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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门毒妃全文免费阅读-那些小人物全文阅读 作者:侯军

发布时间:2018-02-20 所属栏目:母亲的

一 : 那些小人物全文阅读 作者:侯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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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中爱与凄楚的成长史:那些小人物 作者:侯军



只他写得出
方成
这书里记的是作者童年时期一段难忘的经历,写得真实如见,又生动感人,是可靠的历史记录,值得细读。
这是十分难得的生活回忆,别人写不出。因为只会在很特殊条件下才有写出的可能。这是涉及家庭出身、思想品质、爱好、磨不掉的记忆力和写作的笔下功夫。作者是工人家庭出身,从上高小时候就开始写小说的,如今已是活跃在新闻界中不一般的人物。
那正是在“文华大革命”时期,全国陷于无法无天的###,人民遭到史无前例的灾难,死伤累累。国家被全面破坏,生产颓败一直破产边缘。
那时的社会生活状况,经历过的人会写的。得意过的人,会写他那时的所得。被批斗、被抄家、被毒打而活下来的,会写他这一切的遭遇。他们也会写同有所得,或同受所害的邻人与亲友。但什么人能对一个生活区域的环境变化,对每个不同家庭的遭遇,不同人物的性格表现,和这地区一时显出的气势与氛围,向解剖麻雀似的,由此反映出整个社会在那种特殊时期的历史面貌呢?
那时候,每个人都被裹在“轰轰烈烈”的所谓“大革命”热潮中,有“造反派”,有“保皇派”,有“逍遥派”。被“革”的都有个当时兴起的罪状:“走资本主义道理的当权派”,“资产阶级反动权威”,“现行反革命”等等。我的罪状是:“反动文人”、“漏网右派”、“资产阶级反动权威”。不参加“革命”和不被“革”的有什么人?我知道的只有未到学龄的孩子,他们不识字,不需去开会听报告。没有逍遥运动之外的人。“逍遥派”不是也得听广播、看报、看大字报,也得去开会听报告吗?游行也得手里拿个小旗子走一轮吗?其中有什么人能在某一地区随户采访,写出各家生活情况吗?敢吗?会想到吗?
作者当年也没想到,自己会碰见这一切。他刚上小学。家庭成分是工人,连不识字的老祖母也得参加运动,在街道上被派去当个街道代表。他家不大受运动的干扰,他自己也不会到街坊四邻去做什么调查,所知都是碰来的——从街道上和从同学、从街坊那里碰来的。他都记住,写出来了。我看了很高兴,画了些插图。我没在什么学校学过绘画,画这种插图并非我所长,也尽力画得像样些,表示我对此书出版的祝贺。希望能广为发行,让尽可能多的读者看到。特为序。
2006年12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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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今年春节,我带着妻女回津探亲。见到老友冯君,他送给我一本他新近主编的摄影集《旧城遗韵――天津老房子》,并且以颇为伤感的口吻叹惜道:“老城里马上就要拆迁了,过不了多久,天津人再想看看老城里的模样,就只能找这本画册了。”
我闻言,不禁怦然心动,心中顿时涌动起一种无法遏止的欲望:我要去看看我的老房子,看看我从小生于斯、长于斯的那个小院儿,看看我已暌违多年、如今只能在梦中重游的那条小胡同――那里埋藏着我童年的梦想、少年的憧憬、青年的热情。尽管我如今已漂泊南天,远隔千山万水;尽管我在走出小院之后已建起过许多新家,但是,每次做梦回家,却总是回到这个小院里――或许,我真的是把自己的生命之根留存在这里了?
那天天气很冷。我带着9岁的小女乐乐寻到了老城里,寻到了那条狭窄的小巷,继尔寻到了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小院。那老房子变了,不但显得旧了,也似乎变矮了。院门上着锁。我扒着门缝往里看,里面的一切格局都没有改变,这竟使我感到一丝欣慰。我贪婪地向里面窥视着,毫不顾忌过往行人所投来的诧异的目光-----他们显然把我当成了一个陌生人,甚至一个神经有点毛病的人------时间可以改变一切,它使熟悉变成陌生、亲近变成疏远,然而,记忆却可以冲决岁月的羁绊,令眼前的一切鲜活起来,因为记忆是属于人生的。
“爸爸,你在看什么?里面有什么?”小女稚嫩的童音在我身后响起。我回转身来,把小女招呼到院门跟前:“看看吧,孩子。这就是爸爸小时候住的地方,就在这个小院里。现在,这里的房子快要拆掉了。说不定,你下次来就看不到了。”
“这么旧的房子,拆就拆了呗!拆了旧的,好盖大楼房,那多好哇!”小女说着朝小院里瞄了一眼。显然,对里面的一切毫无兴趣。
我再一次怦然心动――是啊,对于今天的孩子们来说,这个小院,连同当年在这个小院里发生过的那些让人终身难忘的大小事,早已成为“前代轶闻”。他们不关心、甚至不相信他们的长辈们所经历过的那些事情。然而,他们不知道,历史已深深的镌刻在长辈们的记忆链上,无法忘却。
就在那天晚上,我开始萌生了一个想法:何不把自己自幼及长在这条小巷、这个小院里亲见亲闻的那些真实的故事写下来呢?或许那些比我年轻一些的朋友,会象读小说一样感到新鲜有趣呢。我的这些城里旧闻式的文字,这些“小人物”们,已成为我永久的记忆风景,是记载我在那里十年生活的历史档案。他们构成了我们的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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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业主”(1)
那年我七岁。当时我们家还住在天津老城里的一条小胡同里。我们这个胡同一共有十二个门口,我们家的门牌是九号。我的“城里旧闻”就从这个九号小院说起。
说我们家住的是个小院,那是一点不假。院子里一共五间房,我们家住三间南房,一明两暗,每间房的面积大约9平方米;小院的东西两侧各有一间厢房,也是9平方米左右。当中一个小天井,以我一个七岁孩子的步幅衡量,竖着走十步,横着走六步。在东西厢房与南房之间,各有一狭长的空间,西边的是个厕所,东边的是个小储藏室。这就是我们小院的大体型制。其实,我们这个胡同的所有小院,都是一样的布局。我想,当初盖这些房子的时候肯定也有规划,不然怎么会如此整齐划一?听老人说,这条胡同是本世纪初建的一个山西会馆,是专门用来接待从山西来天津作生意的老乡的。因此,在这里住的多是山西人。
在我们小院的口就直呼爷爷、奶奶。有时,我在大门外边喊一声:“奶奶!”里边两个奶奶一起答应:一个是我的亲奶奶,一个是邻居许奶奶。我有一次对我奶奶说:“您是奶奶,她不是奶奶。我就叫她姥姥吧。”我奶奶说不行,许奶奶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她一心盼着有人叫声“奶奶”,你就这么叫吧,好让他们老两口高兴。也真是,每当我叫她“奶奶”,老人都笑眯眯地答应,有什么好吃的都往我手里塞。他们家作了新鲜饭食,也一定把我叫去吃,什么抻条面、刀削面、猫耳朵……那是真正的山西风味呀!我还爱听他们说山西话,酸酸的、软软的、甜甜的,特别是许奶奶和她女儿对话,象是唱小曲儿。
许爷爷瘦瘦的,不爱说话,特别爱干净。每天早早起来就把小院扫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都说山西人爱算计,可许爷爷似乎只是对自己算计得严丝合缝,对外人却相当大方。譬如对我,就嘛都舍得。许爷爷为人谨慎,说话办事总是谨小慎微,有一次他家的水费忘了交,居委会陈主任上门催了一次,就吓得许爷爷额头冒汗,当晚特意请我奶奶陪着去陈主任家解释原由(我奶奶是个居民代表)。回来以后,连我奶奶都说许爷爷胆子太小。
那是1966年的夏天,街上出现了许多大标语。我本来到了上学的年龄,却没学可上,说是停课闹革命了。所以,标语上的字我都不认识。许爷爷上街买东西总爱带着我去,我就指着标语问爷爷这个字念嘛?那个字念嘛?爷爷有的告诉,有的不告诉。回来后,他小声对我嘱咐道:“来子(我的乳名),那些字可不能随便念呀,万一让旁人听见,会把咱打成反革命的!”我从来没见许爷爷那么严肃过,顿时感到问题的严重,吓得再不敢吱声了。
我清楚地记得那个下午,许爷爷家来了一帮人,把个小屋子挤得满满当当。里面传出口号声:“打倒许耀宗!”我知道许耀宗是许爷爷的名字,连忙扒着窗户往里看。只见那些人把爷爷、奶奶围在中间,挥着拳头,样子很凶。我想推门进去,却见许爷爷冲着我使劲皱眉头,我不敢乱动了,只好隔着玻璃望着爷爷。批斗大约进行了半个小时,那些人便开始抄家。他们并不动手,只是让许爷爷自己打开柜子,翻出包袱,一样样的让他们过目。那个头头也不说话,只是努嘴,要抄走的放在一边,不带走的放在另一边。许爷爷轻手轻脚地翻动着,嘴里还念念有词:“这是‘四旧’,这也是‘四旧’……”奶奶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好不容易添置的衣服,被一件件地归入“四旧”的行列,两眼顿时蓄满了泪水。当她看到一件褐色缎子面的对襟棉袄,也要被爷爷归入另册时,实在忍不住了,压低声音说:“这件是我结婚时从娘家带来的,我娘家是贫农,没剥削人呀,求求您给我留下吧……”那头头斜了她一眼,喉咙里挤出一声“嗯----”爷爷吓得一哆嗦,急扯白脸地骂道:“你个老糊涂,懂个啥?你没看见这个布上的图案?能说不是‘四旧’?”奶奶背过脸去,抽泣起来。


“小业主”(2)
这本是一个并不富裕的平民之家,抄起来很容易。不一会儿就清点完毕。那帮人临走时又喊了几声口号,还在大门口贴了一张大字报,我认得那最上面的两个大字是:“勒令”,这是前几天许爷爷刚刚教给我的。
我看着他们走远了,才回到许爷爷的小屋门口。爷爷轻声问我:“走了?”我点点头。奶奶说:“再去看看,真走了吗?”我连忙又去看了看,回来说:“连个人影都没有了。”两个老人长嘘了一口气,瘫软地坐在椅子上,相视无言,一动不动,就象变成了两座石头雕像。
天渐渐黑了,小屋里的一切变得模糊起来。我肚子饿了,回到家里找吃的。我奶奶见我进来,连忙把一盘刚出锅的饺子递到我的手里,说:“快给许爷爷送过去,我看见他们连火都没生,一定没做饭。”我小心地端着饺子,走到西屋门口悄声说:“爷爷、奶奶吃饭吧,你们一定饿了!”屋门开了,许爷爷迎出来,把我连人带饺子抱了起来:“来子,好孩子,这个时候,只有你还惦着我们……”奶奶接过饺子,哭了,眼泪滴进盘子里。
那天晚上,我都快睡着了,眯眯糊糊地听见许爷爷和许奶奶好象到我们家来过,和我奶奶、我父母说了半天话。第二天上午,昨天来过的那帮人又来了,要把许爷爷他们带走。爷爷奶奶面容憔悴,脸色苍白,把早已收拾好的几个包袱背在身上,走出屋门。那些人立即上去把门锁了,并且非常麻利地唰唰几下贴上了封条。我已经多次看到这种情景了,立即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事情。我扑上去拉住爷爷的手问:“爷爷,你们要去哪儿?还回来吗?”许爷爷强作笑脸,说:“爷爷奶奶要出趟远门,过几天就回来。”这时,我奶奶也闻声走出来,许奶奶迎上去说:“谢谢你们这么多年的照顾,我们这就去了。我家淑玲从小娇惯坏了,以后您就只当是自己家的孩子,多加管教吧!”我这才发现,许姑姑今天没在家。我就问爷爷:“怎么姑姑她不来?”爷爷支吾着说:“她要上班,她不用来……”
这时,那帮人已经不耐烦了,嚷道:“别罗嗦了,快走,火车可不等你们!”许爷爷连忙答应着往外走,出了大门,一回头看见了那张“勒令”,他登时停住了脚步,凝神看了好一会儿,却没说什么,走了。奶奶走得慢,一步一回头。走到胡同口,忽然又回来,大声叫:“来子,来子,这儿还有个东西忘了给你。”我迎过去,只见奶奶从小包袱里掏出一个小皮球,那是我曾经玩过的。奶奶说,这是昨天收拾东西时从床底下找着的,怕忘了,装在包袱里,可还是差点忘了……我接过那球,心里忽然难受起来,恍惚间,觉得大概再也见不到他们了。我终于咧开嘴大哭起来。
那一天,我象个小狗似的一直蹲在许爷爷的屋门口,守着他家的门。我奶奶叫我,我也不回去。奶奶叹着气,在小院里转来转去,自言自语:“唉,这一家子真仁义,临走还把院子扫得这么干净。”
后来我才知道,许爷爷是被他们单位的人“遣送”回山西老家去了。他的罪名是“小业主”。大约是在1980年吧,许爷爷被平反了,从乡下回到天津,还特意回到小院来看我们。这时我已经是天津日报的记者了,正忙着报道拨乱反正,落实政策。我已经懂得了许爷爷的十年遭遇与我们国家民族的十年浩劫之间,有着怎样的联系。我为许爷爷他们终于等到了重见天日的这一天而感到庆幸。
许爷爷这时已经70多岁了,头发全白了,脸却晒得黝黑发亮,身板很结实,讲话的声音也比以前洪亮了许多。我想,那是田野和阳光对他十年辛苦的回报。许奶奶还是那么瘦弱多病,她能熬到今天,一定很不容易。他们老两口回津以后,和女儿女婿住在一起。当年为了孩子,小两口和老两口曾经划清了界限,如今,谁都不愿再翻那本旧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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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娘(1)
自从许爷爷被赶走以后,过了没多久,许姑姑也搬走了。我们的小院顿时清冷起来。这同外面热火朝天的大运动,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这天,小院门口来了一辆旧板车,拉着一些日用杂物和一个女人。拉车的是个中年汉子,他把东西和女人都卸在我们小院的西厢房里,多一分钟都不呆,就匆忙而去。这女人就在屋里收拾起来。她就是我们家的新邻居,我叫她王娘。
王娘大约四十七、八岁,生得白白净净,讲话轻声细语,比许爷爷还要爱干净,甚至有种洁癖。她的衣服很旧,家具也很旧,但从来整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我还特别注意到,她讲的不是天津方言,而是带点南方味儿的普通话,怪好听的。她很少出门,每天早晨出去一趟,买菜买东西,然后就在小屋里闷着,一闷就是一天。她也没工作,不用上班。她说她的生活全靠她的丈夫,就是那天拉她来的那个汉子,她说他姓崔。
这样过了一个月,她家又来了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女孩,她叫她大萍。这是老崔和前妻生的孩子。老崔的前妻在农村,不久前得病死了。扔下个女儿没人管,老崔就娶了王娘,让她帮着看孩子。自从王娘搬到我们小院,我只见过老崔来过一、两次,来了也只坐十几分钟就走,从来不过夜。大萍来了以后,王娘总算有了一个伴儿,小屋里也似乎多了几分人气。
王娘对大萍真是全情投入。那孩子刚从农村来的时候,脏得象个土猴。王娘给她洗澡,换衣服。最要命的是她那满头虱子,密密麻麻,让人眼晕。王娘上街买了个箅子,给她箅了一遍又一遍,一边梳头,一边念叨:“大萍,好孩子,咱以后讲点卫生行不行?”“大萍,好姑娘,咱一个星期洗一次头行不行?”“大萍,好闺女,咱以后……”
我曾听奶奶私下里对妈妈说:“瞧王娘对大萍多好,就象是亲生的一样。”可是大萍却好象并不买账,她有时也跟我在一起玩,就常讲些对王娘很不满意的话,比如,她说她娘(指她亲生母亲)就从来不嫌她脏;还说王娘不会做饭,整天给她猪食吃……
终于有一天,她和王娘闹翻了。原因是王娘要教她认字,她起初还认头学,可是很快就不耐烦了。王娘说了她几句,她就撒起泼来,大哭大闹,嚷着要告诉她爸爸。王娘气得浑身发抖,嘴唇发白,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是一个劲儿的指着大萍:“你、你你……”
我本以为王娘会揍大萍一顿的,因为在我的印象中,小孩不听大人的话,自然要挨揍,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么?可是那天大萍不但没挨揍,中午,王娘还特意做了许多好吃的,哄着大萍吃:“大萍,好孩子,咱吃饭吧?”“大萍,好宝贝,多吃点儿,别气坏了身子。”我简直是大惑不解了。奶奶告诉我,王娘是怕大萍到老崔哪儿去告状。
我头一回听说一个大人竟害怕小孩。我有点可怜王娘了。
幸好这次大萍没有去告状。王娘也再不提让她学字的事了。大萍取得了一个胜利,更加有恃无恐,对王娘的话也就更不当回事了。可是王娘对她却一如既往,还是那么全情投入。有时,王娘叫我到她的屋子里去,陪着大萍玩。我和大萍根本玩不到一块儿,就常打架。每当这个时候,王娘就很为难,她显然知道我是对的,可是又不敢批评大萍。最后,总是我主动作出让步。过后,王娘总会悄悄地对我说些夸奖的话。我当时还不能理解王娘在这样做的时候,内心是何等的矛盾和痛苦。
那天,王娘给大萍买了一件新衣服,红底白花,非常好看。大萍自然很高兴,对王娘也就亲热了许多。王娘为她扣好钮扣,试探着说:“大萍,你看我对你这么好,你叫我一声妈吧。我也知道你想你娘,我不让你叫我娘,叫妈总可以吧?”大萍不吱声,王娘就继续念叨。大萍终于烦了,她尖声尖气地叫道:“你不是,你不是,我就不叫,就不叫。我妈早死了,你不是我妈!”我当时正在院子里玩儿,目睹了王娘当时的那种绝望的神情:她的双手慢慢的垂了下来,两只眼睛失神的望着大萍,好象不认识她似的,慢慢的,两行眼泪流了下来……


王娘(2)
那天晚上,王娘没有做饭。大萍出去了,一晚上都没回来。第二天,老崔回来了,一进门,不问青红皂白,就是几个嘴巴,打得王娘满嘴是血。王娘并不反抗,听任他打。打完了,老崔扭头就走。两个人竟没说一句话!
打那儿,大萍没有再回来,老崔也再没见面。小屋里只剩下王娘一个人。她更不爱出门了,有时连火都不生,有时一天也不吃饭。我奶奶有时发现了,就叫我给她送去一个馒头或是一碗稀饭,王娘总是客客气气的致谢,连说她不饿。不饿是假,饭量不大倒是真的。有时一个馒头可以吃一天,还不如我吃得多。
有一天,王娘主动来到我们家,对我奶奶说,老崔已经三、四个月没给她生活费了,她也不想找他要。她问我奶奶有没有人家要看小孩?“您看我对大萍那个样子,还算尽心吧?不会亏待人家的孩子吧?”她轻声细语地说着,“您是这胡同的老人了,又是街道代表,能不能帮我一把?”我奶奶答应了。正好在北门里的一家小工厂里,有位女工刚生了小孩,正想找一个看小孩的。我奶奶听说后,就去搭讪了一下,这事就成了。王娘可高兴了,对我奶奶说了许多感谢话。从此,王娘的小屋里又有了一丝人气。
那孩子是个一岁左右的女婴。她妈每天上班前送来,中午来喂一次奶。其他时间就都交给王娘照看,每个月25块钱。王娘从早到晚,都是围着孩子转,买了不少孩子吃的、用的、玩的东西,把个小屋布置得象个托儿所。孩子她妈当然很满意,干了不到两个月,就主动提出要给王娘加到每月30元。王娘自然是愈发的全情投入了。
在我的印象中,这是王娘在我们小院的生涯里,最快乐、最幸福的一段时光。她好象年青了许多,变得爱说话了,也爱出门了。和邻居们也有了一些来往。我甚至发现胡同里有几个上中学的大哥哥大姐姐,竟找到王娘来补习外语----天呐,真没想到,王娘说起外国话来,叽哩咕噜,可溜乎了。
这段时间里,还有个人来找王娘。这是她搬来以后第一次有人来她家作客。那是一个和王娘年纪差不多的妇女。也是那么干干净净,和和气气的。后来和我们家也熟了,我们才知道她姓刘,我叫她刘姨。刘姨每次来,都要坐很长时间,她们一起逗小孩子玩儿,一起给小孩做饭、洗衣服,孩子睡了她们就聊天,没完没了。时常聊到天黑,孩子被接走了,刘姨才走。
王娘对孩子很有耐心,没事就叫她学这学那。那孩子也乖,学什么都很快。王娘象是要创造一个奇迹似的,对这孩子悉心培养,还定了一个计划。孩子她妈有一回对我奶奶说,您给介绍的这个王娘真是太好了,我们孩子真有福气。我奶奶也说,天下想找这么好的人看孩子,也真是难了。后来,孩子她妈所在的工厂迁到了很远的地方,她还舍不得王娘,坚持送到城里来。直到孩子满了三岁,入了一家挺好的幼儿园,才和王娘分开。
孩子走了以后,王娘的生活又回到从前的老样子。她曾想再找个孩子看看,但一时又没有找到。她的乐趣,就剩下和刘姨聊天了。现在,不光刘姨来她这儿,她也有时间去刘姨那儿了。这样的日子过得倒也平静。可是,忽然有一天,刘姨来了,和王娘说了几句话就哭了起来。王娘也哭了。两个人哭了一晚上,刘姨那天就住在了王娘家里。转天,她们一起出去了。天快黑时,王娘才回来。穿着一身新衣服。她告诉我们她去参加刘姨的婚礼了。“刘姨的老父亲前不久去世了,刘姨失去了生活来源,只能象我一样,随便嫁个人。她本来并不想结婚的。”王娘有一次对我这样说。
刘姨从此再没来过。王娘完全把自己封闭了起来。大约在1970年吧,她忽然带起了一块黑纱。我们吃了一惊,问她是谁死了?她说是老崔。“不管他对我怎么样,我们毕竟夫妻一场。我给他带黑纱,是应该的。”王娘说。
她给他带了三个月的孝。在第四个月上,她搬走了。我们问她搬到哪儿?她笑一笑,没说。临走时,她悄悄地问我:“来子,你会不会记得王娘?会不会把王娘忘掉?”看见我很坚定的点点头,又摇摇头,她笑了,笑得很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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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娘(3)
从此,我再没见到过王娘。直到我长大成人,才知道王娘本是一个教堂的修女。她本来是注定要侍奉上帝的,却被时代的大潮卷进了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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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大爷(1)
自从许家搬走,我们小院的东厢房就一直空在那里,没人来住。这一空就是十年。直到1977年底,才搬来一户人家,是个老两口,老头子姓高。
这老头是个大高个儿,白头发,带一付金丝眼镜,派头十足。搬来我们小院时,正是冬天,他穿着一件对襟中式外罩,头上带一顶厚毡帽,脚上穿一双“老头安”棉鞋,手里拄着一根满是树疙瘩的古木拐杖,一眼望去,便知道不是凡人。
几个年轻人帮着搬家,老头子站在一旁指指点点。搬得差不多了,老头子踱进我们家门,先问我奶奶:“老人家,您贵姓?”我奶奶答:“免贵姓侯。”“哎呀,姓侯太好啦!在古时候,侯是王位呀;在外国,公侯伯子男,侯爵排在第二位,您明白吗?不得了,不得了哇!”
我奶奶是个文盲,怎么会明白他的这番高论?我当时已经上了班,也是似懂非懂。但是他的神态、语气,却记得十分真切。我奶奶问他:“您贵姓?”他说:“我的姓也不错,姓高,高大的高,人往高处走的高。”我奶奶说:“哦,那我们来子就得叫您‘高爷爷’了。”“别,别别,千万别那么叫,就叫我高大爷。我走到哪儿,人家都叫我高大爷。”于是,我就叫了一声:“高大爷!”他高兴地大声答应:“哎----”
没想到,高大爷把自个儿先定了位,后边儿的辈份就往下排了----他把正在搬家的一个年青人叫了来,让我管他叫大哥,让他管我奶奶叫“侯奶奶”。我一问,才知道那是他的小儿子;过了一会儿,又叫进来一位年纪稍大的,还是如此这般地引见一番,那是他的大女婿。后来又叫了女儿过来,让她“拜见”侯奶奶。最后,他领进一位50多岁的女人,介绍道:“这是我的二夫人,以后还请侯奶奶,多加关照。”然后对那女人命令道:“见过侯奶奶。还有这位小哥哥。”那女人真的恭恭敬敬走到奶奶跟前,躬一躬腰,轻声说:“给侯奶奶请安,以后还请侯奶奶多照应。”当她正要回身向我躬腰时,我吓得赶紧先给她鞠了一个躬,然后就跑到屋外去了。
最吃惊的还是我奶奶。她过后对我说,这种场面,她还是几十年前,在农村作新媳妇的时候见到过。我们侯家当年也是一个大家族,号称诗礼传家,规矩特别多。我爷爷在家里排行最小,因此,我奶奶就成了家里最小的一个媳妇,必须拜见的人也就特别多。她告诉我,当年她就象那个“二夫人”,每逢过年过节必须挨个儿请安,缺一点礼都不行的。“没想到,现在还有兴这一套的人家。”奶奶自言自语地说。
高大爷搬来以后,并不常住,一个星期也就来住两三天。而且只是睡睡觉,早晨就出去了。陪他来住的,多数时间是那个二夫人,也有几次是一位老太太。显然,那老太太是高大爷的大夫人,长得慈眉善目的,。她的年龄和我奶奶差不多,70来岁,身体不算太好,病病歪歪的。也有时是两个夫人一起来,这是我觉得最有意思的事情,所以特别留心。好象二夫人对大夫人特别尊重,视照顾她为天职似的。而对高大爷,她们则早已习惯了俯首听命,好象他就是她们的主宰、她们的上帝。
高大爷很爱说话,只要有时间,不出去,他就主动到我们家来聊天,而且不太在意听众的反应,只管说他的。他有一句口头语:“您明白吗?”不论讲什么话题,他总爱问这一句。我奶奶当然是他最经常的听众,我如果在家,也很爱听他讲话。因为他讲的东西,和我的生活总是相距甚远,都是我闻所未闻的故事。
“大哥哥,”他总是这样称呼我,“你知道咱现在住的这个地界儿,过去是干嘛的?哎,对了,是个山西会馆。山西人厉害,作买卖算计得那个细呀!您明白吗?山西人干嘛的最多?您不知道吧?开票号!票号就是现在的银行,您明白吗?山西人开的票号,全中国哪儿都有,那钱,赚老鼻子了,您明白吗?可是山西人再能耐,也干不过外国人。咱天津卫就是个大码头,外国人一来,山西人还有戏吗?没戏啦!您知道万国桥吗?不知道?怎么连这么有名的桥都……哦,现在叫解放桥了。您顺着解放桥往下边儿走,一溜儿大高楼,那都是外国大银行,花旗、汇丰、正金、麦加利……好家伙,一个比一个厉害。您明白吗?咱天津卫的银行,比上海滩发际早,那工夫,上海还没嘛戏。后来,国民政府……哎哎,说错了,我这个嘴就是没把门的,要是前几年,就凭这一句,话该就是‘反革命’了。应该叫国民党政府,它们搬到了南京,上海才得了地利之便,发起来了,您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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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大爷(2)
我发现,高大爷似乎对银行的事情特别熟悉,不论开头说的是什么话题,最后总会归于银行。有一次,我打断他的话头,问道:“高大爷,您对银行这么熟,是不是开银行的?”高大爷一时语塞,停了好半天,才叹了一口气说:“大哥哥,不瞒您说,在您跟前的这位高大爷,当年就是干银行的。那银行当然不是咱中国人开的,对,是外国人的。可是咱中国人在外国银行里,能干到我这个份儿上,可着天津卫也找不出几个。要不然,他老卞家怎么肯把自己家的千金小姐,嫁给我作小?老卞家您知道吗?您不知道?是啊,现在知道的人是越来越少了。‘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高大爷说着,陷入了沉思。
我后来专门去了一趟南开图书馆,查到了天津卞家的情况,那是一个大名鼎鼎的银行世家,曾经盛极一时。但是后来却在外国银行资本的联合夹击之下,节节败退,一蹶不振,最后终于破产。望着那泛黄的书页,我仿佛看到了那场不见刀光剑影、不闻血雨腥风的中外金融大厮杀。我不禁想知道,当年的高大爷,在这场大战中,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一晃,春节就到了。高大爷大年初一就来我家拜年,当然是率领着他的整个“军团”。我有幸又看到了中国北方最古老、最传统、最具民族特色的“拜年大典”。依照“来而无往非礼也”的古训,我们家也在我奶奶的导演下,对等地进行了“回拜”。礼毕,大家才坐下聊天。那天,高大爷兴致很高,高谈阔论,滔滔不绝。他讲起了他小时候过年的往事,讲起了天津过年的诸多“老例儿”,还讲起了他在宁夏生活时,那里过年和天津的区别……
我趁机问道:“高大爷,您怎么到的宁夏?”
高大爷说,那是文革开始时的事情,他被定为“买办资本家”,被赶到农村劳动改造。他的去向被定在宁夏。“那就叫‘发配’,您明白嘛?当年林冲发配是去沧州,我这次发配可比沧州远老鼻子啦!我记得清楚极了,那时候也是冬天,北风呼呼地刮,我就跟她们俩(指着他的两个夫人)说,这回,准得死在外边儿了。临走的前一天,我去给我妈上坟,我就说,妈妈呀,你儿子这回可要出远门了,怕是再也见不着您老了。儿子现在多给您磕几个响头吧,往后想磕也磕不着了!这一走就是十年呐。现在想想,就象是做梦!”
这时,高大爷的大夫人插了进来,说:“在宁夏这么些年,多亏了她(指二夫人)一直跟着我们,把老头伺候的挺好。要不,我们老头说不定熬不到今天呐。”
二夫人闻言还有几分腼腆,轻轻地摇摇头,没说话。
我望着这位风韵犹存的女人,心想,这就是当年那位卞家的千金么?不知现在她对自己的命运作何感想?她,幸福么?
高大爷在我们小院里只住了一个冬天。转年的春天,他就搬走了,说是政府给他落实了政策,把他家过去的一座小楼退还了。高大爷带着他的家人高兴地来与我们家告别。我们向他们表示祝贺。看着高大爷在二夫人的搀扶下,从小胡同渐行渐远,我在想:“他们本来并不属于我们这个小院的阶层,他们能和我们在这样一个小院里相遇,完全是历史的巧合。这,也许就叫“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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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明(1)
张明这个人,就好像是从天上冷不丁掉到我们胡同里来的。谁也说不清他是嘛时候搬来的,也说不清他是打哪儿搬来的。我奶奶还问过街道居委会的陈主任(在我儿时的心目中,她可是专管我们这一片住户的大干部),连她都闹不清这个人的来头。
不过,“上头”给陈主任的任务却是明确的:对张明要“严密监视,严加防范,严格管理”,只许他老老实实,不许他乱说乱动。我记得,当时就在我们家,陈主任还特意关严了门,挺神秘地对着我奶奶的耳朵悄声说:“对他,基本上是敌我矛盾,您是这个胡同的代表,可得留点儿神!”她显然是不想让我听见,可不想也没办法,我奶奶有点耳聋,头一遍没听清,她必须大声重复一遍,我就都听见了。陈主任说完,就冲着我绷起脸来了:“来子,你给我记着,这件事可是绝密,你要是泄出去,看我叫你好受!”我被吓得直往后退,可能脸都吓白了。我奶奶有些不高兴了,她平时最护着我的,这会儿就对陈主任说:“我们来子才六七岁,小孩子懂个啥,您老别把他吓出病来!”陈主任口气缓和了一下,说:“我的奶奶呦,这件事不是不敢出错嘛!”我连忙说:“您放心,我不跟别人说,连我妈妈也不告诉,行了吧?”陈主任这才高兴地摸摸我的头,走了。或许,正因为有了这一幕强刺激,才勾起了我对张明这个神秘人物的好奇心,从那天以后,我对他倒真的留神起来。
张明就住在我们小院对门的6号院的一间小屋里。那间屋子只有七八平方米,是从三间北房当中截出来的半间,在我的记忆中,张明搬来之前,似乎从来没有人住过,一直上着锁。在其隔壁住的小胖子家人口多,曾找过房管站,想把这半间屋“借”来住,但没成功。后来张明就搬来了,小胖子家就很不高兴,成了张明的“天敌”。
张明四十多岁的样子,高个,瘦子,带着一副眼镜,有一条眼镜腿断了,用橡皮膏缠着。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6号院门口,他正在生炉子。我们胡同的人家,一般不在胡同里点火,都是在各家屋门前搭个小房子,用以生火做饭。可是张明家门前的所有空地,几乎都让小胖子家占去了,别人的地方又不许他用,他就只好“移师”胡同了。他那哪叫生炉子,纯粹是在放烟------当时,北方家家户户都用煤球炉子,点这种炉子得有技术,先用易燃的刨花啦、废纸啦引着火,再把易燃又经烧的木柴架上去,然后看好火候,在木柴燃烧最旺的时候把煤球放进去,再坐上拔火罐(其实就是一截上细下粗的烟囱),一会儿就点火成功了------可是张明好像从来就没点过炉子,总是在最不适当的时候把煤倒进去,结果一阵浓烟滚滚之后,便灰飞烟灭。于是一切又重来。弄得满胡同全是烟,再看张明,满脸黑灰,横一道竖一道,再加上急出来的汗,简直是和了泥。不知是不是陈主任早就打了招呼,6号院的人全都不答理张明,也就没人过来帮忙。张明也不向任何人求助,一直“孤军奋战”,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最后,“弹尽粮绝”,把所有易燃的引火物统统烧光了,把原本黑黑的煤球也都烧成了灰黄色,他这才慢慢地直起腰,绝望地冲着那炉子发呆。
我从我家小院的门缝里看着这一切。我还看见张明摘下眼镜,用手抹了抹眼,一下子又给自己涂上了一个黑眼圈,就象大熊猫似的。然后,他吃力地把炉子搬回自家屋门口,又拿了把扫帚出来,仔仔细细地把生炉子时留下的所有痕迹打扫干净。那天,他家没起火,他和他的儿子,一个比我大一、两岁的男孩出去了,到很晚才回来。
打那儿以后,他们家的炉子就全归儿子生了。他儿子心灵手巧,没几天就学会了。张明就专管做饭,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本《大众菜谱》,对照实践,很快就能炒菜蒸饭了。张明在一家机关大楼里上班,负责扫厕所,扫楼道。每天天不亮就走,大概上午十点多就可以回来。然后晚上再去,到十一点多回来。因此,白天的大部分时间是在家里,可以从容地做两顿饭。他儿子已经上了小学二年级,但自从文革兴起,学校停课闹革命了,他也就无学可上。别人去闹革命,他是“狗崽子”,没资格参加,只能整天在家里闲着。张明白天在家,正好可以和他作个伴。除了生火做饭,爷俩儿整天也不出屋,谁也不知他们在干什么。


张明(2)
可是,一个###岁的小男孩,整天闷在屋子里是不可能的,他总要找小伙伴玩儿。他们院子里只有小胖子与他年龄相近,可胖子他们家不许胖子跟他玩。有一天,他就来找我了:“来子,我叫张智,就住在你对门。我听说你弹球特棒,教教我,行吗?”他说的是一嘴京腔,在我听来怪怪的。
弹球是那个年代男孩子爱玩的一种游戏,用的是一种小玻璃球。我的弹球技术其实是很差劲的,人家那些弹球高手从来不带我玩儿,我只能自己跟自己玩儿。我早就想找个伴儿了,如今张智送上门来,这才叫正中下怀。我正要“慨然应允”,忽然眼前晃起陈主任那绷紧的脸,话到嘴边又改了口:“我、我不会弹球,我不能跟你玩儿,我、我害怕……”话没说完就跑回了家。
晚上,我把白天这事儿告诉了奶奶。奶奶起先说我做的对,可是过了一会儿,又觉得不太妥当:“来子,人家来找咱玩儿,咱偏不跟人家玩儿,倒象是咱成心躲着他,弄不好会让人家起疑心。”以奶奶的“政策水平”,思考这个问题好像很费了一阵脑子,最后对我说:“反正你是个小孩,跟他玩玩也不碍事。陈主任的意思是别让他家知道底细,咱是代表,咱带头躲着他,他就会多想,就会猜出事儿来。我看,你明儿就去跟他玩儿吧,只要小心点就行了。”
我得到“批准”,心里挺高兴。不过,按我的如意算盘,明天要等张智再次请求,我才答应,那样才显得咱主动。可是,事与愿违,转天,我眼巴巴地等了一上午,张智几次从我面前走过,都只是点点头,再不提昨天那一段。这倒让我心神不安起来,在我心目中,奶奶让我去跟他玩,那我就是“重任在肩”,必须完成任务才行。现在,对方不来了,我就只能主动去找他了。我把几个玻璃球装进衣兜,就蹲在门口等。一见张智过来,我就故意把兜里的玻璃球弄得哗哗响,但没成功,张智就像没听见。我心里起急了,就在胡同里自家先摆开了“战场”,弹起球来。过了一会儿,张智又出来了。这次,他往我的“战场”上瞄了一眼,我马上抓住时机,问道:“张智,你现在有事儿吗??**陕铮俊闭胖切∩实馈N姨鏊怯貌⒉蛔既返奶旖虻鞫嫡饬礁鲎值摹?br/>“你要是没事儿,就跟我玩一会儿弹球吧。我一个人玩,怪没劲的。”
“真的?”我从他的话音中听出了惊喜,可他却转身往家里跑去,边跑边喊着:“我去跟我爸爸说一声!”
我这才明白,他来跟我玩,也是要经过“批准”的。不一会儿,张智就回来了,他爸爸也跟了出来,笑呵呵的对我们说:“好好玩儿吧,张智是哥哥,让着点儿小弟弟。”
从此,我就成了张智唯一的玩伴。除了玩弹球,还玩拍###、踢皮球、扇元宝,他还会许多新鲜的玩法,比如,把几根火柴棍儿摆个图形,动一下,就成了另一个图形,看谁反映快。我对这类玩艺最犯怵,总是他赢我输。后来,他又拿来一副象棋,我本来会走几步,跟别人下也常常能赢,可是跟他下,总是我输。男孩一般都是争强好胜,老是输,心里就起火,他却越赢越得意,总是跟我下棋。我就说,咱还是玩弹球吧,拍###也行(这些游戏,我比他强),可他却说那些太简单,没意思,又要玩火柴棍儿。我真生气了,一甩手站起身就走:“要玩儿你自己玩儿吧,我再也不跟你玩儿了!”
一连三天,他来找我,我都不理。我要让他知道男子汉说话是算数的。这天晚上,我从我家小院里出来,忽听有人叫我,我回头一看,沉沉暮色中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我认出来了,那是张明。他嗫嗫地对我说:“来子,我,我听说你同张智闹别扭了,一定是张智欺负你了,我、我已经好好教训了他,还让他向你道歉,对,他要道歉的。可是,我听说,你、你不接受他的道歉,他很难过,我也很难过。请你相信我,我是他父亲,今天,我在这里等了好久,是的,等了好久,上班都快迟到了,就是想替我儿子,向你道歉,都是他不对,也是我不对,我管教不严,请你原谅!”说着,这大个子身影竟对着我躬了下来,把我吓了一跳,一时我也不知说什么好。可是我越不作声,那身影就越是躬着不起来。我连忙说:“我其实没事儿,真的没事,您别这样、别这样……”那身影上前一步,一双大手摸索着找到了我的一双小手:“这么说,你已经原谅张智了?你还会跟他玩儿,是不是?”黑暗中,我用力地点了点头。张明高兴极了,冲着6号院里招呼着:“你还不出来,来谢谢人家!”院门开了,张智悄悄地走了过来,先拉住我的手,然后扑上来搂住了我的脖子,轻声说着:“来子,你真好,你真好,你不要怪我,你要是再不理我,就没人再理我了,我、我舍不得离开你呀……”我觉得出来,他哭了,热乎乎的东西流在我的脸上、脖子上。张明在后边拍拍我们的肩膀,说了声:“好了,别冻着(当时是冬天),快回家吧。我也要去上班了,呦,已经晚了,糟糕、糟糕……”


张明(3)
那天晚上,我好久都睡不着觉,我第一次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叫做“歉疚”,这对一个七岁孩子来说,是相当沉重的一种感觉。
从此,我和张智再也没有闹矛盾,我们成了好朋友。从他的嘴里,我知道他们家原先住在北京,房子很大。后来,他爸爸不知为什么让人家“揪出来”了,说他是里通外国的特务,家也抄了,房子也收走了,先是去了农村,后来因为妈妈是天津人,就被下放到天津来了。我问他怎么没见过你妈妈,他说妈妈把姐姐带走了,就和爸爸划清了“界线”……
一转眼,春节就到了。按照天津老城里的风俗,过年时家家都要在门窗上贴吊钱、贴对联、贴福字。可是在文革当中,这些风俗都成了“四旧”,被扫荡了。而不知是什么聪明人发明了一种新“风俗”,叫各家各户在门窗玻璃上,印上写有“毛主席万岁”啦、
“万寿无疆”啦等等字样的图案,最要紧的是,图案正中还一定要有一个大大的“忠”字。当然这些只是图案的“要素”,至于怎么设计,那就是“八仙过海,各显其能”了。这实际上是摆开了一个无形的“擂台”,擂主并不是各个家庭,而是各个胡同的代表。眼看着别的胡同都在几天之间把门窗刷成了红红绿绿的一片,只有我们胡同还是不见动静,陈主任很不高兴,主要是对我奶奶的工作大为不满。我奶奶也急得不知所措。试想一下,一个文盲老太太,连“万寿无疆”几个字都认不全,让她设计个啥呀?而我们胡同里但凡有点文化水的人家,不是成份不好,就是牛鬼蛇神,按照当时奉行的阶级斗争理论,是绝对不可信任和使用的,这可怎么办?奶奶急得团团转,让我父母想办法。可我父母也没有设计能力,都只有小学文化程度,也只能是陪着奶奶着急而已。那几天,我们家像是遭了大灾似的,茶饭不香,六神不定。
无意中,我把我们家遇到的这件“头等大事”,泄漏给张智了。就在腊月26那天,情况有了转机。我之所以对这个日子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那天是我的旧历生日,而我们家由于心思全放在着急上了,竟然无人记起。我已经上床睡觉了,忽听有人轻轻敲响我家的窗子。在那个风声鹤唳的年代,这实在是非同寻常的。我被推醒了,全家都起来了,爸爸走到窗前,轻声问:“谁?”“我!是我”“你是谁?”“我是张明,在您对门住的张明。”“你有什么事?深更半夜的,明天白天说不行吗?”
我听见外面沉默了好半天,才传来轻轻的解释:“我、我怕大白天找您,给您家添麻烦。我是想,帮您设计那个图案,我听说……”
没等他把话说完,奶奶早已把门锁打开了,以少见的热情把对方迎进屋来,就像迎来一个大救星。张明在炉子跟前烤着手,还是那么轻轻地说着,他说,只要把设计要求讲清楚,我就可以设计出来;他说,是张智跟我说您家为这件事很着急,我没有别的本事,搞搞设计还行;他还特意讲到,我不会让任何人知道这是我设计的,我是“监管对象”,您是街道代表,不能混淆了阶级阵线……
我偎在被窝里,听到了这些话,偷偷地哭了,从此,我知道了什么叫做“感动”。
除夕之前,我们胡同家家户户的门窗都被一个设计精巧的图案装饰一新,那图案下方有五朵向日葵,簇拥着那五个字的主题口号,外围饰以一圈麦穗,当中一个大红的“忠”字,分外醒目。图案被漏刻在一块薄铁板上,丝丝相连。为方便人们往玻璃上刷印,张明还设计制做了一个精致的喷颜色的喷枪,是用报废的浇花喷头改制的,只须把各色油漆换上不同的喷头,便可以喷出不同部位的颜色,简便易行。奶奶兴高采烈地张罗着,从各家各户收获来无数赞叹,都说这个图案好看,更为这个喷枪叫绝。也有人问这是谁设计的,我奶奶就说是一个亲戚。
张明显然也很高兴。在轮到6号院喷图的时候,张明先是假装认真地向我奶奶“请教”了喷枪的用法,然后就说:“您这么大年纪,就甭跑前跑后张罗了,我们院子的活儿,就交给我吧,让我们也向毛主席表表忠心嘛!”结果,他帮着全院住户完成了这件“神圣”的政治任务。以此为契机,他与邻居们的关系也渐渐融洽起来。


张明(4)
从此,我们家与张家的来往越来越多,而且越来越公开化。奶奶经常向陈主任讲张明的好话,周围的人们可能也不再讲他的坏话了。很快,张明父子在我们胡同的“生态环境”大大改善,胖子家还破例给他腾出了一块空间,让他也搭个小房子,以便生火做饭。他把这些变化,都记在我们家的账上,尤其对我奶奶充满感激。
张明在我们胡同只住了一年,转年夏天就搬走了。临走还到我们家辞行,说了许多感谢话。张智与我已经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我们俩另外举行了一次“告别活动”,沿着海河一路走一路说,从早晨一直说到下午,说到动情处,我俩都流了泪。
我想让张智给我留个联系地址,他说他们家要去住的地方不能通信。他说他会永远记住我的地址,会给我写信的。
就这样,张明一家搬走了,就像搬来时一样,谁也不知他们去向何方。过了好多年(此时我家已搬离了城里的老屋),我作为一名记者到城里采访,顺便回到那小胡同看看,发现张明当年住的那间小屋,如今已经分给了小胖子家。我自然谈起了张明,胖子惊奇地说:“你真的不知道?张明前年登上报纸了,不是你们的报纸,是北京的人民日报。好家伙,人家是大专家,不是搞火箭就是搞卫星,要不怎么是聂荣臻接见他们呢?”我还不太相信,因为叫张明的人实在太多了。胖子的爸爸插话说,报纸上的“明”字倒也换成另外一个,不过我们晚上看了电视新闻,就是他,没错!还是那么瘦,就是气色好多了。小胖子还告诉我:“你们家刚搬走,就有一封信寄来,写的是你的名字。新搬来的住户不摸底,就拿给我看了看,我就把你们家新地址告诉他了。这信,你收到了吗?”我说没有收到。胖子挺惋惜,说准是人家嫌麻烦,退回去了。他说他记得那信是从美国寄来的,他别的外国字不认得,只认出一个汉语拼音的名字,好像是张智……
哦,张智,我幼年时的患难小友,我俩本来对着海河发过誓要永远做朋友的,可如今却不知你在何方?但愿你能看到我的这篇小文,无论你在天涯海角,一定请你再写一封信来,这次,我一定给你回信,那将是一封好长好长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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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主任(1)
陈主任并不是我们胡同的人,却是我们胡同所有人的“主宰”,至少在文革初起时是这样的。
陈主任有四十多岁,辽宁那一带的口音。她丈夫从前在部队当官,好像是个副团长,她因为随军才离开农村老家,进了天津城。她丈夫在文革前就转了业,在天津一家大工厂里当厂长,她也得以在这个大城市落了户,成了城里人。
她没嘛文化,也没上过班,但却很有“领导欲”。起先在居委会里打杂儿,文革一起,她就先造了反,夺了原来老主任的权。后来,实行“三支两军”,军队派人到地方当军代表,她丈夫的老战友正好来到我们区里当军代表,她就更得势了,成了我们这一片的“大拿”。她的官衔是居委会主任,本来这个“芝麻官儿”也没啥权力,可是因为她跟区里的军代表有交情,连一些大头儿都惧她三分,她正好借风借水,在这片土地上呼风唤雨,权倾一时。
我们胡同在陈主任的管区里属于“边缘地带”,她很少过问。她的指挥中心是在20号大院,也就是原先那个老主任所住的地方。那才是她的斗争重点。那个被她打倒的老人一直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在运动初期,我曾跑到20号院看过一次热闹,就是陈主任组织的批斗那位老主任的大会。也不知她是从哪儿召集来那么多人,围成一个大圈,那老主任被戴了高帽子,上面写着“逃亡地主臭婆娘刘××”的字样,胸前挂着个大牌子,也写着同样的字,在名字上还打着个大红叉。那时的批斗会都是大同小异,先是揭发控诉,然后是交待罪行。陈主任带头控诉,讲起自己如何在居委会受排挤、受欺压,那个委屈呀,鼻涕眼泪稀里哗啦往下淌,旁边就有人喊口号:“打倒刘××!”“向刘××讨还血债!”一时间喊声震天,老远就能听到。那天,还有个刘××的同乡也被请来,控诉刘××当年在乡下当地主婆时的罪行。可她刚讲了几句,刘××就说话了,她叫着那人的小名,说当年我在地主家是作“童养媳”,也是受剥削的……可没等她把话讲完,陈主任就上去打了她一个大嘴巴:“你还敢狡赖,我打你个臭嘴!”旁边的年轻人也跟着冲上去一顿拳脚,把那老女人打翻在地。众人就喊口号:“反动派不投降,就叫她灭亡!”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开批斗会时打人,所以印象特别深刻。
打过之后,刘××真的“投降”了,在交待罪行的时候,让说什么就说什么,就像个学说话的小孩儿。陈主任对她这种态度还是不满意,说她是“只触及皮肉,不触及灵魂。”是“耍赖皮狗,想蒙混过关”。她站在高台阶上振臂一挥:“革命群众同志们,我们不能让刘××的两面派伎俩得逞,我们要让她的反动嘴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对,让她游街示众!”
“哦,看游街喽!”我们这些小孩就跟着起哄。
有人把一个洗脸盆塞在刘××手里,又有人找来一根擀面杖,让刘敲着走。陈主任说:“别忙,别忙。”她从刘家找出一根绳子,麻利地打了一个活结,套在刘××的脖子上,说:“地主家套牲口,就是这样,对不?今天让你也尝尝当牲口的滋味!”说着,她自己牵着绳子在前头走,叫刘走一步敲一下盆喊一声:“我是逃亡地主!咣,我是臭婆娘刘××!咣,我是……”
我还看过一次陈主任给人剃“阴阳头”,这是后来兴起的新花样,先前斗刘××时,这个“节目”还没兴起来。这回斗的是个唱戏的,陈主任和什么剧团的造反队联合开的批斗会。在大院里搭了个高台子,早几天就四处贴了海报,写明是批斗“反动戏霸、修正主义黑苗子、封建主义吹鼓手彭××”,以广招徕。到了开会这天,果然人声鼎沸,万头攒动。陈主任向来是人越多越来神,那天更是风头出尽,整个台子上全是她的戏,那些剧团来的造反派、本来是正经唱主角的,这回倒没戏了。
只见她台上台下紧忙活,手里拿着个铁皮做的喇叭口,可着劲儿的喊:“喂,喂,革命群众同志们,台上站的这个人,你们认得不?好家伙,这可是名人儿,大人物,快抬起脸儿来,让大家伙儿见识见识------怎么着?不敢抬头了是不?没脸见人了是不?你还知道要脸呐?呸,你个臭不要脸的东西!说,你当年怎么给小日本鬼子唱戏的?说,你怎么给国民党大官当小老婆?说呀!”


