是,这个吕家姑娘倒戈了。我们不是说过刘章娶了吕禄的女儿吗,两人恩爱有加,连吕后都羡慕不已。吕家这个姑娘听说太后病危了,那当然要进宫探访,然后顺便回娘家小住。于是,一个至关重要的消息钻进了刘章的耳朵里:太后嘱咐双吕在必要的时候,举兵自保。
这个消息起到了很关键的作用,吕雉若知道有这一天,是万不同意把这个小妮子嫁给刘章的,让你去牵制刘章,反倒成了他的探子,亏大了(看起来嫁出去的女人泼出去的水这句古话是有道理的)。
吕氏要举兵,我们刘氏不能等死啊。刘章于是火速派遣使者通知他的老哥齐王刘襄(刘肥的长子),发兵西征,所谓勤皇保驾是也(勤皇是为何意?我们的皇帝被奸人绑架了,我们发兵进宫保护皇帝的安全去也)。
朱虚侯刘章及东牟侯兄弟也积极联系朝中各大臣、将领,准备作为齐王的内应,一举拿下双吕。他们还相约事成之后,拥立齐王刘襄为皇帝。  
齐王刘襄接到密报,马上与他的舅舅驷钧、郎中令祝午、中尉魏勃商讨,阴谋出兵西征。但是事情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个反对人物站出来了,此人就是齐国的丞相召平(请注意:此召平非东陵侯召平,仅同名同姓者)。  
召平为何如此关键?由于依照汉王朝的政治体制,诸侯丞相均属中央朝廷直接派遣管辖,并统有地方军政大权,通俗地来说,丞相就是皇帝派来牵制诸侯的。得不到丞相的支持,诸侯王就很难正式发兵。  
关键时刻,怎么就这么多毛病呢?雄心勃勃的刘襄突然遭到召平的阻拦,哪里甘心示弱,你不同意是吧,老子灭了你。这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快刀斩乱麻。不料刘襄身边也被布置了探子,诛杀召平的消息马上就让他本人知道了,对方也不犹豫了,你居然胆敢灭了我?于是召平立刻发动军队包围了王宫。
危机就是转机,一个转机高手出场了。  
中尉魏勃向召平表示:“齐王想发兵,但没有朝廷的虎符是不合法的,如今丞相以兵围王宫,这种做法非常正确,我魏勃自请愿担当先锋,请让我率军到第一线去监督齐王的非法行动吧!”  
召平看着这个一腔热血的下属,二话没说,便将包围王宫的指挥权,交给了魏勃。
冲动是魔鬼啊!
魏勃一接到指挥权,即刻阵前倒戈,回军包围了丞相府。  
召平回到屋子里还没有坐热屁股,突然发现自己的府邸围满了自己的军队,终于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感叹道:“道家曾有警言:‘当制不制,反受其乱。’应该就是指我的这种错误了!”事已至此,刘襄还能放过自己?不可能了,唯有死路一条了,还是自行了断算了。  
刘襄大喜,得到魏勃协助的他便以驷钧为宰相,魏勃为将军,祝午为内史,集结国内所有的兵力,预备西向行进争取政权。
然而,刘襄很快意识到,西行之路,绝非坦途。  
齐国的西方是琅邪王刘泽的封国,刘泽在宗室中算得上是亲吕太后派的人物,简单地说就是刘泽是太后的人,他会给我们放行吗?因此刘襄非常担心他会出面阻碍。担心是必要的,那就想个法子将阻碍转移。喊打喊杀那是绝对不行的,那样损兵折将的事情,刘襄才不会干,他选择的是,拉人入伙。  
要拉太后面前的红人入伙攻打太后氏族,难度系数未免太高了。刘襄不是个善类,所谓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他迅速派祝午出使琅邪国,对刘泽表示:“吕氏党人如今准备阴谋作乱,齐王想发兵西征以确保刘氏江山安定。但是齐王毕竟年岁还小,对兵革这方面的事情也没有什么经验,大家权衡了一下,愿意以全军听从君王您的指导,君王您在高皇帝的时候就已经是将领了,英明神武、经验丰富,恳请您尽快移驾到我们齐国的京城临淄,共商国家社稷大事。”  
一番吹捧下来,刘泽觉得祝午讲得还真是在理,他向来就自认他在刘氏党中的辈分、年纪、经验都是比较高的,于是便在祝午的催促下迅速赶到临淄,和刘襄见面。  
这面一见可好了,兴致勃勃准备来当老大的刘泽马上被刘襄好酒好肉地“招待”了起来,并把他当做要挟琅邪国的人质,由祝午统领琅邪国军队,共同参加西征的行动。
还有一个版本则说刘泽被软禁了,祝午窃取他的虎符到琅邪国统领军队,一起西征,这个就不作探讨了,反正结果就是,这个阻碍轻松解除了。  
刘泽发现自己被蒙,立刻改变态度,他故意讨好刘襄以求自保(都不是好人呀)。  
刘泽对刘襄说:“君王您真正算是高皇帝长孙(刘襄的老爹刘肥是刘邦的第一个儿子),的确应该继承皇位,只是大臣将领对这件事还有点分歧,我是刘氏宗室中最为年长的人了,相信由我出面协调,应该是最合适不过了——君王将我留在这儿,其实也没什么用处,不如派我进入关中,先为您打点打点,或许还能够较好地统合一下刘氏宗族以及功臣们的意见呢!”  
说得在理,刘襄便赠了一些车辆给刘泽,让他先行进入关中,同时立即下令出兵攻打吕产的封国济南,诚邀文采飞扬人士撰写出兵檄文,分发给其他的刘氏诸侯,痛诉吕氏一党的“滔天罪行”,说些希望各诸侯国为勤皇共襄盛举的官话,反正把大家说得义愤填膺那就效果最佳了。  
不管怎么说,齐王是发兵了,但是他这一发兵,让另一方也加紧了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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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节:关键时刻,双吕感冒(1)    
关键时刻,双吕感冒
齐王出兵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相国吕产的耳朵里,怎么办呢?太后真是料事如神,这群混小子还真不是省油的灯呀,既然你都先下手了,我还犹豫啥子,打吧打吧!
于是吕产迅速派遣驻军于颖川附近的颖阴侯灌婴军团,发兵与齐军进行对峙。不料,遭遇人心向背,灌婴身是吕氏的人,心却是刘氏的呀。  
灌婴到荥阳后,秘密与军团的各位将领商议说:  
“吕氏一党在关中拥有强大的兵权,势必不利于刘氏的政权,倘若我们今天击败了前来征纣的齐军,吕氏一党的声势和实权不是更大了吗?那这个天下就当真姓吕了。”  
有了这个想法,还能指望他做出什么事情呢。问题的关键在于,吕产不知道这些自己人究竟是怎么想的,他只管发号施令。连自己都不知道,谈何知道别人?
灌婴也不知道下一步究竟做什么好,于是采取了以不动应万动的策略。当然,军队不动,使节在飞快地动。灌婴的军队驻营荥阳不动,他在暗中迅速派遣使者告诉齐王以及各地的刘氏诸侯,大家千万不要自相残杀,先看看他们吕氏一党有什么行动,再作应变之道。  
齐王刘襄接到灌婴的通知,仔细思考了一下,又派人核实了一下,最后得出结论,这个对手是自己人。于是马上停军,大队人马驻营于齐国西界,等待进一步的消息。
轰轰烈烈的起义与发兵,突然都静下来等待时机了,谁来创造时机呢?  
就等着双吕出戏了。
吕产和吕禄如今也比较为难,他们虽然掌握着禁卫军的指挥大权,但两个人在军中的人脉不多,毕竟他们没有自己带领着冲锋陷阵的老部下。但是,有一个人具备强大的人脉关系,可以帮助双吕,他就是郦商,亲太后派的首席元老将领。
很不巧,郦商此时正在家生病,据说还是卧床养病。这还不打紧,毕竟将领嘛,既然看中的是你的人脉,你就利用一下人脉呗,生个病也可以利用啊。况且事态如此紧急,简直到了生死存亡的境地,老臣抱病上前线,就是最好的动员。问题的关键是: 郦商态度不明。吕产他们那里还不敢发动兵变。
天亡吕也!这么多人当着这么大的官,却发动不了人,太后啊,我们怎么就走到了这个境地呢?  
周勃也发动不了人,但他也没闲着,都什么时候了,咱军事最高首长能闲着吗?但他并没有掌握实际的兵权,也就是说他被双吕架空了。(当然要架空他了,你又不是太后派的人)但是周老先生在军中的人脉关系特别厚实,这时候他要做点事情还是可以一呼百应的,也就是说,从地理位置上(他在当时的首都),还有软实力上,现在的确只有他可以发动夺权,但是有较大的风险。不过有陈平这个智囊在身边就不同了。
陈平想到了一个人,一个病人,一个解开这千千结的关键人物——郦商。
好了,一个病人成了这次夺权的关键人物!  
