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 承受苦难烛照灵魂——评史铁生的母亲
摘 要:在史铁生的作品中,我们常能感受到母爱的伟大力量。史铁生残疾后,母亲与他一样承受着苦难,承受着命运的折磨。但是,母亲并没有被击垮,而是把痛苦埋在心头,用坚强的心为儿子树立生存的信念,用温暖的爱滋润儿子干涸的生命,用无声的情烛照儿子迷惘的灵魂,让史铁生能用另一种方式“站”起来,直面生存中遇到的各种困境。
关键词:母亲 苦难 生命 灵魂
史铁生,无论在哪个方面都是一位令人敬仰的作家。他的作品解读了人生,思索了生命,拷问了灵魂,时刻闪耀着理性的光辉。阅读史铁生,能给躁动的心一份清凉,给迷途的灵魂一点光亮。史铁生善于以情入境,因事说理。事、情、境、理在他笔下浑然天成。读罢掩卷,热泪盈眶之余又能动心悟理,感情和智性都得到了升华。斯人已逝而作品长存。
美国总统林肯曾经说:我之所有,我之所能,都归功于我天使般的母亲。母亲是孩子最好的启蒙者,也是孩子的榜样。在史铁生笔下,母亲的爱如涓涓细流,无声无形却无处不在。母亲去世后,当史铁生回头看去,昨日之细流其实是一片汪洋的大海。母爱的坚忍、无私、博大、光明在他母亲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正是有了这样坚强的母亲,才有如此坚强的史铁生。
一、坚强的心承受苦难
上帝仿佛跟史铁生开了一个玩笑,让他在“活到最狂妄的年龄上忽地残废了双腿”{1}。也许这只是一个考验,但对于年仅21岁的史铁生来说,这样的考验未免太残酷了一些。所以有段时间,他的“脾气变得暴怒无常。望着望着天上北归的雁阵”,他“会突然把面前的玻璃砸碎;听着听着李谷一甜美的歌声,我会猛地把手边的东西摔向四周的墙壁”{2}。这期间,他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去路,连生存的理由也找不到。肉体的痛苦令他备受摧残,精神的苦痛更让他接近崩溃。这是他当时的真实境况。
作为母亲,痛苦未必会比儿子少。儿子健硕的身躯刚刚能为家庭遮风挡雨,却突然之间孱弱得好像一阵风都能吹倒,就好比农人刚刚产生一点收获的喜悦,却突然天降灾祸颗粒无收。灾难的降临如疾风骤雨,由喜到悲,心情还来不及过渡,便连反抗都显得徒劳,这不能不令人唏嘘。可这又能怎样?儿子已经脆弱得丧失了生的勇气,作为母亲如果再不坚强,不勇敢,不树立榜样的力量,怎能给儿子生的勇气。在母亲心中拯救残疾的儿子和他伤残的心灵,就成了她最为重要的使命。
很多年后,史铁生在《我与地坛》里面写道:“她不是那种光会疼爱儿子而不懂得理解儿子的母亲。她知道我心里的苦闷,知道不该阻止我出去走走,知道我要是老呆在家里结果会更糟,但她又担心我一个人在那荒僻的园子里整天都想些什么。”{3}让一个心存死意的儿子独个到外面去走走,有着莫大的风险,同时也需要无比的勇气。母亲早已觉悟,“未来的日子是他自己的,如果他真的要在那园子里出了什么事,这苦难也只好我来承担。”{4}因此,“每次我要动身时,她便无言地帮我准备,帮助我上了轮椅车,看着我摇车拐出小院。”{5}母亲的做法是坚决的,可是担惊受怕也是在所难免的,她心里焦虑、恐惧,不知道儿子会做出什么事情,但又不得不放手。史铁生曾经写道:“当我不在家里的那些漫长的时间,她是怎样心神不定坐卧难宁,兼着痛苦与惊恐与一个母亲最低限度的祈求。”{6}她知道儿子心里的这一关总要靠自己才能迈过去。文章中有个细节常令人感动不已,“有一回我摇车出了小院,想起一件什么事又返身回来,看见母亲仍站在原地,还是送我走时的姿势,望着我拐出小院去的那处墙角,对我的回来竟一时没有反应。”{7}
“儿子的不幸在母亲那儿总是要加倍的”{8},我们通常只是关注自己的痛苦,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我们从没有想过周围身边人的感受。其实身边的亲人,承受着更大的苦难。作为母亲,既要照顾瘫痪儿子的衣食住行,又要鼓励他坚强,树立生的信念,此外家中还有一个未成年的女儿,母亲自己还有严重的肝病,每日疼得死去活来。这一些,分成任何一块都是一个正常人难以忍受的,更何况是汇聚在一个人身上?上帝要考验的不仅仅是史铁生,还有他的母亲。
正是母亲勇敢地面对,坚强地克服生活中遇到的种种难题,才使得史铁生学会了坚忍,并最终顿悟人生的真谛,为读者打开一扇扇心灵的窗户,让读者接受灵性的灌顶。沉重的苦难挡不住生命的萌芽,残疾的身躯同样挡不住灵魂的放歌。
二、温暖的爱滋润生命
既然要好好地活,就必须要考虑怎么生存,总得要有些事做,能养活自己。在这种情况下,母亲到劳动局为儿子找工作。史铁生一度在北京新桥街道工厂做工,后因病停薪留职,回家养病。一个人在家,时间富裕得近乎奢侈。当双脚踏不了脚下的土地,史铁生能做的就只有仰望头顶的星空。我相信很多奇思妙想、人生感悟、生死玄理都是在那时开始萌生的。然而真正促使史铁生写作的,还是他的母亲。
在史铁生的散文《合欢树》中,作者写道:“后来母亲发现我在写小说,她跟我说:‘那就好好写吧。’我听出来,她对治好我的腿也终于绝望,但又抱了新的希望。”{9}“她到处去给我借书,顶着雨或冒着雪推我去看电影,像过去给我找大夫、打听偏方一样锲而不舍。”{10}
人活着必须要有一个希望,哪怕再怎么渺茫。母亲用她自己的方式默默地支持着自己的儿子,她知道,儿子心头有一点热火,只要这点热火不熄灭,就会点亮生命之光。“她又确信一个人不能仅仅是活着,儿子得有一条路走向自己的幸福;而这条路呢,没有谁能保证她的儿子终于能找到。”{11}带着这样的期盼,母亲隐瞒了自己的病情,隐瞒了自己“肝疼得整宿整宿翻来覆去地睡不了觉”{12}的事实,只为给自己的儿子提供最大的支持。这是何等的伟大。
史铁生的《好运设计》里这样写道:“她难得给你什么命令,从不有目的地给你一个方向,走啊走啊你就会爱她,走啊走啊,你就会爱她所爱的这个世界。等你长大了,她就放你到你想要去的地方去,她深信你会爱这个世界,至于其他她不管,至于其他那是你的自由你自己负责。”{13}这可不就是作者自己母亲的写照吗?
史铁生是不幸的,却又是幸运的。他有这样一位全心全意爱着他的母亲,默默为他付出,鼓起了他生存的勇气,保护着他内心希望的火种。她从不要求儿子能做到什么地步,只要一步一步走就对了。
而母亲自己呢?走得那么匆忙,临走前的最后一刻,正准备带儿子到北海看菊花,临走前的最后一句:“我那个有病的儿子和我那个还未成年的女儿……”{14}
在《秋天的怀念》里,史铁生写道:“我狠命地捶打这两条可恨的腿,喊着:‘我活着什么劲!’母亲扑过来抓住我的手,忍住哭声说:‘咱娘儿俩在一块儿,好好儿活,好好儿活……’”{15}也许这是母亲仅有的一点奢望。然而母亲最终还是没有挺过去。但是母亲的那种榜样的力量,那种在苦难面前不屈服的精神,还有那种润物无声的爱,滋润着史铁生的生命。他记住了“好好儿活”,明悟了“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16},唯一拥有的就是过程。从这个角度看,史铁生的母亲实现了她心中的愿望,她成功了。
三、无声的情烛照灵魂
母亲走后,史铁生不仅鼓起了生活的勇气,在写作上也出现了事业的春天,然而人生的有些缺憾是永
远也弥补不了的。
安静地坐在地坛,想到母亲曾经来找他的情景,
想到帮他换药,想到曾经顶着雨或冒着雪带他看电影,帮他借书。可是母亲已经不在了,母亲不能再来这园中找他了。“我开始相信,至少有一点我是想错了:我用纸笔在报刊上碰撞开的一条路,并不就是母亲盼望我找到的那条路。年年月月我都到这园子里来,年年月月我都要想,母亲盼望我找到的那条路到底是什么。”{17}
有时也会想起那棵母亲曾经种下的合欢树,那棵刚出土的小苗,“现在年年都开花,长到房高了。”{18}
母亲让史铁生懂得了如何面对艰难的命运,如何用坚忍的意志展现那种毫不张扬的爱。史铁生贯彻了母亲的精神并通过作品向读者传递生的感悟,用灵魂的震颤,撕裂黑暗,露出晨曦。
没有了肉体的羁绊,灵魂是那么通透活泼。天堂上的史铁生一定会牵着母亲的手,遥望着那棵见证生命奇迹的合欢树。
{1}{2}{3}{4}{5}{6}{7}{8}{11}{16}{17} 本文关于《我与地坛》文本内容的引用皆出自《史铁生作品集》(第三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163—181页。
{2}{14}{15} 本文关于《秋天的怀念》文本内容的引用皆出自《史铁生作品集》(第一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
版,第363—365页。
{9}{10}{12} 本文关于《合欢树》文本内容的引用皆出自《史铁生作品集》(第二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
188页,第188页,第188页。
{13} 本文关于《好运设计》文本内容的引用出自《史铁生作品集》(第三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71—72页。
作 者:胡菊,教育硕士,无锡高等师范学校,高校讲师,主要研究方向:语文教学。
编 辑:郭子君 E-mail:guozijun0823@163.com
二 : 为了让母亲骄傲——谈史铁生
在既复杂又简单的生活里,我们常因辛苦而沮丧,因无聊而空虚,脑海里常常会出现几个苦闷的问号。有了问号就有了思索,而思索与一个叫作“意义”的东西有关。寻找意义,是人类生活里一个执拗的生命活动。有什么意义呢?这所有的一切。想不明白也便稀里糊涂地继续赶路,但是像无法隐藏好奇心一样,逮着机会,这个念头还会调皮地冒出来。
比如,写作有什么意义?史铁生在散文《我与地坛》里,借用朋友的愿望,表明了一个朴素的动机:“让母亲骄傲”。史铁生听到朋友的愿望,“心里一惊,良久无言”。文字之外的读者也感觉到默然。似乎喧嚣的心境也安静了。一个单纯的愿望,却是一份沉甸甸的情感。
《我与地坛》里有一个在青春最好的年华里瘫痪在轮椅上的儿子,有一位在患病儿子面前陪着小心,默默关心、忧心的母亲。儿子似乎对母亲并不友好,似乎总是故意让母亲担心。而字里行间母亲对儿子毫不张扬的爱,儿子对母亲的思念和忏悔,融化在时间的碎片里,带给人以长久的静默。
史铁生曾言“职业是生病,业余在写作”。母亲生前,史铁生只是一个沉默不语的瘫痪在轮椅上的患病儿子,不是会写文章的作家。史铁生21岁的时候因病瘫痪,后来一直经受疾病的困扰。在与疾病做斗争的岁月里,他写出了很多饱含生命思考的作品,感动了无数人。“儿子想使母亲骄傲,这心情毕竟是太真实了,以致使‘想出名’这一声名狼藉的念头也多少改变了一点形象。”史铁生言这也是个复杂的问题。其实还有个复杂的问题,就是作为儿子的他为什么经常“折磨”母亲的爱呢?
