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 曾子 孟子 孔子 颜子是什么关系?
曾子 孟子 孔子 颜子是什么关系?
孔子(前551年9月28日[农历八月廿七]~前479年4月11日[农历二月十一]),字仲尼,亦称孔丘,春秋时期鲁国人.子名孔鲤,孙名孔伋.孔子弟子多达三千人,其中贤人72.著名的有颜回,子路,冉求,曾参,公西赤,公冶长等.
曾子(前505~前436),姓曾,名参,字子舆,十六岁拜孔子为师,是孔子的学生.孔子的孙子孔伋(字子思)师从曾子,而孟子则是子思的再传弟子.
颜子(前521~前481年),名回,字子渊,亦称颜渊,是孔子最得意的弟子.
孟子(前372年~前289年),名轲,字子舆,又字子车、子居.孟子是子思的再传弟子,继承并发扬了孔子的思想,有“亚圣”之称,与孔子并称为“孔孟”.
简单的说,1,颜子和曾子都是孔子的学生.
2,孟子是孔子的孙子孔伋(字子思)的再传弟子.
3,孔伋是曾子的学生.
孔子、孟子、颜子、曾子、子思比肩共称为五大圣人.
二 : 孔孟何曾要“吃人”!
鲁迅先生在他的小说《狂人日记》中猛烈抨击了孔孟之道,说它在字里行间,统统都写着“吃人”两个字,事实上,孔子和孟子的本意,何曾是要“吃人”。
孔子对于社会的最高理想,是类似与现在所说的共产主义的“大同”,“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礼记•礼运第九),在大同社会里,权力和财富的分配不论裙带关系,完全根据社会正义的需要,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每个人都得到公正的待遇,因此才有了完美的社会秩序。但是这种社会只是上古才有,“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社会有了阶级,几乎所有的权力和财富资源都掌控在统治阶级手中,“大同”成为一种不可能的梦想,在这种情况下,就要用礼义来约束统治者和被统治者的行为,对于统治阶级,可以享受权力和财富带来的乐趣,前提是要实行仁政,给被统治者以活路。
孔子对于统治者不顾人民死活的横征暴敛是深恶痛绝的,他曾经悲愤地说“苛政猛于虎也”(礼记•檀弓下)。他非常看重人的价值,有以人为本的思想。有一次家里的马厩失火,他退朝后先问伤人没有,没有问马(论语第十•厩焚)。
孔子的最佳政见继承人孟子继承和发展了孔子的思想,他明确提出,王道的前提是实行仁政,他具体地说:“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孟子•齐桓晋文之事)。”
可悲的是,汉朝以来的统治者推崇孔孟之道,只是把孔孟之道当作维护自己统治的工具,他们仅仅看重的是“城郭沟池以为固,礼义以为纪”,却把对老百姓的仁政丢在一边。他们要老百姓遵循孔孟的教诲,自己又何曾把孔孟之道当回事。就像唐玄宗李隆基,当他色迷迷地欣赏自己的曾经的儿媳“温泉水滑洗凝脂”时,哪里还有什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哪里还有什么礼义廉耻!
孔孟之道成为上流社会鱼肉百姓的工具,假使孔孟有知,该是何等惭愧,何等悲愤!( 文章阅读网:www.61k.com )
三 : 几曾识朱颜
十六岁以前天空澄透水色蔚蓝。
他赐我无暇的琉璃珠,他说那像金陵的天也像秦淮的水,他喜欢让这一切盛开在我的手指尖。我是如此幸福的小小的女子,因为他,他在我身边。
我叫妤。
六皇子从嘉最最疼爱的舞伎。
习惯了周围艳羡或嫉恨的目光,听她们叫我妤娘。
惟有从嘉,他说我应该叫霓裳,像我的舞姿那样轻薄曼妙的霓裳。他说:“你多可怜,小小的年纪就陷入这万仞的宫墙。”我说:“从嘉,你不能这样说话,传到皇上耳朵里,他会觉得你不爱他,还有他的王朝。”( 文章阅读网:www.61k.com )
从嘉涩涩地笑,眉心凝着空洞的涯。我喜欢他的率真坦荡,却惋惜他那样软弱的男子,心无大志,实在不该生在帝王家。他问我进宫有多少的时日了,我咬着嘴唇掐指数:“大概,有一年零九个月了。”从嘉摇头,他说:“下个月一过,便是整整两年。霓裳,这么长的时间,难你道还不能明白我?玉玺如何,龙袍如何,我要的只是自己所喜爱的生活。”
“诗词歌赋?在这暗藏血腥的皇宫,过你世外桃源的生活?”
“我无心争取什么。”
“可你已经争取了。”
从嘉讶然地望着我,他的眸子清如水,这样幼小的年纪,自诩与世无争,眉心却总是凝着万点愁,我叹息,问他:“你难道没有看出太子对你的嫉恨?去年七夕,皇上为了你大宴群臣,这在从前何曾有过?他如今频繁诏你与他游园作诗,对你的纸上功夫赞不绝口,你以为,他人看在眼里,真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么?”
“你指的是谁?”
“燕王弘冀。”
良久,从嘉呵呵地笑开了:“霓裳,你想太多了,来,为我跳支舞吧。”
夜幕落下来,斜月沉沉如钩。从嘉是极喜欢在这个时候来看我跳舞的。这座澜月楼也是他特意为我建造,他不让我与别的舞娘住在一起,他说我是他的,他一个人的,他的宠溺,让我从肌肤甜进肺腑。于是他三天两头地来,没有旁人,没有软绵绵的配乐,我只无声地跳,他便无声地看,或者自斟自饮。末了,我笑,他也笑。有的时候我们分明有无尽的心事看似老成,有的时候我们也傻傻的像两个未入世的孩子。
那个晚上我哀伤地舞,踮着我细细的脚尖让绯色的纱衣开成暗夜妖娆的海棠。他浅浅地呷着杯里的酒,眯起眼睛惬意地看我。从嘉,我的六殿下,你要何时才能将我的顾虑放在心上,在皇宫,你应该学会像刺猬一样生活。
南唐元宗保大九年,李煜十五岁。
郭威称帝,国号周。
“手卷真珠上玉钩,依前春恨锁重楼。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回首绿波三楚暮,接天流。”
从嘉一直对他父皇的这首《浣溪沙》很是喜欢,独自的时候沉吟了,用笔软软地写在宣纸上,或题在折扇上送给我。他说:“霓裳你来看,父皇的词多好啊,感情浓郁饱满,又不失委婉细腻,乍看虽然是思妇怀人的主题,却也能让人体会出他一番忧国忧民之心。”
他啧啧地赞叹,我却偏要拧着眉看他:“从嘉,欲表伤离情味,丁香结在心头。皇上这词,虽说是忧国忧民,但字字忧句句愁,是否太过于悲戚,有些消极了?我总有些不祥的感觉。”
从嘉拉着我被风吹得凌乱的宫绦:“好霓裳,你总是这样杞人忧天,如今郭威立周,南唐又多出一个敌手来,父皇的担忧自然有他的道理。但如今天下四分五裂,荆南、后蜀、楚,还有北面的契丹蛮子,谁又不是想效法秦王横扫六合。父皇和烈祖皇帝不都能将南唐治理成安平盛世么?忧患固然在,却是不伤大雅的。”
我失笑。从嘉,天真如此,果然是不能做皇帝之人。他拉着我到御花园,池子里的睡莲打着朵,含苞待放的样子甚是娇媚。从嘉站到桥上,半蹲了身子,示意我也照做。我笑他:“你难道真怕惊醒了一池的睡莲,还要躲起来看不成?”
从嘉侧头看我一眼,顽皮的,神色间颇为得意,说:“你不看可莫要后悔。”
我轻轻地拍一下他的后脑勺,他纵容我,让我能与他撇开主仆尊卑的分界线。学着他的样子半蹲下来,茫然地盯着满池莲花,不明就里。从嘉伸出五根手指,在栏杆上缓缓移动:“霓裳,瞧,这彩虹不但能看到,还可以触摸,真美。”
我这发现,石砌的桥栏杆上,浮着一层氤氲的雾气,夕阳从远山处温柔地照过来,那些雾气里的小水珠子轻微地跃动着,发出彩虹一样层层叠叠七彩的光。“从嘉,这是怎么回事?为何皇宫里从未有人发现?太美了。”我也学着从嘉的样子,手指穿进小彩虹的身体,在里面来回游移,沁凉的雾水钻进皮肤里,骨头都是软软的潮湿。
从嘉说这要大雨过后才能看到,我们平日里都是挺直了腰板走路,何曾与栏杆比肩,自然是难以发现的。
“就你鬼名堂多,难道你近日都是半蹲着走路?”