陈主任(2)
众人也跟着喊:“说,快说!”
那戴高帽的人以又轻又软的细声说:“我没有,真的没有!”
陈主任故意学着她的调儿:“呦,我没有?”学完了口气一变,“你没有,那你的意思是说,我们革命群众冤枉你啦,是不?瞧瞧,多委屈呀,嗬,眼泪儿来得真快呀,怪不得当名角,这就叫做派,多地道!哼,对你这种人,就是不能客气,不能文质彬彬,不能温良恭俭让,我们就是要给你点厉害看看!来人呀,先给这个臭婊子找双破鞋挂上!”
“呼啦”一下,踊上来一群人,也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双绣花布鞋,给那女人挂在脖子上,那女人拼命挣扎,尖声叫喊,但在人群中显得那么无力,就像大海中的几个泡沫。
接着,是剧团的人上台来揭发批判。不外乎是说她怎么霸道,占着戏台不给别人机会;怎么投机,争当主角排挤同行;怎么鼓吹封资修,唱了某一出黑戏某一出旧戏某一出才子佳人戏……
对这类批判,那个姓彭的女人只是低着头听,并不争辩。不争辩就爆不出火花,那还斗个嘛劲儿?陈主任忍不住了,又跳上台去抢过话筒:“革命群众同志们,刚才剧团战友们的揭发,大家都听到了吧?她唱的那些戏,都是啥乌七八糟的玩艺?让咱也开开眼,听她自个给咱念叨念叨------我问你,《小寡妇上坟》,唱过没?唱过;《小尼姑思凡》,唱过没?也唱过。好,还算坦白。那你就给革命群众交待一下吧,为啥偏爱唱这些黄色下流的东西?是不是你和戏里的人物臭味相投?你自己就跟他们是一路货色!”
那女人又开始争辩了:“我不是那样的,那些戏我也不喜欢,可是……”
“呦,呦呦呦,你也不喜欢,说得多好听。不喜欢你还唱?你用这些坏戏毒害了多少革命群众?你拿这些坏戏作诱饵,拉笼了多少革命干部下水?还有,你给我老实交待,你跟老走资派×××到底是啥关系?他跟你是怎么勾搭上的?说!”
那女人急了,结结巴巴地辩解着:“这位同志(陈:谁跟你是同志?)哦,这位领导,您、您别拉扯上别人,我自己的罪过,我承认、我担着,别人,不能瞎说……”
“怎么着?你竟敢说我是瞎说?”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不能瞎说,您也得有证据……”
“证据?连×××自己都交待了,你还能抵赖吗?”
“×××交待什么?他也不能平白无故诬赖好人,我,我不怕和他对质……”
“哈哈,你不怕对质,你和谁对质?你和死人对质吗?你明明知道×××已经畏罪自杀,你却要和他对质,你这是故意耍弄革命群众!”
“×××自杀了?他……”
我当时是在最前面看热闹的,这时就看见那女人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头无力地垂下来,高帽子的尖尖几乎点着地。陈主任一见对方打蔫了,很得意,她大声招呼着:“喂,你们几个上来,上来,麻利点儿,带着家伙没?带了,好!”她又举起了喇叭口,“革命群众同志们,革命小将们,对彭××这样的牛鬼蛇神,你不打,她就不倒!她今天的态度有多恶劣,你们大家伙都看见了,怎么办?能让她这么嚣张吗?对,不能!我们今天就是要以革命的铁拳把她打翻在地,再踏上千万只脚,叫她永世不得翻身!来,给她留下个罪恶的记号------"”
刚上台的几个人立即冲上去,七手八脚地就给那女人剃头,只剃一半,留下一半,这就叫“阴阳头”了。那女人被摘了高帽子,我才看清她的脸,怪好看的一张脸呢。她毫无表情地听任他们摆弄着自己的脑袋,没有再说一句话。
我那天因为看得高兴,回到家就想显摆显摆,吃饭时就说起了这段斗人的情形,爸爸绷着脸吐出两个字:“闭嘴!”奶奶也说:“别白话了,老实吃饭吧!”我不明白他们为嘛都不爱听这件新鲜事。
等我长大一些才知道,爸爸、奶奶,特别是姑姑,都是彭××的戏迷,姑姑甚至算得上一个现在所讲的“追星族”。直到文革结束以后,我才有机会听到彭××的演唱录音,唱得真好,我一度也成了她的戏迷。


陈主任(3)
可是这一切,就在那天的批斗会后完结了:彭××当天夜里上了吊。这消息传到我们家时,奶奶特别嘱咐我:“千万别告诉你姑姑。”
也就是那天的批斗会,使陈主任名声大振,成了“造反明星”。许多单位的造反派都来跟她联合,批斗住在她管区内的牛鬼蛇神。这种合作方式还被当成“经验”四处推广。她着实成了一个文革中的“弄潮儿”
如果说在此之前她是春风得意、一路顺风的话,那么董姨与她在后台的那次公开交锋,可算是她上任以来吃的第一个败仗,她的气愤和恼火可想而知。以她的性格,是一定要报复的,她绝不会咽下这口恶气。
对此,我奶奶已经有预感。果然,这天陈主任叫人通知我奶奶到她的办公室“研究工作”。平常她有事要找我奶奶,都是到我们家来谈。一来因为我奶奶年纪比她大的多,二来她也知道奶奶家里事儿多,又拖着一双小脚,走路不方便。可是这一次却点明要我奶奶去她那儿,可见非同一般。
奶奶去了很久才回来,晚饭都耽误做了。吃饭时,奶奶嘛也没说,吃完饭,爸爸把我和弟弟赶到里屋去睡觉,他们三个大人好商量事儿。
有些事情我是后来才知道的。当时陈主任怪罪我们胡同的“革命运动”搞得不好,群众没有充分发动起来,群众的革命热情被一些坏人利用了,造成了很恶劣的影响。必须彻底改变这种局面。因此,她要把斗争的重点转移到我们胡同,掀起一个“革命高潮”。她还特别强调,要对我们胡同的阶级阵线进行重新分析,“对那些曾被群众揭发、但还没有揪出来的坏人,绝不能放过”。她指的就是董姨。
大概没过几天,陈主任风风火火的就找到我家来了。她说她要在同心里建一个“指挥部”,看中了我们隔壁7号院林三奶奶的房子。“她一个人住三间房子,没啥必要。让她腾一间出来,作我的办公室。”我奶奶说,她不是一个人,还有一个伺候她的老头子。陈主任说,那给她留两间也够了。她叫我奶奶先通知林三奶奶一声,明天下午,她就带人来帮着腾房子。
我奶奶觉得很为难,没敢告诉林三奶奶,只是利用早晨买菜的机会,把这事儿跟那老仆人说了一下。
当时谁都没想到,那天下午陈主任会遇到如此顽强的抵抗。由这件事所引发的一系列变故,完全打乱了陈主任的如意算盘。这段变故暂且按下不表。
再说董姨这一头。自打“虎头”死了以后,董姨就像变了一个人。陈主任那几天来来去去往我们家跑,她当然也都看在眼里。我当时虽然不知详情,可也能感觉出这一切都是针对董姨的。我是先跟张智说的,他可能出于对董姨那天“仗义直言”的感激,很快就告诉了她。董姨就把我叫去问话,我是从来不会说谎的,就把我知道的陈主任的打算和我奶奶的处境,跟她讲了。董姨叹口气,说:“来子,告诉侯奶奶别为难,没啥了不起。杀头不过碗大的疤,她能吓唬谁?我呢,也没心思跟谁斗了,我连个‘虎头’都养不活,还能干啥?算了吧!”
转天清晨,人们发现董姨的家门上了一把锁,她和瘫老伴不知去向了。
这对陈主任来说,简直是不可容忍的事情,就好像一个军人练好了枪法,却把靶子给丢了。我亲眼见她在我们家气得跺脚,冲着对门大发脾气。我奶奶也不拦她也不劝她,等她火气消了些,才说,事情已经这样了,您老也就别着急了。既然人家林三奶奶不给咱腾房,是不是办公室就另外再找地方?还有,董姨这一走,也不知多咱才能回来,同心里的运动是不是先别急着掀高潮……
陈主任一听就急了:“我说侯奶奶,您老是真糊涂呀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我来抓你们同心里的运动,难道是针对某个人的吗?她也配?同心里不能再这样死气沉沉了,一定要动起来。跑了一个‘母老虎’,眼前不是还摆着一对‘活老虎’吗?她林三奶奶、还有那个老家伙,竟敢对抗革命群众,气焰太嚣张了!我看,就从这疙瘩儿下手,先把他们俩揪出来!那姓林的是什么成份?”奶奶答:“资本家。”“就是,老资本家又有现行活动,咱给他来个新账老账一块儿算!”


陈主任(4)
“你想斗林三奶奶?”我奶奶吃惊地问。
“怎么的?不行是咋地?这回我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不行也得行!”
我奶奶终于忍不住了:“林三奶奶都快八十了,你还要斗她,这不是要她的命吗?这可万万使不得呀!”
陈主任也上了火:“侯奶奶,我看着您是老代表,才跟您客气点儿!这个胡同弄得乱七八糟乌烟瘴气,我没怪您也就罢了。怎么着?现在您也要当运动的‘绊脚石’啦!”
我奶奶霍地站起身来,嗓门比她还高:“对啦,我这回就当个‘绊脚石’啦!你们想斗一个八十岁的老太太,瞧你能耐的,你陈主任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你怎么连点人情都不讲?我告诉你说,只要是我在同心里当代表,你们想斗林三奶奶,没门儿!”这是我平生唯一一次见到奶奶发这么大的火------她当时已年近六旬,已经不是容易发火的年龄了,而且我也相信,以她的文化水平和政治觉悟,也绝不是有什么清醒的认识,她只凭着一个劳动妇女的善良天性,凭着一个身兼女儿、母亲乃至祖母的女人的直觉,本能地对一种违背良知的企图说了一声“不!”
我至今仍然清晰地记得奶奶当时的神情和语态;我至今仍然为奶奶当年的正直和勇气而感到自豪!
陈主任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她气急败坏地喊着:“你,你敢不听我的,好哇,行,行!你看我拿你没办法,我今天就撤了你,从现在起,你就不是代表啦!我就不信……”说着,她骂骂咧咧地冲出了我们家门。
奶奶显得很平静,她说早就不想干这个破代表了,这下倒能清静点。很快,满胡同的人家都知道奶奶不当代表的事了。我猜,那是我奶奶自己传播出去的。晚上吃饭时,我还听见奶奶跟我父母讲,她已经跟林三奶奶撂了底儿,让他们小心点儿,反正咱已经尽力了。
就好像一场暴风骤雨即将来临,而我们家却因处在台风中心而相对平静。那几天,奶奶很少出门,也很少讲话,她似乎在静静地等待着。
一天,两天,三天……风暴并没有降临,隔壁的林家静悄悄。这是怎么回事?奶奶也有点奇怪。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一天,董姨突然出现在我们家门口。她没进屋,靠着门框向我奶奶报告了一件“新闻”:“听说了吗?那个姓陈的家里,出事了------她家老大跟人家武斗,给打死了!现在,他们一家子都跑到四川奔丧去了。”
奶奶说,过去只知道陈主任的大儿子在四川一家兵工厂上班,活儿轻松,还有技术。那还是仗着当年她男人的部队在那片儿驻防,靠熟人托了门子才进去的。董姨说,对了,死的就是这个儿子。
董姨说完就走了,一边走一边念叨:“唉,报应啊,报应!。”
奶奶眼睛一直望着窗外,很久很久,一动不动。
大约一个月以后,陈主任终于又在她的管区里出现了,眼圈黑黑的,嘴角向下搭拉着,两个肩膀也溜了下来,见人也不爱说话,老像没睡醒似的。我先在街上看见了她,就跑回来告诉奶奶。奶奶说,咱现在也不是代表了,不用去管她的事了。
一天下午,陈主任忽然推开了我们小院的门。奶奶把她让到屋里,她坐在凳子上,半天不说话,我奶奶也不知说什么好。我给她倒了一杯水,她就用手摸摸我的头,说:“多爱人啊,这孩子!”
又沉默了几分钟,她才开了腔:“侯奶奶,您老说说,我也是快往五十上奔的人了,怎么越活越糊涂呢?咱不是不听上级的话呀,可为啥听了上级的话,反倒倒了霉呢?”
她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俺家老大是个听话的孩子,小时候,大人说啥他就听啥;上了班,领导让干啥就干啥。他爸爸前一阵还写信嘱咐他:凡事听党的、听领导的。可倒好,他给家写信说,领导叫他参加敢死队,保卫兵工厂,他就参加了,结果,就……”她哭得泣不成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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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主任(5)
奶奶劝她往开处想、往远处想。她说:“想有啥用?后悔又有啥用?没用啊!”说着又哭。就这样哭了说,说了哭,一直捱到天快黑了,她才站起身,抹抹脸说:“侯奶奶,我是心里有话没处去说,憋的慌,才上您老这儿诉一诉。您也知道现在的人,唉,年轻的,四六不懂,理解不了;老人儿呢,没几个啦,还净是等着看笑话的,咱又不能让他们看这个笑话。想来想去,我还是来跟您老念叨念叨吧,您是个明白人,经的事儿多,又是咱这片儿最老的代表……”我奶奶忙说:“我的代表不是已经……”陈主任没让她讲下去,轻轻地摆了摆手。临走时,她又提起隔壁林三奶奶的事,说:“那房子也算了,咱不要了。”说着又像想起了什么,冷不丁问了句:“哎,这个林三奶奶,有儿子吗?”
我奶奶答:“不知道,没听说过。”


林三奶奶(1)
林三奶奶是我们胡同最老的住户。没人知道她是嘛时候搬来的,也就证明没人比她搬来的更早。这是个挺干净、挺仁义的老太太,白白净净的,轻声细语的,从来也不招惹是非。她基本上是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她与世界联系的唯一纽带,就是她的老仆人,一个与她年龄相近的老汉。
林三奶奶住着“一明两暗”三间南房,她自己住东边的那间,中间的正屋是客厅,西边那间没人住,放满了各式杂物。当时就有人感到奇怪:为什么放着这么间正式的房子不让老汉住,却让老头子把院子西头的那个小厨房接出来一块,常年在那里窝囚着?我去过那个地方,只有不到两米宽,如果不接出来,也就只有两米多长。接出来之后才够五米左右。老汉是个大个子,有一米八的个儿头,整天窝在这么个小屋里,也真是太难为他了。
可是那老汉却毫无怨言,对林三奶奶永远是忠心耿耿,惟命是从。他每天黎明即起,洒扫庭除;天一亮就去早点铺打豆浆、买果子(天津人管油条叫果子);他回来的时候林三奶奶也起床了,他就伺候她洗脸、吃早点;歇会儿,就去买菜做午饭……一天下来,忙忙活活,一会儿也闲不住。那老汉喜欢小孩,有时在早点铺碰见我,就乐呵呵地拍拍我的头,扭扭我的小耳朵,却很少说话。老汉每天下午有点空闲,就躲在小屋里听戏,他有一个小“半导体”,那是他最重要的“宝贝”。他最爱听山西梆子(他和林三奶奶都是山西人),我甚至觉得,那可能是他的唯一娱乐。
文革开始以后,“半导体”里听不到山西梆子了,这使他很诧异。记得他曾拿着他的“宝贝”去找住在同院厢房的向伯伯,问为啥这里头没有梆子戏了。向伯伯告诉他,文革啦,扫四旧啦,梆子戏就没啦。向伯伯也是山西人,也是梆子迷,与老汉是“知音”。在我的眼里,他们之间聊天的主题,似乎永远是山西梆子。“半导体”里没了梆子戏,对老汉来说,就像是烟鬼的烟盒里没了烟卷,那个难受劲儿就可想而知了。
晚上的时间是属于林三奶奶的。他要陪她聊天,旁人永远也无法知道他们聊的是啥,也从来没人关心这两个老人聊天的内容。但是这对老汉来说,却是不可或缺的待遇和享受;而对林三奶奶来说,也是每天必不可少的一个“节目”,其意义和价值与他同等重要。
白天,林三奶奶的大部分时间是看书。她大概是我们胡同里唯一能读完一大厚本书的老太太。她的书总是那么干净整齐,书角从来不卷。除了新书,她还看老书。现在我知道那叫“线装书”,但那时我们胡同的人都叫老书。在我们小孩子的印象里,那些老书都是老头子才读的,可是林三奶奶是个女人,她也读,就觉得很新鲜。我曾被几个调皮鬼拉去扒林三奶奶家的窗户,想看看里边是啥样儿------这老太太在我们胡同一直很有点神秘色彩-----正好看见她在东屋的窗户跟前看书,还是本老书,书皮上面的字都是曲里拐弯的。我对身边的一个男孩说:“快看快看,那书上的字像画出来的。”那男孩却很认真地纠正我:“嘛画出来的?那是蚂蚁爬出来的!”他说得很肯定,不容置疑。从此,好长一段时间,我都认定篆字是“蚂蚁爬出来”的。
除了看书,林三奶奶有时还念佛。听老人们说,她家的正屋里曾经供着一尊观音像,不过,在我记事的时候已经没有了。我看见的林三奶奶念佛,是拿着一串小珠子,闭着眼一个劲儿的捻。奶奶说,那就是念佛了。文革开始后,就很少看见她再拿那串珠子了。
林三奶奶家还有一个地方跟别人不一样:没贴毛主席像。整个墙上只有几张旧照片,黑乎乎的也不知上面都是些什么人。要是别人家,也许会被人说成是“对伟大领袖不忠”
,可是对林三奶奶却没人多嘴。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太太,孤苦零丁,无依无靠,与一个同样年纪的老汉相依为命,从来也不招惹是非,何必再拿新的是非去招惹他们呢?就让他们平静地渡过那屈指可数的晚年余岁吧!


林三奶奶(2)
小胡同的人很好静,小胡同的人也很善良。倘若不是因为陈主任偶然间看中了她家的房子,或许这两位老人真的能够颐养天年、无疾而终的。然而,这小院的宁静却在1966年秋天的那个下午被彻底打破了。
那天下午,陈主任带着四五个年轻小伙子来到我们胡同,她叫一个人来我们家,让我奶奶也过去,她自己就直奔7号院而去。
我奶奶推说手里有事没干完,过一会儿再去。我却先跑去看热闹了。这时,陈主任他们已经在林三奶奶的屋子里了,院子里挤着不少孩子,叽叽喳喳的。我往屋里扒头看,只见林三奶奶在当中坐着,其他人都围着她站成一圈儿,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话。林三奶奶低着头,一声不吭。显然,她不同意让房子,而且心理上已经做好了准备。
陈主任性子急,已经有点沉不住气了。她从屋里走出来,一眼看见了我,就说:“来子,你去找你奶奶,让她快点儿过来!”我答应一声就跑回家。见奶奶正要出门。我就说:“奶奶,陈主任急了,让您快点去!”我奶奶一听,却停住了脚步,问:“林三奶奶说嘛了?”我说没听见,看那意思,林三奶奶不愿意腾房。奶奶犹豫了片刻,就说:“你回去告诉陈主任,就说你老姥(即奶奶的母亲)尿了裤,我正在忙活,等弄完了立马就过去。别说错了,记住了吗?”我说,记住了,就往7号院跑。没等进门,就听见里面忽然有人大喊大叫,推开门一看,我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
只见那老汉一副骑马蹲裆的架式,怒目金刚式地堵在林家门口,一根顶门杠斜横在胸前,嘴里哇啦哇啦地大叫,那山西口音,我一时也没听懂,但是,我一看这架式,就明白了###分。陈主任他们一帮人已被撵到院子里,那几个年轻人正摩拳擦掌,陈主任也指着屋里大吼:“姓林的,你出来,你可小心点儿,你竟敢指使这个老梆子跟我们玩儿武的,你活腻歪啦!”那老太太这时已被老汉的大身板挡在屋里,她想从他的胳膊底下钻出来,却被他顶了回去。她就只能从他的身后往外喊:“陈主任啊,你们别跟他一般见识呀,他是个粗人,不懂事理……你快把棍子放下呀,你怎么连我的话也不听呀?陈主任……”老太太的声音实在太微弱了,几分钟后,就完全被淹没在一阵厮打声中了。
四五个壮小伙子与一个年逾七旬的老汉相搏,实力太悬殊了。然而,他们显然也低估了那老人的决心与斗志,低估了他也许是五十年前练就而今还残存的那点儿武功,先上去的一两个年轻人没占到便宜,其中一个还被顶门杠重重地敲了一下后腰。这一下,另外那几个也冲了上去,老汉立即寡不敌众了……
我被眼前的情形吓坏了,飞跑着去叫奶奶。奶奶也听到这边的声音不对头,小脚颠颠地正往这边跑。等我俩跑回来时,“战斗”已经完结了,那老汉的棍子已经被“缴械”,人也已经被制服,三四个小伙子把他摁在地上,他气喘吁吁地还在挣扎、还在大叫。林三奶奶正在向陈主任哀求着:“陈主任咧,您发个话,放下他吧,他是个粗人,房子的事我们好商量……”
我奶奶的到来,给双方都提供了一个“下台阶”的机会。奶奶先让人把那老汉关进屋里:“找个人看着门,外边的事没说完,不许他出来!”陈主任也说:“对,把这老家伙锁起来,简直没了王法!”林三奶奶忙过去把他扶起来,推着他进屋。我就站在他们身边,只听见老太太轻声对他说:“你可别再逞能啦,求求你啦……”
这边儿,那几个年轻人还是余怒未消,特别是挨了打的那位,好生不服,一个劲撺掇陈主任:索性一不作二不休,把房子清出来,把这两个老家伙“扫地出门”!
陈主任绝对没想到会“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一时没了主意,就问我奶奶:“你老看看,这个事咋办?”我奶奶见她此时气也消了一些,就说:“这里人多,不是说话的地方。我看,不如先到我那儿商量商量,也好给咱这位大哥哥上点儿药,你看你看,这儿都流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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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三奶奶(3)
这个建议是最合乎情理的,也就最容易被接受。陈主任临出门,对着屋里喊道:“林三奶奶你听着:你们家的房子,也不是我个人想要,是公家要借用。你是借也得借,不借也得借。这事儿是既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你可得想清楚,现在是啥形势。不用我说,你也应该明白,文化大革命是干啥的,就是要专你们这些牛鬼蛇神的政!你今天指使人行凶撒野,这笔账我先给你记着,早晚要跟你算,你就等着瞧吧!”说完了,带着她的人马大摇大摆地破门而去。
在我家,陈主任的一帮人一直吵吵到天黑,我爸爸、妈妈都下班了,他们才算完事散伙儿。起先,陈主任还埋怨我奶奶去晚了,我奶奶就让她看院子里晾的被单、衣服,说那都是老母亲刚尿的,有嘛办法呢?陈主任也就无话可说了。
晚上,我和奶奶摸着黑,去林三奶奶家看了看。那老汉伤得并不重,但气得快要发疯了。这会儿,正斜靠在林家正屋的长椅子上“放肝气”。一见我们祖孙俩来了,他不禁立即收敛声调,挣扎着站起身来,想像往常一样“躬身侍立”,但这回却被林三奶奶劝阻了:“别逞强了,侯奶奶也不是外人,你今天又受了伤,就别那么多礼儿啦。”老汉这才坐下。
其实,林三奶奶对我奶奶还是存有戒心的。她一开口就解释说:“侯奶奶,您是胡同里的老代表,您是知道我这个人,从来是遵章守法的。这房子可是我的私产呀,难道现在国家要把私产也充公啦?”我奶奶说,没听见过有这样的精神儿。那老汉在一边儿插嘴说:“他们这是明抢明夺呀,他们才无法无天咧!”
林三奶奶忙打断他的话头,歉意地对我奶奶说:“他是个大老粗,脾气又爆,老也改不了,您看今天这事儿闹的,要不是您来解围,说不定他们还不饶他呢……”
“哼,他们不饶我,我还不饶他们呢!”老汉一下子又来了气,“他妈的,他们五六个人,对付我一个人,要是倒退十年,我早把狗日的们全打趴下咧!”我奶奶解释了自己来晚的原因,说就是不愿意参合他们的这件事,她毫不讳言自己反对这个做法。林三奶奶这才消除了戒意,对奶奶吐露真言:“侯奶奶,您评评理,他们凭哪一条王法占我的房子?他们这不是欺负人吗?我都七十八了,他也七十七了,我们还能活几年呐?干甚跟我们过不去?我们从来不惹事生非,连个蚂蚁都不敢踩,他们就是看我们孤苦零丁、无依无靠,才欺负我们哩……”林三奶奶说着流泪了。
奶奶叹口气,说这件事肯定还不算完,让他们早作打算。老汉说,没啥好说的,大不了和他们拼命。林三奶奶摆摆手说,现在不是犟劲儿的时候,胳膊拧不过大腿,还是作好准备,让房子吧。不行,就把西屋腾出来……”老汉没等她把话说完,就站起身来:“那不行,你要是把西屋腾出来,那我先住进去,你今天腾,我明天就住!你怕他们,我不怕。我是贫农,我是无产阶级,我就不信他们敢把我怎么样?”
“你呀,一辈子也改不了这个牛脾气。今天要不是侯奶奶来打圆场,他们能放过你吗?还不知会出什么事情咧!”
我奶奶见他们争了起来,也不便说什么,就告辞了。
几天后,也就是陈主任提出要批斗林三奶奶并撤了奶奶的职、奶奶特意向她撂底的第二天,向伯伯跑来告诉我们,说那老汉真的搬进西屋去了,林三奶奶不让他搬,两人还吵了架。“这可是新鲜事,我们跟林家住了20多年邻居,头一回看见那老仆人跟老太太吵架哩!”向伯伯说着又感叹起来,“这个人真哏儿,住了这么多年半截屋都任劳任怨,这回总算住进正式房子里了。”
奶奶说,他是想给林三奶奶保住那间房子。
在紧张焦虑中等待了一段时间,陈主任家中出事的消息就传开了。林家的空气有所缓和,特别是那老汉,又开始像往常一样黎明即起,洒扫庭除……
那天,陈主任跑到我们家哭诉了一下午,临走时宣布“林家的房子不要了”。这对那两个提心吊胆一个多月的老人来说,这个大喜事呀!陈主任前脚走,奶奶后脚就去林家报了信儿。两个老人的高兴劲儿就甭说了。听奶奶回来说,那老汉乐颠颠地就跑去打酒了,林三奶奶本来不许他喝酒的,但这回也不拦他。奶奶说,要是没有这老汉,房子早就让人家占完了。唉,这才叫忠心耿耿呐!


林三奶奶(4)
然而,灾祸总是选择在人们最不提防的时刻从天而降------第二天一大早,向伯伯就来敲我家的门,告诉说:林家的老仆得了暴病,死了。
接着,邻院就传来林三奶奶那嘤嘤的泣声。我们全家都被这消息惊醒了,以最快的速度披衣起床,赶去看个究竟。据向伯伯说,昨天晚上,老汉喝了很多酒,陪着林三奶奶聊天聊到半夜,好像还听见他哼了几段山西梆子呢。后来,就听见他们吵吵着从屋里出来了,敢情是那老汉非要搬回他的半截房不可,老太太不让,两个人还拌了几句嘴,后来就没声响了。那老汉就回半截屋去睡了。今天早晨,我们发现老汉天亮了还没动静,以为是昨天睡得晚了,今天多睡会儿。谁知到七点多,林三奶奶来叫我们,说老汉不对劲儿,让我们去看看。我一看,已经没气了。我就跑去把一号院的吴大夫请来了,他一看,说是心脏病突发,没治了。
说着话,我们来到7号院,邻居们正把老汉的遗体搬到正房去。我是第一次看死人,有点害怕,但是当那老人被抬着在我眼前经过时,我发现他的面容一点都没变,好像还挂着一丝笑意。只是他的一只手捂在胸前,已经僵硬了。
大家知道林三奶奶无儿无女,也没什么亲戚朋友,就都过来帮忙。特别是胡同里的山西人,很抱团儿,遇到事情不用组织就有条不紊的操持起来。向伯伯因为是同乡兼同院,又和老汉最谈得来,理所当然地成了主事人。林三奶奶一直在一旁低声饮泣,很少抬头,也很少说话。向伯伯有事情和她商量,她只是点头或者摇头。我奶奶和我父母上前安慰她,她也只是拉了拉奶奶的手。
整个丧事,我奶奶都没参与,因为我家不是山西人,不懂人家当地的风俗。再有就是向伯伯的好意,他说这种事又伤心又伤神,能不管就不管吧。
林三奶奶决心尽其所能给她的贴身老仆送终,她从银行取出了一大笔钱------从前谁也没想到这个老太太这么有钱------用于办丧事。按照林三奶奶的指点,先给老汉在山西乡下的一个侄子发了报丧电报;又让几个懂行的人去给老汉买来了一身深褐色的绸缎装椁衣服,还有新鞋新袜新帽子,请了人给老汉换上;她还执意要按山西的风俗,扎些纸人纸马等等,要知道,这在当时的政治气候里是绝对的“四旧”,简直是匪夷所思的事情。可是老太太却出奇的固执,绝不将就。向伯伯实在为了难,也不知他从哪里找来一班手艺人,躲在他家好几天,竟然真的用各色彩纸扎成了马呀牛呀,还有几个小人、几只灯笼,扎好了也不敢拿出来,就藏在他家女儿住的房子里。
最令人震惊的是,林三奶奶叫人进到她自己住的东房里,掀开了她睡的那张大床,从床底下搬出来一口黑漆锃亮的大棺材。那是她给自己早就准备好的“寿木”,她在它上面已经不知睡了多少年。如今,她要把自己的这口“寿木”拿出来献给自己的老仆!
全胡同都被林三奶奶的这个举动震惊了,人们自然知道其非比寻常的份量!
向伯伯主张先把老汉的遗体入殓,但林三奶奶不同意。她说要等老汉的家人来了再行大礼入殓。老汉的家人要坐一天一夜的火车才能赶到,遗体就只能停在那里等候。林三奶奶一直不肯让别人替换她,就坐在遗体旁边守着,手里又拿起了那串佛珠,口中念念有词。有时念着念着就哭了起来。
第二天晚上,老汉的侄子带着几位家乡人终于赶到了。众人行了大礼,把老汉的遗体入了殓。临盖棺时,林三奶奶忽然让等一等,她去到老汉的半截屋里,找出了一样东西,叫给老汉带上,那是他的“半导体”。
就在盖棺的那一刻,林三奶奶只说了一句:“屈死你了……”就放声哭了起来。这是在老汉去世后她唯一的一次嚎啕大哭。
向伯伯雇了人把棺材抬走了,他没让老太太跟着。当晚,趁着夜深人静,他又和林三奶奶陪着老汉的家人,把那些纸牛纸马等等东西都烧了。这一幕我并没看见,是后来听向伯伯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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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三奶奶(5)
关于林三奶奶家的事,向伯伯还讲了很多。可惜我那时太小记不全了。向伯伯说那老汉的侄子告诉他,他这个伯伯从十几岁起就在林家作长工,跟着林家一辈子。林家三小姐从年轻时候就对他好。后来,她嫁了一个阎锡山手下的军官,伯伯也跟了过来。家里人只知道那军官曾经在天津驻防。后来国民党被共产党打败了,只当是他们一家子也从塘沽上船逃跑了,谁想到林三小姐其实没走,伯伯也没走……
林三奶奶经过这一番折腾,元气大伤。第二年春天就去世了。她临死前曾对守候在身边的向伯伯详细交待了她家乡的地址和几个亲戚的姓名:“麻烦您写封信告诉他们,就说我死了,我没去台湾,我一直在天津,一个人,活得挺好。”向伯伯问,让不让他们来送葬?林三奶奶摇摇头,小声说:“不用了,你就把我埋在他的旁边就行了。”
林三奶奶至死都不知道,那老汉的遗体其实并未入土。在当时的形势下,土葬是不可能的。但向伯伯不敢告诉她实情,又不敢让她看出破绽,索性就连那贵重的棺材一起,统统火化了。
林三奶奶自然也不可能“入土为安”。不过,向伯伯也算遵从了她的意愿,特意在北仓公墓存放骨灰盒的地方,把两位老人的骨灰放在了一起。
长大以后,我每每想起这段往事,心中就会油然升腾起一股莫名的感动。我总在想,林三奶奶和那老汉之间,一定隐藏着一些很凄美、很动人的故事。
1995年春节,我从深圳回津重访同心里老宅时,顺便也到7号院看了看。向伯伯一家已经搬走了,林三奶奶的房子居然真的成了居委会的办公室(难道这是一种宿命?)。过节了,居委会没人办公。现在住向伯伯房子的是一对年轻夫妇。他们听说我是来“凭吊”林三奶奶的房子,便告诉说,几年前有个台湾人,也来看这房子,还是咱们政府的干部陪着来的。据说是台湾有个人留下一笔什么遗产,好多年了,因为两岸互不通气,就没办法拨过来。现在钱能拨过来了,人又都没了。
我跟他们说:“这可能就是命吧------天津人有句老话:'‘嘛人嘛命’,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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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尹(1)
我们胡同口有个小工厂,是做螺丝的,叫“卫东螺丝厂”。别看名字象模象样的,其实只有四十几号人,占着十几间房子,更像个手工作坊。
我有个小伙伴,家就住在工厂里,靠厂门口一排三间南房,和工厂共用一个大门出入。我时常去他家玩,一来二去的,就和工厂传达室的老尹熟了起来。老尹是个看大门的,岁数看上去也就四十多,瘦小枯干的身材,尖嘴猴腮的脸盘,说话总是有气无力的样子。在我的印象里,工厂看大门的,一般都是上年纪的人,可老尹并不老,怎么就看上大门了?在我这个八、九的孩子眼里,这就成了件新鲜事。
我有一次问老尹:“您怎么不去车间干活儿?老在这儿看门儿,多腻歪呀?”
老尹没好气儿地说:“你一个小毛孩子,问这个干嘛?大人的事,该管的管,不该管的,别瞎打听。”
我由此知道,这个看大门的事,就属于不能瞎打听的一类。老尹不愿意别人捅他这个腰眼儿。
不过,老尹对我们几个小孩一向挺好,不像对大人那样,出来进去都让人家登记,不登记就不让进门。我们是随便出入,高兴了还可以进到他的传达室里烤烤手,喝点热水。他那间小屋,冬天总是炉火通红,烧的都是整块的大同煤,呼呼直响。外头越是冰天雪地,屋里越是显得暖和。我们在外头玩冷了,就爱挤进老尹的小屋。老尹也不嫌烦,对着窗口坐着,并不理会我们的叽叽喳喳。不过,要是谁说了句逗哏的话,他也跟着乐。老尹爱喝浓茶,沏茶用的是一个特大号的搪瓷茶缸子,那缸子里面本来是白色的,楞是让茶锈给渍成栗子皮色。有一回,他沏了一缸子特别浓的,糊弄我们说特别好喝。我那阵儿正口渴,就不知深浅地灌了一大口,好家伙,苦得我差点喷出来。老尹在一边看着就乐,直乐得把嘴咧得老大,连那一口大板牙都露出来了。
我就闹不明白,老尹成天往肚子里灌苦水,跟喝中药差不多,他到底是受了嘛病?过了一会儿,老尹乐完了,这才拿着腔调,拉长了音儿说:“这喝茶的妙处,就在于先苦后甜。有句老话叫‘苦尽甘来’,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你们还小,现在还不懂,等长大了,自然就明白了。”
听老尹讲得头头是道,我对他挺佩服,心想:看不出,老尹还挺有学问的。
大概是在1967年的夏天吧,螺丝厂添置了一台九寸黑白电视机。这在当时实在是件了不起的大事情。我们这些小孩子,对那个能出影儿、能发声的“黑匣子”,简直着了迷。可是,那“黑匣子”被工厂的头头当成心肝宝贝,整天锁在厂长办公室里,轻易不让人看。只有当北京发表什么“最高指示”的时候,才把全厂职工组织到厂办里“集中学习”。我当时还不懂什么是“最高指示”,只是对那个“黑匣子”感兴趣,有一回,听说厂办里又“开演”了,我就假装去找小伙伴玩,溜进会场,偷看电视。
电视机摆在厂办的角上,专门做的电视柜有一人高,大伙儿就挤成一圈伸着脖子看。当时电视里放的是北京天安门广场的事儿,好多人都挤在那里喊口号,怪热闹的。办公室里也挺热闹,电视里头喊什么,电视外头的人们也跟着喊什么。我个子小,被堵在门口挤不进去,根本看不见电视里演的是什么。我就踮起脚尖,四处张望。在这群人里头,我只认识老尹。老尹正好坐在第一排,我想这下可好了,只要挤到老尹那里,就能看清电视了。可这会儿,老尹正专心呼口号,只见他拳头举得最高,声音也喊得最响,字儿也咬得最清楚,这跟往常他那有气无力的样儿,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我老远地冲他打招呼,他明明看见了,却并不答理我,面容十分严峻。
不想,就在我招呼老尹的当儿,麻烦来了:工厂的头头发现了我,他从台前(其实那台子就是一张办公桌)冲下来,一把攥住了我的胳膊:“这是谁家的孩子?谁让你进来的?”我被吓坏了,吭吭哧哧说不出话来。那人更生气了,使劲把我揪到台前,却冲着老尹发起火来:“门卫,你是怎么搞的?连个孩子都堵不住,谁想进来就进来,你是干什么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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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尹(2)
全场顿时肃然,众人的眼光全都集中到老尹身上。我心里暗想:“这下老尹要倒霉了!”我知道。这个头头儿平常就对老尹有看法,特别不喜欢老尹把我们这些小毛孩子放进工厂,没事儿还找茬儿,何况今天让我犯在他的手里,他肯定要拿老尹开刀了。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只见老尹不慌不忙,站起身来,走到我跟前,对那头头儿说:“先把你的手松开!”我这才感觉到,那人一直紧紧地攥着我的胳膊,攥得我手都快麻了。也不知是哪股子邪劲儿起了作用,那头头儿听了老尹的话,还真把手松开了。但他马上就指着我对老尹下了命令:“老尹,你立即把他带出会场,今后,任何闲杂人等,不许随便放进会场。这是严肃的政治问题,是对文化大革命的态度问题,懂不懂?”
老尹撩起眼皮,看了那人一眼,不紧不慢地说:“别的都懂,就有一样我不懂: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导我们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一场全民参加的群众运动。他老人家可没分大人小孩,对吧?全民参加是嘛意思?这小孩算不算全民的一员?”
“这个小毛孩子,懂个嘛!让他们搅和进来,工厂还算工厂吗?”那头头儿加大了音量,样子很凶。不料,老尹今天好像吃了豹子胆,竟然把音量放得比他还高:“你敢说他们是小毛孩子?他们是革命小将,是造反的尖兵!你也不睁眼看看,电视里头的那些红卫兵,多大岁数?”
这一句,特别有劲儿,一下子把会场的气氛逗起来了。底下的人群开始有人应和:“对呀,北京的红卫兵也就十几岁,难道也是小毛孩子?”“人家小朋友愿意来听林副主席讲话,你能不让人家听吗?”“厂长,你可不要犯压制群众的错误呀!”“再说啦,这个小小子儿,多乖呀,老老实实坐在那儿,也没招惹谁”……
显然,老尹已经把群众“发动起来”了。这一下,形势逆转。那头头儿开始软了下来:“那,那你们说,要是以后谁想进来就进来,这会场的秩序怎么保证?”
“会场秩序不用你操心,有我们门卫来维护。”老尹此时的神态,俨然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统帅,“再说,毛主席他老人家说过,我们应当相信群众,我们应当相信党。大伙儿说说,对不对?”
“对!”众人一齐跟着老尹起哄。这功夫,那头头儿已经像个斗败的公鸡,脑袋耷拉下来,气哼哼地坐在椅子上。
我对老尹简直佩服透了,一蹿老高,抱住了老尹的脖子。老尹就势把我抱起来,走到第一排座位上,让我坐在他的腿上,正儿巴经地看了一回电视――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无所顾忌地看电视。这时,电视里头已经变成天安门城楼,一个戴眼镜的瘦老头正在讲话,拖着老长老长的长声,口音怪怪的,我一句也听不懂。老尹俯在耳边悄悄告诉我:“这就是咱们的林副统帅,林彪。站在他边上的,就是毛主席!”
老尹的神色很庄严,我也不得不庄严起来。
从那儿以后,我,还有我的那帮小伙伴,都获得了“堂堂正正”去看电视的权力。因为,自打那天会后,老尹就接管了厂办的钥匙,取得了电视机的支配权。他虽然还当他的门卫,但是,下班以后也不走,还在厂子里忙活,许多人都来找他商量事情,传达室倒像是厂办了。
那一阵子,是我和老尹关系最融洽、最亲密的时期。几乎每天晚上8点多钟,我和几个小伙伴都可以在老尹的关照下,溜进厂办,过上一阵“电视瘾”。我不爱看新闻,只爱看电影,跟老尹正好相反。他是每天先看新闻,看完了就回传达室值班去了。剩下我们几个小孩,他就让我全权负责“管理”,看完了,由我关上机器,再把装电视的木头匣子也锁上,然后,把钥匙交给老尹。老尹照例要去检查一下,最后再把厂办的门锁上。我很尽职地办这些事情,老尹自然很满意,我们也就得以继续过“电视瘾”。
我记得,就是在那段时间里,我看了当时所能看到的几个“名片”:《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还看了阿尔巴尼亚的《勇敢的人》、罗马尼亚的《多瑙河之波》、朝鲜的《鲜花盛开的村庄》等等。在当时那种文化极度贫乏、几乎所有文艺作品都成了毒草、禁书的情况下,我能看到这些东西,不啻是品尝到人生最丰盛的飨宴,那种满足感是无法形容的。因此,我对老尹充满了感激。


老尹(3)
然而,我们之间的这种“蜜月”状态,只维持了两个多月就结束了。原因很简单:老尹组织的造反队把“卫东螺丝厂”的“大权”给夺了。老尹一下子成了工厂造反派的司令。照理说,老尹掌了权,对我们看电视会更有利。可谁知,老尹一上台,就在全厂实行“军事化管理”,把车间、班组全改编成连、排、班,严格按军队的办法,早晨点名,晚上查夜,还组织了一个“纠察队”,每天昼夜巡逻,护厂护院,任何闲杂人等,一律不准入内。这一下,我们可惨了,连去小伙伴家串门都受到严格限制。那传达室里也换了一帮陌生人值班,再也看不见老尹的身影。有一天晚上,我想溜进去看电视,不想,被看门的抓住了。我说,是老尹让我看电视来的。对方一听就笑,说:“现在,也是老尹说的,让我不许你来看电视!”我不信,以为他是故意糊弄我玩的,就跟他磨咕。正巧,这时老尹走过来,我像见到救星似的,大喊:“尹伯伯,你看他不让我进去……”
老尹回过头来扫了我一眼,“哼”了一声:“又是你,别人跟我反映好几回了,总是你没事找事瞎捣乱!”我一听就急了:“哎,尹伯伯,您怎么不认识我啦?前些日子,您不是天天让我来看电视……”“胡说,我只让你看过一次,就是那次开会。从那儿以后,我连见都没见过你!这孩子还挺会编瞎话的……”
我当时差一点气晕过去。我做梦也想不到,老尹这样的大人,竟然翻脸不认人,而且睁着眼说瞎话。我大声叫着:“我没说瞎话,是你说瞎话,你,你不能诬赖好人……”
老尹冲着门卫很威严地下了命令:“今后,不许放这个孩子进厂!还有,在厂里住的人家,也要发厂牌,无论是谁,一律凭厂牌出入大门,违者严惩不怠!”“是,尹司令!”
老尹说罢,扬长而去。我被门卫着实教训了一顿,最后还被“遣送”回家,让他把我奶奶也教训了几句。我像蒙受了一次奇耻大辱,对老尹充满怨恨。老尹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也像冰山倒塌一样,完全崩溃了。
从此,我再也不敢靠近螺丝厂。我的那个小伙伴一家也从此失去了进出大门的自由,每个人的手腕子上,都系着一个厂牌,门卫是认牌不认人。有一次,小伙伴的奶奶把厂牌忘在家里了,好说歹说,就是进不了门。她只好跑到我家来歇歇脚。老太太一见我奶奶就气哼哼地骂起工厂来。我就把老尹如何下令发牌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跟她讲了。老太太说:“他这才叫‘屁股眼儿拔罐子――嘬屎(做死)呢!”
在老尹的领导下,螺丝厂的运动热火朝天地搞起来了:原先的厂头儿理所当然地成了“走资派”,被斗得昏天黑地。厂子里边地方太小,大字报早就贴满了,老尹就和居委会的陈主任商量“联合起来闹革命”,把大字报贴到胡同里。陈主任对原先的厂头儿也有意见,这会儿,正好出出气。就建议两家联合开一次“批斗大会”,把会场搬到胡同里。这一下,我们同心里可热闹了,螺丝厂在胡同口架上两个高音喇叭,整天哇啦哇啦地叫,发动群众参加批斗会。开会那天,全厂职工加上满胡同的居民,足有百十口人,老尹和陈主任一唱一和,把那个“走资派”斗得“服服贴贴”、“老老实实”外加一个“鼻青脸肿”。就在那次会上,我才知道,原来那“走资派”与老尹都是转业军人,还是老战友。一块儿转业到这个螺丝厂以后,不知为啥,两个人闹起了别扭,老尹就受到压制,被“发配”到传达室去看大门。谁知,山不转水转,老天爷有眼,让老尹赶上了一场“千载难逢”的文化大革命,这才让老尹转了运,“把被颠倒的历史再颠倒过来”……
那天的批斗会,老尹把嗓子都喊哑了。斗完了,照例要去游街示众。老尹把早就准备好的高帽子给“走资派”扣上,把一条粗麻绳套在他脖子上,让陈主任找几个小孩去牵着上街。陈主任一眼瞥见了我,就招呼我去牵绳子。我没动。老尹也看见了我,冲着我咧咧嘴,招呼到:“这不是来子吗?来,过来呀!”我还是没动。老尹满脸不高兴,就叫他的几个手下牵上绳子,游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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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尹(4)
在我的记忆中,这是老尹最得意的一个日子。从那天以后,老尹连走路的姿势都变了,过去走路是“内八字”,现在改成“外八字”了,两只胳膊原先是向里边摆动,现在改成向外头摆动,而且幅度特大。这种走法儿,必定要把肚子腆起来。可是,老尹是个瘦子,肚子还没“发福”起来,结果,就成了很夸张的一种步法,像个老太太扭秧歌,老远走过来,大半个胡同都被他“占领”,旁人想“超车”,都怕碰上他那极力“向外扩张”的两只胳膊。
就在那段时间里,因为看电视,我和老尹又发生了一次冲突。那天,住在工厂里的小伙伴告诉我:电视里预报,今天晚上要放《列宁在1918》,特别好看。他已经和管电视机的一个门卫交上了朋友,说只要老尹下班走了,就可以放我们进去和他一块儿看。我一听,高兴得真想跳起来。从下午开始,就盼着天黑。可是,天黑了,老尹却一直不肯走,门卫也就不敢放我们进去。眼看时间到了,却见老尹慢慢悠悠踱进了办公室,大模大样地坐到了电视机前:赶情,他今天也是想看这个电影,故意留下不走。我们几个小伙伴简直急疯了,那门卫也帮不上忙了。情急之下,我忽然灵机一动,想起来厂办有一面墙是对着我们胡同的,那墙上正好有两个窗户,干脆,我们爬窗户看吧!
我的主意立即得到了伙伴们的支持。一不作二不休,我带头摸到窗口,踩着一个伙伴儿的肩膀,登上了窗台,往里一瞧,嗬,电视机正对着窗口,虽说离得远了点儿,但也能看得清清楚楚。我回手把一个小伙伴拉了上来,两个人一人把着一个窗棂,开始享受这独特的精神娱乐。另一个窗口,则由其他小伙伴给占领了。
当时正是深秋,晚来风急,不一会儿,就把我们冻得手脚冰凉,尤其是那只攥着窗棂的手,更是冻得生疼。这些还可以忍受,最让人受不了的是,隔着一扇窗户,听不见里边电视机的声音。总不能看“哑巴电影”呀!我实在忍不住了,就小心翼翼地把窗户捅开了一条缝,当屋子里的热气连同声音他齐涌出来的时候,我有点忘乎所以了,竟兴奋地冲着另一个窗户上的小伙伴叫了一声:“哎,把窗户捅开,就能听见啦……”
是啊,我能听见了,里边的人自然也能听见了。老尹最先冲了出来,接着又跑出来几个壮汉,三下五除二,就把我们几个人从一人高的窗台上拽了下来,不由分说就是一顿拳脚。我们只是八、九岁的孩子,哪里经得住他们的拳头,我的嘴角流血了,其他几个也都挂了彩儿。老尹还不罢休,让人把我们关在一间黑屋子里,先是让我们写检查,我们说还没上学,不会写字。他就让我们反省,并且通知陈主任,让孩子的家长来厂里领人。在我们那个年龄,让家长来领走被认为是最伤自尊心的一件事情。老尹竟然想出这个“馊主意”来惩罚我们,更使我们每个人都对他恨之入骨。
不用说,那天晚上对我们来说是终身难忘的。每个人都被家长结结实实地教育了一顿。同时,可以肯定的是,每个家长也都对老尹心怀不满。
过了不久,老尹就出事了。这事说起来还挺蹊跷:螺丝厂不是在我们胡同口装了两只大喇叭嘛,这喇叭每天从早到晚都不停嘴,念报纸、念大字报、念最新指示,转播北京或者本市的重要新闻,开会播通知,还有,就是放毛主席语录歌。那年头,没别的歌唱,只有语录歌最时兴,被视为一项政治活动。螺丝厂的大喇叭成天放得最多的就是语录歌。那天,正放着一首《在人民中间生根开花》,快结束时,忽然歌声被掐断了,喇叭里传来老尹的声音:“全厂注意啦,全厂注意啦,我现在说个事儿,我现在说个重要的事儿……”
其实,老尹说的事儿已经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半截掐断了毛主席语录歌,他竟敢掐断伟大领袖的语录歌,他竟胆敢把他自个儿“凌驾”到他老人家的头上……
一切都是事先精心谋划好了的,只等着一个机会。如今,老尹自个儿送来了一个把柄,不大不小不前不后,正好是个“现行反革命”的帽子,给老尹戴上正合适。这个“语录歌事件”发生在临近中午。下午一上班,老尹就被革命群众揪出来了。另一派的造反队宣布接管螺丝厂的领导权,大喇叭立即播出通知:批斗老尹的大会,当天晚上在同心里胡同举行。


