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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延巳-第五讲 冯延巳(下)李璟李煜(上)

发布时间:2017-12-04 所属栏目:冯正中

一 : 第五讲 冯延巳(下)李璟李煜(上)

上一次我们讲了冯正中的词,有一点我现在应该加以补充说明的,因为时间很匆促,我要尽量在这十次讲座之中,多讲几位作者,所以有很多方面有照顾不到的地方。

我要说的是冯正中的词与晏殊、欧阳修的词,常常有互见,就是互相杂见。一首词也收在冯正中的《阳春集》里边,可能也收在欧阳修的《六一词》里边,或者也可能收在晏殊的《珠玉词》里边。互见的情况在校勘学上说,要考证起来方法有多种,有版本学上的学问,还有编书的年代都可以供作考证时候的依据。可是这些个词集,有很多在当年编写的时候,是后人编写进去的。而且当时的词这一类文学体式,我在开始就说过了,本来是歌唱的歌词。所以,传唱之间未免有传闻错误的时候。我们判断这一首词是冯正中或是欧阳修的,或者是晏殊的,我们主要是根据他作品的风格。就像我们上次所讲的冯正中的两首《鹊踏枝》。《鹊踏枝》这个牌调在词里边有另外一个名称,也叫《蝶恋花》。所以像冯正中《阳春集)里边所收的《鹊踏枝》,有的时候也收在欧阳修的《六一词》里边,叫《蝶恋花》。那么,究竟是冯正中的,还是欧阳修的?我们现在只讲了冯延巳巳,还没有讲欧阳修,所以,大家还无从比较判断。而且我上次说过了,欧阳修、晏殊都是受了冯正中的影响。上次看了我们教材的附录,说冯正中的词“上翼二主,下启晏欧”,晏欧是受其影响,所以作风相近。不过,虽然相近,但是毕竟是不同的,而且有根本性质的不同。这要等我们讲完了欧阳修、晏殊,再作一个比较。

我们上次讲的所选录的冯延巳的词有两一首是《鹊踏枝》。第一首的“谁道闲情抛掷久”,见于冯延巳的词集,也见于欧阳修的词集,而以风格来判断,我以为那是冯正中的词,不是欧阳修的词。另外一首“梅落繁枝千万片”,是只见于《阳春集》,不见于其他词集的。所的一首,绝对是冯延巳的作品是毫无疑问的。除了我这样说以外,还有一个有名的近代词学家唐圭璋老先生,他曾经写过一本书,叫做《宋词互见考》,大家也可以参考。

我现在所说的是对上次讲冯延巳词的一点补充。

今天我们要开始讲南唐的两位词人了,就是南唐的中主李璟、后主李煜。我想这是大家比较熟悉的两位词人。尤其是李璟,我们称他李后主。但是,在我们讲李璟和李煜的词以前,我现在要再回来谈到一点理论上的问题。

我们讲座开始讲温庭筠词以前,我曾谈了一些如何来欣赏词的理论,然后我们就讲了作品。后来欣赏韦庄、冯正中两个人,我都集中地讲了他们的作品。作品讲的多,理论的谈话就比较少。可是,现在我们是应该停下来作一个回顾的时候了。

我们回顾到第一天我们讲的,引用了西方的阐释学hermeneutics的说法。阐释学本来要追寻作者的原意。可是,我们每一个人都受到我们所生活的时代环境、社会文化的影响,我们每一个人,当我们阐释古人的作品的时候,都带了我们自己的时代和个人的色彩。因此,阐释学家们就说,我们追寻作者原意的结果,有的时候常常增加了我们解说人自己的背景的影响,就产生了一种衍生义。像我们讲温庭筠词时所说的,张惠言说温词有屈子《离骚》的意思,说“照花前后镜”那几句诗,有《离骚》“初服”之义。这是衍生义,这是张惠言说词的时候加上的衍生义。我们今天要开始讲南唐中主的词了。南唐中主词,我们选了一首。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容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簌簌泪珠多少恨,倚栏干。-《山花子》

这是一首小词。而这首小词,王国维有评语说:

南唐中主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乃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人间词话》

这就牵涉到另外一种衍生义的解释了。

我们刚才说张惠言把温庭筠的词说成有风骚比兴之意,这是衍生的意思。王国维说南唐中主“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这同样是一种衍生义。南唐中主李璟这两句词的时候,也许只是写眼前所看见的“菡萏香销翠叶残”的景物,他不见得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的感慨。而王国维说他有,这是王国维加上去的意思,是读者的衍生的意义。

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上还说:

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

“长”者,就是说它可以给读者长远的悠远的一种联想和回味。在中国的文学的体式之中,最能够引起读者自由想像和联想的是词这种体式。我也说过,那是因为诗有一个言志的传统,是我自己内心的情思意志,是一个诗人作者的显意识的。Conscious的活动。词因为它是写给歌筵酒席间的歌女去歌唱的歌词,作者没有一个自己明显的意识,说我要写自己的理想志意,作者不一定有这个意思。可是,就在他写那种伤春悲秋伤离怨别的小词里,无心之中流露出来了他内心的心灵感情的深处那种最幽微最隐约最细致的一种感受,那种情意的活动。所以,它给人更丰富的一种联想。这是因为张惠言从温庭筠的词看出了衍生义,王国维从中主词里也看出了衍生义的缘故。可是,我要说了,他们虽然都看出了作品之中的衍生义,但他们是从什么样的路途,按西方说approach,从什么样的一个接触的途径,看出了这种衍生的意思的?有什么根据,有什么理论,作出这种衍生义的解释的?

中西方的学术理论有可以互相补足之处,就正在这里。中华民族是有灵感的。重直觉的,常常有归纳性地写出一个很珍贵的很宝贵的概念,我们是特别具有这样一个长处的民族。可是,我们的缺点就是缺少逻辑性的理论性的规范化的那种说明和分析。现在,他们西方的日新月异的学说,我们如果看一看,再同过头来想一想我们的传统诗论,就可以用他们的一些个逻辑性的理论,来对我们的一些概念加以说明。

我们上次已借用了西方的理论,说明了张惠言由温庭筠词所产生的衍生义,是因为语序轴里边跟联想轴里边两方面都可以给读者丰富的联想。我们用语言学、符号学已经给了它相当的解释,今天就不再重复了,这是张惠言的解说方式。而张惠言的解说方式所依据的是什么?我们上次也曾经简单地提出来了,说张惠言所依据的是西方语言学、符号学所提出来的语码。就是说诗歌作者所使用的某一些语汇,与中国文化传统的背景有暗合之处。“蛾眉”、“画蛾眉”、“懒起画蛾眉”,这是张惠言联想的依据。不过张惠言,我们中国旧日的传统批评家,他没有说明过,只说温庭筠词有《离骚》的原意。那怎么证明呢?我曾用西方的理论,给它作过一个解说尝试,作了一个分析,说这是因为某些个地方引起了读者的联想,有与传统文化的语码暗合之处。他的簪花照镜,他的懒起,他的画眉,他的蛾眉,都可以有“语码”作用的缘故。张惠言也说,韦庄的那几首《菩薛蛮》词,是他留蜀以后寄意的作品,是有君国之爱、君国之忧,是对于自己的唐朝败亡的一种感慨,是不能回到故国去的一种怀念。那么,他所依据的又是什么呢?韦庄词的特色跟温庭筠不同。温庭筠是用一些美感的形象,用一些带着语码性质的语言;韦庄呢?是直接叙述感情的事件,所写的都是一些感情的事件。“昨夜夜半”,“记得那年花下”,是感情的事件。他所写的《菩萨蛮》五首,从红楼的离别,到江南,到离开江南,到今天说“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我“凝恨对残晖”,可是“忆君君不知”。张惠言的说法也是依据事件而联想的,因为他所写的事件,结合韦庄生平的事件,与韦庄生平的乱离的遭遇是有相合之处的,这是张惠言的依据。张惠言的这种衍生义是从两方面产生的。

王国维说中主《山花子》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的感慨,这又是依据什么的一种联想呢?我们要解说王国维为什么要有这种联想,我们要把王国维论词的一贯标准、一贯主张简单地略加介绍。王国维曾说:

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人间词可话》

他说词,是以有境界为最好的。如果有了境界,不管你写的是什么感情,不管你写的是男女的爱情相思也好,是伤春悲秋也好,就自然有高格,自然有名句。那同样是写伤春悲秋,同样是写相思离别,什么样的词才算是有境界的词呢?