“我那时脾气坏到极点,经常是发了疯一样地离开家,从那园子里回来又中了魔似的什么话都不说。”母亲担心儿子又觉得不宜问,担着惊,受着怕,常常悄悄到园子里找儿子,远远看见儿子就放心地回去了,而有时候儿子却故意让她找不到,使她焦灼地东张西望。“那时她的儿子,还太年轻,还来不及为母亲想,他被命运击昏了头,一心以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一个,不知道儿子的不幸在母亲那儿总是要加倍的。”
有研究者言,生病的儿子折磨母亲是有心理原因的。生命是母亲孕育的,那么这个生命个体的一切不幸都会与母亲有关。有时候想想,遭遇你坏脾气最多的人往往是母亲,因为这个世界上能够最大限度、无怨尤包容你的“坏”的人一般而言就是一位叫母亲的人。母亲离去后,史铁生对此有深切的体认。他确信,母亲的“苦”,还在于为儿子找到一条走向幸福之路而殚精竭虑。他疑惑,他所选择的写作之路未必是母亲盼望他找到的那条路。那么母亲所希望的路是怎样的路呢?史铁生的思索引向了关于生命的思考。
在地坛,史铁生看到过形形色色的普通生活中的普通人物,各有各的遗憾和不幸。他得出一个结论,这个世界是注定要有差别的。“一个失去差别的世界将是一条死水,是一块没有感觉没有肥力的沙漠。”“看来就只好接受苦难——人类的全部剧目需要它,存在的本身需要它。”“于是就有一个最令人绝望的结论等在这里:由谁去充任那些苦难的角色?又有谁去体现这世间的幸福,骄傲和快乐?”那么一切不幸命运的救赎之路在哪里呢?一生与疾病进行着艰苦卓绝的斗争,一生在坚持创作具有精神高度作品的史铁生,有他的思考。
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陈福民认为,史铁生用自己的苦难提升了大家对生命的认识,使我们没有任何成本地享受了他所达到的精神高度。
史铁生突然离去,文坛肃然。
文学评论家谢有顺说,他是中国当代最关注心灵磨难并到达了一种深渊境遇的作家。他的写作,有力地捍卫了写作和生命的尊严,也建立起了一个作家当有的精神高度。
而作为一个普通读者,我是因为他的作品而了解了有个作家叫史铁生。他是一个令人尊敬的人,一位可以让母亲骄傲的儿子。
2011年1月6日22:33:31
三 : 史铁生:祖母的星星
那个时代的故事,还有对祖母的想念。纯朴的文字,深深的感动。
世界给我的第1个记忆是:我躺在祖母怀里,拼命地哭,打着挺儿,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哭得好伤心。窗外的山墙上剥落了一块灰皮,形状象个难看的老头儿。祖母搂着我,拍着我,“噢——,噢——”地哼着。我倒更觉得委屈起来。“你听!”祖母忽然说:“你快听,听见了么……?”我愣愣地听,不哭了,听见了1种美妙的声音,飘飘的、缓缓的……。是鸽哨儿?是秋风?是落叶划过屋檐?或者,只是祖母在轻轻地哼唱?直到现在我还是说不清。“噢噢——,睡觉吧,麻猴来了我打它……”那是祖母的催眠曲。屋顶上有一片晃动的光影,是水盆里的水反射的阳光。光影也那么飘飘的、缓缓的,变幻成和平的梦境,我在祖母怀里安稳地睡熟……
我是祖母带大的。不知有多少人当着我的面对祖母说过:“祖母带起来的,长大了也忘不了祖母。”那时候我懂些事了,趴在祖母膝头,用小眼睛瞪那些说话的人,心想:瞧你那讨厌样儿吧!翻译成孩子还不能掌握的语言就是:这话用你说么?
祖母愈紧地把我搂在怀里,笑笑:“等不到那会儿哟!”仿佛已经满足了的样子。
“等不到哪会儿呀?”我问。
“等不到你孝敬祖母一把铁蚕豆。”
我笑个没完。我知道她不是真那么想。不过我总想不好,等我挣了钱给她买什么。父亲、大伯、叔父给她买什么,她都是说:“用不着花那么多钱买这个。”祖母最喜欢的是我给她踩腰、踩背。 一到晚上,她常常腰疼、背疼,就叫我站到她身上去,来来回回地踩。她趴在床上“哎哟哎哟”的,还1个劲夸我:“小脚丫踩上去,软软乎乎的,真好受。”我可是最不耐烦干这个,她的腰和背可真是够漫长的。“行了吧?”我问。“再踩两趟。”我大跨步地打了个来回:“行了吧?”“唉,行了。”我赶快下地,穿鞋,逃跑……于是我说:“长大了我还给您踩腰。”“哟,那还不把我踩死?”过了一会我又问:“您干嘛等不到那会儿呀?”
“老了,还不死?”
“死了就怎么了?”
“那你就再也找不着祖母了。”
我不嚷了,也不问了,老老实实依偎在祖母怀里。那又是世界给
我的第1个可怕的印象。
1个冬天的下午,一觉醒来,不见了祖母,我扒着窗台喊她,窗外是风和雪。“祖母出门儿了,去看姨祖母。”我不信,祖母去姨祖母家总是带着我的;我整整哭喊了1个下午,母亲、父亲、邻居们谁也哄不住,直到晚上祖母出我意料地回来。这事大概没人记得住了,也没人知道我那时想到了什么。小时候,祖母吓唬我的最好办法,就
是说:“再不听话,祖母就死了!”
夏夜,满天星斗。祖母讲的故事与众不同,她不是说地上死1个人,天上就熄灭了一颗星星,而是说,地上死1个人,天上就又多了1个星星。
“怎么呢?”
“人死了,就变成1个星星。”
“干嘛变成星星呀?”
“给走夜道儿的人照个亮儿……”
我们坐在庭院里,草茉莉都开了,各种颜色的小喇叭,掐一朵放在嘴上吹,有的时候能吹响。祖母用大芭蕉扇给我轰蚊子。凉凉的风,蓝蓝的天,闪闪的星星,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
那时候我还不懂得问,是不是每个人死了都可以变成星星,都能给活着的人把路照亮。
祖母已经死了好多年。她带大的孙子忘不了她。尽管我现在想起她讲的故事,知道那是神话,但到夏天的晚上,我却时常还象孩子那样,仰着脸,揣摸哪一颗星星是祖母的……我慢慢去想祖母讲的那个神话,我慢慢相信,每1个活过的人,都能给后人的路途上添些光亮,也许是一颗巨星,也许是一把火炬,也许只是一支含泪的烛光……
祖母是小脚儿。祖母洗脚的时候总避开人。她避不开我,我是“祖母的影儿”。
一这有什么可看的!快着,先跟你妈玩去。
我蹲在祖母的脚盆前不走。那双脚真是难看,好像只有1个大脚趾和1个脚后跟。
“您疼吗?”
“疼的时候早过去啦。”
“这会儿还疼吗?”
“一碰着,就疼。”
我本来想摸摸她的脚,这下不敢了。我伸1个指头,拨弄拨弄盆里的水。
“你看受罪不!”
我心疼地点点头。
“赶明儿祖母一喊你,你就回来,祖母追不上你。嗯?”
我1个劲点头,看着她那两只脚,心里真害怕。我又看看祖母的脸,她倒没有疼的样子。
“等我妈老了,脚也这样儿了吧?”
一句话把祖母问得哭笑不得。母亲在外屋也忍不住地笑,过来把我拉开了。祖母都还在里屋念叨:“唉,你妈赶上了好时候,你们都赶上了好时候……”
晚上睡在祖母身旁,我还想着这件事,想象着1个老妖婆(就像《白雪公主》里的那个老妖婆,鼻子有勾,脸是蓝的),用一条又长又结实的布使劲勒祖母的脚。
“你妈是个老妖婆!”我把头扎在祖母的脖子下,说。
“该孩子,胡说什么哪?”祖母一愣,摸摸我的头,怀疑我是在说梦话。
“那她干嘛把您的脚弄成那样儿呀?”