老尹(5)
于是,一个月前在同一地点上演的活剧,又重新排演了一番。老尹被几个壮汉揪上台,立马就给“坐飞机”了。老尹起先还争辩几句,但每一次争辩都要换来一顿拳脚,他也只好耷拉着脑袋不再吱声了。批斗结束后,照例还是游街。老尹也被戴上高帽,胸前还挂上一个大牌子,上面写着“现行反革命尹某某”,在名字上还打着大红叉……
老尹被关了几天,放出来时好像脱了一层皮,整个人都变了形。据说,他想回传达室看大门,没被批准。门卫好歹也算要害部门,怎么能让“现行反革命”去呢?新领导派给他的活计是蹬三轮运货,每天把一盘盘的钢丝盘条从仓库提出来,再把一箱箱制成的螺丝钉运到仓库去。这活计,对瘦小枯干的老尹来说,实在是超负荷运动。但是他已别无选择。
我们胡同是老尹的三轮车每天必经之地,我常常看着他低着头,用力蹬着车走过来走过去。走路的姿势又变了回来,罗锅着后背,紧皱着眉头,见了人也不打招呼。一帮比我更小的孩子,一见他就追着唱:“在人民中间生根开花,在人民中间生根开花,哎――全厂注意啦……”
有时,我到小伙伴家玩,看见老尹端着他那个大茶缸子,到传达室去讨热水,满脸堆着笑,客气极了。沏好茶,人家并不让他进去坐,他就回到他的三轮车上,就着呼呼的北风,慢慢地喝。
我们几个小伙伴,当时很爱玩“抽鞭子”(一种游戏)。可是做鞭子需要鞭梢,听人说,做鞭梢最好的材料,就是用旧了的橡胶机带。我发现,这玩艺儿,老尹有。他每天捆货用的“绳子”,就是这种橡胶机带。我们先是委派住在工厂里的小伙伴去找老尹要一点儿,老尹没给。几个人就公推我再去争取一下,理由是,当初,老尹最喜欢我,可能给我面子。我本来从打挨了老尹的揍,就没再答理过他,他倒霉之后就更不理他了。可是,这回是受人之托,我也不好推辞,就硬着头皮去了。
“尹伯伯,您忙着呐”我找了一个老尹坐着喝茶的空当,和他搭讪着。
“唔,你还认得我呀?”老尹没好气地甩出这么一句。
“看您说的,怎么会不认得您呢?”
“少来这一套,你心里想的嘛,我都知道。”老尹忽然口气很激昂,“你们想求我办事了,就跟我套近乎;看我落赔(读LAOPEI)了,就躲得远远儿的。瞧你们那个德性!(“铛”的一声,把茶缸子墩在货箱上。)别看我尹某人今天不济,说不定明儿个就转运。这叫嘛?这就叫先苦后甜,苦尽甘来!你们等着瞧吧,咱老尹现在是虎落平阳,凤凰落水不如鸡,早晚咱还会上岸,你们别高兴得太早……”
我一听来头不对,赶紧躲进了传达室。老尹却好像毫无察觉,只管继续他的“慷慨陈词”。我有点害怕,一直不敢回家(因为一出门就须从老尹的面前经过),传达室的门卫说:“没事儿,这小子是憋得难受,平常也没人跟他说话,今儿得个机会,发发酒疯。”
老尹的严辞拒绝,使我在小伙伴面前很丢面子。以我当时的年龄,还不可能对老尹这一反常行为背后的深刻内涵给予充分的理解,因此,我在冲动中所作出的选择只能是:给他点儿颜色看看!
这是我在童年时期所办的一件最具轰动效应的事情:当老尹把他的三轮车装满了螺丝货箱时,我趁其不备,拔了三轮车的气门芯。我没料到那车胎的劲儿会这么大,结果,不但把气放了,还把气门嘴儿也给崩飞了……
我以为,这回老尹一定得大发雷霆,可是他却连一声都没吭。我从我家门缝往外看,只见他吃力地把一箱箱螺丝卸下来,又跑到修车店买来新气门嘴儿,一下下地把气打足,再吭哧吭哧地把货重新装上。天都黑透了,才蹬着车上路。路过我家的时候,他停了片刻,往里边瞄了一眼,我从门缝里看到了他那异样的眼神,心里咯登一下。接着,他走了,那瘦小枯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老尹(6)
我相信老尹其实很清楚这件事是我干的,但他从来不说。而我呢,直到今天还时常为这件儿时的荒唐之举,感到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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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要饭儿”(1)
我那会儿并不知道她的姓名,只知道她的绰号:小要饭儿。一个女孩子何以得了这么个绰号呢?那是他们大楼里的臭嘴儿给起的,他说他曾看见她和她妈妈在北大关那一片向行人乞讨。这一下,她这个实在有些荒唐的绰号就算定名了。
我从来没见过她向人乞讨,但是我看得出她家的日子确实过得非常艰难。她的家是在文革开始以后才搬到我们胡同里来的,住的是一号大楼最靠西北角的一间犄角旮旯的小屋,过去根本不是住人的,是堆放杂物的。她们家偏偏看中了那个角落,就租了下来。大概,她们家那会儿也只能租得起那样的房子。从我认识她开始,就只见过她穿一件男式的蓝色大褂子,春夏秋冬全是这一件衣服。不合身不说,而且永远不洗,衣领和袖口上满是泥垢,油渍麻花的。她的鞋子,冬天就是一双家做的黑布棉鞋,棉花都飞出来了,黑白分明;夏天就是一双破塑料凉鞋,没见过她穿袜子。她的个子很矮,身子很瘦,脸很白,眼很大。她走路总是把头垂得低低的,只看着自己的脚尖,可是她却从来不会碰着人,你和她走个对面,她好像并没看见你,可是她却把瘦小的身体往旁边一扭,就和你擦肩而过了,连一点声响都没有,就像一阵风。
她家里只有她和她的母亲。她们在胡同里不跟任何人来往,也不招惹任何麻烦,甚至每天出出进进都特意选择在不引起旁人注意的时间段。她们生活在我们胡同里,但是却像是飘浮在胡同上空的两个幽灵,来也无踪,去也无影。
小要饭儿上学时,跟我是一个年级,但是不在一个班,这也是一个少见的特例。我们胡同的孩子全是六班的,只有她一个人是三班。据说这是她妈妈特意跟学校要求的。我们胡同的孩子之所以不知道她叫嘛名字,这也是一个原因。
虽然不在一个班,但是上学、放学还是必须走一条路,所以,我们经常在路上遇见她。她从来不跟我们这帮男孩子说话,好像也不跟女孩子说话,永远是独自一人来来去去,没有一个朋友。别人一跟她说话,她像是很害怕的样子。我是见过她这个样子的,因为我有一回在放学的路上试图跟她说点嘛儿,可是上前一搭讪,她就流露出一种充满疑惑和惶恐的眼神,把上眼帘往下一遮,细声细气地说:“我、我要回家、回家……”一溜烟似地跑走了。
我们班有几个小子住在北门里大街上,就在我们胡同口,每天小要饭儿放学都要从这儿路过。那几个坏小子就想逗逗她,其实,未必有嘛邪门歪道的想法,他们都还太小,不大懂调戏妇女的事儿,他们这么做,似乎恶作剧的成分更大一些。
那天,他们放学之后先跑回大街上,等着小要饭儿独自回家。快到胡同口的时候,他们忽然一拥而上,把她围住了,不知哪个坏小子想出来的主意,非要让她学个猫叫,才让她过去。
“喂,小要饭儿,别急着走哇,给咱们学个猫叫吧。”
“你们、你们干什么?放我过去!”她细声细气地说,一听就知道那口音不是天津味儿的。
“我们也不想干嘛,就想听听你学猫叫。”
“哎,对了,我们看着你长得像个波斯猫似的,一定会学波斯猫叫!”
我大概就是这时节也放学路过这里,就听到了他们的这些对话。觉着挺哏儿,就停住脚步在那儿看热闹。
“谁说我像猫啊?我不像,我不像!”那女孩提高了一点音量。
“你说不像,我们说像!”说话的那小子姓杨,在家里排行老二,我们都叫他杨二乖。“你们听听,她说话都像猫叫,你们说,像不像?”
“像!”围在那儿的人就跟着起哄,当然也包括我的声音。
“学一个,学一个!”
“不学就不让她过去!”
“对,不学就把她栓上游街!”
“嗬,看波斯猫游街喽,嗬,看波斯猫游街喽――”
一帮没有教养的男孩子就这样把一个孤立无助的女孩子围在大街上,连推带搡,起哄架秧子,吸引了不少路人的目光。然而在那个年代,并没有谁敢于站出来干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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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要饭儿”(2)
她吓哭了,尖声叫着:“放我走哇,我不学猫叫,放我回家吧,妈妈呀――”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一个黑衣人从胡同里飞也似地跑了出来,不顾一切地冲进人群,一把搂住了那可怜的女孩,以我从未见识过的尖利的声音喊道:“流氓,你们这些流氓!……光天化日之下,你们竟敢欺负一个女孩子,你们是什么东西……”
“这是她妈妈!”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不好喽,快跑!”这帮男孩立即做鸟兽散了。
她的妈妈不肯罢休,她要抓住几个教训教训。可是那些男孩跑得很快,她一个也没抓住,却把我和洪卫星给抓住了,因为我们根本就没跑。
“你们给我说说,凭什么欺负我的女儿?”
我们说我们只是过路,并没有参与这件事情。
“胡说!我认识你们,你们都是一伙儿的!走,跟我去找你们家长,真是无法无天啦!”
“阿姨,真的不是我们,”洪卫星吓得脸都白了,“不信,你问小要……哦,不信你问她――”
“孩子,他们是不是?”她妈妈果然问她的女儿。
那一瞬间,我们把期待的目光投向了那个女孩儿,好像等待着她对我们的道德评判。
她撩起眼帘,一双大眼睛从我们脸上扫过。然后,用轻得像蚊子叫的声音说:“他们,不是。”
我们长舒了一口气:“你看,我们没有说谎吧!要是我们的话,我们早就跑了。”我得意地说。
“哼,你们也不是好东西!”她妈妈还是不依不饶,“你们看着我女儿受欺负,为什么袖手旁观?”
我和洪卫星那会儿都还不懂“袖手旁观”这个成语是嘛意思,你看我,我看你,不知怎么回事儿。
“我是说,你们为什么不管一管?”
“阿姨,我们哪管得了哇,那帮小子可厉害啦,我都挨过他们的打!”洪卫星说的是实话,他确实曾经被这些坏孩子欺负过,直到他开始跟我同路。
她妈妈见洪卫星的样子可怜兮兮的,这才把抓着我们胳膊的手松开。我发觉,我的胳膊已经被她攥得麻苏苏的了。
她们母女俩缓缓地向胡同里走去,我和洪卫星也跟在她们身后进了胡同。走到一号大楼的楼洞门口,她妈妈忽然回过头来对我们笑了一下,问道:“你们都在这个胡同里住吗?”
我说:“他(指洪卫星)就在你们楼里住,我在里面的九号院。”
“哦,我很少到里面去,所以没见过你。好了,今天算是认识了,以后你们要多关照我们萤儿啊!”
说完了,她拉着女儿进楼洞了。那一次,我才看清她的脸,白白净净的,还带着一副眼镜。说话有点侉,不是天津味儿,也不是北京味儿。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很破旧,头发也是乱蓬蓬的,显然缺乏收拾。
自打那天以后,小要饭儿似乎对我和洪卫星有了一丝好感,至少不像以往那么警惕了。有时同路也敢跟我们搭讪着说几句话了。我们特意问了她的大名,原来人家叫孙萤,她还解释说是萤火虫的萤,她说她妈妈姓孙,她随妈妈的姓。这个名字也是她妈给起的,妈妈说她就像一个萤火虫,只有一顶点儿亮光,但是有光亮就有希望。她说她原来住的地方是河北省的唐山市,突然有一天,妈妈就带她跑到天津来了。她还说她不喜欢天津,也不喜欢天津话,也不喜欢天津人……“当然啦,你们俩还不错!”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嘴角儿略微撇了撇,那样子着实迷人。
自从那回杨二乖他们拦截小要饭儿没有得手,一直想伺机重来一把。他们班的人无意中就把这个信息给泄露了。我就跟我们胡同的几个男孩子私下里通了气:不管怎么说,那小要饭儿也是我们胡同里的人,他们北门里大街上的坏小子要欺负小要饭儿,也就是欺负我们胡同的人。咱们这帮“大老爷们儿”再不济,也比他们厉害吧,连个小要饭儿都护不住,那也太“栽面儿”(天津方言,丢面子的意思)啦!


“小要饭儿”(3)
我们胡同的这帮哥们儿向来就抱团儿,让我这么一说,大伙儿都觉得有理。于是,我们就无形中达成了默契,谁要是欺负小要饭儿,咱就跟他们干一场!
我猜想,一定是臭嘴儿他们憋不住屁,把这个意思也给放出去了。那杨二乖他们闹腾了半天,最后也没敢动手。前后有那么一年多的时间,小要饭儿挺安全的。她可能一辈子也不知道,那一阵子,在她身后还有一帮无名的小保镖在护卫着她吧。
在这期间,倒是她妈妈出过一回岔子,这事当然也是后来才听说的,好像是陈主任跟我奶奶说的――原来她妈妈那阵子并没找着工作,她的谋生手段挺特别,就是靠每天到一些街边或者单位去撕大字报卖废纸为生。这件营生现在听着实在太稀罕了,可是在那个时候,却也养活了不少人家――你想啊,那时候人人都写大字报,处处都贴大字报,还有那些应时到节的庆祝标语啦、最高指示啦,反正都要张贴到所有目光可及的墙面上,因此,别的东西可能都是“减产”,惟独这废纸是绝对的“超产”供应。那些实在想不出谋生之路的人家,就会动这个脑子了:捡废纸卖,不犯法吧?那些贴在墙上的大字报,一过了时不就成了“废纸”了么?我还记得那时候每张大字报下面,都会注明:“请保留三天”,最多的写着“务必保留一月”,但那是绝对不可能的。能保存一两天已经了不起了。不过,那些大字报起初并不是被撕掉的,而是被新的大字报给覆盖了。运动最高潮时,大字报贴了一层又一层,那墙上像是糊起了纸夹子。如果赶上几天干燥的气候,那些纸夹子就自然绷开了,你去轻轻一揭,就可以整片地揭下来。那效果对卖废纸的来说,实在是爽得很哩。
干这一行也有它的行规,第一,你不能在你家的附近干,如果让周围的人认出你来,不光是面子不好看,恐怕政治上的风险也会加大――你撕了人家的大字报,那人家就有理由怀疑你跟大字报的揭批对象有嘛瓜葛,谁能证明你不是受人指使干的呢?第二,你必须摸清这一片的“废纸”行情,是不是早已有人“占领”了这片宝贵的墙壁?如果你确认这里还是一片“处女地”,那你就先下手为强,放心大胆地把它“据为己有”吧。干这一行的好处是,一旦你有了属于自己的“地盘”,你就可以定时定点地按时去“收获”,别人一般不会去跟你争夺地盘。
不过,即使你不在自己家门口干这件营生,也还有一定的风险:如果你时机掌握不好,被那些贴大字报的人给抓住了,那你就要承担“破坏革命运动”的罪名;还有那些整天巡逻的老太太们,也必须小心提防。她们虽然大部分不识字,可是却以捍卫那些文字为天职,一旦被她们抓住了,那就必须接受严格的盘查。小要饭儿的妈妈就栽在了这些老大娘的手里――
本来,她一直是非常谨慎的,她选择的地点离我们住的地方很远,据说是在小白楼那一带;她每天天不亮就出门,胡同里谁也不知道她奔了哪里,更不知道她出去干嘛;她卖废纸的收购站选在河西的一个不起眼的小地方,从小白楼到河西虽然不算远,但路并不顺,有点绕脚,这也就等于加大了安全系数。她“占领”的区域是牛鬼蛇神密集地区,大字报“出产”丰富,而且变换的频率极高;而小白楼那一带的居民一般都比较富裕,不屑于争抢这份营生,所以,她的这块地盘,应当说是个“风水宝地”。
她就这样安全地干了一年有余,“生意”好时,一个月能挣二、三十元,“生意”差时也能挣十几元。这对她们娘俩儿来说,已经足以保证最低生活费用了。可惜,好景不长,她终于还是被抓住了。据说,这次被抓,她自己倒没嘛疏漏的地方,主要是那一片的巡逻队里新来了一位大娘,积极性过高,而且革命警惕性超强,正所谓“冷眼看得清”。那天,她老人家比别人早上岗半小时,恰好撞上了这个趁着早晨街头无人偷撕大字报的人。其实,早先别人也曾经撞上过,但都没发现有嘛“蛛丝马迹”,谁知今个儿遇上的这位大娘偏偏是个“火眼金睛”,她敏锐地发现这个撕大字报的人,与众不同,十分可疑,绝对不像个穷卖废纸的,为嘛?她戴着眼镜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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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要饭儿”(4)
这就像《红岩》戏里说的那个蒲志高,穿着西装扛皮箱,一下子就让特务看出了破绽。不知这位革命大娘是不是从中受到的启发。
于是,她被带到了当地的联防队接受盘查。那当班的一审问,听出这个人还是个外地口音,更是加重了怀疑,就把她上交给区里。小白楼属于过去的和平区,现在改名叫“战斗区”了。战斗区的人就跟我们所在的南开区联系,哦对了,我们南开区那阵儿也改名叫“XX区”了,这事儿一下子就闹大了。我们区的头头儿就根据“疑犯”本人的交待,找到陈主任,调查她的管界里是不是确有这么个人。如果确实有,就移交过来严办;如果查无此人,那就问题严重了,至少就该列为“阶级斗争新动向”,要查清其来历和动机,弄不好还要内查外调,牵涉到外地去了。
陈主任本来不认识这个人,可是她这次还算多了一个心眼儿,跑到我们胡同来打听了一下,她先去一号大楼问牛大娘,牛大娘说知道有这么个人,挺老实的;又来问我奶奶,我奶奶也说知道有这个人,还说她闺女跟我同学,挺规矩的。这样一来,陈主任就只能跟区里这么回话了。区里就让陈主任和一个军代表一块儿先去战斗区把这个“反革命嫌疑人”给领回来,然后再研究如何发落。
傍晚时分,小要饭儿的妈妈被领回来了。她的衣服被撕破了,眼镜腿儿也断了一根,脸上有一块青。她被人们押着从我们胡同走过,去区里接受处罚,搭拉着脑袋,面无血色。那天,我没有见到小要饭儿,也不知她躲到哪儿去了。
那次的处罚好像并不严重,她毕竟已经一无所有,而且我们区的头头儿也并不情愿接手外区的案子,估计就是走走过场,就草草发落了。不过有一条是可以肯定的:她从此再也不能卖废纸了。
听小要饭儿说,她妈妈当天夜里就被放回来了,没再挨打,而且对本区的领导十分感激。
此后的日子,她妈妈更多的时间是呆在家里了,绝少出门,与周围的一切也更加隔绝了。她出门的去向,经常是菜市场,她没钱买菜,只能去拾菜叶子,她不再顾及脸面了。她的脸色更苍白了,身体也更瘦弱了。我有时看见她佝偻着腰,用手扶着墙壁踽踽独行,好像来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倒。
但是她的女儿却出落得越来越漂亮了,个子长高了,好像也壮了一些。更令人惊奇的是,她的学习成绩出奇的好,尤其是数学,是全年级的尖子。她赢得了老师和同学的好感,到三年级以后,就几乎没人再叫她“小要饭儿”了。
那是在1972年吧,学校忽然对教学质量重视起来――我现在已经知道当时出现这种变化的时代背景:邓小平在那时“二次出山”,他要对一切都进行整顿了。就在那一年的秋天,区教育局破天荒地要对各学校的学习尖子进行一次公开表彰。在我们的小学里,我是语文方面的尖子,而小要饭儿,哦,应该叫她孙萤了,是数学方面的尖子。我们俩就被推选出来,一同到区里开会。那是我与她最后的一次直接接触,我记得还送给她一个小本子,作为一同开会的纪念。可是她却说她没有什么东西送给我,她家里太困难了,她妈妈为了给她筹备一件干净衣服,把她自己最好的一件外衣给拆了,改小了给她穿。她那天穿着这件鹅黄色的上衣,确实非常显眼。
她还带有几分神秘感地告诉我,她妈妈说她们也许很快就要回唐山去了,她的爸爸被“三结合”了。
我那会儿还不明白嘛叫“三结合”,老实说,现在也不是很明白。只知道那时曾有一些被打倒的“走资派”又重新出来工作了,譬如邓小平。
那年年底,孙萤和她的妈妈终于搬走了。她在一次放学的路上简单地跟我道别,说她们要回老家唐山去了。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30年后,也就是2002年的6月,我从深圳回津参加一次“南开学子回南开”的活动,顺便探望了一下阔别的母校,见到了许多当年的老师。偶然间,竟然听到了一些有关孙萤的消息――


“小要饭儿”(5)
一位老师告诉我,前两年曾有一个电视台的摄制组来到我们小学采访,他们要为一个旅欧的杰出数学家拍一个专题片,她就是孙萤。那次她本人并没有回来,但是她提示摄制组一定要到她的母校来拍一些镜头,因为那里是她人生最困难、也是最重要的地方。
在同记者们的交谈中,老师们总算粗略地了解到这个神秘的孩子以及她家庭的一些情况:原来她是她妈妈的私生女,她妈妈本是她爸爸的秘书,日久生情,两个人就好上了。他好不容易跟原先的妻子办理了离婚手续,可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文革风暴骤起,他的前妻揭竿而起,反戈一击,成为造反派的首领,带头把他爸爸这个“走资派”给揪了出来,而且立即就把矛头指向了她们母女。她们既是“走资派”的“铁杆儿帮凶”,更是批倒斗臭“走资派”的“活证据”,因此,那位首领务必要把她们抓捕归案。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她爸爸才介绍她们来到天津,想托一个老战友帮忙安顿一下。她们做梦也想不到,来到天津才得知这位老战友也是自身难保,很快也被揪了出来。她们举目无亲,身无钱粮,走投无路,前路茫茫,而且那些造反派还派了人到天津追踪她们。无奈之际,她们只好找个最不惹眼的地方,暂避风头。于是,她们搬进了我们这个五方杂处的小胡同,使我有机会与她和她的妈妈相识。
据那位老师说,电视记者曾讲到他们这部片子里最感人的一个情节,就是孙萤在我们小学读书的最后一年,此时她的妈妈已经失去了任何生活来源,为了支持她安心念书,她每周都要去医院卖一次血,用卖血的钱来维持女儿的学业。孙萤说,她是很晚才知道这件事情的。这,使她的心灵受到极大的震撼,也成了她日后不懈奋斗的最大动力!
她的爸爸妈妈在她们回到唐山之后不久,就正式结婚了。但是妈妈的健康已经完全被摧毁了,她死于1975年,刚刚四十三岁。可悲的是,她的爸爸也在1976年的唐山大地震中丧生。她是在专为地震孤儿设立的寄宿学校里读完了高中,因学业优异而被保送到北京读了大学,后来又读到国外,现在住在英国伦敦。算起来,她今年也该有四十三、四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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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家二乖(1)
杨家有两个男孩儿,老大叫大乖,老二就叫二乖了。杨二乖跟我边边儿大,在一个小学上学,只是同年级不同班。大乖比我大两岁,在哪儿上学我就不知道了。
杨家住的房子本来是一号大楼靠东边的一部分,可是他们家一搬来就把大门开在了北门里大街上,倒把一号大楼里的门儿给封上了。这么着,他们家就不属于我们胡同了,归到北门里大街上去了,连门牌号码都是北门里大街××号,这家子人也就跟我们胡同生分了许多。
他们杨家本来是“阴盛阳衰”,上一辈人都是女的:二乖他有姥姥,却没见过他姥爷;二乖跟她妈过,却没见过他爸;二乖还有个老姨,好像从来就没嫁过人,一直住在他姥姥家,你看,这不是“阴盛阳衰”么?谁知到了二乖他们这一辈可就转了运,添了两个孩子都是男的,嗬,好家伙,她姥姥这下可得意了,到处显摆她这两个外孙子,全家人都把大乖二乖捧在手心儿里,连他老姨都得让着他们,平时不许家人说他们一句不好,更不许外人动他们一个手指头,那才叫宠啊,活活儿的把这两个孩子宠上了天!
天长日久,杨家兄弟就被娇惯得无法无天了,好像谁都惹不起他们。在家里称王称霸还不够,还老想在学校里称王称霸,在北门里这一片也想称王称霸。二乖那回欺负人家小要饭儿,只不过是一段小插曲而已。其实,他们更爱干的是:兄弟联手,欺负比他们小的孩子,找人家要钱要物,不给就连打带吓唬,还不准他们跟家大人说,谁说出去,下回遇见打得更狠……不少住在附近的孩子都被他们哥俩儿欺负过,那些胆子小的,就只好绕开北门里大街,躲着不跟他们碰面了。那段时间,“杨家二乖”几乎成了街头上的一对祸害。
别人能绕开他们,我们胡同里的人就没法儿绕了,他们杨家就在我们胡同口,大乖二乖,二虎把门,看你往哪儿绕?好在我们胡同里的人比较抱团儿,大伙儿上学放学一般都是结伴儿走,几年下来,杨家兄弟倒也没敢把我们怎么着。
我弟弟比我小三岁,到了他上学的时候,就让二乖给盯上了。可巧,在我们胡同里跟我弟弟一般大的男孩子很少,只有秀珍姑姑的小女儿玲玲跟他同学,每天同路还需要他来保护呢!
幸亏我弟弟与我上的是同一所小学,几乎每天都能遇见我们这帮大孩子一帮一伙儿的往家走,颇有震慑力,“杨家二乖”要想下手,也不容易逮着机会。
不过,只要让他们盯上了,早晚会被他们咬住。果不其然,“杨家二乖”慢慢的瞅准了一个空子:我弟弟在家里每天负责去胡同口倒垃圾――说到这里,我还得罗嗦几句:那时候城市垃圾的收集处理方式还挺原始,家家户户都预备一个土盆子,把每天产生的垃圾废物放在里边,等到傍晚时分,就会有一辆大汽车开到胡同口(因为胡同太窄,汽车无法开进来),一位清洁工人就拿着个手铃“叮叮当当”地在胡同里绕行一圈,边摇铃边吆喝:“倒土啦,倒土啦”。这时,那些年老体弱、没有壮劳力的人家,就把土盆子搬到小院门口,他就会帮着捎到胡同口,把垃圾倒在汽车上。可他只有两只手,每次只能捎上两、三个土盆子,大部分人家还是得派个人负责把土盆子送到北门里大街上,才能把垃圾倒在垃圾车里。我们家就把这件“光荣任务”交给了我弟弟。
那天,我弟弟去胡同口倒土,去了老半天还没回来,我奶奶就叫我出去看看怎么回事儿。我跑出去一看,见我弟弟正躲在一号大楼的楼洞里叽叽嗦嗦地不敢出来。我问他:“怎么啦,出嘛事儿啦?”他朝胡同口瞄了一眼,问:“哥,你看看胡同那边儿,杨二乖他们走没走?”我一听就明白了:“怎么着?他杨二乖欺负你啦?”
我弟弟“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边哭边说:“我刚才倒土,他们俩早就等在胡同口啦,那个杨二乖就说,你哥哥欠了我的钱啦,你得还给我。我说我哥哥从来不找人借钱,你们瞎说。他们就上来揪我的脖领子,还踹我的腿肚子,想把我踹得跪下,我就把手里的土盆朝他们身上泼,他们俩就急了,那个大的就上来搂住我,那个老二就捣我的后背和前胸,我就只好把土盆朝老大的脸上一扔,他拿胳膊挡了一下,我趁他一松手,就跑了。他们追了几步,就说甭追了,反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的土盆还在咱手里,他天天都得从咱家门口路过,还怕逮不着他?他们还说,让我活着给你送个口信儿,有本事的就来‘单挑’(当时流行的一种说法,意思是单独应战)。”我看着弟弟哭得鼻涕眼泪的流了一脸,心里有点酸:“二子,好兄弟,你替哥受委屈了,走,咱先回家,哥明天就替你报仇!”


杨家二乖(2)
弟弟说:“咱家的土盆还在他们家门口搁着呢,我刚才想偷着拿回来,可是摸到胡同口一看,那两个小子还没走,一见我就说:“过来呀,过来拿你的东西呀,你要不拿走,就算被我们缴获了!”我说:“他敢?过一会儿哥哥去拿!”
走到家门口,弟弟忽然停住脚步,嗫嚅着说:“哥呀,你,你先别跟咱爸咱妈说这个事儿,行吗?等咱把土盆拿回来再说,行吗?”
我知道,弟弟虽然小,可挺有自尊心的,就答应了他。进了家门,我就说弟弟碰见了同学,一时贪玩儿,回来晚了。大人们也没去追究那个土盆的事儿。
等到天黑透了,我叫上斜对门的建传哥哥做伴儿,悄悄摸到胡同口,把搁在杨家门外边的土盆给取回来了。杨家人并没发觉,这件事就算暂时过去了。
可是我弟弟却像中了魔,从此不敢一个人出门了,每天都要跟我搭伴去上学。他们低年级本来放学挺早的,可是他不敢回家,非要等着我们这帮大孩子下课一起走不可。杨家兄弟也是欺软怕硬,一见我们人多势众,他们也不敢“炸刺儿”,有一回杨二乖老远的看见我们走过来了,他竟然缩回家去了,扒着临街的窗户气哼哼地往外看。这时候,最得意的要数我弟弟,只见他故意扭着大胯,大声说话,得意洋洋地从杨家门前走过,还拿白眼珠撇了里边一眼,那意思就像是告诉里边的人:“瞧见没有,你能把咱哥们儿怎么着?”
那段日子,家里倒土的差事自然转移到我的身上,谁让咱是大哥呢?我弟弟对我也特感激,每天想方设法地讨好我,因为他知道:现在,我成了他的保镖他的靠山他的屏障。而我也第一次从中体会到自己的存在对别人是何等的重要,故而对自己所扮演的角色任劳任怨,甚至还平添了几分神圣感。
不过,日子一久,我和弟弟就有些放松警惕,以为杨家兄弟已经被我们吓唬住了。那天,我正好有事出去了,倒土的汽车就开来了,我弟弟已经忘了害怕,就独自去胡同口倒土去了。这回又让杨家二乖给截住了,他们把满满一盆子炉灰全扣在我弟弟的身上,弄得他灰头土脸的,当然也免不了把他揍了一顿。幸亏我弟弟腿脚还算利索,挣扎着“突围”出来,撒腿就跑。脱身以后,没敢回家,先到秀珍姑姑家里用水把脸洗洗干净,这才装作没事人似的回了家。
这一仗显然是对方偷袭得了手,我方大败亏输了。最可气的是,那天傍晚,我从外头回家来的时候,老远就看见杨二乖举着个土盆子,还拿个小木棍敲敲打打的,等着我走到跟前,杨家老大示威似地喊道:“嘿,看看是谁家丢的屎盆子,要是再不拿走,我就给他扣在脑袋上啦!”我这才警觉起来,定睛一看,立即认出那是我家的土盆,心里咯登一下,知道准是我弟弟又吃亏了,也顾不上跟他们纠缠,急忙忙冲进胡同,飞步回家,一见弟弟就把他拉出家门,问明了事情的原由,再看看弟弟脖子上、胳膊上的血道子,不由得火冒三丈。我那年刚满12岁,可个子已经挺高,也很有一把子力气了。更要紧的是,男性荷尔蒙已经给了我足够的血性和勇敢。我抄起一根顶门杠,告诉弟弟老实在家等着,不许出门。然后,我就冲出了家门。我要找杨家兄弟算帐,我要让他们知道咱爷们儿不是好欺负的,我要叫他们记住在这块地面上,他们还不能称王称霸……
就这么一路走,一路想,三步并作两步,就蹿到了胡同口。我先把顶门杠放在胡同里头,空着手来到杨家门前,双手叉腰,大声叫道:“杨二乖,你出来!别你妈装孙子,欺负小孩,你本事够大的!今儿格,咱爷们儿跟你单挑儿来啦,你有本事就出来,看我不揍扁了你……”
现在想来,我那时的“叫阵”之举,一定很有些三国演义张飞的架式吧――当时我正陶醉于借来的几本《三国演义》的小人书,有意无意中也模仿了那些英雄豪杰的口气。
那杨家兄弟先是从窗户里往外瞅了一眼,大概是看见我孤身一人,立马来了精神,杨二乖先开了门走出来,大模大样地把双手叉在胸前,脸上还挂着一丝讥讽的笑意:“怎么着,你还真敢来单挑儿?行,有种!说吧,怎么玩儿法,你大爷我奉陪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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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家二乖(3)
我早就想好了,这回我一定要先下手为强,不能让他有了防备。我假装跟他搭讪着:“你说怎么玩儿吧,你说怎么玩儿,我就跟你怎么玩儿――”说时迟那时快,我这边儿话音未落,右手的拳头猛地打了出去,一拳命中他的面门,只听杨二乖一声惨叫,双手捂住脸往后一个踉跄,几乎倒地。我没等他双手放下来,上去对准他的肚子又是重重的一拳,这家伙又是一声惨叫,随之变成了一只弯腰的虾米,捂着肚子蹲在地上,我哪里容他喘口气,接上又是抬腿一脚,正正地踹在他屁股上,这一下可真是好看了,这家伙一个嘴啃泥,趴在他们家的台阶上,像杀猪一样地嘶声大叫:“哥呀,快来呀,这小子打我啦――”
他们杨家住的房子是个小二楼,我估计这时候一家子正在楼上吃饭。听见杨二乖的喊叫,一家人就全都出来了。杨大乖一个箭步冲过来,先给了我胸口一拳,这家伙块头儿挺大,力气也不小,把我打了一个趔趄。这功夫杨二乖也爬了起来,这小子已经急了眼,上来就把我的腰给搂住了,打算把我摔倒,幸好我身子倚住了墙,才没倒下,可是两只胳膊已经被他控制住了。这下可有点麻烦了,杨大乖趁机就给了我一阵拳脚,我只觉得头上也疼,肩膀也疼,腰上也疼,心想这样下去,不是只剩下挨打了嘛,这可不行。我忽然想起还有一根顶门杠没用上,当下就有了主意。我运了运气,猛地拿膝盖照准杨二乖的下巴就这么一顶,杨二乖正弯着身子死命搂着我的腰和胳膊,他根本就没想到我会来这一招儿,一下两下三下,到第四下的时候,他的双手已经不得不松开去捂下巴了,我急忙脱身飞跑,杨大乖哪里肯放,我跑进胡同,弯腰拾起那根顶门杠,好似浑身上下都长了劲儿,迎头就给了追过来的杨大乖一闷棍,把这小子打了个措手不及。我不等他回过神来,挥舞着木棍冲过去,乱棍猛打,可能有一棍打在他腿上,咣当一声,杨大乖直挺挺地摔在地上。好家伙,这回可轮到我出出恶气了,我把棍子放在手边,直扑过去,骑在杨大乖身上,着着实实地给了他一顿好打,把个杨大乖也打得杀猪似地惨叫。
接下来的事情可就不好玩儿了:那杨二乖一看他哥哥被我打翻在地,知道局势不妙,立即回家“搬兵”――这一下就把“杨门女将”都给搬来了,他姥姥、他妈妈加上他老姨,一齐上阵,三下五除二,就把我给摁在了地下,我也弄不清是谁在抓着我的手,谁在按着我的腿,谁在压着我的腰,反正是把我安顿得动弹不得,那两个乖乖可就得意了,放开手脚在我身上显示他们的威风,我心里暗暗叫苦:“这下完了,没准得让他们家给打个半死!”这时候,我才感到有点心虚,憋了一口气大喊:“救命啊,要出人命啦,快来人呀――”
懵懵懂懂的,我似乎听见有人声传来(后来知道是一号大楼里有人出来劝架),接着,攥着我的手的人松开了,我一个鲤鱼打挺蹿了起来,脑门上血管贲张,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让你杨家人记住,老子不是好欺负的,我要给你杨家留下一个永久的记号,让你无论何时想起来都心惊胆战,我要叫所有人都记住你杨家的耻辱……”
我不记得当时是怎么冲出人群的(事后才知道,我的喊声已经招来不少热心人,大家都谴责杨家人怎么可以举家欺负一个孩子)。大家也没有想到,我冲出人群之后并没有往胡同里面跑,而是径直冲到胡同口,随手抓起一块半大砖头,直奔杨家而去。进得门来,先找他们家的饭锅,可巧刚才他们家正吃着半截晚饭,一只煮饭的钢精饭锅就摆在当屋里。我拼出吃奶的劲儿,将砖头向那饭锅砸了下去,只听砰的一声,米粒四溅,锅底朝天……
紧随我身后的就是杨二乖他妈,她压根儿就没想到我会出这么狠的一招儿――在我们北方民间流传一种说法,叫做:“人有三怕,一怕被砸锅,二怕被扒炕,三怕刨祖坟。”谁家如果摊上这“三怕”当中的一宗,那就等于是受到了莫大的羞辱,成为街坊邻里不齿的笑柄了。我当时也不知道是刺激起哪根神经,竟然出其不意地演出了这么一出“砸锅的喜剧”,顿时就把杨家整个给震住了,也让周围看热闹的邻居们过了一把“戏瘾”。


杨家二乖(4)
我砸完了杨家的饭锅,挺直了身子站在屋子当中,我这时出奇地镇定,跟杨家的三个女人对视了足有几秒钟,杨家二乖还想上前跟我打斗,但被他姥姥拉住了。我轻蔑地抿着嘴,擦一把鼻孔流出来的热乎乎的鲜血,大摇大摆地从杨家人的身边挤了出去,得胜还朝般地往胡同里头走去。走到一号大楼附近的时候,只见我弟弟领着我奶奶和四号院的建传哥哥一干人等,急匆匆地迎了出来。奶奶一见我满脸是血,浑身是土,登时就急了,颠着个小脚就要跑去找杨家评理,建传哥哥他们几个半大小子也怒气冲冲地要找杨家人算帐,倒是我很平静地把他们劝阻了,我说:“甭去了,已经完事儿了,咱打赢了!”说罢,我独自拖着疲惫的身子,慢慢走回家去了。在我身后,我听见不知是哪个小家伙跟奶奶他们吹起牛来:“好家伙,来子真利害,一个对俩……末了,还把他们杨家的锅给砸啦……”
这一次“单挑儿”的大获全胜,使我几乎成了我们胡同的英雄,至少在那些曾经饱受杨家兄弟欺负的孩子们眼中是这样的。最开心的当然是我弟弟,那个高兴劲儿啊,就好像是他自己打了大胜仗似的。也真是有点斜门儿,这件小孩子之间的打架斗殴事件,竟然像一阵风似的迅速传遍了胡同内外,连北门里大街、小宜门口、户部街、府署街那边的同学,转天就都听说了。我去上学的路上,时常会遇见认识或者不认识的同龄人对着我的后影指指点点,甚至还有一两个女孩子羞答答地凑到我面前,冲着我轻轻说一声:“哎,你真棒!”这当中自然包括曾经被杨家二乖欺负的那个“小要饭儿”了。
再看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杨二乖,自从这一仗打过以后,就像是个霜打的黄瓜――蔫儿了。我猜想,并不是我把他们打怕了,而是舆论的压力使他们杨家再也抬不起头来了。杨家的大人们好像过去并不清楚周围的邻居是多么讨厌他们,也不清楚他们的两个宝贝是多么的遭恨,这一回居然被别人把吃饭锅给砸了,而且周围的人群一迭声地叫好,没有一句对他们表示同情的话,这实在是太丢人。在这种氛围中,杨家人的失败感无形中加重了无数倍。事实上,他们不是被我打败了,而是被我那一砖头给砸趴下了。
当然,我也为我的行为付出了代价:尽管奶奶和弟弟都给我说了不少好话,爸爸还是给了我两个耳光――这是对我不老实在家待着、逞强好胜出去打架的惩罚。
这件事过去了半个月左右吧,一天下午,杨二乖的姥姥悄悄地摸到我们家来了,她说她是来送还我们家的土盆的。从打那天开战以后,我们家的土盆就一直扔在他们家的门口,那本来是被杨二乖视为战利品的,可现在却成了被别人耻笑的一个符号,也不知是哪家的坏小子还编了一句俏皮话,说杨家是“砸锅卖铁换土盆”,整天在胡同口胡喊乱唱的,弄得他们杨家干憋气,也不敢出来拾这个茬儿。
显然,那天杨家的姥姥来我们家并不只是为了那只破土盆,她跟我奶奶说了半天话,一会儿唉声叹气,一会儿哭哭啼啼,我和弟弟放学回家了,她还没走。奶奶把我们撵出去,不让我们听大人讲话,我们也懒得听,就跑到胡同里玩耍去了。到了天快黑的时候,她才告辞出来,见到我时,居然还做出一个类似微笑的表情,难看极了。
我和弟弟自然十分关心她来都说了些什么,回到家就缠着奶奶刨根问底。奶奶不肯细说,只是讲他们杨家把土盆送回来了,咱们也答应给他们家重新锔个锅底,算作赔偿。我一听就火了:“怎么着?他们欺负了咱,倒让咱赔他们锅底?不赔!”
奶奶说:“小孩子家,懂嘛!别瞎掺和大人的事儿!”
我虽然不敢吱声了,可心里一直气不平。直到晚上钻进了被窝,还在跟奶奶嘟嘟囔囔的抱怨这个令人无法接受的结局。我在15岁之前一直是跟奶奶睡在一个床上的,奶奶拉灭了电灯,把脸凑到我的眼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唉,今儿格要不是听杨家姥姥亲口跟我说,我还真想不到她们家的命这么苦哇!这就叫报应啊!”我轻轻问:“她们家怎么啦?有嘛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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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家二乖(5)
奶奶说:“你还小,不懂这些事情,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这回,你把人家的锅也给砸了,这个报应已经够大的了。咱做事也不能太绝了,总得替对方想想吧,现在,她既然找上门来了,也开口求咱了,咱就给她一个台阶吧……”
我知道,奶奶的心一向很软,一定是杨家的姥姥把奶奶给说得动了心,奶奶的态度才会变得这么向着她。直到多年以后,奶奶才告诉我,那天让奶奶心软的原因其实非常简单,杨家的姥姥在自叹命苦的时候,顺带着把她们家三个女性的不幸婚姻动情地描述了一番,奶奶就什么都不忍再说了――原来那杨家的姥爷本来是个在山西老区打游击的老八路,谁知解放以后,姥姥找到城里才知道,人家当了干部,一进城就娶了个新太太,早就把她给“休”了;她的大女儿,也就是杨家兄弟的妈妈,本来找了个老公是个老实巴交的工人,可是文革一开始,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当上了造反派的司令,成天前呼后拥的,过不多久就跟一个年轻漂亮的秘书好上了,她不肯就这么善罢甘休,就找到工厂去闹腾,结果被他老公派来一帮打手,把她打得鼻青脸肿,还发了绝话,再要闹腾,就是破坏造反派的光辉形象,就是干扰文革大方向,就要把她揪出来当现行反革命批斗……这一下,她被吓坏了,赶紧带着两个儿子搬到我们胡同里来。这件事情使她们认定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道里,要想生存,就得变成一个强者,就得让自己的后代成为谁都不敢惹的主儿,只有这样她们才安全才消停才活得滋润。因此,她们才对自己家的孩子采取姑息乃至鼓励的态度,让他们去强壮起来霸道起来蛮不讲理起来,杨家二乖就这么“长成”了一对祸害。
杨家的姥姥说,是我的那一块砖头,把她们家给砸醒了,要不她们家还闹不清自己在周围邻居眼中有多丢人现眼。她还特别提到她们家的那位老姨,说最受刺激的就是老姨了,那年她已经30多岁了,一旦发现自己家的名声“顶风臭十里”,谁还敢娶她呀?难怪她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这件事情发生后,那位老姨整天哭哭啼啼的,非要搬出去住不可。无疑的,这些变故都使我奶奶对杨家产生了同情,毕竟都是女人,毕竟都遭遇过人生的不幸,奶奶的心软也是可以理解的――这当然是我现在的看法。
可是令我百思不解的是,既然你杨家本来就是受人欺负的弱者,为什么还要欺负比你们更弱的人呢?这难道也是人类的一种劣根性吗?
后来,为了给杨家一个正名的机会,我奶奶故意把这个赔偿锅底的小事闹得煞有介事:把锔好的饭锅让我拿着,跟在奶奶身后专程去到杨家,当众把锅交给杨家的姥姥,还故意大声地说说笑笑,好让周围人家都知道这件事情已经以和解告终了。我很不情愿地扮演着我的角色,肯定演得破绽百出。
杨二乖从此也像变了一个人,一见我就躲,同学们都说他是被我的砖头给砸破苦胆了。
忘记是在哪一年,杨家悄然搬走了,她家老姨到搬家时依然没能嫁出去。


李伯伯(1)
李伯伯是我们胡同老一辈人里边,文化水儿最高的一位,按现在的说法应该叫“相当大专”吧――我1977年报名参加高考前夕,曾专门请教过李伯伯有关的注意事项,李伯伯给我做了详细的解答。作为“现身说法”的一部分,他跟我说起他高中毕业时考学的教训:原来,李伯伯当年考上的那所学校,在他毕业不久就改成了“学院”,再后来又升格叫“大学”了。可惜李伯伯进去得太早,他50年代考进去的时候,它还是个“学校”,属于中专偏上、大专偏下的水准。“唉,吃亏啦,当时没琢磨明白。要是现在考,我就不报它了,改报××学校啦――××学校现在就认帐,把56届的学生都认定成正式的大专毕业啦!”
这当然已是后话了。在我小的时候,我只知道:李伯伯是胡同里学问最大的长辈,这是毋庸置疑的。我的父母都是学徒工出身,两个人的学历加起来都凑不上个小学毕业,我奶奶还是文盲,这样的家庭背景,对有文化的人,自然是“须仰视才见”。尤其是我爸爸,无论大事小事,只要有弄不明白的,最先想到的就是:“问问李伯伯去,他准知道怎么办!”
事实也确实如此,不论嘛事儿,只要跟李伯伯说清楚,他总能给你拿个主意出来――哪怕这个主意很一般,哪怕这个主意本来家里其他人早就提出来、却被父亲否决了,如今再由李伯伯的嘴里提出来,那就立马成了真理――“人家李伯伯说的,就是有道理!”爸爸总是这样说,“人家是大学生啊,有见识,看得准,咱呐,就照李伯伯说的办,保准没错!”
嘛叫“权威”?在我小时候的印象里,李伯伯的话就是“权威”,我们家人全都信服他。
我们家人信服李伯伯,除了他的文化水平高,念的书多学问大以外,还有一个原因:他的人品特好,用我奶奶的话说,就是“那人挺仁义的”――李伯伯是从河北省香河县农村靠着考学进的天津市,毕业后被分配到天津市的一家小工厂,那就等于是在天津卫落了户。他自己的父母还都在农村,可是当他遇见老家的一个远房姑姑在天津市里给有钱人家当老妈子,就毅然把那老姑姑接到自己家里,管吃管住几十年,直至养老送终。这样的义举,在我奶奶看来,真够得上“仁义”二字了。李伯伯管那老姑姑叫“老太太”,跟别人一提起她,就说是“我们老太太”如何如何。不了解内情的人,一直以为那老太太就是他妈。后来李伯伯娶了李婶儿,有了孩子,也都让孩子管老太太叫奶奶,而不准叫“姑奶奶”。
那老太太是我奶奶的好友,我奶奶的看法无疑受到她的直接影响。那老太太在我们胡同就成了跟我奶奶齐名的“二号奶奶”。
李伯伯是中文系毕业的,这个专业在那个年头好像用处不大。他所在的工厂是织袜子的,只有一百几十号人,分配来这么一个大学生,也没地方安排,就把他搁在办公室里,为的是给领导写个总结啦报告什么的,用着方便――中文中文,不就是写材料嘛。可是在那个小厂子里,官最大的是厂长,厂长还是个从部队转业来的大老粗,认的字装不满一箩筐,你给他写总结,写得再好也没用,为嘛?不认识那么多字,一写长点儿就念不下来啦!
李伯伯时常把他们厂长的趣事,当笑话讲给我们听,其中有一个笑话是说他接待一个来自原部队的代表团,李伯伯给他写的欢迎词里有一句是:“代表团长途跋涉,来到我们厂,我们表示热烈欢迎”。谁知这位老兄不懂断句,就给念成了“代表团长(读zhang)途跋涉,”还脱开稿子“临场发挥”了一大段,说什么“途跋涉同志是我们部队的老同志,也是我的老首长,可惜我在部队的时候还不认识他。今天,途跋涉同志来到我们厂,我代表全厂干部职工,对途跋涉团长的到来,表示热烈的欢迎”……
这类笑料,李伯伯肚子里装了很多。那年头小孩子也没嘛娱乐,别说电视机啦,就连收音机都没有。到了晚上能听到李伯伯讲的笑话,就成了一种奢侈的享受了。不过,李伯伯并不经常有时间,他晚上总要看书写字儿,谁都不知道他在写什么。李伯伯家住着一间小厢房,靠胡同有个小窗户,那小窗户要是晚上没亮,那就是李伯伯上我们家或者向伯伯家喝酒去了;要是灯亮着,那就是在家看书写字了。二号奶奶独自在家时一般都不开灯,她说怕招蚊子,其实是怕费电,我奶奶最了解二号奶奶了,说她顶财迷了,一分钱都惦着掰成两半花。不过,她对李伯伯看书写字却一向支持。每当在他埋头写作的时候,二号奶奶就主动避到我们家来,常常跟我奶奶聊天到很晚,一边儿聊一边儿瞄着胡同里他家窗户的灯光,直到那小屋灭了灯,她才会告辞回家。我们家里只有我跟奶奶住一间屋,她不走,我也睡不安稳,因此我有一阵儿挺烦这老太太的。当然也不明白为什么李伯伯闲着没事儿,要点灯熬油地写字儿?我曾专门问过我爸爸,我爸爸神秘兮兮地说,你哪懂这个,人家李伯伯那是在搞创作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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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伯伯(2)
起初我也不懂嘛叫搞创作,但是很快我就明白了,还是李伯伯亲自告诉我的。那次,他一下班就跑到我们家来了,显然是心里窝火,要冲着我们家人发发牢骚,出出闷气,他说他们厂长太不是东西了,发现他参加“南开文联红旗文学社”,不但不支持,还派人跑到南开文化宫,把他给除名了,说是未经单位领导批准,私自参加文学社团,属于严重的无组织无纪律行为,还差点儿给他一个警告处分。“他妈的,赶上这么个不学无术的头头,你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了!唉,完了,以后我是金盆洗手,再也不搞创作了!”
我连忙接住这个话茬儿,问道:“李伯伯,嘛叫搞创作?”
李伯伯就跟我做了一番解释。我这才明白,搞创作就是编故事,把编的故事写下来就叫写小说,写出来的故事登在报纸杂志上给别人看,那就叫搞文学创作啦。
李伯伯真是说到做到,打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家小屋的灯光亮到半夜。
过不多久,北京、上海就闹腾起文革来了,都是先拿几个文学作品开刀,紧接着,天津市也开始抓“文艺黑线”了。由于李伯伯提前几个月脱离了这条“黑线”,自然平安无事。这件事又被爸爸妈妈视为是具有“先见之明”。那李伯伯也忽然变得得意起来,有一次喝了几杯酒,就吹起了牛皮,说他早就预感到搞创作没什么好果子,就毅然决然地退出了“文联红旗”――“怎么样,现在‘文联红旗’被划进文艺黑线啦,所有会员都榜上有名,有的挨了斗,有的游了街,最轻的也受了批评,嗨,就咱一个人,没事儿!嗨,这就叫金蝉脱壳!”李伯伯“吱”的一声把酒杯里的酒嘬进口中,“那天,我见着文化宫的老宋了,他就问我,你是不是能掐会算啊,你怎么就知道咱‘文联红旗’会出事儿呢?我跟他说,这叫天机不可泄漏啊!”
李伯伯在单位是“逍遥派”。人家造反派不要他,说他属于“臭老九”;他跟走资派又和不来,自然也不肯去当“保皇派”。这么一来,他就成了没人管的人物,正好乐得逍遥,每天早早下班,回家也没事儿,就来我们家找我爸爸喝酒。胡同里还有一个逍遥派,就是7号院的向伯伯,他也爱喝酒。正好老哥仨凑一围,甭管外头怎么乱,他们却是每天晚上轮流坐庄,喝酒聊天,好不自在。李伯伯还给他们仨起了一个雅号,叫做“杯中三友”。
我那时候刚刚记事,到了入学年龄却无学可上,因为学校已经停课闹革命了。于是,每天晚上听大人们聊天,就成了我的启蒙课堂。李伯伯永远是聊天的主角,所有话题都是由他引起、并始终是以他为中心的,我爸爸、还有向伯伯,都是他的听众,他们也都乐于给李伯伯当听众。李伯伯当时所谈的内容,我现在已全然忘记了,但他那酒酣耳热之际,评点世事,谈古论今,滔滔不绝,慷慨激昂的神态,却至今依然历历在目。他还时常侧过脸来单独跟我说话,好像我不是一个小孩,而是他们酒友中的一员,这情形曾使我格外感动。我由此感受到,李伯伯对我始终是另眼相看的。
李伯伯结婚很晚,他娶李婶儿的情形在我脑子里都有印象,可见是在我记事之后了。李伯伯只比我爸爸小一岁,这么算起来,他结婚时的年龄总有三十五六了。对李伯伯结婚延迟的原因,二号奶奶的解释是:前些年光顾着看书写作了,就把自己的婚事给耽误了。不过,我奶奶的看法也许更全面一些,她认为李伯伯自视是个大学生,眼光偏高,而自身的条件又不够完美(李伯伯天生有点斜视),结果,高不成低不就,把自个儿的婚事耽误了。“娶媳妇一晚,把孙子也给耽误了――你看,我的大孙子二孙子都这么大了,她二号奶奶还抱不上个孙子,都快急出白毛汗来啦!”我奶奶总爱这么说,话里话外透着老太太所特有的那股子得意和满足。
不光二号奶奶盼着早点抱孙子,那李伯伯更想早点生儿子。可是天不作美,李婶过门以后,连着生了两胎,全是闺女。李伯伯挺失望的,对我们家的两个儿子就越发羡慕了。有一次我就听见他在“杯中三友”聚会时,借着酒兴跟我爸爸说:“侯兄啊,你有两个儿子,我有两个闺女,干脆咱俩商量一下,把你家来子换给我吧?我这俩闺女,随便你来挑选,你要哪个都行!”说完了还转过脸来,喷着浓浓的酒气,冲着我说:“来子,怎么样?给我来当儿子吧,你爸爸都同意啦!”我当时还小,误以为这是真事儿,吓得赶紧往爸爸身后躲。爸爸哈哈大笑,说:“瞧你吓的,李伯伯是逗你玩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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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伯伯(3)
不过,凭我的直觉,李伯伯确实非常喜欢我,甚至有意无意中,在我的身上寄托了他自己的某种人生希望――比如,当他发现我从小就很喜欢读书的时候,当我跑到他家翻箱倒柜地翻找文学书籍的时候,当我把随便涂抹的稚嫩文字拿给他看的时候……我分明看到他那斜视的双眼里,闪着兴奋的光。
我在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着魔似地爱上了文学,如饥似渴地“吞噬”着我所能找到的文学书籍,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从李伯伯那里得到的。每当看着他从箱子底层翻出一本破破烂烂的书时,我都会迫不及待地抢在手里,开心极了。李伯伯总会给我介绍几句这本书的梗概,也忘不了告诉我这书是他当年特意藏起来的,前几年到处都在烧毒草,他的好多书都被造反派给烧掉了,只有这几本最喜欢的被他藏了起来。“私藏毒草是很冒险的事情哩,要是让造反派知道了,搞不好要成现行反革命哩!”李伯伯加重语气对我说。
我当时坚信李伯伯的话是真的。不过,我奶奶却提供了另外一个版本,据她说,李伯伯原先确实有不少书,可是那些书并不是造反派给烧的,而是在他被“文联红旗”除名之后,一气之下自己烧的。那天正好叫二号奶奶看见,觉得把那些书直接烧了太可惜,就抢下来一部分,说是留着日后点炉子引火用。这才保存下来。后来李伯伯一看风头过去了,自然舍不得再用书来点炉子了。对奶奶的说法,我觉得也有道理,因为我明明知道李伯伯是个“逍遥派”,他们家也压根儿没来过什么造反派,哪里会烧他的书呢?想来是李伯伯编故事养成了习惯,讲自己的事情也不知不觉地喜欢添点油、加点醋了。
有一件事情让我对李伯伯的文学鉴赏力佩服得五体投地――那回,我学着当时的流行诗体,写了一首长诗,内容不外乎是一些空洞的赞美词以及对大好形势的渲染。我把诗稿拿给李伯伯看(有很长一段时间,李伯伯是我的第一读者),他随便翻了翻,只是“嗯”了几声。我明白,这意味着我的文字还难入他老人家的法眼。一般情况下,接下来就会有一番高谈阔论了,这恰恰是我最想听到的。
“来子,你听我说,”李伯伯总是用这句话来做开场白,“你这首诗――我们姑妄把它称作诗吧――是很典型的朗诵诗形式,现在很时兴这种写法,写得好的,譬如《雷锋之歌》,很有气势,也很上口。可是写得不好,就会空洞无物,内容苍白。我看你还是先不要动这种形式,为什么?你还太小,思想发育还不成熟,你想抒情,可是你不知道抒什么情,那就会无病呻吟,就像辛稼轩说的:‘为赋新词强说愁’,这就没必要了。你也别怨李伯伯给你泼冷水,写诗,一定要先有情,再有诗,此外还有含蓄,不能太直露,你看你这几句……”李伯伯选了我的几句诗,念了出来,“是不是很直露?诗不应该是这样的,诗的语言要有意境,要让读者有回味的余地。当然,作为朗诵诗,还要讲究朗朗上口,讲究气势贯通,说得再深些,还要讲究音节的跳跃,平仄的协调,嗨,讲究多啦,你一下子也弄不懂,反正,我只能跟你说,你这篇东西不是很成功。”
我听了这番评点,心里当然不高兴,可能脸上的表情也泄露出心里的情绪。李伯伯笑了笑,再次打开诗稿,指点着其中的一页,说:“来子,我不是说你写的东西一无是处,你这里头也有很精彩的句子,你看你看,这一句就非常有气势,”他拿笔在一行诗句下面划了一根粗线,“单凭这一句,你这首诗就能得个80分!”
小孩子哪有不喜欢被表扬的?我听了这句夸奖,立即开心起来。说了声“谢谢李伯伯”,就跑回家了。回到家打开诗稿一看,我的开心立即化为乌有了――原来李伯伯大为赞赏的那句诗,竟然是我借用来的李白的原句“登高壮观天地间”――我看着那根粗线,心里不由得对李伯伯的眼力刮目相看。
从李伯伯对我的一次次训教中,我常常能感受到他自己内心的矛盾。比如说,他对我喜欢文学时常表现出超乎寻常的热情,又是鼓励又是指导的;可是忽然有一天,就会变一种态度,把“文学这些勾当”贬得一钱不值,告诉我千万别学文科,要趁着年轻,多学点有实用价值的真本事,将来才不至于像他自己那样一事无成。他还给我看过他近来研究企业管理的笔记,说这才是有用的学问。