我们刚刚不是提到,吕氏一党最重要的军事元老将领郦商现在正处于重病中,还态度不明确,那就从他下手吧。
一个重病的老头能够做什么?如何对一个病人下手?
我们一步一步来看。首先,郦商的儿子郦寄和吕禄交情非常铁;其次,郦寄是个孝子。
这有关系吗?一般是看不出这其中的关系,但是陈平不是一般人!
军事主官周勃和宰相陈平看中了这个关系,于是共同策划,派出少数侍卫部队到郦商家把他给劫持了出来,劫持之后干什么呢?不求官,不要钱,郦寄你听我陈平的,去跟你的好朋友吕禄聊点事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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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节:关键时刻,双吕感冒(2)    
爹都被你们搞走了,我还能怎么的呢?  
于是郦寄对他的铁哥们吕禄表示:  
“高皇帝和吕太后共定天下,刘氏共有九位诸侯王,吕氏则有三位,这些都是经由大臣们共同商议,公告于天下后确定下来的,所以一切都是合法合理的——如今太后突然去世了,皇帝年纪又小,而你受任为赵王,不赶紧回到赵国去守潘,做你的上将军,却在关中独拥大军,所以才会受到这些个诸侯、大臣的疑虑和反感呀,齐王出兵西征这个事情就是针对你这个情况而发生的呀!”  
“老兄啊,我们还是得从长计议啊。我个人觉得,你不妨将关中的军权归还给太尉,同时请梁王吕产放弃禁卫军的指挥权,与大臣们结成同盟后再返回梁国,这样才能彻底阻止齐国的军事行动。关中若获得安定,你也就可以放心地去做拥地千里的诸侯王了,这才是万世之利啊!”  
这话看起来多假呀,那是我们知道了结果,对于一向缺乏胆识的吕禄来说,这话硬是说到他心里去了。好兄弟啊,你以为我想闹事呀,如今外有齐军的威胁,内部那个灌婴、周勃看起来也不像善类,备受太后宠爱的刘章早就看不惯我们了,如今则明显成为倒吕的刘氏党领袖人物,我吕禄何德何能啊,实在没有能力应付这种局面啊。能够安心回到封地,看起来也不错呢,我没有坐拥天下的野心……
进一步朝着这个方向想下去,吕禄便有心将兵权交还给太尉周勃。  
为了谨慎起见,吕禄还是派人将这个计划报告给吕产以及吕氏其他的一些元老,这下炸开了锅了,有的人认为不错,有的人认为大错,意见分歧特别大,因此根本没有办法作出最后决定。  
但两个关键人物:吕禄、吕产已经有了这种心态,于是放松了对禁卫军团的掌控。  
陈平还真是个阴谋家兼心理学家,且不论郦商真的被劫持了还是早就有心跟着陈平他们混了(上面不是说他态度不明确嘛),反正几句话就解除敌方的斗志,实在太高明了。  
吕禄既然听从了铁哥们郦寄的劝告,也无心管事了,出外狩猎散心去。中途经过吕嬃府,便将吕氏诸元老迟疑不决这回事报告给吕嬃。  
不想吕嬃听了大怒,她心里其实也是深知吕产、吕禄不足为谋,到了这个境地,只得告诉吕禄:  
“你身为将领,主动弃军而去,当年太后是怎么教育你的呀,全当成是耳边风了,不成功就是失败,没有其他的路子可走的呀,你真是太天真了,他们哪里肯放你回去当山大王?我们吕氏一党碰到你这个没脑袋的,还有什么活头啊?”  
吕嬃当即将自己收集的数珠宝全取出来放到厅堂上,嘱咐家人以及亲信人员赶快各自逃离,并表示:“我们留着这些也没有什么用处,还不是会落到敌人手中,都拿去散了吧!”  
吕家女人的见识与肚量,还真有吕后之遗风,可惜,事已至此,松劲容易鼓劲难啊。
9月,情况愈发紧急起来。  
相国吕产紧急召见御史大夫曹窋(曹参他崽),共同商讨大计。  
正好郎中令贾寿出使齐国归来,他紧急向吕产报告,灌婴已经联合齐、楚的大军,马上就要反攻长安了。(这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还给你来个紧急报告,这样的速度与效率,不失败才怪。)  
吕产当时大吃一惊:天哪,灌婴是我的人那!(你的人出去打仗那么久了,你终于知道他干什么去了吧)于是立刻赶到皇宫召见各位吕氏长老,以求解决的方法。  
几乎在同一时间,又有一个“吕产的人”叛变了。这个人就是相国吕产刚刚召见的人:御史大夫曹窋。
曹窋不是曹参他儿子吗?曹参他不是教子有方吗?曹参不是刘邦的人吗?刘邦不是讲过‘不姓刘的人当王,天下人可以共同击溃他’……反正这次吕产又看错人了,曹窋迅速将他听到的消息告诉了陈平与周勃。
瞧人家这奸细当得,简直是太有水平了,机密消息得来全不费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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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节:里应外合,吕氏灭亡(1)    
里应外合,吕氏灭亡
得到曹窋这个密报,周勃认为时机到了,立刻率领他的直属侍卫部队,准备强行进入禁卫军团的北军驻营。看人家周勃,要率就率自己的直属部队,这是个什么世道啊,敌人与敌人随时可以进行联合,朋友与朋友之间,随时可以反目为仇,全都仰仗一个利益啊!  
但吕氏党也不是都玩儿去啦,人家接连地犯错误,如今不能进攻,起码也得作好全面防范吧,要真要那么容易打进来,你们不早就进来啦,何待今天?于是,周勃久攻,仍然进不去。  
襄平侯纪通(纪信的崽)负责管理军事信令的符节,他们那个年头,出入军营只认符节不认人。管理符节的人造个假符节简直就是顺手捏来的事情。于是,周勃很快就拿了张符节,光明正大地进入北军营寨。  
同时,周勃立刻下令郦寄和典客刘揭:你们一起去游说吕禄吧。  
吕禄便听到铁哥们这样的话语:“皇帝已经下令让太尉守北军,请立刻归还将令印件,自动请辞北军司令官,否则必有祸灾。”  
既然铁哥们都这样说了,人家三番五次地为我着想,我还能怎么的?吕禄确定郦寄不会出卖自己,于是便将印件交给了刘揭,让出兵权,交给周勃指挥。
于是,很快,军中就出现了这样一场测试。  
“请拥护吕氏的人卷起右边的衣袖,拥护刘氏的人卷起左边的衣袖!”  
