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 于坚的诗
二 : 于坚的诗
于坚的诗于坚(1954- ),出版的诗集有《诗六十首》(1989)、《对一只乌鸦的命名》(1993)、《一枚穿过天空的钉子》(1999)。作品111号 怒江 我的女人是沉默的女人 避雨的鸟 女同学 短篇(选28) 一只蚂蚁躺在一颗棕榈树下 一只蝴蝶在雨季死去 阳光只抵达河流的表面 避雨的树 灰鼠 感谢父亲 在诗人的范围以外对一个雨点一生的观察 整个春天…… 读弗洛斯特 尚义街六号 致一位诗人 坠落的声音 作品第16号 作品第52号 那时我正骑车回家…… 作品第57号 哀滇池 零档案 飞行
作品111号
越过这块空地
世界就隆起成为高原
成为绵亘不绝的山峰
越过这片空地
鹰就要成为帝王
高大的将是森林
坚硬的将是岩石
像是面对着大海
身后是平坦的天空
我和高原互相凝视
越过这块空地
我就要被它的巨影吞没
一叶扁舟
在那永恒的大波浪中
悄无声息
怒 江
大怒江在帝国的月光边遁去
披着豹皮 黑暗之步避开了道路
它在高原上张望之后
选择了边地 外省 小国 和毒蝇
它从那些大河的旁边擦身而过
隔着高山 它听见它们在那儿被称为父亲
它远离那些隐喻 远离它们的深厚与辽阔
这条陌生的河流 在我们的诗歌之外
在水中 干着把石块打磨成沙粒的活计
在遥远的西部高原
它进入了土层或者树根
我的女人是沉默的女人
我的女人是沉默的女人
我们一起穿过太阳烤红的山地
来到大怒江边
这道乌黑的光在高山下吼
她背着我那夜在茅草堆上带给她的种子
一个黑屁股的男孩
怒江的涛声使人想犯罪
想爱 想哭 想树一样地勃起
男人渴望表现 女人需要依偎
我的女人是沉默的女人
她让我干男人在这怒江边所想干的一切
她让我大声吼 对着岩石鼓起肌肉
她让我紧紧抱 让我的胸膛把她烧成一条母蛇
她躺在岸上古铜色的大腿
丰满如树但很柔软
她闭了眼睛 不看我赤身裸体
她闭了眼睛比上帝的女人还美啊
那两只眼睛就像两片树叶
春天山里的桉树叶
我的女人是沉默的女人
从她的肉体我永远看不出她的心
她望着我 永远也不离开
永远也不走近
她有着狼那种灰色的表情
我的女人是沉默的女人
她像炊烟忠实于天空
一辈子忠实着一个男人
她总是在黎明或黄昏升起
敞开又关上我和她的家门
让我大碗喝酒 大块嚼肉
任我打 任我骂 她低着头
有时我爬在地上像一条狗舔她的围裙
她在夜里孤伶伶地守在黑暗中
听着我和乡村的荡妇们调情
我的女人是沉默的女人
从前我统治着一大群黑61阅读站
飞行
在机舱中我是天空的核心 在金属的掩护下我是自由的意志
一日千里 我已经过了阴历和太阳历 越过日晷和瑞士表
现在 脚底板踩在一万英尺的高处
遮蔽与透明的边缘 世界在永恒的蔚蓝底下
英国人只看见伦敦的钟 中国人只看见鸦片战争 美国人只看见好莱坞
天空的棉花在周围悬挂 延伸 犹如心灵长出了枝丫和木纹
长出了 白色的布匹 被风吹干 露出一个个巨大的洞穴 下面
是大地布满河流和高山的脸 是一个个自以为是的国家 暧昧的表情
历史从我的生命旁后退着 穿越丝绸的正午 向着咖啡的夜晚
过去的时间在东方已经成为尸体 我是从死亡中向后退去的人
多么奇妙 我不是向前面 向高处 向生长中活着
而是逆着太阳 向黑夜 向矮小的时间撤退
而我认识的人刚刚在高大的未来死去 佤族人董秀英
马桑部落的女人 一部史诗的作者 日出时在昆明43医院死于肝癌
现在我是有资格谈论死亡的人 因为我将要降落的机场死亡尚未开始
在飞机的前方 我不认识任何一具由于食管破裂而停下来的躯壳
都惦记着自个的旅行袋 心不在焉地看些有字的纸 关照着邻座的女孩
脸孔凑近小圆窗 朝机舱外看看 太阳照常升起 天空无际无边
一只只想法一致的脑袋 晃动在座椅的边缘 都兴奋地盼着起飞
谁会有如此大逆不道的念头 一个烂蘑菇的念头
世界啊 你不要离开大地 黑夜啊
不要离开那些火把 道路啊 你不要离开遥远
让我在落后的旧世界里辛劳而死
让我埋在黑暗的大地上 让我在昆虫中间腐烂
让我降落的非洲的烂泥浆里 尾随着一头长满虱子的豹子
走过爬满蜥蜴和荆棘的岩石
“哦,那是诗人的病 这样才会与众不同!
过几分钟 再荒唐的念头也要飞起来 进入失重状态。”
起飞 离开暴乱和瘟疫 离开多雪的没有煤炭的冬天
旋转 在一个长管子测中心 红烧的罐头肉
穷诗人的海市蜃楼 一座移动的天堂 云蒸霞蔚...
离开土著的一切陈规陋习 一颗射向未来的子弹
就要逾越时间的围墙 就要逾越二流的日子
凭着这张一千美元的机票 美好的生活就一览无遗
有人就要用玫瑰去比喻她的母亲
有人就要当上一个纯洁的天鹅饲养员
“我想那美妙的空中 定然有美妙的街市
街市上陈列的一些物品 定然是市上没有的珍奇”
我的心比一只鸟辽阔 比中华帝国辽阔
我的思想是帝王的思想,但不是专制主义
而是一只在时间的皮肤上自由活动的蚊子
我在一秒钟里从俄国进入希腊 从大麻到天使
从织布机到磁盘 从罗布.葛利耶到康德
从切.格瓦拉到老子 我的领域比机器更自由
刚刚离开一场革命的烙铁 就在一颗玉米的根部
观察蚂蚁或蚂蚁看到的蚂蚁
我可以在写毕的历史中向前或者退后
犹如将军指挥士兵 向清朝以远会见阮籍 在民国的南方转身
发现革命的内幕 国家的稗史
越过新中国的农场看到工业的胸毛
我可以更改一个宦官的性别 废除一个文人的名次
我可以在思维的沼泽下去扒开泥巴一意孤行
但我不能左右一架飞机中的现实
我不能拒绝系好安全带
它的冰凉烫伤了我的手 烫伤了天空的皮
从前 女妖的一只歌谣 巨人的一只独眼
就可以把流放者的归乡之路,延长四十年
英雄在海上经过一场风暴 同时也穿越了惊涛骇浪的一生
当王者尤利西斯 仰望上苍 天似穹窿 笼罩四野 神的脸露出云端
诸神的毛毯啊 令他感动 令他敬畏 令他恐惧 令他跪下来 四肢抓着岛屿
肢解时间的游戏 依据最省事的原则,切除多余的钟点
在一小时内跨过了西伯利亚 十分钟后又抹掉顿河
穿越阴霾的布拉格 只是一两分钟 在罗马的废墟之上 逗留了三秒
省略所有的局部 只留下一个最后的目标 省略 彼得堡这个局部
省略 卡夫卡和滑铁卢之类的局部 省略 西斯廷教堂这个局部 省略
恒河和尼罗河之类的局部 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和希腊之类的局部
“因为这些翅膀不再是飞翔之翼 只不过是用来拍击空气”
每个人都彬彬有礼 笑容可掬 不再随地乱吐 不再胡思乱想
生命已经在未来的热水带中封闭 贵金属的墙壁 不透风的试管
消毒完毕 作为成品中的一员 你不必再费心或者恶心
“抓紧了啊,于是我们冲下去”
牛奶儿童 胸肌男子 时装少妇 快青年和慢老人 靓女的指甲在飞
暖气座椅可以自由调节 时间一到,配制的营养 自动送到
小姐们都是模特儿标准 空心的微笑容光焕发
不爱也不恨 “先生 要茶还是咖啡?
女士,这里有今天的金融时报。”
目标十分明确 地面有雷达导航
公主的大脚丫 会舒适地进入合脚的水晶鞋
新世界在时间面前恭候着诸位 像一位功德圆满的绅士
他会用一把牛肉刀片将你从贫民窟刮下来
再用一把奶油扳手把你在大面包上拧紧
“它寻求什么 在遥远的异地?
它抛下什么 在可爱的故乡?”
一个人一生可以经历三个时代 使用三种辞典
一个城市可以三次成为建筑工地,三次天翻地覆
有谁 还会自始自终 把一件事情 好好地做完?