“我堂堂南唐王朝的六皇子,怎会蹲着走。”从嘉的前半句话说得底气十足,仰着脸,下巴都要高过鼻尖。可后半句话他只凑到我耳朵边上来说,声音细细小小:“我前几天在这里被青苔滑倒了,所以才发现的,那一跤跌得我至今还生疼呢。”
我禁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捂着嘴巴,却还是笑得弯下了腰去。把从嘉笑急了,他夺过我手里的宫扇:“霓裳,你再笑我便将你的扇子扔到水里去。”
我嗔他,一边踮着脚抢他手里的扇子。从嘉左躲右闪,我急红了脸,挥着衣袖脚尖一踮,头顶的金钗落下来,敲在御花园静谧的石板路上,清清脆脆如破晓的晨钟。
“佳人舞点金钗溜。”从嘉摇着手里的扇子,幸灾乐祸地看着我散下来的半边发髻。不待开口,远处便有人发话:“好一句佳人舞点金钗溜!”从嘉赶忙收敛了笑容,我拾起落地的金钗,攥在手心,低头躲在从嘉背后。
“平日你沉迷歌舞诗赋也就罢了,你倒越来越放肆,公然在御花园同宫女嬉笑打闹,成何体统!”从嘉垂首听着皇帝的训斥,频频点头。
有阴冷尖利的目光越过人头射在身上,不用看也知道是何人,想必这是非也是他故意到皇上面前搬弄出来。我微微抬了头,讥讪地给对方送去一记鄙夷的目光。他也不怒,只转脸去望一池的睡莲。又听得皇上叫我,捏紧了拳头颤巍巍跪到他面前。他问我姓名来历,我说我叫妤,是宫里的舞娘。旁边有太监阴阳怪气地叱喝:“好大胆的贱婢,在皇上面前竟敢说这‘我’字。”
自知失言,手心里湿滑的汗都快握不住金钗。在从嘉身边的日子,早已习惯看轻宫里一切陈规。从嘉不让我在他面前自称奴婢,他说我除了是他的霓裳,别的什么也不是。彼时我初初入宫,所受的委屈不在少数,从嘉是我的神明却突然降临到我面前,给我慈悲,给我温柔,又怎能不感动。但此时心却犹如挂在陡峭的悬崖边上,随时可能摔个粉身碎骨。
我战战兢兢地磕头,说:“奴婢知错,奴婢罪该万死。”
从嘉为我求情,皇上敛着眉毛,说:“你何时才能拿出皇族的贵气,霸气,为了区区的一个舞娘,你……”
“皇上,还有澜月楼呢。”仍是方才叱责我的太监,哈着腰,轻蔑地扫我一眼,像夺人性命的毒针:“据说六皇子对这个舞娘宠爱有佳,在自己宫里为她砌了一座澜月楼,夜夜征歌逐舞。皇上,宫里人多嘴杂,奴才也管不了,但为了皇上和皇子的清誉,不得不说了。”
好可恶的太监!我咬着牙狠狠地骂,却不敢出声,想着接下来也不知要落冰雹还是落刀子,哀婉地看了从嘉一眼,又垂下头去。却怎知皇上不再责骂,一行人随着他拂袖而去。凉幽幽的风吹过来,吹不干脸上不知是汗还是泪的水滴。从嘉扶着我,轻轻地说:“没事了没事了,他是皇帝,总有些暴躁的脾气,但他其实很仁慈的。”
天色已黑,露水湿了我新做的绣鞋。我不说话,径自回了澜月楼。从嘉跟在我身后,我知道他其实也跟我一样难受,我本不该用这样的态度对他,但偏偏禁不住满心的愠怒,一腔委屈在他面前都成了埋怨。
“霓裳。霓裳。”
任他怎么喊,我只是趴在澜月楼的栏杆上,看黑压压的皇城,宫墙万仞。分明觉得,那一排排琉璃的彩瓦,不过是用鲜亮的外表将人心蛊惑。每一条横梁下,每一扇重门里,究竟掩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每一个被锁在皇城之中的人,又有多少,是乐不思蜀的呢。
“霓裳,扇子还给你。”
我想起父母还在世的时候,终日劳作,日子虽然清苦,却有无数穷人家的小快乐,供我们拥着彼此安心睡眠。元宵节看花灯,中秋节赏月,端午节挤在码头看父亲和村里的男子一起赛龙舟,那些记忆像存在罐子里的蜜糖,至今想起,涩涩的疼痛里仍是残有余温。
“对了,你的金钗,我帮你将发髻重新梳起来吧。”
我仍是没理他,从嘉就站在我身后,倒让我觉得自己是主,他是仆。本想转身与他说话,却又听得他喊我:“霓裳,今晚你忘记为我跳舞了。”
眼泪倏而啪嗒啪嗒砸在手背上:“从嘉,从嘉你知道我为何生气吗?”
从嘉说:“知道,我未能保护好你,令你今日在父皇面前受了委屈。”
我讪讪笑:“如何保护好我?与你父皇慷慨陈词,说征歌逐舞是你志趣所在?说你愿为此荒废了尊贵的皇子身份?说我是你的霓裳容不得别人给我半分颜色?”从嘉哑口无言。
“那总管太监翁公公,你难道看不出他是得了别人的好处,才故意揭你的短?也不知,他日后会在皇上耳边进多少谗言。从嘉,你难道仍不信我,真以为你不犯人,别人便不来害你么?你可知,皇上今日看见你,为何那样生气?若他真是只想让你日后做一个的安乐王爷,又何必与你说什么皇族的霸气贵气,何必管你是征歌还是逐舞!”
从嘉像是受训的孩童,耷着头,听我将一肚子的怨愤连珠吐。末了,他伸过手,将我发凉的指尖握住,他说:“霓裳,所有的事,我并非不懂,只是不愿去懂。你只要相信,我保护你,可以用尽我所有的力气。”
十六岁以后我不在他身边。
澜月楼成了空挂牌匾的尸体,阴森森像我寒凉彻骨的心。
曾经握住我的手指尖信誓旦旦说要保护我的男子,在第三个清晨,黎明将至未至的时刻,眼睁睁看我被侍卫带出澜月楼,金钗翠翘都来不及插上,闲散了头发,憔悴困顿。他的眼眸自角落里探出来,他的沉默比誓言还要华丽。
我住进燕王的宫殿。一个永远戴着面具,看不出内心悲喜的男子,终日徘徊在我身边。
他叫弘冀。
他说是他向皇上求情,才让我免于被逐出皇宫。如今让我在东宫最偏僻的废弃宅院生活,已是最好的安排。他说我有何需要大可随意向他开口,他会好生照顾我。
可是从嘉也说,说他一定保护我。我恨得每夜每夜做难堪的噩梦,阴谋,陷害,杀戮,血腥,梦里的人都有着一张狰狞的面孔,而从嘉,他的颧骨上刻着凉薄,他永远站在烟雾里看我,看我被鞭笞,被刀砍,被焚烧,被活埋。
我打碎了琉璃珠,残渣嵌进我的手掌心,白皙的皮肤上殷红点点,我蹲在角落抱住自己又哭又笑。
难道,我余下的年华就这样枯萎和衰老?
起初,从嘉几乎每日来看我。因寂寞和恐惧而生出的焦躁不安,才稍稍有了平复的迹象。我仍旧跳着他喜欢的舞,步履轻盈,心思却沉重许多。从嘉对我说不用担心,他说:“我一定会向父皇进言,让你回到我身边。”
这成了我最大的希冀。
我原以为从嘉就算没有这份能力,只要他一心向着我,多少也可满足。但后来的某天,我睁开眼从黎明盼到深宵,他没有来。
我的希冀颤抖得厉害。
第二天,第三天,一日如三秋,我仍然没有见到从嘉,有什么在身体里似快要崩塌。弘冀告诉我,皇上赐婚,从嘉即日便要迎娶大司徒周宗之女周蔷。
我转身回房,听见弘冀在背后的一声冷笑。
事情原本都在意料之中,从嘉所娶的女子,必须出身名门高贵温婉。而我是他的舞娘,终生不可变改,要么受他的宠溺老死于宫中,要么被他淡忘将岁月蹉跎成三千白发,或许这森森的宫墙之内有无数女子曾经历或正在经历与我相似的命运,只是我没有想到这一天到来的时候我会如此落魄又如此满心衰竭。
南唐元宗保大十二年,李煜十八岁,纳大周后。
周太祖郭威卒,柴荣继位,是为周世宗。
檐角结了蛛网,风一吹,沙砾如钢针一般扎进眼里,生生地疼。有人拍我的肩膀,我的视线迷朦,我看见从嘉。
他轻轻地问我怎么了,他抬起我的下巴。我突然很想哭,泪水便将沙砾也冲走了。我才看清面前的男子根本不是我日夜想念的从嘉,而是弘冀。但那一刻他的目光温柔,动作轻轻缓缓,俨然与从嘉没有两样。我含泪地笑,我一定是太过想念从嘉,才会将天地万物都看成他了。
弘冀给我看近来流传的一阙宫词: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笙箫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他说,是从嘉所写。
呵呵,从嘉,从嘉。这个名字与我似有千年万年的恩怨,剪不断理还乱,无时无刻不在我耳边回旋。到如今我见不到他了,也不知他过得是好是坏。但这么一阙轻歌曼舞的词,毫不遮掩就将我嘲笑了去,原来我所有的忧虑不过是在自做多情。
一场牵挂一场空欢喜。
从嘉不再需要我。他有嫔娥,有他的蔷。他不再需要我,妤,或者霓裳。他兴致勃勃赐予我的这两个字,已然凋零成白纸,成了他的墨宝下面区区一个名词,一首《霓裳羽衣曲》。但不知我会不会同那倾国倾城的女子一样,匆匆丧命;而从嘉又会不会是那个优柔的男子,隔岸观火,到最后只记得那一段舞,却忘掉一个为他起舞的人。
我怔怔地愣了很久,听见弘冀说:“或许,他是上天故意捉弄你的道具。”这话说得精妙,我看着弘冀的眼睛,似有还无的惆怅,与我印象中的弘冀开始有了一道界线。我问他:“为什么?你似乎在开解我并且关心我。”
弘冀微微仰着头,冷凝,笃定,并且自得,嘴角还挂有轻微的戏谑,他说:“因为我对你,就像你对待从嘉。”
我捏了一手心的汗。
后来某个疏雨的黄昏,我终于等到从嘉来看我。他一开口唤我霓裳,天地皆动容了。我讪讪地笑,笑容苍凉,我说:“你总算还记得我。”
从嘉依旧是那样一个人,面容干净,眼神清澈可以见底,眉心很自然地凝着点点愁,像一个有心事的孩童。他说:“霓裳你恨我是应该的。”
我说:“我有何资格敢恨六殿下。”
他说:“霓裳我原本应该向父皇禀明一切的。”
我说:“你难道想告诉皇上你要娶的是我吗?”
他说:“是的,一直以来我只想要你一个人。”
我愕然。
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我一番信口开河嘲讽他的话,却不想换来了他急匆匆真切地表达。
是我误会了从嘉。原来,我将他放在心上的同时,他也用同样的方式来待我。只是我太猜忌,他不说破,我便枉顾了他的这番心思。我的睫毛垂下来,满眼潮湿。
“从嘉,对不起,我不该发这样大的脾气。是我误会了你。”
从嘉揽着我的肩膀:“我怎会跟你计较这些,眼下最重要的,是让你离开这座废园。”
“不,从嘉,我不离开这儿,”我坚定地望着他:“偌大的金陵皇城,惟有那些被视如冷宫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从前我想离开,是因为我希望能一直在你身边,我怕你见不到我,怕你会忘记我。但如今我明白你的心意便足够了。更何况,我这样的出身,是不该与你靠得太近的。”
从嘉有些急了,他说:“霓裳你为何至今还不明白!”