李伯伯(4)
你还别说,李伯伯确实聪明,无论干什么都像模像样的。也不知他是从多咱开始,鼓捣起企业管理这门在当时看来绝对是新鲜学科来了,而且闹腾出不小的名堂:70年代中期,邓小平复出,大搞企业整顿,李伯伯终于赶上了这一波的潮头,适时地拿出了一整套袜子厂的企业管理方案,被上头看中了,他终于“鲤鱼跳龙门”一般,脱离了袜子厂这个禁锢他十多年的“樊笼”,被选调进了针织公司,成了一名公司企管干部,得以在更大的范围里发挥作用。那一段时间,李伯伯可谓“春风得意”,每天忙忙碌碌,也很少有时间来找我爸爸他们喝酒了,见了面总是喊忙喊累的,可是脸上却分明放着光,透着一种少见的精气神儿。
1977年底,全国恢复高考。我报了名,连着考了三天。就在等待考试结果的日子里,天津日报也把我选中了,用最快的速度赶在年底之前把我调进编辑部。就在我到天津日报报到的第四天,高考录取通知书送到了我的原单位,人家立即打电话通知我回去办理入学手续,可是报社的领导却找我谈话,明确表示不愿意放我走……
这实在是一个两难的选择:是去上大学,还是留下当记者?我们家意见不一,我爸爸就请来了李伯伯――每当这种关键时刻,我们家的长辈人都信服他的高见。李伯伯当然知道他在我们家人心目中的份量,那天也显得格外慎重,言不轻发,语不妄动,先听我们家的各方意见,后跟我单独谈话,最后才表达了他的见解。他说:“来子是个人才,大家都争着要,能不是人才吗?这是好事!现在就看我们怎么选择了――来子,你能有这个选择权,这是你的运气,你赶上好时候了,我们那时候有什么选择呀?让你去哪儿,你就得去哪儿?你只有听天由命。从这个角度说,来子,我真羡慕你,真的!你李伯伯当年但分有有点选择的余地,我也不会在小小袜子厂一憋十八年呐!你现在可以选择上大学,好不好?太好啦!南开呀,这可不是说着玩儿的,我当年差二十多分,就没考上南开,你一个初中生,一考就考上了,真不容易!你妈妈刚才说了,你们这个家族从来没出过一个大学生,如今出了个来子,大学生,多光彩啊!可是有一件事情你爸爸想到了,你大学毕业以后,能不能捞着天津日报这样的好单位呢?哎呀,一个人毕业之后能进什么单位,那可太重要啦!你看,你李伯伯也是上过大学的,可是上过又怎么样?毕业分配个袜子厂,英雄无用武之地呀!这种情况,你也可能在四年以后遇到;还有,你妈妈刚才也谈到她的妹妹你的四姨,那是清华的高材生啊,可是毕业分配的时候,正赶上那年没有天津的分配指标,只得孤身一人去了南方,后来想回来也不可能了。这些现实问题,我们现在就必须有所预料。可是你要是留在天津日报呢?情况就大不相同了,虽然放弃了上大学的机会,可是凭我对文学史的观察,文科是完全可以靠自学来弥补的,即便是鲁迅、郭沫若,也不是学文科出身的,他们在文学方面的学问也是自学的,对不对?所以,我的意见,咱宁可放弃大学,也不放弃天津日报,不要说一进门就让你去当正式记者,就是当两年排字工人,我看都值得留下!”
沉默。一行热泪,从我的眼角悄然流下,幸好大人们都没发现。
我的人生去向就这样被决定了,我有什么选择权吗?在李伯伯一言九鼎的决断面前,其实我也只能服从。
不过,我的服从是心悦诚服,至少在当时是这样的。凭心而论,我至今也不为当初的决定而后悔,因为我毕竟走出了一条与众不同的人生道路,尽管走这条路必须付出比旁人更多的代价,我依然无怨无悔。
当然,如今回过头来,分析一下李伯伯的思维轨迹,可以清晰地看出,他完全是以自己的人生经历作为参照系,来设计我的未来的,他不愿意让我重蹈他的覆辙,他是为了我好。为此,我将对这位怀才不遇的长者,保持终生的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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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伯伯(5)
李伯伯比我们家早两年搬出了同和里。他所在的公司给他分配了一套两居室的单元,这是他受到领导重视和厚待的一个标志。他的新家离同和里很远,他曾多次邀请我们一家人前去参观,我们一直没去成。直到我们家也搬出了同和里,我才跟爸爸妈妈一起,专程拜访了一次。
几年不见,李伯伯的头发已经花白了,脸上皱纹密布。我问李伯伯现在忙些什么?他似乎有些言语吱唔,不愿正面回答。李婶趁他出去的当儿悄悄告诉我们,最近李伯伯工作又不顺了,公司新进来一批大学生、研究生,个个都挺厉害的。新来的公司头头儿也是名牌大学的硕士,他嫌李伯伯学历低,前几天也没跟他言一声,就把他的企管部主任给免了,李伯伯一听就急了,血压升到200多,这两天正在家歇病假呢……
我们婉转地劝慰了李伯伯几句,看得出,他对我们的劝解并不在意。他是个很有主见的人,从来都是他指点别人,如今怎么可能听得进别人对他的指点呢?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李伯伯。两年后,他突发脑溢血而死,死时刚满50岁。据说死因是评定职称,他因学历偏低,申报副高在评审会上未能通过,他听说之后,心里一急,倒地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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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爱情有毒全文阅读 作者:骆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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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范丈夫遭遇妻子出轨:爱情有毒(连载版) 作者:骆平


第一章 爱情在逃跑(1)
小小的暹罗猫出生刚一个月,通体雪白,一双湛蓝湛蓝的圆眼睛清透如冰,一见人就发嗲,打呼噜、打滚。
担心怀孕的蔡惜寂寞,樊景皓花了五十块现大洋,从单位的一名保安手中将它买回家。第二天早晨,蔡惜拎着白色猫咪细细的脖子,出其不意地把它从九楼的露台扔了下去。
“你干嘛?!”景皓从床上惊跳起来,赤足奔过去,正好看见巴掌大的小奶猫在半空里划过一道凌厉的白光。
“我烦它。”蔡惜淡淡地说。
“你疯啦?!”景皓怒不可遏地瞪视着她。
“可恶的家伙,足足叫了一夜……”蔡惜疲惫地以手覆额,喃喃道。
“也不至于摔死它吧?”景皓暴怒,跳脚道,“你忒狠毒了!”
“我狠毒?你他妈才狼心狗肺呢!”蔡惜突然发作起来,用手指着他的鼻子,直问到他眼前来,“樊景皓,你是文盲还是弱智?!宠物身上有弓形虫这种基本常识,你都不知道吗?”
“弓形虫怎么啦?弓形虫还能吃了你?”景皓不甘示弱。
“弓形虫会导致流产,引起畸胎。他妈的,你想断子绝孙还是怎么的?!要不就是想害死我们母子,另寻新欢……”蔡惜暴跳如雷。
景皓不由得张口结舌。
“樊景皓,你他妈混帐!”蔡惜索性咆哮着扑上来,拽住他的衣领,一通猛力抓扯、摇撼,把他弄得七荤八素、昏头胀脑。
“是我的错,”景皓本能地抓住蔡惜的双手,投降道,“我确实听都没听说过弓形虫。”
“你王八蛋!”蔡惜动弹不得,疯狂地朝着他吐唾沫。
景皓立即松开手,闪身避开,用手臂擦拭着脸上的唾液。蔡惜继续声嘶力竭地喊叫着,景皓目瞪口呆地望着她。眼前的女人两手叉腰,披头散发,嘴里滔滔不绝,粗俗的语言波澜壮阔,像一股挟泥裹沙的山洪,一泻千里。这个弑猫的恶妇是谁?!
A、穿恶俗的红底绿格子睡衣,眼圈青黑、头发凌乱、满嘴脏话的市井泼妇。
B、白衬衫、咔叽布裤、简洁的男装手表,身形纤长而落寞的知识女郎。
景皓的脑子一时有点混乱,无法将A和B的形象统一起来。后者不过是两个多月以前的蔡惜,一个静默的女子,略微内敛,略微矜持,具备克制、忍耐、大量、得体的良好品格。
在景皓惊骇的注视下,蔡惜蓦然收声。然而那些戛然歇止的污言秽语余音未绝,像一条受阻的河流,益发显得激流澎湃,大有破堤而出、气吞山河之势,仿佛眨眼间就会将整个房间铺天盖地地淹没掉。
景皓定定神,拨电话给小区的物管公司,请他们帮忙处置楼下水泥地面横陈的猫尸。他向物管公司解释说,那只猫贪玩,失足堕楼。
转过身来,他发觉蔡惜在哭。蜷缩在仙人掌造型的绿色布艺沙发里的蔡惜,无声无息地流着眼泪。景皓呆立着,从赤裸的足心升腾起地板的寒意,他感到浑身发冷。
压抑的哭泣诱发了蔡惜的恶心,她捂住嘴,发出干呕的声音,憋得喘不过气来。一瞬间,景皓醒悟了。他到厨房取了一杯姜汁甘蔗露,递给蔡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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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爱情在逃跑(2)
那是民间流传的一种减轻孕吐的食疗验方,甘蔗榨汁,姜磨成姜茸、榨出姜汁,加水炖二十来分钟。景皓做了一大罐,存在冰箱里。
蔡惜喝了几口,仍是抽抽噎噎的。景皓走过去,搂住她。
“过去了,都过去了……”他抚摩着她的肩膀,温言安抚着。
“……我睡不着……它一整夜都在叫……我快要崩溃了……”蔡惜呜咽着申诉。
“好了,宝贝,没关系的。”景皓摩挲着她乱糟糟的头发。蔡惜从前有一头天然卷曲的好发,光泽闪亮,海藻一般散在腰间,如同童话里的美人鱼。景皓喜欢把头埋在她浓密的发丛里,深深嗅吻。但现在,她疏于打理,发丝干枯,甚至有清晰的汗垢味。
“景皓,我是不是有潜在的暴力倾向?”蔡惜泪眼婆娑地仰面望着他。
“傻瓜!”景皓失笑。
怀孕令蔡惜发生如此巨大的改变,这倒是景皓始料未及的,他从未想过要面对一位因荷尔蒙失调而变得脾气古怪的太太。
蔡惜是一名职业女性,不化妆,不大说话,不常常笑,时时穿简单的长裤与毛衣,方便走动。紧张的时候读漫画、玩网络游戏,喜欢冷饮,经常超时工作。她不是那种小可怜类型的女人,动辄眼泪横流,花拳相加,她的涵养功夫是一流的。从恋爱到结婚的数年里,他俩争吵的方式多半是冷嘲热讽,蔡惜用冷言和冷眼来表达愤怒,从未动过粗口。
然而她对小动物有着无限的爱和怜悯,她有许多的话对它们讲,为它们起甜蜜的爱称,舍得花大把时间教它们站立、敬礼,学习形形色色可爱的小动作。
她亦是典型的动物权益主义者,热衷于参与动物保护协会的各种活动。大学时代她在女生寝室偷偷养猫养狗,被老师发现,受到过相当严厉的处罚,因此丧失掉学年度的奖学金,她无悔。
婚后她先后收留过的无家可归的小动物多达十几只,最终都结局悲惨,一律遭遇再次走失的下场。她心爱的腊肠狗,跑了。她喂的小乌龟,丢了。她那头会讲英文的鹦哥,飞了。那只昂贵的大狗,卖了。这些,全是景皓的杰作,他恶作剧地驱赶走了所有的被豢养者。景皓有轻微的洁癖,他痛恨人类以外的软体生物。
对宠物不怀好意的家伙,一直是景皓,不是蔡惜。
A、给流浪猫买最好的猫粮,最好的猫沙,花钱请兽医为它们做绝育手术。
B、把一只生龙活虎的小猫,从九楼扔出,硬生生地摔死。
怀孕使人患上失心疯吗?景皓一边虚妄地敷衍着蔡惜,眼前却闪过一团热乎乎的、绒球球似的影子——他一阵不寒而栗。
“我太残忍了,我居然做了刽子手……”蔡惜在他的怀里瑟瑟发抖。景皓心一软,一把搂紧她,故弄玄虚道:
“什么刽子手,你知道不知道,你这是在拯救它!”
“为什么?”蔡惜不解。
“常言说,早死早超生。做猫有什么好?缺吃少穿的,辛辛苦苦抓到只耗子,就乐得屁颠屁颠的,比吃了满汉全席还得意。幸亏你这一搭手,也许它即刻就脱胎换骨,转世为人了。”景皓一本正经地卖弄贫嘴。


第一章 爱情在逃跑(3)
“去你的!”蔡惜打他一下,却是撑不住,破涕为笑。
蔡惜在景皓怀里渐渐盹着了,景皓一动不动,僵直如塑。怀孕以来,蔡惜持续失眠,夜里辗转反侧,白昼呵欠连天。能够稍稍打个盹,在她,已经是非常非常奢侈的事情。
好一会儿,蔡惜发出了平静的呼吸,景皓蹑手蹑脚地起身,揉揉酸疼的胳膊腿,取过一床毛毯,严严实实地盖在她身上。
景皓仔细检查了空调的温度和湿度,拉上窗帘,去厨房把头天预备下的补品炖上,那是适宜孕早期食用的淮山瘦肉煲乳鸽。他把天然气开关调至最小,只剩下一小朵一小朵幽蓝的花苞似的火焰,微火慢熬,然后他到客厅给定居美国的姐姐打了一通越洋电话。
这两个月,家里的电话费陡增,景皓隔三岔五就跟姐姐通话。他的姐夫是德国后裔,怀揣哈佛大学医学院的博士文凭,在新泽西洲开了一间妇科诊所。
这阵子景皓在网络上研究各国的分娩技术,对风行美国的无痛分娩法肃然起敬,因此舍近求远,不断地向洋姐夫咨询大小疑问。
“……弓形虫症是一种由原虫寄生所引发的疾病,几乎所有的温血动物都有可能成为弓形虫的中间宿主,包括人类、犬、啮齿类羊等等,猫是这种原虫‘唯一的最终宿主’……”姐姐在电话那端肯定地说。
景皓念书时是好学生,可是他学习的是彻头彻尾的中国式英语,笔试能力强,口语却糟糕,发音蹩脚,舌头打结,在姐夫听来,无异于智障人士,徒增笑料而已。他们之间的沟通,只好由姐姐随时充当翻译。
“……弓形虫能严重损害未出生的胎儿,准妈妈在怀孕期间传染上弓形虫,对宝宝的影响十分恶劣,可能引起流产、死胎或新生儿疾病,或者出生后有眼、脑、肝脏的病变和畸形,如视网膜炎、白内障、脑内钙化、脑积水、智力障碍、黄疸和肝脾肿大……”姐姐转述着姐夫的话。
“老天!”景皓哀叫,“我该怎么办?”
“你姐夫说,如果是家养猫,要吃了生肉,才会增加感染弓形虫的几率。而且做一项叫TORCH的化验,很容易就能查出准妈妈有没有感染弓形虫。”姐姐急忙安慰他。
透过话筒,景皓听见孩子们的嬉闹声。是姐姐家那两个混血小子,黑头发,蓝眼睛,一个八岁,一个六岁,淘得要命。
景皓知道,姐姐那边是晚餐时段,姐夫刚刚下班,饥肠辘辘地驾车从高速公路赶回自家的乡间别墅。而姐姐呢,一定是放下煎了一半的牛排或是烤得半焦的土司,匆匆忙忙赶来接听电话。
“打扰你们了。”景皓歉疚地说。
“景皓你太紧张了。”姐姐轻轻发笑。
“我老是提心吊胆的,怕出什么意外,没想到自个儿倒毛毛躁躁地闯了祸。”景皓嗟叹一声。
有人悄无声息地从背后抱住景皓,把脸埋进他厚实的毛衣间,双臂环绕着他的腰,软软暖暖的身体紧紧依偎着他。
是蔡惜。
景皓挂断电话,回身搂住她。蔡惜是骨骼纤细的女子,肌肤却无比丰盈,难得的是柔软如棉,像一大朵涨开的矢车菊,清香轻盈。景皓就有些冲动。从拿到妊娠报告单至今,他禁欲整整一个月啦。


第一章 爱情在逃跑(4)
“对不起,刚才我太野蛮了。”蔡惜低低忏悔。
“不不,怪我怪我,是我不称职,”景皓心里一恸,“你瞧,你买的那一大堆孕期必读书籍,我连碰都没碰一指头。”
“你忙啊,”蔡惜嘟囔着,“哪像我,养尊处优的全职太太!”
景皓的回答是一个益加缠绵的拥抱。蔡惜的鬓角撩拨着他的耳际,他的耳朵没来由地发烫,一些滚热的岩浆在地壳深处暗暗聚集,暗暗沸腾。欲望如神秘的蓝色花朵,在他的体内迅速绽放开来。
他猛然间难以自持,低下头,将蔡惜薄薄的嘴唇整个地含住,津津有味地吮吸起来。蔡惜的口唇有着微甜的木糖醇的味道,她有嚼口香糖的习惯,怀了孕依然如此。
“宝贝……”景皓意乱情迷,伸手去解她的衣纽,手指在她的胸前滑动,游弋如鱼。蔡惜的双乳似乎与腹中胎儿同步发育,性感得让景皓的欲念狂乱汹涌。
“不,不……”蔡惜下意识地推挡着。自从发生妊娠反应,她严遵医嘱,以怀孕前三个月不能同房为由,拒绝景皓沾染她。
“求求你,让我吻吻……”景皓困兽犹斗,痛楚地、急迫地哀求着。
话音未落,他脸上就着了重重的一记耳光。他捂住生疼生疼的脸颊,诧异地看着蔡惜,满头雾水,不知所措。
“臭流氓!”蔡惜咬牙切齿地狠狠骂道。
她面色铁青,眼神冰冷,陌生得可怕。景皓怔忡不已,这是他的妻子吗?他发觉自己根本就不认得这个喜怒无常的女人!
景皓在茶水间里冲饮摩卡的速溶咖啡。他喝咖啡的习惯与众不同,先往嘴里扔几块方糖,嘎嘣嘎嘣地嚼着吃,然后以饮水机中的冷热水交替冲泡,连泡三杯,排成一列,一仰脖,一杯接着一杯,咕咚咕咚不歇气地灌下。
喝完,他心满意足地抹抹嘴,从盘子里挑了一只硕大的黄油面包。一个女人在他背后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他回过头,是同事夏稚。
景皓供职于位居本市报刊发行量榜首的一家市民报,做着要闻版的责任编辑,夏稚是文化娱乐版的责任编辑。两人的办公室在同一层楼。
“笑我?”景皓笑着指指自己的鼻尖。
“你太有意思了,喝咖啡像喝酒,豪饮!”夏稚笑不可抑。
“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骡了。”景皓借用《红楼梦》中妙玉讥讽贾宝玉的话自嘲。
“咦,你读《红楼梦》?”夏稚惊异。
“你也读?”景皓比她还要惊异,因为她竟懂得!这年头,肯花心思看古典小说的女人可谓是凤毛麟角。
“读《红楼梦》的男人,多半心思细腻、禀性善良。”夏稚微笑道。她抱着她的大水杯,暖着手。那是一只扁扁、猪肚形的玻璃杯,杯里浸着各类植物的干尸,深色的橘梗、浅色的菊花,松散的胖大海、玲珑的枸杞,悬沉起伏、荡荡漾漾。
茶水间供应的饮品,除了咖啡,就是绿茶红茶花茶。夏稚不喝,也不用茶水间的纸杯。她是很考究的,不厌其烦,巴巴地将自己伺弄得鹤立鸡群。
“这是夸奖,还是鞭策?”景皓油嘴滑舌地应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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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爱情在逃跑(5)
夏稚又笑了。她笑起来的时候,眼波潋滟,媚态毕露。夏稚的笑容在报社属于标志性的产品,可圈可点。报社是铁打的舞台,流水的美女,佳丽多如过街之鲫。促狭的男编、男记们闲来无事,背地里评选出了十大美女,夏稚位列魁首,一举囊括风情奖、细腰奖、美齿奖等等七、八项大奖。
“……眼角那样微微地一扬,斜斜瞟你一眼,能叫你直酥到骨头里去。”一位男编曾经促狭地为她编撰过大段的授奖词。
景皓混在花丛中,早炼就了金刚不坏之身,对媚眼如丝的女子具有强大的抵抗力。女同事们通常会说,天下乌鸦一般黑。总有人适时添加一句,樊景皓可是一只白乌鸦。
当下他不欲深谈,只是大口大口地囫囵吞咽着面包,三两口吞完一只,又来几块淑女手指饼,嘴里含含糊糊地赞扬道:
“点心挺新鲜的。”
夏稚闻声,拣了一只小小的蛋挞,很斯文地啃一点点,缓缓咀嚼着。报社推行人性化管理,茶水间一向食品丰富,又有电视,又有书报杂志,又有丝绒沙发。有些人是来休憩片刻,有些人是来填饱肚子。景皓是后者,他纯粹是吃喝来着。
“开工啦。”景皓吃饱喝足,拍拍手,意欲离开。
“对了,恭喜你啊。”夏稚说。
“什么?”景皓留步。
“听说你要升格做爸爸了?”不知何故,夏稚将杯子举高一些,抵着下颌,一双明眸透过水中纷纷繁繁的花草,水滴滴地凝视着他。
长舌妇!景皓在心头暗骂责编甲。责编甲是他的搭档,一位高个子的离婚妇人,嗓音沙哑,长指甲染成鬼魅的黑色,自称道德战士,永生永世同虚伪做斗争,永生永世对人开诚布公。
“我一生的使命,就是将人性之恶铲除到底!”她挥拳宣称。
但是,勇敢的斗士,首先是女人。女人是天生的谣言与妖言集散地,报社里的花边绯闻、小道消息,十条有九条是被这位仁姐传播光大的。
尤其荒唐的是,这位女士在捍卫完美道德的艰辛历程中,有过两段黑色幽默式的对白,发生于她和两名贱男之间,一次是当场臊得该贱男落荒而逃,另一次是当场臊得她自己落荒而逃。其后由她本人广为散播,闹得尽人皆知,两度荣膺报社内部最佳噱头奖。
场景一:
贱男A:亲爱的,我……我以前的几个女朋友,都说我……下面那个……有点大……
责编甲:大?你以为你大就了不起?有驴大,有马大吗?
场景二:
贱男B:听着,宝贝儿,有时需要事先沟通。你喜欢光滑的,还是毛茸茸的?
责编甲:什么意思?
贱男B:你喜欢胸口光滑的,还是长毛的男人?
这位年届中年的单身女性,在感情生涯中给人一种笨拙的、一直往前跑而又一直撞南墙的感觉。她以一种怀才不遇的心态,在博客里面发帖子,号称自己注定要在爱情中游荡,从这一个贱男,到那一个贱男,直至生命的终结。而每一次,她都以为自己的倒霉是绝无仅有的,不相信一切还会重复。可是,她偏偏在无数荒诞的喜剧场面中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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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爱情在逃跑(6)
景皓未雨绸缪,提防在蔡惜漫漫十月孕期中会有耽搁,因此虔诚地向责编甲奉送一份小礼物,告之缘由,请责编甲在自己有需要的时候,充分发扬人道主义精神,帮忙值班。
“放心放心,关键时刻,大姐我一定挺身而出,为朋友两肋插刀,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责编甲信誓旦旦地拍胸脯保证。
结果不出三天,报社上上下下对景皓老婆怀孕的事传得沸沸扬扬,有相熟的同事甚至提前送来几套丽婴房的迪士尼系列baby服,还嗔怪景皓密不透风。
“宝宝快出生了吧?”夏稚笑吟吟地追问一句。
“什么呀,才两个月而已。”景皓啼笑皆非。
“我一朋友是出版社的,给我送了一大摞新书,有一本《准爸爸的早孕反应》,兴许你能派上用场,送给你吧。”夏稚说。
“那先谢谢了。”景皓抱拳作揖。
夏稚粲然而笑。
景皓留意到她的牙齿确实很美很白,晶莹齐整,在灯下闪闪有光,够资格做牙膏广告里回眸一笑百媚生的女主角。
夏稚没有失言,景皓刚在办公桌前坐下,文化娱乐部的一名实习编辑就受嘱送书过来了。夏稚很细心,她把书放在牛皮信封里,还用钉书机封了口。景皓翻开书,粗粗浏览一遍,竟有字字珠玑之感。
准爸爸也会出现“早孕反应”
现在,越来越多的准爸爸们期望和妻子共同分享孕育、生育宝贝的全过程,可是在这方面的指导却很少。很多时候准爸爸会感到非常紧张,甚至有些准爸爸碰到朋友或者同事开的一些善意的玩笑也很紧张,不知道该如何得体地应对。
准爸爸产生“早孕反应”的原因
研究发现,有多达60%的男人会在妻子怀孕的时候,产生类似怀孕的生理症状,比如晨吐、口味改变、背痛等等,只是每个人的程度轻重不同而已。
几乎所有的男人在妻子怀孕期间都会有一些情绪上的波动,心情变幻不定和忧郁是最明显的两个表现。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专家分析可能与担心宝贝出生后自己会失去妻子的爱有关……
读到这一段,景皓险些拍案叫绝,他总算为自己这段时日的躯体不适、惶惶不安找到了科学的、权威的、准确的注解。
他上了报社的局域网,在QQ里顺利找到夏稚,向她表达谢意。夏稚与他风格一致,用QQ来收发邮件,而少有聊天,因此根本没取什么花里胡哨的网名。
夏稚在线,立马回复他,并且说,如果需要类似的书籍,可以拜托出版社的朋友帮忙收集一些。
[景皓]:谢谢,谢谢。我代表我老婆肚子里尚未出世的小家伙,向伟大的夏稚阿姨致以最诚挚的谢意和最崇高的敬礼。
[夏稚]:怎么像是在追悼会上为我念悼词?
[景皓]:嘘!不许说不吉利的话,夏美女是寿比南山的——日行一善,长命百岁。
[夏稚]:你信鬼神?
[景皓]:我对未知的领域抱持尊重的态度。
[夏稚]:可是冥冥中的天理,似乎并不长存左右。我们总是被生活中无穷无尽的规则与秩序所欺骗。
[景皓]: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忧郁,也不要愤慨;假如生活又欺骗了你,不顺心的时候暂且容忍;假如生活没完没了地欺骗你,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就会到来!


第一章 爱情在逃跑(7)
[夏稚]:你真逗!
[景皓]:夸我还是贬我?
[夏稚]:你太太肯定很幸福。
[景皓]:何以见得?
[夏稚]:拥有像你这样言谈幽默的好丈夫,是每个女人终其一生的梦想。
[景皓]:哎哟!坏了!
[夏稚]:怎么了?
[景皓]:你夸得我都飞起来了,脑袋在天花板上撞一大疙瘩。
[夏稚]:呵呵。
[景皓]:十级伤残哦!看来这辈子我是赖定你了,夏小姐你可要对我负责任——别怕,我饭量不大,一顿也就那么三五只大闹蟹,大半碗鱼翅捞饭,小半瓶轩尼诗而已。
[夏稚]:救命啊!
[景皓]:怎么样,大灰狼脱下羊皮外套了吧?!
[夏稚]:你太可爱了。
[景皓]:可怜没人爱?
[夏稚]:没正经的,小心我T(踢)你!
[景皓]:我得编稿了,改天聊?
[夏稚]:改天聊。
景皓下线,他把夏稚的QQ号加入了自己的好友名录。没想到令男人们垂涎欲滴的夏稚非但不是烟视媚行的白痴级狐狸精,且是这般的善解人意,聪明剔透而又不着痕迹,与她聊天很舒散,很熨帖。
景皓一向中意智慧理智型的女性。
景皓是一个乐呵呵的胖子,毕业于北京的一所名校,收入丰厚,厨艺一流,衣领永远干干净净,但从不流连欢场。夏稚对景皓的夸赞并非无妄之词,景皓在报社是有口皆碑的极品老公,典型的住家男人。
“选丈夫,就要照景皓的标准,家世良好,脾性温和,疼惜老婆。”报社的老女人皆以他为蓝本,训导那帮连做梦都想穿着水晶鞋,一步登天嫁入豪门的未婚小姑娘们。
景皓哭笑不得。脾性温和,是的。疼惜老婆,是的。可是家世良好呢?不不不。景皓并没有殷实的家境、羽翼庇萌的爹娘,他自幼是受过苦头的。
景皓出生于1976年,文化大革命结束的那一年,唐山大地震的那一年。姐姐年长他五岁,却已担负起守侯摇篮、看护弟弟的义务。
那时景皓的母亲不过三十余岁,已经衰老得如同一颗干瘪的核桃,头发焦枯、走路喘息不止,压根儿没功夫温柔慈爱地为一双儿女哼唱儿歌,更没功夫携着他们去欣赏原野中春暖花开的好景致。
在火柴厂当工人的母亲是忙碌的,忙得仓皇失措、踉踉跄跄,救火队员一般扑来扑去,处理着父亲一路闯下的种种祸事、种种糗事。
景皓的父亲是中学教师,教美术,也教音乐。父亲的绘画技艺和音乐修养都是三脚猫水准,这些不过是他的业余爱好。他术业有专攻,孜孜以求的专业是勾搭异性,从四五十岁风韵犹存的半老太太,到十六七岁娇嫩得一掐一把水的小丫头片子,凡入了他眼的,一个不剩,一网打尽。
景皓很小就知道,父亲是浪子。身为浪子的父亲,是全家的灾难。他与别的小孩子的父亲不一样。太不一样了。
相对未老先衰的母亲,父亲年轻得不可思议,他留着披肩长发,穿苹果牌的牛仔裤、确良花格衬衫,左肩背一副画架,右肩挎一把吉他,迈着华尔滋一般轻捷轻佻的步伐,吹着口哨,旁若无人地穿街过巷。


第一章 爱情在逃跑(8)
每每此时,街坊邻里就会对着他的背影指指戳戳,母亲们无一例外地告诫自家的小女孩子,千万不要搭理这条老淫棍,顺带地,千万不要搭理景皓。
“有其父,必有其子。”她们这样警告懵懵懂懂的女儿,仿佛穿着开裆裤、睡觉时时尿床的景皓已然是一枚一触摸即发的炸弹,与高大威猛的父亲有着同样等级的毁伤力。
在上个世纪80年代,父亲跟一位高二的女学生谈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两人弹吉他、看落阳、写情书,翻版着言情小说的情节。女学生深知这场恋情前是悬崖,后是深渊,她属意扮演朱丽叶,邀约景皓的风流父亲殉情。老男人贪生怕死,左推右挡,痴情的少女万念俱灰,服了两包耗子药,慷慨赴死——幸亏抢救及时,拣回了小命。
学校一怒之下,作出开除父亲公职的决定。景皓的母亲牵着年幼的儿女,一路求校长,求主任,希望能为父亲保留职位,哪怕是看大门、扫厕所。
“求求你们,发发慈悲,高抬贵手,好歹留下他,”母亲声泪俱下,“他一旦没了工作,更是为所欲为,我可怎么看得住他?!”
母亲的眼泪最终未能留住父亲的公职,而且这头风浪未息,那边父亲又顺手牵羊地睡了邻街一间杂货店的老板娘,被人家的丈夫光溜溜地堵在了被窝里。
景皓母子三人闻讯赶到时,父亲与他的露水情人已被赤身裸体地双双捆绑在门前的一棵大树上。人群蜂拥而至,兴致昂然地观看这对厚颜无耻的狗男女,将整条街道挤得水泄不通。
戴了绿帽子的杂货店老板提出,景皓的父亲必须赔偿他一大笔名誉损失费,否则没完没了。母亲为着幼小的儿女纯洁而神圣的颜面,不得不息事宁人,迅速答允了杂货店老板无理的要求。
景皓一生一世无法忘记那个奇耻大辱的午后,母亲低垂着头,拖着沉重的步履,领着一丝不挂的男人,穿越无数讪笑的目光,就像穿越冬季苍茫的白雾抑或夏日无尽的暴雨。
父亲进了家门的第一件事,不是向妻儿忏悔,或是解释。他若无其事地穿上衣裤,照旧是牛仔裤与花格衬衫,一身浮华行头。他哼唱着流行小调,略弯着腰,用一把蘸水的梳子,对着五斗橱上残破的镜子,梳理一头惊涛骇浪的长发。
小小的景皓默不作声地注视着他,注视着这个兽性的恶魔,愤怒使景皓浑身战栗。他告诉自己,一切必须停止。停止。停止。
然后景皓突然就挥拳击打向他,不是小孩子撒娇撒泼的那种,而是狠毒的,成年人刻骨的失望与怨恨,抓他,咬他,甚至踢他的下体。
父亲先是发怔,继而一把提起他,左右开弓地抽他的脸。景皓拼命挣扎,以致彼此精疲力竭。母亲急赤白脸地赶来时,景皓满嘴是牙血,父亲浑身是抓痕。
那一年,景皓六岁。
五年后,母亲撒手人寰。留在墙上那张黑白遗照里的,已是一个皱纹横生的老女人,稀疏的头发,黄黄的牙齿,松垂的肌肤,没有血色的嘴唇——
很多年以后,景皓才知道,母亲的祖籍在中缅边境的一个小乡镇,她离乡背井,阔别家人,阔别故土,跟随爱人前进的方向。在她有限的几页日记里,记载着无尽的怅惘与怀想,那里面,有大片大片的菠萝地,树下空气清新,光线暗淡。在远远的山坡上,有绿色的胡椒种植园,有浓浓的烟雾和热带丛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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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爱情在逃跑(9)
这个原本沉默而美好的女人,穷其毕生的爱与哀愁,跌跌撞撞地追随着一个绝情的花痴。坚守着一个摇摇欲坠的家。在她辞世以前,终于还清了杂货店老板的巨债,终于为景皓姐弟买回一台他们向往已久的12寸黑白电视机,终于花钱雇工匠在长年漏雨的屋顶铺陈了一层防水毡。
景皓明白,母亲是累死的。她日以继夜地糊着火柴盒,一分一厘地积攒着钱银,也积攒着她的羞耻。她过世时,瘦小得宛如一粒风干的葡萄,皱纹密布的脸孔只得巴掌大小。那个摧毁了她一生的男人并未陪伴在侧,他新近招惹上本地出名的女混混,两人叼着过滤嘴香烟,在手臂各刺一条青龙,而后骑着风驰电掣的摩托车,豪情万丈地远赴宁夏,游历戈壁滩。
“景皓,答应妈妈,等你长大了,要善待你的女人……”弥留状态的母亲,气若游丝地给儿子留下了最后的遗言。
景皓的父亲在妻子悲凉辞世后,没有洗心革面、痛改前非。他没有丝毫的收敛,照旧打扮得淋漓尽致,以绘画和音乐的名义,拈花惹草。
他的家,在他靡乱的人生演出中,不过是狭小阴暗的后台,是他的更衣室,是他中场小憩的地方。他从不过问儿女的衣食冷暖——他不打骂他们,却也从不搭理他们,任凭他们自生自灭。
尽管缺乏父母的庇护,姐弟俩在亲戚微薄的接济下,仍然先后考取了国内著名的大学。他们秉承了母亲坚韧善良的品行,成长为健康明亮、品格纯正的青年——既拥抱物质生活,又体认精神世界,现实而又充满梦想,激情而又尊重世俗法则,精明而又宽容仁爱。
姐姐考托福拿到奖学金,出国留学,念完了土木工程的博士,紧接着嫁给了在美国做医生的德国男人,生下两个混血男孩,过得体面且富足。
这期间,他们的父亲,过气的花花公子,在多年的浪荡和放纵以后,失意了、厌倦了、疲惫了。他以炉火纯青的伎俩,搭上了一名薄有姿色的女子,展开了他的第二段婚姻。
继母与景皓的姐姐同岁,两厢见面,尴尬得要命。景皓所能做的,便是在礼貌地出席了父亲寒伧的婚宴后,从此疏远他,不再踏入家门半步。
父亲和继母都没有固定的薪水,穷困潦倒。排场却是父亲的命,为了蜜月旅行,他卖掉了栖身的陋室,倦游归来,只能租赁一间蟑螂成群、鼠患成灾的阁楼。滑稽的是,父亲依然油头粉面,出门前喷五块钱一大瓶的廉价香水,西装革履地来找景皓借钱,絮絮说着自己无钱医治的糖尿病,说着继母有两个月没尝过腥荤。
“您这身儿衣裳倒还笔挺。”景皓讽刺地打量着他。
“没钱买熨斗,用铝饭盒装上开水,一点一点地自个儿熨。”父亲面有得色。隔一会,又补充一句:
“这法子是你妈妈发明的。”
他口中的妈妈,是他的后妻,坚贞重情的女人,跟景皓的母亲一般无辜。单单这一点,就足以引发景皓的恻隐之心。他怜悯那些女人,那些无端端跟了父亲的女人们。
景皓太了解父亲了,他热爱女人,但是对任何女人都不好,他跟女人的交往程序惊人地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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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爱情在逃跑(10)
<b>  甜言蜜语————>始乱终弃</b>
“男人呵,嘴臭,脚臭,脾气臭,德行臭,我讨厌他们,”父亲说,“我为什么老往女人堆里钻,不爱和男人来往,就是因为男人尽干缺德事儿!”他活得卑微、阴险、猥猥琐琐,根本不是什么地地道道的男子汉。
“给,好歹买几斤肉,人家跟了你,可不是为了饿肚子、哭鼻子的。”景皓掏出几张零钞,扔给父亲。
景皓对父亲是吝啬的,他苛刻地算计过,他给的钱,为餐桌添几样菜是没问题的,可是绝对不够父亲春楼买笑。他不信任那头大尾巴狼。
反倒是姐姐,随着年纪渐长,慢慢原宥了父亲,寄了一些美钞回来,帮扶他们买下一套经济适用房。两年前,甚至出资邀请父亲和继母到美国探亲,住了三个月。
而景皓呢,他从不打算宽恕这生理学意义上的父亲。那个罪恶涩情的男人,犹如在景皓眉心烙下的一颗红字,是一个耻辱的印记,他避犹不及,深恐鬼魂附体似的,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景皓全心全意做着与父亲截然相反的男人,一个有情意、有担当的男人。他勇敢地、坚定地统辖起肉体的欲念,刀枪不入地呵护着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女人。
他很早就摈弃了跟着姐姐到美国发展的念头,他有志向,但不是杳不可及的大志。他属意的是新闻传播,于是就在报社里,从满街抢新闻的见习记者干起,一路脚踏实地、兢兢业业地做到了责任编辑。
责任编辑的月薪是九千元人民币,另有年终的红利两三万块钱。在这座中档消费水准的城市里,在景皓的人生辞典中,这是一份相当不错的收入了。因此,在太太蔡惜怀孕后,他坚决要她闲赋在家,安心哺育他们的骨肉。
蔡惜是80年代出生的白骨精,白领骨干精英,视赚钱为圣旨,视闲散为粪土。起先她当然不肯妥协、不肯让步,每天往公司跑。景皓坚持得比她更厉害,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气势。蔡惜拗不过他,无可奈何地放下了自己的工作,呆在家,做专职孕妇。这是他们相爱以来,景皓表现出来的唯一一次绝不通融的顽固。
“我的baby,应当得到充足的爱,父爱、母爱,许许多多的爱,大把大把的爱。”景皓强调。
“大把大把?”蔡惜冷笑,“樊景皓,你混淆了爱与钱的度量单位!”蔡惜不是刻薄的女子,但这一回,她允诺得千冤万屈,千回百转,似有诸般的不甘心,诸般的不舍弃。
“现在虽闲,等孩子一出来,你会忙得人仰马翻,头发也没时间梳,衣服也没时间换,整天头昏脑胀的,就像这样——”景皓惟妙惟肖地学了个大猩猩的造型,逗她乐。
蔡惜果真笑起来。
他们在一起已经七年了,总是景皓耐性十足地哄慰着蔡惜,放在心尖,捧在掌中,把她当成小宝贝一般宠着、疼着、爱着。
景皓认识蔡惜的时候,蔡惜只有18岁,念大一。景皓23岁了,在报社做社会新闻部的记者。谁家的狗生了五条腿的仔仔,谁家的儿子殴打老父,谁家的女婿偷睡了岳母若干年,等等。尽是零零散散、家长里短的题材,火爆、猎奇、低劣的大路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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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爱情在逃跑(11)
但景皓一向是很敬业的,起劲地跑着,卖命地写着。他酷爱自己的职业,满意自己的生存状态,一种可以窥测可以掌控的状态,一种能够游刃有余地把握并且承担生活与女人的状态。
那年夏天,蔡惜所在的大学承办了首届全市高校校园歌手卡拉OK大赛,景皓和报社摄影部的哥们儿得到线报,赶了去凑热闹。
蔡惜是当晚的压轴选手,瘦瘦清秀的少女,穿白色棉布的裙子,白色的球鞋,没有化妆的脸是那样的朴素,却是无比华丽、无比张扬地演唱了一首难度很大的英文歌曲,电影《泰坦尼克号》的主题曲,《我心永恒》。
唱到一半,粉丝们激动地冲上台去,自发地站在蔡惜身后,挥舞荧光棒、小彩旗、塑料花什么的,齐声为她伴唱。在旋律的间隙处,蔡惜挥舞双臂,高声叫喊:
“船要沉了,请大家不要拥挤!”
镭射屏幕的画面里出现了影片中至为经典的一幕,即将遭遇厄运的恋人,在巨浪翻滚的船头伸展双臂,以飞翔的姿势,感受着惊涛骇浪的危险,感受着船行如箭的眩晕。那是爱情的眩晕,失重、惊悸,像既猛烈又延绵的病症,是比死亡更为深刻的体验。
“不要拥挤啊,船就要沉了!”蔡惜煽情地挥动手臂。
“Once more,
you opened the door
and you’re here in my heart
and my heart will go on and on……”
蔡惜的发音圆润而婉转,气流通过她的舌尖时,缓慢、缠绵,妖妖娆娆,有着说不尽的缱绻,与席琳?迪翁高亢的嗓音相比,简直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嫌疑。
蔡惜是那一晚当之无愧的冠军。她的相片上了第二天的报纸,配以景皓撰写的新闻稿。那则消息,被景皓精心镶嵌在了一桢古朴的木头镜框里,存留起来。
景皓清清楚楚地知道,他心里的船,已经沉没了。他对自己说,就是她了。
那时景皓失恋不久,创口尚未痊愈,但伤情并不是太严重,属于轻伤。前女友是他的大学同学,身胚壮硕、乐观开朗的景皓是校学生会的文体部长,女孩子是学习部长。他们的恋爱存活了八个多月。
为免除女朋友的后顾之忧,景皓一厢情愿地反复表白着自己托付终身的意愿,他信誓旦旦地许下了天长地久、海枯石烂的诺言。
开头女友把他的话当作了热恋中的呓语,一笑置之。逐渐地,女友发觉他是认真的。在婚姻问题上,他严肃得吓人,像那种走火入魔的清教徒。
在他们短命的恋情中,充斥着有关家庭以及孩子的无穷揣测。景皓像唐僧一样恪尽职守地念着咒语,结婚,结婚,结婚。当他亲吻她时,会表达迎娶她的决心,当他拥抱她时,会表达迎娶她的决心,当他把手探向她的内衣时,也会表达迎娶她的决心。
女孩子吓坏了。她青春年少,不愿意考虑得太多,仅仅是享受着一场纯粹沉醉的爱情罢了。她所能做的回应,是逃。脚下生风,逃得无影无踪。
景皓的初恋就这样腰斩了,他懒懒地孵在公寓里,租了全套周星驰的喜剧片,边看边傻笑,没心没肺的。两个月以后,他带着隐约作痛的创伤,转向了眼神清澈的蔡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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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爱情在逃跑(12)
景皓的追求所向披靡,围聚于蔡惜身侧的那帮乳臭未干的小男生岂能是他的对手?他挥刀斩棘,高歌猛进,一举攻陷了蔡惜的城池,而后长久地、竭尽所能地爱着她。
爱的例证一:蔡惜很孩子气,喜欢收集芭比娃娃,他一口气给她买回几十余种不同款式
的芭比娃娃。
爱的例证二:她喜爱运动,他买最贵的网球拍给她,每个礼拜陪她练习,被她杀得片甲
不留。
爱的例证三:蔡惜的生日在隆冬,下着大雪,他下了夜班直接去她的宿舍,站在大门口
等开门。他的口中喷着氤氲雾气,鼻尖冻得通红,双眼布满红丝,喉咙沙哑,手里捧一大把
昂贵的花卉,青颜色和白颜色的铃兰,小簇小簇的,细细碎碎,美得让人窒息。蔡惜的女同
学见到清晨雪地中老僧入定似的他,连同他怀里的花束,露出艳羡的神色。她们齐刷刷撺掇
蔡惜:
“还犹豫什么,收拾包裹,即刻随他天涯海角地去!”
……
蔡惜大学一毕业,景皓就迫不及待地娶了她。在她念大学的四年中,他拼命赚钱节蓄,加上姐姐的扶助,已够首付买一套像样的居室。装修的事,他不叫蔡惜操心,独力承担,设计图纸、选购材料、监督工人,全是他一手包揽。
新房的家具与装饰都是中规中矩的,虽然没什么推陈出新的格调,却是无可挑剔的。在功能方面,甚至称得上一份模范样本。景皓对内部功能的兴趣甚至扩展到了细节上,为了买个称心如意的小闹钟、开瓶器或者调味碟,他会在商店里逛上很长时间,他对浴室、厨房和卧室里的一些日用品,对电器开关、刀和毛巾架的质地讲究得不得了。
婚后的新房符合景皓实用主义的审美观,婚后的生活符合景皓健康简约的原则,婚后的蔡惜也符合景皓理想中的好太太条款。
A、她偏于内向,不太说话,不高兴时便冷着脸生闷气,需得费时揣测她的心思,但
在景皓看来,这亦是优点,至少她不会如其他黄脸婆一般噜苏。
B、她没有一般女人的虚荣心,不搓麻将,不煲电话粥,不泡吧,甚至不太喜欢满街
闲逛。她的服饰是同一品牌的,适时添加,直奔目的地,从衬衫到外套,一次性购买齐全,
全然不会浪掷时间。
C、在工作中非常精明,在爱情中非常迷糊。不会无理取闹地索要玫瑰、戒指之类的
身外物。
D、除出工作与运动,她几乎没有别的消遣,晚上通常不出门,看电视到深夜,有时
节目坏得离奇,她也撑着心不在焉地看下去。
景皓对她的行踪了若指掌,他知道她整个白昼都在奔忙,他在上夜班时,依旧不必牵挂她的去向——她一定是躺在沙发或床上漫不经心地胡乱转电视频道。他是十分省心的。
从一开始,景皓就笃信,他们会白头偕老。
整个下午,景皓都在打扫屋子,像个清道夫一样,汗流浃背地拣拾杂物。他是个整洁的男人。与此同时,做家务,变成了一种对于蔡惜的宠爱和尊重。