历来讲中国文学诗歌批评的人,甚至于讲美学的人,常常讨论到王国维所说的“境界”究竟指的是什么。对此有各种说法,现在来不及仔细推论。我以前写过一本书叫《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其中曾仔细讨论了什么是“境界”的问题。我今天来不及征引,大家可以参看我的书。

我今天只要简单地说一说对于王国维所提出来的“境界”的认识。我的认识可能不正确,但是我开始就说了,“余虽不敏,余虽不才,然余诚矣。”我是诚恳地说了我自己的一点点的认识。我以为境界,按照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边所说的,他说:

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

他说境界不只是外在的山青水绿的景物而已,人内心之中的感情也是一种境界。所以,他下了一个结论说,能写真景物、真感情的,就是有境界。

我们说过了,中国过去传统的一般的文学批评的缺点,都是说得太简单了,不详细,所以常常是模糊影响,容易引起读者的误会。什么叫真景物呢?我们只要写出来一个花开花落的景物,就叫做真景物了吗?什么叫真感情呢?说我十分的悲哀,我十二分的悲哀,这就是真的感情了吗?我总是常常说“修辞立其诚”,“情动于中而形于言”,一定是你内心真正有话可说,有你内心真正的一份感发感动,才能写出好的作品来。人云亦云,天下文章一大抄,是不容易写出好的作品来的。但只有“真感情”还不够,只说我十二分悲哀还不够,一定要写得带着感发的力量,使读者也受到感动才可以。我在开始讲文学理论时也说了,如果你的作品没有经过读者的欣赏,它只是一个艺术的成品,没有美学的价值和意义,没有生趣。一定要经过读者的欣赏,然后才赋予这艺术的成品一种生趣。这是近代有名的一个现象学的学者罗曼·英格顿(Roman Ingarden)说的。他说一个艺术成品一定要经过读者的欣赏向它投注,跟它融合,才能使这个艺术成品有一种生趣,它才有它的生命。

所以,一个艺术的作品是由两方面完成的。虽然我们创作时不一定先想着读者,但是你写出来要能够引起读者共同的一种感动和感发,这才是一个作品的完成。你不只要写真景物真感情,而且要使你所写的景物感情之中带着一种使读者感动和感发的力量。

我再举一个例证:

有这样两句诗:“鱼跃练川抛玉尺,莺穿丝柳织金梭。”(仇兆鳌《杜诗详注》)这看起来是很美的两句诗,上一句写一条白鱼跳出在水面上,一条河水那种水光闪动像是一匹白色的匹练,所以是“练川”。下一句说,“莺穿丝柳”,黄色的黄莺鸟它来去穿飞在如同丝线一样垂下来的鹅黄嫩绿的柳条之中,就如同一个黄金的梭在丝线之中编织一样。我们说这两句对偶很工整,也很美丽。“鱼跃练川抛玉尺”、“莺穿丝柳织金梭”,都是形象化的语言,但是,这里边没有感动,也没有感发,是照相机照出来的,而不是一个有生命的画家画出来的。同样的写外在的景物,也写昆虫,也写鱼鸟,可以写得有感发的,我们也可以举个例证。像杜甫的诗:“穿花峡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曲江二首》)他也说“穿”,在花丛之中穿飞飘舞的蝴蝶。在花丛深处上下隐现地翩翩飞舞;点水的蜻蜓从空中飞下来,在水面上一点又飞起来了。款款,那种从容的轻盈的样子,点水的蜻蜓在款款飞。杜甫所写的不只是一个照相机照下来的景物,杜甫所写的是他自己的内心对于春天的穿花蛱蝶、点水蜻蜓的一份喜爱和欣赏的感情。

我开始时说过多次,一个好的诗人要有广大丰富的同情心,“民吾同胞,物吾与也。”我们上次引了辛弃疾的词“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弟兄”。我们对于草木鸟兽都是爱的,何况是我们同类的人类。“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论语·微子》)何况自己的国家,自己的民族。穿花峡蝶、点水蜻蜓都在杜甫的关心爱赏之中,所以杜甫才对自已的国家民族有那样深厚的感情。我只是举了杜甫的两句诗,而其实你要把这两句诗结合了杜甫的生平来看。他的诗题是《曲江二首》,这二句是里边一首的诗句。他写《曲江二首》是经过安史之乱,当肃宗还都,当杜甫也回到长安,仍然做左拾遗的时候。拾遗者,国家如果有了缺失,你拾遗补阙要提出谏劝的忠告。他既然作了左拾遗,曾写了多少的谏劝忠告?他说:

花隐掖垣暮,啾啾栖鸟过。星临万户动,月傍九霄多。不寝听金钥,因风想玉坷。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春宿左省》

因为明天我要给国家朝廷上一份忠告,我关心,所以我今天晚上连睡觉都不能成眠。我要等到明天早上,上我这一份谏劝的封事。可是,很多皇帝、当权的人、在位的人不喜欢别人对他有什么批评和劝告。所以,杜甫和他一些朋友相继都被贬出去了。杜甫就在他被贬出去做华州司功参军以前不久,在曲江岸边写下了《曲江》两首诗。他还说:

朝回日日典春衣,每向江头尽醉归。-《曲江二首》

以杜甫之“致君尧舜”的志意,“明朝有封事”,连觉都不睡,对国家是何等的关心!他为什么说上朝回来要典当春衣?为的是用钱来喝酒呢。他的感情是极为悲慨的。杜甫写《曲江二首》,就是在这样的感情之下写的。他说:“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传语风光共流转,暂时相赏莫相违。”是有杜甫这样深厚的对国家民族的一份感情,有他自己对于他的年华不再,致君尧舜的理想什么时候才能够完成这样的一份悲哀,所以才对于时光的流逝、对于春天的短暂有这么深刻的感慨。这是所谓能写真景物真感情的意思。