我截断他:“不明白的是你,你的霓裳会成为别人攻击你的最好的道具。况且太弟的封号一旦撤消,立储便是早晚的事情,如此紧要的关头,你更不可有半点的差池。”
“三皇叔不是已向父皇进言,拥立大皇兄为储君么?况且我原本就不想做什么太子。”
“但皇上对你青睐有佳。”
“我既然不愿意做,又何须顾虑太多。”
“燕王为人尖刻多疑,且城府很深。你三皇叔不但辞去太弟的封号,还上书请求皇上改立燕王为储君,这其中的曲折,你难道没有怀疑?”
从嘉缄默。
“那么,你四皇叔齐王景达呢?一直以来,他与燕王势如水火,明争暗斗,不也是觊觎皇位?你那些叔父兄弟们,只怕是没有一个不想做皇帝的。你以为你不争不抢便能置身事外么?对他们而言,任何一个人的存在都是威胁。皇宫里是没有井水不犯河水一说的。”
从嘉先是怔怔地看我,随后清浅地笑开,他握着我的手说:“你看我虽为皇子,懂的还不及你多,我是更不可做皇帝的。”
我狠狠地跺脚,哭笑不得。从嘉却又撒娇似的冲着我扮鬼脸:“好霓裳,你别生气了,我答应你,我会记得你说的每一句话,以后凡事小心谨慎,你不希望我做的事情,我便不做。这样可好?”
我叹一口气:“从嘉,你不愿意做的事情我同样无法勉强你,你只要保重自己就好。”
南唐元宗保大十四年,周世宗亲征南唐。
公元958年,南唐大赦,改元交泰。
中主立燕王弘冀为太子,参决庶政。
我在这四方的荒凉院落里,对外界之事只能道听途说。我不知道弘冀与从嘉之间会否发生了什么,从嘉即使来,也不再对我提争权夺位之事。
他看我跳舞,我为他斟酒,梨花院落,夜色融融,江南的疏雨淡烟,便这样一日复一日被我们各怀心事地蹉跎。
直到有一天,绯色华衣的女子来找我。她说她姓周名蔷,从嘉喜欢叫她的小名,娥皇。
娥皇,娥皇,我呆呆地念,不知道是否就如同从嘉叫我霓裳那样。眼睛不由得酸酸涩涩地疼起来。蔷问我:“殿下有很久没来看你了吧?”
我笑:“他纵使不来,心里也是挂着我的。”我的神态语气,看起来似乎是在向蔷挑衅。但她也不恼,反倒好一阵唏嘘,然后幽幽地说:“你能否让从嘉放弃你?”
我浑身一颤:“为何?莫非从嘉有事?”
她摇头:“太子在宫中的耳目众多,更何况你这园子还是他的地方,从嘉来,必定有一天会招致祸端。”
“六皇妃,妤不过是一界舞娘,何来如此大的能耐?您未免太高估奴婢了。”说音一落,只听见啪的一声,手掌清清脆脆砸在我的右脸上。蔷怒了,她不但掴我的耳光,还指着我说我是妖精。我冷冷地不断地笑。
“你太不了解从嘉了,若是说放便能轻易放下,他早该将我遗忘在这荒园里。”
“我不了解从嘉,但我了解你。因为我了解一个女人对所爱之人的执著,她是心甘情愿要为他做出一切牺牲的。”
半晌,我无话。蔷的脸上有得胜的喜悦。
她知道,我败了。我也知道,对从嘉的爱让我对周围的事情毫无胜算可言,我注定是他的依附,为他尝一切的委屈和痛苦,前路的生死未卜。
我就如花瓶,随时可能粉身碎骨。
其实,我又何尝不明白蔷的顾虑。虽说太子之位已然确立,但谁又会因此放弃对皇位的觊觎。而弘冀这样的人,自然要清除异己,并且对那些可能威胁到他地位的叔父兄弟们暗中迫害。一直以来,他对从嘉都是冷眼相向,几乎视其为眼中钉。从嘉即使再小心,也难保不被他抓住把柄,尔后到皇上面前参他一本,甚至,还可能有更凶险的泥沼等着从嘉陷入。这机关重重的皇宫大内,连区区一个侍卫的眼睛都可能成为杀人于无形的利器,更何况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泥沼,一旦陷入了,只能够万劫不复。
我不过是要在蔷面前保存我仅有的一点骄傲,她已经得到了从嘉,而我,除了那些空荡荡的承诺,只有这满园的寂寞荒凉。
后来的某夜,月圆如盘,有几丝云缠绕着,倾国倾城的美。白色的绸缎悬在房梁上,风一吹,轻飘飘地舞着。我想念起我为从嘉跳的那支霓裳羽衣曲。
我细细地铺了胭脂,描眉画鬓,唇上一点朱红,像渗出来的血渍。我勾起嘴角,对着镜子微微笑。背后的三尺素绢低低地呜咽着,飘荡如鬼魅。
我叹息,自言自语:“从嘉,我没想到竟是这样,连你的最后一面也不能见到,我却必须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绿树红花,我每天都会为你焚香祷告。”
我搬来凳子,将白色的素绢打了死结,头枕在上面的时候,脖子一阵寒凉。
蔷说得对,若我的存在对从嘉构成了威胁,不如尽早离开。这皇城的宫墙太高,惟有变成了一缕孤魂,才能够被风吹走,挣脱这牢笼。
我闭上眼睛,狠狠地踢掉了脚下的凳子。
我开始不断地咳嗽,等神智清醒过来,我看见断裂的白绫,身旁有人扶着我的肩膀,温柔的鼻息灌入我的耳朵,冲出身体里所有的难堪与委屈。我转过身扑进他怀里嘤嘤地哭泣起来:“从嘉,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别担心,我不会伤害你。”他说。他的声音让我猛然醒转,他不是从嘉,他是太子弘冀。
我推开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
他的态度随之转变,迅速冰冷而决绝,他问我:“你当真以为区区的舞娘也会成为他的顾虑么?”
我说:“我并非高估自己,我只是不敢低估您,太子殿下。”
他说:“你对六弟果然情深意重。”
我说:“从嘉无意与你争夺什么,请你不要再针对他。”
他说:“前几日在朝上,若不是他极力主张议和,父皇必定会答应再给我十万精兵,与柴荣一较高下。”
我说:“这正是从嘉的宽厚仁慈之处。他不忍心看到百姓流离失所。他也不会算计自己的兄弟手足。”
他冷笑:“可他的妇人之仁却刚好称了父皇的心意,我又怎知,他是无心还是有意呢?”
我知道自己再说什么都是多余:“太子殿下,您请回吧。”
“你还想继续上演你这出悬梁自尽的好戏么?”
“妤不过是一介卑微的女子,生死都与殿下您无关。”
他默然,转身走出了房间。到门口忽然又停下,背对着我,影子有些恹恹的惆怅的味道。他问:“如果我答应送你离开皇宫呢?你是否就能好好保存你这条性命?”
我心头一凛,语塞了。又听见弘冀说:“身为太子,我要送你出宫是易如反掌的事情,你可以不相信我,过几日我安排好一切,再回来找你。”
“等等。”我叫住他:“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你对我根本没有任何的利用价值,我又何必留你在此。”他扔下这句话便径自走了,我追出去,喊了三声太子,他没有回头。
清清亮亮的月光逐渐浓稠起来。
那几日,我诚惶诚恐,心绪复杂万分。想离开,却又害怕这会是弘冀的阴谋;想再寻死,但一碰到那冰凉的白绫,又退缩了。无可否认,一个人在遇到更好的出路之时,先前再多的盘算也难免被搁浅,变得犹豫不决;而所有的解脱方式,相对于死亡,都会略胜一筹。
我其实是贪生的。
大多数时间我在房中独自跳着舞,一举手,一投足,悲哀地幻想着从嘉就在面前。我希望他能在太子送我出宫以前再来看看我,但我又怕自己会泄露了什么,我的心早已被他牢牢地拴住,他一旦出言挽留,我必定又得动摇了。留下来,终究是隐患。
况且,我们之间云泥有别,这一生早注定,我只能仰望,他目之所及,也只能看我一天又一天地委顿荒凉。他现在有他的娥皇,与其留我在这里看着他身边出现第二、第三个娥皇,倒不如一走了之,生死各安天命。
庭前的花瓣纷纷落了,落一地,像一颗颗纤细的心。脆弱,凉薄,就如我。
我甚至不断地怀疑,我这样做,算不算辜负了从嘉。那几日我食不安稳夜不能寐。我摔碎了很多的杯子和花瓶,还割伤自己的手腕,是以太子弘冀再跨入我的庭院,他又以为,我是在寻死了。
我痴痴地笑,你放心,我会等着你将我安然送出这皇宫。
他盯着我,眼里有一团火在烧,最后终于忍不住,啪的一声,他赠我一记漂亮的耳光。他说:“你知道不知道,六皇弟这些天终日在澜月楼与他的皇妃饮酒作乐,他哪里还能惦记着你。”
“你住口!”我喝止他。我如今最怕听到的,除了从嘉被害,便是他如何征歌逐舞声色犬马。我知道我的喜怒无常已然变本加厉。有时我会希望从嘉快乐,哪怕他的快乐是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有时我却又希望他没有霓裳他便永生永世都锁紧了眉头。
我的拳头打在坚硬的木桌上,我哭了。
而弘冀竟然叹息起来,他说:“我是想告诉你,我已布置妥当,明日申时你扮成太监的模样,自会有人来接你出宫。”
我想,我是真的要离开了。
我反复地写着从嘉赠我的那阙词:
“晓月坠,宿云微。无语枕频欹。梦回芳草思依依。天远雁声稀。啼莺散,馀花乱。寂寞画堂深院。片红休扫尽从伊。留待舞人归。”
我将它们写在宣纸上、锦帕上,然后又恨不得能将所有的宣纸和锦帕都一并带走,似乎怕自己一旦离开,所有的记忆都会如烟云一般消散。
关于从嘉,我知道我迟早会所剩无几。
次日,果然如弘冀所言,两个太监模样的人接走了我。没有多问一句话,就只是沉默地低着头走,走到宫门,他们当中有人拿出一块令牌,守城的士兵纷纷垂首,毕恭毕敬地让出一条道来。
朱漆的大门轰然裂开,带着咿咿呀呀的腐朽的声响,连光线也变得强烈,刺目,我的眼中好一阵澎湃。宫门外停了一辆高篷的马车,隐隐传出马的嘶鸣。
他们示意我上车,但我的前脚刚踏上去,背后便传来一声呵斥。
“站住!”