第一章 爱情在逃跑(13)
起初,做家务成了景皓说“我爱你”的一种方式。
接着,做家务成了景皓说“我爱你”的一种容易的方式。
最后,做家务成了景皓说“我爱你”的唯一一种方式。
怀孕以后,蔡惜惫懒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镇日无精打采、寡言少语,充满了混吃等死的颓唐。清清爽爽的房间被她搞得乌烟瘴气,手提电脑搁在枕头上,几份合同摆在餐桌上,发刷随手扔进书报篓,梳妆台横七竖八摆满了相片、喷雾剂、旅游时买回的黄色圆肚陶罐,换下来的衣物塞满了洗衣机。她则倦倦懒懒的,不是躺在床上,就是躺在沙发上,发呆。
作为一份每天出版的日报的编辑,景皓每天的上班时间在下午五点左右,通常要干到深夜两、三点钟。长期以来,他的作息晨昏颠倒,早晨是从黄昏开始的。
“开机!”景皓直起身来,心满意足地四下里环顾着一尘不染的房间,拍拍手,像个导演一样大喊了一嗓子。
蔡惜充耳不闻。
定居美国的姐姐新近买了一台比手掌略大的袖珍款索尼数码摄象机,特意嘱托回国探亲的朋友带给景皓和蔡惜。
“把怀孕的历程拍下来,刻录成一张光盘,将来播放给孩子看,是很有纪念意义的。”姐姐在电话里提议。
“宝宝,这是妈妈。”景皓将镜头对准蔡惜,兴致昂然地自编自导。
蔡惜置若罔闻。她穿着一件竖条纹的棉质睡衣,宽大得仿佛一只麻袋口袋,稍稍动弹,便会飕飕生风。这些日子,她一天二十四小时都穿着松松垮垮的睡衣与拖鞋,像个奄奄一息的病人。
“惜惜,去换件衣服,好不好?”景皓发觉了蔡惜着装的不妥,暂停拍摄,央求道。
蔡惜一声不吭。
“好好好,就当是原生态演出吧。”景皓自个儿搬梯子找台阶下。
“宝宝,今天你在妈妈的肚子里已经住了8周加5天了,有轻微的运动了,就像跳动的豆子。你的身长大约是两厘米,形状像一颗饱满的葡萄,有一个跟身体不成比例的大头,手指和脚趾之间隐约有少量蹼状物,是鸭脚样的——”景皓煞有介事地解说着,突然眉头一皱,“惜惜,我帮你洗洗头吧。”从镜头里看去,蔡惜的头发乱得要命,且脏污不堪,干燥,打结,毫无光泽,似稻草,似鸟窠。
蔡惜不理会,她厌烦地站起身来,到露台外面去,遥遥地观看黄昏的车流。从九楼的露台看下去,小区外的街道是那样地遥远,车行如鲫,一列是落寞的车头灯,另一列是同样落寞的车尾灯。
“妈妈并不是有意这样邋遢,”景皓振振有辞地唠叨,“因为你的缘故,妈妈体内的荷尔蒙分泌过多,导致妈妈情绪烦躁,经常会无名火起,倒霉的可就是爸爸了……”
蔡惜霍然转过身,开门出去。景皓握着摄象机,一步不拉地紧随其后,宛如一名狗仔队成员,尽忠职守地拍下了她一身睡衣,游魂野鬼一般的身影。
在草坪前,蔡惜遇见溜狗的邻居太太,驻足闲聊几句。邻居太太养着两头大白熊犬,一大一小,大的叫大白,小的叫小白。大白体形如熊,小白年纪幼嫩,一律是蓝眼睛,黑鼻头,雪白的皮毛中夹杂班驳的红棕色,如同漂染过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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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爱情在逃跑(14)
两只狗狗都认得蔡惜,大白温驯地蹲下来,舔她的鞋子,小白踮起脚,把前掌搭在她的手心里,快活地摇着小尾巴。
“小白肠胃不太好,买来的狗粮,又贵又不合它胃口。”邻居太太向蔡惜抱怨。
“自制的狗食相对划算,”蔡惜传授经验,“从前我养小狗狗的时候,是用旺仔小馒头跟鲜奶,调成糊状,喂给狗狗吃,不过注意一定要是温热的,不可以太烫,会烫坏它的舌头,也不能太凉,会吃坏肚子。”
蔡惜曾买过一头昂贵的白色大狗,沙漠王子,遍体毛茸茸的,食量惊人。养了不足半年,就被景皓撺掇着,出让了。
“这份食谱倒是不错。”邻居太太很感兴趣。
“等小白快到两个月,就能够吃粮食了,把剁碎的肉或者动物的肝脏混在玉米面里,煮成粥,它会很喜欢的,”蔡惜继续说,“大米、小米、高粱米那些,都要做成粥,不能给它吃硬饭,不然它会消化不良,也不能给它吃辣椒,要适当地喂蔬菜和水果。”
“真是麻烦,看来喂小奶狗跟喂baby的学问一样大,”邻居太太叹息,“我是没什么耐心的,老公和女儿却把这两个捣蛋鬼视作命肝心。”
蔡惜微笑着与邻居太太道别,大白小白依依不舍,双双围着她撒欢,蹦跳、扑腾、雀跃,良久良久不肯离去。
“宝宝,看到了吗?你的妈妈是多么仁慈的女人,她对天地万物皆有爱,皆有佛心——”景皓顿住,他想到了被蔡惜摔死的那只猫咪,横陈于泛着白光的水泥地面,血浆迸裂。
蔡惜似乎心有灵犀,扭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冷漠。
“惜惜,你闲庭信步的姿势很有镜头感,尤其是跟狗狗玩耍的这一幕,我全程跟拍了,挺煽情的,”景皓掩饰地笑道,“搞不好啊,咱们一不当心就做成了一部亲子题材的纪录片,歪打正着地捧回个国际DV大奖什么的。”
“扯淡!”蔡惜冷冷地抛出两个字。
“这儿的景致很棒,惜惜,你过来,摆个Pose!”景皓在小区中央的人工喷泉边站住脚,招呼蔡惜。
“樊景皓,我说你能不能闭上你的乌鸦嘴?!”蔡惜终于怒气冲冲地发作。
“拍无声电影啊?”景皓涎皮赖脸。
“别像条狗一样跟着我,我恶心!”蔡惜气势汹汹。
“你喜欢拍远景?那怎么成?”景皓陪笑脸,“我可是身负重任,要让宝宝长大以后,好好地欣赏他的漂亮妈咪……”
“给我!”蔡惜伸出手来。
“按快退键,刚刚的镜头可以全部重放一遍——”景皓殷殷勤勤地教授着,他误以为蔡惜是要审查自己的拍摄手艺。
不待他说完,蔡惜劈手夺过摄象机,啪地砸在地上,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狠狠踩了几脚。她还不解气,拣起来,扬手就要往水池里扔。
景皓反应过来,不容分说地一把拽住她细瘦的手腕,手下发力,三两下就将那只可怜的摄象机抢救了下来。
“你在做什么?!”景皓脸色铁青。
“我就不让你拍!”蔡惜喊叫。
“谁稀罕拍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你的形象!”景皓怒火攻心,口不择言。


第一章 爱情在逃跑(15)
“我的形象怎么啦?”蔡惜直问他眼前来,“樊景皓,你给我说清楚了,我的形象防碍你什么啦?”
“我是拍我的孩子!”景皓气不打一处来。
“你等不及了,是不是?你就那么谗孩子?”蔡惜大动肝火,尖锐地叫嚣,“好啊,樊景皓,既然你稀罕孩子,有本事就自己生去啊!”
近旁的住户闻声围聚过来,抱起双臂,笑嘻嘻地看他们两口子吵架拌嘴。景皓意识到了自己面临的窘境,不得不忍气吞声地抽身隐退。临走,他一跺脚,咬牙切齿地对着蔡惜扔下一句:
“丢人现眼!”
景皓把摔坏的数码摄象机交给摄影部的同事,请其代为修理。同事用一块绒布擦去遍布机身惨不忍睹的脚印,闲闲道:
“爆发世界大战了吧?”
“不知怎么搞的,这女人哪,一怀孕,就草木皆兵,简直成了灭绝师太,逮着什么,灭什么。”景皓沮丧地抱怨。
“忍忍吧,”同事说,“我老婆怀孕时,过着像猪一样的幸福生活,我那才叫惨,惨绝人寰哪。老婆半夜三更指名点姓要吃哪一家点心铺的罗宋面包,害得我寒冬腊月地骑车穿过大半座城市,去敲人家的店门,跟个叫花子似的,求小工从冰箱里施舍两只存货。”
景皓骇笑。
“还有呢,老婆生了孩子以后,咱们的地位可就岌岌可危了,小心得‘产夫忧郁症’啊。”同事拍拍他的肩膀,凑近他,露骨地说了一些在老婆妊娠期,孤枕难眠的咸湿情节。
“消除欲火,得靠双手!”景皓开了一句带颜色的玩笑。
同事大笑。
半夜下班回家,景皓沐浴更衣,轻手轻脚地摸黑上床,躺到熟睡的蔡惜身边。由于起居时段差异,蔡惜曾经建议分房而居。然而景皓反对,他不愿意在空荡荡的夜里,睡在一张空荡荡的床上。
蔡惜起床后,会出门跑步,接着开车到办公室。怀孕后,她依然会出去散散步,呼吸新鲜空气,然后在书房中听音乐翻杂志。她不会叫醒景皓,任他一直沉睡到午后。
但那天一大早,景皓就被蔡惜吵醒了。蔡惜在卧室中发出乒乒乓乓的声响,景皓睁开眼睛,看见她翻箱倒柜,胡乱搜寻着什么。
“怎么了?”景皓欠身问道。
“我的一千零一夜不见了!”蔡惜很急躁。
“那套书,搁在书柜里。”景皓故意说。
“是香水!”
“香水对胎儿不好。”景皓翻个身,闭上眼,继续睡。他的棉被忽然被蔡惜一把掀起,蔡惜冷着脸,厉声质问:
“是你藏起来了?!”
蔡惜钟爱的香水确实被景皓藏了,他杜绝这些可能污染胎儿的化学制品。当下他默不作声,拉过棉被,假装蒙头大睡。
隔一会儿,他听见蔡惜无计可施地重重跺了跺脚,摔门而去。他嘘出一口气,偷笑一声,如释重负地沉沉入眠。
景皓一直苦心孤诣地呵护着蔡惜肚子里胎儿的健康,有时太累,他巴不得孩子是在自己腹中,以免隔山取火,使不上劲。
比如蔡惜惧怕妊娠纹,早早地就开始一丝不苟地使用一种富含橄榄精华,以及蕴涵维生素的妊娠纹防护精华液。为了预防精华液里的微量毒素,景皓DIY,动手为蔡惜量身制作了一款防妊娠纹的护体油,用2——3粒VE胶囊,滴入婴儿润肤油里,摇晃均匀,即大功告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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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爱情在逃跑(16)
再有,蔡惜的专业是电脑程序设计,在家她忍不住会使用手提电脑。景皓跑了七八家商场,为她选购防辐射衣。他拿着手机,一件件地比试,终于,手机的信号由四格变成了一格,优质的防辐射衣脱颖而出。
“娘娘腔!”蔡惜对这些费尽心思的礼物毫不领情。
“我觉得自己嫁给了一个既罗嗦、又唠叨的老太太。”她对景皓的细腻嗤之以鼻。
一觉醒来,景皓饥肠辘辘地到厨房找东西吃。厨房里锅清灶冷,没有烟火的痕迹,很明显,蔡惜没在家吃中饭。
“惜惜!”景皓扬声唤着蔡惜的昵称。
没人应他。
景皓推开书房门,里边空无一人。往常这时候,蔡惜会在书房的沙发中小憩片刻。怀孕后她睡眠质量很差,中午必须补补瞌睡。
景皓鼻中嗅到熟悉的香水味,正是蔡惜惯常使用的一千零一夜,香氛性感撩人。蔡惜对脂浓粉腻没什么兴趣,但最近半年,香水与口红突然成为她的必备之物。景皓问过她,她只是淡淡说:
“老了,没自信心了。”
景皓哑然失笑。蔡惜不过25岁,一张稚气的面孔,皮肤细滑,娇嫩得如同黎明时分森林深处的露珠。
女人!
景皓查看藏匿地点,用了一半的香水原封不动。他心下狐疑,一路寻到洗手间,洗面台上赫然一瓶大号的Shalimar。原来蔡惜买了一瓶新的回来。香水旁边还有一只圣罗兰口红的包装盒。
胡闹!
景皓生气地拨打蔡惜的手机,关机。他气鼓鼓地给自己炒了一盘桂花饭,大口吃完,再打,还是关机。
他沉不住气,到小区的地下车库一看,蔡惜那辆深红色Golf不见了。管理员查了查电脑纪录,告诉他,蔡惜两个钟头以前就驾车外出了。
想了想,景皓骑自行车赶去蔡惜的办公室。蔡惜的专业是计算机,毕业后跟一位同班同学合资开了一间小规模的网络公司。她每日的工作便是长时间对牢电脑做程序、做设计,景皓道听途说地知道了一些电脑辐射对胎儿发育的不利影响,闻之而色变——这也是他强迫蔡惜闲赋在家的原因之一。
蔡惜的网络公司在市中心,一幢精装修小户型公寓的第13层楼,三套50余平米的房子打通。有十来名员工,二十几台电脑。
“蔡惜?她不是在家养胎吗?”蔡惜的合伙人John矢口否认自己见到过蔡惜。
John是一个相貌俊秀的男人,身着墨绿色的修身西装,极其大胆地搭配了闪亮的红色丝衬衫,左耳垂着一只银耳钉。
蔡惜与John从学生时代就交好,相约筹办实体,他们在诸多方面往往能够协调一致。可是景皓相当反感John,他对John的了解是概念化的,归纳起来,无非三点:
A、一个同性恋
B、一个左撇子
C、一个素食者
“这等男人何必做男人,换上裙子做女人算了。”景皓对蔡惜说。
蔡惜白他一眼,并不计较,我行我素地与John联袂,愉快地将一间冷僻的网络公司运作得风生水起,不住扩展业务,扩大规模。
景皓从不掩饰对John的厌恶,两厢会晤他总是冷冷地、矜持地、居高临下地俯瞰着John。出于自卫,John抱以相同的白眼。


第一章 爱情在逃跑(17)
“她不可能去别的地方,”景皓耐着性子恳求他,“麻烦你转告她一声,她真的不适合呆在这样的环境里。”
“怎样的环境?”John抬抬眉头,挑衅道。
景皓恨不得一拳朝他砸过去,打扁这个变态男,打扁这个飘飘,打扁这个玻璃,但他有所顾忌,不得不强压怒火,冷冷地说:
“这是我的家事,拜托你别搅和。”
“家事?”John冷哼,“你限制蔡惜的人身自由,不让她参与正常的工作和经营,当心我会到公安机关控告你!”
“去吧,去吧,”景皓不怒反笑,“我把我老婆反锁在储藏室里,用绳子捆绑着她,不给她吃,不给她喝,抽她打她虐待她。”
John吃惊地后退半步。
“快快去呀,”景皓火上浇油地伸出双手,做被镣铐状,嘲讽道,“赶快去控告我、揭发我,请警察叔叔来抓我啊!”


第二章 我们的蓝调(1)
John没有撒谎,蔡惜的确没有到公司,她驾着她的Golf,去了位于城市西郊的度假村。
她是去见一个男人。
蔡惜等了四个钟头,约定的午餐,变作晚餐。其间他音讯全无,连一通电话都没有。但这并不是最糟糕的一次,毕竟最终他来了。在过往,他有过数次爽约的不良记录,令蔡惜盲目的等待在越来越深刻的绝望中落空。
“点菜!”他大踏步地走来,一坐定,就朝着服务生打个手势。
“对不起,开会!”对于自己的晚到,他只是简单地解释了一句,毫无歉疚之意。
说着,他顺手端起她面前剩下的半杯纯净水,大口大口地喝下去。他的喉结快速地上下滑动,发出响亮的吞咽声,渴坏了似的。
蔡惜凝视着他,他的蝴蝶般的厚嘴唇,他的竹节般修长的手指,他的那双能够让人进入催眠状态的深黑色眼睛——她的一颗心,乱了又乱。
她终究不能够控制自己,伸手过去,做了一个很大胆的动作,用手触摸他的脸。这是六个月以来,她第一次接触到他的皮肤,温暖的、真实的、梦寐以求的皮肤。他迎视着她的目光,忽然侧过头,将她的手天衣无缝地夹在脸颊与肩膀当中,轻轻地、轻轻地摩挲着。
这个温情的小动作,让蔡惜怔怔地落下泪来。
“傻瓜,我不是在这儿吗?”他递过纸巾,爱怜地替她拭泪,替她整理头发。更多的泪水,从蔡惜的眼中源源不绝地涌出。
午餐很快就结束,盘碟中尚余大量食物。蔡惜胃口奇差,泪盈于睫,郁郁寡欢。他迁就她的情绪,亦没有开怀畅吃痛饮。而在以往,他是以美食家自居的,一顿饭延续至漫长的两个小时,一边聊天,一边吸香烟,一边喝浓茶,一边看报纸。
“这些都是迫害健康的坏习惯,自杀式的行为。”他嘲笑自己。他本人即是医生,声名赫赫的妇产科大夫,竟视死如归地安享着违规的惬意,实属罕见。
“乖乖,咱们去唱歌,好吗?”他温柔地凝望着她,“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想念你的歌声。”
度假村设有KTV包房,他们常去的那一间,叫做蓝调。冬季的黑夜,格外冗长。下午六点左右,天色已漆黑如墨,道路两侧繁盛的树木错落有致地点缀着暗沉沉的红灯笼。
“我学会一首新歌。”蔡惜说着,心底泛出酸楚。她起身,在点唱机里搜索到她需要的曲目,随着节奏,开始徐徐演唱。
那首歌叫做《亲爱的,你怎么不在我身边》。蔡惜用她的MP3下载了这支歌,在这半年的辰光中,她听它听得几乎快要发疯。
蔡惜唱得糟透了,因为她呜咽不止,嗓音颤抖得厉害。唱到第二个段落,她不得不停下来,像闯祸的小淘气一样,吸着鼻涕,委屈地呜呜哭泣。
“乖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留意到她的不适,松开她,忧虑地问道。
“我怀孕两个多月了。”蔡惜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毫无停顿、毫无平仄地说了出来。
“真的吗?”怔了怔,他裂嘴笑了,“这是好消息啊,我的乖乖,你快要做母亲了,多棒呀!”
在蔡惜的常识里,爱情是不可分割的,它要么是完整的,要么根本就不存在。因此在她的想象里,他可能出现的,有一千种表情、一千种话语。惟独没有眼前这种,由衷地微笑着,恭喜她。


第二章 我们的蓝调(2)
“到时我亲自为你接生,”他拍拍她的脊背,肯定地承诺,“乖乖,我会陪伴你,迎接你的小宝贝降生。”
当初,是他先追求蔡惜的。
他是John的舅舅。
他不仅是国内妇产科研究领域的权威专家,同时还担任着本市最大一家三甲医院的院长,位高而权重。
纯网站的业务,难以维持公司的运转,John与蔡惜创办的网络公司,转向了医院信息网络管理工程,这期间,陆陆续续受到他的不少恩泽。
那年四月,他帮他们争取到了市医药公司网站的制作权,这项工程,为网络公司带来了十多万元的利润。
蔡惜向John提出,由她私人做东,请他和他的舅舅吃法国菜。John没有推辞,打电话约了他。那是蔡惜第一次见到他。
“看见美丽的女孩子,我舅舅通常会说一句话:谢谢你,让我体验了心跳加速的感觉。”John笑着告知蔡惜。
“是吗?很风趣啊。”蔡惜说。
“他那样复杂的老男人,好比繁体字的线装书,你这种没心眼的小丫头,是不可能读懂的,你得当心了。” John打趣道。
“怕我做了你舅妈?”蔡惜伶牙俐齿,不甘示弱。
那天下雨,他迟到了半个钟头,做手术的缘故。走进餐厅时,他的头发被雨淋得湿漉漉的,一件意大利薄西装皱巴巴地随意搭在手臂中,名贵的薄底平鞋满是泥泞。他没有用香水,没有用发蜡,身上是淡淡的来苏水的味道。并非寻常的花花公子形象。
“这是蔡惜,我的大学同学,我的合资人。”John介绍道。
他微笑着点点头,没有跟蔡惜握手、寒暄什么的。蔡惜注意到,他不大讲究那些繁文缛节。在John的面前,他也不搭长辈的架子。
菜式很丰盛,他亦不按部就班地吃东西。他的胃口好极了,一落座,就进攻那道法国蜗牛,熟练地一只手用钳子夹住蜗牛,另一只手用叉子将蜗牛肉从壳里挑出,蘸上调味汁,送入口中,津津有味地咀嚼。
席间寂闷,蔡惜不安地端起红酒杯,向他敬酒。他爽快地喝一大口,凝视着蔡惜的脸,忽然开腔道:
“谢谢你,让我体验了心跳加速的感觉。”
他的嗓音低哑而暧昧,似幻化出一股强劲的气流,直抵蔡惜的耳膜。John朝蔡惜挤挤眼,做出一副“怎么样,被我说中了吧”的表情,但是蔡惜笑不出来。
她讪讪地,一边面孔始终烫热,耳朵麻痒,紧张得频频喝酒。
他有一个会议要赶,吃完奶油焗生蚝跟海鲜沙拉以后,来不及享用甜点,匆匆起身告辞。
“回头见。”临走时,他对蔡惜说。
不过是一句场面上的应酬话,蔡惜想。
然而她错了。
隔两日,John说,舅舅周末要回请他和蔡惜,顺便邀请网络公司的全体员工郊游,地点是一百二十公里以外一处新开发的峡谷景区。
“幸好咱们公司的女同志都是其貌不扬的,唯一的美女蔡小姐,身上又贴着樊太太的标签,名花有主,”John笑道,“要不我那色鬼舅舅又该开枪打猎了。”
“有你这样形容长辈的吗?!”蔡惜骇笑。


第二章 我们的蓝调(3)
“我太了解舅舅,他老人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美女,”John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着,“不过他毕竟是中年人了,太多的经验与刻意,只能吸引初出道的小丫头和久雨甘霖的残花败柳们,我相信你不会栽倒在他的阴沟里。”
网络公司的普通职员大多是毕业不久的年轻孩子,没车,出行不便。John的舅舅神通广大,找了一部丰田旅行车,一班人马声势浩荡地出发。
蔡惜与John坐在一起,John的舅舅坐副驾座。John头一晚加班赶工,熬了通宵,半途晕车,哇哇大吐,跌跌撞撞地起身,跟舅舅调换位置,坐到司机旁边,敞开窗户,吹风。
John的舅舅顺理成章地坐在了蔡惜身边。他很沉默,不太说话。蔡惜无聊,习惯性地取出木糖醇口香糖,递给他一粒。
“谢谢。”他说。
他接过口香糖,放进口中,缓缓嚼着,专注地望着高速公路两侧的田野。
路过一段花朵烂漫的柑橘林,一车的人不约而同地兴奋起来。几名出生在城市里的员工七嘴八舌地憧憬着理想中耕种稼穑的生活状态,他们的话题里频繁闪现出菊花、竹舍、溪流、林木等意象,一派的光明和敦厚,一派的诗意和宁静。
“你喜欢田园生活吗?”这帮衣食无忧的大孩子们问蔡惜。
“只要有电脑,有网线,有淋浴设备,有车,有加油站,我是住在哪里都无所谓的。”蔡惜耸耸肩膀,天真地答道。
“你认为呢?”蔡惜转而问John的舅舅。
“我和你呆在一起。”他很快地回答,却是答非所问。他的嗓子压得很低很低,大概是避免被别人听见。
蔡惜讶异得很,噤声不语。
他没有纠缠,依然耐心十足地嚼着那粒口香糖,目不转睛地眺望车窗外的景色。
“胆汁都快吐出来了,”临到目的地,John夸张地伸个懒腰,“中午我可要好好吃一顿,补补身子骨。”
一车的人呵呵地笑起来,蔡惜也笑。
“……”他在一片哗笑声里忽然悄声开口,说了一句话。
“什么?”蔡惜没听清。
“请答应我,吃饭时坐在我旁边,”他说,“就像现在这样,我要闻到你的气息。”
蔡惜的笑容僵在脸上。她看他一眼,他神色镇静,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意思。那一刹那,蔡惜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下车后,一群人依例先去爬山。末了乘缆车到顶峰,在露天底下叫了两桌乡野风味的饭蔬。
很奇怪,他并没有走过来跟蔡惜在一起,而是态度平静地坐在一桌喝酒的员工中间,频频举杯。蔡惜反倒有些惴惴了。
他的司机替他送上来整箱的洋酒,他很投入地跟网络公司的男职员们斗酒,吆五喝六,彼此都喝得耳酣目热,仿佛真是酒逢了知己。蔡惜察觉到,有的时刻,他很静很静,有的时刻,他是很闹的。
男士们纷纷喝到烂醉,题目就转向了女人。他率先豪气地捋起衣袖,梁山好汉似的,把一件好端端的西装穿成了功夫衫的架势,眉开眼笑地领头说了一个段子,含而不露的,细细揣想,却是淫到了骨子里。当场惹得男人们抚掌大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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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我们的蓝调(4)
他这一煽风,一点火,低级的、庸俗的黄色段子就从醉鬼们的嘴里哗啦哗啦地流淌出来。John是不喝烈酒的,与女员工坐一桌,冷眼旁观,倾听他们的谈笑。
“先生们,女士们,我发现了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一个女员工发表谬论,“不同年纪的男人谈论女人的方式往往不太一样。年轻的时候火气冲天,总是很坦率的,不讲究情致。到了中年,经历足够多了,对女人也生了些微的厌倦,就懂得了冷幽默的意韵,细想来,却是句句精辟,句句击中灵魂。而在老年,力不从心,徒有其表,又会峰回路转的,迷恋着最为直接最为过瘾的话语表述……”
“毋需总结了,男人嘛,一辈子都离不开那点小破事儿!”另一个女员工打断她。
众女哄笑。
“笑什么呢?我也听听啊。”他微笑着,起身离桌,朝他们这一桌走过来,拉过一把椅子,大大方方地,加放在蔡惜和一名女孩中间。
“你该造造势的,”他笑着对John说,“不喝酒没关系,但你是不是应该以饮料代酒,敬敬你这帮同甘共苦的兄弟姐妹们?”他的语气,是那样的促狭,那样的顽皮,那样的孩子气。
他一边说着,一边有意无意地在桌下轻轻触碰蔡惜的手。蔡惜躲开,他蓦然握住了她的右手。蔡惜一惊,如遭雷击,直觉地往回抽。他没有强迫她,松开了手。可仅仅是数秒间,他再度唐突地握住她的手,非常用力。他的掌心很热很热。蔡惜不能大叫“非礼”,不便大幅度地挣脱,她心头乱跳,僵硬地坐着。
她突然明白过来,所谓调情和骚扰的界限就在于,受者对于施者的主观感受,是隐约的、半推半就的好感,还是无限的、坚定不移的恶心。
“遵命!”John很乖地应允。
“先敬搭档!”John端着一杯酸奶,朝向蔡惜。
他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蔡惜只好腾出左手来,举起杯子,马马虎虎地跟John碰了碰杯。桌下上演的那出惊天动地的哑剧,让她面红耳赤。
“三杯为敬啊!”他跟John开着玩笑,毫无预兆地,忽然放开蔡惜,站起来,大步流星地回到喝酒正酣的男人们那里。
蔡惜怔怔的,呆望着他的背影。被他滚烫的手握过的那只右手,高温迟迟不散,甚至蔓延开来,直烫到脸腮与脖颈处。
回程里,John依旧坐副驾座,他很自然地坐到蔡惜身边来。蔡惜忐忑,生恐他继续作出冒犯之举。然而他没有。
整个车程,他和其他喝高了的男人们一样,闭眼假寐。在半醒半醉的睡眠里,他规矩得很,斜靠着扶手,自始至终,彬彬有礼地跟她隔着一些距离。
蔡惜盯着他摊放在膝盖上的手,那是侵犯过她的敌人。他的手掌很大,手指修长,手背宽阔,肌肤呈深棕色,指甲修得短短的,手上并没有戴戒指。
这是一双性感干净的手。蔡惜几乎嗅到了遗留在他指尖的洗手液的香味。她能回想起那双大手的温度,干燥、微暖——
蔡惜努力移开恋恋的视线。
中邪了!她想。
下车时,他跟大家一一握手。男人们酒后失态,一个个手舞足蹈,得意忘形,跟他勾肩搭背的,口吐狂言。


第二章 我们的蓝调(5)
轮到蔡惜,他伸手跟她轻轻一握,脸上微笑着,私底下却着力捏了一下她的手——不寻常的、浪漫的示意。蔡惜的手心顿时一凉。
那是一个惊愕的傍晚,落日锋利如剑。蔡惜展开手,她的掌心里躺着一枚炫亮的戒指。
“我的舅舅,对成功的渴望,比一般人更加强烈。”John这样形容。
在与他谋面以前的三年中,John时常提到他,因为他是网络公司强有力的后盾。在John与蔡惜的闲谈里,他的身影不时出现,犹如一些碎碎闪闪的阳光,投射在广袤无垠的湖面上。
在这世间,有两样事物是他不能失去的,一样是他的事业,一样是他的太太。但假如他必须放弃其中一样,他会选择事业,放弃太太。
这句话,他曾经当着太太的面,很多次、很多次神色倨傲地对朋友说过。他太太听了,并不争执,只是微笑,表情从容而淡定。
“我们有这个默契,她理解我。”对此,他十分骄傲。
“我的舅舅傻透了,他是个不及格的男人。”John客观地评价道。
他很早就有了骄人的成就,在妇产科研究领域中,他驰名遐迩,被视为国内最具潜力的年轻专家之一。太太亦为他锦上添花,她出身名门,静如美玉,自小与舞衣、舞鞋为伴,被诸多的报纸誉为才华横溢的青年舞蹈家。
John告诉蔡惜,他的太太早年十分依从他,对他的审美情趣言听计从,留直发,穿裙装,以及尖头的高跟鞋,不与牛仔裤沾边,不进酒吧,不看肥皂剧。在他的视野里,她就像一棵室内盆栽一样,古典而清洁地生活着,充满葱郁而质朴的贵族气息。
“问题是,我舅舅既不记得她的生日,也不记得她单位的电话,既不记得她心爱的颜色,也不记得她的衣裳尺码。”
John说,他把全副身心都投入到事业中,工作起来,似机器人,目光炯炯,心无杂念,每天的睡眠不足六个钟头,就是奥黛丽?赫本前去敲他的门,他也没功夫应门的。他不会坐下来与太太商讨青菜肉类的价格,不会陪太太逛街购物,更不赞成太太跟其他的太太或是小姐们交往。
无疑他是爱她的。但他的爱,是一个人对一只花瓶的爱。花瓶是没有需要、没有欲念的,可以照他的眼光,随心所欲地摆陈。他没有预料到的是,华美的花瓶也会生出脚来,无声无息地自己走掉。
有一天,轮到他当值,为病人做了长达32个小时的手术。当他疲惫已极地回到家,发现咖啡壶如常冒着热气,洗澡水已放好,洁白的枕头拍得松松的,翌日换穿的西装搭配得无懈可击——而太太却蒸发了。她毫无征兆地,离家出走了。
后来,John在旅行时,经过油田,见到了他的前舅母。她不再伪装白璧无瑕的名医太太,恢复了真性情,做回了她自己。
“她生了小孩,胖了,剪了男孩子式样的短头发,脸上再没有那种淡淡忧郁的神色,穿着牛仔裤与球鞋,清脆玲珑地笑着,”John说,“她的丈夫待她很细心,下厨为她和孩子煲汤,一个牛高马大的大男人,还会躬着腰,替老婆系鞋带。”
“她抛掉了虚假的、伪善的面具,得到了世俗的、庸常的幸福,”John感叹,“而这种幸福,刚愎自用的舅舅是从来都不屑一顾的。”


第二章 我们的蓝调(6)
可是这收梢的一笔,带给他的打击,比离婚本身更为惨痛。显然的,为了离婚,为了离开他,一切的代价,一切的牺牲,她都在所不辞。她蔑视他至极。
他离婚十年了,没有再婚,没有固定的女友。他的名声渐渐坏下去,他渐渐学会了玩,渐渐往调情高手的路上走。
六个月以前,这个以后半生来寻求答案的男人,在蔡惜的体内,草率地切开了一道永不痊愈的切口。爱情的切口。
然后,他残忍地、头也不回地,抛离了她,奔赴巴黎,奔赴他人生的一场浮世绘。
那天上午,蔡惜坚持送他。她开着红色的Golf,紧跟在他深黑色的帕萨特轿车后面。由于是去飞机场,他叫上了医院的司机,不单如此,副驾座上还有一位他的下属。
有一度,蔡惜的车与他的帕萨特并排行驶。他坐在车后座,目视前方。她的车经过时,他将不透明的车窗摇下一些。她明白他是故意的,故意让她看见自己。但他的脸上却不动声色。
那是夏天,他穿着白色的衬衫。透过薄薄的衣料,蔡惜隐约看到他瘦削而结实的胸部,以及胸毛的黑色形迹。
他的身体使她发狂。
抵达机场,司机和属下为他挽着行李,为他办理登机手续,鞍前马后,寸步不离。依照事先的约定,他们没有打招呼,形同陌路。蔡惜始终远远地跟随着他,凝望着他的背影。
他过了安检口,提着行囊,向前走。他知道,蔡惜就在他的身后,看着他消失。他没有转身。由始至终,他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蔡惜痛不欲生,泪流满面。
接下来,就是长久的沉寂。蔡惜的手机静止了,没有短信的来临。她主动发给他,一次次的,石沉大海。她拨打他的手机,停机。他换了手机号码,没有告知她。
自John那里,她旁敲侧击地打探着有关他的消息,得知他在巴黎安然无恙。
“在任何国度,我舅舅都不会是一个寂寞的男人。”John的语气意味深长。
他在暗示什么?一座光怪陆离的古老城市、一个鬼混的男人?
蔡惜能想到最严厉的惩罚,是怀孕。怀上合法丈夫的孩子,在他的面前,做一个心无旁骛的小妇人,一个貌似幸福的母亲。
她对自己说,是她先放手的,是她放弃了他。由她来扮演抛弃者的角色,这会让她稍微好受些。
她的决定让景皓欣喜若狂,他向往孩子已久。他给了她一粒弥足珍贵的米青.液,一粒可以医治情伤的良药。她如愿以偿地怀了孕。
然而状态有些出入。她的躯体平息了,未曾历练过的生理变化限制了她出行去找他的可能性。但她没能在慵懒中平静,相反的,她体验到了双倍的烦躁,来自他,亦来自陌生的胎儿。
她心怀莫名的恐惧,不敢进入喧嚷的白昼,不敢面对游离失所的爱情,不敢走在光亮的人群里。她自觉伤痕累累,有碍观瞻。她的心,变成了刀光剑影的战场。


第三章 三十七度二(1)
怀孕三个月的时候,蔡惜需要做一项是否感染弓形虫的检查。检查的前夜,景皓颇为辗转,迟迟不能入睡。因为那只暹罗猫,他像个交通肇事者一样惶恐。
他们如约抵达医院。检测程序并不繁琐,稍等片刻,结果就出来了。化验单上是一个大大的“阴”字。景皓喜极,抬手拭去了满脑门的虚汗。
“这就意味着,从此以后,我们可以完完全全忘记那只猫的存在了,对吗?”景皓颠三倒四地追问医生。
“你太太从未感染过弓形虫,所以没有免疫力,在怀孕期间,要注意宠物的饲养和饮食卫生,”医生奇怪地看他一眼,交代道,“除了猫狗,家禽和被污染的瓜果蔬菜也可能带有弓形虫。所以,在饮食上同样要多加提防。”
“需要留意些什么呢?”景皓谦恭地请教。
医生详尽地告诉了他一些生活细节。景皓取出特意携带的袖珍笔记本,像个小学生一样,恭恭敬敬、规规矩矩地做了一份笔记。
怀着获取新知识的满足感,景皓心满意足地合上笔记本。一回头,他发现蔡惜不见了影踪。沿着妇产医院灰黯的走廊,他气喘吁吁地撵上她,得意地炫耀道:
“惜惜,我发誓,我会变成全方位的育儿专家!”
蔡惜原本低着头,一路疾走。听了这话,她停住脚步,抬眼凝视着景皓,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眼神像个受尽委屈却无法倾诉的婴孩。
“你当真那么喜欢小孩子?”她问道。
“这还用问吗?”景皓爱怜地捏捏她的鼻尖。
“好吧,我保证为你生个健康的孩子,然后——”蔡惜低低地说,“咱们就分手。”
“想什么呢!”景皓蹙眉,“惜惜,我是因为喜欢你,才会想要有我俩的孩子,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明白?”
蔡惜默不作声。
“小笨蛋!”景皓突然笑了,抚掌大乐,“你在吃baby的醋,对不对?你不会变成电视里的搞笑妈咪,跟孩子抢糖吃吧?!”
蔡惜不笑,不语。
“你这个淘气鬼!”景皓伸手揽住她瘦削的肩膀。
“下个月的例行检查,我要换一间医院。”蔡惜绷着脸,正色道。
“为什么?”景皓惊异。
蔡惜说出一家医院的名字,那是本市最知名的综合医院,医术精湛,设施一流,声名显赫。景皓一时语塞,找不出恰当的理由反驳她。
“院长是John的舅舅,妇产科专家,他会亲自为我接生。”蔡惜淡然补充道。
审稿的间隙,景皓烟瘾发作,躲进报社的茶水间抽烟。夜班接近尾声,正是各路诸侯忙得天翻地覆的时刻,茶水间里空无一人。
他刚点燃一棵烟草,夏稚就进来了,手里捧着一大杯花草茶,微笑着与他打招呼。夏稚裹着一块羊毛披肩,色泽繁复,是那种风格暧昧的异族调调,极秀气,极有女人味。她的妆容永远是紫色系的,深紫的眼影与沉紫的唇蜜,轮廓精致的五官似有水紫雾灰的倒影。她的神色带着猫一般软软糯糯的娇慵,目光里却有淡淡的忧郁,十分魅惑。
怀孕后的蔡惜也有一张郁郁寡欢的面容,然而她的忧伤,与夏稚的忧伤是不一样的。蔡惜的忧伤,是真实的、流动的、短暂的,是有感而发、有念而起的,是具象的、凝重的,有质有感的。夏稚的忧伤,却是恒久的、与生俱来、深入骨髓的,是无的放矢、无端而生的,是抽象的、轻飘的,仿佛演员做戏做到了极致,出神入化,跟戏中身世合而为一,做成了生死相随的一种东西——气质。


第三章 三十七度二(2)
夏稚陆续送了景皓好几本准爸爸必读的书籍,有国内专家编写的,还有几册全英文版的。景皓问过姐姐,那是在国外很畅行的一些父亲指南。
景皓读后,受益匪浅。过去他对夏稚这等妖冶女郎是敬而远之的,总觉她们是潮流的粉丝,泡吧、蹦迪、勾搭男人,无非是这些。而且多半是吸烟的,做秀用的女士烟,烟身淡绿的摩尔、滋味较辣烈的柔和七星、薄荷味的520,分草莓、苹果、橙子三种口味的DJ——徐徐喷出一口,眼波迷离,美则美亦,全无灵魂。但夏稚竟是不吸烟的,也不大去酒吧一类的场所,尤其是她推荐的好书,证明了她的细腻、灵慧,证明了她是个有头脑、有品位、有爱心的女人,让景皓很是撼动。
景皓是很豁达的男人,可以坦坦荡荡地跟女人交往。读大学时,同班女生私底下评选最值得信任男生,他以高票当选。而夏稚亦只是摆出做好朋友、好同事的姿态,她那传说中会电倒男人的媚眼,没有浪费给景皓,她是正正经经地关心他的太太,送给他有益的读本。
因此两人渐渐不设防地熟稔起来,常常在报社内部的局域网上,用QQ闲聊,见了面,驻哫茭谈几句,话题多半局限在景皓的孕妻身上,有些君子相交淡如水的意思。
仅此而已。
“对不起。”当下景皓为自己手中的烟抱歉不迭。
“没关系。”夏稚微微一笑。
“版面忙完了?”景皓礼貌地寒暄。
“就快了。”夏稚垂垂眼皮,很倦的样子。
景皓避开一点,站到窗边,将紧闭的玻璃窗推开一角,对着黑沉沉的夜色吞云吐雾。他抽烟跟他吃饭、喝咖啡一样,是纯粹满足生理需求,因此有点狼吞虎咽的架势,饿坏了似的。
接连抽完两支烟,景皓解了谗,含一大口浓茶,狠命地漱口,力图将唇舌间的烟味清除殆尽。
“怕太太察觉?”夏稚忽然开腔道。
景皓吓一跳。夏稚一直背对着他,一页页翻看报纸,没想到她对他的举止一清二楚,简直有背后长了眼睛的嫌疑。
“我太太厌恶香烟。”景皓老实回答。
“烟的味道,是男人的味道。”夏稚说。
“臭男人的味道。”景皓戏谑道。
“偷偷摸摸的滋味,不太好受吧?”夏稚也很幽默,“有没有犯罪感?”
“有孕在身的太太,全都是斧头帮帮主,全都是至高无上的皇太后,”景皓假意叹息,“做臣子的,不得不胆战心惊、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咔嚓一声,杀无赦!”他夸张地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做出砍头的姿势。
夏稚笑出声。
景皓抬抬眉头。他无法告诉夏稚,见不得光的,岂止是吸烟。至为折煞人的,是他的欲望。所有的医学书籍与所有的医学专家都声称,在怀孕前三个月和怀孕末三个月之间的那一段辰光,夫妻之间可以适当地、有节制地造爱。但蔡惜死活不肯,三贞九烈似的,抵制着景皓的侵略。
景皓打叠起千般软语,万般温言,全盘无效。他遭遇了好几次提拉着裤子,被蔡惜强行驱赶下床的惨剧,颜面尽失,难堪至极。
一夜又一夜,自己和自己莋爱。一场又一场,手指与生殖器的欢好。躺在心爱的女人身旁,寂寞的高潮,像眼泪一样汹涌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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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三十七度二(3)
这样的孤独,无处诉说。
产检是大日子。
景皓一大早就起床,为蔡惜烹饪品种丰富的早餐。由于睡眠严重不足,他的眼圈青黑如熊猫。
蔡惜已经在盥洗室呆了很长时间,随着水声的变化,景皓能够想象她正在有条不紊地依次沐浴、洗头发、洗脸,而后用牛奶、有收紧功能的精油、活体按摩油,以及肌肤弹性修复液,蘸上水,一圈一圈地轻轻按摩肚皮,防止妊娠纹的发生。
“惜惜,你快一点,好吗?”景皓走过去,敲敲盥洗室被水蒸气熏得雾蒙蒙的玻璃门。
蔡惜终于清理妥当,开门走出来,一头长发湿漉漉地散在肩头。这是暮春了,她怀孕已七个月,腹部高高隆起,汁液丰盈的乳防像涩情网站里面的惹火女郎。
“吃饭吧。”景皓催促。
蔡惜不理睬,坐到卧室的梳妆台前,往脸上打粉底。她把一张脸做得娇嫩欲滴,清淡的蓝色眼影衬得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景皓抱起双臂,倚门望着她。那些化妆品使他心惊肉跳,蔡惜每朝脸上涂抹一点,他的神经就揪紧一些,满心忧虑着那些含有铅、汞的粉末不知会怎样伤害到蔡惜腹中的小宝贝。
“好了,惜惜,你这是去产检,还是去相亲?”在蔡惜细心往两腮刷着珊瑚红的胭脂时,景皓按捺不住,脱口发牢骚。
蔡惜置若罔闻,当着他的面,脱掉浴衣,开始换衣服,把自己像粽子一样包裹起来。。先是下方开口、便于产前检查的托腹裤,接着是大号的蕾丝乳罩,然后是有着错落有致的彩色纹条的连裤袜,跟着穿上了白色的绣花衬衣,带手绘花边的牛仔背心裙,以及式样复古的布鞋,头发梳成两条辫子,活脱脱就是怀孕版的牧羊女,有种凝滞的、厚重的美。
景皓承认,蔡惜是他见过的体形最美最性感的孕妇,她对自己的皮囊考究到了手和足趾,连贝壳粉红的指甲都是透明而漂亮的。可惜景皓只能远观,不能亵玩。对他而言,这样的折磨,无疑是一种漫漫无期的酷刑。
蔡惜已经做主换到了John的舅舅所在的医院做产检,她每次都是紧张、慌乱地换衣服、配鞋子,每次出去,一身打扮都令人难忘。
“咦,你怎么不睡觉了?”蔡惜似乎刚刚留意到他的早起,奇怪道。
“呆会儿我陪你上医院。”景皓说。
“不必了,你在家休息吧,晚上不是还得上班吗?”蔡惜一口回绝。
“惜惜,别倔!你不适合自己驾车了,我给你充当车夫,行吗?”景皓和颜悦色地申请,“再说了,你每回都不让我露面,到今天我都还没见过John的舅舅是何方神圣。人家辛辛苦苦替我老婆检查,道谢的话我该跟人家说两句吧?”
闻言,蔡惜惊奇地看他一眼,仿佛他在痴人说梦。
“要是机会恰当,红包该塞一只两只的吧?”
“这种事,我自己会考虑,不劳你费心了。”蔡惜很快地回答。
“什么话?!”景皓冤屈地申诉,“怎么成你一个人的事了?我不是孩子他爹吗?干嘛把我屏除在外?”
“谁说你不是孩子他爹了?”蔡惜漠然道,“假如你嫌不够高调,你尽管往我身上贴一标签,写上一句,该女士及其胎儿的所有权,属樊某人所有。”


第三章 三十七度二(4)
“My God!”景皓拍拍自己的头,故作诙谐状,“惜惜,你太反常了!你要不是怀着我的孩子,我简直以为你在外头跟其他男人谈恋爱!”
“你在说什么?”蔡惜收住脚,回身直直地逼视着他。
“开玩笑,开玩笑!”景皓见她神色有异,赶紧举双手投降。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蔡惜不依不饶。
“我说着玩儿的,‘小腰精’已经变成了‘大肚婆’,你这么大腹便便的,还能怎么样?”景皓画蛇添足,越描越黑,“除了你帅气的老公我,你这阵子见得最频繁的两个男人,不是John,就是他的舅舅,一个是同志,一个是研究妇产科的老男人——呵呵!”
景皓意味深长地坏笑了两声,试着将气氛缓和下来。他以为蔡惜会被他逗乐,然而蔡惜怒目而视,两眼几乎要放出飞刀来。
“你是指,我已经没有丝毫的吸引力了,是不是?”她瞪着他,嗓音沙哑,“我这样子,丑得可怕,即使是免费送货上门,都没人肯接手,对不对?”
“No,No,No,”景皓见势不妙,急忙申辩,“惜惜,你知道,你的杀伤力从来都是超一级的……”
“你就是那个意思!”蔡惜崩溃般地喊叫出声,“樊景皓,你知道我每天费了多大的劲在跟饥饿做斗争?!你知道我饿得有多难受?!怪你!都怪你!是你把我害得这么难看,害得我进退两难,生不能生,死不能死,你他妈的居然有本事在旁边说风凉话!”
“你说什么?你在节食?”景皓大惊。
“樊景皓,我恨你!”蔡惜像一头受伤的小动物,涕泪交流,发出绝望的哀嚎。她故技重施,将手中的物品尽数砸向景皓。
景皓躲闪不及,车钥匙尖利地划过他的左眼,火辣辣地一热,而后就是钻心的疼痛了。他下意识捂住伤处,有粘稠的液体迅速从他的指缝间渗出。
“这一次,可是来真的……”他嘟囔着。
蔡惜望着他流血的眼睛,吓傻了,整个人呆若木鸡。
隔一日,景皓约夏稚去买婴儿床。他们在QQ上闲聊的时候,夏稚偶然说起有朋友经销婴儿用品,可以替景皓挑到物美价廉的baby床。景皓大喜,遂接受了夏稚的好意相助。
“太太没来?”夏稚问。
“打电话给她了,她不太舒服。”景皓说。他说的是实话,他拨电话给蔡惜,后者称烦闷,正开车兜风。
“我听说,你太太很美,气质也很好,是典型的知性美女。”夏稚恭维道。
“那是自然,我的眼光一向是不会错的。”景皓丝毫不谦虚。
夏稚菀尔一笑。
她朋友的专柜设在一间大型百货商厦中,朋友不在,交代手下的销售人员给夏稚最大幅度的折扣。景皓细心审看,以手臂粗略地丈量各种尺寸,很内行地一一评述。
末了,景皓挑中一张美国产的GRACO童床,原价接近3000元,打了6折。他顺便买了几张绒毯,用来铺垫在床的四周,以防万一。陪同的销售人员忍不住称赞道:
“先生,您是内行。”
景皓到收银台刷卡。缴完费,他一回头,夏稚正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神色静默,眼神温柔,似乎若有所思。