祖母笑了,叹口气:“我妈那还是为我好呢。”
“好屁!”我说。平时我要是这么说话,祖母准得生气,这回没有。
“要不能到了你们老史家来?”祖母又叹气。
“我不姓屎!我姓方!”我喊起来。“方”是祖母的姓。
祖母也笑,里屋的母亲和父亲也笑。但不知为什么,他们都不像往常那样笑得开心。
“到你们老史家来,跟着背黑锅。我妈还当是到了你们老史家,能享多大福呢……”祖母总是把“福”读成“斧”的音。
老史家是怎么回事呢?一祖母干嘛总是那么讨厌老史家呢?反正我不姓屎,我想。
月光照在窗纸上,1个个长方格,还有海棠树的影子。街上传来吆喝声,听不清是卖什么的,总拖着长长的尾音。我看见祖母一眨不眨地睁着眼睛想事。
“祖母。”
“嗯?睡吧。”祖母把手伸给我。
祖母想什么呢?她说过,她小时候也有一双能蹦能跳的脚。拉着祖母的手睡觉,总能睡得香甜。我梦见祖母也梳着2个小“抓髻”,踢踢踏踏地跳皮筋儿,就象我们院里的惠芬三姐,2个“抓髻”,两只大脚片子……
惠芬三姐长得特别好看。我还只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觉得她好看了。她跳皮筋的时候我总蹲在一边看,祖母叫我也叫不动。但惠芬三姐不怎么受理我。她不太爱理人。只有她们缺1个人抻皮筋的时候,她才想起我。我总盼着她们缺1个人。她也不爱笑,刚跳得有点高兴了,她妈就又喊她去洗菜,去和面,去把她那群弟弟妹妹的衣裳洗洗。她一声不吭地收起皮筋,一声不吭地去干那些活。祖母总是夸她,夸她的时候,她也还是一声不吭。
惠芬三姐最小的弟弟叫八子,和我同岁。他们家有8个孩子,差不多1个比1个小一岁。他们家住南屋,我们家住西屋。
院子中间,十字砖路隔开四块土地,种了一颗梨树和三颗海棠树。春天,满院子都是白花;花落了,满地都是花瓣。树下也都种的花:西番莲、草茉莉、珍珠梅、美人蕉、夜来香……全院的人都种,也不分你我。也许因为我那时还很小,总记得那些花都很高。我和八子常在花丛里钻来钻去。晚上,那更是捉迷藏的好地方,往茂密的花丛中
一蹲,学猫叫。祖母总愿意把我们拢到一块,听她说谜语:“青石板,板石青,青石板上……”“咳,是星星!”祖母就会那么几个谜语。八子不耐烦了,又去找纸叠“子弹”;我们又钻进花丛。“别崩着眼睛!唉……”祖母坐在门前喊。“没有,我们崩猫呢!”八子说。有一只外头来的大黑猫,是我们的假想敌。“猫也别崩,好好的猫,你们别害巴它!”祖母都还在喊。我们什么都听不见了,从前院追到后院,又嚷又叫,黑猫蹿上房,逃跑了。
八子特别会玩。弹球儿他总能赢,一赢就是大半兜,好的不多,净是大麻壳、水泡子……。他还会织逮蜻蜓的网,一逮就是1大把,每个手指缝夹两只。他还敢1个人到城墙根去这蛐蛐,或者爬到房顶上去摘海棠。祖母就又喊:“八子,八子!什么时候见你老实会儿!看别摔了腰!”八子爱到我们家来,悄悄的,不让他妈知道。祖母总把好吃的分给我们俩——糖,一人两块,或者是 饼干,一人两三块。八子家生活困难,平时吃不到这些东西。八子妈总是抱怨,“有多少东西,也不够我们家那几个‘小饿浪儿’吃的。”我和八子趴在祖母的床上,把糖嘬得咂咂地响,用红的、蓝的玻璃纸看太阳,看树,看在院里晾衣服的惠芬三姐,我们俩得意地嘻嘻哈哈笑。“八子!别又在那儿闹!”惠芬三姐说话总绷着脸,象个大人。八子嘴里含着糖,不敢搭茬。“没闹,”祖母说:“八子难得不在房上。”其实祖母最喜欢八子,说他忠厚。
上小学的时候,我和八子一班。记得我们人队的时候,八子家还给他做不上一件白衬衫,祖母就把我的两件白衬衫分一件给八子穿。八子高兴得脸都发红,他长那么大,一直是捡哥哥姐姐的旧衣服穿。临去参加入队仪式的早晨,祖母又把八子叫来,给我们俩每人一块蛋糕和2个鸡蛋。八子妈又给了我们每人一块补花的新手绢,是她自己做的。八子妈没日没夜地做补花,挣点钱贴补家用。
祖母后来也做补花,是八子妈给介绍的。一开始,八子妈不信祖母真要做,总拖着。祖母就总问她。
“八子妈,您给我说了吗?”
“您真要做是怎么的?”八子妈肩上挂着一绺绺各种颜色的丝线。
“真做。”
“行,等我给您去说。”
过了好些日子,八子妈还是没去说。祖母就又催她。
“您抽空给我说说去呀?”
“您还真要做呀?”
“真做。”
“您可真是的,儿子儿媳妇都工作,一月一百好几十块,总共四
口人,受这份累干么?”
“我不是缺钱用……”祖母说。
祖母确实不是为挣那几个钱。祖母有祖母的考虑,那时我还不懂。小时候,我一天到晚都是跟着祖母。母亲工作的地方很远,尤其是冬天,她要到天挺黑挺黑的时候才能回来。父亲在里屋看书、看报,把报纸弄得悉悉憟憟的响。祖母坐在火炉边给母亲包馄饨。我在一旁跟着添乱,捏1个小面饼贴在炉壁上,什么时候掉下来就熟了。我把
面粉弄得满身全是。
“让你别弄了,看把白面糟踏的!”祖母掸掸我身上的面粉,给我把袄袖挽上。“那您给我包1个‘小耗子’!”
“这是馄饨,包饺子时候才能包‘小耗子’。”
可祖母还是擀了1个饺子皮,包了1个“小耗子”。和饺子差不多,只是两边捏出了好多褶儿,不怎么象耗子。
“再包一只‘猫’!”
又包一只“猫”。有两只耳朵,还有点象。
“看到时候煮不到一块儿去,就说是你捣乱。”
“行,就说是我包的!”
祖母气笑了:“你要会包了,你妈还美。”
“唉——,你们都赶上了好时候,”我拉长声音学着往常祖母的语调:“看你妈这会儿有多美!”
祖母常那么说。祖母最羡慕母亲的是,有一双大脚,有文化,能出去工作。有的时候,来了好几个母亲的同事,她们“唧唧嘎嘎”地笑,说个没完,说单位里的事。我听不懂。靠在祖母身上直想睡觉。祖母也未必听得懂,可祖母特别爱听,坐在1个不碍事的地方,支楞着耳朵,一声不响。母亲她们大声笑起来。祖母脸上也现出迷茫的笑容,并不太清楚她们笑的是什么。“妈,咱们包饺子吧,”母亲对祖母说。祖母吓了一跳,忙出去看火,火差点就要灭了;祖母听得把什么都忘了。客人们走后,祖母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了,说:“你们刷碗、添火吧,我累了。”母亲让祖母躺会儿。祖母不躺,坐在那儿发呆。好半天,祖母又是那句话:“唉,你们都赶上了好时候。”父亲、母亲都悄悄的。只有我敢在这时候接祖母的茬:“看你妈多美,大脚片子,又有文化,单位里1大伙子人,说说笑笑多痛快。”“可不是么。我就是没上过学。我有个表妹……”“知道,知道,”我又把话茬接过去:“你有个表妹,上过学,后来跑出去干了大事。”“可不真的?”祖母倒象个孩子那样争辩。“您表妹也吃食堂?”我这一问把父亲、母亲全逗乐了。祖母有些尴尬:“六七岁讨人嫌。”祖母骂我只会这一句。不知为什么,祖母特别羡慕别人吃食堂,说起她羡慕或崇拜的人来,最后总要说明一句:“人家也吃食堂。”后来,五八年,街道上也办了食堂。祖母把家里的好多坛坛罐罐都贡献了出去。她愿意早早地到食堂门口去等着开饭。中午,父亲、母亲都不回来,她叫我放了学到食堂去找她。卖饭的窗口开了,她第1个递上饭票去:“要1个西红柿,1个……嗯……”她把“1个”咬得特别清楚,但却不自
然;她有些不好意思,但又很骄傲似的。现在回想起来,她大概是觉得自己和那些能出去工作的人相仿了,可她毕竟又没出去工作过。是在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那些日子,祖母晚上总去开会,总不让我跟着。“又不是去看戏!”祖母说,脾气变得很急躁。
我跟着祖母看过不少老戏。祖母做补花挣了钱,就请别人看戏,请八子妈,请姨祖母,也请院里的另1个老太太,自然每次都得请我——她的“影儿”也得占1个座位。祖母不会看戏,每次看戏之前都得请教那“另1个老太太”。那个老太太懂戏,也并非真懂,用现在的话说也就是个“名人爱好者”。什么梅兰芳、姜妙香、袁世海、张君秋,……祖母和我都是从她那儿得到启蒙的。我坐在剧场的椅子上睡觉,我是为中间的十五分钟休息来的;休息的时候小卖部卖酸梅汤,我使劲说渴,至少可以喝两瓶。祖母是说:“我年轻时候什么戏也没看过。”她大约是为补上这一课来的;平时胡同里几个老头、老太太在一块聊天,谁都比祖母懂戏。祖母什么事都要强。不过只有一回,祖母和那个老太太是都看懂了,不是戏,是电影《祝福》。看完了,祖母直哭,那个老太太也直哭。“那时候可不就是那么样儿,”那个老太太说。“可不就那么样儿,”祖母说。2个人的眼睛都红红的。
我不声不响地跟在祖母身后走。最惨的不是祥林嫂最后摔倒在雪地上,而是她捐了门槛,高高兴兴地回来的时候……祖母后来总爱给别人讲《祝福》,还是把“福”念成“斧”的音。不过她再也不愿意看那个电影了。
一天晚上,祖母又要去开会,早早地换上了出门的衣服。坐在桌边发愣。
母亲把我叫过来,轻声对祖母说:“今天让他跟您去吧,回来道儿挺黑的。小孩儿,没关系。”
我高兴地喊起来:“不就是去我们学校吗?我搀您去,那条路我特熟!”