清朝另一位词人况周颐在他的《蕙风词话》里说:“吾观风雨,吾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之外,有万不得已者在。”他说我看到外边的风雨,看到外面美丽的山河,常常觉得是在风雨江山之外,更有感动我内心的地方。我常常谈到文学中诗歌的作品,最重要的是里边要有一个生命。你里边有没有一个真正的生命,就是我说的,这个作品要带着感动和感发的生命。而这个感动和感发的生命,不只是说作者在写作的时候有感动和感发,而且是说当千百年以后的读者读的时候,也仍然可以产生一种感动和感发。有人常问学古典文学有什么用处?学古典文学正是因为古典文学里边有一种生生不已的真正生活在那里的一个感动和感发的生命。杜甫的诗曾经说:“摇落深知宋玉悲。”(《咏怀古迹五首》)他说我就深深知道千百年前宋玉的悲哀。南宋的爱国词人、英雄豪杰辛弃疾也曾说:“老来曾识渊明,梦中一见参差是。”(《水龙吟》)他说我就真地体会了陶渊明的感情。辛弃疾怎么会体会了陶渊明的感情?杜甫怎么会体会了宋玉的感情?几年前-1981年,当我回来教书的时候,国内曾经报道过张志新烈士的事迹。有一个跟张志新烈士一同被迫害的人,说张志新烈士当她被迫害的时候,常常念两句诗说:“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苏轼《六月二十日夜渡海》)这是苏轼(东坡)被贬到海南以后归途渡海时所写的诗。在一生的政治斗争之中,他不盲从,他不跟风。新党上台的时候他不盲从地跟新党,旧党上台的时候他不盲从地跟旧党。他有他政治上的理想,他有他政治上的操守。所以,他一生之中曾经几次在政治上被贬逐、被迫害,晚年曾经被远远地贬在海南岛上。当他从海南岛回来,渡海的时候,海上起了狂风大浪,这诗是他渡海的时候所写的。他说那狂风暴雨毕竟要过去的,当云散月明。当天又是这样碧蓝的天,海又是碧蓝的海的时候,他说狂风暴雨是一定会过去的,明亮皎洁的月亮是一定要出现的。他说我苏东坡今天回来了,我也不需要任何人对我的点缀,对我的赞扬。我,苏东坡,还是我。狂风暴雨之中是苏东坡的我,云散月明以后,我还是我苏东坡的我。“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苏轼《定风波》)因为那“天容海色本澄清”,这是我的本质,澄清的本质,任凭狂风暴雨都不能改变的本质。这是我们中国古典文学之中的一种生生不已的感动感发的生命,这种生命,你先不用批判苏东坡的思想,是革命还是反革命,但是,苏东坡就是说他本身的这种操持、这种理想,他对于自己本质的清白的这种持守,不是千百年以后还感动了张志新吗?不然的话,她为什么在被迫害的时候要背诵苏东坡的这两句诗呢?这就是我所说的中国古典文学的用处,是我们国家民族的命脉,是生生不已的生命,是我所说的感动和感发。张志新内心的所得,未必跟苏东坡完全一样;辛弃疾内心之中的感情,也一定不会跟那隐居的陶渊明完全一样。但是,苏东坡的诗歌里边有一份某一点的感情,某一点的品格,某一点的操守,也许就是苏东坡的不盲从,感动了千百年以后的人。这是所谓感动和感发的一种生命。尽管他写的是风雨,尽管他写的是江海,尽管他写的是明月,但是,它里边有一种生命。我要说这正是王国维所最为看重的所谓有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吾观风雨,吾览江山”,你也写风雨,也写江山,也有景物,但更重要的是这些景物都必须在你内心之中唤起来一种感动感发,而且你写在诗歌之中,还能引起千百年以后的读者的感动和感发。所以,王国维才会在“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里边,看到了“众芳芜秽”,“美人迟暮”的感慨。张惠言的联想是因为“语码”,是因为“事件”。语码和事件还是一个比较具体的东西,你可以抓住。你可以说那“蛾眉”是从那里来,是从屈原的《离骚》来,是因为温庭筠所用的语汇与屈原有相同的地方。“事件”是因为韦庄所经过的乱离的平生,跟他的《菩萨蛮》五首的内容可以结合起来。这种联想有一个具体的凭借。一对一,二对二,这个跟那个是相似的。我们因为他们两个相似,便把他们结合在一起了。如果我们可以把中国的比兴来引申解释,张惠言与王国维对于词的衍生义的联想方式,那末我要说张惠言用的是“比”的方式,王国维所用的是“兴”的方式。张惠言是把两个比较具体的东西互相比附在一起,而王国维是从作品的生命之中得到一种感发。一个是“比”的方式,一个是“兴”的方式。正是有这两种不同的欣赏的角度,引起他们两种不同的对于词和衍生义的这种联想和阐述。

这是我简单地解说。而且,我刚才不是曾经引了语言学家Roman Ingarden的一段话吗?我现在还可以引另外一个人,一个德国的女阐释家凯特·汉伯格Kato Hamburger的话,她说从作品里边要推寻作者的原意。可是,我在以前讲述的时候已经谈到了,西方六十年代初期曾流行过一派所谓新批评主义的学说,他们反对用作者的人格和生平来解释诗歌,认为作品是独立的,不可以用作者的生平、作者的感情来解释诗歌。所以当这个女学者提出来说作品里边可以看到作者的感情品格的时候,那些新批评的人就对它攻击了,认为这种说法是不对的。说这种说法就可以使文学批评发生一个错误的导向,导向一个重点的误置,那就是以作者的人格衡量作品的价值。这是错误的,绝对是错误的。我们可以承认一个人的人格的高尚,可不见得人格高尚的人都一定能写出美好的诗篇。但是,美好的诗篇,最高的美好的诗篇,是一定有伟大的人格的。我曾经把诗歌,或者把一切的文学作品分成几个层次,以为作者之中有大家、有小家、有名家、有各种不同的作家。也许你有一些私人的很希奇古怪的感情,因为是真诚的,你写出来也有动人的力量,可以成为一个名家,可以成为一个小家。但是,无论古今中外,真正第一流的大家的作品,都是有一种博大的生命,都是能唤起更多读者共鸣的。杜甫之所以了不起,就因为他的生命是博大的。我们说杜甫是伟大的诗人,我们承认他有伟大的人格、有博大的襟怀,可是,我们不是说杜甫的诗就只是因为这一个因素而是好的。杜甫之所以成为伟大的诗人,是因为他的诗歌是一种完美的在艺术上能够传达他自己博大的感发生命的作品。假如你有博大的感发生命,但是你在诗里面不能做出完美的艺术上的传达,那么你虽然是伟大的人,但不是伟大的诗人。伟大的诗人是说能把你博大的生命,在艺术里边做出完整而且美好的传达,能够千百年之后还带着感发的力量。不是你只是说一些个教条,说你说的很高,说这都是道德,不是这样就好。一定要有感动和感发的生命,才是好的诗篇。所以,作者与作品是有相关的关系的。但是,我们不能把衡量的重点放在错误的地方,说人格好作品就好。我们是从他伟大的作品,体现了他伟大的人格。于是Kato Hamburger就替自己辩护了。她说,有一些抒情的诗歌,它里边所写的感情的事件也许在作者的生平里边并不重要,与作者生平没有密切的关系。她说我所说的作者在抒情诗里边的出现,不是指现实的事件,而是说他作品里边的感情的质量、感情的本质,它的浓度和密度。所以,我们不是说他的人格怎么样了,说他的生活背景是怎么祥了,我们说的是他的诗歌里所传达的感发生命的本质。它不但带着感动和感发的生命,而且它感动和感发的生命是什么样的一种品质,是多少的一个数量,这种差别才是重要的。王国维最欣赏的是什么词呢?一般说起来,他所欣赏的是南唐词人的词,还有北宋初年的小词,他所欣赏的是五代宋初的一些词。而且五代的作品之中,他特别欣赏南唐词人的作品。所以,我们在讲冯延巳时就引了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他说:“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他说冯正中虽然也写伤春悲秋相思离别,但是他的内容就比《花间》的作者更博大,所以他是欣赏冯正中的词的。他也欣赏南唐中主的词,说中主词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的感慨。说李后主词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的意思。他都是从兴发感动的生命来说的,而不是像张惠言是从字句事件的比附来说的。但是,还有一点王国维和张惠言不同的,就是张惠言当他自己有了这个联想,就指实说那是温庭筠有屈原《离骚》的这种寄托悲慨,指实说原作者一定有托意。王国维之所以比他灵活,是他承认这只是我从他们的作品得到的感发,作者未必有此意,读者无妨有此想。所以,当他用五代两宋的小词解释了成大事业大学问的三种境界以后,他马上就说以这些个意思来解释这些个词,恐怕原作者不一定同意,这不一定是原作者的意思。以上所说,是欣赏词的两条不同的路线。我们现在就来看南唐中主的这首词。