第三章 三十七度二(5)
“怎么了?”他故意伸出几根手指,在她眼前晃一晃。
“景皓,你是个好男人。”夏稚望着他,很认真地说。
景皓失笑。
“什么?”他以手附耳,假意道,“我没听清!”
“我嫉妒你太太。”夏稚轻声说。
“当心呵,我那可是伪装!”景皓故作张牙舞爪状,与夏稚逗趣,“哪天我不耐烦了,揭掉羊皮,你就知道我是谁了!”
夏稚微笑起来。
妊娠的最末一周,蔡惜的饥饿达到了顶点,胎儿不时用小胳膊或小腿使劲推她,怂恿她不停地吃东西。而她的不适也随之到了颠峰,不得久坐,不得久站,不得仰躺。
她很静,并未倾诉或是抱怨什么,默默地吃着各类食物,默默地承受着苦痛。景皓却是一点一滴地都看了在眼里。
膨大的子宫压抑膀胱,导致尿频,夜里蔡惜必须不断起床小解。寻常的翻身竟也成了大麻烦,如若没有景皓的帮助,她简直就像一只失重的大西瓜。莫名的腰痛背痛胸痛亦落井下石,暗暗找上门来,不太严重,隐隐的,断断续续的,刚够令她寝食难安的程度。
蔡惜的睡眠质量因此大打折扣,很多时候,她都张大一双眼睛,在黑夜里,对着空空的天花板,久久地发呆。
“惜惜……”景皓轻声唤她。
蔡惜转过脸来,望着他。蔡惜上洗手间时,唏唏簌簌的声响吵醒了景皓,景皓已经不出声地观察了她好一阵子。
“有什么不妥吗?”他低低问。
“没有。”蔡惜说。
“惜惜,我的宝贝,来,让老公抱抱。”景皓说着,伸出手臂。
蔡惜居然很乖很温顺地靠过来,脑袋瓜抵在他的肩窝处,安静得像一头小绵羊。
临近预产期,蔡惜的暴躁情绪不翼而飞。它的消失就像来临的时候一样,悄无声息,毫无预兆,仿佛武打片里的人物,中了蛊,性情大变,在吃了一剂神秘的解药之后,魔咒解除,本性恢复,又做回了那个斯文的、有教养有度量的女郎。
“谢谢你,惜惜。”景皓吻吻她的颈项,百感交集。
“你是一个特别特别好的男人,”蔡惜用一种低不可闻的嗓音轻轻说道,“景皓,我一直在想,我是永远永远都不会忘掉你的。”
“说什么呢,傻瓜!”景皓拥紧她瘦瘦的肩臂。
“你会想念我吗?”
“惜惜,你怎么了?”景皓震撼。他坐起身来,拧亮床头灯。蔡惜无声地匍匐过来,把脸埋在他的小腹间,两手环抱住他的腰,不让他看见自己的眼睛。
“景皓,我们恐怕会有两种结束的方式,”她呢喃着,“第一种,是我在生产中死去,第二种,是在生产以后,离开你。”
景皓明白了,蔡惜的胡言乱语,缘自分娩前的患得患失。他微笑了,忍不住将手指插进蔡惜的浓发间,爱怜地抚摸她的发丝。
“小笨蛋,你会长命百岁的,咱们可是要相伴到老的。”他温和地说道。
“我会想你的,景皓,我会想我们的孩子……”蔡惜执拗地说下去,凄惶而又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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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沉默之爱(1)
意外的是,蔡惜提前发作。午夜,她下身流血。景皓打电话叫120,把她送入急诊室。蔡惜吓坏了,他不在身侧,她极度缺乏安全感,似乎听到了死亡的引擎在皮肤下面剧烈地轰鸣。
她在病榻上哗啦哗啦地淌着眼泪,慌慌张张地拨打他的手机。那几天他刚巧出差去了上海,参加一项业界的国际学术会议。
“别怕,乖乖,我保证,我会第一时间赶回来的。”他在电话里承诺。
他没有食言,挂断电话,即刻打车前往机场,搭乘早班飞机飞回来。早晨八点钟,蔡惜被推进手术室,赶当天的第一台手术。小护士为她做局部消毒,擦拭着火辣辣的消毒水,一边饶舌道:
“您的先生真有面子,据我所知,我们院长很多很多年都不做这种常规手术了,他老人家可是权威人士,应付各种各样的疑难杂症都来不及。”
他一直有意跟下属解释,蔡惜的先生樊景皓是他的好朋友——真相是,二人素昧平生,从未谋面。
“他在哪里?”蔡惜惊恐不已。
“您是说院长?飞机一降落,他就打电话过来,叫大家先把准备工作做好。”小护士回答道。
话音未落,他从天而降,神采奕奕地出现在了蔡惜跟前,被微微泛绿的手术服全副武装着,口罩上方露出一双含着笑意的眼睛。蔡惜吃一惊,倒吸一口气,小护士手中的导尿管一下子就插进了她的身体中。
“好了!”小护士拍拍手,转身出去了。
“你好吗,我的乖乖?”他俯身注视着她。
“不要离开我……”蔡惜呜咽。
“我在这里,”他眼神温柔,“乖乖,我会陪伴你。”
恍惚中,有人在说,院长,掏出来了,是男孩儿。
坐月子的阶段,蔡惜每天躺在床上练习形体操,从颈部运动到收缩子宫的运动,她一项一项地苦练,练得挥汗如雨。她又在网站上购买了收腹带与乳罩托杯,以及两台价格昂贵的产妇理疗仪。
“您是搞艺术的吧?”育婴师对蔡惜孜孜不倦的魔鬼式瘦身行径好奇得不行。
蔡惜骄矜地微笑。
“我好看吗?”转过身来,她不住地追问景皓。满月的复检一天天逼近,她的信心也在一天天流失。脸上的斑,腰间的赘肉,分泌物不时浸湿衬衫的乳防,它们都是她的天敌。
“好看好看!”景皓拾掇着尿布,头都不抬。
“我就那么丑?”蔡惜亦步亦趋。
“你很在意吗?”景皓凶巴巴地说,“美貌不能成为一种事业,除非你打算以后靠出卖色相讨生活!”
蔡惜委屈得哭了。景皓叹口气,扔下手里的活计,赶过来哄她,把她搂在怀里,虚情假意地赞美着她的容貌。
蔡惜抽搭不止。
“惜惜,你得相信,至少你目前是相当性感的。”景皓努力地诙谐着,并且假装兴致昂然地乘机摸摸她尚处于哺育期、高耸如山峰的胸部。
“真的?”蔡惜不置信,“那么,你会有欲望吗?”
“会,会。”景皓打个大大的哈欠,言不由衷。
蔡惜沉默下来。
她知道景皓每日的睡眠不足四个钟头,下了夜班后,他一大早就起床上菜市场,买回适宜产妇食用的原材料,为蔡惜精心调治一日三餐,间中还得协助育婴师照料哭哭闹闹的小婴儿。


第四章 沉默之爱(2)
秋天渐渐逼近,维尼三个月了。
某一日,蔡惜在电视上看见他。他跟省市的重要领导在一起,为他所掌管的那间医院新设立的社区分院剪彩。他在镜头前微微笑着,显得气度恢弘。
又一日,蔡惜在报纸上读到他的名字。他攻克了一道医学难题,在国际医学界引起轰动,英国的一家妇产科医院聘请他担任名誉院长。
“他是个优秀的男人。”蔡惜喃喃地对怀里的维尼絮叨。
维尼咿咿唔唔地啃手指头。
“妈妈爱他,”蔡惜失神地自语道,“妈妈不能让这段珍贵的感情失传,妈妈要在他的生命里占据一席之地……”
维尼仰起头,无意识地望着她,突然间,粲然一笑。
蔡惜忍不住贴住他的小肥脸。
她是这般锉骨扬灰地爱着他,死心塌地地爱着他,奋不顾身地爱着他,若干年后,有人会为她飞蛾扑火的爱情竖碑立传吗?
蔡惜落下泪来。
蔡惜每周到健身房去两次,利用器械做仰卧起坐,锻炼腰腹松弛的肌肉,力图恢复纤细的腰身。她曾经可是个不折不扣的美腰客。
这时蔡惜的手机滴滴响,有短信来临。她漠然看了一眼,心跳却骤然紊乱。是他!他在短信里简单地问道:
“有空吗?”
“有。”蔡惜迅速回应。
“见个面吧,老地方。”
“好。”
蔡惜火速沐浴更衣,驾车赶往度假村。明知他照例迟到三十分钟以上,蔡惜依然提早到。她从不让他等。她不知道他有没有耐性等她。她不敢去冒险尝试。
他已经打电话给度假村,预定了房间。蔡惜坐在那个房间里,百无聊耐地看电视,一个人看了许久许久。
“我的乖乖!”他推门,轻唤。
蔡惜没有回头,忽然之间,她很想哭。她被爱情折磨得一筹莫展。
他从背后拥住她,吻她的脖颈,轻抚她的耳朵、太阳穴和眉毛,弄得她柔肠寸断。景皓从不像他那样细致地对待接吻,对景皓而言,嘴唇不过是莋爱的先遣兵。
他不同。他能充分地发掘亲吻那无法言说的潜力,他具备琴师的技巧,知道如何控制旋律,知道如何使用和调动口唇四周的每一块肌肉,知道键盘、节拍和进度,知道在什么时候该用力按键,什么时候只是听凭手指轻柔滑过。
“我想你了……”他低语。
激情过后,他闭上双眼,似睡非睡。蔡惜枕着他的肩膀,心满意足地呼吸着他身体的气息,混合着凛冽的来苏水与清新的须后水的气息。
“好吗?”他睁开眼睛,含蓄地问她。
“你好凶猛……”蔡惜把脸埋进他的颈窝,多少有些羞赧。
“我已经三个月没有性生活了。”他坦白地说。
“仅仅三个月吗?但我有十三个月没跟你在一起了呵,”蔡惜眨眨眼,刨根问底,“告诉我,三个月之前,你的女伴是谁?”她的眼前浮现出一些衣香鬃影的陌生女郎。
“我的爱吃醋的小乖乖!”他笑着吻吻她,避过不答。
“你没有嫌恶我,对吗?”蔡惜轻轻问。


第四章 沉默之爱(3)
“嫌恶?为什么?”他不懂。
“你不知道,我之所以会答应让你为我接生,是因为在潜意识里,我想你会由于那血淋淋的一幕而厌恶我,逃避我,抛弃我,”蔡惜一口气说下去,“我恐惧,同时又期待由你先放手。我太了解我自己,以我的执著,只有这样,我才有可能放弃你……”蔡惜哽咽。
“傻孩子!”他动容,搂紧她。
“我想嫁给你,”蔡惜泪流成河,她意乱情迷地坚持说着,“我很想很想嫁给你。”
“不。”他的语气温柔而坚定。
“我是多么渴望跟你结婚,做你的妻子,你明白吗?”
“我明白,”他说,“但这是没可能的事。”
“为什么呢?”蔡惜心如死灰,“是你以前强调的那个理由,不愿成为第三者,还是你根本就不爱我?”
“我们不聊这个,好不好?”他疲乏地转过头去,阖上眼,不欲纠缠。迷恋一个女人而又不顺从她,简直是不可能的,可在他身上,迷恋和残忍奇异地统一了起来。
维尼五个月大,第一次品尝蔬菜的滋味。景皓下厨捣鼓了半天,为儿子做了小半碗青菜泥,舀了一小勺,放在嘴边嘘嘘吹凉,喂给维尼。维尼激动得一气吃光光,两手挥舞着,把头上的软帽给硬生生地拽了下来,甩进景皓怀里。
“小帽子是送给爸爸的吗?儿子会送礼物给爸爸了,谢谢好儿子!”景皓自作多情地抓起维尼的小指头,一通狂啃,乐得维尼咯咯咯笑个不停。
维尼六个月大,着凉发高烧,平生头一回打吊针。护士从他稚嫩的脑门插入细长细长的针管,维尼扭动着小身子,哀哀啼哭。景皓抱着他,心疼得两眼发红。
“你歇歇,我来抱他。”蔡惜说。
“你走开!”景皓搂紧儿子,不让她换手。
“瞧这人,急糊涂了吧?”蔡惜尴尬地笑着,对一道前来的育婴师说。
“没见过这样的男人,爱孩子爱得如珠如宝。”育婴师感叹。
维尼七个月大,景皓向蔡惜求援,请她帮忙建立网站。蔡惜花两天功夫做了一个叫做“家有维尼”的独立网站。景皓把维尼的相片传递上去,每天写一页极富幽默感的维尼日记,不多日,便吸引了众多眼球。一群新做妈妈的小女人居然毕恭毕敬地向景皓讨教各类育儿经验,她们封景皓为“全能爹地”。
维尼八个月大,蔡惜和景皓给他洗澡,还没来得及用尿布,维尼就在床单上拉臭臭了,并且在自己画的地图上打滚,弄得满身屎尿。景皓举起手,作势欲打。小家伙突然口齿清楚地叫了一声:
“爸、爸!”
“维尼,你说什么?”景皓目不转睛。
“爸、爸!”
“惜惜,我儿子会说话了!”景皓狂喜,就近将身边的蔡惜抱起来,原地转圈,转得蔡惜头晕目眩。
维尼九个月大,一家人浩浩荡荡领他去新开张的大型游乐园。蔡惜抱着维尼,景皓则像长工似的,背上背一个装满维尼衣物食品的旅行包,脖子上挂着数码相机,手腕处一左一右地分别吊着两只袖珍保温瓶。
在游乐园里,景皓童心大发,买了一大堆游戏券,抱着维尼逐一尝试。维尼趴在景皓肩上,好奇地四处张望,兴奋得一直裂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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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沉默之爱(4)
“惜惜,你也来啊!”景皓搂着维尼,享受慢节奏的小火车,百忙之中朝着蔡惜拼命招手。
蔡惜微笑着,眼眶却缓缓地湿润了。她爱维尼,爱这个由她生命的土壤所萌生的小小的婴孩。他是上天赏赐给她的奇迹,充满了奇迹诞生的惊喜。她知道,她对他的爱,将会是一条长流不息的河,延绵不绝,伴随她的终生。
父子俩倦游归来,维尼张开小手臂,扑向蔡惜,娇软奶香的小身子粘在她的怀里。蔡惜拥着儿子,生离死别一般地不停与他香面孔。
“维尼,妈妈会牵挂着你……”蔡惜喉头哽塞。
“那一小袋米糊呢?”景皓翻找旅行包。
“维尼,等你长大了,但愿你能原谅妈妈……”蔡惜的泪浸湿了维尼的脸,维尼直觉地抬手去摸她潮湿的眼睛。
“蛋黄热着哪!”景皓得意地宣称。
他把保温瓶里的蛋黄泥取出来,用开水和米糊一块儿冲调,热热乎乎地喂给维尼。维尼饿坏了,伸出小手来抢勺子。
“烫!小笨蛋!”景皓跟维尼逗乐,一抬头,看到蔡惜的泪眼,笑道,
“你怎么了?眼里进沙子了?”
“我舍不得维尼……”蔡惜憋不住眼泪。
“舍不得?有人强迫你卖孩子?”景皓哗笑,“惜惜,你是哪根筋不对了?我怎么从不知道学计算机的女人也会莫名其妙地伤春悲秋?!”
“景皓,我要离开你。”蔡惜狠狠心,说了出来。
“对了,儿童医院通知打疫苗,”景皓说,“我明天下午带维尼去。”
“景皓,我不再爱你。”蔡惜面色哀伤。
“顺便给他检查一下牙床,他出牙量太少,有点儿像缺钙的症状,”景皓说,“他又爱出汗,睡一晚,连褥子都是潮的。”
“景皓,我要离婚。”蔡惜毅然道。
“可是我一向都很注意给他补钙的呀!”景皓说。
“景皓,让我们好聚好散吧。”蔡惜泄气。
“这小子,恐怕是对钙的吸收能力不够火候。”景皓说。
“樊景皓,你到底听没听我讲话!”蔡惜愤怒。
景皓吓一跳,手一抖,勺子磕着了维尼的小鼻梁。维尼痛得哭了。景皓赶快取出旅行包里的流氓兔,哄着维尼。
“你听清了吗?”蔡惜软了声气。
“听清了听清了!”景皓嘻嘻一笑,“你说,你要离开我,你不再爱我,你要离婚,我们要好聚好散,对不对?我在听呢!这回满意了吧?该给我打及格了吧?”
“我没开玩笑!”蔡惜急道。
“是是是,我没开玩笑!”景皓居然撮尖嗓子,学她说话,一边把手探向维尼的小裤子,查看端倪。
“哟,臭小子,你又干坏事儿啦?!”他在维尼的小嫩屁股上轻拍了一巴掌。小家伙不明究里,痒痒得咯咯笑起来。清脆玲珑的笑声。
“维尼,肯定是你不听话,招惹你老妈生气了,她不要咱们啦!”景皓轻轻松松地逗着儿子,笑容满面地瞟了她一眼。
维尼出生的第283天,蔡惜携着简单的行囊,驾着她心爱的Golf,搬离了她和景皓共同居住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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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最深的烟疤(1)
“樊帅哥,陪我去吃宵夜吧?”当日的版面签发完毕,夏稚在走廊里迎面拦住闷头疾走的景皓。
景皓略一迟疑。
“走吧,我请客。”夏稚不容分说地拉他一把,直接往停车场走。
夏稚的橙黄色宝马无疑是全报社最引人瞩目的一部车子,即使是总编辑大人,座驾亦不过是奥地A6。而夏稚的那部古董级开蓬跑车,单单维修和保养,就是一笔惊人的开销,绝非一名普普通通的报纸编辑能够消受得起。
夏稚将车泊在一间灯火通明的粤菜餐厅门前,戴白手套穿红制服的男领班出来迎接他们。
“最近这些天,你的脸色坏透了,”夏稚深深凝视他,“可否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景皓鼻头一酸。
“拿酒来!”他大喝一声。
垂手伺立门外的服务员吓坏了,慌慌张张地奔过来。景皓豪情万丈地吩咐道,来两瓶白酒!
服务员依言送上两瓶五十二度的五粮液。景皓取掉玲珑的小酒杯,直接用红酒杯,大杯斟满,一饮而尽。这一刻,他已决意买醉。
“景皓!”夏稚出面阻止他,伸手覆盖住他的空杯口,不让他再倒酒。
“我太痛了,”景皓哽咽着,混乱地诉说,“我不能够再这样清清醒醒地忍受折磨……让我喝,我求求你,你高抬贵手,发发慈悲,好不好?”
夏稚沉默地拿开手。
景皓倒了第二杯,照旧仰脖喝下。高浓度的酒精猛烈地浸润着他的肺腑,他辣得流出了眼泪,通体躁热不安。他热爱啤酒,对白酒一向没太多兴趣。他不喜欢太烈的东西。酒是这样。烟是这样。女人也是这样。
他脱掉外套,挽起衣袖。他的手臂上有一排不规则的新鲜疤痕。
“这是什么?”夏稚惊呼。
“烟疤,”景皓摸出一棵烟草,比划着说,“就是这样,一烫,一块疤。”
“很疼吧?”夏稚颤声问道。
“这儿还有呢!”景皓站起身,哗啦一声扯开衬衣,露出前胸狰狞的创口。
“啊?”夏稚吓呆了。
“用烟头烫一下,再烫一下,烫很多很多下,兹兹兹地冒着白烟,发出皮肉烤糊的味儿,就会变成这个样子……”景皓呵呵笑起来,绘声绘色地说着。
“一定疼坏了吧?”夏稚痛心疾首,“为什么呢,景皓?为什么要伤害自己呢?”
景皓倒满一杯酒,豪饮。
“景皓,克制一点!”夏稚再度阻挡他。
“克制?呵呵,”景皓抬眼望向夏稚,苦笑不已,大颗大颗饱满的泪水滑过他的脸庞,“夏稚,你知道吗?我老婆离家出走了……”
“哦?”
“她说她要离开我,她说她不再爱我,她说她要离婚,她说,让我们要好聚好散吧,”更多的泪涌出来,模糊了景皓的视线,“我居然以为她是在开玩笑!”
“我真的好浑,我居然以为她是在开玩笑……”景皓重复着,哭出声来。
他喝了第四杯,接着,是第五杯、第六杯。一瓶五粮液见了底。他步履蹒跚地冲到门外,大声叫服务员开第二瓶酒。
“这是白开水!”第二瓶酒打开,他懵懵懂懂地喝了一大杯,皱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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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最深的烟疤(2)
“是的,”夏稚冷静地说,“我让他们换过了,景皓,你不能再喝了。”
“他奶奶的!”景皓一拳头狠狠砸在餐桌上,杯盘震落在地,发出破碎的脆响。
夏稚惊跳起来。
“我居然以为她是在开玩笑……”他把头埋在臂弯中,兀自呢喃着,浑然不去计较酒与白开水的问题。夏稚松口气,缓缓落座。
“夏稚,我居然以为她是在开玩笑……”他抬起头,可怜兮兮地看着夏稚,笑了。笑着笑着,却又一屁股跌坐在玻璃狼籍的地板上,哭了。
间中蔡惜到底忍不住,回来了一次,探望维尼。她挑了景皓原本应该是在报社上夜班的时间,然而景皓那几天恰恰休年假,在家寸不不离地陪着维尼。
蔡惜不肯进门,只叫景皓新雇的育婴师把维尼抱到门口。她的神情充满戒备,似乎这是一间凶宅,而景皓随时会狰狞地扑将上来,把她五花大绑,从此囚禁在密室内,永不见天日。
她与维尼玩耍片刻,把新买的玩具衣裳什么的,一一交代给育婴师,然后就打算离开。
“惜惜!”一直默默立在旁侧的景皓脱口唤了一声。
蔡惜回过头,看看他。
景皓喉头堵结着千言万语,它们争先恐后地往外奔涌,结果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感到自己的双眼不听使唤地渐渐发红,渐渐湿润起来。
“没事的话,我要走了。”蔡惜看他一眼,轻声说。
“惜惜……”他向前一步。
蔡惜岿然不动。
“我可以知道原因吗?”他像个怨妇,千百遍地追索:为什么抛弃我?为什么离开我?为什么不爱我?
亿万个为什么。
“你从不了解我的需求,”蔡惜冷冷道,“每年的圣诞节,你一定会送我一大串雪白蓬松的棉花糖,以及一个巨大的、笑容可掬的充气圣诞老人。可是你知道吗?我憎恨这些幼稚的小把戏,我向往的,是那些撒满人工雪花的小酒吧、缭乱的派对、爵士乐、酒精,还有无尽的狂欢。”
景皓愕然。
是的,在某些事情上,他堪称古板。譬如他从不赞成蔡惜参与平安夜的欢聚,不错,他送她的圣诞礼物,永远是棉花糖和充气娃娃。
“真漂亮!”蔡惜通常会恪尽职守地发出一声虚假的赞美,搂着白胡须的圣诞爷爷,假装饶有兴致地吃掉甜得发腻的棉花糖,毫无微词。
“我不知道……”景皓哽咽。
“你不恨我?”蔡惜移开视线,突然问道。
“不,惜惜,我爱你……”他流下泪来。
“我不相信……”蔡惜摇头。
“相信不相信,都不重要了,不是吗?”景皓手足发凉。
“好吧,不过你要当心身体。你体重超标,医生说过,需得提早监测血压、血糖和血脂,你要记得。”蔡惜说。
“是。”景皓答。
“你左腿的膝盖受过伤,以后骑车要小心。”蔡惜说。
“是。”景皓答。
“家里常用的药,放在主卧室的床头柜里,但是要时常查看保质期,过期的药物,要及时扔掉。”蔡惜说。
“是。”景皓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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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最深的烟疤(2)
“是的,”夏稚冷静地说,“我让他们换过了,景皓,你不能再喝了。”
“他奶奶的!”景皓一拳头狠狠砸在餐桌上,杯盘震落在地,发出破碎的脆响。
夏稚惊跳起来。
“我居然以为她是在开玩笑……”他把头埋在臂弯中,兀自呢喃着,浑然不去计较酒与白开水的问题。夏稚松口气,缓缓落座。
“夏稚,我居然以为她是在开玩笑……”他抬起头,可怜兮兮地看着夏稚,笑了。笑着笑着,却又一屁股跌坐在玻璃狼籍的地板上,哭了。
间中蔡惜到底忍不住,回来了一次,探望维尼。她挑了景皓原本应该是在报社上夜班的时间,然而景皓那几天恰恰休年假,在家寸不不离地陪着维尼。
蔡惜不肯进门,只叫景皓新雇的育婴师把维尼抱到门口。她的神情充满戒备,似乎这是一间凶宅,而景皓随时会狰狞地扑将上来,把她五花大绑,从此囚禁在密室内,永不见天日。
她与维尼玩耍片刻,把新买的玩具衣裳什么的,一一交代给育婴师,然后就打算离开。
“惜惜!”一直默默立在旁侧的景皓脱口唤了一声。
蔡惜回过头,看看他。
景皓喉头堵结着千言万语,它们争先恐后地往外奔涌,结果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感到自己的双眼不听使唤地渐渐发红,渐渐湿润起来。
“没事的话,我要走了。”蔡惜看他一眼,轻声说。
“惜惜……”他向前一步。
蔡惜岿然不动。
“我可以知道原因吗?”他像个怨妇,千百遍地追索:为什么抛弃我?为什么离开我?为什么不爱我?
亿万个为什么。
“你从不了解我的需求,”蔡惜冷冷道,“每年的圣诞节,你一定会送我一大串雪白蓬松的棉花糖,以及一个巨大的、笑容可掬的充气圣诞老人。可是你知道吗?我憎恨这些幼稚的小把戏,我向往的,是那些撒满人工雪花的小酒吧、缭乱的派对、爵士乐、酒精,还有无尽的狂欢。”
景皓愕然。
是的,在某些事情上,他堪称古板。譬如他从不赞成蔡惜参与平安夜的欢聚,不错,他送她的圣诞礼物,永远是棉花糖和充气娃娃。
“真漂亮!”蔡惜通常会恪尽职守地发出一声虚假的赞美,搂着白胡须的圣诞爷爷,假装饶有兴致地吃掉甜得发腻的棉花糖,毫无微词。
“我不知道……”景皓哽咽。
“你不恨我?”蔡惜移开视线,突然问道。
“不,惜惜,我爱你……”他流下泪来。
“我不相信……”蔡惜摇头。
“相信不相信,都不重要了,不是吗?”景皓手足发凉。
“好吧,不过你要当心身体。你体重超标,医生说过,需得提早监测血压、血糖和血脂,你要记得。”蔡惜说。
“是。”景皓答。
“你左腿的膝盖受过伤,以后骑车要小心。”蔡惜说。
“是。”景皓答。
“家里常用的药,放在主卧室的床头柜里,但是要时常查看保质期,过期的药物,要及时扔掉。”蔡惜说。
“是。”景皓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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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最深的烟疤(3)
“谢谢你照顾维尼。”蔡惜说。
“不必道谢,他亦是我的儿子。”景皓答。
“那么,再见。”蔡惜说。
“我爱你,惜惜。”景皓答。
景皓给自己置办了一套行头,深色长风衣,深色公文包,深色皮鞋,墨镜,然后就挥师出发了。他明白自己很不适合侦探这个行当,即使是业余的。因为他身形触目,容易暴露。但是,这种鸡毛蒜皮的家务事,怎么能够麻烦朋友相助呢?不过是给人家酒余饭后徒添笑料罢了。
他把风衣的领口高高翻起,遮住脖颈和大半张脸,墨镜遮盖住了剩余的脸孔。他步履缓慢,甚至有些拖沓,神色诡秘,甚至有些鬼祟,引得路人纷纷侧目而视,以为这胖子是从疯人院逃出来的。景皓不能半途而废,只能硬着头皮,厚着脸皮,视若无睹地穿过无数嘲笑的眼光。
由于道行浅,装备差,兼之技术生疏,景皓的跟踪工作很不顺利。坚守了整整一个礼拜,他连蔡惜的住地都没搞清楚。他能做的,就是减少睡眠,每天朝九晚五的,在网络公司附近溜达,守株待兔——等着兔子自个儿撞上枪口。可惜这机率也太他妈微小了!
蔡惜多半驾车上班,驾车离去。景皓的自行车车速是望尘莫及的,他又不打的士,一来太过戏剧化,二来他是节俭惯了的,不舍得白白掏钱打水漂。有几次运气好,碰到蔡惜步行,他便顺溜地一跟到底。
蔡惜步行的目的地总是不远处的健身中心。傍晚的健身房十分热闹,景皓躲在人丛后面,窥视着蔡惜的一举一动。
蔡惜有时做室内运动,有时打网球。她的网球搭档是一名女士,很明显两人只是寻常球友,没有凑在一起唧唧咕咕地聊八卦,不过寒暄几句,直接到球场。
蔡惜打网球的时候,有点冷面杀手的味道。她一身白色,白色宽身T恤,白色短裤,露出修长纤细的腿。是下雨天,她的球鞋泥渍斑斑,一头天然鬈曲的长发在雨中飞舞,脸上脖子上又是汗,又是雨,一种惊心动魄的热带风情。
景皓心折不已。
有一回,蔡惜中途下楼来,在大厦旁边的超市里买东西。出来时她的手里举着一只圆筒冰淇淋,边走边吃。景皓从侧面看过去,她一直聚精会神地吃着那只冰淇淋,头发束起来,看起来年纪很小似的,如同一头可爱的鬈毛小狗,一张脸清淡而忧伤,稚气与秀气兼有。
再一回,她没有驾车,却又不是到健身中心。她一路朝前走,走了约莫半站路,立在川流不息的街口张望。隔了一会,一部车窗闭紧的帕萨特开过来,踩一踩刹车,蔡惜敏捷地开门上车,车子随即开走。
整个过程不足半分钟,景皓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他心跳如鼓,双脚发软。来了,他想。这就是他苦苦寻找着的蛛丝马迹,神秘的黑色汽车,蔡惜身着白色的裙子——他的情敌终于现身了。
景皓彻夜未眠。翌日,他比平日更早到达,藏身在一株行道树的背后,抬头望向位于大厦13楼的网络公司。他仰头望了一整天,脖子酸痛,百念丛生。
下班的时候,蔡惜仍旧没有驾车。她下了楼,径直向前走。景皓心头七上八下的,不远不近地跟着她。走到拥挤的公交车站,蔡惜驻足四望。景皓紧追两步,生怕她蓦然跳上某路公交车,不知所踪。然而蔡惜忽然间转过身来,直面着他。景皓措手不及,避无可避,袒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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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最深的烟疤(4)
“挺有创意的,”蔡惜冷冷地干笑着,朝他走过来,与他四目相对,“想不到呵,你樊景皓看似温吞吞软塌塌的,还有这么一招狠的!”
景皓不出声。
“你跟着我干嘛?”蔡惜步步逼近,厉声质问道,“你以为你是谁?克格勃?福尔摩斯?很刺激,是不是?特浪漫,是不是?”
景皓节节后退。
“德行!”蔡惜冷笑,“怎么,心虚了?”
“我可真没料到,你樊景皓居然是这种偷偷摸摸的小人。卑鄙!下流!无耻!”她不管不顾地高声喊了出来。
“我怎么了,我?!”景皓小声争辩一句。
“你以为有第三者插足,是吗?”她怒气冲冲地说道,“我告诉你,樊景皓!我——没——有!”
景皓震了震。
“我不爱你了,你明不明白?”她激动万分,脸胀得通红,“我就是这辈子都嫁不出去,我也不愿意跟你过了!”
分居六个月后,景皓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
“她弃我如粪土,如尘埃。”景皓对夏稚形容道。
夏稚绝倒。
夏稚正在他的家中帮他看顾维尼。17个月大的维尼蹒跚学步,活泼好动,满屋转悠,一不小心就跌一大跟头,不是在墙角磕破嘴唇,就是在露台的水泥地上摔伤胳膊肘,必得有人时时盯着他。
育婴师换了好几拨,没有一个让景皓满意,不是喜欢偷懒就是脾性暴躁,不是不爱干净就是习气乖戾。育婴师来来去去的间隙里,景皓充当维尼的贴身保姆,忙得头顶冒烟。
幸而在一片兵荒马乱中,夏稚及时现身,拯救景皓于家事的水火之中。
“多亏有你拔刀相助,要不,咱爷儿俩早晚得喝西北风!”景皓对夏稚的侠肝义胆感激涕零。
“我喜欢维尼。”夏稚由衷地说。
依照离婚协议,单周的周末是蔡惜探望儿子的时间。她驾着车,在星期六的上午接走维尼,然后翌日傍晚准时送还。
蔡惜的每一次现身,对景皓都是一种无形的煎熬。事后他会被甜蜜与疼痛的灼热双双包围,长时间陷入遐思,默不作声地想念着她——她的声音,她肩膀的线条,她身体的轮廓,她笑容的舒展。
他鬼使神差地翻出蔡惜的相片,对着冰冷的镜框,发泄他的欲望。在既无耻又壮丽的身寸.米青过程中,他急遽地、颤抖地呼唤着蔡惜的名字,仿佛一个即将溺毙的落水者。
“景皓,你在想什么?”夏稚问他。
这时他正坐在家中的沙发里,膝上歪歪斜斜地放着一盘微波炉加热过的颜色暗淡的鸡块,在自渎后的疲惫里,茫然盯着电视,装出对午间新闻兴致昂然的模样。
夏稚是他的救赎者,她在他闲极无聊的时刻适时造访,帮他打发掉了一个又一个比工作日更加漫长的周末。
“我担心维尼。”景皓冠冕堂皇地回答。在这一点上,他没有欺骗夏稚。维尼一走,他就落入了虚无的空洞。
“他是被他妈妈领走了,”夏稚不以为意,“又不是被老虎狮子食人鲨带走了。”
景皓笑一笑。
“去我那里听音乐?”夏稚突发奇想,提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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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最深的烟疤(5)
景皓颔首。他一心想要逃离事故现场。结婚的现场,离婚的现场。莋爱的现场,手淫的现场。房子里没有了蔡惜,也暂时没有了维尼,就像被一场大火透彻地洗劫过,遍地灰烬,无限凄凉,无限冷寂,如荒山,似古刹。
夏稚开车带景皓去她家里。夏稚的居所在城外,一处传言中富贵逼人、深不可测的高尚社区。景皓是第一次来到这儿。
雇佣的小阿姨送上一盘珍稀的热带水果,礼貌地退下。夏稚开启木质咖啡机,不厌其烦地为景皓做一杯纯手工的咖啡。
景皓坐在沙发里,很静,不似往日聒噪。他隐隐明白,平日报社里有关夏稚的香艳言说,绝非空穴来风。一个年轻轻轻的女人,单独住着这样阔绰的房子,如若不是买彩票中了500万大奖,那背后一定是有男人的存在了。
而这男人,不是亲爹,便是情人。
还好,夏稚并不像那些由俭及奢的虚荣的屋主,领着客人四处参观,夸耀装修与陈设。她有一间专门的影音室,做好咖啡,她直接带着景皓去了那儿。
景皓是音乐发烧友,虽下手节俭,但颇识得货色。夏稚的影音室里,那套宝华801D音响,拥有380毫米低音驱动器,由英国原装进口,售价接近二十万人民币。播放的那张碟子,叫做《贝拉芳提在卡内基大厅》,有“无敌天籁”之称,24K金版CD,市面上卖五千多元。
“这几样,倒都是好东西。”夏稚顺着他的目光,轻轻说道。
景皓咳嗽一声,作声不得。
“屋子,是一次性付款,”夏稚继续轻声道,“写我的名字。”
景皓震撼。
“室内器具家什,亦归属于我,连同那部车子。”
景皓如坐针毡了,他不知道夏稚何以将此般隐秘告诸予他。
“每个人,都有过去,”夏稚缓缓道,“我的过去,斑驳陆离。”
景皓无法接茬,只觉惊心动魄。
“再有两个月,我就年满30岁了……”夏稚的嗓音低至不可闻。
荒唐的是,她的目光并未落在景皓身上,景皓却分明感到了她的眼神,幽怨的,凄伤的,似指尖皮肤滑过他的身体,轻触微温。
“我们同岁。”景皓挣扎着说出一句废话。
“我的青春,未曾挥霍,也算物超所值了。”夏稚兀自说道。
景皓张了张嘴,可是搜肠剐肚都找不出一句相宜的话。
“我很庆幸,我终于,跟我的过去,决断了……”夏稚犹自说下去。
景皓傻傻地听着。
“我的回报,是一生的衣食无忧,”夏稚慢慢道,“可是我愿意出来做事,现在的我,依旧是好人家的女儿,有名牌大学的毕业文凭,有一份体面的职业,拼命地工作,起劲地赚钱。”
“自食其力,”她望着景皓,苍凉地笑了,“多么滑稽,是不是?”


第六章 轻盈与沉重(1)
“回家去吧,”他一边穿裤子,一边一本正经地对蔡惜说道,“我的乖乖,快快回到你的丈夫和孩子的身边去。”
“是前夫,不是丈夫。”蔡惜更正。
“总之,回去吧。”他噜苏。
“法律是儿戏吗?”蔡惜赤身裸体地躺在凌乱的被褥中,窃窃发笑,“我们已经离婚,此时回头,就是非法同居了。”
“我希望,你能够拥有完满无缺的人生,”他无可奈何地瞅着她,像对待一个任性的小孩子,“和别的幸福的女人一样,有家,有丈夫,有孩子。”
“你发觉没有,咱们每次见面,我劝你娶我,你劝我复婚,简直像是一出闹剧。”蔡惜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为什么不听话呢?”他轻拧她的鼻尖。
“真是失败,”蔡惜叹口气,“我感觉自己是一棵烂市的大白菜,无人问津!”
“别怀疑自己,”他笑起来,“乖乖,你永远是我眼中的金枝玉叶。”
“虚伪!”蔡惜拉过被子,蒙住头。
“樊景皓是个难得的好小伙子,”他整理完衣履,坐在床榻,老气横秋、尽职尽责地说服蔡惜,“你年轻,千万不要赌一时之气,担一世之忧……”
“是,爷爷!”蔡惜顽皮地喷笑出声。
“小坏蛋!”他也笑了,趁势咯吱她。
蔡惜咭咭笑。
“我们结婚吧。”平息下来,蔡惜低低说道。
“不。”他的答复一如既往。
“电视剧里,是男人第一百零一次向女人求婚,而我,颠覆了世俗,”蔡惜自嘲道,“若干年后,会不会有人封我做求婚女英雄呢?”
“乖乖,你读漫画吗?”他拥住她,“朱德庸的漫画?”
蔡惜茫然。
“朱德庸总结出了一个爱的无厘头原则,很精辟的,”他说,“当你做情人时,你会想做丈夫;当你做丈夫时,你会想做情人;不过无论你做什么,总是有人比你做得好。”
“你在念绕口令?”蔡惜发笑。
“做丈夫,樊景皓无疑是最佳人选,”他笑道,“而做情人呢,我是当仁不让的。”
“我听不懂……”蔡惜喃喃道。她直觉地抵挡住他话中隐含的语义,她根本就不愿意懂得他的意思。
“乖乖,我最大的优点就是,从不欺骗女人,从不对女人空口捏造海市蜃楼。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是君子,”他平心静气地剖析着自己,“但你知道,我受过重创,心理充满零乱的阴影,我已经不可能轻而易举地安定下来。我过惯了浪子的生活,在感情的疆域上,四海为家,声色犬马,远庖厨、近女色。在良家妇女看来,罪大恶极、朝秦暮楚的花心大萝卜,恐怕不过如此而已了……”
“不许你玷污自己!”蔡惜掩住他的嘴。
“不要跟我耗,你耗不起的,你懂不懂?我的乖乖?”他温柔地拿开她的手,自顾自说了下去,“我承认,你是我九月生命里的五月阳光,你照亮了我的生命,这样的光芒,足以让我纪念一生。可是,我们的季节是不一样的,你拥有春天,而我已到初秋……”
“我没有,我什么都没有,”蔡惜胡搅蛮缠,“我只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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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轻盈与沉重(2)
“我不是你的,”他不耐烦地板起脸,眼神毫无温情,片刻前的欢爱了无踪迹,“我不属于任何人。”
蔡惜胆寒。
“你爱我吗?”她哀哀地问。
“不。”他说。
“你不爱我吗?”
“不。”他仍然说。
这是他使用频率最高的一个字眼,他甚至很少对他的拒绝加以解释。没有前奏,没有后续。一颗强有力的炮弹,冲膛而出,击中蔡惜的心脏,发出一声沉闷的爆炸声。
不错,他是单身,她也是,他们可以光明正大地展开一段交往,一切的隐秘似乎毫无道理。可是他们的感情,盛开在暗夜里,隐藏在帷幕中。
规定探望维尼的那个周末,蔡惜出差在外,带领公司全体技术人员,奔赴一间县级医院,没日没夜地修补被黑客攻击后陷入瘫痪的网络系统。
下一次的探视日,仍然错过了,因为半途接到他的电话,约她去度假村。在蔡惜的日程安排表上,他的约会,高居榜首。没办法,儿子是永远的,爱情是游动的。维尼会等她,他却不会。蔡惜能做的,是每时每刻苦苦攫住他。
就是一个月没见到维尼了。
蔡惜开始梦见儿子,维尼频频出现她的梦境里。梦是混乱的,维尼跟她做游戏,怀中抱着一只玩偶,咯咯笑着,左躲右闪。她伸手去抓他,怎么都够不着,急得一头汗。一眨眼,维尼变成了衣衫褴褛的大孩子,瘦脸、尖下巴,义正词严地指责她抛弃了自己。
“你不是我妈妈!”梦里的维尼尖锐地说,“你是个无耻的女人!”
“我想见一见维尼。”星期一的中午,她忍不住打电话给景皓。
“还有十二天。”景皓是公事公办的可恶嘴脸。
“通融一下吧,”蔡惜陪着笑,“我领他吃顿午饭,就把他送回去,前后耽搁两个钟头而已。”
“我认为,”景皓不痛不痒地回答,“我们还是应该严格遵照协议约定的条款,这样对双方都比较合理。”
“我是他的母亲!”蔡惜提高嗓音。
“见面的时间变来变去,孩子会不适应的。”景皓不急不躁。
“你没有听明白我的意思,”蔡惜不假思索地脱口说道,“身为母亲,我随时随地可以反悔,去法院夺回儿子的监护权!”
“维尼,有点腹泻,”景皓沉淀了好一会儿,才比较平静地说了一句,“你改天来看他吧。”
他挂了电话。
蔡惜明知自己的行为实属无理取闹,她还是控制不了自己,她是如此急切地想要把维尼软软香香的小身子搂在怀里。因此隔一天,她就买了维尼喜欢的肯德基的薯条鸡块什么的,找上门去。她对自己说,看一眼,只是一眼,她立即就走,绝不拖泥带水惹麻烦。
结果景皓不在家,维尼也被他带出门了。育婴师又新换过了,不认得蔡惜,隔着防盗门,警惕地上下打量她,不肯放她进屋。
蔡惜于是坐在车中,死等。她听着音乐,随手翻看一份《电脑商情报》,不时瞟瞟小区大门。景皓的自行车停在楼道里,估计是牵着维尼散步去了,应该不会走太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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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轻盈与沉重(3)
好半天,有一辆宝马车徐徐开过来,蔡惜看一眼,不感兴趣,旋即低下头,继续看报纸。
“灯灯!”一个小小的声音响起来。
蔡惜一震,抬起头。景皓抱着维尼,站在她的车窗前。维尼左手举着一只很大很大的气球,右手好奇地指着她的车灯。
“你又忘记关车灯了。”景皓心知肚明地冲她裂嘴一笑。
蔡惜有点尴尬。她有丢三拉四的坏毛病,经常在大白天亮着车灯,浑然不知地招摇过市。景皓过去老是提醒她来着。
“宝贝儿,妈妈抱抱!”蔡惜推开车门,热烈地朝着维尼张开双手。
维尼不怎么乐意,探询地望了望景皓。景皓鼓励地对他点点头,维尼只好极不情愿地朝蔡惜倾过身子,顺带张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露出粉红芬芳的口腔。
“他困了。”景皓说。
那辆宝马车规规矩矩地泊在了楼前的停车位上,一个女人下车来,走到景皓身边,礼貌地向蔡惜微微一笑。蔡惜心生狐疑,仔细看看她。
这是一位陌生的浓妆美女,白如象牙的皮肤,忧郁的眼神,唇彩和眼影均是熏衣草的紫色,耳边垂着一副Folli Follie的耳环,手中拎一只最新款的Prada提花手袋。
“夏稚。”
“蔡惜。”
景皓清清喉咙,分别为她们作介绍,却单单是名字,没有背景,没有身份,含含混混,语焉不详。蔡惜对夏稚略略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我带维尼去走走。”定定神,蔡惜说。
“他疯得一身都是汗,需要马上换衣服,要不会感冒的,”景皓断然拒绝,“而且他没睡中觉,恐怕得补一补瞌睡。”
伴随着景皓的话语,维尼果真再度打了个呵欠,眼皮搭拉下来,没精打采的,一副昏昏欲睡的可怜相。蔡惜忍不住吻吻他汗湿的小脑门。
“这是买给维尼的。”蔡惜递过一纸袋肯德基外卖儿童装。景皓抱着维尼,腾不出手来,夏稚态度大方地替他接了过来。
他们撇下蔡惜,神色自若地一齐走进电梯间。
蔡惜约景皓见面,景皓推三阻四。景皓说,有什么话,就在电话里讲吧。蔡惜说是关于维尼的事,景皓说维尼好端端的,有什么事呢。
“他是我的儿子,我牵肠挂肚。”蔡惜直言。
景皓沉默一下,说,好吧,我们见一面。
蔡惜煞费苦心地选了一间价格昂贵的法国餐厅,打算请景皓好好地啜一顿。她知道景皓的习性,他跟一般男人不同,他对自己很苛刻,轻易不会下馆子山吃海喝。
“这顿我请。”一落座,景皓首先申明。
“为什么?怕我付不出钱来?”蔡惜调侃。
“我不习惯女人作东,”景皓一派牛皮烘烘的架势,“我不吃软饭的。”
“你那位女朋友,看起来倒是很阔气。”蔡惜顺势道。
“她不是我的女朋友,”景皓冷冷地说,“我们是同事,同事兼好朋友。”
“与你在同一间报社工作?”蔡惜语带讽刺,“失敬失敬,我不知道,原来你那间报社的小编辑也买得起宝马!”
景皓耸耸肩膀,做出一副“爱信不信,随便你”的表情。