我慌张地回头,竟是齐王李景达,从嘉的四皇叔。
可是,他怎会突然出现在这金陵皇城?他不是该在抚州做他的大都督,与柴荣的兵马抗衡的么?
随行的两个太监,也不知怎的,被他这么一喝便有如丧家之犬,扑通一声跪下来,不住地磕头。李景达站到马车跟前,侧目看我,然后指着跪地的两个太监问:“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我正要抢先一步开口说话,有一个太监怀里的令牌却掉了出来,咣当咣当撞着地面,脆生生地响。侍从捡起来递给齐王,他的眉心一拧,冷冷地挥着手命令他的侍从搜身。
我被他们一把拽下马车,心中满是疑团,更多的,还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阴森森如有鬼魅缠在周围。最后,他们从我的衣袖里搜出一封信函。
确切地说,是从我身上的太监服的衣袖里搜出一封有通敌卖国之嫌的信函。
我气得浑身发颤,我不该相信了李弘冀。
追悔莫及。
因为我是从嘉的舞伎,而随行的太监身上的令牌,也不是太子李弘冀之物,上面分明地刻有“安定”的字样,他们也说,这是安定公从嘉的吩咐,送我出宫,将信函交给慕容延钊。
柴荣的殿前都虞候,慕容延钊。
我扼腕。竟是我的愚蠢害了从嘉。就在李景达命人将我押走的时候,我猛地撞开了身边的一个侍从,跳上马车,抽出怀里防身的匕首,用尽力气扎在马背上。那马儿倏地仰起大半个身子,嘶鸣声惊惶而凄楚。随即便发疯似的奔跑起来。
没多久,马车的绳索都断裂了,马儿也跑得越来越快。我扑在马背上,死命地抓着它,从集市到荒郊。我不敢松手,连眼睛也不敢睁开,心想若是这样掉进一个万丈的深潭也好,没有我,太子是很难令皇上相信从嘉通敌卖国一事的。
我开始觉得自己的身体下面有浓绸的血腥味,湿漉漉的,我这才想起我的匕首还扎在马的背脊上。咬着牙睁开眼睛,我看见滴答滴答的暗红色,像燃烧的花朵,这一路它似乎一刻也没有停过。
我的脑子里迸出一闪而过的念头,我不能让他们凭着血迹追踪到我。
那么,一切又回到起点,不同的是我如今身在宫门之外。呼呼的风声在耳边灌着,满目是苍翠的青山和绿水,我曾奢想有朝一日能与从嘉把臂同游,在这样的天地间再为他跳一曲霓裳羽衣。
而造化却十面埋伏。
悲剧守株待兔。
我松了手。
彼时那疯狂的马儿正经过一片蔚蓝的湖水。四围静谧。只有几艘打渔的船泊在岸边上。我的身体扎入那沁凉的湖水里,耳边似乎飘来从嘉的声声呼唤。
他叫我,霓裳,霓裳。
是月,慕容延钊在东州大败南唐军队,柴荣派遣李重进率领军队赶赴庐州。
二十一日,柴荣从迎銮镇再次前往扬州。
我苏醒那天,便是三月二十一日。在一艘简陋的大船上,有腐朽的木头气味。我的胸口闷得发慌,半闭着眼,我似乎看见很多的女子,大多恹恹地靠着墙壁,有的,还低声地啜泣着。
旁边的女子衣衫褴褛,见我醒转,幽幽地叹着说:“你终于醒了,你都昏迷了整整三天。”
“这是哪里?”
她莞尔地笑:“这会儿,船只怕是已经到了扬州了。”
“扬州?船?这是什么船?”
“这船上的女子若不是被父母卖掉,便是硬被掳劫回来,都是要送进扬州的花街柳巷的。可是我看姑娘这一身装扮,好象是从宫里边逃出来的吧。”
我听着她絮絮地说,脑子里除了晕眩,是一团乱麻,昏天黑地。她问我叫什么名字,我想了想,气若游丝地告诉她:“霓裳。”
是的,霓裳,除了这两个字,过往的一切我统统忘记了。我很努力地要想起些什么,却是一触动往事的弦,便觉得头痛欲裂。
她看我难过,便说自己叫若菱,她说以后我们可以姐妹相称,不分彼此。我点头,不断叨念着自己的名字,霓裳,霓裳。心一阵阵地疼,仿佛有什么被割离出来,譬如,名字,记忆,或者某年某月的某个人。
如今,我便只有这霓裳两个字了。
我与若菱都被送入了扬州最大的妓院,风月楼。我有一身精湛的舞艺,而若菱凭着她娇好的容貌,很快,我们便不再是任人欺凌的弱质女子。我穿着那些华美的衣裳,涂上厚重的脂粉,日夜逐舞征歌,人前卖笑。若菱说她喜欢这样的生活,有世间男子的追捧,轻易便能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我虽不喜欢,但却安于这样的现状。那似乎是我许久不曾有过的安定感觉。
但我仍在夜里做一些断续离奇的梦,有高高的城墙,荒芜的庭院,我在夜色里起舞,有看不清面容的男子,自斟自饮,不时为我鼓掌。但我又会在突然之间坠入血红色的湖泊,越是挣扎,就越是往下沉,仿佛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而当有人将我从湖面上救起,我的梦便结束了。
反复过很多次,梦的内容一成不变。而我脑中的迷雾,似乎也在逐渐散开。
每每听到南唐二字,我总是关切,我想,那必定是和我有关的。
扬州素来是春风十里的繁华,这风月楼,藏于茫茫的青砖舍瓦之中,却是宾客盈门,每到华灯初上的时候,出入更是频繁。
八月十五日,月明如镜,圆如盘。若菱来敲我的房门,神色诡秘,她拉我的手,说:“今晚咱们不见客了,这扬州城最隆重的花灯会,一年才一次,错过了可惜。霓裳,我们去放河灯吧。”
我故意笑她:“就你那点心事,九天神佛都被你唠叨透了,哪里还用再许什么愿呢。”若菱撇着嘴:“早知道你是不会去的,人月两团圆,你是要等你那白面书生的,对么?”我心里轻轻一阵抽搐,想起那个叫青芜的男子,总是会生出难以名状的奇怪感觉,仿佛是旧相识。
还记得青芜第一次来风月楼,鬓影衣香中两道目光不期而遇,我们彼此点头,微笑,没有声色场所的虚佞与谄媚,只当对方是擦肩的路人,忽然就像心底铺上一层柔软的絮,我一时怔忡,久久不能忘怀。我知道青芜必定是与我记忆中的某个影象重合的,熟悉与亲切,来自他,却时时刻刻令我挂念着别的男子。尽管我始终不能记起我挂念的究竟是谁,但看到青芜,我浮萍一样的心才会更加踏实。
若菱的一句话,让我走了神,清醒过来,她已经不在我房里。若菱一直都是骄矜固执的女子,认定了便不会轻易更改。这一夜我在楼上徘徊,偶尔陪相熟的客人喝一杯酒,或者跳上一段驾轻就熟的舞蹈,博众人一笑。直到若菱回来,夜已深沉,酒欢过半,喧闹的大堂开始逐渐安静,青芜却没有来,我便像少了一根骨头,体内空空荡荡的。
只是这等待的滋味我觉得异常熟悉,似乎在此之前,等待已经成了我的宿命。
后来若菱告诉我,她在花灯上邂逅了一个阮姓的男子,金陵人士,看上去虽然寒碜,甚至有落魄的模样,但她喜欢,她看他的第一眼,就被他眉宇间的英气所逼。她说:“霓裳,没想到世间竟有如此巧合的事情,那阮集安竟也认识单青芜。”
我问她:“你如何知道?”
她得意地笑:“谁让你那晚不跟我去赏花灯了,原来那天晚上单青芜一直和阮集安在一起。”说到这里,若菱顿了顿,拧下盘子里的一颗葡萄扔进嘴里,才接着说:“只是他们看上去有些奇怪。”
我不解地盯着她:“为什么?”
“若说是好友,似乎又生疏了点;但如果不是,单青芜却又好象很了解阮集安。”
“那么,说不定是仇敌呢。”我面上的表情略带戏谑:“这世上最了解你的,往往不是你的亲人或朋友,而是你的敌人。有时,连你自己对自己的了解,也不及他。”
若菱哑然,神情惊愕地看着我。我想我只是逞一时口舌之快,话说完,自己也僵在那里,盯着镜中女子冰凉的神态发呆。
“霓裳,”若菱叫我:“你似乎有很多心事。”我吐了一口气,皱着眉,我最大的困扰便是那些反复的梦境,以及我丢失的记忆。我说:“若菱,别人的事,我们无须过问,出去吧,不然客人又得催了。”
两天后,青芜到风月楼来,神色凝重。他在我房里喝了一杯又一杯的酒,几乎不开口说话。我问他怎么了。他先是叹气,后摇头,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我表兄死了。”
我猛然想到若菱,还有她口中的阮相公,心里发憷,问:“你表兄是何人,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
青芜张了嘴,似是欲言又止的模样,又喝了两杯酒,才说:“霓裳,为我跳支舞吧。”
我默许。水袖扬起来的时候,我看到青芜端着酒杯,仰面一饮而尽,白皙的皮肤凝重的面色,还有眉间的一股阴郁,我的脑子里霎时间浑浊不堪,眼前发黑,人便昏沉沉地倒了下去。
醒来,青芜已经离开。我的额头上搭着湿毛巾,若菱坐在窗前,弹着手里的古筝,抬头看我一眼,低低地说一句,你醒了。又继续拨弄琴弦。面色冰冷。神情呆滞。
“若菱,”我起身走过去:“我昏迷了多久?”
“一天一夜,”她说:“这样长的时间,足够我去一趟单府,再回来。”
“你都知道了?”