卷右边的袖子还是卷左边的呢?将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卷起衣袖来。统计结果:全军将士全部卷起了左袖,表示效忠刘氏政权。  
周勃由此正式掌握禁卫军团北军的指挥权,所谓的人心所向啊。  
北军既然已经掌握,下面就看南军的啦。
如今的南军掌握在吕产的手中。吕产这个人相对吕禄来说,确实难搞些,他又铁哥们吗?那怎么办呢?看着办吧。  
紧急时刻,丞相陈平想到一个人,刘章。怎么能把他给忘了呢?刘氏党的领袖人物。于是陈平马上召见朱虚侯刘章,嘱咐他协助周勃行动。周勃则命令刘章监守军门,并派遣御史大夫曹窋,火速通知宫殿的宿卫部队,千万别让吕产带部队进入宫中。  
我们来看看吕产这边,到这个时候,吕产并不知道吕禄已经放弃军权,独自离去。吕禄这人真是太不厚道了,只记得你的铁兄弟,倒把骨肉至亲给凉起来。  
吕产的打算是,进入未央宫,扶持皇帝,然后由宫中发出命令,让南北禁卫军团发动政变。  
可是当吕产来到殿门口前,却发现,平阳侯曹窋早已指挥宿卫部队将大门紧闭,坚决拒绝吕产和他的部队进入。  
好了,这下双方的对峙搞到皇宫门口来了,所谓是撕破脸准备干到底了。曹窋怕朱虚侯刘章的兵力有限,难以取胜,于是马上又派人向周勃报告军情。  
周勃其实也没有把握一定能压住南军,而且人家吕氏的部队大多都在长安,就在他们的大本营进行火拼,不见得占得到便宜。那怎么办呢?拉下这么大的架势,双方持续对峙,总得有个结果吧。既然我们是来保护皇帝的,那就先进宫去保护皇帝吧。于是,周勃便命令朱虚侯刘章亲自率领部队入宫,以保护皇帝。  
刘章接到命令,火速率领一队人马往皇宫奔去,在未央宫门口就遭逢了吕产的人马,此时已经快到黄昏,事不宜迟,刘章当即下令攻击吕产。这下好了,吕产等了半天,居然等来了刘章这个死对头。如今前面进不去,后面来了兵,吕产在前后夹击下,哪里还有心恋战,仓促中准备逃跑。  
老天看到大家闹得这么欢喜,他老人家也来凑热闹了。只见顿时妖风大作,黄沙飞舞,惊慌失措的吕氏人马立刻乱成一团,刘章等人马上趁机追杀,吕产只好往郎中府逃命,那哪成,让你跑了——你跑厕所里面去都要把你捞出来。还当真了,吕产仓促中躲进了厕所,被杀身亡。  
外面出这么大的事情,皇帝不能不知道,皇帝刘弘得知自己的殿外发生火拼,知道大事不妙,谁不会见风使舵啊,皇帝马上便派使者带着符节出来慰问刘章的部队,刘章想趁机把这个符节给夺下来,人家使者哪里肯就范,于是双方一折腾,武将后代到底是武将后代,刘章最后得到符节,以皇帝节信,四处追捕吕氏余党。  
负责长乐宫警卫的吕氏长老吕更始在混乱中被刘氏军队抓捕,当场遭到斩杀。至此,皇宫中吕氏的势力已经被彻底地驱逐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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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节:里应外合,吕氏灭亡(2)    
朱虚侯刘章于是率领军队向周勃回报,周勃大喜,亲自出来接见,并向刘章表示了自己的恭贺之意。  
刘章对周勃说:“吕氏一党最令人头痛的是吕产,现在吕产已经被杀了,我们这边已经取得了全胜,相信天下可以恢复安定了。”  
周勃于是下令收回了南军的指挥权,并分遣部队追捕吕氏余党,七大姑、八大姨,占过便宜的,有点儿关系的,无论男女老少,一律处斩。那个惨烈啊,一如吕后当年对付刘氏。唉,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逍遥法外、准备回去当个小王过个安稳日子的吕禄当然也遭到捕杀。  
吕嬃也不例外,遭到笞杀。  
燕王中通被捕,判处其斩刑。  
亲吕后派的鲁王张偃被废。  
审食其虽是吕后派党人,还是吕后传说中的情人,但是这个人还不算太坏,或者算得上八面玲珑,反正刘氏和功臣都没有觉得他很坏,还念其曾数次协调吕太后和功臣之间的危机,仍然恢复了他的左丞相职位。  
朱虚侯刘章赴齐国报告了大快人心的诛吕事件,并请齐国撤兵。吕产的梁王位置就送给济川王刘太吧。  
郦商虽然曾经是吕氏党的军头,但因为在交战中,他态度并不明确,倒是他的儿子郦寄,在诛吕事件中成功搞定吕禄,可谓建有大功,所以仍然维持他的爵位。不知道是心情不好还是确实病得严重,郦商在事件后不久便去世了,他的儿子郦寄于是继任为曲周侯。  
吕氏灭亡了,在吕后死后的两个月时间里。
吕雉,一代枭雄,她的崛起让整个家族鸡犬升天,她的死去将整个家族带入坟墓。当年,她废除了“三族罪”,却不想,在她过世后短短两个月时间,全族人员,无一幸免。是报应?是轮回?抑或是所有矛盾的集结爆发?这个聪明一世的女子到底还是错了,当她察觉到物极必反的原理时,上天不给她机会和时间了。树木太强大了,容易遭到雷电的袭击;军队过于强大时,终将成为众矢之的而难以取胜。晚年时期,她愈发没有安全感,因为她已经至高无上了。而这个世界是这样,凡是太追求强大的,常会居于不利地位;而先前貌似柔弱的一方,反而容易居于上位。  
刘邦逝后,吕后不但无法容忍那些具有强大威胁性的功臣,连刘氏的诸王也成了她整肃的对象,终究导致敌人愈来愈多,田而吕后愈来愈不安,只好刻意培植吕氏亲党,让他们强大,最后还让吕产、吕禄掌控禁卫军团,将所有反对力量完全排除在外。强力而为之的事情,没有实力殿后,一旦依靠的人物败落,终究会导致灭绝。然而,恶性循环一开始就没法回头了,而这个结果就是,一旦跌倒,所有的人都会过来踩一脚。  
吕后临死的那一刻,她的恐惧到达顶点,她甚至要求吕产、昌禄不要参加葬礼,以免敌方趁机作乱。自惠帝刘盈即位开始,吕后掌权达13年之久,但她势力愈强安全感愈弱。终于在她死后2个月后,吕氏一党迅速被消灭。
越是坚强的,越没有生命力。
历史上两个惊天大局,以吕氏家族的覆灭和刘氏家族的兴起而划上了句话!
在这场政治漩涡中,吕氏家族几乎全军覆灭,而深藏在吕氏旁边的陈平和周勃则成了另外一种结果,他们除了帮刘邦打天下,还帮刘邦的子孙夺天下,功劳之大,无人能及!
在这个巨大的政治漩涡中,还隐藏了另外一个人,这个人一直在观察着这场斗争,但是却不愿意参与这场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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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节:刘恒渔翁得立,成为新皇(1)    
刘恒渔翁得立,成为新皇
冲在最前面的,往往会成为垮台最快的,例如吕氏家族;隐藏最深的,很可能成为最后的赢家,例如刘恒!
刘恒,一个之前只写了封推辞书的人,在不经意间被推到了历史舞台的最顶端,接起了刘邦的权利大棒,把汉王朝建设的日益强大!
天上是会掉馅饼的,关键看是是否准备充足!
这就是政治。
吕氏灭亡了,大家都是功臣,大家怎么来分赏呢?
灌婴在荥阳时,听说魏勃怂恿齐王起兵叛乱,于是派遣使者召见魏勃,责问他:“这么重大的事情,都不通知我,太不把老子放在眼里了。”
魏勃辩解说:“当时情势太危险了,就如同一个失火之家,十万火急,当然是救火要紧,哪有时间先通知您呀!”  
因为宰相召平已经被杀害了,灌婴于是表示应该追究齐国出兵的性质,是否有叛国的因素。  
魏勃一听叛国,立马退到一旁,两脚不断地打着颤抖,叛国,这可不是说着玩的呀。心惊胆战的魏勃一时根本无法有力的辩护。  
灌婴看到他这个德行,对着左右大笑道:“听人说魏勃不仅勇猛,还非常负责,敢作敢为,今天看到他的本人,实在名不副实呀,平平凡凡一介莽夫而已。”于是下令罢免了他的官职,让他回家赋闲。  
灌婴于是罢兵,班师回朝。  
以陈平和周勃为主的功臣党,已经完全控制住关中的情势了。这下,该召开会议,商讨一下如何重建刘氏政权的大计了。  
会议主持人陈平首先开讲:“少帝、梁王、淮阳王以及当今皇上常山王,其实都不是孝惠帝真正的儿子,而是吕后以奸计诈取他人的儿子,杀害其母亲后,假装是孝惠的儿子养在后宫,用来做继承人或者立为诸侯王,他们存在的目的只有一个:强化吕氏的控制力。如今我们诛灭了吕氏,而这些吕氏制造和扶持的假后代长大后,肯定会向我们报复,到时将造成朝廷的混乱,我个人觉得,我们应该借此良机,彻底解决这些问题,以绝后患。” 陈平到底是一个使用阴谋的人,他深知斩草除根的重要。
当然,其他的大臣们对此也没有什么意见,枪林弹雨里走出来的他们,都深知斗争是怎么回事,成王败寇,从来就是这样。然而,一个问题出现了,既然要把吕后拥立的皇帝推下去,那我们应该拥立什么样的人来继任为皇帝呢?
由一帮大臣选皇帝,可不必皇帝挑大臣,农不好,会在搞出个乱世!  
主持人陈平又出来说话了:“我们不如从高皇帝的子孙,也就是现任的诸侯王中,挑选一位最年长又贤能的人出来当皇帝。” 相信我们的陈平丞相早就选定人了,只是不便说,不说大家先闹闹,体现一下民主吧。
下面民主选举开始。
朱虚侯刘章这个派系的大臣推出代表,主张拥立刘邦的长孙,也就是齐王刘襄。  
这个建议一提出,马上遭到一个人的反对。原本先入关中,替刘襄打点的刘氏元老琅邪王刘泽当然不干了,他特别痛恨刘襄那个混小子欺骗他的感情,居然把他骗出去软禁起来,当时是因为没有办法才归附于你,今天我终于有了选举权,一定不轻饶你。但是要反对,必须要选一个好理由才行,最好是让大家无法辩驳的理由,可是又不能让人看出我是公报私仇,这个问题还真是难搞了。怎么办?怎么办?刘襄是高祖的长孙,辈分高,名声也不坏,怎么打倒他呢?思来想去,一心不让刘襄飞黄腾达的刘泽突然灵光一闪,抓住了刘襄一个致命的缺点:他老婆的问题。
老婆的问题竟然成了一个人当皇帝的障碍,怎么回事?