第六章 轻盈与沉重(4)
蔡惜收敛自己,她不是来吵架的,她抱着和谈的愿望,和平协商,和平解决。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买单的时候,不许跟我抢,”景皓当着侍者的面,摆出一张臭脸,警告蔡惜,“否则我绝食。”
“放心享用吧,不是什么鸿门宴!”蔡惜没好气。
“提前说清楚比较好,免得吵嚷。”景皓不以为仵。
“好吧,那我也不必拐弯抹角了,”蔡惜突然失去跟他周旋的耐心,“我要求增加与维尼相处的时间。”
“什么意思?”景皓的眼神充满敌意。
“简而言之,一年之中,维尼半年跟着你,半年跟着我。”蔡惜镇静地说出来。
“你当他是什么?玩具?小狗小猫?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景皓把汤匙当地一声扔进盘里,惹得四邻引颈张望。
“维尼当然不是玩具,也不是小狗小猫,”蔡惜不怒反笑,“他是我的儿子。”
“儿子?你的儿子?你尚且知道自己有一个儿子?!”景皓额头青筋毕现,一双拳头攥得紧紧的,格格作响。
“樊景皓,请控制你的情绪!”蔡惜说。
“这一年来,维尼学会了走路,学会了说话,因为发烧和腹泻,打过五次吊针,因为出牙不畅,看过一次牙医,因为隐睾,做过一次小手术,但是你,你都在哪里?你都为他做过些什么?除了带他去吃洋快餐,纵容他吞下一堆毫无营养的垃圾食品,你还为他做了什么?”景皓怒目相视,语惊四座,“现在,你居然假惺惺地说他是你的儿子,你有什么资格!”
“资格这两个字,不由你来评判,我怀胎十月生下了他,亲手将他带到了九个多月大,”蔡惜竭力忍耐着,以免自己失控地掀翻面前的餐桌,“一生一世,他都是我的儿子,这个事实,不能逆转,不可更改……”
“你每个月探视维尼两次,这一点,同样不可更改!”景皓粗暴地打断她,“其他的条件,我一概不同意,一切免谈!”
“景皓,你想过没有,你迟早是要再结婚的,你的妻子,肯定期望能够生下你们共同的孩子,”蔡惜尽量和颜悦色,“维尼跟着我,并非对你全无益处。”
“谢谢你为我着想!”景皓狂笑,“不过我可以正式告诉你,蔡惜,即使我樊景皓再生十个孩子,我也一样爱维尼,他是我的儿子!”
“有生之年,我绝不能让维尼落入后娘的魔爪!”蔡惜终于失态地喊了出来,“除非是我死掉了!”
景皓一呆,忽然间,笑出声来。
“后娘?”他讥笑道,“你当维尼是白雪公主?”
“你那位女朋友,浓装艳抹,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蔡惜锐叫。
“两点申明!”景皓竖起两根指头,“第一,我说过了,她是我的同事,不是我的女朋友。第二,她待维尼非常好。”
“你当然是袒护她的!”蔡惜彻底丧失理智,“你早晚会和她一起虐待我的维尼!”
“依我看来,你才是真正的魔鬼,”景皓反倒平静下来,刻薄道,“长着两只黑糊糊的魔爪,外加黑心黑肺黑肝黑肠!”
“樊景皓,我从没见过像你这么不讲道理的人!”蔡惜肺都气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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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轻盈与沉重(5)
“深有同感!”景皓不客气地回敬。
“我准备打官司,”蔡惜说,“樊景皓实在是不可理喻!”
“真的不能挽回了?”他劝慰道,“乖乖,这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为你的儿子想一想,为你的将来想一想,向他道个歉,认个错,回到他身边去吧。”
“他有女朋友了,你不会叫我回去做第三者吧?”蔡惜反问。
“是吗?他有女朋友了?”
“这下你该死心了吧?”蔡惜轻轻叹息,苦恼地说道,“你明明知道我爱的人,是你,不是他,你又何必反复伤我的心呢?”
“我无法给你任何承诺,我的乖乖,”他并无愧疚,只是温和地说着,“我愿意看着你破镜重圆,重新拥有踏踏实实的幸福生活。”
“我只想要回我的儿子,”蔡惜望着他,“如果官司顺利,我拿回了维尼的抚养权,你会嫌弃我的儿子吗?你会像父亲一样,真心实意地接纳他、爱他吗?”
“对薄公堂,毕竟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他转开话题,“我建议你们协商处理。”
“没有用的,”蔡惜摇头,“我们一见面,就是谩骂、争吵、指责。在维尼的问题上,樊景皓表现得既自私,又顽固。”
“既然事已至此,那么,我全力支持你的决定,”他温柔地拥抱她,“别害怕,我有相熟的律师,是业内的红人,我来介绍你认识。”
蔡惜把头埋进他的胸间,泪流不止。
“可是,我担心你,”他接着说,“你知道吗,单身母亲的滋味,不会太好受的。我的乖乖,你能承受得了吗?”
“你不是跟我们在一起吗?”蔡惜抬起头,凝视他的双眼。
“不。”他肯定地回答。
蔡惜心如刀绞。
“你究竟是为什么不肯跟我结婚呢?究竟是什么原因呢?”蔡惜紧紧抱住他,一叠声地追问,“我设想过很多种可能性,比如你有案底,比如你身患绝症,比如你已有家室……”
“乖乖,”他发笑,“你看多了肥皂剧。”
“告诉我理由,”蔡惜搅缠下去,“告诉我啊,我求求你!”
“你是成年人了,我的乖乖,”他温言道,“你应该知道,在人生的试卷上,不是每一道问题,都会有确切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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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巨蝎座男人(1)
“樊景皓,我质疑你的智商!”主任嚎叫。
此言一出,同事们争相奔告,大家迅速地围拢过来,有的提心吊胆,有的兴灾乐祸。
景皓拣拾起报纸,粗粗浏览。是当日出版的本报,第一版上有好几处被红笔圈起来的地方,全是错字。其中三个,错在标题,错得荒腔走板,成为大笑话。景皓的脊背冒出冷汗来。
“樊景皓,你脑子坏掉了,是不是?”主任声高八斗,“这种低级错误,你也犯?!”
“对不起,我——”景皓惭愧不已。
“不用跟我道歉!”主任打断他,讥讽道,“樊景皓,你面子大得很!为了你,报社编委会正在召开紧急会议!”
“主任,我连累你了……”景皓羞愤。
“岂止连累我!樊景皓,你瞧着吧,咱们部门至少有三个以上的无辜百姓会因此而砸了饭碗!”主任拂袖而去。
没想到,主任一语成真。编委会的处分决议在半个钟头以后张贴进了告示栏,同时传递到了报社的局域网。相关人员果然大刑伺候,主任最轻,扣发当月奖金,其他人员,从版面编辑到记者、校对,刚好三个人,一律解除聘任合同。
作为直接责任人,景皓本应首当其冲开除掉。编委会顾念他以往的优秀业绩,手下留情,不过是重重打了他一板子——降职降级。
主任像念悼词一样,例行公事地在办公室里当众宣读了处分决议的纸质文件。景皓从责任编辑降为普通编辑,月薪从九千元降为四千元——犹如神仙手中的拂尘,轻轻一扫,即刻打落原形,千年的修行化为泡影。
在报社,受此羞辱,无论男编女编,多半会揭竿而起,暴喝一声:老子不干了!当场倒炒了总编鱿鱼,另觅良枝栖息。
但景皓不能冒险,他必须忍辱负重、能屈能伸地捱下去。维尼还躺在医院输液,育婴师照拂着他。医疗费要给,育婴师的工钱要给,房子的月供款要给,打官司的律师费要给——做一个雄赳赳气昂昂的大丈夫,也是需要本钱的。
愤而离职不行,喝酒终归是可以的吧。景皓能做的,便是温习旧课,下班以后到小酒馆买醉。想不到他刚一落座,尾随而至的夏稚就一把拽住他:
“景皓,来,我家小阿姨烧得一手好菜!”脚不沾地地把景皓带出酒馆,掇弄到自己家中。
景皓去了才知道,夏稚是哄他的。夏稚雇的小阿姨是钟点工,并不过夜。三更半夜,偌大的联排别墅寂寂无人。
“我不能够,让你再次醉倒街头。”夏稚亦娇亦嗔地解释。
“景皓,以后想喝酒的话,随时欢迎来我这里,”夏稚举起酒杯,微笑着与他碰一碰,“等到天冷了,我为你做一种煮红酒,加上丁香、桂皮、柠檬、橙子和砂糖,可以驱逐寒气的。”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景皓突然脱口问道。
闻言,夏稚一怔,眼中闪过一丝仓皇。她猝然起身,走到窗前,握着酒杯,把瘦瘦的脊背留给景皓。她不说话,伫立着,沉寂良久。
“我不是太清楚,”隔了很久,她背对着景皓,缓慢缓慢地、字斟句酌地说道,“或许是,身不由己地,被你深深吸引……”


第七章 巨蝎座男人(2)
景皓胸中震动。
这一瞬间,他颖悟到,其实他不过是一个伤痕累累的男人,而夏稚,亦不过是一个伤痕累累的女人。
他们都是需要医治和慰籍的伤者。
“你是我此生见过的,品行最好的男人,”她仍旧背对他,轻声说着,“绝无仅有的、懂得如何疼惜女人的好男人……”
景皓着了魔,他放下手里的酒杯,走过去,立在夏稚身后。夏稚没有动,没有回头。她面前的窗户敞开着,有风吹进来。在幽暗的夜色里,她宽大的袍子被风灌满,仿佛一双硕大丰盈的白翅膀,轻飘飘的,展翅欲飞似的。
景皓怎么可以眼睁睁地任由她就此飞走呢?
他从背后使劲抱住了她。
夏稚与蔡惜一样,都是骨感那一路的女人。但夏稚比蔡惜更瘦。
出乎景皓的想象,夏稚的身体清洁如蜡,不同于她的脸,没有丝毫人造美的痕迹,光洁无暇的皮肤,似上等的丝绸,绷紧在纤细的骨架上,底下一层薄薄的脂肪。
景皓一向嗜好身形窈窕的女人,精致的足踝,纤长的四肢,有一种隐秘的性感。相反,丰满的女人容易让人联想到猥亵的兽欲。景皓对丰乳肥臀的女人敬而远之。
从前在床榻间,景皓是个羞涩而细腻的男人,他是那样小心地、小心地爱抚着蔡惜,宁可让自己忍受着欲望的疼痛,也绝不冒冒失失地侵犯她。有时他甚至会谨慎过头,比蔡惜的节拍还要滞后,就有点急惊风遇到了慢郎中的滑稽。
然而在夏稚身上,他一反常态,策马扬鞭,大刀阔斧地厮杀过去,连精彩的前奏都忘掉了。他渴坏了,像在沙漠里行走的旅人,被饥饿折磨得瞳孔发绿,眼前尽是甘泉流水的幻觉。
“你真强壮。”结束以后,夏稚含蓄地夸奖了一句。
景皓咻咻喘息。他大汗淋漓,近乎虚脱。
“累吗?”夏稚温柔地替他擦去汗水。
景皓不想交谈。
“睡一会儿吧。”夏稚体贴地替他盖好被子。
景皓睡不着。在这场脱轨的xing爱中,他感到自己的生命变成了一堆废墟,荒芜而又凄凉。
夏稚挪移过来,悄悄地把头靠在他的肩窝处,闭眼小憩。景皓看着她。卸妆过后,她的脸孔十分憔悴,惹人怜惜。
夏稚睡着了,他却越来越清醒。他醒着,忧伤地醒着,痛苦地醒着,焦虑不安地醒着,脑子里一片空白地醒着。
他动了动脚趾,浅睡中的夏稚立即睁开眼睛。你饿吗,景皓?她柔顺地问。景皓说,不,我不饿。想喝水吗?不,我不渴。
“我很困……”夏稚打了个哈欠。
“对不起,夏稚。”景皓静静地说。他知道这句话有多混帐,他恨不得立时三刻从夏稚面前消失掉。
“唔?”
“我对不住你,夏稚。”景皓重复。
“你怎么了?”夏稚吃惊地用手臂支起身子,鬓发散乱地望着他。
“我会尽我所能,一辈子照顾你,回报你。”景皓不敢看她的眼睛。
夏稚不解地凝视着他,良久良久,她突然醒悟。
“你仍爱着她?”她轻声问着。


第七章 巨蝎座男人(3)
“是的,我爱她,非常非常爱她,”景皓别过脸去,“我不能欺骗自己,不能欺骗任何人,包括你,夏稚……”
“景皓,别说了,我心口痛得要命。”夏稚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
“为什么会痛?你又没有心脏病。”景皓抽回手,对她笑一笑,尽量做出轻松的表情。
“你这个刽子手!”夏稚咬牙。
“这段日子,你对我太好了。夏稚,你让我感动。我不是想为自己辩护,但是真的,男人对女人的感激,很可能导致肉欲的产生,”景皓颠三倒四地解释着,“我知道这种报恩的方式未免太过荒谬,尤其对女人,恐怕是一种莫大的伤害……”
“你究竟想说什么?”夏稚审视着他。
“我发誓,夏稚,今后我绝对不会再动你一下。”景皓正色道。
“你这样做,只会更加伤害我。”夏稚说。
“不会,不会,”景皓急切道,“我相信你会很快忘记我,忘记今天的事。”
“会吗?”夏稚眼神凄伤,“可是,景皓,我已经爱上了你……”
“不要,夏稚,千万不要爱上我!”景皓像被针戳了一下,连连摇头。
“爱情已经发生了,”夏稚啼笑皆非,“它在我的身体中,生了根,发了芽。”
“为什么呢?夏稚,我不配啊。”景皓急于逃脱。
“我经历了不少的人和事,”夏稚简洁有力地说道,“景皓,你是我遇到的绝版好男人,我不能让自己错过你。”
“可惜,你眼里的绝版好男人,在蔡惜看来,一文不值。”景皓仰面叹息。
“景皓,我说过了,她不懂得珍视你……”夏稚用面颊贴住他的脸,伸手搂着他的脖子。
“或许并非对于所有的女人而言,我都是一个好男人,”景皓拿开她的手,将身子挪开一些,“譬如此刻,我正在禽兽不如地以怨报德。”
“我爱你,景皓。”夏稚看着他的眼睛,平静地说。
“景皓,你看起来脸色很不好,怎么了?身体有没有不舒服?”夏稚在过道里拦住景皓,关切地问道。
“那场官司,我咨询了律师,前景不容乐观,”景皓实话实说,“律师的意思是,在法庭上,我胜诉的成数不超过百分之五十。”
“难怪你心事重重的,”夏稚说,“下班后,去我家里吧。”
“钟点工到凌晨两点就走,我不能把维尼单独丢在家里,他醒来见不到我,会哭的。”景皓答复。
“充足的理由!”夏稚微笑,“这样好了,我去你那里,反正好些天没看见维尼,我也挺想他的。”
下了夜班,他和夏稚在人头攒动的电梯里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先后到达停车场。他坐了夏稚的宝马,和夏稚一道回他的家。当然他可以装聋作哑,可以对夏稚的话语不理不睬,毕竟夏稚不是处女,毕竟他们不是置身于从一而终的封建社会,他没必要承担起沉重的道义。
但是,他不会这么做。一旦这么做了,他和他所鄙视的父亲,还有什么区别呢?
中途夏稚停下车,在昼夜营业的超市里选了几样维尼中意的零食。景皓说,维尼牙不好,又不乖乖吃饭,都是被你和蔡惜给惯坏的!


第七章 巨蝎座男人(4)
“别拿我跟蔡惜相提并论!”夏稚反感。
“你比她强。”景皓赶紧补充。
“我是小肚鸡肠的人吗?”夏稚失笑,“我的意思是,蔡惜是被你爱着的女人,而我呢,不过是个白大荒!”
“白大荒?”景皓发愣。
“瞧你,天天在家带孩子,都给带傻了!”夏稚取笑道,“白大荒就是说,未婚的大龄女白领。”
“你说得没错,我现在只对儿子的吃喝拉撒在行,都成无知妇孺了。”景皓自嘲。
“没办法,这就是你们这帮巨蟹座爷们的特征。”夏稚笑着说。
“什么特征?”
“黏家。”
“还有什么?”景皓感兴趣。
“宿命,自恋,怀旧,缺乏安全感,常常被年幼时体验过的孤独引发出无根据的恐慌,受伤后不反击,只会放弃、只想逃避,适应力不强、但有天生的领悟力,以自我为中心,习惯独处,像个病人一样嗜爱成瘾,不过爱的对象一定是一个得不到的、或者是已经远离的人,有自虐倾向,孝敬父母,”夏稚毫无逻辑地列举下去,“总之,星宿在巨蟹座的男人,喜欢海,喜欢雨天,喜欢顾影自怜,喜欢自己为自己舔伤口……”
“巨蝎座男人的性格,是一半明亮,一半阴暗。”她收梢。
“很有意思啊,”景皓笑起来,“你是怎么总结出来的?难道你做了专题调研?”
“各种星座书上都写着,”夏稚说,“我不过是博采众家之长。”
“这些书是你写的吧?怎么会倒背如流?你别告诉我你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景皓发笑。
“我在研究你。”夏稚淡然道。
景皓作声不得。
“我还有一项惊人的发现,”夏稚说,“我的星座是天蝎,每一本星相书上都写着,巨蟹座与天蝎座,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一百分。”
景皓尴尬地咳嗽一声。
“蔡惜是双鱼座吧?”夏稚瞟他一眼,“巨蟹座与双鱼座,同样是天作之合,珠联璧合的一对,也是一百分。”
“我们不谈蔡惜,好不好?”景皓一震,主动请求道。
到家后,维尼睡得死沉死沉的,夏稚没有去吵他,坐在客厅里看午夜剧场。景皓在儿童房里多呆了一会儿,摸黑查看维尼的小书包,把脏污的衣物取出来,重新装进干净的衣裤和干爽的毛巾。
退出维尼的房间,景皓冷不丁吓一跳。客厅里立着一个穿红肚兜的、星眼朦胧的美女,原来夏稚已经把外衣给脱了,风情万种地等着他挥鞭上马。
“我眼晕!”景皓假意抬手挡住双眼。
“去!”夏稚嗤之以鼻,“你以为你是圣女贞德啊?!”
一边说着,她顺手就捻熄了灯,借着窗外的夜光,一点一点地,脱了个精光,赤裸裸地站在屋子中央,通体生光。
“别吓我,我是处男,我怕怕!”情急之下,景皓怪叫一声,冲进卧室,反手把门锁上,打死都不肯再露面。
夏稚有一个多月不理景皓,在报社碰见了,她视若无睹地擦身而过,眼中茫然无物,当景皓是透明的。景皓猜想,她一定是在思考,思考他们之间的关系和走向。


第七章 巨蝎座男人(5)
景皓不去打扰她,他期望时间能够让夏稚冷却下来,恢复理性,然后努力克制自己不再去爱他。然而有一天,他在报社的茶水间被夏稚堵住了。
“景皓,你就这么漠视我的行踪?”夏稚劈面问道。
“你不是小孩子,做事会有分寸的。”景皓含蓄道。
“我在调查你——”
“调查我?”景皓忍不住笑,“调查我什么?身高?体重?饭量?”
“她有情人。”夏稚清晰地说了出来。
“谁?谁有情人?”景皓一时不明白。
“你深爱的女人,蔡惜。”
“这对我的官司有用吗?”景皓心头抽痛。
“没有。”夏稚回答。
“可以帮助我,留住我的儿子吗?”
“不可以。”
“那么,我不想了解详情。”景皓意欲脱身。
“但是,”夏稚拦住他,“事情的真相,可以让你看清楚你的最爱。”
“我不是傻子,我猜得道。”景皓颓丧地闭了闭眼。他一直没有告诉夏稚,离婚以前最惨痛的那一段日子,他曾经上演拙劣的警匪片,在网络公司门前昼伏夜出,力图查证蔡惜外遇的痕迹。
“对方是一名医生,比蔡惜年长二十岁……”夏稚说。
“我不想知道!”景皓高举双手,作投降状。
“他们幽会的地点,是城外的一家度假村。”夏稚不肯放过他。
“我求你……”景皓疲倦已极。
“我那里有一张光盘,有兴趣的话,请到我家里来。”夏稚扔下一句,转头就走。
“我不会去!“景皓对着她的背影大声说。
他预感到,他会去的。他知道自己没有办法控制得住。而他当真就去了,在三天以后的傍晚。夏稚候在家中,见到他,并不感觉意外,淡淡一笑,默不作声地将一张刻录好的光盘插进影碟机。
画面上出现了蔡惜,她独自坐在宾馆的大堂里。接着,镜头摇转,是一个男人的身影。个子相当高,瘦削、结实、矫健,从一部车中走下来。景皓一眼认出来,那部神秘的黑色帕萨特,正是他在跟踪蔡惜时所见到的。黑色车子,白色裙子。蔡惜随风而逝。
“她骗了我,”景皓喃喃道,“她说她没有第三者……”
夏稚意味深长地瞅了他一眼,起身做了一杯浓郁的茶,递到他手中。景皓立即握住那只茶杯,因为用力过猛,他的指关节微微泛出青色。
那个男人走进宾馆大堂。蔡惜站起身,踮踮脚尖,吻了吻他的眉际,非常亲密,非常默契。他们没有说话,径直朝电梯口走去。
一个近镜头,现出男人的面目。一张中年男人的脸,皮肤黎黑,略有皱纹,一双像豹类一样敏锐、犀利的眼睛。
“啊?”景皓失声喊出来。
“你认得他?”夏稚惊讶。
“怎么可能呢?怎么会是他呢?”景皓如芒在背,他一眨不眨地盯着电视机。
电梯当地一声,停了下来。男人和蔡惜一前一后地穿过铺着长毛地毯的幽静的走廊,在一间房门前站定。男人取出宾馆专用的感应卡,开了门,他们双双走了进去,门在他们身后徐徐关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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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巨蝎座男人(6)
夏稚按动“暂停”键,画面凝固在那一瞬间。一扇紧闭的门。门内香艳旖旎的景色,一场疯狂的男欢女爱,尽在不言中。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景皓神色仓皇,如丧家之犬。
“这位仁兄,资历不浅,”夏稚旁白,“他不仅是知名的妇产科专家,而且是本市最大规模的一间医院的院长。”
“维尼,就是由他接生。”景皓呆呆地补白。
“而你,一直蒙在鼓里,一直在谴责自己,一直在追悔,一直以为错在自身!”夏稚略为激动。
“郎未娶,卿未嫁,他们的交往也很正常。”景皓强迫自己冷静。
夏稚不搭腔,按动“播放键”,让景皓继续观看。光碟的下半部分,是一段探访摘要。有度假村的收银员出示厚厚一撂收费清单,镜头出现最早一张的日戳,最末一张的日戳。又有服务员指认相片中的蔡惜,等等,仿同一次手法专业的刑事侦察。
“看明白了吧?”夏稚不留情面地指了出来,“这对男女偷情,绝非一朝一夕之事。”
“我怎么就没有一点点的察觉呢?”景皓脸色发白。
“四年了,他们在一起,已经四年了,”夏稚不动声色地强调,“早在维尼诞生以前,你亲爱的惜惜,就脱离了婚姻的轨道。”
蔡惜在孕期的暴躁,时不时的出神,突如其来的忧闷,大肚皮上的彩绘,产检时的紧张,终于找到了注解。原来这根本就不是景皓一厢情愿认定的什么生理现象,她的心,在两个男人之间游走、挣扎。
可是在蔡惜生命的天平上,景皓跟维尼两个人加起来,都不及那个老男人的重量!最终被她淘汰出局的,是对整件事一无所知的景皓。
“为什么告诉我这么多?我不想知道这些……”一念至此,景皓心如死灰。世事苍凉如斯,超越他的承受,他巴不得找个洞穴,蜷缩起来,从此不问人间爱恨。
夏稚走过来,在景皓面前,蹲下身,像个小小的幼童一般,把脸贴在他的膝盖处。景皓不动。夏稚抬眼看着他,真挚地说:
“景皓,我雇佣了私家侦探,调动了所有的社会关系,查明了一切,就是希望,你能够彻彻底底地告别蔡惜,同你过去的情感决裂……”
“谢谢你,夏稚。”景皓紧紧地握一握她的手,松开来。
“但是——”夏稚瞟他一眼。
“但是什么?”景皓不解。
“接下来,你就会说‘但是’了,”夏稚双目直视前方,“你会说,但是我的心已经被蔡惜占据,没有剩余的空间。”
“没有‘但是’,”景皓态度诚恳,“我要说的是,夏稚,如果你不嫌弃,我会永远永远把你当作最好、最重要、最贴心的朋友。”
“你还是爱着她?”
“我恨她。”景皓说。
“不,你爱她,”夏稚平静道,“那天,在你家楼下,当你们面对面的时候,从你的眼神里,我看到你的感情——你没有骗我,你刻骨铭心地爱着她。”
景皓不响。
“你在等她回来?”夏稚问。
“她不会回来的,她很固执,一旦做出某个决定,就绝对不会轻言改变,”景皓叹口气,道,“而且,在骨子里,她是个无比骄傲无比倔强的女人,哪怕伤得遍体鳞伤、体无完肤,她都不会吭一声,打落牙齿和血吞。”


第七章 巨蝎座男人(7)
“看来,你对她的性情了如指掌,”夏稚斜斜睨他,“我想知道的是,假设她肯回头,你会怎样做?”
“她不会。”景皓笃定。
“不见得吧,”夏稚道,“等事情凉下来,她迟早会觉得那个男人和你一样,是个黄脸公,她迟早会觉得与他莋爱和与你莋爱同样乏味。”
景皓心里咯噔一下。
“到那个时候,也许她会要求回来,你怎样呢?”夏稚问。
“讲个故事给你听,”景皓说,“从前,有一个风流才子,迷上了一位名媛。这位小姐对他说,‘只要你在我窗下花园的石凳上,等我一百个通宵,我便嫁给你。’才子照做了。但是到了第九十九个夜晚,他倏地站了起来,离开了那位小姐的花园。”
夏稚凝视着他。
“我们回不去了,”景皓酸涩地一笑,“爱是一回事,但重新接受一段千疮百孔的感情,又是另外一回事。我和她的未来,已经被她拦腰斩断,就此终结。”
“你的感情,会有新的未来?”夏稚隐晦地问。
“朝前走,不要停下来,”景皓低低说,“夏稚,你会遇到一个真正适合你的男人。”
“我以为,我已经等到……”夏稚幽幽道。
“我没钱,拖着个孩子,又有过被抛弃的污点,属于没人要的剩男,全世界的女人都不会愿意嫁给这种窝囊废。”景皓无限疲惫,狠命糟蹋自己,作践自己。
“我有钱,又没有孩子,属于没人要的剩女,剩男剩女,取长补短,不是正好吗?”夏稚居然诙谐道。
“夏稚,我不值得你爱,”景皓闭上眼睛,“我是个伤者,爱情的伤者。我的伤疤,或许有结痂的一天,或许,永不痊愈。”
“景皓,在我们上床的那天,你当我是什么?”夏稚悲哀地问,“一张创可贴,对吗?”
“对不起。”景皓能说的,只是这三个字。
“你知道吗,景皓,创可贴在疗伤的同时,已经深深附着于你的皮肉,撕开的时候,一样会很痛的。”夏稚在黑暗中,看着他的双眼。
“我已经在痛了,”景皓坦白,“这是跟当初受伤时,不同性质的痛感。”
“我等着你,景皓,”夏稚匍匐过来,把头靠在他胸前,温柔地说道,“我不会打扰你,不会给你压力,我有信心,有耐心,等到你完全修复的时候。”
“不要等我……”景皓喃喃道。
“我突然可以深切地理解那首滥觞的诗歌了——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夏稚解嘲地念出一句网络诗歌。
“我会背诵,”景皓打断她,开玩笑似的一口气背下去,“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而是明明知道彼此相爱,却不能在一起。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明明知道彼此相爱,却不能在一起,而是明明无法抵挡这股想念,却还得故意装作丝毫没有把你、放在心里。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明明无法抵挡这股想念,却还得故意装作丝毫没有把你、放在心里,而是用自己冷漠的心,对爱你的人,掘了一道无法跨越的沟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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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巨蝎座男人(8)
夏稚死死盯着他。
“怎么样?这种绕口令一样的诗,我照样能够倒背如流,是不是很有天才的嫌疑?”景皓笑着说。
“你不尊重我的感情。”夏稚静静地说。
景皓哆嗦了一下。这是一个严厉的控诉!
“夏稚,我们是好朋友……”景皓软弱地强调。
“我愿意做你的好朋友,一生的好朋友,或者,在一个美妙的路口,我们的关系会发生转折,成为一对幸福的恋人。”夏稚软下来,呢喃道。
“没有那个路口,夏稚,我们的关系不会有所转折,”景皓委婉地说,“我希望我们此生都是纯粹的好朋友,超越性别,超越欲望。”
“景皓,别急着拒绝我,我答应你,我自愿等着你,”夏稚抱紧他的腰,柔情万斛地诉说着,“如果我的爱情强人所难,不受欢迎,使你感到不快,防碍了你的生活,请你直接告诉我,我不是死缠烂打的18岁少女,我有自知之明,我会抽身引退的……”
景皓闭上嘴巴,不再与她辩驳,这是一个鸡生蛋、蛋生鸡的棘手问题,一时半会儿弄不清答案的。他干脆顺势把她拥在怀里,贴贴她的面孔,微笑地说:
“别害怕,我的胡须又长出来了。”
然后他从容地放开她,用一种亲切的表情对她微笑——就像一个人对着自己逝去的往事微笑。他没有再碰她一下。
他明白,如果今夜,在极度的失落和伤感中,他能够坚定地抵御住夏稚的色诱,那么他无疑就获得了对这个女人的终身免疫力。
景皓没有辜负自己,他做到了。


第八章 晚安 我的爱人(1)
法院的第一次调解,景皓缺席。
蔡惜一出法院,就打电话给景皓。家里的电话响了老半天,无人接听。打手机,总算听到景皓的声音,沙哑地“喂”了一声。
“你是怎么了?当缩头乌龟啊?!”蔡惜气不打一处来。
“来不及告诉你,”景皓竟然没生气,慢吞吞地说,“维尼发高烧,烧到抽搐,送到医院,医生说是急性大叶性肺炎,昨天还下过一次病危通知……”
蔡惜愕然,挂了电话就朝医院赶。
维尼躺在儿科病房,同时输着好几袋液体,一张小脸儿烧得红彤彤的,两眼似闭非闭,恹恹欲睡。景皓坐在病床边,托腮沉思。
“怎么会这样?樊景皓,你是怎么带孩子的?”蔡惜忍着泪,厉声质问。这头猪猡自个儿伺弄得肥肥壮壮,儿子却病入膏肓。蔡惜怎么看,怎么觉得这胖子不顺眼。
“前天幼儿园开亲子运动会,我和维尼得了第一名,小家伙高兴坏了,吵着要去吃比萨,结果半路下大雨,”景皓罗罗嗦嗦地低声解释着,“维尼出了汗,又淋了雨,我给他吃了点儿感冒药,不顶用,半夜就发烧了,我一量体温,快到四十度了,赶紧送医院,一到医院,他的病情就加重了……”
“口口声声舍不得儿子,原来你就是这样照顾儿子的!”蔡惜冷笑一声。
“是的,他出了汗,我应当带他回家换衣服,不该牵就他,去吃什么见鬼的比萨……”景皓并不辩解,一脸的自责。
说话间,医生巡房。景皓诚惶诚恐地迎上去,向医生报告维尼的状况——喝了几次水,小便几回,痰液的颜色。一样一样的,景皓说得条理清晰、逻辑分明。
“平安度过今晚,就不打紧了。”医生做出判断。
景皓舒出一口长气,眼眶发红。他掩饰般地背过身去,坐到维尼身旁,一瞬不瞬地盯着维尼,好象一眨眼,维尼就会从他眼皮底下逃走似的。
“你是樊维尼的家属吧?”医生临出门,问了蔡惜一句。
“我是维尼的妈妈。”蔡惜陪着笑脸。
“家里人该交换留守,不能让樊维尼的爸爸一个人扛着顶着,他都两天两夜没合眼了,”医生说,“等孩子康复出院了,当心又把大人给累垮了!”
蔡惜答应着,向医生道了谢。医生一走,她就拽拽景皓,冷冰冰地说道,医生的话,你都听见了吧?景皓看她一眼,如梦初醒。
“医生说什么了?该死,我怎么走神了!”他使劲拍拍自己的脑袋。
“医生说,叫你回去休息!”蔡惜没好气,“你得记住,维尼不是你的私人财物,他也是我的儿子。让我来守着他吧!”
“我不累……”景皓疲倦地答复。
“不管你累不累,都该换换班了!”蔡惜语气生硬。
“爸爸……”维尼突然轻轻喊。
“宝贝,爸爸在这里,”景皓立即温和地回应,“你要什么?要不要喝水?很甜很甜的橙汁,喝一点,好不好?”
“爸爸……”维尼依然双眼紧闭,小小声地唤。
“是不是要尿尿,宝贝?”景皓柔声问。
“爸爸,”维尼皱着小眉头,躁动不安,“不要丢下维尼……”


第八章 晚安 我的爱人(2)
“维尼是爸爸的命根子,爸爸怎么会丢下维尼呢?”景皓呜咽,“维尼放心,爸爸哪儿都不去,爸爸就在这里,守着心肝宝贝儿。”
“拉钩……”维尼费力地伸出一根粉嫩的小手指头。
景皓急忙俯身向前,握住维尼的手指,信誓旦旦地跟他拉钩发誓。维尼满意了,烧得干枯的小嘴裂开一点,笑了。
蔡惜驾车接维尼出医院。小家伙卧病已久,坐在车里,兴高采烈地东张张、西望望。景皓把他紧搂在怀中,制止他上窜下跳,以免他出汗,引发新一轮的感冒。父子俩于是头靠着头,亲亲热热地说悄悄话。
“爸爸,说故事!”维尼忽然提出要求。
“宝贝想听什么?”景皓笑着问。
“大栗色兔子和小栗色兔子。”维尼说。
维尼听故事听得昏昏欲睡,车子驶进小区,他已经趴在景皓肩头睡着了。景皓直接把他抱到儿童房,轻轻替他脱下衣裤,掩上窗帘,让他好好地睡一觉。
然后,景皓并不歇息,手脚麻利地收理房间,清洗从医院带回来的维尼的衣物被褥。他挽起衣袖,大刀阔斧地投入到琐碎无边的家事中。蔡惜一眼看到,在他露出的手臂上,有一排或深或浅的烫伤,伤口虽愈合,却留下了灰黑色的疤痕,清晰、触目,狰狞不已。
“这是什么?”蔡惜失声问道。
“烟疤。”景皓漫不经心地回答。
“烟头怎么会烫到手臂?”蔡惜吃惊,“是谁这么不当心,烫着了你?”
“你。”景皓平静地答。
蔡惜一怔,旋即明白过来。她作声不得。
“这块印迹,必须用一点儿汽油擦洗,否则会留下污痕。”景皓指指蔡惜白外套上的一团污渍,那是调皮的维尼刚才糊到蔡惜身上的。
“知道了,谢谢。”蔡惜说。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依然喜欢穿白色的衣服。我记得,你18岁的时候,我第一次看见你,你在舞台上,便是一身的白,”景皓大力搓洗卡通图案的床单,悠然说道,“我想,很少有女人会像你一样,对颜色如此执著。”
他的表情很镇静。没有爱,没有怨,没有伤感,没有疼痛,仿佛是在诉说着一件和自己毫无关联的别人的事情。
“何苦呢?”蔡惜注视着他手臂上的烟疤,低声问,“你何苦伤害你自己呢?”
“爱情,总是以奇迹开始,以惩罚结束。”景皓淡淡道。
“念书的时候,我的语文学得实在是很糟,要到此时,我才真正懂得了,烈火干柴的含义是什么。”蔡惜苍凉地说道。
“烈火干柴?”John满脸坏笑,“你不是要给我讲一个黄段子吧?”
“在熊熊烈火中,一根木柴燃尽,又会有新的木柴落入火中,继续燃烧,直至化为灰烬,周而复始,延绵不绝,”蔡惜缓缓道,“那堆火,从来都不会寂寞。”
“曲解成语!”John笑起来,“如果我是你的语文老师,一定给你判不及格。”
“他就是那堆火焰,”蔡惜说下去,“而我,是无数木柴当中,最不知天高地厚的那一根。”
“有关男女关系,真正贴切的是另一个词语,男欢女爱,”John笑着说,“男人贪欢,女人索爱。”


第八章 晚安 我的爱人(3)
蔡惜愣住。
“忘掉他吧,”John收起笑脸,极其严肃地说,“蔡惜,他真的不是你的那杯茶!”
蔡惜苦涩地笑。
“蔡惜,他告诉你了吗?”John突然提高嗓音,“他就快要结婚了。”
“谁?”蔡惜一惊,“你在说谁?”
“我的舅舅。”John说。
“是吗?”蔡惜心头猛地颤栗起来,她掩饰地别过脸去,漠然道,“代我恭喜他一声。”
“别装了,蔡惜!”John扳过她的肩头,强迫她抬眼直视自己,“你爱他,爱得那样辛苦,爱得那样痛,爱得那样错,你还要在我面前苦苦隐瞒着,你以为你能撑得了多久?!”
“你都知道了?”蔡惜机械地问。
“连美国中央情报局的资料都会泄露,何况一段普普通通的爱情!”John耸耸肩,“其实我早已猜到,在他含蓄地向我打听你,兴师动众地邀请大家出去玩的时候,我就知道他的动机,而你,每次当我提到他,你的眼睛,就会背叛你的心,连傻子都看得出来,你倾慕他,到你执意离婚,我已猜到端倪——难道你没有留意到?我已经控制自己,尽量不在你跟前说起他!”
“我很笨……”蔡惜的双眸浸出泪水。
“很少女人可以抵挡他的诱惑……”John安慰道。
“我多么多么渴望,听到他亲口说爱我,我、我怕总有一天会忍不住逼他……”蔡惜掩住面孔。
“别再犯傻了,蔡惜,不要逼着男人撒谎,他会恨你,但也千万不要相信男人的情话,否则你会恨他,这是每个男人都知晓的定律,男性世界通行的秘密,”John叹气,“可惜全世界的女人都不肯面对男人的本来面目,女人们发生集体幻觉,把男人想象成量身定做的白色武士。”
“他要结婚了,是真的吗?”蔡惜忽然张大泪眼,不置信地望着John。潜意识里,她一直觉得他们之间的亲昵与日俱增,她甚至已经可以对他使使性子、撒撒娇,她以为这体现了感情的良性发展趋势,可是——
“他居然不曾知会你!”John闭了闭眼睛,不忍接触她的目光,“好吧,让我来做新闻发言人,让我来出卖舅舅吧。”
蔡惜不错眼珠地凝视着他。
“他们交往半年多了,预备在下个月领取结婚证,在酒店举办一个简单的仪式,”John声调平板地说着,“对方是寡妇,43岁,有一个女儿,去年考上大学。她本人在机关里工作,人很平常,一般中年妇女是什么样子,她就是什么样子,你能想象得出来。”
泪珠从蔡惜的眼眶中,大颗大颗地滑落下来。
“关键在于,她的哥哥,是现任省委副书记,”John直言不讳地说,“舅舅正在竞争省卫生厅副厅长的职位,他是志在必得的。”
“他不是一个沽名钓誉、官迷心窍的男人啊,”蔡惜挣扎着问,“他为什么要娶这样一个妻子?为什么呢?”
蔡惜用了大半天的时间来搭配服装,将整个衣橱翻得山崩海啸,然后对着镜子,一笔一线地描画眉眼。这一阵子,她空前地质疑自己的容颜,甚至不惜花4000块钱买一罐KANEBO International的面霜。她清醒地知道,自己实际上是在打扮着一个将要被欲望摧毁的生命。


第八章 晚安 我的爱人(4)
“你很美。”果然,一见面,他就发出热烈的赞美。
“这是我的节日。”蔡惜平静地说。
“什么节日?”他胡乱猜测,“今天是情人节?你的生日?我们相识的纪念日?”
“我们的每次见面,对我而言,都是一次节日。”蔡惜镇定地说了出来。
他呆了呆。
“能够成为他人的节日,这种事,难道对你来说,真是那么的无动于衷?”蔡惜看着他的眼睛。
“怎么会无动于衷呢?”他反应过来,温柔地揽她入怀,“我的乖乖,每次见到你,我也很愉快啊。”
“见到你的准新娘,会有同样愉快的心情吗?”蔡惜从他的双臂中脱离出来。
“John告诉你了?”他并不吃惊。
蔡惜不语。
“不祝福我吗?”他居然挑挑眉,笑着吹了一声口哨。
“我为你准备了礼物。”蔡惜说。
“千万不要破费,我的乖乖,”他叮嘱道,“只要一句祝愿的话,或是一束花,或是一张贺卡,我就很满足了。”
“贺礼,我已预备好。”蔡惜取出一只深红色的长方形丝绒盒子,在他眼前晃了晃,敏捷地仍旧塞进手袋里,收藏妥当。
“那是什么?”他好奇道。
“猜!”蔡惜不动声色。
“还有悬念啊?”他笑起来。
“在你结婚的那天,我一定会赶来现场,把这只可爱的盒子,作为一份特殊的贺礼,当着你的面,送给你的新娘。”蔡惜顺顺溜溜地说道。
“里面到底装着什么?”他生疑。
“避孕套,”蔡惜冷冷地说,“一共是97只。”
他发怔。
“每一次用完,我都会收存起来,放进盒子里,搁在公司的冰柜中,妥妥帖帖地保存着,预备有一天,在我们结婚的时候,送给你……”蔡惜神色黯然地说着。
他渐渐明白过来。
“你想怎么样?”他生硬地问了一句。他的嗓音一下子变得嘶哑,脸色一下子变得恼怒。
“现在,在你面前,有两条路——要么杀人灭口,要么,听凭我将这份礼物交到你的新娘手中。”蔡惜定定地望着他。
“然后呢?你希望看到我和她大吵大闹,看到我第二次离婚?”他蓦然镇定下来,温和地说道,“当我再一次遭受离婚的惨痛伤害,你会高兴吗?你真的忍心这么做?”
“在你伤害我的时候,你想过后果吗?你问过自己忍心不忍心吗?”蔡惜哭着喊出来。
“乖乖,我从没想过要伤害你,”他走过来,试图拥抱她,“我只知道,我离不开你,你也离不开我,因此我们会长时期地呆在一起,不是吗?”
蔡惜扑入他的怀内,嚎啕大哭。
“我们彼此需要,这才是重点。我的乖乖,这个道理,我以为你是明白的。”他一下一下地抚摩着她的头发。
“可是,你就要结婚了……”蔡惜抽噎。
“乖乖,你知道的,我从来不在意你跟谁结婚,”他温言道,“在我和你之间,最重要的,是我们对双方的需求与感受,其它的凡尘俗事,都是无关紧要的,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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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晚安 我的爱人(5)
蔡惜挣脱他的怀抱。
“John说,她的哥哥是省委副书记?”她问。
“这小子也一定告诉你了,我在竞争省卫生厅副厅长的职位?”他微微一笑。
“我从来不知道,你有官瘾。”蔡惜说。
“不是官瘾,”他更正,“打个贴切的比方,一个机构,就像一棵爬满猴子的大树,向上看,全是屁股,向下看,全是笑脸,左右看,全是耳目。”
“怎样呢?”蔡惜不解。
“我希望少看一些屁股,多看一些笑脸和耳目。”他一本正经地说。
蔡惜含着泪,却忍不住笑出来。
“这是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她说。
“现任的省卫生厅副厅长明年就该退休了,在所有的角逐者当中,我不是最有资历的,却是最有实力的,”他徐徐道,“我不年轻了,我不能错过这个晋升的机会……”
“副厅级的职位,必须以你的婚姻作为交换?”蔡惜一针见血地指出。
“乖乖,你不明白,一桩正常的、健康的婚姻,对于一个人的政治前途有多重要,”他虚眯起眼,望向窗外,“即使她的哥哥不是高官,我仍然会娶她。依照公众的道德标准,她毕竟是一位得体的、跟我年貌相当的太太。”
“我不让你娶她……”蔡惜痛哭。
“听话,我的乖乖,你一向是最理智、最通情达理的女人,”他抽出几张面巾纸,细细替她擦拭泪水,“在这节骨眼儿上,我不能够有所闪失,不能够随意娶一个年纪轻轻的太太,被人家说我是老牛吃嫩草……”
“可以这样理解吗?你是一个极度自恋的人,完美事业和完美人格对你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你甚至不惜为此而放弃爱情。”蔡惜逼视着他。
他蹙眉,似乎并不懂得。
其实她的意思是,他屈从了自己对道德准则的怯懦,不再抵御这个世界的风刀霜剑,而就在同时,他却以另一种力量,另一种形式的肯定,以固执,以倔强,取代了自己的怯懦——那就是,对待爱情,一概作出否定的姿态。
换言之,她对他的想法依旧是美好脱俗的。
“你从来就没有打算娶我,对吗?”蔡惜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透过不绝的泪,他的脸,如在水中,不真实的,荡漾的,仿佛一场幻境。一场女人作茧自缚的幻境。
“别想太多,没有意义的,”他有些厌烦了,“无论我跟谁结婚,现状都不会有所改变。我保证,我们的关系,依然如故。”
“一生都在黑暗中摸索,是不是?”蔡惜提高嗓门,一步步朝后退去。然后,在他吃惊的注视下,蔡惜声泪俱下,失声喊道:
“从头到尾,你只想到你自己,你顾及过我的感受吗?你太自私了!”
平静下来,蔡惜问他,我有一个愿望,可以满足我吗?没问题!他的态度很慷慨。蔡惜说,我想跟你出去旅行一次,单独的,就咱俩,不参加旅行团,去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好啊,”他略略思索,爽快地答应下来,“正好这一阵子我也感觉很累,我有十多年没有休过年假了——这是旅游淡季,不会有熟人遇到我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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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晚安 我的爱人(6)
“谢谢你。”蔡惜低语。
“去哪里?俄罗斯?欧洲?”他问,“你喜欢热带风景,还是冰天雪地?”
“要不我带你去阿曼?”他热络地说,“你吃过哈瓦吗?那是阿曼的传统甜食,用淀粉、鸡蛋、糖、酥油、蜂蜜、藏红花、小豆蔻、玫瑰水、牛奶和果仁熬制而成,特别美味……”
他嗜甜,蔡惜喜辣。可是,这是个秘密。在他面前,蔡惜是一团和了水的面粉,可以被捏造成任何形象。她根本没有自我。
“云南,”蔡惜打断他,“我想去滇西。”
在蔡惜的印象里,滇西是诞生奇境的地带,有罂粟,有迷雾,有层峦叠嶂的山脉,有传说,有掌故,有纷纷繁繁的历史。在传说和掌故中,有人放蛊,有人中蛊。女人以蛊,留住她们心爱的男人。
“好吧,就是云南。”他说。
他们在一周后成行。
在丽江古城,他们像两个购物狂,把背包塞得满满的。他买给蔡惜越南的香水、缅甸的玉镯,蔡惜回赠给他泰国的工艺品、朝代不详的小古董。
到了腾冲,他照着观光手册,按图索骥地领蔡惜去观赏火山热海,攀登高黎贡山,然后在地热温泉里做了一次纯天然的SPA。
当晚他们入住热海景区,在里面随意溜达,一路看过了美女池、珍珠泉、怀胎井什么的。景区里随处可见碧水荡漾,热气蒸腾,温热的泉水满山流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硫磺的气息。
在有名的热海大滚锅,蔡惜买了一大堆当地居民出售的,靠地热蒸熟的鸡蛋、鹌鹑蛋、芋头、红薯,抱在怀里,津津有味地吃。
“小谗猫!”他取笑她。
经旅人指点,他们找到一条木板修成的栈道,顺道而行,拐过几个弯,周围益见荒僻,不见人迹。他意欲退返,蔡惜则坚持要走到底。
“别担心,不会有山贼草寇的。”蔡惜点破他的担忧。
他呵呵一笑。
栈道左侧有山溪汩汩而下,右侧荒草野坡中,有热泉随山而淌。他们继续前行,忽见前方热浪翻滚,水声雷动。他们渐入水雾中,慢慢看清身前有一处栏杆,栏杆后面是悬崖,崖上有汹涌的瀑布奔腾吼叫,悬崖下侧,滚热的泉水涌地而出,一排排水花翻腾不已,更有无数热泉从山谷间喷出,犹如一柄巨大的水柱。这瀑布、这热泉、这迷雾,构成了美景天成的旷世奇观,使他们惊奇、惊喜又惊骇。
“真是一颗日夜沸腾、不甘寂寞的滚烫之心……”蔡惜心醉神迷地挽着他的手臂,喃喃道。
他不以为然,老成持重地微微一笑。
晚饭吃过炒饵丝,他们手挽着手,在腾冲的街道漫步。这是一座时尚的城市,霓虹闪耀,车来车往,没有瓦顶灰檐、木楼彩绘那些。
“我们去KTV吧!”他突发奇想。
得到蔡惜的允许,他谨慎地选了一间星级宾馆附设的卡拉OK厅。出于安全考虑,他没有要包间,就坐在大厅里。幸而客人不是太嘈杂,多半是成双成对的小情侣,安安静静地唱情歌。
按照惯例,他是免开尊口的,不过泡一杯茶,靠在软软的沙发中,倾听蔡惜的歌声。蔡惜在点唱机中搜索,最后挑中一支高难度的英文歌,由莎拉?布莱曼和盲人歌手安德列?波切利合唱的《告别时刻》。


第八章 晚安 我的爱人(7)
大厅中掌声四起,连服务生都蜂拥而至,屏息静听。小规模的人群因蔡惜而疯狂。多么棒。
在悠长的间歇处,蔡惜转过身来,面对着他,一句一句地,低回地、哀伤地,念出中文歌词:
“……是该告别的时刻了,那些我从未看过、从未和你一起体验的地方,现在我就将看到和体验,我将与你同航。在那越洋渡轮的船上,在那不再存在的海洋,我将与你一起,再让它们通行……”
蔡惜泪落如雨。
“是该告别的时刻了……”她在心中低语。
那一夜,他们无比激烈地、却又是无比缱绻地莋爱。他耐性十足,故意不肯袒陈相对,跟她的欲望周旋着,直到她癫狂为止。
这个身上只穿一条白色CK内裤的性感男人,莋爱的节律同他吃饭有异曲同工之妙,非常沉稳,非常悠长,吻了这里又吻那里,生怕漏掉什么似的,就像一个手法精湛的魔法师,令蔡惜浑身痉挛。
蔡惜狂热地缠住他,挽留着他的躯体,不让他离开自己。她用手,用口唇,用每一个感知器官,记忆着他的整个身体,哪怕是最细微的部分,譬如他的睫毛、他的脚趾甲,肉感的嘴唇、眼睛的光泽、掌心的温度、皮肤上的斑痣。
她不出声,只是用肉身贪婪地、贪婪地记忆着他。她知道,这将是最后的一夜,将是她爱情的强弩之末!
“下一站是瑞丽,”他含糊地说着,“咱们明早就出发,听说途径盈江时,可以看到一棵号称‘亚洲之冠’的榕树王……”
“好。”蔡惜轻轻答应。
“乖乖,你会为我的婚礼祝福吗?”他拥住她,隐晦地问道。
“会。”蔡惜轻轻答应。
“你会听我的话,好好地嫁人,是吗?”
“是。”蔡惜轻轻答应。
“我需要你,你同样需要我,对吗?”他温柔地再问。
“对。”蔡惜依然轻轻答应。
他安下心来,累极了似的,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蔡惜蹑手蹑脚地起身,穿好衣服,收拾行囊。她取出那只令他有所避忌的盒子,那只装满用过的避孕套的盒子,炸弹一样的盒子,放在了他的枕边。
“晚安。”蔡惜直起身来,在黑夜里长久凝望着他熟睡的脸,无声地翕动嘴唇,对他说道。
他酣睡的面容,看起来是那样的平静,那样的满足,宛若一个疲惫而尊贵的君王。蔡惜忍不住再度弯下腰,吻了吻他的额头。他没有醒来,沉睡如昔。
那一刻,蔡惜预感到,她将用非常非常漫长的一段人生,来铭记住,抑或忘却掉眼前的这个男人,就像一个被截肢的病人,在多年以后,依旧会感到失去腿的痛苦。
蔡惜搭乘午夜的长途车,从腾冲取道大理,赶赴昆明。在睡意深浓的汽车里,她无限清醒地望着车窗外黑漆漆的山峦与林木。山水之间,却都是他。
在每一寸夜色里,在每一丝晚风中,蔡惜都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样子。他的手指微微分开的动作,他伸腿的姿势,他开怀大笑的神情……某些瞬间,他的眼神,像个顽劣无邪的稚童,在缤纷的游戏中,无心地、纵情地、恣意放肆,不知道错过了谁,也不知道,伤害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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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晚安 我的爱人(8)
其实蔡惜早知是有今日的,玩火者,终归被火焚。然而她从来没有料想过,在他们中间,有一天,挥手作别的人,竟然会是她。
她没有践诺。
没有陪伴她爱着的男人,走完全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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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1)
法院第二次调解前夕,景皓意外接到通知,蔡惜已经撤诉。
景皓没有窃喜,他只是怔仲。不战而退,这不是蔡惜的作风,她是个不服输的女子。发生了什么事?景皓忍不住打电话给她,约她见面。
是突然暴热起来的暮春,蔡惜身着一条式样简单的白色棉布裙子,怀中抱一只很大很大的米奇老鼠,从街对面的停车场,穿过灰尘弥漫、人流如织的斑马线,远远地朝向景皓走过来。像从前一样,她的那张没有化妆的脸,看起来是那样的朴素,那样的干净。
“送给维尼的。”蔡惜把米奇交给景皓。
直到凑近身,景皓才留意到,蔡惜瘦了许多,面容憔悴,神形俱疲,清澈的眼睛充满忧伤,像是大病初愈的模样。
“为什么放弃呢?”景皓轻轻问。
“你把维尼照顾得非常周到,我想,我恐怕不能够做得比你更好,”蔡惜的神色十分平静,“而且,大后天,我就要起程去长沙,在那边,我谋到了一个网站技术总监的职位。”
“网络公司呢?你和John的网络公司怎么办?”景皓不禁问道。
“我的股份,已经转让给John。”蔡惜淡淡道。
景皓默然。他了解蔡惜,她是那样单纯、那样执著的一个女人,若非濒临绝境,她是不会轻言放手的。景皓不是白痴,他猜得到,一定是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发生了。犹如他在婚姻之中所受到的伤害,蔡惜在爱情里,必然遭遇了某种致命的幻灭。
他没有追问下去。他不是三八婆,不会大惊小怪地叫,你的情人呢?John的舅舅,他在哪里?你们分开了吗?到底还是没能欢天喜地、吹吹打打地结婚进洞房?
他不问,蔡惜也没有说。
“够钟点了,”景皓无心逗留,抬腕看看手表,托词道,“我该去幼儿园接维尼了。”
闻言,蔡惜眼中顿时闪过一丝光芒,微渺,却又热切。
“我答应你,每周让维尼定时与你通一次电话,每个月写给你一封E——mail,报告维尼的起居发育,”景皓胸中一动,温和地许诺,“还有,在你想他的时候,随时可以接走他,跟随你小住。”
“谢谢你,景皓。”蔡惜直视他的双眼,由衷地感激道。
景皓把蔡惜送给维尼的巨大的米奇放在车前筐里,骑车离去。半路上,他绕道去了趟菜市场,买回当日所需的新鲜蔬菜,又到银行缴纳了当月的按揭房款。经过书店,他买了一册新出版的幼儿识字教材。天气骤热,马路茫茫生烟,他一身的汗,索性回家,冲凉、更衣,搁下诸多杂物,神情气爽地步行去接维尼。
夏稚那部炫丽的宝马车,正停泊在幼儿园门前。夏稚从后视镜里看到景皓,推开车门,下车来,向着他展颜一笑。
“景皓,你来晚了,我已经接到维尼,”她笑着说,“我和维尼商量好了,你一来,我们三个人就一道去水上公园,先坐游艇,然后吃烧烤。”
景皓俯身一看,维尼果然坐在驾驶座上,神气活现、煞有介事地摆弄方向盘。车内空调开得很足,有蛊惑的天然熏香的气息。景皓笑了,摇摇头,探身进去,诱引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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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2)
“维尼,你不是要买一支冲锋枪吗?”
“我要!”维尼中招,来了劲,跳下车来,对着四周的人群,比划出瞄准的姿势,小嘴里还模仿着枪响,“哒哒,哒哒,哒哒哒!”
“来吧,儿子,爸爸带你去玩具店!”景皓满意地承诺。
“我送你们去吧!”夏稚急忙道。
“不了,夏稚,”景皓温言谢绝,“不耽搁你的时间了。”
夏稚脸色发白,嘴唇翕动,说不出话来。景皓避开她的目光,牵住维尼的手,故意不要懂得她的哀伤,故意不要看见她眼里的依恋。因为景皓已然彻悟,他后半生的感情生活,不复再有这般华丽的创痛与纠葛——
从此以后,他将不会再如那班不谙世事的青涩少年,心心念念地惦记着她们。蔡惜、夏稚,或者是任何女人。都不会了。
他领着维尼,转身朝前走。维尼有很多话要对他讲,小家伙手舞足蹈、蹦蹦跳跳,喋喋不休地说着童言童语。景皓身胚高壮,他必须微微弯下身去,才能够顺畅地与这个小不点儿交谈。
景皓知道,此时此刻,夏稚必定伫立在原地,伤感地、长久地注视着他们父子俩渐行渐远的身影。
在那个炽热的傍晚,景皓不曾有片刻的犹疑。他拉着维尼的小手,沿着那条热闹的街道,向前走去。一直走,一直走,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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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默默的守侯》全文阅读 作者:纶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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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默的守侯》 作者:纶馨