我们说它有兴发感动的生命,怎么样就有兴发感动的生命呢?为什么我刚才所举的那首劣诗的例证,“鱼跃练川抛玉尺,莺穿丝柳织金梭”,就没有感发的生命呢?我们看了那两句诗,顶多觉得是一个很美的图画,一个照相,没有一个感发的生生不已的生命在里边。顶多能够感受到一个美丽的风景,但是没有一种引起后来的读者能够有多么丰富的联想和感动的生命。如果南唐中主居然给了我们“众芳芜秽”、“美人迟暮”的感慨,他怎么给我们的呢?从哪里给我们的?为什么他就有这种感发的力量呢?

南唐中主李璟传下来的词很少,现在一般认为真正值得相信的李璟的作品不过是四首而已。所以,我曾经写过一首论李璟的绝句说:

凋残翠叶意如何,愁见西风起绿波。便有美人迟暮感,胜人少许不须多。

凋残翠叶它究竟表现了什么样的情景?我这首绝句是用了中主的“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两句词。他不过写外界的风景而已,可是居然就使读者有了美人迟暮的感慨。“胜人少许不须多”,胜人,比别人好的地方。少许,就是一两句,就可以胜过别人的千百句了。不须要多,有这么一首词就对得起我们了。

我们现在要说了,他究竟是怎么样好。“菡萏香销翠叶残”,很多人要学诗歌的创作方法,什么是诗歌创作的方法?我常常说欣赏没有教条,每个作者风格不同内容不一样,如果你要欣赏这些风格不同的作品,正如要去拜访不同的人,每一户人家他门前的小路都是不同的。你不能老走一条路,就把每个人家都走到了,天下没有这么方便的事情。你要到不同的人家,就要走不同的道路。创作也是,没有一个死板的教条的方法。什么样就是好诗?王国维不是说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吗?所以第一,称先要对于景物感情有一种真诚的感发,能感之还不够,还要能写之。我们把中主李璟《山花子》举出来加以分析。我刚才说没有一个死板的方法,就是你真的要有“情动于中”的内心的感动和感发,而且你要找到最适当的语言。你不是抄袭人家的话,你要说你自己真诚的话。所以,我刚才举的王国维那段话,你不要忽略前边的两个字,就是“能写’”两个字。我们看中主是怎么写的。“菡萏香销翠叶残”,菡萏是什么呢?菡萏就是荷花,就是莲花,见于《尔雅》。《尔雅》曾经讲过荷花有多少别名,说:“荷,……其花菡萏。”

大家可能觉得我刚才一小时没有讲词,都是讲的理论。可是我觉得这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情。不但因为王国维欣赏词的这种方式是值得我们注意的,而且,我个人以为张惠言所用的“比”的说词的方式,其实是更近于西方的。虽然张惠言所说的屈子《离骚》之意,是中国传统的伦理道德的价值观念。可是,他用这种语码,用这种联想,有一个可以掌握的可以抓住的东西。用这个东西来比附,说这个形象、这个语汇就是这样的意思。这种方式是更近于西方的方式。而王国维的这种解释词的衍生义的方式,这种注重兴发感动的方式,不是可以在文字之间抓到一个字,也不是说在事件之中可以抓到一个事件来互相比附,完全是依靠你读者的心灵想像的那种自由感发的能力的。这是更近于中国传统的“兴”的方式。而“比”的方式则是更近于西方传统的,“兴”的方式是更近于中国传统的。

所以,我在别的学校讲课的时候,讲到欣赏诗的几种方法,我曾经讲了西方把形象跟情意结合起来的几种方式,像什么隐喻(metaphor)、明喻(simile)、转喻(metonymy)、象征(symbol)、拟人(personification)、举隅(synecdoche)、喻托(allegory)、外应物象(objective correlative)。这些个西方的一切的形象跟情意结合的方式,就是出于安排和思索的成分多,都是属于“比”的成分多的。而中国的所谓“兴”,是一种自由的联想。而中国的这个“兴”字,英文里边从来也没有一个适当的翻译的字,我不是说西方没有从景物引起感发的写作方式,有的,但是他们没有“兴”这一个字。而且中国所谓‘兴”还不仅指创作而言,就欣赏来说,中国也重视“兴”。我上次也曾经提到过孔子谈到诗,第一个就说诗是“可以兴”的。而且我以前也举过例证,孔子所说的兴是什么?例如:

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论语·学而》

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论语·八佾》

子贡联想的是从做人的道理想到诗句的“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子夏的联想是从诗句想到做人的“礼后乎”;。孔子说:“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又说:“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所以,孔子那个时候所说的“诗可以兴”,就正是这样的一种自由的联想。王国维可以从“菡萏香销”联想到“美人迟暮”,这正是中国诗歌的特色。我对西方的诗歌,知道的不是很多,因为我不是修西洋文学的,我是修中国古典文学的,我不知道我所说的是不是正确。我以为在整个的诗歌的欣赏方式上来说,中国是注重“兴”的方式的。可是,中国的缺点就是不能给它加以理论性的说明。

我们现在就要尝试一下,说明中主的《山花子》富于兴发感动的作用是为什么呢?

“菡萏香销翠叶残”,我们说过诗的高下如何判断,我们说过它的形象、它的声音、它的句法的结构组织都是重要的。它所使用的形象、它的语言符号、它的声音、它的结构、它的组织、它的句法的一切,这都是造成它兴发感动作用的因素,缺一而不可。你不能够只提出一个教条来限制它和衡量它。他说“菡萏香销翠叶残”,就是说荷花的香气消减了,它已经开了很久,将要残败了,它的那些个花瓣已经零落了。而且陪伴菡萏的那翠叶也凋残了。你们大家一定注意到了宇宙之间的植物的凋零,不同的花种有不同的凋落方式,引起我们看到的人有不同的感动。像樱花、桃花之类的细小的花瓣,“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杜甫(曲江二首》)。一阵风都扫尽了,是这样的凋落。你还看见过什么花的凋落?我在家里边的院子,还不只是我现在加拿大的家里的院子,我从前在台湾住的时候我家里院中有一棵茶花,我在温哥华住家的院中也有一株茶花。茶花怎么样?茶花“一片花飞,风飘万点”吗?没有。你看见过茶花,那是一种更可怕的憔悴-因为它是枯黄,枯萎在枝头上。桃花和樱花之类其实不错,一阵风都吹光了,你看不到它憔悴枯萎在枝头。可是,茶花,它不落下来,它就是那么慢慢地枯黄、凋萎在枝头上,那才真是一种更让人悲哀的感受。不同的花,不同的凋零,荷花是怎么凋零的?荷花也不是一片花飞风飘万点,也不是枯黄凋萎在枝头。它本来是圆满的花瓣,它的凋落是残缺,是残破,一片一片陆续减落的。叶子也是这样的,有的树叶细细小小的,它变黄了,一阵风吹就都落了。荷叶呢?本来那么大的,那么圆满的,碧绿的,那么莹洁的,它也是慢慢地枯干了,残破了。冯正中写过两句问:“秋人蛮蕉风半裂,狼藉池塘,雨打疏荷折。”(《鹊踏枝》)那真是一种残破的感觉。