刘泽义正词严向群臣表示:“吕氏之乱完全就是因为外戚做恶,几乎毁了咱们这个大汉皇朝,差一点儿让江山改了姓氏,危及到我们的宗庙,同时也使得我们这些功臣人人自危,这种现象绝不能再发生了——如今齐王的舅父驷钧也以擅权勇猛而驰名,他们一旦当权,肯定比吕氏一族更为可怕,倘若立齐王为皇帝,吕氏乱政的悲剧肯定会重演!”厉害,太厉害了,拿人家老婆可以制造这么大的恐怖,真亏了他的联想能力。  
陈平对驷钧那点儿破事早有耳闻,刘泽这么一说,还真是让他吓了一身冷汗,于是便也参加到坚决反对的行列里来。
既然这个不行,那就换一个吧。即便是狗咬狗骨头,也得先折腾一下,体现一下会议的民主思想。  
接着大家讨论剩下来的诸侯王中谁最为合适。  
有人提出了代王刘恒,就是刘邦的第四个儿子,他娘是薄氏,出身不高,薄氏一族也非常谦恭简朴,这下起码不会出外戚乱政党事情了吧。谁当皇帝不要紧,只要不闹事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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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节:刘恒渔翁得立,成为新皇(2)    
于是中国历史上出现了别具一格的皇帝选举,选皇帝不着急,先看他的老婆,他老婆怎么样也不要紧,最关键的是她娘家的实力。于是“皇帝选举”成了“最弱外戚选举”,谁家的外戚最弱,谁就当选为皇上。这样民主吗?这样公平否?不要紧,大家都往一处想就好了。这实在算得上是吕雉留下的后遗症啊,瞧瞧这些人,都后怕成啥样了。一招被蛇咬,十年怕草绳。
当然,选了老婆选了外戚之后,还是要考量考量这个候选者的个人能力以及人品的啦。
在刘邦所有的儿子当中,刘恒最为稳定了。由于他的母亲薄氏出身低,因此对儿子管教那是非常用心的,基本上就是用的咱勤劳老百姓的那一套:勤俭节约、谦恭礼让。因此,刘恒虽然是皇族,待人却恭谨谦让,生活俭朴,一点儿骄奢之气都没有。况且代国位于北方,又和匈奴是邻界,必须随时保持警戒。其实前线地方也没有什么可享受的,身为领导者的刘恒常常比别人更能吃苦耐劳些。  
再说了,在刘邦的直系血亲中,刘恒的辈份比较高,年纪也比较长,最重要的是他素来就有仁孝宽厚的声名。当年刘邦病重中仍然御驾亲征的时候,他的一班儿子都去给他送行,几个人都异口同声地祝愿父皇旗开得胜,凯旋而归,只有这个刘恒,未语泪先流,只期望病重的父皇平安归来,当时刘邦那个感动啊,真不是一般言语能够表达的。所以刘邦归来后,常常对人谈起:所有的人都期待我这个老头子打胜仗,只有我的恒儿,真正给予了我最朴实的人性关怀,知道父皇重病在身,只期望我平安就好。而后吕雉想封个赵王给刘恒,他也委婉地推辞了,忠诚老实、毫无野心。由此可见,不论在血亲排行上和德行上,刘恒都是最合宜的人选了。
朱虚侯刘章虽然颇为失望,但是他也认识到自己如今年纪太轻,虽然在这次诛吕活动中立有大功,但是在这么多如狼似虎的长辈的环伺下,也不敢有太强悍的表现,吕氏的前车之鉴就在身边。如今刘恒当皇帝是为大势所趋,于是只得放弃了对兄长刘襄的支持,也表示同意拥立刘恒为皇帝。  
大家思来想去,最终达成共识:拥立代王刘恒。刘恒这个人老婆不强悍,外戚不强悍,个人无野心,好!非常好!
不过,吕后拥立的刘弘,现在在名义上仍然是皇帝,所以拥立刘恒当皇帝这件事只能先暗中进行,大家一商议,决定由陈平和周勃联名,派遣使者赶赴代国与刘恒进行沟通。  
诸吕终于被平定了,这在刘恒的意料之中,为了这次战争,他还筹集了不少粮草呢。天下太平了,太平就好,该干嘛干嘛去!
吕后家族被消灭了,刘恒也以为没自己的事了,可是,朝中那帮老臣早已将橄榄枝递到了刘恒的大宅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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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节:是“馅饼”还是“陷阱”(1)    
是“馅饼”还是“陷阱”
一天,刘恒在自家花园里散步,突然有人冲进来告诉他:外面来了天子的仪仗。刘恒非常奇怪,因为据他所知,现在天下不是正在争夺天子的宝座吗?哪里来的天子仪仗,难道又有谁被册立了吗?但是就算是册立了新君,也不需要到我这个小小的代国来巡幸啊。小伙子你搞错了吧,你看到的肯定不是天子的仪仗,怎么可能有刚即位的新君就到一个诸侯王这里来串门的呢?何况,要是真的册立了新君,哪里又不会通知我们这些嫡系的诸侯王呢?
满腹狐疑的刘恒,快步走到了自己简陋王府的正门。原来,这是朝中大臣的秘密行动,他们要拥立刘恒做天子。
天哪,这是怎么回事?
刘恒自己都不敢相信,这会不是不是馅饼是陷阱呢?
刘恒赶紧安顿了使者们,自己找了一个借口,马上跑回后堂,他需要安静一下,天上掉馅饼了!大家快来帮我从长计议一下吧,天上掉馅饼了!
天上真的会掉馅饼吗?不会是朝廷那帮老狐狸给我设的陷阱吧?
接到功臣们拥立他为皇帝的文书后,刘恒立刻召集众臣商议这件天大的“馅饼事件”。  
大家一番思考过后,郎中令张武发言了:“我们大汉王朝的大臣,都是高皇帝时候的大将,熟悉兵事,也非常擅于使用诈术,他们一个一个虎视眈眈的,都有争夺天下的野心,只是因为畏惧高皇帝和吕太后的威严与权势,才肯暂时委屈下来当臣属的。”  
“如今他们一伙诛灭了吕氏,敢于在宫殿发动流血政变,他们的强悍骄恣可想而知了。所以我个人认为,他们这次拥立大王的举动,还真没有那么简单,他们将自己挤破脑袋得到的皇位轻易就举手相让出来,实在是令人难以相信。我建议君王您不妨告诉他们,你现在正病重,先别过去,咱还是静观其变为妙,天底下哪里有这等好事呀?”
这话说到刘恒心里去了,他们一个个如狼似虎,怎么会把个皇帝拱手相让给我呢?其他一些大臣也深刻地分析了这些个谋臣的“优秀”事迹与“良好”心理,最后得出结论:他们都不是吃素的,我们还是谨慎推辞为妙。
此时,一位影响中国历史的人物出场了,他就是宋昌。
在一片反对声中,中尉宋昌经过良久思考,终于提出异议,大声辩驳道:“大家的意见我不同意。我认为如今刘氏的政权已经稳定了,朝廷大臣有可能拥立君王为皇帝的,其理由如下:  
“第一,诚如大家所言,秦皇朝灭亡后,诸侯、豪杰并起,每个人都有争夺天下的权利,但是纠缠到最后,刘氏得到了天子的位置,这是天命,其他人想必早已绝望了。”  
“第二,高皇帝将自己的子弟封为诸侯王,让大家彼此依附,已经拥有了相当坚实的磐石,不是那么容易移动的,天下也早已在汉王室的强大威严下臣服了。”  
“第三,汉皇朝建国后,几乎全部废除了秦朝的苛捐杂税,法令简约,对于百姓可谓是广施仁义与恩惠,以至于大汉百姓人人自安,这种合法性的向心力,也已经是非常难以动摇了。”  
“吕雉以太后的威权,晋封了三个吕姓诸侯王,吕氏一党擅权专制,他们的力量曾经是何等庞大。但是太尉周勃势单力薄,一个人持符深入到北军队伍中,登高一呼,将士们无不卷起左袖表示忠于刘氏,最终得以诛除诸吕的叛乱,这些都是天命,不是人力能够做到的。”
宋昌先生还真是有备而来,条分缕析、观点鲜明。巩固完他的天命说之后,还必须来点儿时事分析,这个似乎更具有说服力。  
下面时事分析开始:“如今大臣们即便各怀鬼心,想有所变化,百姓也不一定会听他们支使的。最主要的是,如今大臣们内部的意见和利害难以平衡,他们闹不和,就是我们的福气,他们的利益难以平衡,无法达成共识,不是就不足以形成压制我们刘氏政权的力量吗?”  