“嘘——,喊什么!”母亲给了我一巴掌。母亲的表情挺严肃。我跑去找八子,我们俩早就想晚上去一回学校了。我们学校原来是一座大庙,八子说,晚上那儿的蛐蛐准少不了。
学校有好几层院子,有好几棵又粗又高的老柏树,院墙上长满了草,红色的灰皮脱落了很多。天还没黑,知了在老柏树上“伏天儿——,伏天儿——”地叫着。祖母到紧后院去开会,嘱咐我们就在前院玩。这正合我们的心意,好玩的东西全在前院,白天被高年级同学占领的双杠、爬杆、沙坑,这会全空着。
“八子,真是跟你妈说了?”祖母又问。
“真说了。”
八子冲我笑。他才不用跟他妈说呢,他常常在外面玩到半夜,他妈顾不上管他。我常常为此羡慕八子。
我们先玩爬杆,我爬不过八子。又玩双杠,一人占一头,喊一声“开始!”各自从双杠上蹿过去抓对方,几个来回之后,我总是上气不接下气地被八子抓住。八子身体好,也跑得快。跟八子出去玩,我不用担心挨欺负,八子打架也特别厉害。
八子的功课一般,不象惠芬三姐,惠芬三姐很用功,还是少先队大队委。我也是班里的学习尖子,但我至今记得,一有算术比赛,八子的成绩总比我好。他就是不用功,不按时完成作业,语文总考六十几分。小学毕业时,我考上了一所名牌中学,八子只考上了三流学校。现在想想,八子的天资其实比我强,我纯粹是靠了祖母的督促,靠爸
爸母亲总能在课后帮我补习。谁管八子呢?
他晚上不是帮家里干活,就是跑出去疯玩。惠芬三姐是个例外,她不声不响地干活,又不声不响地读书。八子妈嫌她晚上读书费电,她就每天早早地起来在院子里用功。六五年,惠芬三姐考上了大学。那时候她戴上了眼镜,更漂亮了,文质彬彬的,有学问的样子。我真羡慕八有这样1个姐姐。八子却不放在心上,总拿她的“四眼儿”开玩笑。惠芬三姐不屑于理他。八子也不太爱理惠芬三姐。太阳落了。
“嘟——嘟嘟——”,天完全黑下来时,蛐蛐果然不少。“嘟嘟——嘟嘟嘟——”,东边也叫,西边也叫。我们顺着声音找,找到了一处墙根下。八子对准砖缝滋了一泡尿,一会儿,蛐蛐就蹦出来,在月光底下看得很清楚。八子很快就把蛐蛐逮住,看看,又扔了。
“老迷嘴,不开牙,”他说。
我们又找,找到一块大石头旁边,蛐蛐不叫了。八子示意我别出声,我们蹲在石头边静静地等,大气不出。蛐蛐又叫起来,“嘟嘟嘟——”八子笑了。
“哟,我没尿了。”
“我有!”我说,“嘘——,小点声。冲这儿撒,对准了。”
逮到了一只好的。八子从兜里掏出一张纸,卷成纸筒,把蛐蛐装进去。
月光真亮,透过老柏树浓黑的枝叶,洒在院子里,斑斑点点。那么大的院子里只有我们俩。教室都是原来大庙的殿堂,这会黑森森的,静悄悄的,有点瘆人。星星都出来了。我想起了祖母。八子逮起蛐蛐来入迷,蹶着屁股扎在草丛里,顺着墙根爬。
我对八子说:“我去看看后院有没有蛐蛐。”紧后院的南房里亮着灯。我悄悄地爬上石阶,扒着窗台往里看。
一排排的课桌前坐的全是老头、老太太。我看见祖母坐在最后排,两只手放在膝盖上,样子就象个小学生。我冲她招招手。没看见,她听得可真用心。我直想笑。祖母常说,她要是从小就上学,能知道好多事,说不定她早就参加了革命呢!“我说不定就从你们老史家跑出去了呢。我有个表妹,就是从婆家跑出去的,后来进了共产党……”祖母老是讲她那个表妹,说她就是因为上过学,知道了好些事,早早地放了脚,跑出去干了大事。我又想笑了:祖母跑起来是什么样呢?还是用脚后跟跑吗?……
讲台上有个人在讲话。讲台两边还坐着好几个人。有个女的老是给他们倒水喝。
我见过祖母的那个表妹一回,只见过一回,在1个大楼里。祖母紧拉着我的手,在又宽又长的楼道里走,东问西问后来人家让我们在一间屋子里等着,屋子里有好多沙发,可祖母不让我坐,她自己也站着。等了老半天,才来了1个女的,祖母让我管她叫表祖母……讲台上的那个人讲个没完没了。
我还从来没有这么远远地望着过祖母。她直了直腰,两只手也没敢离开膝头。这下您知道上学的滋味了吧?我又在心里笑。祖母每天晚上都抱着那本扫盲课本念,有一课是《国歌》,她老是把“吼声”念成“孔声”。“又是孔声!”连我都能提醒她了。她挺难为情,声音变小,慢慢又大起来,念到“吼声”的时候声音又变小,停好一阵,大概是在心里重复……
就在这时候,我忽然听清了讲台上那个人讲的话:“你们过去都是地主、富农,都是靠剥削农民生活,过的都是好逸恶劳,光包不做的剥削阶级生活……”
什么?!再听。
“……地、富、反、坏、右,你们是占的前两位。今后呢?你们还是要认真改造自己……”
我赶紧离开窗台,站在台阶下不知该干什么,脑袋里“嗡嗡”的。地主?祖母也是地主?
八子来了。“嘿!看,6个!”
我应了一声,赶紧往前院走。
“后院有吗?你怎么啦?”
“后院没有,咱们还上前院吧。”
“前院都没啦!”
“那,咱们玩爬杆去吧。”我拉着八子往前院走,我怕他也听见……
祖母拿回来1个白色的卡片。父亲、母亲围在祖母身边看,样子倒象是很高兴。祖母直擦眼泪。
“这回就行了,您就甭难受了,”父亲说。
“就是说,您跟大伙都一样了,也有选举权了,”母亲说。
我趴在床上不说话。这是怎么回事呀?我又不敢问。
“跟了你们老史家,唉……”祖母又是那句话,说话的声音也有些颤抖:“解放前我也没过过一天舒心日子呀,比老妈子能强多少……“您可不能这么想,”母亲说:“您过的日子再不舒心,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呀!工人、农民呢?人家过的什么日子?”
祖母的脸腾地红了,慌忙点头:“我知道,我知道。我就那么一说。人家过得牛马不如,这我都知道。”
过了一会,祖母又对父亲说:“你还记得给老史家扛活的刘四吗?后来得肺病死了,剩下刘四媳妇带着仨孩子……那时候我也是自个儿带着你们仨。我就跟你大哥说过,真要是分了家,咱们这份儿由我作主,我就把那一亩多地给了刘四媳妇……”
“您可也别总说这事儿,”母亲又说:“那是因为您有,不在乎那一亩多。”
祖母愣了一会,说:“可不也是,让我都给,我准不干。还不是剥削思想?”
“行了,”父亲弹弹那张白卡片说:“这回您就过舒心日子吧。”祖母把白卡片用一条新毛巾包起来,说:“打解了放,没什么人告诉我,我也是爱这新社会。我可不想再受你们老史家的气……哟,这孩子八成着凉了吧?我说不带他去……”祖母才发现我蔫蔫地趴在
床上,忙打住话头,哄我去睡觉。
祖母摸摸我的头:“不烧。准是玩累了。”
祖母给我打来洗脚木,又摸摸我的头:“明儿祖母给你包饺子,扁豆馅的,爱吃吗?”祖母也好像高兴起来了。
直到半夜我还没睡着。我听见祖母总翻身,大概也没睡着。我不敢动,我怕祖母知道我在想什么。窗外,海棠树的叶子轻轻地摇晃,露出几颗星星。祖母怎么会是地主呢?我想起过去祖母给我讲《半夜鸡叫》的时候……“周扒皮就靠剥削人过日子。”祖母说。“什么叫剥削呀?”我问。“就是光吃饭不干活儿。”“那我是吗?”“你不是,你还小。”“那您是吗?”……真的,祖母那时就不说话了,是父亲把话接了过去:“祖母不是做补花吗?祖母老了,我们工作养活祖母。”……唉,我心里乱七八糟的,一宿都没有睡安稳。海棠树的叶子不动了,仍然看得见那几颗星星……
有好几年,我心里总象藏着个偷来的赃物。听忆苦报告的时候,我又紧张又羞愧。看小说看到地主欺压农民的时候,我心里一阵阵发慌、发问。我也不再敢唱那只歌——“汗水流在地主火热的田野里,母亲却吃着野菜和谷糠”;过队日时,大家一起合唱,我的声音也小了。我不是不想唱,可我总想起祖母,一想起祖母,声音就不由得变小了。祖母要不是地主多好呵!
我是解放后出生的,但还赶上了一些旧北京的“尾巴”。大人门都说我记事早。那时候,从早到晚,走街串巷做小买卖的和耍手艺的不断。
一清早,就有挎着笸箩卖烧饼果子的,挎着小一点的笸箩卖烂芸豆的,挑着挑儿卖老豆腐的。卖烂糊芸豆的还有一块布,你要是多花一分钱,他就把芸豆包在布里,给你捏成1个小芸豆饼。祖母有的时候给我买一小碗芸豆,但绝不让捏成饼,说他那块布一点都不干净。我就是想要1个芸豆饼,于是哭、闹。祖母找来一块干净布,自己给我捏。我还是哭、还是闹,说那根本不是芸豆饼,跟卖的一点都不一样。祖母就说:“再不听话,你长大了也去卖芸豆!那个卖芸豆的老头儿就是从小不听话,长大了没出息,去卖芸豆。”
那时候,我们家住在东直门北小街附近。北小街再往北就出了城,很荒凉,破城墙、护城河边长满了荒草,地坛附近全是乱坟岗子,再走就是农村了。总有些赶大车的、拉排子车的从城外来,从北小街走过。马蹄子踩在地上“咕唧咕唧”的。在我的印象里,北小街永远是满地泥泞、满地马粪。马的鼻子里喷着白气,赶车的人穿得很破、很
脏,“哦——,哦——”地喊着。我心里挺怕。祖母拉着我的手站在路边,就又对我说:“看你听话不听话,那些赶大车的就是从小不听话,长大了就得去给人家赶大车。”
祖母总这么说。中午,修理雨伞旱伞的在街上吆喝,我又闹着不睡午觉,我愿意看那个人用猪血把一条条的高丽纸粘到伞上去。一会儿,磨剪子磨刀的又在外面吹喇叭,“呜哇——”,我又想看那个喇叭。祖母就又是那些话,要么是“不听话就得去磨刀”,要么是“那个修理雨伞的就是因为不听话,才那么没出息”
自从知道了祖母是地主(后来我又人了队),想起这些事,我心里就对自己说:祖母可不是看不起劳动人民么?