若菱点头,琴声哀惋。
“不过一面之缘,你竟然对他如此……”
“难道,我们这样的青楼女子,就注定没有一个安身之所?”若菱的眼泪滴在琴弦上,弦断了,发出刺耳的声响。我第一次见她流泪,没想到是为了一个男子。想起她曾戏谑地说,世间男儿皆薄性,我就是乐意看他们千金买笑的丑态。而现在才知道,原来女子是注定堪不破一个情字的,任她烟视媚行冷傲骄矜,也会渴望一个相爱之人,和一处安定的归宿。
若菱哭了彻夜,第二天却又像没事人似的,穿梭于觥筹之间,笑靥如花。我知道我并不曾真正懂她,一直以来我最在乎的只有我自己。我想寻找我的过去,所以才对青芜产生了一种依赖,我希望可以通过他看清楚我脑子里那个模糊的影象。
那段时间青芜频繁地出入风月楼,与我饮酒谈笑。若菱偶尔也会来,她抚琴,我跳舞,但我总觉得青芜满足的神态间,隐藏了更为深挚的忧虑。那将息未息的惆怅,说不出,全都郁结在心里。
很长一段时间过后,才从别人的口中得知,晋王李景遂,在前往洪州的途中被其下属袁从范毒害。来风月楼的客人原本很少谈论政事,是以隔了一个多月我才听人提起。那晚他们地议论,李景遂、皇太弟……这些字眼萦绕着我,我的舞步莫名地凌乱起来。
又是一夜,掉入恍惚的梦境之中。
清晨,黎明还在末梢,有着雾气渐弥的浑浊光线。大街上一阵喧闹,凌厉的呵斥声伴随着急急的马蹄。我走到窗前,一队人马已经走远,隐约可以看见他们光鲜的衣着,为首之人想必非富则贵。
我习惯了在每个月的初七到庙里进香,当我看见那个紫带青衫的男子,忽然间心头有一阵极为强烈的不安的感觉。他没有看见我,彼时他正同一干随从从寺院门口经过。他微微仰着的头,那一抹孤傲,一份冷凝,以及眼中泄露出的勃勃的野心,都在我看他的那一个瞬间刺入我的心脏。我后退,手肘撞到硬邦邦的墙壁,我却忍了疼,不敢出一点声音,好象是怕被他发现。
是夜,青芜来找我,看上去颇为慌张。他问我:“霓裳,你可愿意跟我离开这里?”
我愕然:“青芜,为何突然要走?”
青芜似有难言之隐,吞吞吐吐半天回不出一句话,只是说:“霓裳,我必须走。”
我叹息:“你走,又何必要求我跟你一起。”
我知道自己这话很绝情,青芜的眼神里瞬间布满了哀伤,以及不可遏抑的怨怼。“霓裳,我以为你应该明白我对你的心意,我以为,你也是跟我一样的。”
是的,青芜,我也以为。只是,你这样突然出现,突然说要带我离开扬州,我才明白,你不是那个让我奋不顾身的人。我无法跟你走。
青芜悻悻地拂袖而去。
没几日,满街都张贴了告示。风月楼的姑娘慌慌张张地议论着,那告示上要通缉之人竟是单青芜!她们冷眼看我,都说单青芜是我的常客,若是有麻烦,不要连累了风月楼才是。我讪笑,但其实内心无比惶恐,总有说不清的预感盘旋着,尽管青芜已经离开了扬州城,但事情究竟会就此终了,我一想起,心中便极为忐忑。
尔后,单家被抄,一家老小五十几口人全数流放。惟有青芜在逃,官府的告示被雨淋湿了被风吹烂了,但始终没有撤去。衙门差人来传我问话,公堂上我反复说的只有那句话:“我不知道单青芜的去向。”
我是的确不知道,但即使我知道,我也不会说出来。姑且不论我是否相信青芜会杀害自己的表兄,我心中的另一个疑窦,已经足够叫我不敢轻举妄动。阮集安分明已经死去多时,之前单家的人异口同声,说他是顽疾缠身,以至暴毙。何以官府又会突然重审此案,而且查办得如此严格?
并且,我也是如今才知道,那阮集安是三年前被朝廷罢免的官员,在扬州颇有点势力。他原是工部侍郎李徵古的门生,而这李徵古,对曾经的燕王,也就是当今太子李弘冀,鞍前马后言听计从。
不知道,是事情越来越复杂,还是我的思绪越发紊乱。从衙门出来,我的身体里仿佛有一处不可控制的角落,逼着我不断地叨念。
李弘冀。
李弘冀。
……
当晚,我在风月楼,再次见到了那个让我心绪不宁的男子。紫带青衫,腰间一块翡翠的玉珏,连鞋底都镶着金边。我躲在房里不敢出门,老鸨来催,我只推说自己身体不适。她走后若菱来看我,说:“此等身份的客人整个扬州只怕也没有几个,你不出去,岂不是错失了大好的机会。”
我懒洋洋地回答:“我并不喜欢这样的机会。”
若菱摸摸我的额头:“难道真是病了,说话都像没力气似的。”
我推开她:“好姐姐,你赶紧下去吧,机会可不是常有的。”
若菱忽而又惆怅起来,她说:“我要是能像你这样,对什么都不争不抢的,也许我会很开心。”
我还想说什么,若菱却已经转身走了出去。楼下依旧是笙箫齐鸣,丝竹管弦之音催得人昏昏欲睡。恍惚间我又梦到了高耸的城楼,像环着一座宫殿。楼头有一个男子的身影,颀长。他迎风而立,像在眺望着什么,但我看不清他的容貌。忽然间狂风大作,他倏而便消失了踪影,我想喊,可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喊不出声音。我只觉得身子往下一沉,人便猛然惊醒了。浑身都是汗。
这个时候我听到隔壁若菱的房间传来细微的声响,楼下的客人们依旧在寻欢作乐,我还能隐约听到若菱的笑声。
那么,她房里的声音又是从何而来?
我忍不住好奇,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悄悄推开若菱的房门,刚跨进去一步,只觉得背后有一个黑色的影子覆盖上来,随即又有一只手狠狠地捂住了我的嘴巴。我挣扎,那只手的用力明显地减小,我听到有人在背后叫我:“霓裳。”
连续几天,那个衣着光鲜的年轻男子都会到风月楼寻欢,他的骄横跋扈,让不少客人都对其敬而远之。老鸨总是来敲我的门,我始终以抱病为由,未曾露面。
风月楼有山雨欲来的征兆,那些天,我听见楼下的琴箫歌舞声音,就觉得心头堵得慌,耳畔仿佛有烈火在燃烧,面前却又似涌过来一阵一阵的潮水,淹没我,在我的周围还开着妖艳的血红色花朵,我口里有鲜血溢出,每溅上一滴,那些花儿便盛大一成,潮水也更逼近,烈火更凶猛,我昏沉沉地躺在中间,不知所措。
若菱过来看我,担心我真是病得不轻。我说:“我还好,脑子还清醒,不会出现幻觉。”她听出了我话中带刺,惊讶地问我:“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说:“关于单青芜,你难道不想给我一个解释?”
若菱的脸色骤变,阴沉,紧张,她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也没想到,当日我在若菱的房中发现的男子,竟然是我以为已经逃离扬州的单青芜。当时,他很沮丧,他说,他那天来找过我之后,刚离开风月楼就碰上了官差,幸而有若菱帮他逃过了追捕。于是,他就一直躲在风月楼。
我暗笑,说:“那官府的刘大人,隔三差五便到风月楼来听你唱小曲,他如果知道他要追捕的逃犯是被他的心肝宝贝给窝藏了,必定要气得七窍生烟。”
若菱有点恼了,说:“我要不是看在你的份上,才不会救这个杀人犯呢。”
我心中早有狐疑,正好顺着她的杀人犯三个字,问她:“就算你当初救他是为了我,但很快官府便出了告示,我想你不会不知道,是他杀了阮集安,你为何又不把他交出去,为阮集安报仇?”
若菱斜觑我:“你就是为了这个,与我生分?”
我黯然摇头:“若菱,我不希望你做什么事都瞒着我,我怕你因此惹祸上身你知不知道。”
若菱转过身去,窗外的光线落在她身上,她的背影单薄了不少。她说:“霓裳,如果我告诉你,我爱上了他,你信么?”
“可是,以他现在的处境,纸包不住火,你会有麻烦的。”
“我不像你,凡事瞻前顾后,我只知道我如果不收留他,整个扬州城,他再没有可以容身的地方。”
“那阮集安呢?你不想为他报仇?”
“说到底,你仍在怀疑我,”若菱拂袖:“区区一个阮集安,我与他不过一面之缘,就算当初我对他再是挂念,也早该事过境迁了,人人都说风尘中的女子天性凉薄,霓裳,你应该明白。”说完,她仰着头讪讪地笑。
我不再与她争论,但我确实不敢轻易就信了若菱的那番话,那是一段多么蹩脚的台词,漏洞百出。或许,我跟她一样,我们的所做所言,前后并不一致。
女子的心,细如发丝,而且总是嬗变。仿佛之前我担心青芜的安危,但当他出现在若菱的房中,我心中忽然冒出一股莫名的酸涩与嫉妒。我知道我不爱青芜,但我们之间长久的相处,以及他信誓旦旦地说希望同我厮守,都让我的一颗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我便因此将他归属为自己的东西,就好比一枚发钗,当我失去他,又赫然发现他出现在另一个女子的香闺,心里总是有尴尬和怨怼的。于是,一面怀疑若菱此举的用意,又一面担心她会惹祸上身,再夹着埋怨和嫉妒,说起话来,难免就参差了。
那么,若菱呢?照她所言,她已经不在乎区区一个阮集安,她是风尘的女子有一颗凉薄之心,可她偏偏又摆出一副为了青芜甘愿殒命的姿态。这样矛盾,叫我如何说服自己不去担心呢?
想起若菱说的,我凡事总要瞻前顾后,仿佛有排除不尽的顾虑,事情到了我手里,简单也会变得复杂。我长叹了一声,自言自语:“但愿这场风波能够很快就过去……”
傍晚,老鸨来敲我的房门,说楼下有客人指名要我以歌舞助兴。我懒洋洋地躺在睡榻上,说:“你找别的姑娘代替我,有何不可?”她的脸色阴沉,话语间不无嘲讽:“如今这风月楼究竟是谁做主了?我反倒要对你低声下气的!你若不出去,客人怪罪下来,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我正要还口,房门却砰的一下被推开了,传来男子说话的声音:“霓裳姑娘既然抱恙,在下便亲自来看看,有什么可效劳的,姑娘尽管开口。”我循声望去,又是那衣着华丽眉目尖锐的男子,只觉得心猛然一颤,额头上竟然渗出冷汗来。
我说:“我没事,不劳公子费心。”
他抬手示意老鸨退下,老鸨瞥我一眼,点头,对他的态度倒是恭敬。随后屋子里只剩下我跟他,空气闷得似要令人窒息,他一步一步走进,我便越发紧张。他说:“你竟然逃到了这里。”
“逃?”我半晌无言,盯着他,忽然有些激动:“你认识我对不对?你告诉我,我是谁?”