然后宋昌又分析了一下刘氏的力量:“目前,刘氏皇族在京城内部的有朱虚侯、东牟侯,在全国各地又有吴国、楚国、淮阳、琅邪、齐国以及咱代国等诸侯王,力量绝非功臣可以比拟的——况且高皇帝仅存的儿子中,只剩下大王和淮南王而已。大王您年长,圣贤仁孝之名广布天下,所以大臣们为了稳定天下大众之心,也不得不拥立大王您啊!”  
接受吧,接受吧,还怀疑什么,大王您是当之无愧的,这个馅饼就是您的啦!
刘恒还是不放心,他还真是没有这个野心,这么大的国家,那么多的功臣老将,他们岂是好惹的。于是便综合了一下双方的意见,去向他娘薄氏报告。薄氏这个人也特别谨慎,向来不与人争不与人闹只求平安到老的她,一时哪里拿得出主意。这一去啊,是飞黄腾达,还是死无葬身之地,还是听天由命吧。于是,就占卜吧。
占卜结果:大横之兆。占卜师告诉刘恒:“这个‘大横庚庚’,就是说你要当天王。”  
刘恒疑惑道:“我现在不就是王了吗?还有什么王可以当?”占卜者答:“这里所谓的天王,可是天子呀。”  
老天有意,老天爷要我当天子吗?刘恒于是马上派遣了他的舅舅薄昭去会见周勃他们,了解一下他们的真正意图。  
周勃等热情接待了薄昭,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刘恒他舅舅表示,咱们绝对是诚心诚意为了汉皇朝政权和天下的安定而拥立刘恒当皇帝的呀。  
薄昭仔细分析了他们的理由,觉得确实合情合理,于是回报刘恒道:“我看大臣们真是诚心诚意,就不用怀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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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节:是“馅饼”还是“陷阱”(2)    
刘恒听了舅舅的回报,终于安心下来,他笑着对宋昌说:  
“果然如同先生您所分析的!我决定了,当皇帝,继任我们刘氏大统天下的责任。” 于是刘恒派宋昌主持参乘,并由张武等6人乘传,一起奔赴都城长安。
是“馅饼”还是“陷阱”,总得先去看看再说吧!  
刘恒的队伍到了高陵附近,他还是有点担心,于是下令暂时就在这里驻营,并派宋昌先往长安通知,去看看各位大臣的反应。真是谨慎加谨慎啊,都是被他们那帮阴谋家吓坏了胆子。  
宋昌到达渭桥时,看到丞相陈平率领了所有的官员在那里等待迎接,于是马上回报刘恒。  
刘恒便下令全队往渭桥驰进,满朝文武跪拜恭迎刘恒,刘恒也立刻下车答拜。  
这时,周勃突然独自来到刘恒的身旁,小声说道:  
“不妨我们私下里先聊聊!”  
不想站在刘恒旁边的宋昌,当场表示拒绝:  
“如果要谈公事,周先生您现在就说吧,如果要谈私事,王者是没有私事的!”  
周勃听到这样的话,马上明白了对方的强硬态度以及自己的处境,既然是自己拥立的皇帝,当然要带头尊重他了。此时他不便多言,立刻跪下,献上皇帝的玉玺、印章以及符节。  
刘恒则不同,他马上辞谢道:“不急不急,我们还是先到代王官邸再商议吧!”  
群臣跟随刘恒进入代王官邸。丞相陈平一行人等再拜道:  
“现任皇帝刘弘并不是孝惠帝的亲生儿子,所以无权供奉刘氏的宗庙。大王您是高皇帝的儿子,理当继任为大王,臣等恳请大王您立刻登基!”  
于是,刘邦当年当皇帝那一套再次出演。刘恒依照礼节,向西面谦让了三次,向南面谦让了三次,终于在群臣的强烈拥护下,登基天子位。
为什么要这样折腾?我们是礼仪之邦嘛,叫你当皇帝你就坐到龙椅上去,有意思吗?好意思吗?
好,皇帝确定啦,接下来该举行正式进入皇宫的活动了。但问题出来啦,刘弘现在不是还在皇宫住着吗?虽然大家这么一闹腾,他什么事情也没法管到,也没有人跟他请示什么,可是,他既然被拥立为皇帝,这名号还在呀,我不住皇宫住哪里?我不住皇宫谁住皇宫?
所以,刘恒进宫之前,必须把宫殿清理干净。  
东牟侯刘兴居开讲:  
“大家诛杀吕氏的时候,主要由老兄朱虚侯负责,我并没建有任何功劳,请把‘清宫’的工作交给我吧!” 当然要争取啦,事态如此明朗了,对付一个虚弱的野种皇帝,还不争取好好表现一下。此时不去,更待何时?
刘氏有刘兴居出面,咱功臣派也得派个人去,于是刘氏代表人物刘兴居和功臣派代表人物夏侯婴带领一伙人轰轰烈烈入宫了,执行“清宫”任务来也。  
太后死后这两三个月以来,“野种皇帝”刘弘总是提心吊胆,今天,让他提心吊胆的事务终于进门来了。
刘弘见大队人马进入,惊恐地问道:“你们想干什么?”  
刘兴居义正言辞地回答:“你刘弘根本就不是高皇帝的血亲,是个野种,不能为天子。”于是下令保护皇帝的卫队在缴出兵器后离去。  
夏侯婴早准备了车马打算送刘弘出宫。  
刘弘问道:“你们打算如何安置我呢?”  
夏侯婴回答:“出宫自然会安排你居住的地方?”  
刘恒终于进入未央宫。当夜,便拜宋昌为宿卫将军,统领南北禁卫军团,并以张武为郎中令,负责宫殿中的行政工作。跟着我混的,我信的过,大家都当官吧,好好保卫我的安全。用人之际,不信你们还信谁呢?  
工作分配下去了,负责的官员也分别依法令行事,诛杀了吕后所制造的假皇族梁王、淮阳王、常山王以及假皇帝刘弘等人。  
当晚,刘恒坐于未央宫前殿,举行朝仪,大赫天下。  
汉皇朝终于再归太平。  
一个旧时代的结束,预示着一个新时代的开始!
闹了半天,怀疑了半天,历史上最大的“馅饼”还是砸在了刘恒的头上!
说来也奇怪,选皇帝要看皇帝他妈,这真是史无前例,那刘恒的母亲有什么特别之处,让刘恒在这次大选中赢得头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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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节:被刘邦遗忘的女人(1)    
被刘邦遗忘的女人  
刘氏江山再归太平之时,我们还得来重点谈谈薄姬,就是刘恒他妈。因为她是这场最弱外戚选举中的获胜者,她不仅又当爸又当妈辛辛苦苦把刘恒拉扯大,还是将刘恒推上皇位的重要因素。
说起来,在男尊女卑的封建社会里,生育一个天子该是一个女人的最高成就了吧?照此推理,薄姬,这个大汉开国皇帝刘邦的排行第三的老婆生育了一个天子,她生育的这个天子还是中国历史上大名鼎鼎的汉文帝。
薄姬基于此,也算得上是一个很有成就的女人了吧。这个女人的老公是皇帝,生个天子当然理所当然啦,这有何难处?不然。薄氏女子之所以能够如此有成就,跟她年轻那会儿被自己的老公刘邦遗忘是分不开的。算得上是一个因祸得福的典型了。
说起薄姬的身世,版本比较多,我们一个一个来看。
首先得说她的爸爸吧,薄老爹爹是先秦的公务员,其实也算不上高官,只是一个护军校尉,主要工作就是负责护卫先秦魏国宗室成员的一个校尉。说得简单明白点,薄老爹爹就是秦始皇他们家派出去的一个卧底。
此话怎么讲呢?