一座大教堂 在安特卫普 用了两百年建成
另一座在巴黎 用了三个王朝的兴亡施工
无用的天坛 高踞中国北方的大野 辉煌的琉璃瓦
恍兮惚兮 令时间虚无 令永恒具象
但另一个天坛谁还耐心去造?
瞧瞧大家在想些什么 “我没有时间。”
争分夺秒 日异月新 一天等于二十年
从右派到左派 从破旧立新的造反者
到为家具的式样苦思冥想的小市民
从长辈到不懂事的小孩子 都害怕自己过时
与辽阔无关的速度 没有未知数 没有跋山涉水的细节 所谓飞行
就是在时间的快餐中 坐着 原封不动 静止的旅途
不能跑 不能躺 但可以折叠 “我们想着钥匙”
从这一个位置到那一个位置 从这一排到那一排
从这一次正餐到另一次正餐 从这一次睡眠到下一次睡眠
从一次小便到另一次小便 从这一次翻身到另一次翻身
预订的降落 预订的出口 预订的风流事与灾难
预订的闲聊和午餐 预订的吉利数字和床位 预订的睡眠和失眠
在预订的时差中被一个高速抵达的夜晚押解入境
当你在国王的领空中醒来 忽然记起 你已经僵硬的 共和国膝盖
b座王大夫是一个好同志 原装的副处级 五十岁获准空运
小医生 一向在大医院做事 在星期一 想象一朵红红的玫瑰 比配制
糖尿病的药剂 更得心应手 天天对女患者说什么 “在远方,
有一座岛屿会唱歌; 在远方, 红鬃马伏在月亮背上...”
一生都在打听风流韵事 扯谎成性的老丈夫
逼着他说假话的黑暗王国 不是专制主义 是他爱人
1966年他没有遇上婊子 而是遇上了广场上的女青年
所以他最害怕的事就是 柔软 他可以想象各式各样的手淫
但他的手已经贡献给组织 只能用于不临床的手术
他有些发霉的愿望 在阿姆斯特丹 他想看看
运河上的妇女 就是摸一摸也比寤寐思之要好啊
地面目标接近的时候 他脱掉了工作服 具体的叛徒
才发现的他的海绵体是有思想的 太贵了 太贵了
从倾向到前列腺 隔着五十个荷兰盾
来自过去 在一条河流的时间中
我获得了基本的智慧 在南方的公寓里
我曾经像道家那样思考 想得多 说得少
窗外是桉树和柳树 树上住着乌鸦 天空有白云和乌云
“我欲乘风归去 又恐琼楼玉宇 高处不胜寒”
犹如列子 随着秋天 我曾在大地上御风而行
骑着树叶造成的黄鹤 降夕北渚 落彼洞庭
“高飞兮安翔 乘清气兮御阴阳”
约翰的便条上写着 布鲁塞尔有两个机场 你要在中间的那个下去
陌生的国家 我看不出弗莱芒语的机场与汉语的机场有何不同
我只知道天会下雨 河水会流 鸟在天空海在水里 城市的尽头会出现原野
我只知道 出入国境线 要交验护照
穿过太阳或风暴 雨或晴 热或冷 悉听尊便
暂时的 一切都是暂时的 座位是暂时的 时间是暂时的
这个航班是暂时的 这个邻座是暂时的
上帝是暂时的 单位是暂时的 职业是暂时的
妻子和丈夫是暂时的 时代是暂时的 活着是暂时的
还有更好在前面 更好的位子 更好的伙食
众所周知 更好的日子 更好的家 都在前面
“焦虑的羽毛 为了投奔天空 拍卖了旧巢”
一切都在前面 马不停蹄的时间中
是否有完整的形式 抱一而终?
是否还有什么坚持着原在 树根 石头 河流 古董?
大地上是否还容忍那些一成不变的事物?
过时的活法 开始就是结束
它必然是向后看的 鸟的种族
飞行并不是在事物中前进
天空中的西绪弗斯 同一速度的反复
原始而顽固的路线 不为改朝换代的喧嚣所动
永恒的可见形式 在飞机出现之前
但远远地落后了 它从未发展 它从未抵达新世界
过去 孔子和学生驱车周游
在通往宫廷的路上下地步行 遇见了停着的老子
遇见造鼎的国家 遇见青铜之城
遇见美人南子 最后智者停下来
向一棵千年如一日的柏树
学习生活 温故知新
但现在让我们正视这架空心的波音飞机
八千里路云和月 没见着一只蚊子
十二次遇见空姐 五次进入卫生间 共享的气味
至少有八个国家的大便在那里汇合
乘客产自不同粮食的肚子 都被同一份菜单搞坏了
现在要耐心地等一等 守在门外的是玛丽
里面的小子是黑田一郎 他是我们的尿路结石
“楼阴缺 阑干影卧东厢月 东厢月 一天风露 杏花如雪
隔烟催漏金虬咽 罗帷黯淡灯花结 灯花结 片时春梦 江南天阔”
一些破损的繁体字 对应着下面 没有幽灵的新城
“类似伦敦的郊区。”白磁砖的皮肤 玻璃的视力 铁栅栏划出的生命线
哦 故乡 发生了什么事情 为何如此心满意足 为何如此衣冠楚楚
从未离开此地 但我不再认识这个地方
旧日的街道上听不见黄鹂说话
七月十五的晚上 再没有枇杷鬼从棺材中出来 对月梳妆
谁还会翘起布衣之腿 抬一把栗色的二胡 为那青苔水井歌唱?
“路漫漫其修远兮 吾将上下而求索”
过去是死亡 苦难战争与革命 流血和饥饿
现在是经济起飞 面包议会 汽车与电视 和平鸽与炼油厂
将来是污染和性解放 后现代和爱滋病
将来是厌弃汽车 保护环境 重返大自然 提倡步行
预料中的线路 我们只是按图索骥的电工
在1966年的动物园 我向禁欲的猴子 学习男性的传统
而一米之外 就是帝国的手术台
在学校我进行了体验 割去多余的舌头
我看见洗脸毛巾的同时也看见我舅舅
在一张双人床和一座梳妆台之间被捕
我姨妈一生都仇恨她的美貌 故国的春天中
当白玉兰在四合院中开放 她提着菜刀投奔了广场
挂在樱花中的喇叭震聋了我的耳朵
红色的钢板上我发现了手淫的钻头 我蔑视
那些软绵绵的事物 我拒绝缩短手指头和一只乳房的距离
我可以想象一把意志搭成的梯子
如何升入云端 把太阳取下来 挂在物理系的教室里
哦 我的硬邦邦的青春 一座小型的钢铁厂
“我干的活计是焊接钢板。”
靠着k座的扶手我虚构着青藏高原的现场 机舱外面是零下50
里面是人造的春天 而同时在定日的山岗中一位僧侣体验了季风的温度
他下到水中间喝掉河流的一些舌头 他与一头豹子说到印度
他的语言因此透明 他种植荞面的手多么美好 他落后于山上的岩石
“光暗了。” 在落日建造的庙宇中 他说
像黑暗在倾听墨水 像帝国在倾听阴谋
像墙壁在倾听房间 像时间在倾听事物的腐败
一开始 我就处在被听的位置
父权五官之下的婴儿 谁能够抗拒他的监听 审视
是他说 没错 下一趟飞机就是从那里出发
有些事 当你明白 已经很晚 有些所在
让我事先知道 我也就小心地避开 例如天堂
另一些地方 我知道是地狱 但还是
自觉地照着图纸 配了钥匙
有些事 当我明白 已经很晚
总是在秋天 才去河岸的果园 总是雪积得很厚
才造炉子 总是在最后一班地铁开走,我才到达车站
又迟到了 最后一个美女已经出嫁
不知道是谁做了一切 当你发觉 已经很晚
一切都已经完成 当你明白 事情已经了结
好事情永远在收尾 对于这个已经完工的世界
你无言以对 一切都已经有人说过 一切都有人占有
像是天空中 打捞尸体的工人
多余的家伙 无所事事 作为诗人 只不过是无事生非
让家长和当局声气 总是不合时宜 总是破绽百出
怎么活别扭 我就怎么别扭
一错再错 永远通不过的检讨书
我是世界的缺点 疮疤 眼中钉 梅毒
他让我蒙在鼓中 怪谁呢 是他用土
合成了你 合成了他
合成了我们大家
吾高阳之苗裔兮 吾老杜之高足
一九五四年八月八日的早晨我出生于中国的云南省
一片落后于新社会的高原 在那里时间是群兽们松软的腹部
是一个孵老在天空中的剥了皮的蛋黄 在那里
人和神毗邻而居 老气横秋的地主 它的真理四海皆准
美好的事情就是 背着泉走下青山 美好的事情就是
秋天原野上的稻草堆 美好的事情就是 被蒲公英的绒毛 辣得流泪
美好的事情 就是刺手的向日葵和杨草果树下的黄草地
美好的事情就是春天归来 马鹿泅过下游 青头菌在林中出现
美好的事情就是在母马尖叫的下午
一个男子的右腿被马缨花绊倒在蜡染布上
我已经上路
在旧金山的澡堂里 金斯堡乱伦的器官奄奄一息
他的词典被遗忘在东方的箱子中 他落后于美国而成为诗歌先锋
一路上瞌睡连天 除了入厕就不轻易动弹
在安全手册看来 我真是一个配套的好乘客
但是肉体与睡眠 总是貌合神离 它不会跟着什么飞行
你远走高飞 它呆在原地 一股臭袜子的味道已随眼皮合拢
为幸福的家庭预订的 标准套间 建造得这么深
不是地狱 但地狱肯定要这么做
普通的十九层 住在底层的 不加以虚构 就说不出这是什么
想象力要丰富 要掌握得更多的形容词 才能把一个具体位置告诉人
把这几片偶然间 飘到窗玻璃上的 蜡光纸
称为阳光的一部分 是一种非凡的想象力
所以在这个国家 有普遍的诗人 在这里 飞翔是向下的
下了十八层 才飞到他的窗台上 基本上已经没有自然光
其实有何光线可言 不过是一个苟且偷安的借口
让他得以呆下去 让他在找到更好的之前
“是否我至少把我的园地整理好?”
