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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斯汀·巴特勒-奥斯汀·巴特勒:奥斯汀·巴特勒-早年经历,奥斯汀·巴特勒-演艺经历

发布时间:2017-12-21 所属栏目:奥斯汀·巴特勒

一 : 奥斯汀·巴特勒:奥斯汀·巴特勒-早年经历,奥斯汀·巴特勒-演艺经历

奥斯汀·巴特勒(Austin Butler),1991年8月17日出生于加利福尼亚阿纳海姆,美国演员、歌手、模特。2009年,凭《摇滚世家》提名美国青年艺术家奖的电视剧最佳表演奖(喜剧或剧情)-年轻男主角奖 。2011年4月19日,他主演的《夏佩的奇妙冒险》在美国上映。2013年,他在美剧《凯莉日记》中饰演男主角Sebastian Kydd,引起广泛关注 。

austin butler_奥斯汀·巴特勒 -早年经历

奥斯汀·巴特勒:奥斯汀·巴特勒-早年经历,奥斯汀·巴特勒-演艺经历_austin butler
早年时期

奥斯汀·巴特勒出生在美国加利福尼亚,有着斯堪的纳维亚血统。

(www.61k.com)13岁起学习吉他,并被经纪公司发掘。16岁开始学习钢琴

austin butler_奥斯汀·巴特勒 -演艺经历

奥斯汀·巴特勒:奥斯汀·巴特勒-早年经历,奥斯汀·巴特勒-演艺经历_austin butler
《凯莉日记》剧照

2006年,他在麦莉·赛勒斯主演的电视系列剧《汉娜·蒙塔娜》中饰演Derek Hanson

2008年,他加盟美剧《Zoey101》第四季,饰演James Garrett。

2009年,他首次担任主演在ABC family情景喜剧《摇滚世家》中饰演Jordan Gallagher,他在剧中弹奏吉他演唱了多首歌曲,凭借该剧提名了美国青年艺术家奖的电视剧最佳表演奖(喜剧或剧情)-年轻男主角奖

。同年他都还在喜剧电影《楼上的外星人》饰演Jake Pearson,凭借该角提名了美国青年艺术家奖剧情片最佳表演奖

2010年至2011年,他参演了CW美剧《不期而至》,饰演Jones。2010年12月,客串美剧《犯罪现场调查:迈阿密》。

2011年4月19日,由他与阿什丽·提斯代尔合作主演青春片《夏佩的奇妙冒险》在美国上映

。2011年至2012年,他在ABC Family频道的美剧《错位青春》中饰演Wilke

2012年,他参演了电影《拉斐尔叔父》,饰演Cody Beck

2013年1月14日,由他主演的《欲望都市》前传《凯莉日记》在美国首播,他在片中饰演Sebastian Kydd

,凭借此角引起广泛关注。该剧第二季于10月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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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斯汀·巴特勒

austin butler_奥斯汀·巴特勒 -个人生活

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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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女友瓦妮莎

奥斯汀·巴特勒的母亲名叫Lori Anne (née Howell) ,父亲名叫David Butler。

他还有1个1986年出生的姐姐名叫Ashley Butler。

感情

奥斯汀·巴特勒的女友是大他三岁的凡妮莎·哈金斯,两人于2011年公开恋爱

爱好

奥斯汀·巴特勒酷爱音乐和运动。平时热爱各类户外运动,篮球、远足、单车等等都是他心头所爱

austin butler_奥斯汀·巴特勒 -个人履历

简单介绍

奥斯汀·巴特勒:奥斯汀·巴特勒-早年经历,奥斯汀·巴特勒-演艺经历_austin butler
奥斯汀·巴特勒

中文名:奥斯汀·巴特勒

英文名:AustinButler

身高:1.83m

职业:演员、歌手、模特

出生地:美国-加利福尼亚-阿纳海姆

兴趣爱好:音乐和各种户外运动,喜好收集吉他

喜欢的乐队:莱昂国王乐队(KingsofLeon)、披头士乐队(TheBeatles)

喜欢的歌星:FreddyMercury

圈中好友:AshleyTisdale,LindseyShaw,AlexaVega,CarterJenkinsandLucyHale

个人经历

奥斯汀·巴特勒AustinButler(又名--奥斯汀·罗伯特·巴特勒AustinRobertButler),1991年8月17日,出生在美国加利福尼亚,是LoriAnne(néeHowell)和DavidButler之子。他还有1个1986年出生的姐姐AshleyButler。

Austin喜欢创作和录制音乐,13岁开始学吉他,16岁开始学钢琴。13岁时,他被经纪公司发掘,从此热爱上了表演,逐渐被挖掘出他表演天赋。

AustinButler是欧美90后男明星。2008年,Austin加盟热播青少年美剧《住校生日记》Zoey101第四季,这是他首次在影视作品中担任主要角色,由此开始被观众认识熟悉。2009年他曾因出演喜剧电影《楼顶上的外星人》而知名,又同《歌舞青春》主演阿什丽·提斯代尔合作主演青春片《夏佩的奇妙冒险》,该片于2012年夏天上映。

2009年,AustinButler主演ABCfamily台情景喜剧《摇滚世家》/(摇滚一家)RubyandtheRockits,饰演JordanGallagher,这是他首次主演美剧。在这部摇滚乐题材的美剧里AustinButler展示了自身的音乐才华,他在剧中弹奏吉他演唱多首歌曲。