在秦朝的时候,秦始皇不是疑心挺大么,国家第一次变得幅员辽阔,林子大了,什么鸟没有呀?秦始皇自己是搞暴力的,最怕人家也对自己来暴力,毕竟嘛,亏心事做得多了,心理素质就那样。
反正他老人家为了防备有人造反,不仅把天下的兵器集中到咸阳,那些六国的宗室也全部被叫到了咸阳。当然了,你们没有造反的时候,秦始皇也不会亏待大家的,这些前诸侯宗室的待遇还是很高的,他们几乎被赐予了和赢姓宗室差不多的经济待遇以及礼仪待遇。这个故魏国宗室就是这样受到优待的一个前六国的宗室。
薄老爹爹就带着特殊的使命被秦朝廷派给了魏国宗室做校尉,薄老爹爹那会儿还是个薄小伙,人长得帅,军服一穿,战马一骑,英姿飒爽。人长得帅,又当起了强国的公务员,饱暖思淫欲啊,薄小伙的色胆顿时大起来,他的目标是一个美丽的少妇:魏宗室的小王爷的爱妃。
这个小王爷的爱妃也对这个威武高大的校尉来了电,一来一往,于是就生下了薄姬。在薄姬之前,魏宗室的小王爷爱妃已经和自己生下一个叫魏豹的儿子了,就是薄姬的同母异父哥哥。
话说这个魏王的宗室在陈胜吴广起义的感召下,也揭竿而起,成为了秦末诸侯中一支。这个揭竿而起的人就是魏宗室小王爷的儿子魏豹。辗转中,魏豹也知道那个被叫做薄姬的人其实是自己的妹妹,为了不让自己如花似玉的妹妹流落在民间。于是,他把这个薄姬带在身边。这时候,薄老爹爹的历史任务基本完成,培养薄姬的任务落在魏豹哥哥身上。
那时候,人都是很迷信的,刘邦造反的时候不是就传出许多神话吗,又是赤帝之子,又是带着祥云隐居,大家还都信得不得了,所以这个魏豹也不例外。在自己成了魏王后不久,这个笃信天命的魏家王爷便找来一个被人赞誉为神人的算命先生来算卦,预测一下大家造反的趋向与结果。
毕竟,一个秦朝的王爷原本的生活还是富足的,不像刘邦那帮饥民,因为实在是没有饭吃了才造起反,义无反顾了,咱们的王爷还是要预算一下造反成本的,鉴于情势复杂,自己也测不准,只得求助于先知先觉的神人了。
估计那会儿魏豹的造反工作也确实比较棘手,不知道下一步如何抉择才好。就像如今,很多人遇到自己解释不了、难以接受的事务便去问神仙算命运。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个算命先生来到魏豹府上,还没有看见魏豹,就先给迎面而来的薄姬跪下了,还口口声声冲薄姬称娘娘。这时候的薄姬还只是一个黄花闺女,正待字闺中,哪里经得起这个礼数。结果就是,算命先生的话羞得薄姬娇嫩的脸蛋子绯红绯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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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节:被刘邦遗忘的女人(2)    
魏豹也对这个算命先生的话很是好奇。紧接着,这个算命先生滔滔不绝道:“你们家的薄姬现在的确是没有出阁,但是在不久的将来她却一定会遇上一个真命天子,而且虽然她没有皇后的命运,却是会有皇太后的命运的。所以,小人就提前给恭贺喜庆了。”你看,这还真是神了。
魏豹本来是想给自己算算,预测一下自己可不可以当上皇帝的。现在好了,不用算了,妹妹可以遇到真命天子,那我这个做哥哥的,肯定就当不上皇帝了,失望之余还是深感安慰的,自己起码还是有给皇帝做做舅子的缘分嘛。
妹妹还有做太后的命运,那我们家的福贵也是有得期待的啦!那究竟谁是真命天子呢?这个还是得找准了,千万不能把妹妹嫁错了。
很快,秦朝就分崩离析了。而魏豹还在考查究竟是项羽有天子之命呢,还是刘邦是真命天子呢,他们俩到底谁更有天子之象呢?
战乱时期,要分出个究竟,魏豹实在为难。他一心想着寻找真命天子,确定谁是未来的天子的话,我魏豹不仅要把妹子送过去,还要把自己也给陪嫁过去做小舅子。
后来,刘邦在咸阳发起了诸侯大会,魏豹当然不能错过这个考查的机会,立马参加了进去。
说起来,这个魏豹还是有点能耐的,他也真把自己往皇帝的舅子方面培养,表现突出,深受刘邦器重。紧接着,刘邦率领着60万大军雄赳赳气昂昂进攻起项羽的老巢,此时此刻,魏豹当然是喜不自禁,在心眼里就认定了这个刘邦定是未来的皇帝,自己不仅可以依靠妹妹成为名义上的皇帝舅子,还能够建立军功,成为实力强大的小舅子,做妹妹的坚实后盾。
然而,事态发展很不顺利,拥兵60万的刘邦却在雎水大战中败给了只带了3万铁骑的项羽。60万人打3万人,也就是说20个人围殴1个人,谁输谁赢,实在没有什么悬念,然而,奇迹还是被项羽同志创造了,这一战,诸侯的元气大伤。更严重的是,被魏豹视为异宝的薄姬也在战乱中失落了。真是人一倒霉,喝口水也塞牙,其实刘邦败了也就败了,他败了就是敌方赢了不是,那我魏豹可以投降敌人嘛,妹妹做项羽的皇后不是也挺好吗?反正我就冲着这个皇后位置去,谁做皇帝我不管,这下妹妹都失散了,咋整呢?
担忧了一段时间,还是没有妹妹的消息。
没有消息或许就是最好的消息。
前面说魏豹是非常迷信的,既然神人说妹妹有当皇太后的命,估计性命肯定是没有问题的,贵人自有贵人助。问题是我自己,得作好当国舅爷的准备才好。
现在的魏豹倒是已经否定了他先前的想法,他现在觉得项羽才是真命天子了。项羽要不是真命天子,怎么可以只用区区3万人马就轻易战胜拥有60万大军的刘邦呢?天意呀,天意难违!尽管魏豹作为进身之阶的妹妹薄姬如今不知道身归何处,魏豹自己还是立即地对项羽表示了忠诚。
很快,魏豹又成为了项羽帐下的魏王了。
但是有另外一个版本说魏豹与薄姬是夫妻关系,就是说薄姬是魏豹的老婆,薄姬既然做了魏豹的老婆,怎么还可以面见皇帝刘邦,最终担当起皇太后的重任呢?估计是汉朝时候,封建礼教还不是很严厉,寡妇也好,离婚者也罢,只要皇帝喜欢,都有机会被接进宫中生天子。譬如武帝时候的卓文君,她见到情种司马相如的时候,也是刚刚死了丈夫,回到娘家,被司马大才子荣幸地求到了,并没有介意她结过婚、死过丈夫什么的。
不过这种说法不大站的住脚。
重点说说我们的薄姬吧,她在楚汉战争中的故事有几个版本,第一个版本是这样的:
话说薄姬一路逃难,结果在刚刚趟过雎水之后就累得实在是走不动了。幸好,在不远处,她发现了一处可以容身的处所,大喜。没有想到这还是个颇为整洁的农家院落。院落里鸡鸭虽然乱蹦,猪儿却仍然安静地在栏里睡着,就是不见这个院落的主人。估计是这段时间的战争把这个院落的主人给吓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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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节:被刘邦遗忘的女人(3)    
薄姬也没有什么好挑剔的,能找到个安身之所,总比四处流浪来得安全,战乱时代,一个流浪的美女,保不准就被谁算计了,所以她打算先住下来,再寻思联系魏豹哥哥。
洗脸的时候,薄姬发觉自己的衣饰的确是太过于招摇了,这不行,这是危难时期,最好还是把自己整得低调些吧,于是她就在这家人女儿的闺阁里翻检出一套她认为颇为朴素的衣服给自己套上。行头准备好后,马上动手给自己弄点儿吃喝。于是,就去找水井提水。很快,薄姬就活脱脱成为了一个乡下的村姑。这些经历,深刻影响了她的人生,譬如低调、勤勉、随遇而安。
有一天,就在薄姬去提水的时候,一个风尘面满的人跌跌闯闯地跑进了这个小院落。薄姬一看,大吃一惊,此人她见过,她在跟随哥哥魏豹的时候,曾悄悄在帐幕后见到过这个人。
这个人就是汉王刘邦。
这个人就是薄姬兄妹心心念念想嫁的那个男人(很不幸的是,此时她哥哥“嫁给”项羽了)。  
此时此刻此景,薄姬求生的欲望特别强烈,她很快就冷静了下来,自然也没有说破刘邦的身份,她迅速地把水烧好,再煮好了饭菜。在刘邦狼吞虎咽的时候,她把洗澡水也给刘邦预备好了。
不巧,正在刘邦洗澡的时候,项羽的追兵也进入了这个院落。所幸,机警的薄姬早已把刘邦的兵器、战袍,以及所有可以说明他是军人的物品都藏进了地窖。而在那些士兵进来搜查的时候,她赶紧把自己脱得光光地跳进了刘邦的浴桶里。聪明的薄姬顾不得羞耻,用自己的身体把刘邦给掩护了起来。士兵进来时,看见的就成了两个乡下人在洗艳情鸳鸯浴,这真是行军途中的奇遇啊,若不是任务重要,若不是那个年代没有相机那玩意,他们肯定得把这个奇观广布天下,搞出个艳照门事件也说不定。
将奇观广布天下的前提不存在,所以他们只好淫笑着离开了院落。
刘邦逃难成功后,怎么会忘记那个舍身救人的女英雄。何况这个女英雄还是一个让人心动的大美人儿呢。刘邦这个号称天下情圣的人,怎么可以不被打动呢?很快他便把薄姬纳为自己的第三个夫人。
这个版本确实艳俗艳俗的,可信度不大。
来看第二个版本:
苦命的薄姬在战乱中被俘虏了,并作为女奴,被押到汉朝的“织室”(为宫廷提供纺织品的工场),成了一名织女。
终于还是沾上点儿汉朝的边了,可是汉朝的奴隶打工妹千千万万,文弱的薄姬靠什么出彩呢?