普遍的装修 都是一模一样 好像刷油漆 安地板 用的都是复写纸
总比自己独出心裁 省事得多 标新立异 得罪的是普遍的人
他是那种热爱人生的人 在底层 这种人真是凤毛麟角
形容得过头了 他不过是人群中 一个被海滩宽容的胖子
他醒在十一点半钟 没有规矩的被窝 藏圬纳垢的拖鞋
索命的小闹钟 收音机一直调在短波2 裸体画册 事后
在匆忙中揉成一团的卫生纸 过期杂志 空药瓶 皱巴巴的枕头帕
某女士的散文集 讲的是忧郁的夏日里 她的那颗心
还有老是嫌它碍事的短裤 都公开地扔在地毯上
犹如 戏剧的现场 出现了真正的生活
这一切构成所谓的隐私 他从不对人谈起
连老婆都不相信 他还会相信谁
他的小女人在席梦思上做梦 她的手臂是一只红锄头
歇在黑色的葡萄园 她的梦境里有一只山羊 一只陶罐 一簇白羽毛
蘑菇变成的老妖精 幸福的句号的并不远 近在咫尺
当她披头散发 想起飞机场的时候
过去我相信诗歌不朽 大地永恒
熟读唐诗 我夜夜故国神游 何时石门路 重有金樽开?
在滇池的渔船上 我经常遇见才子王勃 他骑着白鹤像骑自行车
哦 那个秋天落霞与孤鹜齐飞 我学习笛子与骚体 热爱白居易
过去我吸附着大地 我知道怎样像一棵橡树那样扩张
轻盈 脱离物质的局限 又获得地基的重量 一旦我不再受限制
我知道怎样融合淫荡与贞洁 最优美地生长
我知道如何与风一致 又像花岗岩一样坚硬
如何像高原的花朵那样舒展繁荣 又像冬天的心那样简单清秀
这是一架劫持了时间的飞机
它要强迫一部农历在格林威治降落
本世纪 最前卫的风景
在教堂后面 速度一致的游客 当着上帝的面
掏出雪茄 也顺便掏出生病的阴茎
赛壬的卧室 在粉红色的下水道上 投下人妖般的倒影
姑娘们八点钟上班 对着一只只禁欲的火腿涂脂抹粉
色情过道里人来人往 嫖客们都是世界公民
地铁的出口就是超级市场 疗治万物的医院 清洁卫生
泥巴远离蔬菜 大地的子宫 用塑料布包扎起来
鱼或者熊掌 哲学和艺术漫步在货架之间 犹豫的都是两件事情
兑换率是多少 马上就干 不需要玫瑰开路
不需要絮絮叨叨 不需要信誓旦旦 不需要自我表白
一切繁文缛节 统统免去 起飞 下降 一刻钟就到天堂
五月的黑夜中我听见一只蜜蜂学会了算术
我注视着一群树枝扔掉叶子 举起了旗帜
这不是一只苹果的叛变 不是一条金色毛虫的阴谋
虚构于黑暗中的花朵 已经成为盘踞于白昼的庞然大物
有史以来最大的庞然大物 最有力量的庞然大物
它使一切都成为脆弱的 脆弱的大地啊 脆弱的天空啊
脆弱的水啊 脆弱的狮子啊 脆弱的永恒啊
脆弱的诸神啊 脆弱的长安之月
脆弱的雅典山冈上的石头
“我是一条天狗呀!
我把月来吞了,
我把日来吞了,
我把一切的星球来吞了,
我把宇宙来吞了。
我便是我了!”
在吹箫巷家那边 旧阁楼上住着艾米莉表姐和她的壁虱
中堂上贴着颜真卿的法书 父亲以陆游自许 像毛驴那样走路
转弯的角落挂着篾帽 梧桐树下是黑色的水桶 日复一日
深宅大院里群鬼们在阴凉处睡觉 夕阳穿过西厢照耀着外婆的草墩
母鸡下蛋 家猫飞越横梁 厨房的女巫在歌唱
我的第一首诗感激了原野上的落日
我的第一次爱情献给了在星期六的晚上用脚盆洗澡的母亲
我三岁的时候看见高山 大河 某个晴朗的下午我知道了鹰的名字
“我们靠这 仅仅靠这而活着
可是我们的讣告从不提它”
此时此地 幸存的事物还在着
我思念的片断是一只在雨后的田野里爬满露水的南瓜
这思念在夏日的流水中与女人的体温交谈
我思念着云南松冈上一只睡眠中的松子
它在阳光下爆裂的声音惊动了附近的湖泊
“那一度活着的已经死了 多少得有点耐心”
多愁善感 你小心过早秃顶
现在我们的飞机呀 驶进了眼科的天空
我是这架飞机中惟一的双目圆睁的疯子
空姐推着桔子的黄色小便穿过我的食道 递给我两个眼罩
离未来还有四个小时 她像梦露或夏娃那样盯着我
她要我虚构一个电视的夜晚 或者一个索尼的夜晚
她要我视而不见 把前面的头等舱想象成伊甸园
神赐的一天 多么晴朗
天空系着蓝围裙 就像星期天的妈妈
一大早就出门 来到黎明的市场上
她的篮子里 鲜花在盛开
南方的盆地 一只红色的蚌 吐出了湿漉漉的泥巴
湖泊也是蔚蓝的 鱼在里面游动
少女们鼓起乳房 出了村庄 朝向蜜蜂房
林中空地里 母的都在受孕
守林人的小屋外 坐着一只多情的蝉
碰上这一天 我多么幸运 太阳升起了
万物中的一员 我也是光辉中的生命
神啊 我知道你的秘密
在远离大河的地方 我在阴暗的街道上谈论着汽车的新型号
空气使人疼痛 你在我眼睛的盲点上 很多年 我早已置身世外
我只看见前排的假发 塑料的花在比喻南方的一种植物
群山的阴影中 你已变成母狼 哦 闪办 南方的菠萝蜜情人
那一天我越过瑞丽江 红色的河水上 漂着亚热带的黑女儿
哦 赤脚姑娘 你的破裙子上爬着星星般的甲壳虫
你的脖颈上有棕榈树的灰尘
他醒过来后必得蹲在白马桶上看旧杂志
每次都要看一整版文章 幸福婚姻的秘诀
怪 说的都是不能多吃盐巴 又是不能多吃盐
听着热的肥皂水从楼上的洗澡盆放下来的 流畅声音
左手摸摸铸铁的下水管 思考 浪费了的是什么
右手在腹部搜索 探探是否 会碰着可疑的包块
他最害怕“癌”这个字 普遍的恐惧
但老是出现在他有限的单词表里
一个城都在学习英文 不学的也是讲普通话
只有他总是记不住 某些基本的汉字
要天天背诵“您早!” “吃过了?”
令他心烦的还有 动宾词组:洗脚
名词:水电费 动词:迟到 动宾结构:开会
下面完事了 冷不防 螺丝松动的盖板倒下来 砸中了他的臀部
让他气恼了两分钟 这件事不能说 又夹着拖鞋 像一条肥梭子鱼踱进厨房
隔着脏玻璃 炒辣子鸡 窥探对面阳台上的动静 那边是上帝的小区
那里也没有阳光 那边更深 但在他的黑眼睛来看 那个座位
比他这边更舒适 “要是能复制就好了。”
灯可以随便开 肉是消过毒 还有什么信用卡 所以不封阳台
普遍的公寓 普遍的坏电梯 普遍的妻子 普遍的丈夫
普遍的性冷淡 普遍的偏头痛 普遍的呼吸道感染 普遍的想法
是换一份天堂里的工作 工资高 事情少
西藏过时了 乡巴佬的陕北啊 你过时了 鲁迅呀 你的社戏过时了
沈从文呀你的湘西过时了 过时了 帕米尔高原布满松树的尾巴
过时了 村姑们粗野的美 过时了 《小农家的暮》啊 过时了
喝山泉的村子 过时了 云南荒原上的狐狸 依附着大地的一切 都过时了
西伯利亚的荒野呀 小白桦呀 印第安的部落呀
伏尔加河上的纤夫呀 非洲的青山呀 马神和风神呀
萤火虫环绕的南方之神呀 你们都过时了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这里断不是美的所在
不如让给丑恶来开垦 看他造出个什么世界”
哦 耳朵里充满金属耗损的噪声
我听不见大地的声音了
听不见它有声音 也听不见它没有声音
大地啊 你是否还在我的脚下?