他拂袖,转过身去:“少在我面前做戏。”
我讪笑:“我若知道自己是谁,便不至于在这烟花之地倚楼卖笑了。”
他目光凌厉地盯着我,问:“你可还记得我是谁?”我摇头。他又问:“那么,从嘉呢?”
“从嘉?从嘉!”我叨念着,却觉得脑子疼得厉害,像被一股巨大的引力吸住了,挪不动身子,脊背寒凉,突然眼前就只剩一片漆黑的幕布,像上次一样,我昏倒在地。
在梦里我看见一个羽扇纶巾的男子,饮着酒,温柔的目光投到我的身上。我便在他面前翩跹起舞,舞姿优雅,我的面上却带着难以释放的哀伤。恍惚觉得,他应该叫做从嘉。
醒过来的时候,那男子还没有离开,研了墨,在纸上写写画画。大街上传来五声更鼓响,窗外无星无月,光线暗得有些怕人,案上的烛台被风吹得摇摇晃晃,他冰冷的轮廓忽明忽灭,像一尊机关重重的石刻。
“从嘉,你是从嘉吗?”我缓缓地走过去,抓着他的手臂。
他不动声色,继续挥着手中的笔。我看见纸上写了一阙词: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无限恨,倚阑干。”
是了,我想起,从嘉是最爱词曲歌赋的,那些愁肠百结的句子,他总要反复吟诵。可是,可是从嘉究竟是什么模样,他与我,又是怎样的关系呢?我不由得再次抓紧了他的胳膊,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问:“告诉我,你是不是从嘉?”
他笑得很牵强,他说:“你叫妤,原本是安定公最宠爱的舞伎。而我,是当今太子李弘冀。”
“我叫——妤?”我嗫嚅着,并没有因为他表露出身份而让自己双膝跪地,做出卑贱的谄媚姿态,我只是想要知道更多,关于我,从嘉,以及他。
他说:“从嘉就是安定公,是你最爱的男人,也是我的眼中钉肉中刺,我屡屡要暗害他,始终不得逞,你从一开始便预料到,我会是他最大的威胁,你时刻提醒着他,最后还为了不连累他,逃离皇宫……”
他絮絮地说,黎明前的黑暗很逼仄,我没有发出一点响动,仿佛是怕惊扰了自己的过往。我没有想过去判断他所讲的到底是真是假,但我却觉得那一切都是可信的。他虽然是一个令我畏惧的男子,眼中有暴戾,有杀气,有狼子野心,有望不穿的深邃,可是他丝毫不掩藏,他的真实,反倒让我慢慢地安下心来。
天明,弘冀离开,他说:“我还会再来看你。”我还想问他,我逃离皇宫以后,那伪造的密函有没有对从嘉构成威胁,他如今到底怎么样了,可弘冀连说一句再会都冰冷而决绝,叫人望而生畏。这疑问,便被他的一个转身挡了回来。我看着他的背影,怅然兴叹。
目光收回来,发现旁边的门半掩着,若菱在门缝里看我,神色间有异样。我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冷战。
当晚,弘冀仍然来,风月楼一大半的姑娘都簇拥着他,若菱与她最近,频频为他斟酒,他却目光定定地看着我,我在水榭中间的莲台上起舞。末了,他仍然到我的房里,讲一些他所知的我的过往。我问他:“我逃出宫以后,从嘉怎样了?你利用我来陷害他,可有成功?”
他竟然笑了,涟漪一般,在他的脸上,自嘴角向眉目和鬓角扩散,没想到,会让我觉得亲切,并且温暖。我问他因何要笑,他说:“当一个人很客套地问自己的敌人,陷害自己可有成功,你不觉得有趣么?”
我哭笑不得。
弘冀继续说:“我原本是想,有六皇弟的令牌以及他的侍婢,密函一事他必定难脱干系。可是你一走,我失去了最有力的证据。皇宫是一处可以颠倒黑白的地方,而父皇有意偏袒他,众大臣也不相信他那样斯文羸弱的外表下会有如此野心,事情便只是掀起了一阵风波,最后不了了之了。”
我听他这样说,总算舒了一口气,问:“你很失望?”
他点头,又摇头:“我早知道这样的方法根本没有太大的效用,顶多只是给从嘉抹黑。但我也知道,我不会让你因此送命,我会救你,多救一次,你对我的感激便会深一层。”
“但你说,我爱的是从嘉。你利用我来陷害他,你以为,我还会对你感激么?”
弘冀很骄傲也很笃定地看着我,说:“你始终是一个女子。”
我的心顿时软下去。他说得没错,我始终是一个女子,我想起若菱,情爱二字在我们的心中,究竟有多少的分量,我原以为我会为之赴汤蹈火连眼睛也不会眨一下,但我却越发地从自己身上,以及周遭的女子身上,看到了我们的孤立与煎熬。
“我想我当初对从嘉的爱一定很深,所以才有勇气轻生。”
“但你有没有想过,你之所以要悬梁,是否还有别的原因,诸如,你厌倦了甚至害怕了孤独凄苦的生活。”他仍然不断地反驳我。其实,他不必说,我也有这样的狐疑。我已经忘记了太多,我所记得的不过是几个名字,和一些模糊的影象,就连我曾经深爱从嘉的感觉,我也抓不住了。
我只是不愿意在弘冀面前示弱。
“你已经成了太子,你得到的已经足够多。”
“人总是贪婪的。”
“齐王李景达是你故意让他来拦截我的?”
“是的,我不能亲自出面,而他一直希望他日我登基为王,能分到一杯羹。”
“晋王李景遂的死,可与你有关?”
“你应该听说了,是袁从范下的毒。”
三问三答。我不再发话。又是浓黑如墨的深夜,更夫的梆子敲了三下。他说:“我该走了。”风月楼安静下来,他的步子落在地板上,能够清楚地听到,一下,又一下。
若菱的房门仍然是虚掩的。我忽然想到了青芜。每日每夜都被困在巴掌大的屋子里,不晓得他这些日子可好。弘冀一来,我几乎要忘却了身边所有的人事。
那天,老鸨拿着一张花笺,发帖人是城南一姓柳的员外,要我出场,为他的寿宴跳舞助兴。我走时若菱不在风月楼,我穿了鹅黄的缎子,白色纱裙,推开她的房门,屋内空荡荡的,青芜也不在。一路上我坐在轿里始终觉得忐忑,闭上眼睛,定了定神,不一会儿便到了柳家的大门外。
来开门的是一个满脸皱纹身形佝偻的老者,他领我进门,我才发现这柳家的园子看起来竟然很荒芜,杂草丛生,假山石都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
我问那老者:“柳员外不是七十大寿么?何以这样冷清?”
那老者回答:“我们家员外不喜欢热闹。”
我只觉得有阴森的风扑面而来,那老者佝偻的背影让我放慢了脚步,我怕得连寒毛都竖起来了。
金陵的皇城,琉璃珠玉旷世繁华。尽管民间的谣传风风雨雨,南唐依然没有一丝衰败的迹象。
我又回到这里了。
弘冀告诉我,我是属于这里的。我没有怀疑过他的说话,因为他所讲的一切就像我的血脉一般,我听进去,便觉得它们都融合于我的全身,无一处不顺畅,我便知道,那些事情,是真的。
我属于这里,这里有被我遗忘了的过去。但我只觉得亲切。
又畏惧。
在扬州发生的事是这样的。
出帖子要我在寿宴上跳舞的柳姓员外,是个莫须有的人。而导致这一切的原因,仅仅是嫉妒。
要与我姐妹相称的女子嫉妒我。于是陷害我。她叫若菱。
走时,我的心全灰了。伤个彻底。
首先,若菱收留青芜,但心中一直有阴影。青芜曾爱我很深。
而后,若菱结识了弘冀,彼时除了我,弘冀没有在任何人面前表露身份。但若菱看他那气魄,一掷千金,她便以为,这个男子是可以救她于水火的,甚至,比青芜更有可能带她脱离这风月场所。
她也许爱他,也许是爱他能赐予她的锦绣前程。
我们这样的女子,头顶若有云翳,在世人看来也是刻上了爱慕虚荣的字眼。但事到如今我仍然不愿以此来评价若菱,因了弘冀的那句话,我们始终不过是女子,谁甘愿风尘沦落出卖声色,谁都有厌倦的时候。
阮集安,单青芜,还有弘冀,若菱可以全都爱,也可以全都不爱。谁能带她出苦海,给她一处安身之所,他就是她的心头肉。
我于是明白了她所有的矛盾的言行,慌乱的举措。她要的只是归宿。
并且,这归宿应该越堂皇越好。
在弘冀发现我以前,他与若菱有过数夜的缠绵,情欲的欢好,温存之际耳鬓厮磨,他许了她数不清的美好诺言。
在弘冀发现我以后,若菱觉得,她的美梦都成了幻影。
她一次次地投入,却一次次地扑空。青芜和弘冀,都是因为我的存在而将她疏远。她不得不憎恨我。
所以,她虚构了柳员外,等我到了那处荒僻的宅子,她事先安置在大厅里的迷魂香便起了作用。我昏迷之后醒来,与青芜同在扬州县衙的大堂上。
他们给我的罪名是窝藏人犯,并与之私下会面无媒苟合。我冷冷地一句大人您别忘了我是个妓女,大人自己也是我们风月楼的常客,将公堂上的县官气得脸红脖子粗。
我以为拿出伪造的花笺,至少能说明我是被人诬陷,可花笺在最关键的时候不见了,当日递花笺给我的老鸨,也战战兢兢地说根本没有柳员外这回事。她被若菱收买,我棋差一招。
我和青芜被押进大牢,他将很快被处斩,我也不知自己会得到怎样的惩罚。我问过青芜,他说当日是若菱告诉他,一切已经布置妥当,他可以自南边的城门出逃,殊不知,若菱半途被人掳劫,他跟着匪人追踪到一处偏僻的宅院,却看见我昏倒在地。最后,依然是那迷魂香,他不省人事。
夜半,青芜被带出县衙的大牢,我不知道以后还发生了什么,直到弘冀表露了身份命令县官将我赦免,我仍然没有再见到青芜。
弘冀要带我回宫。在风月楼,我看见了黯然失色的若菱。她将她所做的一切毫无隐瞒地告诉我,她说:“你赢了。”
“若菱,你想离开这里,我可以让弘冀替你赎身。”
“离开了,我无依无靠又能去哪里?这都是天意,都是命。”她的眼神凄迷而绝望,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那情景,我想我终生都不会忘。
扬州的事情便这样结束了。
我回到金陵的皇城。没有什么人知道。弘冀给了我新的身份,她的近身侍女,他教我在外要低着头,不能有任何引人注目的举动,而事实上,我成天都在太子的东宫,不曾外出半步。
在东宫要藏一个人很容易,因为这个太子是那样的不可一世。
我问弘冀:“你为何会到扬州?”他用叹息的语调反问我:“妤,为什么所有的事情都瞒不过你?”我告诉他,女子生性多疑。
他说:“我到扬州是为了追查一个人的下落。”
我说:“是谁?”