2010年-2011年,AustinButler参演了CW美剧《不期而至》LifeUnexpected,饰演Jones。2010年12月,奥斯汀·巴特勒(AustinButler)客串《犯罪现场:迈阿密》(CSI:Miami),成为他演艺事业的转折点。在此之后,奥斯汀·巴特勒(AustinButler)不断受到各种剧集的邀约。2011年--2012年,他参演了ABC-family台的青春家庭剧《错位青春》SwitchedatBirth第一季,Austin饰演Wilke,他在这部热播美剧里饰演的Wilke深受观众喜爱。

2012年,CW台试播并预订了《欲望都市》前传《凯丽日记》TheCarrieDiaries,奥斯汀·巴特勒Austin·Butler饰演该剧的男主角SebastianKydd。

AustinButler有斯堪的纳维亚血统,金发碧眼的北欧人后裔的Austin酷爱音乐。

2011年夏天AustinButler和当红偶像明星凡妮莎·哈金斯被媒体拍到约会照片,此后两人公开情侣关系。

austin butler_奥斯汀·巴特勒 -主要作品

电影作品

2007TheFaithful《我的犬人好友》(电影短片)---饰演Danny丹尼(主演)

2009AliensintheAttic《楼上的外星人》--饰演JakePearson杰克·皮尔逊(主演)

2010Betwixt--饰演Cameron(主演)(Betwixt是2010年CW台的试播集美剧,未获得正式预订)

2011Sharpay'sFabulousAdventure夏佩的奇妙冒险/《千金傲游记》--饰演男主角PaytonLeverette

2012年MyUncleRafael《我的叔父拉斐尔》--饰演CodyBeck科迪·贝克(客串)

Intercept--饰演Devon(主演)(Intercept是ABC--Family台的试播集美剧,未获得正式预订)

2012年LifeLifeininSpaceSpace(喜剧电影短片)--饰演AssistantShnotzy

美剧作品

2005年unfabulous--在“TheEyeRandy”这集中饰演1个无名学生

2005年Drake&Josh德雷克和乔希第三季第15集

2006-2007《汉娜·蒙塔娜》HannahMontana第二季第七集里饰演Derek,第二季第11集饰演Toby

2007年《耐德的中学校园生存手册》Ned'sDeclassifiedSchoolSurvivalGuide--第三季第17集到21集这5集里饰演ZippyBrewster

2007《住校生日记》zoey101第三季---在“隔离”这集中饰演Danny

2008《住校生日记》zoey101第四季---饰演JamesGarrett詹姆斯·加勒特,主要角色,共参演8集

2008iCarly《网络小主播》/《爱卡莉》第一季第4集---饰演杰克

OutofJimmy'sHead《满脑子动画人物之吉米和他的朋友们》--在第一季第16集里饰演Lance

2009情景喜剧RubyandTheRockits《摇滚世家》/(摇滚一家)---饰演JordanGallagher(主演)

ZekeandLuther----在“第一季第17集里饰演RutgerMurdock

2010WizardsofWaverlyPlace《少年魔法师》--在第三季第10集里饰演George

《乔纳斯兄弟.JonasL.A.---在第二季第二季里饰演StoneStevens(客串)

CSI:Miami《犯罪现场:迈阿密》第九季第八集--饰演JoshChapman

TheDefenders《辩护律师》---第一季10集饰演CodyDennis

2010-2011lifeunexpected《不期而至》/缘来一家人/随缘---饰演JonesMager(循环角色)

2011年CSI:NY《犯罪现场调查:纽约篇》---第七季第17集饰演--本杰明·金

2011年--2012年SwitchedatBirth《错位青春》第一季--饰演Wilke(客串明星)

2012年AreYouThere,Chelsea《我用青春买醉》---在第一季第三集饰演Luke(1个可爱的乐队主唱)

2013年--TheCarrieDiaries《凯莉日记》---饰演SebastianKydd(主角)

austin butler_奥斯汀·巴特勒 -获奖记录

青年艺术家奖

(以上参考资料来源

austin butler_奥斯汀·巴特勒 -人物评价

奥斯汀·巴特勒:奥斯汀·巴特勒-早年经历,奥斯汀·巴特勒-演艺经历_austin butler
写真

奥斯汀·巴特勒有着一头耀眼金发,以及瘦高的身材与俊朗的学生气面孔。

无论是街拍还是红毯,都超级有范儿。他是个细腻、精致又带了点邪气的“万人迷”

。(红秀杂志评)

austin butler_奥斯汀·巴特勒 -荣誉记录

1、2010年AliensintheAttic《楼上的外星人》--JakePearson杰克皮尔逊(与这几位青年演员共同获得提名:CarterJenkins,HenriYoung,ReganYoung,MeganParker)

2、2010年凭借情景喜剧Ruby&TheRockits《摇滚世家》/(摇滚一家)里面,他演的主角JordanGallagher再次提名

3、2011年客串类青年演员奖项提名,凭借美剧TheDefenders《辩护人》他客串的Cody这个角色获得提名

二 : 巴克敏斯特·富勒

尽管拥有55个荣誉博士学位和26项专利发明。(www.61k.com)巴克敏斯特·富勒却是一名没有执照的建筑师,两次被哈佛开除的教授;他生活在上个世纪,但思考的却是下个世纪的事情。