我的记忆一片空白 犹如革命后的广场 犹如文件袋
戎马倥偬 在时代的急行军中 我是否曾经 作为一只耳朵软下来
谛听一根缝衣针如何 在月光中迈着蛇步 穿过苏州 堕落的旗袍?
我是否曾在某个懒洋洋的秋天 为一片叶子的咳嗽心动?
我是否记得一把老躺椅守旧的弧线?
“小红低唱我吹箫 回首烟波十二桥”
哦 我是否曾在故国的女墙下梦见蝴蝶 在蝴蝶梦里成为落花?
我的听觉只对惊雷发生反应 我习惯于嚎叫与喧嚣
“一旦被人声唤醒 我们就淹死”
一份 可疑的节目单 为什么有那么多的酒席在为它举行?
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喜剧在为它上演? 邻座的文艺工作者
去年写诗 半年前炒上了股票 上周导演舞剧 挣了一笔
这回是前往地中海 补习一年级的语文
经济舱 26de 他先生的长假期 失业的牧师 老婆爬在耳廓上
唠唠叨叨 如果你这次不给我 买一件纯金的十字架 我就和会计师跳舞
他有什么好? 小爬虫小财主! no! 人家炒股票 最近才花了十七万
在曙光小区 置下了一百二十平米的房子 你这个自命不凡的
巴黎公社 穷人的橱柜 你过时了 老孔雀 圣粪 这世界需要一个打着馊呃的
坐头等舱的 肥上帝 漂汤的油 抓着一点是一点 你不割我的肉我就割你的肉
这日子 可不是绘画绣花 不是请客吃饭 不是做文章 不能那样温良恭俭让
今天 有什么还会地久天长? “速度太快 你可要抓牢了不放啊!”
在着 这话多么好 多么古老 多么背时
在高原的月光里面 小杏在着烫她的[www.61k.com]黑发
果果含着指头睡在果园里
在着 在东方的梅园里 雕梁画栋涂着梅花的影子
在着 母亲叠起了丝棉被
在着故乡的小巷 卖山茶花的姑娘来了
滇池在着 里面出生着新的扁鱼和石头鱼
西山在着 寺庙在白梨花之中
山在着 豹子在湖边看自己的脸
在着 筇竹寺的五百罗汉
在八月的风中 托着瓷钵 走下青山
六个小时后我看见一只海鸥在机舱的圆形躯壳外面哑哑地尖叫
样子肯切 黑色的前蹼在光滑铝皮上抓着 滑下 好像要进入到机舱中来
我相信这就是它真正的愿望 在这个世纪末
一只冻土地带的鼹鼠也知道暖气是好的 现代化是好的
云南省的 一只户口在鸡棕菌上的紫色蜗牛 也渴望着长出蹄子
但是让我个人的主义慢些 让我离开这架飞机的时间 让我
让它更快地落后 让我的诗歌降落在慢吞吞的云南
让我的臭皮囊 跟着飞机继续远行吧 我的诗歌向着大地飞坠
但是怎么啦 怎么我的屁股挑在烟囱上 诗歌之肉啊多么娇嫩
这双受伤的眼睛 落在钢铁厂的睫毛里
浪漫主义的降落伞 被摩天大楼戳通了
一匹真马和它的骑手在北方的原野上慢下来
变成了兵马俑
南方的云会以为他恰到好处
但在这架飞机上他永远找不到座位
出生于晋朝的作者 已经适得其所
屋顶建筑在蓝色的丘陵之间 青霭入看无
“在乡村教堂的墓地有一棵老水松
每一年春天它都开得茂盛”
“秋兰兮青青 绿叶兮紫茎 满堂兮美人 忽独与余兮目成”
明月上升的时候他会想起松树上的鸟巢
在夏季的洪水到来之前 他涉过溪流 挥锄筑堰
油漆匠唐明修的邻居 工于看见看不见的事物
在二十六个字母之间 他只要了一杯茶
然后在荧光屏上消失了
在远方 头等舱灯火辉煌 握着一份单词表
来自菊花村的妇女热爱的是微波炉
补习十年 重新学会了说话 才敢到外国去 他丈夫
一个波士顿晚报上的老玉米 一辈子只会说母语
不会写汉字就到中国的乡下摘南瓜
买的是单程机票 玉珍家的丫头深知
只有那么多座位 必须抓紧时间 抢滩夺地
她对一成不变的故乡深恶痛绝 在那边
旧世界等级森严 各得其所 雨水属于泥土 森林属于野兽
田园是劳动者的 黑暗属于所有的眼睛 苹果挂在苹果树上
山羊 总是山羊的样子 天空 成全的是鹰和乌鸦的生活
却把才女的青春 耽误 时代远去了根在原处
因此愤世嫉俗 乡村现代派 赞成达达主义
咒骂孤陋寡闻的父母 仇视嫉贤妒能的村子
在春天的夜里 当花朵在她故乡的蓝色山岗
一朵朵得意地诞生 她在绝望中 嚎叫
掐死最后一只跳蚤 把一瓶蓝墨水 统统喝光
自杀未遂 发现了颓废一词 从此对人生有深刻的理解
终于跳上飞向天边外的班机 抛下一句名言 好日子在山那边
后来她生活在别处 在公寓里相夫教子 重新学习礼貌
深情地使用计算机 站在游泳池边 与白领人士攀谈
发福的家庭妇女 扶着手推车穿越加利福尼亚的落日
在光明普照的超级市场 与正在选购冰冻猪蹄的
垮掉的一代 擦肩而过
山鹰在仰视着我们的飞机 天空中的旧贵族
它曾经是历史上 飞得最高的生物
但现在它在我的脚底下 犹如黑夜扔掉的一条短裤
在我们的飞机中看不见鸟 也看不见云
在我们上面没有鸟 也没有云 上面啊 已经空无一物
我们已经越过上帝工厂的烟囱 越过了他的国旗
天天向上 我们已经高高在上
哦 去天堂的道路是否只有一条航线?
如何消除山茶花进入肥料的决心?
如何离间狼群对动物园的好感?
如何取消一张贫穷的餐桌存在自动取款机中的抒情诗?
如何在一万尺的高处逃跑 降落在皇帝的后宫?