可是还有另外一些事,让我没法解释。也是我很小很小时候的事。门口来了1个买破烂的女人,敲着1个象瓶子盖似的小鼓儿,背着1个柳条筐,筐里还站着1个比我还小的女孩儿;祖母拿了几件破衣服交给那个女的。“您要多少?”那女的问,翻来覆去地查看那几件破衣服。“这衣裳可还不算破,”祖母说。“还不破?”“您瞧这袖子,这肩膀儿!顶多值……”那女的笑笑,说了个价儿。“那可不卖。”祖母要收回那几件衣服。那女的抓着衣服不撒手:“那您说个价儿。”祖母又说了个价儿。“唉,您指着它发财哪?行啦,算我亏本儿!”那女的把衣服扔到筐里,然后慢慢地掏钱。祖母摸摸筐里那个小女孩的脸蛋儿,祖母就喜欢女孩子。“多大啦?”祖母问那女的。“两生儿。”“几个?”“仨,仨丫头!”“她爸做什么?”“没了。”那女的把钱递到祖母手里。祖母忽然不言声儿了,愣怔地看着那娘儿俩。她们穿的衣服一点不比筐里的衣服好。那女的背起筐来要走,祖母又把她叫住。祖母回屋里拿了两件我穿小了的衣服来,给那个女的:“这可不破,我们这孩子穿着小点儿了。”“您要多少?”“不是,”祖母说:“您要不嫌,就给您这小闺女儿穿吧。”“哟,那敢情……”女的把衣服在小女孩身上比比,笑着:“大妈您瞧,还真挺合适的……”我心里真高兴,又“呱哒呱哒”跑回屋去,把我的好几件衣服都抱来。祖母的眼圈直发红。那女的已经走了。为这事,祖母总对父亲母亲夸我,说:“这孩子大了心眼儿错不了。”
也许这又象母亲说的,是因为我们有吧?可是我总觉得,祖母的心肠绝不象个地主。周扒皮会那样吗?
不过,祖母还是象个地主。住在北小街的时候,逢年过节,祖母总把祖父的旧照片摆在桌上,照片前摆两盘点心。我没有见过祖父,母亲说她也没见过。照片上的那个男人穿一身缎子衣服,还戴个瓜皮帽,真象黄世仁,也象穆仁智。我想吃块点心,祖母不让,说那是给祖父的。
“这个人长得真难看。”我说。
“咳,不许瞎说!”祖母把我从照片前拉开我还是远远地望着那照片:“他怎么长得那样儿呀?”
“他是你祖父。”
“他是我父亲的父亲?”
“嗯。”
“他是您的什么呀?”
祖母又被逗笑了:“去问你妈,你父亲是你妈的什么。”
我跑去问,回来告诉祖母:“是爱人。”
祖母不言语,象是想着别的事……
祖母那会儿不是在思念“失去的天堂”吧?上四年级的时候,我开始懂得了“阶级敌人总是思念他们那已经失去的天堂”,就这么想。不过自从我上了小学以后,祖母已不再供祖父的照片了。
唉,祖母是地主,这个念头总折磨着我。睡觉的时候,我不再把头扎在祖母脖子底下了。祖母以为我是长大了,不好意思再那样了。只有我自己知道是为什么。而且我心里也明白:我还是跟祖母好——这想法更折磨人。星星还是那些星星,在树叶间闪亮。祖母会死吗?想到这儿,我还是害怕……
经常有个老头儿到我们家里来。祖母让我管他叫表祖父。一身农村人的打扮,说是从河北老家来。我很少叫他“表祖父”,心里只管他叫“馋老头儿”。他一来就盘腿往床上一坐,喝茶、抽烟,满地上吐粘痰。祖母就得去给他买肉、打酒。有一次父亲小声对母亲说话,让我听见了:“要说地主,他才真是地地道道的地主呢。”怪不得他这么讨厌呢,我想。
“馋老头儿”夹一块肉、喝一口酒,谁也不让,好像他就应该到这儿来吃,来喝。
祖母坐在他对面,陪他说话。
依我看,这“馋老头儿”说的全是反动话。
“老嫂子,您猜怎么着?”他说:“现在难得喝这么口好酒了。有钱你也不敢这么买着喝。”
“是你劳动挣来的钱,你就甭怕。”祖母说。
“那倒也是。您猜怎么着?村儿里对我还真不错,瞧我这岁数,让我喂牲口。活动活动,身子骨儿倒结实了。”
“你可得好好儿的。”
“那是。再者话说了,你不好好给人家干也得行啊?”他喝得满脸发红,“滋咋”地响。
“给人家干?”祖母不满意地斜了他一眼:“你这是给自个儿干。过去人家才是给你干哪!”
“说的是,说的是,”那“馋老头儿”连连点头,低头光是吃,不言语了。
“你的帽子摘了吗?”半天,祖母又问。
“摘了,头年就摘了。”
什么帽子?搞什么帽子?那时我还不懂。
“老嫂子,您猜怎么着?我还真是心服口服。可不是吗?一样爹妈生的,肉长的,凭什么你就光吃不干呢……”他好像再找不出什么词儿来表白了,又说:“我可不象史五爷那么混横儿不说理。”
“史五爷怎么着?”
“还戴着呢。老话儿说了,得人心者得天下,共产党就是得了人心。你史五爷逞能,有你的好儿?”
我越听越糊涂,这家伙到底是不是地主?也许他是装的?可又不象。不过我还是讨厌他,老是满地吐粘痰。还有,一来就吃肉、喝酒,电影里的地主就那样。祖母还老给他喝。唉,可不是吗?祖母也是地主呀……
有好几年,对这件事我心里总是惶惶的。我希望那是假的,但愿是那个晚上我听错了。我去想祖母做过的事,说过的话,一会觉得祖母真是有点像地主,一会又觉得一点也不像我几次想问母亲,又怕母亲真说是。我真想找个人说说。我跟八子说了。八子听了一愣,一然后直笑:“你别瞎说了;祖母要是地主我死了去!”八子也管我祖母叫祖母。“真的,我亲耳听见的,”我说。“准保是你听错了。”“也许是,”我说,心里轻松了许多。八子又说:“解放前才有地主呢,现在哪儿有哇?”我的心又一阵子紧:“说的就是解放前。”“反正我敢说,祖母不是!”八子又拍拍自己的胸脯:“要是,我死去!”八子说得那么肯定,我觉得周围的空气都明澈了许多。那是个夏天的中午,院子里静悄悄的。海棠已经有红的了,梨还是青的,树荫下好凉快。八子揉着一团儿面筋。我们常用面筋去粘树上落的蜻蜒。把面筋放在竹竿的顶端,把竹竿慢慢升高,接近正在“做梦”的蜻蜓,“扑噜噜”,蜻蜓使劲扇动翅膀,但已经被粘住,跑不了啦。……祖母不会是地主,祖母还总让我教她唱《社会主义好》呢。祖母不会是地主,母亲从单位里借来一张桌子,祖母总是把热锅什么的放在我们家自己的桌子上,说“可别把公家的桌子烫坏了”,她怎么会是地主呢……
六六年,我快十六岁了,早已经过了人团的年纪。可我却总入不上。父亲、母亲才跟我讲了祖母的事。
“你知道祖母的成份是什么吗?”
我心里“轰”地一阵紧张,不吭声。
“你大概已经知道了吧?”
我说不出话来。
祖母的娘家并不是地主,是个做小买卖的——开1个卖棉花兼而弹棉花的小店,总共一间半门脸儿。祖母从小长得漂亮,父母指望能靠她发财,立志要把她嫁到富贵人家去。那时代,在1个小县城,要想作成富贵人家的贤妻良母,需要长得漂亮,需要把脚裹得特别小,需要会做各种针线活,需要会看公婆和男人的眼色……唯独不需要念书识字,“女子无才便是德”。所以祖母不能象她的弟弟、妹妹那样去上学,也注定了要有一双小脚儿,要学会恭谦、驯顺、忍气吞声。为什么呢?只是因为祖母长得好,只是因为她的父母希望攀一门阔亲戚。
父母的愿望竟真实现了。十七岁,祖母嫁到了“老史家”。史家是全县的首富,全县将近一半的土地都姓史。不过史家要的仅仅是1个漂亮而且贤惠的儿媳妇,祖母的父母照样开着那一间半门脸儿的小棉花店;祖母的父母唯有想到女儿是走了运,才觉得多年的希望没有全落空。
祖母可真是“走了运”,上有公公、婆婆,下有1大群小叔子、小姑子;公婆之上还活着一对老公公、老婆婆。祖母既是儿媳妇,又是孙子媳妇。侍候了这个侍候那个,给这个磕了头给那个鞠躬,听完了这个的申斥再去给那个赔不是,似乎“老史家”主要是缺1个老妈子,缺1个挨骂的,缺1个出气筒,才把祖母娶过来的。只有祖母的婆婆还算通些情理,因为她也是那么熬过来的,而且还没熬完。
“你看过《家》吗?”父亲问我。
我点点头。
“就是那样。那种大家庭都是那样儿。祖母的地位比使唤丫头也差不多。”
祖母病了,但是在那个大家庭,专为孙子媳妇做些可口的饭菜,等于是造反。祖母的父母给祖母送来些点心,但是得交到老公公那儿去。老地主还稀罕几块点心?但这是规矩。
我听祖母说起过这件事,祖母根本没见到那几块点心,祖母的婆婆说了一句:“人家娘家送来的,她又病着……”于是也遭了一顿训斥。
“你还记得《家》里瑞珏是怎么死的吗?”