他说:“袁从范。”
我说:“不过是一个钦犯,要你亲自出马?”
他说:“你想说,既然我亲自出马,事情一定不是表面上看来那样简单?”
我说:“我知道你不会对我有隐瞒。”
他说:“是我收买了袁从范,对三皇叔下毒。”
我说:“所以你要杀他灭口,以绝后患?”
他说:“是的,我一时大意,才让他逃脱。”
我说:“那你在扬州可有找到他?”
他说:“原本找到了,却被人救走。”
我说:“阮集安和单青芜都跟这件事情有关?”
他说:“不错,阮集安是李徽古的门生,在朝为官时,与袁从范有很深的交情。袁从范本来是想找他帮忙,阮集安却为了邀功,将他的行踪密报了朝廷。”
我说:“那单青芜呢?”
他说:“那不过是个满口仁义道德的书呆子,当袁从范知道阮集安出卖了他,他便正好利用单青芜的弱点,令他误杀了阮集安。”
我说:“你最后还是没有找到袁从范?”
他说:“不,他一直躲在扬州城外的大觉寺。”
我说:“你怎么知道?”
他说:“单青芜告诉我的?”
我说:“那天晚上,派人将他带出大牢的,是你?”
他说:“是的。所以他被我逼问,不得不说出袁从范的藏身之所。”
我说:“不可能,青芜既然救了他,无论他是否清楚袁从范的所作所为,他起码不会像他表兄一样再次出卖他。”
他说:“因为我告诉单青芜,可以用一个钦犯,来交换一个窝藏逃犯之人的性命。”
这一问一答,我的语速不断地加快,到这里,却戛然而止,像被什么卡住了喉头。良久,听到弘冀不无嘲讽的声音:“英雄难过美人关。”
我呢喃:“原来我的性命,竟是青芜放弃了他做人的原则,交换得来。他当时一定很难过。”
我没有再问弘冀是怎样处置他,我想我如果知道他死了,我会很难过,但活着对他而言,也未必好过。既然生死都不是开心的事情,倒不如留一片空白,让我记得他曾经殷切而真挚的模样,他问我,是否愿意随他走。
扬州的事情,到这里才是真的结束了。
江南的冬天近了,金陵城略显凋敝。我在东宫不断地穿行,企图寻找我丢在这里的残缺的记忆。可是,我脑子里所记得的,除了扬州,便只有弘冀硬生生塞给我的那些旧事。它们虽然在我的身体里畅通无阻,但始终不能与我的血脉融为一体。
并且,我也越来越强烈地想要知道,从嘉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男子。
那一天,弘冀说国主设宴,款待大周皇帝派来的使节。我偷偷地扮成太监的模样,混入弘冀的一班随从里,低着头,拳头握得很紧。
我只是想借此机会看看那个叫从嘉的男子。
当晚,他只是穿着对襟的阔袖衣衫,月白,腰间挂着一块翠绿的玉。若不是有人恭身向他问安,鬓影衣香觥筹交错,我是很难将他辨认出来的。弘冀似是想故意刁难他,先是在皇上面前好好地夸赞了一番,再提出即兴赋诗,从嘉有些窘迫,那模样像极了一个受到委屈的小孩。
最后,从嘉逆着皇上的雅兴,终于还是推搪了,说:“儿臣才疏学浅,还望父皇恕罪。”尔后他趁着众人酒意酣畅,偷偷出了大殿。我暗中尾随。在御花园的小桥上,从嘉停下了步子。夜色中他的身影看起来有点凄迷,委顿的,像失了水的草。
然后,他开始絮絮地自言自语:“晓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语罢,叹息。
从嘉有他的精明之处,他并非不能即兴赋诗,而是他这些语句太过小气,纠缠于男女私情,与其说出来遭众人笑话,不如推却了,也好让弘冀的刁难得逞,于他而言,或者算是一举两得了。
可是我的思维在这里忽然顿住。从嘉的词,就像方才的酒宴那样酣畅。词中的樱桃丁香,喜气洋洋,那么,必定是有人向他“微露丁香颗”,为他唱“一曲清歌”的。弘冀曾说,我与从嘉情意相投,如鸾鸟凤凰,但我既然不在从嘉身边,他又怎能够没有半点哀伤或者沮丧!
我深思恍惚地走回了东宫,推开门,有一个冰冷的声音,在没有掌灯的宫殿里飘荡:“你终于回来了。”
是弘冀。
他早就知道我混在随行的太监里,宴会上我一直站在他的背后,以及我悄然离开,去了哪里,他都一清二楚。他说:“从嘉很爱你,但那已经成为过去,你现在应该专心地留在我身边。”
我没有点头。但心知自己无力反驳他的说话。
戊午十一月,己亥,唐主命令知枢密院殷崇义起草诏书公布宋齐丘、陈觉、李徵古的罪行,宋齐丘被迫返归九华山旧日隐居之地;陈觉被贬谪授于国子博士,送往宣州安置;李徵古则被削夺了官职爵位,赐自尽。
那几日,小雪。弘冀眼见受贬谪的皆是自己的党羽,懊恼且愤恨不已。他令我在黄金打造的莲花座上不断地跳舞,太子的宫殿彻夜笙歌。
弘冀喝得酩酊,开始砸他面前的杯盘。
杯盘狼藉。
他谴退了所有的宫女和太监,只留下我和他。
园子里雾气弥漫,寒意浸透了窗户,殿内很安静,莲台金灿灿。
他指着我,面目有些狰狞,他说:“你跳,不停地跳。”
我跳得眼泪都下来。
忽然听见一声划破夜空的惊呼:“霓裳。”我僵在那里。
竟然是从嘉。
他奔过来,白色的衣裳比月光还亮。“霓裳。霓裳。”从嘉望着我,很幽怨,他说:“我找了你好久。”
我不敢说话,我看见弘冀蹒跚着走过来,到从嘉面前,醉眼迷离,但依旧凛冽得像一把刀:“你来我的寝宫做什么?”
从嘉如梦初醒,说:“我听见这里的乐音。”
弘冀冷笑,指着我,说:“窅娘,我们该休息了。”
窅娘是弘冀给我的名字,与霓裳不同,这并非专属于他,他要身边所有的人都这样叫我,这是他赋予我的新生。
从嘉看向我,眉目间欲说还休的柔软,几乎要将我融化。
而我却在弘冀的背后,噤若寒蝉。
那个晚上,我被从嘉的眼神缠绕,战战兢兢,我问弘冀:“从嘉不爱我了吗?真的一点都不爱了吗?”