世界的一角掀起来 是根特冬天的雨夜
古老的城 黑暗中的教堂 摩天大楼眼中的老古玩店
汉语三诗人肩并肩 约翰在前面领路 重建巴别塔的智者
后面是美人万伊歌和摇滚乐手 最后是扬 一个邋遢的弗莱芒诗人
我们是古代的朋友 好风 从宋朝的树林中吹过来
把万伊歌金色的头发散开在姜白石的词中 只有少数人 会皮肤过敏
七个使徒的鸡皮疙瘩 七个使徒在英语之外的尊严 七个使徒对时间的遗忘
温暖的咖啡馆 杜甫的心情 闲来垂钓清溪上 忽胡乘舟梦日边
中年的扬 像我从未出生的哥哥 他说梦见在一所监狱里和我住过
此语令但丁嫉妒不已 诗人都是一座监狱里的同性恋者
道路泥泞 混杂着吃剩的麦当劳和卫生纸 达尔文的切片
根特的河像盘龙江一样古怪 “油和沥青 洋溢在河上”
哦 这是一架已经保险的飞机 这里已经没有任何问题
“新的转机和闪闪的星斗 正在缀满没有遮挡的星空”
马上就要下降 英语在报告地面的温暖
晴朗 警方捕获在放置炸弹的黑手党 地铁再次客满
在铁鸟的两翼下 黑暗之桌已经把所有的灯座铸定
不可能想象下面还会有一匹真狼在执政
不可能想象一个兔子的党或一个蘑菇的社区
最丰富的想象力 也想象不出在阳光和水泥之间
如何容纳一匹黑色母豹与鹿群相依为命的生活
但我可以平静地接受一个水泥的国家 一部水泥的诗经
我可以接受一个水泥的妇产科 一片水泥的大海
一切都涌向现代去 这么多人 涌过了伦敦桥
这么多人 那个作者可没想到 “那高空中响着什么声音”
会吸引了这么多讲究平平仄仄的读者
他没有想到 上帝的旧公园已经如此令人心烦
机舱中挤进了这么多的攥着登机机牌的手
犹如干燥的树枝 抓住了烈火的边缘
“这里没有抱怨的声音 除了叹息
震撼着永恒的天庭”
“去故乡而就远兮 去终古之所居”
在时间的后院 并没有抵达事物的开始
从开始向着后来后退 却撞进未来的前厅 到站
按字母排列的 “不真实的城 在冬日正午的棕黄雾下”
被一份份逼真地复印出来 一座座移动着 犹如连锁店
城a 城b 城c 城v 城r 城m 城w
灰色的飞机场 已经把庞大的身躯和爪牙 摊开在各国的郊区
像是在水泥的鸟巢中孵出的恐龙 它从黑暗中伸出发光的长舌
吞下了我们 吞下 所有 驾驶员 空姐 机修工 中国人
希腊人 马雅人 印第安人 所有 大亨 小偷 赤色分子 佛教徒
妓女 素食主义者 牛仔 总统 所有 下去吧 乘客
这是惟一的出口 没有一个人可以拒绝
“在远方 我们所能看见的 只是永恒的巨大的荒原”
从这个口进去 从那个口出来 不过是九个小时
我已经在一大片拼音中间 晃着两只陶磁的耳朵
三 : 于坚的诗
四 : 论于坚的诗
内容提要:于坚始终坚守独立的精神和艺术方向写作,他的诗关注“现场、当下、手边”,执着于事物、世界的澄明,“立场”走低,拒绝升华;出现了许多能够“看得见”的一些叙事性特征,或以物象、事象等事态因子的介入,造成一定的叙事长度和宽度,或为降低对所见事物澄明的干预程度,进行“反诗”的冷抒情;在口语化的探索中推崇语感,拒绝隐喻,为还原世界的本来面目、重建语言和存在的关系开辟了新路径。
关键词:于坚诗歌平民化事物澄明叙事学拒绝隐喻
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红土高原诗写作,中经“大学生诗歌”、“第三代诗歌”、“九十年代诗歌”,一直到如今的“新世纪诗歌”,他始终置身于诗歌创作的潮头位置,即便是诗人们纷纷转场、诗歌最为边缘化的九十年代,仍“穷途不返”,持续写作,并在贫穷中加深了和诗歌的精神联系。显然,于坚不是一过性的“流星”,他在不同时段内均有出色的表现,虽然新世纪后其写作的有效性有所下降,但在创作黄金期留下的大量作品却依然放射着迷人的艺术之光。所以于坚诗歌理应成为重要的学术研究话题。
只是对于坚诗歌的解读非常困难。说其困难既是缘于于坚的创作几乎贯通了新时期诗歌历史全过程,时间长,跨度大,几经翻新的个性相对驳杂,不易把捉;也是缘于学术界对于坚诗歌的研究起步早,成果多,高出于坚诗歌文本数十倍乃至上百倍的阐释文字,对每位后来者都构成了一种威压,再找出新的介入视角和方法的可能性越来越小;更是缘于于坚诗歌的本质复杂微妙,人们评说起来歧义倍出,意见的反差判若云泥,令普通读者无所适从。我以为于坚无意间说的一段话,“我作为诗人的过程,可以说是不断地从总体话语逃亡的过程,尤其是对所谓‘当代诗歌’逃亡的过程”,⑴为人们提供了一把进入他诗歌世界的钥匙。作为一位有思想主见与理论高度的诗人,于坚时刻都在寻找着自己独立的精神和艺术方向,并且方向感越来越自觉,越明确。对他的诗不宜从技巧的圆熟和对传统的完善方面苛求,而应从反传统的个人化探索向度上去估衡。
一.“一切皆诗”:走“低”的立场与姿态
时至一九八六年,读者已日渐适应朦胧诗的审美习惯。而携着成名作《尚义街六号》正式崛起的于坚,在诗坛引起奇妙骚动的同时,也让不少人一头雾水。毕竟到朦胧诗为止,虽然从未有人具体规定过什么可以入诗,什么不能入诗,但漫长的诗教传统已在无形中培育出一种习焉不察的集体无意识:诗是相对高雅的,世间的一切存在着诗性与非诗性之分。对这种“诗必然与‘美好的事物’‘过去的事物’,与‘怀念’‘玫瑰’‘乡村’‘大自然’有关”⑵的所谓“真理”,于坚是深为反感并坚决拒绝的。所以在“他们”时期,“世界的局外人”的边缘立场和低调写作姿态,就使他从根本上漠视中心,淡化诗意,不愿以朦胧诗那种英雄式的“类的社会人”身份歌唱,用诗承载什么微言大义,而倾心于“逃离乌托邦的精神地狱,健康、自由地回到人的‘现场’、‘当下’、‘手边’”。⑶事实上,《远方的朋友》、《作品第39号》、《罗家生》等诗,也的确多以普通人的视角关注日常生活和世俗生命的的真相,传递“此岸”人生的况味,建构了自己的平民诗学。像《好多年》以众多庸常、琐碎的生活片断连缀,戏谑、反讽生命的平淡和无价值,“很多年,屁股上拴串钥匙/很多年,记着市内的公共厕所,把钟拨到七点/很多年在街口吃一碗一角二的冬菜面/很多年,一个人靠在栏杆上,认识不少上海货”,流水帐、大补丁一般的惨淡扫描,同毫无雅趣的事象、漫不经心的口语搅拌,袒露了凡人生活的真本模样,把人们印象中的诗意洗涤一空。《尚义街六号》更氤氲着浓郁的生活气息,“尚义街六号/法国式的黄房子/老吴的裤子晾在二楼/喊一声脚下就钻出戴眼镜的脑袋/隔壁的大厕所/天天清晨排着长队”,普通百姓的吃喝拉撒,笼罩在拥挤、嘈杂又人气十足的温馨氛围中,一种粗鄙而亲切的真实被堂而皇之地凸显出来,形下的生活场景和形上的精神追求统一,吊儿郎当和正襟危坐并存,温文尔雅和歇斯底里的叫骂比邻,乃八十年代中期大学生活灵活现的自画像,也令人觉得生老病死、喜怒哀乐、饮食男女等一切事物均可入诗,诗即生活,生活即诗,于坚正是在他人看来最没诗意的日常生活中建构起鲜活的诗意空间,恢复了凡俗的生命意识和存在状态。
若说于坚的平民诗学在重建日常生活尊严过程中,对政治、文化、历史等宏大叙事和虚幻乌托邦的规避还不乏对抗性写作痕迹;九十年代后对诗歌作为“存在之舌”的本质,对诗歌“如何才能真正地脱离文化之舌,隐喻之舌,让话说出来,让话诞生”⑷的悉心参悟,则使他开始为语言去蔽、澄明事物,走向了世界本源的呈现与敞开。在这期间延续《尚义街6号》、《作品X号》时段贴近“存在”走势写下的《对一只乌鸦的命名》、《0档案》、《飞行》、《啤酒瓶盖》、《一枚穿过天空的钉子》、《鱼》等诗中,诗人的目光仍在琐碎庸常而“无意义”的题材领域逡巡,只是边沿已不断由西南高原、日常生活向外拓展,把调整语言与存在间的关系作为创作的重头戏;并由此使写作变为对事物之上历史、文化积淀的清洗,变为返归事物与生命“原初”状态的自觉行为。或者说诗人是以外在的文化和意识形态的双重去蔽,在对世界和事物进行着一次次的重新命名。如《对一只乌鸦的命名》就具有明显的还原事物倾向。乌鸦在生活和作品中都被视为令人讨厌的丑陋、不祥意象,它会带来晦气和压抑,所以它的命运“就是从黑透的开始飞向黑透的结局/黑透就是从诞生就进入的孤独和偏见/进入无所不在的迫害和追捕……每一秒钟/都有一万个借口以光明或美的名义/朝这个代表黑暗势力的活靶开枪”。