富勒 巴克敏斯特·富勒

建筑设计师、工程师、发明家、思想家和诗人,这不是五个人,而只是一个人:他花了大量的时间来探索新思想,他还研究现实中思想之间的不正常联系,他用这样一些词来描述他自己:“一个完全的、未来思想、科学设计的探险者。” 富勒非常相信技术,他说,通过技术人们能够做他们需要做的一切。  富勒于1983年在他87岁时去逝,在他漫长的一生中,他论述了关于技术与人类生存的思想。他称这种思想为“dymaxion”(最大限度利用能源的,以最少结构提供最大强度的),这个词来源于三个单词:Dynamic,意思是动力,Maximum,意思是最多、最大,还有ion,是一个原子或是一个电极中一组原子。 富勒解释dymaxion这个词,用很少的能量做更多的事情的方法,他所做任何一件事都是按照这种思想的,他设计了一种dymaxion车,一所dymaxion房子和一张dymaxion世界地图,但也许他的另一项发明更为著名——测量圆屋顶,这种测量圆屋顶是用许多直型材料制作成的圆型建筑。

富勒1895年出生在美国马萨诸塞州的米尔顿市,巴克小时候看不清楚外界,因为他的眼睛不能直视前方,所以,他的世界充满着大量的不清晰色彩。 当他4岁时,他戴上眼镜来矫正视力。突然,他能够看清人们的脸型,他能够看到天上的星星和树上的树叶,他从来没有失去他所发现的美丽世界的乐趣。

在儿童时代,富勒对任何事情都提问,他是一个在早期就有非常独立思想的人,随着他长大,他的样子越来越怪,他的头很大,身高不到1.6米,两条腿还不一样长。这令他感到很忧郁:“我是大自然的畸形现象,是个与社会格格不入的人。”他拒绝接受别人的思想和规则,他的家族是一个古老的家族,从1760年以来,这个家族所有的男丁都是哈佛大学毕业的。富勒也不例外地进入了哈佛大学,但是刚刚读了半年就因为偷拿学费去花天酒地而被除了名。那年秋季,富勒再次注册入学,不久之后,第二次遭到除名,他认为他的时间用于有趣的事物比学习更好。

21岁时,富勒加入美国海军,参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在海军,他学习了所有的航海知识、数学、机械、通信和电子发动机,他热爱现代技术世界。他参加海军不久,他就设计了一种新型的营救设施。在训练期间,他帮助营救了一些飞行员的生命。富勒在海军良好的纪录为他赢得了在马里兰州安纳波利斯美国海军学院短期培训的机会。正是在那,他第一次发展了这两种思想,而这次休养对他而言是非常重要的。当他在学习军舰时,富勒认识到军舰的重量比建筑物轻很多,而且还可以轻更多,他确定更好的设计也能帮助人类做得更多,而用更少的材料。

富勒 巴克敏斯特·富勒

他是一个终生献给航海的水手,曾做过海军指挥官和无线电报员。富勒家族在距离缅因州海岸不远处的汉克印第安海湾拥有一座小岛,他的永久居所就在岛上。他后来开始相信,数学、科学、经济学和政治学都出自海员或者他所谓的“伟大的海盗”之手。所有新观念都来自海上的“不法区域”,那里远离陆地社会压抑人性的各种习俗。然而,如果说伟大的海盗代表了自由的思想和行动,在富勒看来,这些强盗中间也存在纪律和荣誉。北佬赫尔曼·梅尔维尔(HermanMelville)将轮船视为载满贪婪、欲望、喜剧、迷信和傲慢的滚桶,富勒在船上看到的却是一个秩序井然的理想社会,每个人在其中的角色都明确而且必要——技术纪律主导下的自足体系。

离开海军后,他曾一度迷失自我。1919年,富勒随同阿尔伯特·格里夫斯司令到巴黎签署《凡尔赛条约》,回国后从海军退役,进入了他人生中唯一的黑暗期。三岁的女儿死于小儿麻痹症;试图闯入商界的努力失败;他开始酗酒,甚至想过自杀。在写给退伍海军军官文森特·阿斯特(VincentAstor)的一封言辞谄媚的信里,富勒通篇都在谈自己有多讨厌“商界混乱无序、纷繁芜杂的细枝末节……那些又凶又蠢的封建领导”以及“长篇累牍的废话……那么多废话只为掩盖一个事实:与海军的纪律和效率相比,商界简直毫无秩序可言。”但1927年,富勒站在密歇根湖湖边,突然脑子里灵光一闪,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拯救了他整个人生:他绝不会让自己被陆地居民非理性的传统习惯打垮,相反,他将致力于按海上生活的样子重塑陆地生活。