“菡萏香销翠叶残”,这个景物我们知道了。可是,他是怎样写的呢?我说了他所用的那个字句,那个语汇,那个符号;如果我们换了一个写法,假如同样的一个景物,我刚才说的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景物我们大家都看见了,“吾观风雨,吾览江山”,我看风雨江山,你也看风雨江山,他也看风雨江山,你怎样写出来的?假如同样的看见荷花的凋落,假如我写了一句这样的诗,我说“荷瓣凋零荷叶残”,这意思一点都不改,荷瓣凋零荷叶残哪,平仄也完全合乎规律。这句话就不高明,就不大好。为什么“菡萏香销翠叶残”就好呢?这词人的好坏、成功与否,就在他创作的时候那一点点微妙的感觉。真正的一个伟大的好的词人,不只是他有博大深厚的胸襟、感情、怀抱,而且他有敏锐感受的能力。还不只是敏锐的对于景物感情的感受的能力,是敏锐的对于文字的感受的能力。那菡萏与荷瓣有何不同?那荷瓣跟荷叶就说的比较平庸,比较庸俗。菡萏是出于《尔雅·释草》:“荷,……其花菡萏。”菡萏的本身就表现了这么一种珍贵的品质。这话很难讲,但是一定是如此的。它的差别就在这一点点,菡萏给人的是那么珍贵的一种感觉,“香销”给人的感受与只说“凋零”也不同。所以,你一定要注意到要把那感受传达出来。香,是多么美好的一种东西,那种芬芳、那种美好,是菡萏的香销了。“翠叶残”与“荷叶残”给人的感受也不同,荷叶就说的太平庸了。“翠叶残”,翠是翡翠的碧绿的颜色,而且翠字本身也给人一种珍贵的美好的感受。杜甫写过三首《秋雨叹》,其中第一首是这样写的:

雨中百草秋烂死,阶下决明颜色鲜。着叶满枝翠羽盖,开花无数黄金钱。凉风潇萧吹汝急,恐汝后时难独立。堂上书生空白首,临风三嗅馨香泣。

一株决明在秋雨之中凋零了,他说这决明本来是美好的,在秋雨连绵之中,所有的花草都被水浸毁了,都烂死了,居然有一棵没有随着百草烂死的决明,在我的阶下,颜色还是这么鲜美。如何的鲜美?“着叶满枝翠羽盖,开花无数黄金钱”。枝条上长满叶子像是翠羽的伞盖,它开的是金黄色圆形的花朵,开花无数黄金钱。是这么珍贵这么美好的决明,在秋雨之中现在没有烂死,但是百草都已烂死了。杜甫说了,你能够支持几天哪?他说:“凉风萧萧吹汝急,恐汝后时难独立。”你会不会跟那百草一样的烂死呢?

我又要说了,这种摇落秋天草木的悲哀,在中国文化中有一个传统。屈原就曾说: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离骚》

宋玉也曾说:

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九辩》

所以杜甫说:

摇落深知宋玉悲。

《诗经·小雅·四月》也有:

秋日凄凄,百卉具腓。

腓,是草木枯萎。生命的凋零,这还不止是一个语码,不止是一个传统,这是我们所有人类的、凡是有生之物的生命的共感。草木虽然是没有思想感情,但草木是有生命的。有生命的东西,都是有生必有死的。《圣经》上说;

草必枯干,花必凋残,一切有生之物都必然如此。

这是我们整个有生的生物生命的共感。所以,草木的摇落会给我们这么多的感动。

我们也说了,所有的草木都是会凋零的,但是,越是珍贵的越是美好的生命的凋零,就引起我们更深的更大的悲哀。所以,陈子昂曾有诗说:

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幽独空林色,朱蕤冒紫茎。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感遇三十八首(其一)》

他说有很美好的兰花和杜若,“芊蔚何青青!”那么茂盛!

陈子昂是唐朝诗人。他说兰花和杜若,芬芳美好的香草生在春夏之间,这么芊蔚青青的长得很茂盛。可是迟迟白日晚,当慢慢地岁月消逝了,每天日出日落,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就到了秋天了。袅袅秋风生,当秋风吹起来,所有一岁的芳华都凋零了,你兰花杜若这么美好的香草,你那芬芳美好的本质,芬芳美好的理想,你到底完成了什么?

陶渊明有诗句说:

鼎鼎百年内,持此欲何成!-《饮酒二十首》

你在这短暂的生命之中,要完成你自己,不是外表的别人的赞美,不是外表的一些成就,是真正的在你品格情操各方面要尽你的力量,完成你自己。无论做什么工作,要尽你的力量去作,要完成你这个生命。因为这祥的缘故,所以有些有才华有志意的人,他常常是“恐年岁之不吾与”(《离骚》),恐惧年华消逝,正是希望完成自己。所以,觉得光阴很短促,要掌握抓住这个光阴,好好地做一些事情。这是生命摇落的悲哀。

而且,我还要说,正因为兰若有这样芊蔚青青美好的生命,它的凋零才更使人惋惜。说美人迟暮,不美的人就不迟暮了?不美的人也有迟暮,也有悲哀。不过在一般人的感觉之中,总觉得那美好的生命的调零就更加令人悲哀,所以说“菡萏香销翠叶残”。这很难讲,你要有一定的古典文学修养的水平,而且你要有一个“民吾同胞,物吾与也”的善于感发的诗心,有这样的修养,然后才可以体会其中的情意。“菡萏香销翠叶残”,这七个字写得非常好,表现了那种生命,而且是美好的生命摇落变衰的悲哀。

还不止如此,“菡萏香销翠叶残”,只是它本身的花的零落吗?你周围一看,是“西风愁起绿波间”了,那真是可怕的一件事情。杜甫说的“雨中百草秋烂死”。屈原说的:

冀枝叶之峻茂兮,愿俟时乎吾将刈。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离骚》

他们所写的都是整个大环境的那种摇落的悲哀。这首词所写的西风吹起在碧绿的水波之间,也表现了整个大环境的摇落的悲哀。而且碧绿的水波是菡萏的托身的所在,是菡萏的花生长的整个大环境。所以他说“菡萏香销翠叶残”还不算,而且更是“西风愁起绿波间”,强有力地表现了一种生命的摇落凋伤的悲哀,正是这种感发的力量引起王国维联想到“众芳芜秽”。屈原说:“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如果我种的花死去了,你的大家种的花却活着,那我一个人种的花都死掉有什么关系!他说我所悲哀的是“众芳”,是大家的花都死去了,这才是可悲哀的事情。“菡萏香销翠叶残”还不算,而且是“西风愁起绿波间”,这正是众芳芜秽的情景,这是王国维所得到的感发。

可是,南唐中主李璟写这两句词的时候,他是带着“众芳芜秽”、“美人迟暮”的这种意识来写的吗?不见得。南唐中主李璟所写的原来只是伤春悲秋、伤离怨别的小词,是“还与容光共憔悴,不堪看”的思妇之情,而且他在下半首明显地点明了,是“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是相思离别的感情。词中“还与容光共憔悴”一句,“容光”有的版本作“韶光”,民初一位非常有名的词曲学家吴梅评中主词,曾说:

中宗诸作,自以《山花子》二首为最。盖赐乐部王感化者也。此词之佳,在于沉郁。夫菡萏香销,愁起西风,与韶光无涉也,而在伤心人见之,则夏景繁盛,亦易凋残,与春光同此憔悴耳。故一则曰:“不堪看”;一则曰:“何限恨”。其顿挫空灵处,全在情景融洽,不事雕琢,凄然欲绝。至“细雨”、“小楼”二语,为“西风愁起”之点染语,炼词虽工,非一篇中之至胜处,而后人竟赏此二语,亦可谓不善读者矣。-《词学通论》

所以,李璟原是写了这首歌词给一个乐工去歌唱的。有的版本是“韶光”,引起了吴梅先生在这里有了一点点误解。我本来不想讲的,可是,既然有此一说,我就不得不说明,是“还与韶光共憔悴”,还是“还与容光共憔悴”?吴梅先生有什么误解呢?因为一般人说“韶光”,都指的是春天的光景,所以吴梅才特别提出“愁起西风,与韶光无涉也”。西风是秋天,与春光没有关系。因为他误解了,以为韶光一定是只指春光,而荷花是夏天的花也凋残了,因为秋天来了。所以吴梅先生说:“夏景繁盛,亦易凋残,与春光同此憔悴。”这是我对吴梅先生的误解所作的一个说明。

而如果把“韶光”改为“容光”,就不容易引起误解了。你知道,这首词所写的是一个闺中的思妇在期待着征夫,所以说“细雨梦回鸡塞远”,正是叙写闺中的思妇怀念那塞外征夫的情意。所以,她看到荷花的凋零憔悴,说“还与容光共憔悴”。“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汤显祖《牡丹亭·惊梦》)。“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韦庄《菩萨蛮》)。我如花的容光,也跟荷花一样逐渐凋零憔悴了。所以容光是女子说她自己的容光,是菡萏的香销与我的容光共憔悴。有的版本是“容光”,有的版本是“韶光”,也未始不可以,但是韶光不必拘束来指春光。韶光就是指美好的年华,无论它是春是夏,是美好的年华,总要过去的。她说菡萏的香销跟美好的年华就一同消逝了。“还与容光共憔悴”,所以“不堪看”。不堪,是不能忍受。因为我看到花的凋零,想到我的年华的消逝、容光的憔悴,“不堪看”。这是白天的景色。夜晚的时候,她说“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小楼是指思妇所住的楼,当夜晚细雨之中,细雨梦回,如梦中可能是梦见了征夫,“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陈陶《陇西行》)她可能跟她所怀念的丈夫-征夫在梦中相见了。就在眼前,“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韦庄《女冠子》)醒了,细雨梦回,才发现她所怀念的征夫,是远在鸡塞之外。鸡塞者,是鸡鹿塞,乃中国西北边疆的一个关塞(在黄河西北岸地)。细雨梦回,才发现鸡塞是那样的遥远。而她梦醒以后不能再一次的成眠,心中有这么多哀伤缭乱的感情,所以“小楼吹彻玉笙寒”。就在她孤独寂寞的小楼上,吹奏玉笙,而玉笙的玉在雨夜中之感觉上是寒冷的,你身外的小楼细雨的环境背景也是寒冷的,内心的感觉也是孤独而且寒冷的。李商隐诗:“远书归梦两悠悠,只有空床敌素秋。”(《端居》)你有什么来抵挡这素秋的寒冷?小楼吹彻,是不断地吹,吹到底,吹了这么长久的玉笙,这样的孤独的小楼的细雨之夜,“小楼吹彻王笙寒”,其孤独寂寞寒冷之中的相思怀念之情可以想见。

以后的“簌簌泪珠多少恨,倚阑干”。有的版本是“多少泪珠何限恨”,是把多少的泪珠跟何限恨结合一起来说的,是我的泪珠是无穷的,我的悲恨相思怀念的哀伤也是无穷的。所以,一般说起来我比较喜欢讲“多少泪珠何限恨”。我的泪是无穷的,滴不尽相思血泪。我的愁恨也是无穷的。长夜无眠,吹彻了玉笙,等天光破晓以后,她又来到栏杆旁边了。“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又倚在栏杆上凝望。就又打回到前边开端所写的景物,所以看见的是什么?是“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是生命衰残的悲哀。

这首词本来是写一个闺中思妇对于塞外征夫的怀念。我们讲如果以西方的阐释学推寻作者的原意,南唐中主不是一个闺中的思妇,他当然所写的不是自己“言志”的情意。他所写的是一个相思离别的歌曲,是思妇的感情。所以我们不用说作者的原意,只说主题。这一首歌词的主题的意思应该是什么?是思妇的相思怀念的感情。以主题的中心来说,它的重点在“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说:“乃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他以为别人不是“解人”,其实别人欣赏“细雨梦回”二句,是有道理的。

这一首歌词的主题所在是“细雨梦回”这两句。谁说这两句好呢?古今都欣赏这两句好,古今都有谁说了这两句好?原来南唐时就有人说这两句好,冯延巳就说这两句好。《南唐书》记载着说,有一天南唐中主跟冯延巳两个人谈话,中主就问冯延巳说:“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吹皱一池春水”是冯延巳《渴金门》中的词句:“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冯延巳回答说:“未若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也。”这是君臣之间开玩笑的话,因为他们两个人从冯延巳二十几岁、李璟十几岁时就在一起的。这正是一种欣赏,而且我还要说,这正是南唐词风的特色。我上次特别提出来,南唐的词风跟《花间》的词风是不一样的。南唐的词风是特别富于兴发感动作用的,就是眼前身旁的那种微小的景色的变动,引起他内心的一种活动,这是南唐词的一个特色。“‘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正是“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引起了冯正中内心的感动。我要讲这么多话,就因为南唐词的感发都是这么微妙的感发。因此,风乍起就引起了他内心的感发和感动。李璟以一个皇帝的身份来问一个臣子:“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这表面上是开玩笑,实际上是说你这两句词写的不错。所以,冯正中作为一个臣子,赶快就回答说,“未若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也。”说我的词当然比不上陛下写的“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可见冯正中是赞美了这两句词的。不但冯正中欣赏赞美这两句词,宋朝的一个写诗词评论的胡仔写了《苕溪渔隐丛话》,其中记了一个故事,说有一天王安石跟黄山谷碰到一起了,谈论南唐的词,王安石就说“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土笙寒”最好。

你就看见,果然有人欣赏这两句,而且如果你要是用知识用理性的理解分析这一首小词的主题,那毫无疑问的这两句是思妇的主题,而这两句写的果然美,对偶工丽。“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相思怀念,尽在不言之中。当梦回鸡塞远的时候,“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觉来知是梦,不胜悲。”(韦庄《女冠子》)而且那个吹彻玉笙的相思梦醒的思妇,那个寒冷孤独的寂寞感觉才更强烈。这两句一定是好词,从主题说起来,一定是好词。