而实际上乌鸦只是普通的鸟,无“祥”与“不祥”之说,更和“黑暗势力”扯不上关系,是一代代“语言的老茧”,通过民俗、历史、社会、心理等途径把语词“乌鸦”逐渐文化化、象征化、隐喻化了,使“乌鸦”意象背上许多“莫须有”的罪名与恶名。而诗人“要说的不是它的象征它的隐喻或神话/我要说的只是一只乌鸦”,他要为乌鸦正名,还无辜的乌鸦以本来面目,并将之看做“也许是厄运当头的自我安慰”,“是永恒黑夜饲养的天鹅”,一点不害怕它被别人视为“不祥的叫喊”“那些看不见的声音”。在于坚笔下,乌鸦抖掉了各种象征、隐喻、臆想的尘埃,从形到质地被回到了它自身,而诗人为乌鸦清污、还原、正名过程中发自灵魂深处的悲悯和认同,既是仍未改变的平民立场写照,也不难从中体会出底层生命自由、顽韧的精神意味。再有“女同学”这三个和美丽、清纯、幻想连在一起的字眼,按说应充满诗意,让人浮想联翩,可于坚的《女同学》却把它可能蛰伏的预想粉碎了。“女同学”面容模糊,“是有雀斑的女孩还是豁牙的女孩?”已忘却,甚至名字是“刘玉英李萍胡娜娜李桂珍?”也记不清,留在诗人记忆中的仅有空空的操场。全诗复现的是女同学朗诵、微笑、说话、与自己同桌、碰手,自己对女同学“偷看”、“春情萌动”、想入非非以及男女同学间相互吸引等一些细节、场景、事相的碎片,一些毫无浪漫色彩的平常经历和感受,“生活流”的无序淌动,使小人物平庸而真实的生活与情感状态纤毫毕现。于坚新世纪的诗题旨、意趣纷然,或像《唐僧》一样重观唐代和尚金光闪烁影像背后“背着棉布包袱”的“行者”风貌,或如《纯棉的母亲》一样在政治和性别冲突的背景上赞美本色、淳朴的母亲,或似《便条二五八》一样以巧妙的构思洞悉生命存在的本质,但诗人走低的平民立场、为事物去蔽的目标却一以贯之,这也是不少读者一直视于坚为民间诗人领袖的根由所在。
因为于坚把写诗目的定位于事物的澄明,而世上一切事物都是平等的,彼此间没高低贵贱之分,也无对错良恶之别;所以在他眼中“一切皆诗”,不但都应给予观照,并且该一视同仁。于是,我们发现不论写宏大、庄重题材的《赞美劳动》、《登秦始皇陵》、《读康熙信中写到的黄河》、《哀滇池》,还是写卑微、平凡事物的《我梦想着看到一只老虎》、《三个房间》、《披肩》、《美丽的女人住在我家楼上……》,都由于有澄明事物、世界和日常生活的走“低”立场压着阵脚,能做到拒绝升华,随性自然。如面对许多人心中博大、庄严的故宫,于坚没有顶礼膜拜,而是平和地写到:“皇帝的卧室已经没有皇帝门户大开任闲人参观/大家面对的不是朕而是他睡觉的枕头被窝/许多人仍然觉得双膝在发软忍不住要下跪”(《参观故宫》)。诗貌似在再现故宫场景的一角和带有历史文化色彩的皇权意识;实则表现历史与文化并非它的本意,淡化历史的平视视角,夹叙夹议的反讽笔调,注定其深层意图就是对曾经的皇帝、奴性的观赏者作为普通人个体生命意识和价值的一种关注。而对人们不屑一顾、少文化想象的物件啤酒瓶盖,于坚竟大动诗思,以《啤酒瓶盖》细腻地状绘它的面貌、作用和悲惨际遇,写它从桌上“跳开”即成“废品”,“世界就再也想不到它/词典上不再有关于它的词条不再有它的本义引义和转义”;而“我仅仅是弯下腰把这个白色的小尤物拾起来/它那坚硬的齿状的边缘划破了我的手指/使我感受到某种与刀子无关的锋利”。啤酒瓶盖划破手指意在提醒人们,生活中有些事物看似微不足道,实则不可或缺,啤酒瓶盖就保证了宴会的热烈和隆重,“意味着一个黄昏的好心情”,人们“不知道叫它什么才好”,又分明是在别致地指认诗歌对事物命名艰难的失语现象、语言的功能与局限,诗的观照对象虽小,包孕的内涵却十分深邃。应该说,于坚这种承继“无事不可入,无意不可言”传统的探索,是有难度的写作,它在扩大诗的题材疆域、打开写作的多种可能性同时,也提供了一种启示:不是拥有宏大、庄重的题材即会气象高远,琐屑平庸的“小景物”、“小事象”中同样能够发掘出大哲学和独到的诗意,关键不在“写什么”,而在于“怎么写”,对一个真正的诗人来说,“怎么写”比“写什么”更重要,更值得斟酌。
二.澄明存在的“看”的美学
于坚诗歌经常采用“我看见”的视角。按照西方新批评派的理论逻辑,这个中心视角的高频率出现,绝非随意而为,它的背后肯定隐匿着诗人深度的情绪特质、经验色彩和风格趣尚。的确,“我看见”的视角既是于坚还原存在过程中去蔽求真的具体策略与方法,也是诗人维系自身和世界关系、观察事物的基本途径,这一点似乎已成公开的秘密。问题是于坚为何青睐这种视角,这种视角和于坚诗歌是一种什么关系?我以为答案应从于坚的身体和精神个性中找寻。诗人曾拥有过幸福的童年,但五岁时由于生病注射链霉素过量落下弱听的毛病,初中毕业后工厂铆焊车间里震耳欲聋的声音更是“雪上加霜”,使他的听力愈发不健全,连蚊子、雨滴和落叶声都听不到了。而每个人的诸种感觉间往往总是靠互补来平衡,一般说来眼睛不好的人听力多比他人敏锐,失聪者则常会训练出过人的视觉能力。于坚的生理疾患和工种对眼睛的特殊需要,决定他“与世界的关系不再是想当然的,而是看见的”,或者说“把握世界的方式主要是看”;⑸这与他对着力表现的日常经验“在世界中,与过程、行为、体验、事象、细节、在场等有关”⑹的切身理解遇合,就使他的诗很少涉足未知、臆想的领域,并出现了许多不同于抒情诗歌的“非诗”因素,能够“看得见”的一些叙事性特征。
一是大量物象、事象等事态因子的介入,铸就了诗歌一定的叙事长度和宽度。于坚的诗虽不特别排斥朦胧诗成功凭借的意象,但意象相对疏淡,并且疏淡的意象也不是它表现的重心,能激起读者观赏兴趣的更多是一些状态体验中的细节、过程与情节。《那是我正骑车回家》、《春天纪事》、《一只蝴蝶在雨季死去》等就呈这种走向,“小杏在人群中/我找了你好多年/那是多么孤独的日子……小杏当那一天/你轻轻对我说/休息一下休息一下/我唱只歌给你听听/我忽然低下头去/许多年过去了/你看我的眼眶里充满了泪水”(《给小杏的诗》)。诗给人的仿佛是一截故事片段,虽有窗帘、星星、泪水等意象,只是读者阅读时会不自觉地跳过这些具体的“词意象”,而去关注它们同其他语汇组成的“句意象”以及诸多句意象连缀的整体事态过程、情境,在对女子小杏的娓娓叙说“对话”中,体悟诗人平实而诚挚的深情和秉性,捕捉诗人思念小杏、和小杏交往的动作(含心理动作)、细节、场景片段,领略阅读叙事性文学的快感。九十年代后的《第一课:“爱巢”》、《在牙科诊所》、《小丽的父亲》、《主任》等,特别是十几首“事件”系列诗歌更把这一倾向推向巅峰状态,它们或纵式流动,或横向铺排,地点、人物、情节、事件等叙事文学要素一应俱全。“从铺好的马路上走过来工人们推着工具车/大锤拖在地上走铲子和丁字镐晃动在头上……按照图纸工人们开始动手/挥动工具精确地测量像铺设一条康庄大道那么认真”(《事件·铺路》)。诗详尽地描写工人们铺路的场面与过程,从场景设置、细节刻划到人物动作安排、事件情节穿插,全有新写实小说味道,当然它只是通过截取的几个兼具时间长度和空间宽度、相对典型的片段、瞬间,有效地抵达了作者还原事象的企图,而没有呆板地恪守叙事性文学的严谨、完整原则,散点透视的笔法也使劳动情境的叙述焕发着鲜活的诗性气息。不难看出,为回到事物与存在现场,于坚诗歌向诗外文体的扩张带来了明显的叙事性,但没有以牺牲诗的品质为代价,它只是合理吸纳了小说、戏剧、散文的一些手段,其叙事基本上仍属于注意情绪、情趣渗透的诗性叙事;并且因之而扩大了诗歌的内涵容量,拓宽了诗歌适应生活的幅度。
二是为降低对所见事物澄明、还原的干预程度,诗人从不同方向进行“反诗”的冷态抒情。诗是主情的、抒情的已成常识,但艾略特对之却有异于传统的认识,他以为“诗不是放纵情感,而是逃避情感,不是表现个性,而是逃避个性”。⑺在这一点上于坚和艾略特有相通之处,他的当代好诗应具备“一种冷静、客观、心平气和、局外人式的创作态度”⑻观念,即与艾略特不谋而合。“非升华”性的写作性质,决定他很少以主观的介入、扩张重构外在时空秩序,走涵括朦胧诗在内的中国诗歌的“变形”路线,去俘获含蓄之美;而是针对朦胧诗花样百出的意象艺术,十分警觉地提出“反诗”或叫不变形诗主张,希望通过对诗歌抒情性和外在修辞倾向的弃绝,正本清源,“回到事物中去”,使诗最终回到诗自身。