富勒下定决心后,接下来的五十年内,各种设计、实验、讲座、文字和无休无止的活动便从未间断过。

首先,他对陆地生活最重要的图腾——房屋进行了颠覆性的改造。富勒读了勒·柯布西耶(LeCorbusier)《迈向新建筑》(Versunearchitecture,1923)的英译本后深受启发,画出了一系列可爱而稚嫩的草图,把地球描绘成一个“海洋世界城”,外面包裹着一层“空气海洋”,飞机和飞艇逡巡其中。在这片大气之海中伫立的是一座座新型住宅建筑,这种建筑集灯塔、电力塔、飞艇塔和高桅帆船桅楼的特点于一身。1928年四月,富勒已经基本完成了这种新型单户住宅的设计,并向美国专利局申请了专利。不久,他将这种建筑冠以“戴马克松房屋”(DymaxionHouse)的名称进行推广。Daymaxion由“活动”(dynamic)、“高效”(maximum)和“离子”(ion)三个词拼接而成,是1929年广告人WaldoWarren为富勒房屋在芝加哥马歇尔·菲尔德百货商场的展览创造的名字。“戴马克松房屋”参加了很多展览,得到媒体的大量报道(尽管有时是作为嘲笑对象),富勒的名字第一次进入公众视线。这种新生建筑是对传统房屋所有特征的彻底颠覆。它的地板是六边形的,悬挂在张拉索(tensionedcable)组成的网格上,由一中央动力柱支撑。在较早的版本里,地板不是实心的,而是充气式的人造革薄膜。包围房屋主体的也不是墙壁,而是张力更大的张拉索网格,网格表面覆盖绝缘的双层透明材料。浴室、厨房、通讯设备所需能量都将通过标准插口由中央动力柱统一供应。整个房屋能在短时间内大量生产并通过空运或陆路投放世界各地使用,组装起来也非常快捷(过去所谓的“建造”一词将不再适用)。建筑师也不再以单独的个体作为目标客户,而慢慢转向类似工业设计师一样的角色,其作品的广泛传播将大大提高建筑师本人的影响力。

富勒 巴克敏斯特·富勒

富勒 巴克敏斯特·富勒

1920年,这一建筑模型在芝加哥展出,轰动一时,但也只是轰动一时而已。没有人认为这种房子真的能够被建造出来,而富勒也只不过是个“无害的怪人”而已。

继戴马克松房屋之后,富勒于1933年又推出了戴马克松汽车——实质上是一艘陆上驾驶的船。车壳是铝制的,一共三个车轮,两轮在前,一轮在后,控制方向的就是后面这个单独的“舵”轮,引擎后置,最高时速可达190公里,它能承载12名乘客,并且可以原地旋转180°。富勒还匪夷所思地在这辆车的后部设计了一架潜水用的潜望镜,并且表示这种车型最终可以像鸟一样在空中飞翔……。虽然富勒一如既往地对这种新式汽车的技术优越性大加赞赏,但是把水上交通工具的概念搬到陆地从根本上说是行不通的,所以最后也只有三辆概念车正式出产。

富勒 巴克敏斯特·富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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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美国政府对预制装配式房屋的兴趣与日俱增,富勒借此机会开发了两种新模型:1941年的“戴马克松部署单元”(DymaxionDeploymentUnit)——一种改装的金属粮仓——以及四年后的精简版“戴马克松住宅机器”(DymaxionDwellingMachine,也叫威奇塔屋)。后者本来计划放到比奇飞机制造公司的一家经过改造的工厂生产,但金属材质的房屋销路一直不好。和其他战后房屋建造实验一样,富勒的成果也很快被人们遗忘。(最后,还是列维特公司把流水线作业原则延伸运用到建筑工地本身的做法告诉我们如何才能成功地在美国大规模复制房屋——以及郊区失常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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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的职业生涯在二战结束后都走上了一个全新的方向,富勒也不例外。尽管制造预制装配式房屋的实验暂告一段落,一项规模更大的新工作展现在他面前,而且这项工作将占据他余生的大部分时间。和所有深爱航海事业的海员一样,富勒一直对地图和航海路线图非常感兴趣;经过战争的洗礼,加上担任《财富》杂志技术顾问的经历,富勒开始了一项全新的努力:“全面”描绘并展现这个世界。作为这种图形表现方式的基础,富勒开发了一种新颖的制图投影系统,也被人称为“戴马克松地图”(DymaxionMap)。该系统把球面地势转换成一系列平面三角形和正方形的几何元素。所有地图在绘制的时候都需要对原来的地形做一定扭曲,但富勒通过将地形图投射到若干几何元素而非单个的矩形平面上,有效地控制了绘制时产生的扭曲,使地图上陆地的大小能够与现实保持较为准确的比例。因为这些几何元素可以重新排列,我们也就能用无数种不同方式“剥开”地球。1943年,《生活》杂志(Life)的一篇文章是这样解释的:“任何国家都有可能成为中心,同时图像分拆的方式还会间接显示出影响该国战略和野心的地理考量。”为了证明这个论点,随刊插页还展示了戴马克松地图的几种重组方法,分别叫做“北极布局图”、“大英帝国”和“日本帝国”,另外还有一幅图专门用来说明希特勒为欧亚腹地设想的“心脏地带”概念。显然,险滩恶水还在前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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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克.富勒没有放弃他那种用少量材料生产更多东西的想法,他有了一种为另一种建筑设计的想法,这是一种用最少量的材料建造最有力量的建筑,它一开始看起来就有一种完美的形状。 富勒的想法来自于自然,它出现在有机化合物和金属的形状中。它设计的主要部分是四面锥体,建造这样一个建筑,许许多多的锥体要相互连接,每一片相互连接,成为一个八面体。 通过一系列的实验,测量圆顶屋终于建成,工业家们开始认识到这种设计的价值。今天,在全世界大约有10万座大大小小不同的测量圆顶屋在使用。然而,还没有一个人在富勒关于测量圆顶屋的一种思想上有所作为。
由于建设测量圆顶屋,对尺寸没有什么限制,所以富勒建议用测量圆顶屋来盖住城市或一个地区以预防恶劣的气候。一座测量圆顶屋也许能完全控制其所覆盖下地区的环境。 把这些结合在一起,这两种形状便产生了一种结实的、轻质的圆形建筑。这种建筑可以用任何材料来覆盖,而且它能在室内没有任何声支撑的情况下直立起来。富勒将这种建筑命名为“测量圆顶屋”,它比任何已经设计出的建筑都能用更少的材料覆盖更多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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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格球顶——富勒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就是将戴马克松地图直接发展成为结构体系的产物。后来,富勒的形象与网格球顶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1964年,《时代》周刊封面干脆把富勒的脸做成了网格球顶结构。四十年代末,推广威奇塔屋的尝试失败后,富勒花了几年时间做纯粹的几何学研究,最终开发出了戴马克松地图。这一时期,富勒与约翰·凯奇、莫斯·康宁汉(MerceCunningham)、阿尔伯斯夫妇(JosefandAnniAlbers)一起在北卡罗莱纳州的黑山学院(BlackMountainCollege)任教。这项研究的成果之一就是网格状的球体和穹顶(半球):顶点覆盖球体大圆的多面体。尽管看上去很规则,几乎连最简单的网格球面都是由不同长度的几何元素以一种极为复杂的方式结合而成的,所有三角形表面之间都有细微的差异。所以,虽然图像意味很重,但网格球顶实际上并不是一种形状,它是一种策略,一种对球面进行三角测量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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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推出一系列规模稍小的模型后,1950年十二月,富勒监督建造了他的首座大型网格球顶建筑。(实际上,富勒并不是第一个建造网格球顶的人——早在1923年,德国工程师WaltherBauersfeld就为蔡司公司在德国耶拿修建了一座同样结构的天文馆。)事实证明,网格结构非常牢固而且轻便。通过在一些非常规建筑中推广网格球顶,富勒最终取得了技术和财政上的成功。这些建筑包括:火车维修用的棚屋,直升飞机的便携式停放棚(轻便到可以被直升飞机带着走),北极圈远距预警防线的雷达站,以及展览空间——其中最著名的例子是1967年蒙特利尔世界博览会上的美国馆。该馆是富勒和ShojiSadao为美国新闻署设计的一座直径为250英尺的四分之三球形建筑,外表面覆盖着一层透明的亚克力板。再加上一段单轨铁路以及馆内层次丰富的展览(展览内容包括手工艺品、太空舱、当代艺术和好莱坞偶像),这座建筑绝对代表了美国世纪的一个独一无二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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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从那时起,球形建筑开始在全球流行开来,一直方兴未艾。它造价低廉、建造迅速,印度的一家公司为非洲的农民制造了几百个圆形帐篷,用于当地的可持续发展农业;卡特琳娜飓风过后,灾民也都住在根据富勒的设计原理建造的临时帐篷里。