我又点点头。
“祖母生第1个孩子的时候就是那样。老公公、老婆婆不让找大夫,更甭说去医院,他们舍不得花那份钱……”
在伯父前头,我还应该有个姑母的。我记起来了,祖母常念叨她那个闺女,“模样儿可俊了,要不是你们‘老史家’,那孩子何至于死呀!”祖母喜欢女孩子,就是因为她没个闺女。一看见别人的闺女,她就眼热,就想起自己那个死了的女孩子。所以祖母对母亲特别好,把母亲当亲闺女看。
“不是因为别的,因为那是规矩。”父亲说,“就象你老太爷。出门儿几十里,一泡屎也要憋回来拉到自家的地里。因为那是规矩。那个社会,可笑和可恨的规矩多太了。”祖母生了3个儿子:伯父、爸爸、叔父。叔父还不到一岁,祖父就死了。祖父一死,祖母在那个大家庭里就更没有地位了,没有权也没有钱。想给自己做件衣服,还得打着3个儿子的旗号去跟公公要。算计来算计去,要是能从给3个儿子做衣服的钱里省出一点来,自己才能做件汗衫。大概唯因祖母生了3个儿子,都是史家之后,祖母才仍然能在“老史家”吃饭吧。祖母还不如让“老史家”给轰出去呢,我想,那样祖母现在也就不是地主了。
其实祖母给他们干的活也足够换来一天三顿饭了。无论什么时候,祖母总得侍候得公公、婆婆、小叔子、小姑子以及儿子们都吃了饭,她自己才能吃。老妈子也不过如此了,老妈子也是永远吃剩饭。祖母真想离开那个家。祖母的表妹就是不堪忍受那种日子,跑出去参加了共产党。可是祖母的表妹上过学,碰巧知道了有共产党,祖母知道什么呢?她想跑也不知道往哪儿跑。再说她也不敢跑,连改嫁她都不愿意,她要守节,她受的就是那种教育。祖母从二十几岁守寡到今天。
她只盼着儿子们都长大。伯父稍大一点,祖母壮着胆子提出了分家的要求,但立刻遭到公公的痛骂。小姑子、小叔子也旁敲侧击:“嫂子,您要是想改嫁也行,家不能分!”对祖母来说,这话是最大的侮辱了。祖母只有自己偷偷地掉眼泪。再说,离开“老史家”,3个儿子怎么上学呢?上不起。也许是受了她那个表妹的影响,祖母执意要3个儿子都上学,而且都要上到大学。吝啬而且迂腐的老地主,连屎都要拉到自家地里,自然不忍心把钱送到学校去,祖母豁出去了,吵、闹、骂他们欺负孤儿寡母。祖母竟然变得那么勇敢!可不是,祖母还怕什么呢?她全部的心愿就是她的3个儿子。她不愿意3个儿子将来跟自己似的,更不愿意3个儿子将来跟“老史家”的人似的。她只知道上好,她的表妹好,她的表妹之所以好,就是因为上过学。她那时候不知道别的……
我的心一阵阵发疼。我想起祖母夜里睁着眼睛想事的样子;想起她的叹气声;想起了她的脚;想起她捧着父亲给她买的扫盲课本,在灯下一字一顿地念,总是把“吼声”念成“孔声”……
“她干嘛算地主?”
“她吃了剥削饭。”
“她给‘老史家’干的活儿就不算啦?”我那时真小。
“那是历史,历史造成的。”父亲说。
唉,历史!“那现在呢?”
“早就不算地主了。祖母改造得好,早就摘了地主帽子。再说,祖母干嘛不爱新社会呢?她这一辈子,真正有了自由,真正过了舒心的日子,倒是在解放后。现在祖母和大伙都一样了……”
我松了1大口气,在心里骂了一句最难听的话,骂那个“老史家”。祖母知道父亲、母亲把她的事告诉了我,见了我还有些难为情,又说要给我包扁豆馅饺子,小心地注意着我的反应。
我心里又高兴又难过,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说:“包吧。”语气倒象是很勉强。
祖母转悠过来转悠过去,不说话,偷偷地观察着我的表情。我一看她,她就又把目光躲开。我很想开句玩笑,打破这尴尬的气氛,又想不出逗乐的话。
直到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又把头扎在祖母的脖子底下。
“这么大了还……没臊!”祖母说。
我觉出她也松了一口气。祖母的观察力实在是末流的,她难道没有注意到,我有好几年没把头扎在她脖子下了吗?
祖母活了七十三岁,真正舒心的日子只有那么几年,就是从摘了地主帽子到文化大革命开始之间的那七、八年。那些年,她整天都很忙,整天都很高兴。她要给全家人做饭,要做补花,要负责全院的清洁卫生。祖母是全院的卫生负责人。我还记得别人把写了她名字的小红纸条贴在院门上时,她是多么不好意思,又是多么掩饰不住地高兴。为这事她得罪了八子妈,八子家的卫生总是搞不好。
祖母买了一把长把笤帚,扫起院子来不用弯腰。她的腰和背还是老酸疼,早晨,人们纷纷出门上班的时候,祖母去扫院门前的街道,和所有过往的街坊们打招呼。她愿意被人们看见。说她爱虚荣也行,说她是显摆也对,她把门前扫得很干净。然后她就冲八子和我喊:“可别再糟踏啦,啊?祖母刚扫完!”确实是喊给别人听的,但那声音中也确实流露着舒心的骄傲。
祖母坚持做补花。有的时候活儿催得紧,她一直要做到半夜去,急得她就象小学生完不成作业那样。全家人谁也帮不上忙,跟着着急。有一次母亲说:“我看您就辞了这活儿吧。”“赶情你们都有工作!”祖母喊。祖母从没有对母亲喊过,吓得全家都不敢言语。祖母盼望能进补花厂,但她知道没什么可能,她的岁数太大了,人家不会要。她总埋怨八子爸不让人子妈进补花厂。“趁她还年轻,你就让她去得了。要不赶明儿后悔一辈子!”祖母对八子爸说。八子爸笑笑:“是我不让她去吗?”“去不了,”八子妈赶紧说:“这几个‘劳神精’谁管?”祖母又说八子爸:“让你要这么多!”“是我生的吗?”八子爸抽着烟笑。“不要脸!”八子妈骂。
活儿不紧的时候,和八子妈、还有其他几个妇女一块做补花,是祖母最高兴的时候。她们互相称“老刘”、“老魏”、“老林”。祖母是“老方”。祖母非常喜欢这种称呼,在家里也“老刘”、“老魏”地念叨,是因为新奇,更透着自豪和满足。“我们老姐儿几个有说有笑的,也不觉着累,”祖母说。“老了老了,没曾想还赶上了好时候,”祖母说,“唉,你们生的是时候呀!我还有几天儿?”祖母也常流露出遗憾。
星星,星星。星星。星星……
哪一颗星星是祖母的呢?
我知道,祖母是真心爱这新社会的。
那些星星都是死去的人变的,为了给活着的人把夜路照亮……
文化大革命一开始,祖母又戴上了一顶“帽子”,不叫地主,叫“摘帽地主”。其实和地主一样,占黑5类之首。所不同的是,“摘帽地主”更狡猾些;1个地主,竟然能够“摘帽”,显见其伪装是何等的高明,其用心是可等的险恶,对社会主义的威胁是何等的不可低估。而且这也成了“刘邓路线”的罪行之一。
祖母先是不能再做补花了。社会主义的工作怎么能给1个地主呢?后来,也不能再当院里的卫生负责人了。权力当然更重要。
祖母倒没有哭,她吓傻了。父亲、母亲也吓傻了。好多人都吓傻了。好多吓傻了的人也都在做着傻事,做傻事时的样子也都足以把别人吓傻。
先是惠芬三姐从学校里回来,用了半天时间,把院子里的花全刨了。接着是北屋宋家几个闺女把自己家的硬木大立柜抬到院当中,用斧子给劈了。父亲也偷偷地烧了几本书。祖母整天躲在屋子里,掀开一角窗帘往外看;也不怎么做饭,顿顿下挂面。传说垃圾站发现了好几根金条。街道积极分子们怀疑是我们院里的人扔出去的,一是因为我们院离垃圾站近,二是因为我们院里除了八子家成份好,其余的都是黑9类。
惠芬三姐当了“红卫兵”,一身军装,扎一条武装带,长辫子剪了,剪成了短发。说实在的,我觉得她更漂亮了。
我在学校里也想参加红卫兵,可是我出身不是红5类,不行。我跟着几个红5类的同学去抄过1个老教授的家,只是把几个花瓶给摔碎,没别的可抄。后来有个同学提议给老教授把头发剪成羊头。剪没剪我就不知道了,来了几个高中同学,把非红5类出身的人全从抄家队伍中清除出去了。我和另几个被清除出来的同学在街上惶然地走着,走进食品店买了几颗话梅吃,然后各自回家。
院里很乱,惠芬三姐带了好几个大学的红卫兵,挨家挨户地搜查。象是全院大扫除,各家的东西都摆到了院子里。我们家里也都空了,父亲、母亲和祖母坐在凳子上低声说着什么,很恐怖、很警觉的样子。
“真是没想到,”母亲说。
“平时看着可是挺老实的人,”祖母说。
“您可别再这么说了,老实人会藏这些东西?”
“谁呀?藏了什么?”我问。
原来是惠芬三姐带着人[www.61k.com)从那个最懂戏的老太太家抄出了两箱子绸缎、一盒子金银首饰、还有一本书,书上有蒋介石的像。
“在哪儿呢?”
“已经送走了,连东西带人都送走了。”
我隔着窗户往外看。又来了几个红卫兵,惠芬三姐正和1个挺高挺魁梧的男的说话,嗓门儿很大。她过去可从来不大声说话的。她还说了一句“X他妈的”,从表情上看好像她并没有那么说。也许是我听错了?我们学校的那些女生也都那么说了。我觉得我们男生那么说说还可以……
母亲让我回学校去住。我上中学的时候住校。母亲说:“这一阵子先不要回家,有什么事我去找你。”母亲给了我三十块钱,六十斤粮票,看来够2个月的伙食费了。
晚上,我蹬上我那辆破自行车回学校。我兜里第一次掖了那么多钱、那么多粮票。路上冷冷清清的。已经是秋天了。自行车轧在于黄的落叶上“嚓嚓”地响。路灯的光线很昏暗,影子从车轮下伸出来,变长,变长,又消失了。我好像一时忘记了祖母,只想着回到学校里该怎么办。那条路很长,全是落叶……
一天,母亲到学校来找我,对我说,要是想回家就到她的单位去,她在那儿找了一间房;祖母已经回老家了。
“什么时候?”
“前天。”
“怎么啦?”