一方面诗人“直接处理审美对象,以‘情感零度’状态正视世俗生活,没有事物关系打破后的再造,没有意象的主观变形”,⑼如《独白》、《下午一位在阴影中走过的同事》、《铁路附近的一堆油桶》、《鞋匠》等,将自我欲几乎降低到了没有的程度。“玻璃后面我光滑地看着这场雨/这场来自故国春天的阵雨/在公寓的空场上降落……公寓里的居民都呆在各自的单元里/看着停车场渐渐闪射出光芒/大家心情各异等待着这场雨完结”(《停车场上春雨》),诗人像冷静的记录者,不动声色地勾勒出一幅春雨到来时分停车场场景和居民等待春雨停歇的“冷风景”,“是什么就是什么”的写实,使诗摒弃了主观的情感立场和价值判断,不能再具体的凡俗细节,不能再客观的直接呈现,把世界以其没被艺术打扰过的本来样子准确清晰地呈现出来,可在具象性的事态的视觉恢复中,又淡淡地透露出一股孤独和焦灼情绪。再如“我只能说它长得比鸭子更肥些/如果烤一烤加些盐巴花椒味道或许不错可是天鹅啊我虽对你有些不恭的小心眼/但现在我记住了你你不再是纸上的名词”(《在丹麦遇见天鹅》),词与物之间的关系完全对等,再也找不到一点“变形”诗的痕迹,曾给人以无限幻想的“天使”般的天鹅,在诗人俏皮幽默的解构后显影,它就是它自己,一只比鸭子更肥些的动物。作者局外人似地超然旁观,感觉不到天鹅之美,“无话可说”,也无法“赞美”,诗人在此不过是记录了一次海外与天鹅遭遇的经历和瞬间情绪波动而已。另一方面以客观叙述做艺术言说的主体方式,辅以第三人称、对话与独白等戏剧手段,强化诗的非个人化效果,如《参观纪念堂》、《0档案》、《他总是在深夜一点十分的时候……》等都带着平民化、生活流取向势必产生的“叙述”烙印。“他天天骑一辆旧‘来铃’/在烟囱冒烟的时候/来上班……四十二岁/当了父亲//就在这一年/他死了/电炉把他的头/炸开了一大条口/真可怕//埋他的那天/他老婆没有来/几个工人把他抬到山上/他们说他个头小/抬着不重/从前他修的表/比新的好”(《罗家生》)。通篇依靠叙述介入下层生存现实,讲述善良的罗家生庸常的人生和死亡的悲剧,塑造出罗家生的“典型性格”,他普通得卑微地活着,“谁也不知道他是谁”,他也不普通,精通电工技术,有自己的精神想往,箱子里的“领带”即是明证;然而一场意外却使他从人间消失,工友们不悲不喜地谈论着他,生活依然。诗以第三人称的“平视”角度,把一个善良人的悲剧诠释得异常淡泊、平静,舒缓的叙述调式切合了人生的本相,寄寓了似淡实浓的人性悲悯。再如“老儿子 在街头闲逛时常常被父亲喝住/‘弗兰茨 回家 天气潮湿!’……‘他是那么孤独,完全孤独一人。/而我们无事可做,坐在这里,/我们把他一个人留在那儿,黑咕隆咚的;/一个人,也没有盖被子’(女友 多拉•热阿蔓特)/他身上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东西/他默默地亲切地微笑”(《弗兰茨·卡夫卡》)。这首诗的细节叙述更为突出,铺排叙述和罗列性描述结合,相对完整地交待了作家卡夫卡的生命历程和性格遭遇,使一个“苦难的圣灵”形象站立起来,卡夫卡的父亲、朋友、女友的对话、旁白等戏剧性的场景和细节,更从侧面丰富、丰满了主体形象,人间的烟火气息十足,戏剧文体特有的复调性、现场感得以自动强化。
对于坚诗歌的“看”的美学,很多人不以为然,并以“非诗”之名不断地诟病和挞伐,至今它也未获得普遍的认同。其实很多人误读了于坚。冷抒情不是不抒情,不是彻底的纯客观,它是诗人隐藏情感的一种表现技巧;叙事性也非诗的目的,它乃诗人为提高诗歌处理日常生活能力向其他文体的合理扩张,始终和诗性相伴生,像《飞行》、《纯棉的母亲》等就适当地以贴切的意象与情绪配合,不纯粹是“看”的结果。所以说于坚的“反诗”不但没有毁灭诗,反倒保证了存在和事物的还原,对抗、反拨了变形诗歌矫饰浮夸的弊端,为当代诗歌走向大气、为读者更加深入地认知世界提供了新的启迪。
三.语言:从意识自觉到行为拯救
于坚对当代诗歌的冲击和建树是从对语言的不信任开始的。受海德格尔的“诗乃是存在的词语性创建”⑽思想影响,初登诗坛的于坚就具有极自觉的语言意识,虽然那时他的兴趣主要在对传统理论的破坏和文本探索上,对语言自身思考尚欠深入,但仍触及到了诗和语言的一些核心本质。他认为诗是“语言自身情不自禁发出的一连串动作”,是“语言的‘在场’,澄明”,⑾作为诗歌栖息形式的语言也是一种存在,在某种意义上说是语言创造了诗歌,而不是诗歌创造了语言,优秀的诗应通过语言重新命名世界,让语言顺利地“出场”。从这一标准出发,他看出了朦胧诗语言的局限:有精致华美的含蓄优长,也有过于神秘典雅的贵族之气,能指与所指的分离使语言和诗人的生命存在着一种派生关系。那么何种语言能与平民意识相应和,实现和诗人生命结构的同一化?他找到了口语化。因为“口语诗歌实际上就是向纸上的文化以外的‘异域’逃亡,就是对清代以来的那种山林文学、贵族文学的‘心如死灰’”,通过它能“重新回到那种具有创造性的、具有感觉的、具有生命力的语言的本身”,⑿口语的质感、自由、富于创造性,决定它是颠覆书面语的最佳武器。正基于此,于坚八十年代即勇开口语写作风气之先,在诗中广泛使用口语,“你们在/一个冬天读我的作品/大吃一惊/你们说除了你们/于坚就是敌人了……韩东说我们可以聊聊/我们就聊聊/写一流的诗/读二流的作品/谈三流的恋爱/至于诗人意味着什么/我们嘿嘿冷笑(《有朋从远方来——赠丁当》)。诗的语言时而似内心低语,时而似娓娓交谈,轻松自然,平白如话,从语汇句式到口吻语气,和日常口语毫无二致,它们仿佛是从诗人的命泉中流出,是诗人情绪的直接外化,不拐弯抹角,不装腔作势,同朦胧诗的意象与象征语言判若霄壤;但它却直指人心,显示了当代青年特立独行、玩世不恭的叛逆情绪和与朋友惺惺相惜又互为敌手的心理隐秘,以及内心深处的敏感与脆弱。这种语言几乎取消了诗和读者的距离,沿着它即可走进诗人生命本身。
口语诗对诗要求很高,稍有不慎即会蹈入口水化的泥潭。于坚卓然不群的秘诀是推崇语感,强调在诗中“生命被表现为语感,语感是生命有意味的形式,读者被感动的正是语感”,⒀努力把语感提升为口语化诗歌的生命和美感来源来加以追求,建构语言本体论意义上的语感诗学。他有时甚至不再把语义传达当作品的终极目标,而迷恋于语感的回味和营构,提倡语感即诗,为淡化、弱化语义,还像对待无标题音乐一样,把不少未给出具体标题的文本编为《作品XX号》。在语感观念烛照下,很多诗的语言一从他唇舌之间吞吐而出,就自动俘获了生命的感觉状态和节奏,带着超常的语感诗性。如“远方的朋友/您的信我读了/你是什么长相我想了想/大不了就是长得像某某吧/想到有一天你要来找我/不免有些担心/我怕我们一见面就心怀鬼胎/斟词酌句/想占上风/我怕我们默然无语/该说的都已说过……”(《远方的朋友》)诗中没什么深邃的内涵,但它畅达的语言流却饱含魅力,它仿佛就是诗人生命力的起伏与呼吸、奔涌与外化,自然的节奏挪移中,敞开了一代青年的生存方式和心灵状态,接到朋友来信后诗人思绪中迅速闪跳的几种见面情境虚拟,都既滑稽可笑又合理可能,能让人不知不觉中走近诗人的生命根部。“人活着/不要老是呆在一间屋里/望着一扇窗户/面对一只水杯/不要老是挂着一把钥匙/从一道门进去又出来/在有生命的年代/人应当到处去走走干干……”(《作品67号》)随意、自然、琐屑又不无幽默的语言禀赋,从诗人的心灵喷发同时,就有了直接抵达事物的能量,促使携着“生命有无数形式、活法不止一种”人生哲学的平民形象跃然纸上。可见,于坚诗歌的语感常和日常平民生活接合,附在拒绝带歧义、复杂句式的简单短句中,不时配以词语或句式重复的饶舌,是流动的、整体的,朴素而轻松;诗人借助它实现了诗人、生存、语言三位一体的统一,使诗的指向愈趋清晰确定,易于接受和把握。