美色!
女人长得好,在那会儿就是本钱呀!好得很,这个薄姬就是个颇有几分本钱的女子。没办法,人家爹爹长得帅,娘老子长得美,生下的女儿即便被俘虏了,也不改沉鱼落雁的本色。
一个厂房里的小织女,长得再漂亮还能怎么的?运气好,被她们的男领班看上,娶回家洗衣做饭生一大堆小织男小织女罢了;运气不好,那美色就是祸害了,天天得防着织室里的男奴隶搞性骚扰,搞不好在哪天晚上上厕所的时候,被某个好色之徒勾了去!
然而,我们的薄姬是带着上天的使命来到这个人世间的,她不是要生太子么?那皇帝看上她是迟早的事情。
果不其然,终于有一天,阳光格外灿烂,鸟儿唱着欢歌,花儿飘起清香,好色的刘邦在宫里闷得慌,居然跑到织室来搞视察工作了。这一查看不得了,发现宝啦:一个端庄贤淑且技术纯熟的女子与世无争地纺着线,鬓角还流着丝丝汗珠,哇塞,没有想到啊,没有想到咱这个破烂不堪的小织室里还有这等出色佳丽。于是,便命令左右随从,把薄姬等几个姿色姣好的织女带到自己的后宫去做宫女,哪天兴致来了,让这些个赏心悦目的女子陪陪酒也好。
然而,薄姬欢天喜地地准备着飞上枝头做凤凰那会儿,刘邦老儿的健忘症又犯了,薄姬在后宫苦苦等了一年多的时间,就是不见皇帝来个半点儿信息,唉,怪只怪,皇帝后宫的佳丽实在是太多了,人家不是还要建设百废待兴的祖国吗?忘记一个小小的织女实在不是什么罪过。此外,估计这个薄姬长得也不是怎么花容月貌,在织室里,她可能确实非常出色,可是到了群芳斗艳的皇宫,文弱恬淡的她,实在不能引人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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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节:被刘邦遗忘的女人(4)    
薄姬这人也不懊恼,自己会寻事做,皇帝不召见,日子还得过下去不是,于是便老老实实干活,开开心心交朋友。
薄姬和后宫中两个宫女挺要好的,一个姓管的,另一个赵子儿。同是天涯沦落人嘛,大家都需要伴儿,脾气合得来的,就谈到一块儿去了。患难之交的三个女子约好以后富贵了还要牢记这份情谊。
过了那么些时日,薄姬的两个要好女伴,都被刘邦“御幸”过了。有一次这两个美人陪同刘邦在河南的成皋宫殿里游玩,两人记起了和薄姬的约定,相视苦笑。怜香惜玉的刘邦马上追问原因,终于知道了薄姬的苦楚,在两位美人的甜言蜜语劝说下,一时生了同情心,当天就把薄姬叫来,陪自己睡觉。
命运坎坷的薄姬,也有自己的谋算,她极其能够抓住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当陪侍刘邦时,她柔情蜜意地告诉刘邦,自己昨晚上做了个梦,梦见有一条苍龙盘踞在自己的肚子上。刘邦听了,虽然不是全信,心里面还是欢喜的,便说:“这是得富贵的征兆啊,我来帮助你实现吧!”
版本二经常出现在比较正式的史书上,我们暂且就当它是正版的吧,不论版本一还是版本二,其实都在说明,薄姬是受过些苦难的,这锤炼了她的意志,让她更清楚地认识了这个世界的风霜雪雨。
客观地说吧,薄姬倒是对那个说自己可以生育天子的话并不怎么看重,她看重的是刘邦这个人,她是个悲天悯人的姑娘,特别喜欢刘邦的坦诚和直爽,当然更喜欢这个人以天下苍生的安康为己任,对天下、对那些受苦受难的黎民的发自内心的同情和关切。反正她算得上是真心喜欢刘邦的,而且经历战乱的坎坷后,更加懂得生活的真谛,见识了大姐吕雉的泼辣后,做人更是谨小慎微。
当然,嫁给刘邦后的薄姬就不是从前的薄姬了,而被尊为薄夫人。不久后,刘邦正式称帝,谦虚谨慎的薄夫人又成为了薄妃。可惜的是,薄妃的哥哥魏豹没能看到刘邦成为皇帝的这一天,楚汉战争中,他在被要求协助防守荥阳那会儿,被刘邦的大臣设计给杀掉了。
薄夫人成为薄妃后不久,终于也怀孕了。经历了孕育,薄妃分娩了一个憨憨的胖小子。丈夫刘邦很高兴,孩子长得多有福气呀!于是便为这个儿子取名叫刘恒。他们希望这个儿子的福贵可以得到永恒。
尽管没有能够生育一个天子,总算是生育了一个王爷。而且还是一个真真实实的王爷,有江山坐后盾的,而不是魏豹那样的草头王,薄妃心里还是颇为得意的。她实在不是一个贪婪的女人,很容易就知足了。自甘平凡的薄妃从来不去和排行在她前面的戚夫人争宠(按理说来,老公都是更爱小老婆一些,但估计戚夫人魅力更大些),更不会去和刘邦的元配吕雉争。那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啊,她能给我口饭吃,我就算万福了。薄妃是信奉“黄老之学”的,崇尚无为,以不变应万变。
果然,薄妃亲眼看到,争夺了许久的戚妃没能够让自己的儿子成为太子,反而让自己成了“人猪”。失败了的太子竞争者,戚夫人的爱子,最终也被吕后给毒死了。
这个时候,薄妃真是庆幸自己没有去争啊。吕后的眼睛是那般地凶狠,寒光四射,薄妃知道,就算是自己不争,也难免引起她的误会。何况是整天都在一个屋檐下蹦哒的一伙情敌呢,难免会发生些牙齿咬舌头的事情,问题是,那舌头就是自己和自己的宝贝儿子刘恒呀,舌头怎么咬得过锋利的牙齿?