我得到弘冀一个响亮的巴掌。
那个晚上,我在反复地噩梦中想起了所有的过往,眼泪滴在弘冀赤裸的肌肤上,我听见了奇怪的声响,像天空皴裂之后一块一块掉下来,又像自己的骨骼被一条一条拆开,啃嗜,尔后腐化成泥。
我像一颗蒜瓣,被弘冀剥开了层层的衣衫。他说:“你是窅娘。你是我的。”
当黎明的第一道光线射入我潮湿的眼睛,皇宫不一样了,我的记忆不一样了,弘冀、从嘉,都不一样了。
我恢复了所有的记忆。
却失去了我一直为从嘉好生保留的那份珍贵。
我纤尘不染的身体。
她在一个滴露如泣的黎明,用清醒的语言告诉我,她从此属于弘冀。
一个我曾经又恨又怕却照顾我周全令我不知该如何对待的喜怒无常的男子。
弘冀不在的时候,我去了东宫那处荒僻的宅院。那里有我最萧索的锦瑟年华,我曾在那里对着从嘉哭过笑过,他执我的手,他浓墨重彩的深切表情,他把酒我起舞,还有他的短章绝句,所有的所有是那样凌乱不堪,我一一追忆,痛且淡定。我知道,回不去了。
可是就在这样的时候,我泪湿的眼眶里出现了一个男子的身影。看上去和我一样,有些微的憔悴和痛楚。我疑心是自己的幻觉,却听到他喊:“霓裳。”我拔腿便跑。呼呼的风声在耳边做响。但我其实骗不了自己,我并非真舍得对他避而不见,所以我只是在方寸大小的园子里跑了个圈,最后像花瓣一样落进他怀里。
“从嘉……”
“霓裳……”
无语凝噎。
然后从嘉吻我。一直以来他都对我礼遇有佳,莫说占有,就连亲吻他都怕是对我的亵渎,而此刻他狠狠地抱着我,那样激烈,仿佛要将我整个人吞下。有湿热的泪水在彼此唇舌之间流转,不晓得是谁在哭,也不晓得这一吻是否可以到达永恒。
我的身子软下去。我跌坐在地上。
我不配再得到从嘉的任何。
从嘉心有不甘,我却满目创痍:“你不要再来找我了。我不再是你的霓裳。我叫窅娘。”
“霓裳,告诉我,这些日子你都去了哪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日复一日。
我与从嘉彻底断了往来。我不出东宫,他也不再偷偷地来找我。围城里的天,始终阴霾。
那些断肠的诗句,我将它们一一抄录,叠放在紫檀木的匣子里,或许这就是我与从嘉之间唯一的剩余。
“庭前春红逐英尽,舞态徘徊,细雨霏微,不放双眉时暂开。绿窗冷静芳音断,香印成灰,可奈情怀,欲睡朦胧入梦来。”
然而我却清楚,任是他的运笔如何忧伤,神态如何哀惋,我已倦怠。
弘冀虽然经常为了宫里争宠斗狠的事而烦恼,也免不了对我呼呼喝喝,但也确实践行他的诺言,护我周全。就连那不可一世的太子妃,也未曾伤我分毫。
岁末,有跟我做同样打扮的宫女来,说太子妃召见。我战战兢兢地去了,看见柳眉凤眼体态丰腴的女子,周身镶金嵌玉,嘴角的一颗黑痣,稍一牵动,显得妖媚至极。我见她的次数并不多,最近的一次,我望着不知哪里来的风筝发呆,她走到我面前,我却忘了要下跪请安。她的贴身侍女叱责我,却被她喝止,她笑着赞我的容貌,问我为何出神,我指了指天上的风筝,跪下来说请太子妃恕罪。她走后我仍盯着那风筝迟迟不愿将视线挪开。我想我是同风筝一样的,拴着线,风再大,飞得再高,我始终逃不了。但不知那掌线之人,究竟是弘冀还是从嘉,又或者,是那不可抗拒的命运。
将思绪收回来,我听到太子妃说:“由今日起,你便跟着我。”我吓得头皮发麻,只求弘冀能突然出现解了这个围,长久以来他是救我于水火的那个人,很多时候我对周遭的一切充满了惊惧和惶恐,惟有弘冀,让我一想到就心生安定。可是这一次,我就站在太子妃身边,她说没有她的命令我半步也不准离开,弘冀没有来,他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不知道是否还能像此前那样安然地度过每一天。
半个月以后我才晓得,弘冀出宫办事,短则三五个月,长则一年半载。我的眼泪滴在手指的伤口上,钻心地疼。那些伤口都是太子妃所赐,半个月来,她不断地寻着借口打骂我,甚至用小刀在我的胸口划出一条血淋淋的口子。她捏着我的下巴,骂我小妖精,她说:“你看看你自己,多恶心,连太子都会被你吓跑了……”她那些不堪的话狠狠地刺痛了我的耳膜,我时常梦见自己身处荒野,弘冀站在我面前,目光戏谑而寒冷。
金陵的雪下得最猛烈的那几天,我弄坏了太子妃的金步摇。而事实上我不过是在给她梳头的时候,将步摇小心翼翼地拿在手里,然后,它断成了两截。
我跪在东宫门口的雪地上,只穿了薄薄的一件短袄。不知道跪了多久,天地都开始变色,旋转,我胸口上未能痊愈的伤口被寒冷撕扯,仿佛整个人都要裂开。昏迷之前我看到远处有人影靠近,我张了张嘴,没说出一个字。
醒过来已经是在三天以后,这三天从嘉寸步未曾离开,我不断地发着烧,口里喃喃地说些胡话,当我睁开眼睛看到他的时候,他的目色浑浊,双眼有些红肿。一股酸涩涌上来,我想哭,想扑进他怀里好好地哭一场,可我更怕,怕太子妃因此再度刁难,我颤巍巍地看着从嘉,说:“你赶紧离开这里……”
从嘉截住我的话:“放心,一切我都安排妥当了。她这几天都陪在母后身边,暂时不会到这里来。”
我想起身,可是手肘刚一用力,胸口撕裂一般地疼。从嘉问我怎么了,我只说没事,慌张地摇头。但伤口就像解除了先前的麻木,重新活跃起来。血渍慢慢地穿透衣衫,从嘉的表情从忧虑变成了惊恐。他张皇焦躁地命人传御医前来,并且坚持要看我的伤口。
我平躺着,从嘉解开我的衣衫。那一刻应有的羞赧或尴尬,我们都找不到了。两个人红着眼死死地望住对方,物是,人非,只剩下痛恨和悲悯,痛恨这些年的苦难,悲悯人事的沧桑。他的泪就一颗一颗砸在我的胸口上,融进血渍里。他不断地说霓裳对不起霓裳对不起,他说:“若早知以后的路会是这样,从一开始我就不该宠你,我宁可你只是最不起眼的舞娘,只要你安然无恙,我宁可我从来没有爱过你,宁可不要你做我的霓裳……”
门忽然开了。太医没有经过通传便很贸然地闯进来。因为他几乎是被人踢进门的,在他的身边,我看到一脸倦容的弘冀。
我和从嘉僵在那里。
后周显德六年,即公元959年。
唐太傅兼中书令楚公宋齐丘至九华山,唐主命锁其第,穴墙给饮食。齐丘叹曰:“吾昔献谋幽让皇帝族于泰州,宜其及此!”乃缢而死。谥曰丑缪。
翰林学士常梦锡与冯延己、魏岑之徒日有争论。久之,罢宣政院,梦锡郁郁不得志,不复预事,纵酒成疾而卒。
弘冀不会听取我的任何一句辩解,或者说,他即使知道我与从嘉的清白,但也要耿耿于怀。晚上,他只是细细地亲吻我身体的每一处,然后躺在我身边安静地睡去。果真应了太子妃的那句话,他不要我了。
那段时间我常听说弘冀百般刁难一干与他意见相左的大臣,从嘉也在其中。没多久,宫外传来宋齐丘的死讯,弘冀大为光火,他说若不是从嘉进言,他也不至于失掉一个帮手。他捏着我的下巴,眼神凌厉得像射出冰冻的寒箭:“你的从嘉,一副与世无争的姿态,连父皇都被他蒙蔽,遇事总要探探他的意见,他就这样一步一步蚕食着我的羽翼,总有一天,他会将我也吞了。”
我揶揄地笑:“从嘉宅心仁厚,一心只为百姓的安乐着想,这正是国主欣赏他的地方。至于宋齐丘是怎样的人,你心里比谁都清楚。”
弘冀冷笑,话语间暗藏杀机:“一个优柔寡断,一个怀有妇人之仁,凭什么享用这大好的江山!倒不如让他们终日吟诗作对,落得清闲,窅娘,你说呢?”
我打了个颤:“这江山早晚是你的。”
“可我的耐心正在一点一点消散,再等下去,他说不定连龙椅都送给柴荣了。”弘冀吻着我,一边幽幽地说:“在此之前我以为我最大的敌人是你的从嘉,可事到如今我才明白,我父皇才是我的心头患。窅娘,窅娘你明白吗?”
因他这一席话,我噩梦连连。
没多久,翰林学士常梦锡纵酒成疾而卒,国主悲恸。随即,在常梦锡弥留之时救治他的那位太医也辞官还乡。宫里谣言四起,人人心中都对常梦锡的死持有怀疑。但谁都没有看见弘冀将一箱黄金交给太医的时候,两个人脸上诡异的笑容。
彼时,我在门外,于缝隙中感受到一股阴森邪秽之气。
我将毒药投在酒壶中,用文火,与醇香的佳酿一起,慢慢地温。月色轻柔,我在黄金打造的莲台上翩然起舞,我的脚生来就很小,只有三寸,那样的莲台,她人是根本无法站立的。
有烟花破空而起,照亮这座略显消瘦的皇城。
果真是盛宴一场好殉葬。
我听说今天是蔷的生日。从嘉呵,我想他必定陪在她身边,言笑宴宴,我连他最后一面都不能见到了。惋惜之余我看到弘冀的脸,带着享受的满足的笑意,望着我,斟酒的姿势很像当年的从嘉。
舞罢,我走到弘冀身边,将那壶有毒的酒倒了满杯,他一杯,我一杯,我们同时引颈,慷慨而尽。我以为我必须这样做,才能令弘冀放低对我的戒心。
可是,弘冀说我错了。毒性开始发作的时候,他脸上的肌肉阵阵抽搐,他颤抖着手指指向我,他说:“你与我同饮,是因为你觉得这样做有愧于我。是因为,你爱上了我。”
我佯做得意地笑。可笑容那样牵强,对他的反驳显得虚弱无力。那就话就像狰狞的野兽,盘绕在我的身体里。
“你,爱,上,我,了。”
我不愿追究这个问题,是因为我不愿承认什么。我想我是曾经很爱很爱从嘉并且应该此生不渝地爱下去,对弘冀我应该敌视并且厌恶,爱上他我会痛恨我自己。
所以,我虚弱地摇头,虚弱地否认,虚弱地说:“不,我不爱你。我杀你是因为不想你一错再错,不想看到你为了皇位加害自己的父亲,更不想你伤害到从嘉。你看,我总是担心从嘉,我是爱他的对不对?”我的嘴角开始渗出殷红的血,一滴一滴落入漆黑的夜。我继续说:“毒害太子的罪名已经足够让我死千次万次,倒不如与你一同了断了,落个全尸……”
终于,弘冀笑了。他耳朵和鼻孔都开始冒出汩汩的血,大片大片,湿了他的衣衫。他说:“窅娘,我为你所做的一切,你到底还是不明白。”
弘冀相信了我的话。终于相信,我不爱他。
我狠狠地哭了。
最后一朵烟花腾空,寂灭。皇城静如死灰。
夜已上浓妆。
宋太祖建隆二年,即公元961年。李煜二十五岁。
二月,立为太子。七月继位。
四 : 谜语:孔孟颜曾(打一书名)
谜面 | 孔孟颜曾 |
谜语类型 | 打一书名 |
谜底 | 名贤集 |
五 : 孔孟颜曾为什么不能联姻
孔孟颜曾为什么不能联姻
孔姓与孔、曾、颜、孟四姓不能通婚的原因既有一般性,也有特殊姓,略述如下:
一般性:同姓不婚.基于家族伦理和血缘关系.古代医学没有现在昌明,人们不知道只要出了五服,同姓也是可以结婚的.另外基于家族伦理、辈分制度,也分不清全国各地那些姓其实不是一个祖系,于是干脆统一规定同姓不婚.这在很多地方小地域范围内还是很讲究的.
特殊性:孔子是首圣,孟子亚圣 ,曾参宗圣,颜回复圣.孔、曾、颜、孟在儒家道统上有师承或同窗关系,为了维护儒家道统的严肃性,因此规定相互之间不通婚,这在古代是可以被理解和遵循的.
本文标题:孔孟颜曾-曾子 孟子 孔子 颜子是什么关系?61阅读| 精彩专题| 最新文章| 热门文章| 苏ICP备13036349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