随着写作的深入和理论的自觉,于坚发现:世界最初是一元的,万物的所指与能指同构,人说出一种事物名称的同时就说出了事物本身,可文明、文化特别是隐喻介入后,文化在人和事物之间的阻隔,语言所指与能指的分离,则使诗和世界成了隐喻和被隐喻的关系,谁都很难说出自己想说的话,人说不出他的存在,他只能说出事物的象征、意义而说不出事物本身,语言由存在的居所变为意义的暴力场,诗歌也逐渐对存在严重失语。而要实现为世界去蔽、重新命名事物的目的,仅凭口语化、语感强调远远不够,因为口语本身也沉淀着一定的文化成分,要从本质层面完成“词语性创建”必另寻出路;于是八、九十年代之交,于坚对诗歌语言的兴趣遽增,在一九九二年提出并践行极具冲击力的“拒绝隐喻”主张,企望回到语言的最初状态,以扼制诗坛意象、象征与隐喻泛滥之风,拯救病入膏肓的诗歌语言,从而掀起了一场诗学革命。接受胡塞尔“面向事情本身”理论启迪的“拒绝隐喻”主张,是对中国诗中隐喻功能蜕化为陈词滥调现实的有力反拨和拒斥,其目的是再度激活隐喻、使诗重获命名的功能。在这方面,抛开言此意彼的意象、象征思维路线的《对一只乌鸦的命名》堪称范本,它使乌鸦穿越厚厚的偏见屏障,回到名词乌鸦状态。《正午的玫瑰另一种结局》、《被暗示的玫瑰》等几首玫瑰诗也都对玫瑰重新命名,使玫瑰“进入‘玫瑰’”,“苍蝇出现在四月发生的地方/我要把‘玫瑰’和‘候鸟’这两个词奉献给它/它们同时成为四月的意象……它不是诗歌的四月不是花瓶的四月不是敌人的四月/它是大地的四月”(《关于玫瑰》);“作为园子的主人”,“我只是做我该做的事运走垃圾/铲除杂草石子拣尽把泥块弄松/然后我浇水依着锄头看云等着它来”(《正午的玫瑰》)。玫瑰不论在中西方,还是热烈的红色纯洁的白色,都喻指美好的爱情,可前诗中,正如苍蝇就是苍蝇、候鸟就是候鸟一样,玫瑰就是客观存在的植物玫瑰,它摆脱了各种文化知识和哲理的缠绕,身上没有诗人主观情志的渗入,更没施与任何象征的内涵,它和四月媾和也只是同自然的时令相遇而已,仍是纯粹植物学意义上的“花”,不带任何隐喻意向;后诗的玫瑰也和爱情没关系,玫瑰单纯的愿望就是进到园子里,不管它怎样丑陋,而诗人运垃圾、除草、拣石子、松土、浇水等一系列动作,只是在尽园丁之责,诗使玫瑰这个词在它本来的意义上使用,切断、堵住了玫瑰可能引发的幻想之维,而对隐喻和想象的放逐,控制了主体意志对客体世界的扩张,客观至极。《赞美海鸥》、《上教堂》、《声音》、《狼狗》等解构性作品,也都体现了“从隐喻后退”的文化立场,从不同角度呈现了事物的真实面目。
当然,隐喻是诗性的,它与诗歌距离最近,也是所有民族、国家诗歌中必不可少的艺术支撑,若想从诗中完全剔除隐喻十分困难,于坚也不例外。休说他后来在文章中承认早期的《罗家生》尚是隐喻性作品,就连最能代表他九十年代成就的长诗《0档案》、《飞行》,也不乏象征与隐喻的光影浮动。《0档案》将档案的文体和语式栽植诗内,通过客观化的“冷漠”方式揭示语言对人类个体的暴力摧残、体制对人性的物化和扭曲,“8日记/x年x月x日晴心情不好苦闷/x年x月x日晴心情好坐了一个上午……某日冷/某日等待某某/某年某月某日新年某日某生某日节日”,仅刻写日常生活的第八节日记机械呆板、千篇一律的叙述记载,那形式本身先定的僵死冷漠氛围,就足以外化出档案乃一切活人视而不见的活地狱的真相。它充满口语的率性,也少象征痕迹;但其深层仍潜藏着隐喻思维,“‘0’是一个伟大的隐喻,它象征着围城;是原点,也是终点;没有方向,却向四周发散,处处是方向”,⒁诗中类型化、物化的“他”也可理解为当代中国人形象的缩影和代指。经典之作《飞行》,虽在朴素叙事背后增加了跳跃性,表面看去也有局外人的冷静,但也接受了整体象征技巧的援助,“飞行”是诗人在万米高空飞行的实指,更有形而上思想飞行的深意,琐屑、飘动的臆想同生命、时间命题的思考遇合,酿就了诗歌虚实相生的多层结构,而绾结形下描写和形上指向的就是贯通全篇的象征意识。这种整体象征也有联想再造空间,但所指与能指关系相对直接确实的限定性,则使读者的理解不会过于宽泛与随意。或许诗人意识到完全拒绝隐喻不可能,所以在提出“拒绝隐喻”两年后写下名为“从隐喻后退”的文章,将自己的主张修整得更为严密、辩证和科学了。从语感强调到拒绝隐喻的转移,是于坚对传统诗学更强悍的挑战,它为还原世界的本来面目,重建语言和存在的关系开辟了新路径,并因观察角度的复杂化而更富包孕力,进一步激发了语词的潜能和活力,形成了于坚近二十多年来以混杂的长句替代纯净利落的短句,“倾向于客观与对结构和节奏的理想把握”⒂的写作风格。但转移后的于坚诗歌材料、结构由简明趋于芜杂,过度压抑自我也弱化了诗的感动力,所以新世纪后不像以前那样受人关注了。
于坚诗歌的缺点非常明显。它对日常生活的贴近和倚重,在无意间让一些琐屑、庸俗的因子混入诗中,降低了诗的精神高度;事态少节制的铺排叠加,则使诗意自然地蹈入浅淡和表象,密度减弱;在写作中形式感是第一的理念支配下的技术操作也多有失误,口语化追求不时滑向口水化,“拒绝隐喻”成了诗人无法彻底实现和超越的命题;诗人某些诗学理论的偏激,也不无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之嫌。但是,于坚乃新时期大诗人的事实谁也无法改变。他执着于当下、手边、在场的平民立场,赋予了诗宽阔的言说视野和一种下沉的力量,他回到生存现场和事物本身的叙事诗学在扼制诗坛玄秘浮夸风气同时,打开了诗歌发展的可能性空间,他的语言探索达成了诗人和语言的同构,在一定限度内祛除了文化对事物的遮蔽,理论上的高度自觉,使他三十余年间始终坚守着自己独立的方向写作,每一步转型都指向着沉稳与大气,一边输送着文本经典,一边为诗坛提供着经验和启迪的质素,影响中无数的后来者,这就是于坚在当代诗坛的位置和他不可替代的价值。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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⑴于坚:《答<他们>问》,原载《他们》第6期,《于坚诗学随笔》166页,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有限公司,2010年。
⑵于坚:《答<他们>问》,原载《他们》第6期,《于坚诗学随笔》162页,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有限公司,2010年。
⑶于坚:《棕皮手记》238页,东方出版中心,1998年。
⑷于坚、陶乃侃:《抱着一块石头沉到底》,《当代作家评论》1999年第3期。
⑸参见于坚、谢有顺:《真正的写作都是后退的》,《南方文坛》2001年第3期。于坚、陶乃侃:《抱着一块石头沉到底》,《当代作家评论》1999年第3期。
⑹张大为、于坚:《于坚访谈录》,《诗刊》2003年第6期,上半月刊。
⑺艾略特:《传统与个人才能》,《艾略特诗学文集》8页,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9年。
⑻于坚:《诗歌精神的重建:一份提纲》,《诗歌报》1988年7月4日。
⑼罗振亚:《后朦胧诗整体观》,《文学评论》2002年第2期。
⑽海德格尔:《荷尔德林诗的阐释》45页,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00年。
⑾于坚:《从隐喻后退》,《作家》1997年第3期。
⑿于坚、谢有顺:《诗歌是不知道的,在路上的》,《南方文坛》2003年第5期。
⒀于坚、韩东:《现代诗歌二人谈》,《云南文艺通讯》1986年第9期。
⒁王晓生:《于坚诗歌的“意义”》,《理论与创作》2007年第3期。
⒂于坚:《答<他们>问》,原载《他们》第6期,《于坚诗学随笔》153页,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有限公司,2010年。
发表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3年第8期
五 : 诗人于坚
诗人于坚
你来过这里,但你又走了
你看到了 滚滚铁流
李白不在了,黄鹤不回
崔颢丢笔你拾起了
写下了黄鹤楼( 文章阅读网:www.61k.com )
这儿你曾来过,江涛你曾看过
在汉阳街你留下了
我却不知道还在哪儿
三月烟花你曾来过
但你走了,你没带走我
我拾起你的往尘
用血写下了执着
缠绕着乐于被缠绕的江水
渗到你尚义街的烟斗
2010.3.3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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