富勒 巴克敏斯特·富勒

富勒 巴克敏斯特·富勒

“富勒球”中蕴含的哲学理念的影响力则超越了建筑领域。富勒用六边形和少量五边形创造出的“宇宙中最有效率”的造型让三位化学家深受启发,让他们假定含有60个碳原子的簇“C60”包含有12个五边形和20个六边形,每个角上有一个碳原子,这样的碳簇球与足球的形状相同。他们称这样的新碳球C60为“巴克敏斯特富勒烯”。随后,三位化学家从这个假设入手进行论证和实验,最终凭借相关发现获得了1996年的诺贝尔化学奖。

然而,富勒的初衷并不是为冷战宣传机器加油,而是要将其超越。自戴马克松地图之后,他一直在努力开发一种记录全球资源和需求的新式“地图”。他和一群英美学生以及艺术家约翰·麦克海尔(JohnMcHale)一起尝试制作了很多不同的“地球观测仪”或“微型地球”:电脑控制的小灯泡覆盖着网格球体,可以展示地理数据并对全球各种发展潮流做出动态模拟。富勒和麦克海尔对1967年世博会的最初构想是建造一个巨大的地球观测仪,并以此为基础发展出一套互动模拟设备,他们将其称作“世界游戏”(显然是在反驳那些年笼罩在每个人头上的战争游戏阴影)。富勒想出了这么一个绝妙的主意:一个直径100英尺的活动显示地球仪,作为戴马克松地图策略的延续,该地球仪可以周期性地变成一个二十面体,然后在馆内地板上展开成为世界游戏的一张平面棋盘。“游戏的目标,”富勒解释说,“就是寻找一种方法,让人类家庭每个成员都可以完整地享有地球,同时不必互相干扰或欺压。”富勒曾经在他位于伊利诺斯州卡本岱尔的基地收集了大量有关世界资源的资料。场馆下面的电脑会根据这个综合数据库控制模拟设备运作。先不管这个想法是否切实可行,它首先就不是赞助机构想要的东西,结果原计划被一砍再砍,最后只剩下一个巨大的网格球面外壳——其结构上的大胆创新充分体现了美国在技术方面的领先地位。(讽刺的是,戴马克松地图最终还是出现在美国馆内,但是在贾斯珀·琼斯的画上[贾氏的地图画系列之一,原型是巴克明斯特·富勒的戴马克松空中海洋世界],1967–71。)