可是,王国维作为一个读者,他却看出了另外的意思,按阐释学上说,读者可以有读者的衍生义,读者可以从作品的感发生命之中衍生出自己感发的情意。所以我在开始两次就说了,中国古典文学很微妙的地方,就是古典诗歌是有生命的东西,它是活的,是有生命的,而且它的生命不是一生一,而是一生二,二生三的,是你可以从这一点引发出更多的联想。就主题而言虽是那两句好,只说主题就拘束了,思妇就是思妇,相思就是相思。可是如果以一生二、二生三的这样生生不已的联想这一点来说,那么头两句给人的兴发感动的作用就似乎更多了。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我们尽管不是思妇,我们也没有梦到过征人,但是我们对此一句有一份生命的共感,感到此二句更富于兴发感动的意思。

下面我们要介绍李后主。李后主是一个重要的作者,所以我们要对他作一个整体地介绍。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曾经说:

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直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你读中国的古典诗歌,都不能够只看表面的意思。当年“文革”期间,好像这样的五代小词都不能讲,认为这都是淫靡腐败只讲男女的相思爱情的作品,都把它们给抹杀了。其实不但我们欣赏古典文学不能用这样肤浅的表面的评量,我们在讨论文学批评的时候,也不能从表面去认识它的。王国维说李后主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的意思,所以有人从表面上理解,就提出来批评,说王国维把李后主抬得太高了,说李后主本身就是一个亡国的君主,一天到晚歌舞享乐,把国家送上了败亡的路途,自己就是一个罪人,怎么会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的意思呢?从表面来理解是如此的。但是,王国维所说的不是这个意思。王国维所说的他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的意思,本意是一个比喻,是一个象征。他所说的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是什么意思?佛经上说,释迦曾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要把众生的不幸和苦难都负担在我的身上,使众生都得到超脱解救。我有度脱众生的这种责任,这是释迦的精神,基督也说他死在十字架上,是为了救赎所有人类的罪恶。李后主当然绝不能在这方面跟释迦、基督相比,王国维用的是一个比喻,就是说李后主所写的悲哀,他是倾诉了所有的有生的生命的悲哀。“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李煜《虞美人》)我们不是李后主,但是我们的生命都是这祥消逝的,我们过去的往事都是这样消逝的。“春花秋月何时了”是一个真理!“往事知多少”也是一个真理!每个人都在“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的大网罗之中。这就是说,李后主写一个人的悲哀,而他写出了所有的有生的人类的共同的悲哀。这是李后主的词的成就。而李后主怎么样达到这样一个成就呢?要从这个观点来看,我以为一个人认识宇宙、认识人生,有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方式,正如同张惠言跟王国维解说小词有不同的途径,有不同的方式。有的人认识宇宙人生是外延的,就是从外在现象一个一个去认识,认识的越多,才能够体会了解的越多。王国维曾把诗人分成客观的诗人与主观的诗人。他说,客观的诗人“不可不多阅世”,不可不多经历世界上的事情。而主观的诗人“不必多阅世”。有一种人,是要向外面去认识的。所以你要一个一个去认识,认识的越多,你才能对人生理解的越多。可是,另有一种人,他对于宇宙人生的认识不是外延的,而是一种内展的。他的内心有一个锐感的诗心,像是一池春水,你只要向它投下一块石头,不需要多,只要打在水的中心,只要有一点触动了它的内心,它的水波就自然向外扩散展开出去,自然就扩充到一个绝大的意境,而不需要一个一个沿着池水边一步一步走去。你只要打在它池水的中心,它水波一延荡,一震动,也就是摇荡性情,性情摇荡的时候,自然就把它的境界推广了。李后主就正属于这种主观诗人。主观诗人不必多阅世,而他所经历的虽然只是个人一件悲哀的事情,他虽然没有到各种阶层各种社会去生活过,但是他自己所经历的破国亡家的悲剧,如同一块巨石,打在他这样敏锐的富于感情的这样一个诗人的心灵之中。他一下子就扩散出了这么深沉、这么悠远的,把整个的生命的悲哀都表达出来的意境。这是李后主词的一个绝大的特色。他不是从理性一个一个去认知的,他是从感性去承受的。王国维说后主之词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的意思,是说他所写的词,写出了人类一种共同的悲哀。

还有,王国维说后主之词是“以血书者也”。我很奇怪,为什么很多人就很喜欢从表面来认识事情。一说李后主词是以血书者,于是有人就提出来说,这个话是不对的,词里边很多只是写流泪的,很少是写到血的。他说李后主词也只说泪,不说血的。人家王国维说以血书不是你刺破手指写个血书,也不是说你写的词里边都是血,这才是血书,不是。王国维所说的,就是以你内心最真切的最深挚的发自内心深处的那一份锐感深情来写的作品。我们说话常常就嘴皮子一碰就说出来了,而文字呢?大家也是千古文章一大抄,都抄来了。那不是发自你内心深处的,不是以血书者。你要用最真切最深挚的自己的心灵感情说出来自己的话。李后主如果说他一生之中干了多少错误的事情,而作为一个文学家,作为一个词人,他惟一的一大长处,就是说自己的话,而且他有敏锐的真切的深挚的心灵和感情。这是所谓“以血书者”。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又说:“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他把李后主跟宋道君皇帝作了一个比较,说宋道君皇帝的《燕山亭》词亦略似之。宋道君皇帝是谁呢?就是北宋的亡国之君宋徽宗。李后主是亡国之君,宋徽宗也是亡国之君。两个人都是国破家亡,都作了俘虏,“一旦归为臣虏”。两个人所写的词应该有共同的悲哀。所以,我们刚才说,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我们说宋徽宗写破国亡家这样的感情不可谓不真,他的感受不可谓不深切。可就是用这样的感情写出来的词,也有的有感发的力量,有的没有感发的力量,“其高下固不同矣”,其高下的成就是不一样的。

李后主的词还没有讲哪,等一会儿我们要讲的。我刚才说了“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这两句词把我们所有的人都打在无常的大网之中去了。我还要说,有的人批评说李后主是悲观的,我们不能讲这样悲观的文学。可是,我刚才讲了,陈子昂的《感遇》诗:

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

也是说生命的短暂无常。你要知道,有的时候人之有作为、有理想,正是从这种无常之中体会出来的。我的老师,当年在辅仁大学教书的顾随(羡季)先生,在他讲课的时候曾说过这样的话:“我们要以无生的彻悟,来从事有生的事业。”你要知道,一个人真正创作了有生的伟大的事业,一定先要打破自已的自私自利的想法。无生,有它消极的一面;无生,也有它积极的一面。陶渊明能够持守住他的操守,不跟那些个官僚腐败的官场同流合污。他在《归园田居》里也写过“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的句子。无生,不完全是消极。有的时候人过于被现在眼前的物质利益所牵萦、所左右、所迷惑,你如果能从这一种眼前的物质的萦绕之中超脱出来,应该有一个更清醒的看法。所以,无生,不完全是消极的。我的老师说的就是这样,所以,就看你是怎么样去对待它去理解它的。

我们现在是讲李后主跟徽宗两首词。李后主的词带着一种强大的感发的生命,让我们所有的人都认识到无生跟无常的这一面。那徽宗怎么写的呢?《燕山亭》词是他被俘后所作的,有人说是在他被俘北去的路途上作的。极据考证,这是不可信的。应该是被俘数年之后的作品,词题是后人所加的:

裁剪冰消、轻叠数重、淡著燕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闲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未不做。-赵佶《燕山亭》北行见杏花