薄妃是懂得生存之道的,鹬蚌相争的时候,薄妃不知道究竟谁输谁赢,当然不敢多言多行,既没有经常去吕雉处串门,也不怎么主动答理如日中天的戚夫人,至于到刘邦面前去争宠,她更是没有这个野心。而刘邦对他,也兴趣不大,反正自她怀上刘恒以后,就没怎么临幸她了,一心记挂着那个风情万种的戚夫人。这很好,吕后就挺满意的,对于刘邦不宠幸的妃子,吕后都是大方而善良的。
鹬蚌之战结束后,薄妃生怕吕后将怀疑对准了她和她儿子,于是很诚恳地找到吕后,说是自己年纪大了,想跟儿子待在一块儿,彼此照应着,愿意到儿子的封国去当王太后,以后岁岁来朝见姐姐,做吕后的顺民和良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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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节:被刘邦遗忘的女人(5)    
吕后当然不是丧心病狂、专一要害人的人,她之所以对戚夫人下毒手,主要是因为刘邦活着那会儿,戚夫人千方百计地想除掉吕后和她的儿子刘盈。吕后见这个薄妹妹如此懂事,自然也就没有再加害她的打算了。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好啊,吕后还是有担待的。
于是薄妃便跟随儿子代王,来到偏僻的代国。在薄妃的教导和亲身示范下,代王成了一个勤政爱民的好王爷。吕后专政那会儿,先后谋杀掉刘邦八个儿子中的六个,其中惠帝刘盈是她的亲生儿子,之外还有刘肥、赵王刘如意、梁王刘恢、淮阳王刘友、燕王刘建。薄姬与她的儿子代王刘恒幸免于难,其中的主要原因还是薄姬不争无为,并未和吕后形成竞争之势。当然,薄姬的思想还是深刻地影响了自己的儿子刘恒,他也没敢惦记着那烫手山芋一样的皇位。反正就是薄妃前去代国后,朝廷风起云涌,却丝毫没有伤害到代国的风平浪静,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这正是这个信奉黄老学说、与世无争的薄妃朝思暮想的。
吕后终于也灭亡了,朝廷顿时像烧开的锅,通过最弱外戚的选举,命运之神将刘恒他们母子送进了长安,曾经的薄妃,马上升为薄太后了,因为,她的儿子刘恒被推举成了天子。此时此刻,薄太后才明白,那个算命先生的话是正确的,她真的生育了一个天子,她真的做了皇太后。
即便做了皇太后,薄太后还是宽以待人、严于律己的,她很严格地对待自己和自己的儿子以及其他家人。文帝创立的伟大业绩,也有着她的巨大功劳。
文帝也是很敬重母亲的,他以皇帝之尊,仍然对母亲孝顺如初。薄太后曾经生了一场重病,时间长达三年之久。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咱们的孝顺标兵文帝就打破了这句话。三年中,他每天都要看望母亲,常常衣不解带不眠不休地陪伴在旁边,凡是御医送来的汤药,刘恒都要亲口尝过,确认无误了,才会放心给母亲喂下。
文帝在位二十三年,一直为薄姬尽为子之道。说起来,薄太后的寿命可比自己的儿子还长,她是在汉文帝有了庙号的第三年,就是她孙子也当上了皇帝之后,才终于撒手离开这个美丽的世界。
这个曾经被刘邦遗忘的女人,走得该是心安理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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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节: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第五章 文帝之治
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刘恒同志当皇帝了,举世欢腾。
凭什么呢?
因为被史学家称为“文景之治”的时代起步啦!
刘恒是中国历史上一个非常有作为的皇帝,注意,是非常有作为。
他能当皇帝,纯粹是天上掉馅饼的政治意外,所以这也导致了他必须采用了一系列的政策巩固自己的统治,我个人将这些政策的核心总结为: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为什么这么说,大家接着往下看。
对于整个国家,他采用的了一个字,而这个字成了他这个时代的一种总结:养!
当时的汉朝,经历多年战乱,经济急需要恢复,政治上又经历了吕氏家族的折腾,最需要的就是休息,就是养!
刘恒清晰的看到了这两大特征,也适时的采用了这样的政策,可以说刘恒同志开创了我国历史上第一个老百姓过得很爽的时代。
什么叫做老百姓过得很爽?我们不妨从个人角度出发,来憧憬一下:
房价持续走低,物资丰富,油价稳定,吃饭喝酒坐公车都便宜至极,每天出门不带钥匙不挂锁,警察叔叔站在路边等着扶老幼孕残上车过马路,每周工作三天休息四天,空气质量巨好,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均达到一级水平,毫无可吸入金属颗粒物……
当然,这个纯粹算是憧憬,“文景之治”是不可能有这么美的,要不我们华夏民族忙活了两千年到今天,早就去外空旅行去啦,哪里还用得上在小地球这个巴掌大的地方折腾呀。
具体情况,尚待慢慢进行。
上面不是讲到刘恒的登基仪式了吗,文帝赏赐功臣,首先将陈平的右丞相改为左丞相,然后让周勃担任右丞相,大将军灌婴就担任太尉一职吧。
新皇帝登基了,老百姓也快活快活。于是文帝大赦天下,赐给老百姓老牛与美酒,举国欢庆五天。
我这个皇帝是夹缝中挤出来的,必须得到老百姓的大力支持呀,功臣也罢,刘氏也好,都在想着我老实听话,所以才推举我出来撑场面的,一定要对咱老百姓好,这才最实在。
文帝于是刚一上任就废除了一些连坐的法律,“连坐”是什么?连坐就是一人犯法,全家受累,被牵连着一同入狱。类似于吕后废除的那个“三族罪”,区别在于,“连坐”的主要对象是平民百姓,“三族罪”的主要对象是权贵人家,所以说我们刘恒同志爱民吧,首先想到的就是废除欺压老百姓的刑罚。
刘恒不是刘邦的儿子吗?父皇死了,老兄刘盈上位;刘盈死了,吕雉自己接着干。折腾这么多年才终于捡了个皇帝当上,年龄也确实不小了,文武百官怕他坚持不了几年也要归西了,于是大年一过,正月一来,群臣都来上书请刘恒立太子,考虑到自己刚即位不久,还得谦虚一下,刘恒假意道:“我这个人本身也没有什么德行,不但没有把上天神明祭祀好,天下老百姓也没有得到我的好处,生活不够富足。如今我没能求取天下的贤人,以便把帝位禅让给他,你们反而劝我早立太子,这不是加重我的无德啊。这怎么对得起天下苍生呢?还是暂且把这个事情放一边吧。”
他这么一谦虚,有关部门的官员当然不依不饶啦,大家推举你当皇帝,肯定以后跟你混了,你不把后路想好,万一你翘了,谁给我们做主?于是再次三次地敦请道:“早立太子,并不是皇上您一个人的事情呀,而是不让他人有非分之想。这正是为了大汉天下的稳定,为了咱们宗庙的安全,是利国利民、保持安定团结的大事情啊!”
刘恒说:“楚王刘交,是我的叔父,年纪很大,对天下的事和朝廷礼仪都比我懂得要多;吴王刘濞,是我的兄长;淮南王刘长,是我的弟弟,他们都秉持着伟大的德义来辅佐我,难道他们不是下一任皇帝的最佳人选吗?刘氏诸侯王宗室的子弟也相当多,其中贤德的人也不计其数,如果推举他们当我的接班人,也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情呀。现在你们不搞选举,而说接班人一定要是我的儿子,天下百姓将要以为我自私了,居然忘记了有德的人而只关注自己的儿子,这是不为老百姓着想呀,对不起得很,我不能答应。”
官员们当然不会放弃,继续劝道:“培养接班人一定要从儿子里面选,这是古往今来的传统,没有什么商量的余地。高皇帝扫平天下,分封诸侯王,自己为太祖高皇帝。诸侯王自己也是他们国家的太祖,子孙继承下去,永远不绝。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公理呀。现在您想放弃自己的儿子,反而挑选宗室子弟立为太子,这是不对的。您的儿子刘启年纪最大,性格品德也最好,我们认为,不妨就选他立为太子。”
这样谦虚来谦虚去,你来我往了数次循环,文帝终于为了天下百姓着想,满足了群臣的心愿,选定了刘启为太子,把太子的母亲窦氏定为皇后。文帝身上还真继承了刘邦的优良传统,演起戏来真是丝丝入扣,搁现在,怎么着也又戴了几个皇冠了——影帝的帽子。
文帝自己的皇帝位子还没有坐热,就开始定好接班人,怕天下诸侯不服,于是下令赐给天下八十岁以上的孤寡老人以及九岁以下的孤儿吃的穿的,进行赡养,并施惠于天下,大力安抚诸侯以及邻邦。当然,封赏宋昌是早就想好的啦,只是鉴于情势,没敢一开始就大肆封赏自己的功臣,但是宋昌的功绩自然记在文帝心中,这就是自己的班底啊,于是文帝对亲信们说:“我这次能够前来长安即位还真是多亏了宋昌兄给我壮胆,起先大家还都以为是别人设计了个圈套给我钻,想不到还真是一步登天坐上皇位了。”于是便封宋昌为壮武侯(也就是壮胆侯,这名字封的还真有点儿……),跟着我来冒险的,大家都封官,于是随行的六个人全部都官至九卿。
文帝的皇帝位置是捡来的,这个天下也不是我打下来的,也不是拼命抢来的,唯一的冒险也只是虚惊一场,于是刘恒的暴发户心态便来了,要封赏就多封点吧,不如把高祖的旧臣,刘氏的诸侯赏赐个遍吧。每个人都分点儿股份,谁也不落下,让大家都觉得这个国家也有自己的份,刘恒当皇帝了,大家都能得到好处,谁还天天想着造反。正是他这种大家好才是真的好的心态,稳定了当时的政局,为接下来的“文景之治”奠定了政治上的基础。
但事情总不会像想象的那么好,稳定了内部,并不代表稳定了一切,外部又出了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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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标题:花满楼刘羽文阅读全文-上海银楼全文阅读 作者:朱晓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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