虽然在政治上,世博会网格穹顶的目标是打败苏联馆,但从形式上看,它的竞争对手是FreiOtto和RolfGutbrod为西德设计的不规则悬挂式建筑。两相对比,我们可以看到,富勒的设计之所以能成为标志性建筑,并不是因为其核心内容与爱国宣传工作有紧密联系,而是因为网格穹顶的形式表现出了一种外太空式的清晰度。这一点在那些圆锥形的再入航天器(reentryvehicles)及其球形降落伞上再次得到回应,也是美国赢得太空竞赛的有力武器。富勒和Sadao在“浮云结构计划”(九号云)中设想的球形空中城市已经暴露出网格逻辑中存在荒诞而恐怖的局限性。两人在1960年左右提出了该设想,其本质说穿了就是地球上的小型宇宙飞船。同时,网格球顶的高度抽象还产生了一个重要的时间效果:它几乎独立于整个建筑史之外,既没有参照任何过去的形式,由于其严格的几何构造,也无法接受未来任何形式上的发展。这种孤立不仅为网格穹顶罩上了一层乌托邦色彩,更去除了它内部的时间性——科幻故事人物的核心特质之一(尽管科幻小说表面上是关于未来的故事,但那是一个没有任何未来可言的未来,一种独立于历史以外的状态)。

脱离了建筑史的网格球顶是六十年代惊涛骇浪里漂流的一个能指(它的多重含义在FelicityScott的新书《建筑或技术乌托邦》[2007]里得到了深入描述)。融入家庭生活的小型球顶尤其如此。1960年,富勒在卡本岱尔为自己建造了一座“圆顶屋”,室内陈设非常谨慎:五十年代的家具,扎实的老式设计品,和一系列“原始”雕像——没有一体化浴室,也没有充气家具,一切都保持了传统新英格兰家族克制低调、讲求实际的良好品味。五年后,穹顶成了科罗拉多州“空降城”(DropCity)的首选建筑形式;很快——主要通过《全球概览》(WholeEarthCatalogue)和其他另类杂志——网格球顶变成了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反主流文化的象征。许多人认为,这种便宜又结实的球顶抛弃了“方形”[1](按字面意思理解)结构,鼓励并反映了那些主流以外的世界观。

接着,球顶开始漏水了。这种网格状几何结构从测绘工具到实际住宅的转化充分证明:作为一名设计师,富勒是失败的。网格穹顶用来围住一定体积的空间也许非常高效而且稳固,但建造起来却很费事,形状各不相同的组件排列一定要非常精确。另外,它还忽略了设计建筑物时必须注意的几大基本因素:重力、天气和人体的需要。尽管富勒一再鼓吹穹顶的高效能,但实际上,人们很快就开始抱怨里面的空间没法用,入口很奇怪,缝合处漏水等问题(精准可不是那些循世者们看重的品质)。没多久,就连早期的支持者都开始批评球顶结构。富勒欣赏制造精良的航船,但网格球顶与此不同,它是完全抽象的,似乎专为没有重量的空白空间而设计。以制图学里纯粹的几何问题为出发点而研发的球顶结构丢掉了富勒在戴马克松房屋时期的人本感。

然而,富勒与反主流文化圈之间这种互惠互利的关系在一段时间内被人们认为是当时最诡异的联盟之一。六十年代,高科技“巴克叔叔”和嬉皮小孩儿结盟在很大程度上是出于一种类似父子关系的人性本能。总是处于圈外的富勒为世间万物提供了一套绵延不绝的理论,保证所有这一切——资本主义晚期的整个后工业化世界——都是可以被理解的,而且我们一旦理解它以后,就可以对其进行改造。虽然富勒想把世界变成一艘纪律严明,全面技术化的远洋轮船,但非主流文化圈对他理论的兴趣却丝毫不减(或者也许他们的技术-政治并没有我们想的那么反主流:《全球概览》的很多作者和编辑后来都成了《连线》杂志的创刊人马)。

富勒理论里最清楚易懂、受人欢迎的部分是在1969年文化革命高峰期出版的《地球号太空船操作手册》(OperatingManualforSpaceshipEarth)。无论当时还是现在,都有不少人说富勒是环境与可持续发展理论方面的先驱者。而该手册的大部分内容就为这一说法提供了证据。富勒在书中把他最喜欢的比喻用到了地球上,称为了在工业化的影响下存活下来,我们需要将地球视为一艘统一的、自给自足的航船,穿行于宇宙之中。他认为这艘船的资源有限,我们必须停止过度使用(尤其是化石燃料),避免消费速度超过资源再生速度。为了让工业化进程顺利展开,我们已经从“化石燃料账户”里提走了大量财富,现在必须尽快转向风能、水能和太阳能的开发利用。

三 : 深度郁闷全文阅读 作者:奥古斯丁·巴特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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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自我暴露小说:深度郁闷 作者:奥古斯丁·巴特勒