“没怎么。我们怕出事,和你父亲商量,不如先让祖母到老家去”。我倒是松了一口气。那些天听说了好几起打死人的事了。不过坦白地说,我松了一口气的原因还有1个:祖母不在了,别人也许就不会知道我是跟着祖母长大的了。我生怕班里的红卫兵知道了这一点,算我是地主出身。
“过些时候,我就去看你祖母,再给她送些东西去。”母亲说,声音有些抖。
忘记是为了什么了,我又回了一趟家(可能是为了拿一件什么东西)。院里已经面目全非了。花没了;地上刨得乱七八糟的,没人管;每棵树上都钉上了一块语录牌;搬来了好几家新街坊。八子家也搬走了,听说搬到胡同东头的1个大院子里去了。那儿原来住着个资本家,被轰走了,空下来不少好房。我走进屋里,才又想到,祖母走了。屋
里的东西归置得很整齐,只是落满了灰尘。祖母不在了。祖母在的时候从来没有灰尘。那个小线笸箩都还在床上,里面是一绺绺彩色的丝线,是祖母做补花用的。我一直默默地坐着。天黑了。是阴天,没有星星。祖母这会儿在哪儿呢?干什么呢?屋里没有别人,我哭了。我想起小时候,别人对祖母说:“祖母带起来的,长大了也忘不了祖母。”祖母笑笑说:“等不到那会儿哟!”……海棠树的叶子落光了,没有星星。世界好像变了个样子。每个人的童年都有1个严肃的结尾,大约都是突然面对了1个严峻的事实,再不能睡一宿觉就把它忘掉,事后你发现,童年不复存在了。
接着是轰轰烈烈的两三年。我时常想起祖母。但史无前例的事太多,听也听不来,想也想不过来。不断地把人打倒,人倒不断地明白了许多事情。打人也是为革命,骂人也是为革命,光吃不干也是为革命,横行霸道、仗势欺人、乃至行凶放火也是为革命。只要说是为革命,干什么就都有理。理随即也就不值钱。
接着是上山下乡。抡镢头的为革命而抡镢头,养妾选美的为革命而养妾选美;饥寒交迫的为革命而饥寒交迫,挥霍无度的为革命而无度地挥霍。革命又是为了什么呢?
我在延安插队的时候,母亲来信说祖母回来了,祖母岁数太大了,农村里没她干活,公社给了证明,说祖母改造得好,态度非常老实。祖母又在北京落下了户口。
七二年我也转回了北京。那年祖母七十岁,头发全白了。父亲、母亲又都到云南干校去了,又剩了我跟祖母。或者说是,祖母跟着我。我已经二十出头了。我懂得了什么是历史。很多事情并非是因为人怎么坏,而是因为人类还没有弄明白那些事情为什么是坏。譬如说祖母,她还不明白地主为什么坏,就注定是地主了。也可以说这是命运,但
革命不正是为了把全人类都从那种厄运中解放出来么?
但那还是一九七二年。
我回到北京的时候是半夜。在车站坐了半宿,到家的时候天还不亮。我推推院门,院门开了。我推推屋门,门上有锁。我一愣。院里的人还都没起。很静,谁家屋里传出响亮的鼾声。祖母这么早上哪儿了呢?还是那四棵树,一棵梨树,三棵海棠,但树叶都被虫子咬得斑斑驳驳的。院里盖起了好几间小厨房,歪七扭八,灰压压的。北屋门一响,宋家老头出来了:“哟,你回来啦?你祖母这几天净念叨你呢。”
“我祖母这么早上哪儿了?”
“你没瞧见?就在外头扫街哪。”
我跑出院门。远远的晨雾中,有1个人影,用的是长把笤帚,是祖母。后来我才知道,祖母这么早来扫街,是为了躲过人多的时候,怕让人看见。她现在是以1个地主的身份在扫街,在改造,不是象当年那样是卫生负责人。
祖母见了我可是立刻就哭了。
我把祖母搀进屋,劝她,安慰她。我才不说“这是群众运动,您应当理解”呢!她怎么会理解呢?多少大人物不是都不理解吗?只是当我说到“群众的眼睛是亮的”的时候,祖母才不哭了,连连点头,说街坊邻居对她都不错,街道积极分子对她也不错,居委会主任还偷偷劝她别往心里去,扫起街来也得悠着点。祖母扫街总是超额,甚至加倍。“还记得八子吗?”祖母问我。“当然。”我早就听说八子这几年在街上很出名,外号叫“八爷”,一般的流氓小偷都服他。八子没有去插队。“可不是吗,唉!可是他见了我,还是管我叫祖母。”祖母说。这似乎使她非常感动。祖母又说:“没人的时候我跟八子说,可得好好的,要不将来后悔一辈子。他倒是低头儿听着。别人说他,他连听都不听呢。”“他进工厂了?”“没有。先前他想进工厂,人家说他不去插队,不给他分配。这会儿人家给他分配了,他又嫌工作不好,不去,等着。他可倒也不缺钱花,又抽烟,又喝酒。他还老跟
我说:象您这么老实管什么用!”
“惠芬三姐呢?”
“咳,还提惠芬呢!分配在外地,二十七八了,还没个对象。他那个对象武斗的时候死了,惠芬总还是想着那个人,时常说点子不着边儿的话,说不是那个人她就不结婚……可那个人都死了好几年啦。这都是八子跟我说的。头些日子,我扫街时候碰上了惠芬,她头儿也不抬。八子说,她不是光不理我,谁她都不理……”
我想起六六年查抄四旧的时候了,在院子里,惠芬三姐和1个男大学生说话,那男的又高又魁梧,“他会不会就是惠芬三姐的对象呢?”唉!“祖母,咱们包扁豆馅饺子吧!”我说。世上的事都想明白了好像也不符合辩证法。
“行啊!”祖母高兴起来:“我给你钱,你去买肉馅吧。”母亲给我写信的时候就说,回了北京好好照顾祖母,想办法给祖母弄点好的吃。祖母1个人老是熬粥、吃馒头、炒白菜什么的;她不愿意去买肉,怕让人看见说她没改造好。
“您管它那些呢!”我说:“肉铺里卖肉就是为让人吃的。革命就是为让所有的人都过好日子!”
“可还有好些人连馒头、炒白菜都吃不上呢。老家的人,好些贫下中农,吃也吃不饱。”祖母一本正经的神气。
我真得承认:祖母的觉悟比我高。我开了个玩笑:“您可不能这么说。您说贫下中农现在还吃不饱,那还行?”
祖母吓坏了,说不出话来、可不?在那些年,这可不是玩笑。最后这几年,祖母依旧是很忙。天不亮就去扫街。吃了早饭就去参加街道上办的“专政学习班”。下午又去挖防空洞。
“您这么大岁数,挖什么呀?还不够添乱的呢!”我说。
祖母听了不高兴:“我能帮着往外撮土。”
“要不我替您去吧。我挖一天够您挖十天的。我替您去干一天您就歇十天。”
“那可不行。人家让我去是信任我。你可别外头瞎说去。好不容易人家这才让我去了。”
祖母还是那么事事要强。
最让祖母难受的是人家不让她去值班。那时候,无论春夏秋冬,不管刮风下雨,北京所有的小胡同里都有人值班。绝大多数是没有工作的老头、老太太,都是成份好的,站在胡同口,或拿个小板凳坐在墙角里,监视坏人,维护治安。每个人值2个小时,一班接一班。祖母看人家值班,很眼热,但她的成份不好。
一天,街道积极分子来找祖母,说是晚十点到十二点这一班没人了,李老头病了,何大妈家里离不开,一时没处找人去,让祖母值一班。祖母可忙开了,又找棉袄,又找棉鞋。秋风刮得挺大。
“真要是有坏人,您能管得了什么?他会等着让您给他一拐棍儿?”
“人家这是信任我。”
“就算您用拐棍儿把他的腿勾住了,他也得把您拉个大马趴。”
“我不会喊?”
“我替您去吧。”
“那可不行!”祖母穿好了棉衣,拿着拐棍儿,提着板凳,掖着手电筒,全副武装地出了门。
我出门去看了看。祖母正和上一班的1个老头在聊天。还不到十点。2个人聊得挺热火。风挺大,街上没什么人。那老头在抱怨他孙子结婚没有房……
十点刚过,祖母回来了。
“怎么啦?”祖母说:“又有人接班了。”脸色挺难看。
“有人了更好。咱们睡觉。”
祖母不言语,脱棉袄的时候,不小心把手电筒掉地上了,玻璃摔碎了。
“您累了吧?我给您按摩按摩?”
祖母趴在床上。我给她按摩腰和背。她还是一到晚上就腰酸背疼。我想起小时候给祖母踩腰,觉得她的腰背是那样漫长。如今她的腰和背却像是山谷和山峰,腰往下塌,背往上凸。
我看见祖母在擦眼泪。
“算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我说。
“赶情你们都没事儿。我妈算是瞎了眼,让我到了你们‘老史家’来……”
海棠树的叶子又落了,树枝在风中摇。星星真不少,在遥远的宇宙间痴痴地望着我们居住的这颗星球……
那是一九七五年,祖母七十三岁。那夜祖母没有再醒来。我发现的时候,她的身体已经变凉。估计是脑溢血。很可能是脑溢血。给祖母穿鞋的时候我哭了。那双小脚儿,似乎只有1个大拇趾和1个脚后跟。这双脚走过了多少路呵。这双脚曾经也是能蹦能跳的。如今走到了头。也许她都还在走,走进了天国,在宇宙中变成了一颗星星……
现在毕竟不是过去了。现在,在任何场合,我都敢于承认:我是祖母带大的,我爱她,我忘不了她。而且她实在也是爱这新社会的。1个好的社会,是会被几乎所有的人爱的。祖母比那些改造好了的国民党战犯更有理由爱这新社会。知道她这辈子的人,都不怀疑这一点。当然,最后这几年,她心里一定非常惶惑。我不能原谅自己的是这样一件事:那时每天晚上,祖母都在灯下念报纸上的社论。在那个“专政学习班”里,祖母是学的最好的1个。她一字一顿地念,象当年念扫盲课本时那样。我坐在桌子的另一边看书。显然是有些段落她看不大懂,不时看看我,想找机会让我给她讲一讲。我故意装得很忙,不给她这个机会,心想:您就是学得再好再虔诚些,人家又能对您怎么样?那正是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时候,净是些狗屁不通的社论。祖母给我倒茶,终于找到了机会。
“你给我讲讲这一段行不?”