开始
“师父,你找我有事吗?”
“雨馨,自从你醒来后,每天都心不在焉,你到底怎么了?”
“啊!我......有吗?”雨馨的脸一下字红了起来。
无水看看雨馨的样子,心领神会的笑了笑。
“我,知道了,是为了那个男生吗?嗨!那你就去找他吧,我看要不是你身上的余毒未清,你应该2年前你醒来是就走了。”
“师父,你......”
“好了,我不说了,你去收拾收拾吧。”
“恩。”
“对了雨馨把紫优也带去吧,她从小就在我这,也该让她出去看看了。”
“哦,我知道了。”
她炎雨馨,一个绝美女子,而无水,便是她的师父。
终极一班:
和黑龙那一战已经过了3个月,汪大东他们也因为东城卫的帮助恢复了战力指数,当然雷克斯和阿光也转进了终极一班,几个人都过的很悠闲自在。
在一个阳光明媚,春暖花开的早晨,小雨正在埋头写谱,大东在睡大觉(小编:当然上面盖着《蜡笔小新》,切这么大个人了,还看这么幼稚的东西,丢不丢人呀。东:你说什么?是不是想尝一下KO3的攻击力呀!小编:我有说什么吗?那有,你听错了。嘿嘿!)而亚瑟就在和他的金刚MM谈情说爱。对了,还有雷克斯和阿光在聊天,金刚姐姐和技安去了拔魔岛(小编:说是去见师父,不过我看是想找一个没人打扰的地方......,不说了,大家都知道嘛)
“东哥,东哥,有大消息,有大消息!”不用猜就知道是金宝三那个笨蛋,听到这个声音,大家都愤怒的盯着这个破坏美丽早晨的白痴“金~宝~三!你到底有什么事,如过不重要,你这一辈了内伤就别想好了。”
三:“是这样的东哥,今天早上我先去超市买了一包......”
东:“金~宝~三!”
三:“story,story就到重点了,就是我看到了安琪MM耶,还听到班导说她要转回来,而且......”
“大东。”金宝三的话还没说完门口就传来了一个甜甜的声音,没错,就是安琪。她走进教室,来到大东面前说:“大东,我回来了,但是我要和你说对不起,我在美国已经想清楚了,我......我喜欢的是......小雨。我.....”
东“没关系,只要你好就行了,祝你们幸福。”
安“那我可以把桌子搬到小雨旁边吗?”
东“好呀,我帮你搬”
雨“恩。”谢谢你大东。
大东的内心:为什么我没有心痛的感觉,难道我已经不喜欢安琪了吗?
“Good morning!”这是传来了班导的声音,“安琪,原来你已经来了,也不说一声,害得我好担心,你知不知到,我一担心就会失眠......。”
光:“姐姐,已经上课了。”
欣:“对哦,谢谢你哦,阿光,好了,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就是这次不仅安琪回来了,还转来了2位新同学哦,不过,她们要明天才能来,好可惜,听校长说还是2个大美女耶。那我们开始上课了,请大家翻到156页。“
雨馨家:
优:“哇,师姐,你家可真大呀。”
馨:“是吗,我不觉得呀。我们出去买点东西吧。”
优:“好,我早就想到处去看看了。”
馨:“那我们走吧”
一路上所有人都忍不住回头看,这也是情由可原,馨和优的长像可都是仙女下凡,回头录当然是100%。(众人:为什么不写她们的长相啊?小编:当然是因为小说里的女主角长的都差不多,写了也白写。众人:明明就是你自己懒,还要找借口。小编:......
当她们在回去的路上,雨馨突然停了下来,静静地看着一个小小的水晶钢琴,(小编:现在你们可以看出谁是男主角了吧。)她走了进去,买下了它。

失落
第二天:(校长办公室)
钱:“没想到堂堂的炎大小节会来我们学校读书。”
馨:“难道不可以吗?”
钱:“当然不是,我荣幸之致。”
馨:“那就好,那我们去上课了。”
刚出门,雨馨就拉着紫优快速的走向终极一班。‘小雨,我回来了,你……还好吗?’(小编:以后心里的好我会用‘’。)
优:“师姐,你慢点,我跟步上了。”而雨馨根本不理她,手里紧紧的拿着那个水晶钢琴,她好想看到小雨惊喜的样子。但是来到门口的她却呆住了,有一个女孩子正爬在小雨的肩上睡着了,她静静的站着,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勇气踏进门口,她好希望那是她自己的幻觉,可是她不会自欺欺人。而终极一班的人也各做各的,都没有注意到她。
优:“师姐,你干吗站在门口,为什么不进去。”走在后面的优儿也来到了门口。
“啪”雨馨手中的钢琴落了下来,就像她的心一样碎了,这时终极一班的人也注意到了她们。而小雨也从他的音乐中抬起头了,他感受到了一种熟悉的感觉,‘是她,真的是她。’雨馨看着小雨只见他的眼中出现惊喜,慌张,和悲伤。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但是她忍住了,忍住了泪水。“雨馨,优儿,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呀?”
优:“师兄,原来你也在这里呀?”
“是呀,你么怎么来了?”
馨:“来这里读书呀!”雨馨勉强的扯出一丝笑容,“雷克斯,你还好吗,我们走的时候师父还说要我找你,你也好久没去看她了。” 雨馨在这时候碰到了他的师弟雷克斯
雷:“我最近有点事所以没去。”
雨馨和优儿走上了讲台,说:“大家好,我叫炎雨馨,她是我的师妹夏紫优。”
三:“原来是优儿MM和馨儿MM,你好......”住口,不准叫我馨儿,你不配。”金宝三还没说完,就被馨儿打断了,“还有你们,都不行,但是你们可以叫我雨馨。”
东:“为什么?”
馨:“你管不着。”
东:“你......”
雷:“好了,大东,别再问了,就连师父她也没说过,师父也叫她雨馨,更何况你也打不过她。”
“Good morning!,哇,你们就是新来同学吗?好美呀,看样子,你们和同学已经认识了,好了,你是雨馨同学吧,你就坐......五熊旁边吧,就是那个很可爱的女生哦。这位优儿同学就坐雷克斯旁边吧,就是......。”
优:“不用了,我知道是谁。”
欣:“啊?哦!”
雨馨走到坐位上,闷闷不乐的低着头,眼泪一直在眼睛里打转.
五熊好奇的盯着这个美丽的女生,她想知道她的内心,可是她却听不到,但是她有一个很温柔的声音在告诉她,要保护她,不能让她受伤,现在五熊唯一知道的是她的心在裂开.
五熊扯了一下雨馨的衣服,雨馨抬起头来,看着这个可爱的女生,心中平静了不少.
馨:"你好."
五:"你......好."五熊伸出手擦掉了雨馨眼角的泪,"雨馨......不要.......哭,不......好看."雨馨微微一笑,"好,我不哭."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介绍
本文是《终极一班》的后文,希望大家可以看过《终极一班》后再看此文。现在我将主角资料与《终极一班》的资料传上来。
芭乐校园,创立于民国九十二年,为知名教育家:钱莱冶,为回馈教育界而亲身建学,招生三届,校园人数已达1200人。
本校建立初期,由家长会全力支援,因此拥有私校界中首区一指的顶级设备,无论是游泳池、体育馆;还是视听教室、电脑教室等皆都一应具全。
芭乐校园要给所有芭乐人最完整的学习环境,我们所采取爱的教育、铁的纪律,在训导处的监督之下,家长们都相当放心地把孩子留在芭乐中,而课堂中寓教于乐的活泼教学,更让芭乐孩子们快乐的学习。
本校建立初期,由家长会全力支援,因此拥有私校界中首区一指的顶级设备,无论是游泳池、体本校建立初期,由家长会全力支援,因此拥有私校界中首区一指的顶级设备,无论是游泳池、体那是一个道德沦丧、是非不明、弱肉强食、黑心奶粉充斥的时代,芭乐校园是一所特别的高校,因为有个最屌的“终极一班”而闻名,这个班级专收别人不敢收的学生,那些所谓的古惑仔、问题学生就是这个班级的成员,在走廊的最深处,布满蜘蛛网的地方,就是终极一班的所在。这是一个阳光到不了的角落,经过这个屌班会让你寒毛竖起,冷风吹起地上的垃圾及落叶都令人不由心生畏惧,门外明目张胆的挂起“生人勿近”的招牌,训导主任及教官要进入这个班级都要全副武装才行,这个被校长视为危险禁地的终极一班,为何存在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来自各方好###源不断的经费与资助,只要有钱这个班级就不会在芭乐校园消失!
一部黑头车停在芭乐校园校门口,这时,身着黑色西装的随从下车为他们的主人打开车门,终于有人下车,一个戴着墨镜,身形修长的男子在校长、训导主任等人的欢迎下,带着一股气势走进芭乐校园,主任好奇是哪个来头不小的学生,居然出动校长亲迎?校长向主任解释这是他们学校的财神爷,新转来终极一班的学生王亚瑟,他老爸就是赫赫有名的老大,学校的体育馆「土龙馆」就是靠他的捐款才得以兴建,所以对王亚瑟,请采取「爱的教育」。主任听得一愣一愣的,在接亚瑟进校后,校长几经盘算决定召开临时家长会,请终极一班的家长出席,最近课桌椅和其他教具的损坏率实在太高了,这笔钱非得让家长们认捐不可,训导主任一听校长有此想法连忙附和,忙着去联络准备。
此时终极一班内正洋溢着一股腥风血雨的兴奋……(听说有个厉害的转学生要来…他就是土龙帮的太子爷「王亚瑟」,是西区高校圈中响叮当的传奇人物,他一来大东的位置可能不保了)班上的老大汪大东还趴在桌上睡觉,完全不视宝三正精彩的讲述着亚瑟王的光荣历史,煞姐认为就算亚瑟王再怎么厉害也敌不过大东,只有大东是永远的老大!宝三则是暗自希望亚瑟王这股新势力能够扳倒大东,那么说不定他又有重新做回老大的机会…
大辣担心的是两年前大东遭七大高中围剿暗算,亚瑟王是否参与其中?若是如此大东肯定要利用此机会报仇!大东睡眼惺忪的醒来,踢了大辣一脚,不准他动动将报仇打架挂在嘴边,更何况他才不认识什么亚瑟王,听这名字就好像是中古世纪的人…就在这时亚瑟王进入教室,他和大东四目相交眼神充满王不见王的气势,亚瑟王眯起双眼与汪大东争锋相对(其实是因深度近视看不清楚位置在哪),亚瑟王缓缓的走到空位上,当大家把目光都注意在王亚瑟与汪大东的同时,丁小雨背着书包悄悄的跟了进来,他很快的找到空位低头坐了下来。煞姐还有她的跟班琳达正在讨论大东和亚瑟是否会对决时,一转头居然看到小雨,不由眉头一蹙,(ㄟ你哪里来的啊,小朋友你走错学校了!),小雨沉默的不理会周遭的同学。
宝三眉头微蹙的盯着小雨看,会转到这终极一班的人,各个都有辉煌的纪录,难道他就是那个传说中…宝三想到这里心头又是一惊,他决定在今天就要证实自己的忆测。
上课钟声响起,蹬蹬蹬的高跟鞋声由远而近传来,终极一班内的鼓噪声在大东一个眼神的制止下瞬间地肃静,大东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服装仪容,麻辣女导师田欣修长的双腿随即映入众人眼帘,紧接着就看到她纤细的蛮腰和呼之欲出的胸部。亚瑟王睨了汪大东一眼,看他两眼专注的直视着导师,就知道他完全臣服在这女人之下,唉,像这样轻易就被美色诱惑的人,哪有资格做老大,看来这个终极一班老大的位置很快就要换人了!
(没错,老大就要换人了!)前来参加终极一班家长会的家长们各个大有来头,聚在一起随时都会演变为黑道火拼的画面,他们不时的打量着对方,并竞相比赛捐款建设芭乐校园,好让他们的子女能够顺利取得高中文凭,特别捐款顺利的取得,钱校长笑得乐不可支,但古老师对于学校里存在着这么一个上不了台面的班级,仍然相当不以为然,这也是因为她知道训导主任将终极一班视为眼中钉,说什么她也要帮自己喜欢的人拔除这个肉中刺,如此一来那么讨人厌的狐狸精田欣自然也会被扫地出门,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她的Hero训导主任就非她莫属!
课堂上的亚瑟王不停地观察着大东与老师之间的互动,他不由暗笑,外界的传言果然是真的,汪大东根本是个有色无脑之徒,他哪里知道田欣会让大东心服口服是有原因的,(这又要回溯到两年前汪大东面对七大高中的挑战,自封为无敌之王的汪大东首次吃下败仗,被打的浑身是伤的他不敢回家而流落街头,当时遇到了田欣挺身相助,帮他向家里和学校圆谎,七天七夜不眠不休的照顾他,直到大东的伤势痊愈,这七天的相处是大东第一次感受到女人的温柔,从此对这个美丽又天真的老师种下情愫。当然这些天的相处也让田欣更加了解大东,知道他其实是个孝顺的孩子,为了不让爸妈担心,大东打架时最痛恨别人打他脸…田欣深为大东这个窝心的举动而感动,大东却不免觉得这个老师是不是哪里有问题,我怕爸妈知道我在外面打架是因为要是被爸妈知道了,老爸老妈不止要他告解忏悔,更可怕的是他难逃老妈的制裁,要是被她拖着去做志工,那他还要不要混下去?!),就因为田欣和大东之间有了这个秘密,大东对班导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凡是大东老大所信服的人,所有的人都要跟着遵从。
好不容易结束课程,田欣特别向同学们介绍这学期新转来的转学生王亚瑟和小雨,她再三叮嘱大家绝对要和平相处。但是这些话听在汪大东与王亚瑟的耳里,就像是耳边风一般,果然如同学们所预料,一下课两人就因细故而扛上,大东和亚瑟王的争斗眼看是无可避免,谁是新的老大在这场决斗中就要诞生了!
训导主任从宝三那里得知此讯,他表面痛狠暴力,但私下却也期待这场好戏,同时打算利用他们在校滋事的理由,一举将两人退学。
亚瑟王的侍从来电,表示车子已在校门口恭候,亚瑟王向来不喜欢他老爸派保镖跟在他身边,尤其他此刻还有要事要办,亚瑟王打发保镖离开,他要一对一的和大东来场男人的争斗!
不料王亚瑟父亲的座车中了仇家的埋伏,顿时枪声大作,两个小弟护着大哥急忙逃窜,然而在寡不敌众的情形下,亚瑟王的父亲因惊吓过度被一口才咽下去麻糬噎住,顿时喘不过气,他唯一想到的是要保镖力保亚瑟王的安全。
亚瑟王还不知道他的父亲出事了,他和大东相约在学校后方的体育馆决斗,煞姐、大辣以及许多仰慕大东的女生站在大东身边,等着看大东痛宰亚瑟王,但这时班上也有些同学耳闻亚瑟王的背景,决定拥护这股新势力,宝三就是最好的典型。双方人马对峙,谁都没有说话,四周安静的彷佛听到身旁围观者紧张的心跳声,但这时小雨也来到体育馆,不为了什么,(他只是问了一句:「音乐教室在哪?」),得到答案后显得事不关己的离开…
这时候训导主任、田欣以及古老师都听到了这个消息,众人急忙从办公室赶来想阻止这场争斗……
就在两人一触即发之际,从音乐教室传来优雅的钢琴声悠扬美妙的琴声,让所有在场的人如沐春风般的彼此相互微笑,大东和亚瑟王两人火暴的眼神也顿时柔和了下来,赶来的老师们也各个愣住,尤其田欣还感动的流下泪来,大东和亚瑟王慢慢收起格斗的姿态,大东以爸妈在家等他吃饭为由急忙离开,亚瑟王也拨弄着自己的头发,担心发型弄乱了,他也酷酷地表示他的band的团员在等他,至于这场决斗那就下次再约了!
两人就这样离开了芭乐校园,那些想等着看好戏的学生纷纷作鸟兽散。亚瑟王离开学校没多远就遇到负伤前来的家臣,亚瑟王这才知道父亲中了埋伏,他死命也要冲去见父亲一面,家臣拼了命的拦住他,要保护亚瑟王到安全的地方,两人正在拉扯之际,仇家已挡住他们的去路,这个人叫黑狗,他原是亚瑟王父亲的左右手,没想到居然吃里扒外最后还暗算亚瑟王的父亲,仇人见面份外眼红,黑狗知道亚瑟王不是个好惹的对手,所以带了一帮兄弟前来,亚瑟王根本不看在眼里决定与他们一决生死!
双方一阵激战,亚瑟王和他的家臣全被摆平,独剩负伤的亚瑟王退进一死巷中,正在危机之际,有一黑影挡在亚瑟王面前,亚瑟王误以为是黑狗的爪牙,两眼定睛一看这才发现眼前的人竟然是汪大东!大东朝着亚瑟王嘿嘿一笑,「没想到你只有三脚猫的功夫!连这群智障你都打不赢!」,亚瑟王冷冷地看着大东,「你来得正好,我连你一起扁!」,大东伸手从背后拿出一个炒菜锅就当作武器!亚瑟王以为大东要朝他开扁,没想到大东却越过他的头「当」的一声打得黑狗眼冒金星,亚瑟王万万没想到大东竟然会想救他,更令他惊讶的是黑狗一群人被大东用一把平底锅打的落荒而逃!此时亚瑟王心理已经明白,大东的确是无敌的,两年前若不是七大高手暗算他,大东根本不可能吃下败仗,而且如今的大东他的身手比以前更为厉害了!亚瑟王疑惑的是,刚在学校的时候大东还想找他单挑,如今又为什么反过来救他?但他不了解大东就是一个爱抱打不平之人,身为终极一班的老大怎么可能坐视同学被欺负不管!当然让他出手的唯一条件就是承认他是唯一的老大!
(自大狂!亚瑟王这样说汪大东,自恋狂,大东反骂亚瑟王不愿意承认他才是老大的事实,两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句的,突然王亚瑟对汪大东说:你喜欢老师对不对?汪大东像是被说中心事般,顿时无语…嘿嘿!放心吧!看在你救我的份上,我是不会跟任何人说的,自大狂。)
两人原本边说边笑,亚瑟王还在拨弄他的头发突然间他却静默了下来,大东看见了亚瑟王脸上的泪水,他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搂住亚瑟王的肩膀,「嘿,虽然你没了爸爸,但你多了一个兄弟!」
夕阳余晖下好一幅兄弟情深的画面,就在这时亚瑟王的手机响起,原来是土龙帮帮主来电,他没事啦,刚刚会被误以为挂了,完全是因为被麻糬咽住……亚瑟王闻讯眼泪一抹,急忙和大东分开,两人又斗起嘴来。
亚瑟王为报恩而请大东吃冰,却不知亚瑟王家的宿仇杀手已扑至,此时,被团团围住的大东和亚瑟王因自恃身手矫健,完全不把来人放在眼内,大东、亚瑟王正准备大打出手之际,突然发现全身乏力,直到出卖亚瑟王父亲的黑狗出现,大东才知道他这个史上最强的老大面临出道以来最大的危机~~他中毒了,不过对方打手可是不会手软,对着心有余力不足的大东、亚瑟王猛K… 恰巧路经此地的小雨,看到大东与亚瑟王已被扁得像猪头,虽然对方人多势众,却依然鼓起勇气挺身而出,自大的黑狗不屑地拍拍小雨的头:「小鬼,可不要交错朋友,回去好好念书吧!」阻止了其他人动手,可是,怎么也没料到惊人的事实,就在黑狗这群得意极了的恶徒要离开之时发生了,「不要拍我头!」是由小雨发出来的,黑狗不屑的又拍了小雨头一下,「拍你头,算是客气的了…」他话没说完,人像被某种重物击中一般飞了出去,是小雨的左拳…看着倒下的众人,小雨冷冷地说了句,「我最讨厌暴力!」
大东和亚瑟王醒来后,两人都佩服自己竟然能在中毒四肢无力的状况下,摆平了这么多人,全然不知是完全如置身事外的小雨出手所致的结果,而后证实是小雨救了他们两人,两人再也不敢轻忽小雨,于是大东、亚瑟王、小雨这三个个性大异其趣的三人竟成莫逆之交,一起为考上大学而努力…
KO4
丁小雨,人称[ 耐打王要命的小雨 ] ,左手极具爆发力。平时很讨厌暴力,在别人打他时可以绝对不还手,但是前提是不要拍他的头,一旦拍他的头,他的左拳会爆发原子核一样的战力指数.在13集中因为左手受伤,发挥了从来未用过的右拳。右拳的能量是左拳的十倍,但是发挥出去之后三个小时之内没有任何战力指数.特长是钢琴. 終極一班地轉學生,人稱「要命地小雨」。到處寄住親戚家地流浪兒。身世成謎。他是終極一班裡最不像該班地學生,他用功讀書品行端正,但他地善良卻被誤以為懦弱,在班上是同學地笑柄,平時沈默寡言只愛彈鋼琴,動不動就會問人家:音樂教室在哪裡,他最大地夢想就是到英國皇家音樂學園留學,成為世界知名地音樂家。小雨有個神袐地武器那就是他地左手(在生氣地那一刹會產生強大地力量),但是不習慣動手地他,在打了人之後還會拼命說對不起。
K O 3
汪大东,人称[ 大东 ] ,与亚瑟并列为KO3,是终极一班老大,个性冲动,莽撞,单纯重义,但是是一个有绝对号召力的领导者.战斗性质为遇强则强,遇弱则弱.最著名为八大高手暗杀事件,惯用物品为龙文鋻。
龙纹鏊~伤害力+N,防御力+10,速度+4。三国时代名刺客睚眥之武器.相传此兵器乃白龙鳞片加上百炼精刚制成,具有超自然的灵气,可辨识主任.伤害力有遇强则强的特性!
KO3
王亚瑟,人称[ 亚瑟王 ].黑社会土龙帮太子爷,个性理智,熟读国外名著,出口成章,实际上父亲是武裁所的创始人之一.最著名为子夜12:00捷运事件,惯用物品为石中剑。
石中剑——伤害力+6,防御力+4,速度+5.原为中古黑暗时期亚瑟王之武器.是巫师梅林用千年火山热焰打造的利器.因剑中封印一剑魔,所以当镇剑之石取下时将会成为嗜血索魂的“魔剑”.具有超自然的杀戮之能.
田欣:终极一班的班导师,KO1田弘光的姐姐.拥有接近十万的战力指数潜能,个性直爽,漂亮性感,但是智商有限,是大东的梦中情人和恩人.因为弟弟的关系而当终极一班的导师,由于跟大东有特殊感情所以能够管住终极一班, 也是唯一一个能够在终极一班上好课的老师.是因为她,大东失去了从小喜欢的女朋友安琪,并且在得知她是武力裁决所的目标之后决定以他的力量保护她,但是最终她在刀疯的保护下与世隔绝,他为了找到她不断寻找.

KO2
雷克斯,人称[ 战神 ] .汪大东青梅竹马的朋友,喜欢安琪,由于安琪眼里只有大东而痛恨大东.隐藏的KO2,表面上身体柔弱,并且有哮喘病,实际上战力破万点,是某家黑色酒店幕后老板.后来与大东一战后醒悟,离开,之后被黑龙控制,成为武尸"夺",使命是杀死大东,后来在金笔客的帮助下控制魔力,回来告诉大东打败黑龙的方法.惯用物品为战神阿瑞斯之手。
阿瑞斯之手——伤害力+10,防御力+3,速度+7.相传为战神阿瑞斯的武器.由千层软铁所槌成.特性为细柔如丝且收放自如.一旦套在手上则必见血而回.是极残忍,血腥的兵器.是所有神兵利器的克星.

蔡五熊:金刚妹妹,16岁以前生活在森林.喜欢王亚瑟,有熊珠,能够抑制亚瑟的石中剑魔,最后用熊珠抑制了大家的魔性,打败了黑龙.
KO1
田弘光,人称[无名]班导师田欣的弟弟,从来没有人见过的KO1,前一界武林盟主的儿子.三年前在一场车祸中"死亡",,"死后"激发田欣当老师的斗志.后来发现被黑龙控制成为武裁所的武尸"尊",使命是杀死自己具有差不多十万战力指数的姐姐田欣,但是在大东\小雨和亚瑟的保护下没有成功.

安琪:終極一班又來了個轉學生,這次地轉學生不是『』榜上地名人,而是大東幼稚園時地青梅竹馬安琪,安琪人如其名是個美麗又善良地女孩,她這次轉到終極一班來全是為了大東,煞姐自是對安琪水火不容,但安琪絲毫不把煞姐放在眼裡,在她心裡唯一可以跟她匹敵地對象是田欣。外表來柔弱地安琪在面對感情時卻表現了她強悍地一面,她主動找田欣談判,希望田欣不要跟大東交往,田欣聞訊震憾,也意識到大東在自己地心目中也許除了學生之外還有些什麼,田欣清楚地表達了自己是終極一班地導師,對學生也僅止於師生情誼,安琪聽了十分開心,對大東地前途及兩人地感情就不用擔心了。然而沒想到斯文地雷克斯喜歡上安琪,但安琪地眼裡卻只有大東,因此引起兩個好友地鬥爭,甚至使地大東重傷住院,安琪自責地離開學校,大東百般設法才將安琪留下,因此使得大東為了田欣也為了安琪,更加努力要考上大學。
KO7
蔡云寒,人称[ 冷面冰美人 ].南区高校一狠角色,为人不苟言笑,很难亲近。但是对自己16年都生活在南洋森林的金刚妹妹非常疼爱.喜欢上除魔战士.最后阻止除魔战士在关键时刻停手.惯用物品痛不欲生实话鞭.
痛不欲生实话鞭——伤害力+5,防御力+2,速度+4.相传是明朝时期,东厂统领亲手密制的刑鞭.专门用来对付难以驯治的狂人,由海南软铁编成,任何强悍壮实的体魄只要挨上三鞭就会吐出心中实话隐私,是一种极奇特的兵器.
煞姐:十八嵗,「終極班花」,甜美可愛。她那天使般地外表正是最強而有力地武器,任誰都想不到這樣地女孩過去居然是暴走族地大姐,人稱煞姐。冷酷無情地她自認只有大東能和她匹配,自詡為大東地女人,偏偏這個史上最強地老大卻不為所動,她最常做地事就是剷除試圖接近大東地女人,然而當她知道自己地勁敵竟然是班導時,立誓與班導誓不兩立。
KO135
金宝三,人称[ 内伤王 ] .一直窥视终极一班的老大位置,外表粗獳内心胆小,擅用内伤儅藉口暗中伤人。是剧中的绝对搞笑人物.
技安,隐藏的拔魔战士.KO榜上排名在50之后,实际上是黑龙都害怕的拔魔岛来的战士,只有在出现魔的时候才开始使用战力,没有过多的感情,但是珍惜和终极一班以及汪大东的感情,喜欢KO7蔡云寒.武器是拔魔斩.
武尸:三大武尸是指“毁”“暗”“毒”,武器很多,包括龙斩.
刀疯:最强杀手,裁决人唯一害怕的人,其实是大东的爸爸,现在是牧师身份,退出江湖.
刀鬼:兵器之母,大东的母亲.
断肠人:武力裁决人之一的红龙,自废武功以保住性命,是黑龙的双胞胎哥哥.一直是他引导大东他们方向.
金笔客:预测了未来的[金笔点龙]作者,芭乐高中的视钱如命的校长钱莱冶,能够预知未来.最后是他指引了大东打败黑龙的方向.
KO3亚瑟王的老爸武裁所是"土龙"~~`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选择
|传音入密|
东:雷克斯,她们到底是谁呀.
克:我师姐和师妹.
瑟:你怎么会有师师父呀,没听你说过.
克:哦,那时候我的身体很差,有一次我在路上昏倒了,师父救了我,她医好了我的病,还教我武功.
光:原来是这样,那她们的战力指数?
克:我只知道优儿的是15W,而雨馨的我一无所知.
东:怎么都比你高,呀.
克:其实我是最后进师门的,但是优儿比我小所以她叫我师兄,但是雨馨,儿说她来的时候就在来,她也不知道什么.
光:这么说,这个雨馨还是一个迷.
瑟:恩,那就是说雨馨听到了我们的对话.
克:恩,没错.
东:那你还讲.
馨:因为这些说了当没说,所以没关系.
东,瑟,光:哦,那就好.
东:小雨,你干吗一直不说话.
克:对呀.
雨馨知道现在的小雨什么都不想说,她苦涩的笑笑,’小雨,既然你难与选择,那我就忘记你好了,让我们成为朋友,这是让我首在你身边的唯一办法也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了.
馨:对了,其实就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要听到别人叫我馨儿就觉的痛苦,而且师父她们一直都叫我雨馨.我不知道为什么忘记了一部分记忆此时小雨惊奇看着雨馨,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和不相信.雨馨看到了小雨的眼神,为了让他更加相信.
馨:哦,我记得那时雷克斯不在师父那里,所以你们不用问他,他也不知道,而优儿,我当时并没有忘记她,所以她不知道,知道的只有我师父。大家:哦,原来是这样.
东:其实也没什么.
馨:我希望能和你们成为好朋友.我还不知道你们的名字,但是,你们只能叫我雨馨哦.
东:我叫汪大东,你可以叫我大东哦。
光:我叫田宏光,你叫我啊光吧。
馨:呀,和田欣老师一个姓。
光:我是班导的弟弟拉。
馨:哦。
瑟:我叫王......
馨:好我,你不用说了,我知道,刚才五熊已经给我说了,你是他的GF亚瑟的脸不好意思的红了。
馨:恩?你们刚刚说的小雨是谁呀,看样子他也会传音入密。
东:哦,就是那个最沉默的,旁边坐了一个很可爱的MM的,他可是KO4哦。
馨:哦
优:师姐就你们在聊,都忘记了优儿。
馨:对了还有优儿。
大家就在传音入密的嬉笑中度过了这节课。
可是除了雨馨谁也没发现,小雨一直没说过一句话。
“叮叮...”下课了,雨馨,悄悄的取掉了手中的尾戒,眼神中充满了无奈。可着一切却被五熊看在眼里。雨馨走到小雨旁边:“你好,小雨,我们可以做朋友吗,还有,你可不可以不要那样沉默,我想你笑起来一定很帅吧。”小雨看看了自己的尾戒,又看了看雨馨的手,什么都没有,‘真的都望记了吗,我们......’小雨:“恩,我们可以做朋友。”
馨:“太好了,既然是朋友,你可以笑一下吗?”
从人心里‘不会拉,小雨一定不会小的,这个女生真离谱。’
可是小雨却展现了一个最美的笑容,那样自然。安琪‘小雨从来没有对我那样笑过,为什么他会,不对,一定是我想多了。’其他人‘哇,这个女生真厉害。书包 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故事
五熊发现了小雨手上的尾戒,她好想明白了一些.
雨馨走到优儿身边说:"优儿给我一颗云之海."
优:"什么,云之海?师姐你要干什么?"
馨:"你拿来就是了."
优:"哦"
馨:"五熊你可以跟我出来一下吗?亚瑟,五熊就借我一下,放心我不会伤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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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台上:
馨:"五熊,你把这个吃下去,它可以让你说话流利."
五:"恩"
馨:"五熊,我想你应该知道了一些吧."
五:"恩,为什么雨馨,你明明没有失忆."
馨:"因为我不想让小雨为难."
五:"你们是......"
馨:"想听我们的故事吗?"
五:"恩."
馨:"那好"
两年前:
馨:小雨,你知道吗,能认识你,我好高兴,能和你在一起我好幸福,我们要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雨:恩,馨儿,我会永远在你身边.
馨:小雨,你一定要记住,馨儿永远都是属于你的专属名词.
雨:恩.
馨:小雨,你的笑好美,你可以永远笑给我看吗?
雨:恩,我会的.
两人渐渐的靠近,嘴唇和在了一起,好久好久.
————————————————————————————————————————————————————
"雨馨,为什么为什么你要选择他,你是属于我的."
"对不起,风,可我爱的人并不是你."
"不对,只要没有了丁小雨,你就会回到我的身边."
"风,不可能的,我不可能爱上你,不要那样固执."
"雨馨....丁小雨我杀了你."
"不要."
雨馨挡住了那要命的一击,渐渐的倒了下去.
"雨馨,为什么,为什么,你为什么愿意为了他付出那样多?"
"雨馨,不要,你说过我们要永远在一起的."
"对不起了小雨,我不能在你身边了,再见。”
“雨馨!雨馨!”
小雨静静的守着雨馨,可是第2天,他却发现雨馨不见了,从此他又不笑了,而雨馨却被她师父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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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原来是这样,那你打算怎么办。”
馨:“五熊,我求求你,不要告诉任何人,这样就很好了,他现在爱的人不是我,这是我最好的选择,可以在他身边看着他就够了。”
五:“可是......”
馨:“好了五熊,别在说了。我们走吧,要上课了。”
五:“恩”
教室:
五熊一回来就走 到亚瑟身边:“亚瑟我说话好了,是雨馨帮我的哦。”
瑟:“是吗?那谢谢你了,雨馨。”
馨:“小意思,不用客气。”
瑟:“哦。”
放学后:
雨馨走到优儿身旁:“优儿,你先回去把。我还有事。”说完就离开了她来到音乐教室,弹起了《夏雪》
你给的爱带着温度
尤其拥抱时最清楚
心跳传来的起伏
像一颗跳动的暖炉
手放进口袋的温度
融化了走过的路途
冰天雪地的国度
能抱着你就很满足
谁都知道气候会变
更别说诺言
你的冬衣还留在我窗前
你的世界已经准时晴天
远方的我在夏天看雪
我的孤独慢慢冻结
在没有你的夜
给我的爱已经过了期限
而我的心在夏天下雪
明明寒冬已经很远
我还是无法结束这冬眠
我的世界乱了季节
赤道居然会飘着雪
热带雨林的原野
看起来白茫茫一片
回忆在我心中积雪
连日出也无法溶解
应该流汗的夏天
可是却一直流眼泪
没有你的夜
在教室的小雨,大东他们听到了着琴声,可当他们来到音乐教室想找弹琴的人时,她已经走了。

满足
第一卷 满足

雨馨满无目的的走着,她来到了断肠人的摊子。
“原来是水灵公主呀,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红龙,你废话很多,给我一碗大肠面线。”
“得饶人处且饶人。”
“你废话太多了,再不来,别怪我不客气。”
“你....好,马上拉。”
此时,大东他们也来到了断肠人的店里。
东:“雨馨,原来你也在这里呀,我们还在说要找你和优儿一起来。”
馨:“我随便逛逛,来到这里刚好肚子饿了,所以来吃点东西。”
人:“水......哦,不对,小姑娘,你的大肠面线来了 。”断肠人想叫水灵公主时,被雨馨狠狠的瞪了一下,并用心里传音(这是一种只有2个人才能听到的心里对话,必须有一人的战力指数在10W以上才管用,而里一个并不用战力指数。)“红龙,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的身份,要是你说出去,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馨:“你们想吃什么,我请客。”
东:“好呀,断肠人来5碗大肠面线。”
人:“啊!,得......。”
东:“好了断肠人快去。”
克:“雨馨,师父怎么让你们来这里干吗?”
馨:“不知道,好像说什么来这里可以让我高兴,可是我和好呀,真不懂。”
“或许她是让你来找记忆的”小雨终于说了第一句话。
‘小雨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我不可以。’我望望他:“记忆,一段会使我忘记的记忆,我想不会是快乐的吧,这样不会连其他记忆都有,为什么只忘记了那一段。”
“对哦,这样说你就不会去找记忆了哦?”大东好奇的问。
“我才没这个国际时间。”听到着话后,我在小雨的眼中看到了忧伤。‘小雨,你到底要我怎样做才会满意。’“好了时间不早了,我要回去了优儿还在家里等我。”
“是哦,快10点了,我要回家睡觉了。”
“那我们也走吧。”
“小雨,你送送雨馨吧,虽然她很厉害,但她毕竟是女生。”雷。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的。”
“我们走吧。”‘小雨,看来你想我们单独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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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
“小雨,你知道吗,我看到你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好象看到你就想要冲上去抱住你,你说我是不是很花痴。”
“不会。”
“是吗,你知道吗小雨,其实我真的很想要回那段记忆,我好希望有人可以把记忆还给我,我知道,那对我一定很重要。每当我想要努力想起时头就好痛,之后我就会流眼泪,我就会觉得好难过,好伤心。你知道吗,小雨。”我一下子冲到小雨怀里哭了起来。‘小雨,这样就好了,只要在你怀里,那怕一分钟,我也很满足了,这种感觉好温暖。’我从小雨怀里起来,擦了擦眼泪:“对不起,小雨,我失态,我家也到了,你回去吧。”说完一下子冲进了门,只隐约听到小雨在叫馨,时便关上门。书包网 www.61k.com

新同学
就这样,一个月过去了。
——————————————————
“梦乔,亚瑜,我想是时候了。”
“真的要吗,雨馨?”亚
“我别无选择。”馨
“可是馨,这样你......” 亚
“好了亚瑜,这是雨馨的选择,我们应该支持她。”乔
“但是梦乔,你也知道,这是......”亚
“我知道,但是就算我说就能阻止的了吗,不可能吧。” 乔
“梦乔,你真的很了解我,没错,你们阻止不了。”馨
“那他呢?”亚
“他......他也不行,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他。”馨
“雨馨...” 亚
“好了我们就这样吧,我先走了。”馨
“梦乔,我们这样真好吗?雨馨她......亚 ”
“我知道,但是我们有什么办法吗?” 乔
“没有。”亚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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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ood morning!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终极一班又传来了田欣甜而不腻的声音。
“老师,你要结婚了?”
“不是。”田欣不好意思的摇摇手。
“那老师你中乐透了?”
“那我就带你们环游世界。”
“那老师到底有什么好消息呀?”
“就是今天我们班转来了三位同学。”
“老师,是男生还是女生呀。”
“你们看了就知道了。”
田欣刚说完门口就走进来来两位女生,她们走上讲台,其中棕色的长卷发,前面是平的刘海的可爱女生说:“大家好,我叫陈梦乔,她是我的 死党乔亚瑜。”
“你们好,我是终极......”(不用想就知道是谁了,我懒得写了。金:为什么你每次都不让我把话说完呀。编:谁让你最丑呀。金:你......)乔和瑜根本不理他。突然瑜尖叫起来:“小雨,原来你也在这来呀。”
“什么,小雨在哪里呀?”门外传来了一个女生的声音。”
门口里出现了一个粉红色的娇小身影,她水灵灵的大眼睛四处张望着,突然,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冲向了小雨,一下子抱住了他,更使大东他很奇 怪的是,小雨不仅没有生气,反而温柔的笑了笑,像极了一位天使。此时安琪心里有说不出的苦。“小雨,我总算见到你了,你知不知道呀,妈妈都不要我出去,一直关在家里, 2年了,我从来没有出去过,要不是这次乔和瑜要出来,我可是永远都见不到你了,不对,怎么可能见不到,我真是白痴,你可是......”
“好了,炎雨灵,你当我是透明的呀。”雨馨生气的大叫起来。‘如果雨灵再说下去,一切就完了。’
“呀,姐姐,原来你也在这里哦,我好想你哦,你这两年到哪里去了?咦你是谁?为什么坐在小雨的旁边?”雨灵指着安绮琪问。
“她是小雨的女朋友,当然坐在她旁边呀。”雨馨无所为的回答着。
“什么,小雨,这是怎么会事,姐,你们......”可是雨灵停下了她还没说完的话,因为雨馨正用心里传音告诉雨灵:“雨灵,不要再说了,这件事,我等一下会告诉你的。”
雨灵放开了小雨,走上了讲台。“你们好,我叫炎雨灵,是炎雨馨的妹妹刚才我有些事情,所以来晚了,很高兴可以认识大家。”
台下没有人说话。
“OK,好了这3位女生大家都认识了,你们就随便找个位子坐吧。”班导看见了,出来打圆场。3个女生向她点点头,走了下去。
梦乔走到了阿光的面前,“我可以坐这里吗?”
“当然,你坐吧。”
亚瑜则走到了大东面前,可爱的笑笑“我坐这里可以吗?”
大东一下子呆住了‘好可爱的女生,我的新为什么跳得好快。’
“不可以吗?”亚瑜看大东没反映,又问了问。
“哦,不是,你坐把。”“谢谢你哦。”
雨灵直接走到了小雨前面坐了下来,还狠狠地瞪了安琪一眼,安琪被她吓了一跳。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了解
下课后:
灵:“姐。”
馨:“你跟我来,还有瑜和乔,你们......也来吧。”
瑜和乔:“恩,我们也想知道。”
————————————————————————————————
走廊上:
馨:“谁敢偷听,别怪我不客气。”一下子,走廊四周跑出了很都人,又在一瞬间不见了。
灵:“姐,这究竟是怎么会事,你和小雨,又怎么了,怎么会跑出了一个安琪?”
馨:“灵,你先冷静一下好吗?”
乔:“对呀,灵,你太激动了。”
灵:“冷静,你叫我怎么冷静,姐,你快说呀。”
瑜:“馨,你就快说吧,也我们知道。”于是雨馨将一切都告诉了她们
灵:“姐,你怎么可以,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馨:“我...不想让小雨为难。”
灵:“姐,我把小雨让给你不是让你把他交给别人。”
馨:“灵,难道你还喜欢他?”
灵:“没错,但是我说过我不会在勉强,所以我不会去争,而且他...也 不爱我,就算得到痛苦的也是自己,我会学着忘记。但是姐,你不可以放弃,他并没有说他不爱你了,不是吗?”
馨:“我明白了,灵,谢谢你,可是先不要说好吗?”
灵:“姐!”
馨:“答应我灵,还有瑜,乔,不要说好吗?”
灵:“姐,你好傻,这样做值得吗?”
馨:“没有什么不值得的,为了他,我愿意付出一切。”
乔:“雨馨,你做出那个决定也是因为这个吧。”
馨:“不愧是梦乔,永远都那么了解我。”
灵:“姐,乔,你们说的决定难道是......不可以姐,你不可以这样
做。”
馨:“灵,你应该明白的。”
灵:“不行,不行,你才活过来,我不想看到你去送死呀,姐。”灵的眼泪不禁流了下来。雨馨伸出手檫掉了灵的眼泪:“灵,不可以哭哦,你答应过我的要坚强的。”
灵:“但是姐,你可是去......”
馨:“灵,你明白的,我还有选择吗?”
灵:“有啊!”
馨:“可是你也知道,他会有危险,你认为我看着他出事不管吗?”
灵:“我明白了姐。”
瑜:“你们不要在说了,我都要流泪了,还是快回教室把。”
灵:“你们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馨:“恩。”
灵‘我不可就这样算了,一定要把小雨抢回来,让姐姐能高兴的离开。安琪虽然我并不讨厌你,但是为了姐姐的幸福,我必须牺牲你了,你千该万不该,不该爱上小雨。’
教室里安琪的心里出现了不好的预感,身体有些发抖,小雨见了,紧紧得抱着她,温柔地问她怎么了。而这一幕正好被刚刚走进教室的雨馨看见了,看着这一幕,嘴角上扯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小雨,看来我们真的完了。”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挑衅
在雨馨的家里:
“姐,明天你做便当去学校吧。”
“恩?”
“是呀,是呀,雨馨你就做吧,我好久没吃你做的东西了,想起来就回味呀。”瑜也跟着灵一起应和着。
“师姐,原来你会作饭哦?那为什么我们每次都叫外买呀?”
“优儿,你跟姐一起那么久了,她一次都没做过吗”
“恩。”
“也是拉,雨馨就是这样,不会轻易做东西的,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也才不超过十次。”乔也来插一脚。
“好了,好了,说的我好象很懒似的,我做就是了。”
“本来就是。”
“......”
“还有姐,记得多做几个吧,给班里的同学也尝尝。”
“哦”
第二天中午:
“小雨,这是我做的便当,你尝尝吧。”安琪拿着她弄了一个晚上才
好的便当,走到小雨面前,正当小雨想要接过的时候,雨灵马上拿出雨馨包里的便当也冲到了小雨面前:“小雨,给你便当。”小雨的手停在了空中,他有些左右为难。大东虽然对安琪没有了感情,但他却不想让安琪受伤,于是他一把抢过雨灵手中的便当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你这个死猴子,做什么呀,那是给小雨的。”
“小雨有安琪做的,你捣什么乱呀,不过没想到你做的怎么好吃呀。呵
呵!”
“白痴,我什么时候跟你说那是我做的呀,那是我姐做的。“雨灵白了一眼大东。
“什么,你姐做的,你姐为什么给小雨做便当呀,还有小雨你干嘛用那种眼神看我呀,好吓人呀。”
“那是当然,你不要那样大惊小怪好不好姐的手艺自然没有话说,而且我又不会做饭,我做的定息回吃死人的,至于小雨嘛,我也不知道,你自己问他啊。”说完戏谑的看了小雨一眼。
“谁说我只做给小雨的呀,班上的同学都有,不过,既然小雨有安琪做的就不给你了,那就多了一份呀,恩?大东刚才你说我做的好吃就多给你一份吧。”雨馨突然说话了,她知道雨灵是故意的,就来帮小雨解围。。
“真的吗?好耶!谢了雨馨,这个真的太好吃了。”大东兴奋得跳了起来,全然没有看见小雨那哀怨的神情,其实也只有雨馨注意到了。
“姐,你干什么呀?”雨灵姐姐会毁了自己的计划,只好,撇撇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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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已经找到了,我们现在该怎么办?”黑暗的世界里,一群早已消失的人又开始计划着什么。
“没想到,她居然没死,还失去了记忆,看来我又有机会了,你们先不要轻举妄动,我自有办法。”
“雨馨,你等着吧,我会让你回到我身边的。”

新的战争
“不知道交了什么好运,我们班又转了一位同学。”田欣高兴地朝同学
说着。
“老师是男的女的?”
“你们看嘛,来来快进来。”
大家一起向门口看去,大家都呆了,除了梦乔,雨馨,雨灵,亚瑜还有小雨,其他人无一幸免,连五熊也如此,而且他是一个男生。他走上讲台,扬起了一个阳光般的微笑:“大家好,我叫江翼风,希望和大家好好相处。”
“你来干什么?”小雨冷冷的说。
“你应该知道把,丁小雨。”
“你......”
“就让我们公平竞争吧。”
“小雨,你认识他哦。什么公平竞争?难道她也喜欢安琪。”大东插了一句。这时一旁的安琪的脸像熟透了苹果,红的一塌糊涂。
“丁小雨,我会从你手中夺回属于我的一切。”江翼风邪恶的笑了笑。
“江翼风,你不要乱说好吗,你跟本没经过她的同意,还说什么竞争,真可笑,还有我警告你,她不是物品,不是给你们争的。”雨灵一下子站了起来,大吼到。
“谢谢你哦,雨灵。”安琪以为她在为自己打抱不平,感谢的望着她。
“我说的不是你,不要自做多情好不好。”雨灵轻蔑的看了安琪一眼,嘲笑着。
“对不起。”
“那你说的不是安琪是谁呀,小雨还喜欢其他人吗?”大东有来了一句,不过也是大家都想知道的。
“这......”雨灵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喂,你们够了,吵什么呀,班导在上课也。”雨馨知道她顶不下去了,忙说,而她们班导站在旁边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完全没想到雨馨回将自己搬出来,一时没反映过来“啊!哦!对了,翼风你就坐在......”
“不用了老师,我就坐雨馨同学前面好了。”
“哦,好啊!那就这样了,我们开始上课了。”
"姐,我们该怎么办,风居然突然跑了出来?"
"我也不知道,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我们随机应变吧."
"哦,对了姐,今天晚上吃什么啊?"
"你就知道吃,能不能想点别的."
"不能"
"........"

早晨雨馨刚到教室,就听到同学们在讨论着什么,只有翼与小雨莫不关心.大东看到雨馨就冲了过来,激动的说:"雨馨,过几天是小雨的生日,我们正在讨论该怎么帮小雨庆祝,你也来吧."
'对哦,在过几天就是小雨的生日了,我该怎么办,该送他什么礼物好呢?'
"雨馨,你怎么了,怎么在发呆呀,我说的话你听到了吗?"
"哦,对不起,我听到了,那你们打算怎么过?"
"我们一起讨论,准备开一个生日派队."
"哦,那好!"
"恩,大东,我还有事,帮我向老师请假啊!"
"你有什么事呀?"
"你别管,雨灵,和我一起去."
"哦,喂等等我呀姐."
两人走在路上四处张望着。可是却始终找不到适合的东西。雨灵有些沮丧地看着地上,小嘴里不停的念叨着:“讨厌,连个好的礼物都没有,这是什么世界嘛,真是的,讨厌讨厌~~~~”
“好了,你别埋怨了,还是赶快找礼物要紧。”雨馨打断了她的自言自语其实她比雨灵还着急,可她知道,着急也无济于事,只能让自己更不安而以。突然她眼睛一亮,找到了她想要的礼物,于是欣慰的笑起来,而雨灵随着她的眼光看去也满意的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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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标题:侯门毒妃全文免费阅读-那些小人物全文阅读 作者:侯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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