深度郁闷 致谢
非常荣幸,圣·马丁出版社能作我的出版商。
我尤其要感谢约翰·萨甄特、萨利·理查德森、马修·沙尔、约翰·默菲、格雷格·沙利文、蒂芬尼·艾尔芙瑞多、金·卡达西亚、杰夫·开普休、肯·荷兰德、全体百老汇销售人员、琳·卡瓦其、达林·其斯勒、汤姆·席勒、乔治·维特、劳伦·斯戴恩、麦特·包达西和约翰·科宁翰姆。
我要把最真挚的爱给弗朗西斯·寇迪。同时我还要感谢我的组稿代理——拉尔夫·艾姆·维希南泽公司的才华横溢、宽宏雅量的克里斯多佛·谢林(你好,拉尔夫)。
洛娜·沃布恩、乔纳森·派普恩、劳伦斯·大卫、苏珊娜·芬那摩尔、琳达·皮尔森、杰·蒂普雷提斯、劳里·格林勃格、美丽的施尔拉·科博和她英俊憨厚的丈夫斯蒂夫,我爱你们每个人。
另外,当我需要为我的回忆录《拿着剪刀奔跑》打气时,我写信给了一大堆我最崇拜的作家,而他们都回信了。我真是太感激你们了:科特·安德森、菲利普·洛派特、杰·纽格博恩、盖瑞·克里斯特、汤姆·派若塔、艾尔·肯尼迪、麦克辛·库敏、杰瑞·斯塔尔,还有内尔·坡莱克,如此地感谢你们。
我还要特别感谢大卫·拉克夫和海文·基姆尔。谢谢你,艾米·塞达里斯,谢谢你的非凡支持和你的蛋糕。
现在更多的感谢要献给《拿着剪刀奔跑》的书商们。同时还要谢谢无数的就《奔跑》给我写邮件的人们,感谢你们。
最重要的,我要感谢詹尼弗·恩德林,是她,从我的第一个字开始就一直相信我。


深度郁闷 中文版序
我们喜欢逃避,不,应该说逃避是我们的天性。当我们被现实折腾得灰头土脸、垂头丧气的时候,我们本能的反应便是逃离。我们蒙上被子,希望一觉睡去永不醒来;或者以一种悲壮的决心放逐自己,背上行囊远行……但是,除了死亡,我们始终找不到那种一劳永逸的方式。对此我们气急败坏,于是不屈不挠地逃进了酒精里,迷蒙着双眼,满嘴酒气告慰自己说:一醉解千愁。
《深度郁闷》是奥古斯丁·巴勒斯继《拿着剪刀奔跑》后又一重磅之作。巴勒斯堪称当今美国最著名的畅销书作家之一。《深度郁闷》沿袭了《拿着剪刀奔跑》自传文学的创作方式,讲述了一个凄美的同xing爱情故事。主人公是一个成功的广告人,但因沉醉迷离的生活而麻烦不断;他是内心真挚的同性恋者,但又没有勇气去承受爱情。他以一种隐忍克制、却又暗潮汹涌的姿态,摇摆于清醒与沉迷、爱恋与逃避之间。他一路踉踉跄跄、痛苦不堪,但又始终不乏希望。
纷乱的现实总惹人心烦,我们渴望解脱,渴望脱胎换骨,到头来却总是将生活之水搅得更浑,使现实更难堪。
主人公与那位投资银行家,皮格海德的感情纠葛也是如此。他对皮格海德的爱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炽热而深沉。因为太珍惜、太在意,所以索求更多、更苛刻,也更害怕失去。当得不到百分百的回应后,他选择了离开。更何况,这位银行家还是名艾滋病患者,随时可能弃他而去。他始终不肯正视这样一个严酷的现实,为了躲避将来失去爱人的痛苦,他先发制人地选择了冷漠,选择了疏远。
然而,他最终还是不得不面对自己的感情,和失去爱人的痛苦。于是他躲得更凶,逃得更猛了:他又端起酒杯,寻找一夜情,甚至吸毒……
就像始终啃噬着酒鬼们的酒瘾一样,现实仿佛心魔,和我们如影随形。我们东躲西藏,被逼得披头散发、左奔右突,但终究还是要回来面对这面墙。我们兜了一圈又一圈,枉费了很多时光和力气,最终还是选择了坚强。
所以对待现实,我们终归还是有秘诀的。而你会在《深度郁闷》,这本献给皮格海德的回忆录里,辨认出那些极力隐忍却还是忍不住夺眶而出的眼泪。你看到这些眼泪,便可以以它们为放大镜,一目了然地看到那个秘诀。这个秘诀看似漫不经心,却特异而神奇,仿佛另一个世界里的皮格海德用他的灵力点亮你头顶的街灯。而且,只有你心知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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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郁闷 第一章(1)
尽管去做
当你身处广告业时,你才会发现自己时常要殚精竭虑,为一些与垃圾无异的商品歌功颂德。你要化腐朽为神奇,一种似乎我们的生活已经不可或缺的神奇。比如有一次,我为一种护发素做广告,我打的口号是“柔顺一触即知,有型一目了然”。但事实上,这种护发素简直与垃圾如出一辙。它会使你的头发变得粘乎乎的,大多数女人会很憎恶它;而且,它恶臭难闻,它会使你的头发散发出一种泡泡糖和来沙尔(一种消毒剂)混在一起的古怪气味。但是,我不得不通过广告使人们觉得它是前所未有的顶级护发素。我必须为它炮制出一种美丽而性感的形象,平易近人,同时又热情洋溢。
广告可以遮瑕显瑜,美化万物,这就是我视它为完美行业的原因。它是一个给人们制造假象的行业。在这一点上,几乎没人能出我之右,因为多年来我已经将那些形形色色的广告技巧充分融入了我的生活。
十三岁时,我的疯妈将我丢给了她同样疯疯颠颠的精神病医生,后者后来收养了我。从那以后,我的生活陷入一片可怕的境地,每天被一群恋童癖者虎视眈眈,还不能上学,生病也没人给药吃。后来我逃走了。在我投靠广告代理商,伺机谋求生路时,我以一个自学成才、举止稍有点古怪,然而激情澎湃、才思横溢的青年自居。我对于自己不懂拼写和自十三岁就与人###的历史只字不提。
没有多少人能在十九岁时仅凭小学文凭,而且没有门路,就能进入广告圈。不是所有在街上瞎晃荡的人都能成为文案,都能每天坐在光滑的黑桌子旁,一本正经地说:“也许我们可以让莫利·瑞沃德配画外音。”或“它将非常有Hip和MTV的感觉”……但当我十九岁时,那正是我的梦想。而实际上最后我美梦成真了,我成功了,这使我觉得我可以用我的头脑掌控这个世界。
如此难以置信,我竟然在十九岁时就跻身国家马铃薯委员会,成为它的初级文案工作者,年薪一万七千美金。比起两年前我在“圆土地”做侍应生时挣的九千美金来,这简直就是笔令人惊羡的财富。
这就是广告圈的魅力所在。广告人不在乎你从哪来,家世如何也无关紧要,甚至你厨房下水道管里塞满了小女孩的骨头都没关系。只要你能为Chuck Wagon奇思妙想一出更好的广告,你就打入这个圈子了。
现在我年方二十四,但我已不遗余力地想要忘掉过去。我一门心思想着我的工作和前程,这才是当务之急。尤其在这样一个日新月异,并且很难超越自己的行业——广告业,正在用它残酷竞争的小鞭子抽着你马不停蹄往前冲。
运动一触即发,一往无前(Chiat / Day这样为锐步摇旗呐喊)。
想做便做(Weiden & Kennedy替耐克对人们振臂欢呼)。
见鬼,有什么不太对劲。(我在浴室里对着镜子说,时值凌晨四点半,而我正处于彻头彻尾的焦头烂额之中。)
星期二晚上,我家。我已在家待了二十分钟,一直在查信件。当我打开账单时,我要疯掉了。因为某个原因,我写支票很费劲,所以通常情况下,我会一拖再拖,直到万不得已。一般这时我已经债台高筑了。我并不是付不起这些账——我付得起——而是面对这些生活责任时我会很惊恐。我对有些社会常规还不习惯,所以只要电话还是连通着,或者其他电器还处于运行状况时,我都会觉得有些无所适从。我把所有账单存在炉子旁的一只盒子里,个人信件和卡片则散乱地放进我桌子上电脑和打印机间的空档里。
电话响了,我让答录机去接。
“嘿,是我,吉姆……就是问你想不想出去喝一杯。打电话给我,不过最好能现在接电话。”
我接起电话,这时电话像被掐着脖子的猫一样尖叫起来。“当然想,”我告诉他,“我现在血液里酒精含量低得要死。”
“那雪松馆九点见。”他说。
雪松馆在大学大道12号,我在第十大道3号,相隔仅几个街区,吉姆在第十二大道二号,所以雪松馆是我们这条杠杆的支点。这也是我喜欢它的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是他们的马提尼酒份量很大,伏特加的量大也很足。“那儿见。”我说,然后挂断。