“咳,您不懂!”
“你不告诉我,我可不老是不懂。”
“您懂了又怎么样?啊?又怎么样?”
祖母分明听出了我的话外之音。她默默地坐着,一声不响。第二天晚上,她还是一字一句地自己念报纸,不再问我。我一看她,她的声音就变小,挺难为情似的……
老海棠树还活着、枝叶间,星星在天上。我认定那是祖母的星星。据说有1种蚁,遇到火就大家抱成1个球,滚过去,总有一些被烧死,也总有一些活过来,继续往前爬。人类的路本来很艰难。前些时候碰上了惠芬三姐,听说因为她文革中做了些错事,弄得她很苦恼,很多事都受到影响。我就又想起了祖母的星星。历史,要用许多不幸和错误去铺路,人类才变得比那些蚂蚁更聪明。人类浩荡前行,在这条路上,不是靠的恨,而是靠的爱……
一九八三年十一月十一日
四 : 铁路货车上的母亲
四十多年前,七十年代一个寒秋的晚上,父亲下班回家后,我们大家都坐在餐桌旁,边吃母亲烧的美餐,边说东道西,洗碗之后母亲就准备上班。因为我们三个小孩还小,父母轮流地上班挣钱。父亲是铁路公司的职员,母亲是在本市邮局包裹中心上夜班。
在单位红砖主楼旁有个铁路货车站。母亲与十来个女同事穿上灰色的工作服后就打开屋门,车站上的一辆货车已经在等着她们卸货。眼前一辆长长的货车,货车司机还在车头休息。夜幕笼罩着车站四周所有的楼层,只有轨道中间的路灯照射在母亲和同事们的身上和货车上面的尘埃。黑暗的深夜清晰地像白天一样。货车的木门被拉开以后,车厢里数不胜数的包裹都在等着女工们熟练的双手,把它们从黑暗闷气的车厢里卸下来,然后被送到收件人的怀抱里。母亲主要的任务就是把货车里面的包裹放到传送带上。卸货之前,一位男同事把一块十分光滑的木板放在车厢门和传送带之间,我母亲就把包裹扔到木板上,让包裹滑到传送带上。那个电动传送带从车厢一直通到仓库大楼各个角落里。每次她们干了四个小时以后就可以在仓库一间屋里休息聊天。屋里暗淡的光线被她们灰色的工服似乎都吞没了,只是她们不同颜色的头发犹如圣诞节被点亮的蜡烛,金黄色,浅红色,茶褐色的都给这个屋里带来活力。歇了一会儿,屋里墙上的大钟与外面新来的货车刺耳的刹车声提醒她们,时间到了,该继续上班。一个车厢里面的包裹卸好后,下一个车厢已经等着。母亲与同事经常要走到另外一个车厢。
有一天晚上,轨道上有听着两辆货车。第一辆货车已经没有包裹了,第二辆的车厢还是满满的。为了走到第二辆货车,她们必须翻越两个车厢连接的地方。七十年代,许多车厢的连接处还有小铁梯子,平台和扶手。七、八个女工走在前面,我母亲跟在后面。其他人都顺利地跨过货车,而母亲刚上了货车平台时,没想到这辆货车突然开动了。母亲慌张地不知所措。她一边有气无力地叫了两声“停一下,停一下”,一边紧紧地握住眼前的铁栏杆。但除了同事之外,前面货车的司机只能听见发动机的噪声,母亲的喊声消失在夜风中。她知道继续叫喊是没有用的,心里盼望货车早点停下来,不要开得太远。她的同事听到了呼唤,立刻转过身来,对她大声喊道:“安格拉,你快点跳下来,快点!”但是母亲胆子小,不敢跳下去。想来想去,犹豫中突然想起先前老板的警告:若你站在已出发的车上,无论如何不要跳下去,太危险了。木呆呆的同事们站在轨道中间没有办法,随着货车的方向只看到最后一个车厢越来越模糊的红色尾灯。与母亲关系最好的同事赶紧跑到仓库去向老板报告,她声音胆怯地说:“老板,安格拉不见了。她在货车上,可是车突然出发了,怎么办?”老板以为她在开玩笑便敷衍地回答:“你胡说什么,不可能。她怎么会在车上呢?”确定此消息的真实性之后,他用对讲机与货车司机联系,通知他把车开到市区东边的仓库处。从母亲的单位到这个仓库不远,但是货车必须经过城市的总火车站。母亲一直紧紧地握住铁扶手,连一根手指都不敢放松。所有的笑容被出乎意料的“行程”收敛了。当“她的”货车慢慢地经过汉诺威总火车站时,夜已经深了。左右站台等火车的客人都觉得很奇怪,那货车上怎么还站着一个女工。车站的灯光照着母亲尴尬的微笑。她真盼望快点到目的地赶紧下车。
大约一个小时后,母亲终于安然无恙地回到出发的仓库。她有点害怕,知道老板肯定要骂她一顿。果然老板板着面孔责问道:“你干什么啦,因为你很多火车的时刻表出乱子。”母亲觉得受冤枉,便起劲地辩道:“当我在这儿开始上班的时候,你跟我们说得很清楚,所有的货车出发前要拉个长笛,可我真的没听见。我怎么知道它要出发呢?”这个时候,母亲最好的同事也到了,她的瘦脸白得像一张纸,好像坐货车的是她而不是我母亲。她神色慌张地对老板央求道:“快点,拿白酒来。”老板把一小瓶白酒拿过来,结果,那位紧张的同事手颤抖地抢到那瓶酒以后,一口气就喝完了。
早晨四点钟,母亲终于下班了。她忙了一整夜,十分困倦,只想睡觉。但是她还是给我们三个小孩准备了学校的面包。当她把面包与一个深红色的苹果装在我们每个人的书包里时,脸上浮现一丝微笑,又想起今夜坐过货车的怪事情。
五 : 史铁生的梦游
有种众所周知的人,在城市中的不发达地区特别容易见到,那就是乞丐。他们是一些可怜的人,辛苦地在生命边缘徘徊,却被视为软弱无能。如果他们被看作懦弱,那么你也不能否定,他们并不是全部懦弱。至少,有史铁生这样的人。
史铁生生于1951年,是个正宗的北京人。他和许多同时代的人一样,并没有受到“一条龙”的从小学到大学的完善的教育,1969年去延安插队。这样子混了一段时间,厄运就慢慢逼近了。在1972年,谈因为双腿瘫痪返回北京治疗。一次被灾难撵上,苦难由此开始。
也许在他降生的那一刻,天已经注定要让他为人与命运的关系作出贡献。自从1979年发表第一篇短篇小说后,他就接二连三草拟了一封封语言犀利而善意的质问书,那一条条义愤填膺的疑问的审判,足以让健全的人为了自己的健康的身体落泪――为什么我的腿会断?为什么我不能安稳地度过一生?为什么我的母亲为我献出生命?为什么我只能追寻记忆与印象?既然我的存在阻碍了你的发展,为什么要我来到这个世界上?
高中语文教科书上有一篇史铁生的《我与地坛》,他是史铁生病后一段时间的真实写照。它记录了整个史铁生的恢复过程――他写了史铁生在病后怎样发狂,拿什么发狂,怎样伤心,在什么场景下伤心。等到母亲含着哀愁、担忧的泪水离去,他有开始了对自己的生命的忏悔――母亲为我付出这么多,我不能报答,反而去伤害她,我怎么会这么做呢?这是我么?
这时候的史铁生在梦游。
他以为他的下半辈子都将在忏悔,殊不知他一生都在梦游。每一个值得利用的深刻,他的心都处在一片混乱之中。他吧自己的一生安排得如此繁忙而有明了:一半用滴血的心灵,描绘自己对生命的理解;另一半则要对自己开展无情的批斗,静静地回忆:我曾经做错了什么?或者触犯了谁?我应该错么?我真的错了么?我需要斥责、忏悔么?
这样很混乱。
他就这样茫然爬行在生命的边缘,拟定了计划,却无从实施。确切地说,是他混淆的人生的两个阶段:创作与回忆。在创作的同时,他往往情不自禁地想到自己的少年,青年,还有母亲,父亲,虽然内容少,却被他发掘出其中的无量内涵;而正是回忆创造了他的灵感,促使他积累一点一滴,写出了对生命、命运、亲情的领悟,一波接着一波,冲击他的和读者的心灵,算得上是一代哲人。
如果说“史铁生”这个名字的内涵是:让历史像铁一样生存,而让人们在现实中勇敢努力地奋斗,那么从此种意义上讲,史铁生并没有奋力逃离厄运的魔爪,即使他对生命流泻下许多豁达、开放的思想。这也正应了一句话: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史铁生算得上是十全八美,屈指可数的两点缺点,也可以清楚得看出:腿的毛病和思想的毛病。他的体味生命的行为固不必指出,遗憾的是他在过程中对自己的残废有点叹息、犹豫。总可以从他的文章中看到这样的情景:蚂蚁用“腿”在陡峭不平的山路顽劣的搬家,太阳在一片光明的早晨攀缘而上。此种场面,不胜枚举。这里的史贴生又无一不透露着对对完美生命的渴望,向往。这是一种真实的心理沉重的精神体现,是一种半透明的暗示。这样的矛盾,就像你在一拼死活的战场上,突然间发现敌人是你的父亲。然后在心里激烈的辩论,讨论要不要动手,犹犹豫豫,优柔寡断。
当然,从整体上说,他还是个优秀的人。仅仅因为在苦难与野蛮的命运中顽强的站起,便证明他是个人物,并不是那些自甘堕落、一蹶不振的整天唱“吊梁戏”的小角色;更何况,他有在这样一个不寻常的、迷茫的梦中,这样以笔代剑,死了也以刀作杖,不推不倒,则更说明他不是平常人。
然而战争未分出胜负,一项项“不平等条约”就就在他与死神之间无奈地被签定下来。听说史铁生现在有了肌肉萎缩的现象,和伟大的史蒂芬霍金一样。这不能不让人感到心寒。
一代代历史伟人的突然徒然消逝,常常让人感到遗憾。
如果史铁生这么快就走过生命,人们也将感到遗憾。
本文标题:史铁生的母亲-承受苦难烛照灵魂——评史铁生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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