他写的是花的零落,写花的零落的愁苦:他写的表面上看起来很美:“裁剪冰绡,轻叠数重”。说花朵的美丽,好像是用就片一样薄的绡那种丝织品制作的,剪裁好了,把它轻轻的折叠起来,弄了好几层,轻叠数重。白色的冰绡淡淡的用浅红色的燕脂把它涂染了,这说的是真花像假花一样美丽。我们向来这样赞美说真花像假花一样的美,假花像真花一样的真。“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著燕脂匀注。”他说这样美丽的花朵,就像“新样靓妆,艳溢香融”,像是一个美丽的女子靓妆,化妆得非常美。“艳溢香融”,她这样的美色流溢,芳香四散。“羞杀蕊珠宫女”,这么美的花,连蕊珠宫女那样妆饰美好的女子,都应在这样美的花前觉得羞愧。可是这样美的花,“易得凋零”。不但是凋零了,而且它经历了多少无情的风雨,所以,使我愁苦!在他当了俘虏被幽囚的院落之中,是“闲院落凄凉,几番春暮?”他是雕琢修饰,用思索跟安排来写他的词。

思索安排就坏了吗?也不是完全就坏了。只是在徽宗与李后主的比较之下,徽宗的词是比不上李后主的。但是,词,有安排思索的一条路线。以后我们讲到周邦彦就要讲另外一种风格,另外的一条途径,另外的一个衡量的标准。

我们今天先说宋徽宗,他的词是经过思索安排。思索安排不是直感,是有了隔膜,是用头脑的安排写出来的。李后主是从整个的心灵奔泻流涌出来的。所以,王国维说李后主的词是以血书的。李后主也写了一首小词,就是他的《相见欢》,也写的是落花: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你看,宋徽宗所写的春天花的凋零,多少作态、多少矫揉造作的姿态。他说:“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著燕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你自己如果情真意切,压都压不下,它一喷就喷出来了,还给你功夫这么矫揉造作?你看人家李后主,第一句,“林花谢了春红”,多么自然,多么真率,那种感慨,那种哀伤,多么深切。还有什么“裁剪冰绡。轻叠数重”?还有什么“淡著燕脂匀注”?人家不说,就只是“林花谢了春红”。人家写的不是外表,人家写的是那一份内心的真挚的感动。南唐词的好处,就在于它特别富于感发的力量。

要欣赏批评一首词,每一句,每一个字,每一个结构,每一个组织,一定都有它的作用。我们现在来看看他这六个字的作用。“林花”,你说一朵花,一束花,不是,是满林的花。“林花”两个字表现了整个一片的凋零。林花是什么样的花?林花谢了的是“春红”。春,何等美好的季节。红,何等美好的颜色。满林花树春天的这样红艳的美好的花朵都调谢了,林花就谢了春红。“谢了”两个字说的多么沉痛多么哀伤,而且是多么口语化,多么直接,多么坦率。“林花谢了春红”,怎么这样好的春红竟然就谢了,竟然就满树都谢了。“谢了”两个字有无穷的哀伤、悼念,真是哀悼。他的感情不假修饰,不假思索,他说了,是“太匆匆”。都是他感情内心最深处的流露。林花谢了春红,真是太匆匆。

“林花谢了春红”,还是外表所见的现象;“太匆匆”则是词人内心的悲哀和感叹,真是太匆匆了!我们知道,花的生命本来就是短暂的,它也许能开三五天,这就很不错了。也许开一个礼拜,那很长久了。如果这一个礼拜的天气都是风和日丽、天暖气清,虽然它只有三天五天,也对得起它三五天的生命了。可是,花,不只是仅有短暂的三五天的生命,太匆匆而已。还更有“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的打击摧伤。我们人生的生命都是有限的,我们人生之中每一个人都必不可免地会遇到一些艰辛苦难的遭遇。他说有朝来的寒雨,晚来的寒风。这你也不能从表面上去理解,说朝来就只有寒雨,就没有风,晚来就只有风没有雨。中国的文学对举的时候都有普遍包举的意思,“朝来寒雨晚来风”是自朝至暮从早到晚不分朝暮都有冷雨寒风的吹袭。而这寒风冷雨的吹袭打击,是只对花草吗?

辛稼轩的一首词中有两句:

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那风雨是整个生命所遭受的挫伤。听以、“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李后主所写的是整个生命的无常,生命的苦难。他用林花这么小的一个形象表现了这么大的感慨-“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下面“胭脂泪,相留醉”两句,从花过渡到人。一方面是说那春红的花朵,花红的像胭脂,上面风雨喷洒的雨点,是“胭脂泪”。“相留醉”,那将要凋零的花树,它的红色的花瓣上的泪点,就“相留醉”,就留我再为它而沉醉一次。冯正中说的“日日花前常病酒,"(《鹊踏枝》),杜甫所说的“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曲江二首》)。所以“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你什么时候再看见这样春红的花朵呢?你说明年春天来了,明年的花就开了,可是前人的词说了“君看今日树头花,不是去年枝上朵”(王国维《玉楼春》)。明年的花开,不是今年的这一朵花了。现在的时间消逝了,我们现在是二月的几日几时消逝了,在宇宙之间,这一年这一月这一日这一分钟,永远都不再回来了。他说“胭脂泪,相留醉”,你们几时重啊?永远不会回来了,因此他说我们是“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你看,李后主他从林花这么小的一个形象,写到整个人生,还不止是整个人类,是整个有生命的,包括草木在内,它的生命的短暂无常,以及经受摧残和苦难的哀伤。

这是李后主的词,它的内容博大。他不是从外延来认识的,他是从自己内心自己主观的一个真挚深切锐感的心灵来感受,而且这么坦率地表达出来的。

二 : 冯延巳《南乡子》

 

南乡子

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
烟锁凤楼无限事,茫茫,鸾镜鸳衾两断肠。 

魂梦任悠扬,睡起杨花满绣床。
薄幸不来门半掩,斜阳,负你残春泪几行。

 

【简析】

  此篇写怨妇,其中的高楼拥衾、对镜伤神,以及以草长喻怨深,均不足称奇。所可称奇者,在首句"细雨湿流光"。不同于深碧的夏草之色印更不同于枯黄的秋草之色衰,春天的草,轻盈青翠,清光流泛。蒙蒙细雨,虽能沾湿春草,却终不能掩抑流光。词人深见及此,奇才也。
   更奇者,这雨中的春草,正是怨妇的象征:情郎不至,怨矣,犹春草之见濡;虽则有怨,痴盼犹存,一如流光之依然闪动。
  词下片,便在证实这一点,寝前,她虽心事茫茫,梦中,她却任意驰想,直睡至杨花浮满绣床。她虽恨杀薄悻,那门儿却未紧闭,依旧为他留了半扇。
  其实,此词并非咏草之作,摄草之魂,正是为摄怨妇之魂。

三 : 冯延巳《谒金门》

 


风乍起,
吹皱一池春水。
闲引鸳鸯香径里,
手捋红杏蕊。

斗鸭阑干独倚,
碧玉搔头斜坠。
终日望君君不至,
举头闻鹊喜。

 

【简析】

  春风乍起,吹皱了一池碧水,这本是春日平常得很的景象。可是有谁知道,这一圈圈的涟漪,却搅动了一位女性的感情波澜。别看她貌似悠闲,时而逗引鸳鸯,时而揉扯花蕊,过一会儿又倚身在池栏上观看斗鸭,但只消从她懒洋洋的神态上,我们就知她的心思其实全不在此。随着几声喜鹊的欢叫,她的面庞儿顿时就涌上了一阵红晕----盼念已久的丈夫终于回家了,这怎能不令她的心像小鹿儿那样乱撞乱跳?

本文标题:冯延巳-第五讲 冯延巳(下)李璟李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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