深度郁闷 第一章(2)
吉姆很厉害,是个出色的治丧人。实际上从技术上来讲他已不算是治丧人,他毕业后做了棺材推销员,如他所形容的——“一份未雨绸缪的事业”。葬礼行业委婉说辞盛行,根据他们的行话,实际上没有人“死”,他们只是“搬走了”,和到另一个时区旅行没什么区别。
他总是穿着过时的夏威夷衬衫,即便冬天也如此。你看着他时会觉得他只是个普通的意大利蓝领男人,比如巡警或小比萨店主,但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治丧人。去年我生日时,他给了我两只瓶子,一只装着漂亮的粉红色乳液,另一只装着琥珀色液体,竟然是尸体防腐剂。我不是个小肚鸡肠的人,但这件事实在是太出格了。
几个小时后,我走进雪松馆,顿时浑身舒畅。我的左边是个巨大的旧吧台,一个世纪前由几株老橡树手工雕刻而成。这个老吧台竖在那里,恰似对自然保护主义者不屑一顾地竖起的一根中指。吧台后面的墙上镶着同样的木头,里面嵌着一面蚀刻而成的高镜子;镜子旁是灰暗的有彩色玻璃灯照的铜灯座。这个地方的灯泡没有超过二十五瓦的。酒吧后部是漂亮高大的木制售物台,里面卖鸡炒牛排、鱼和薯片,还有芝士三明治。我想我可以在这里生活下去,并且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生活。
虽然我已早到了五分钟,但吉姆已经坐在吧台那了,半杯马提尼已下肚了。
“马提尼不错嘛,”我说,“来多久了?”
“我太渴了。刚到。”
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独自一人坐在点唱机旁,身穿卡其布休闲裤,粉红和白色条纹相间的牛津布衬衫和白色锐布鞋。我立刻断定她是个刚下班的护士。
“她不是你喜欢的类型。”我说。
他看着我,一脸你怎么知道的表情。“为什么不是呢?”
“你看她喝的是什么?咖啡。”
他脸露苦相,不再看她,然后又喝了一口酒。
“你看我今晚不能待得太晚,我明早九点还得跟人会面。”
“会面?”他一脸疑惑,“为什么?”
我转转眼睛,抬起手指摇摇,示意服务员。“我的客户Faberge正在研制一种新香水,他们希望广告代理明早能和他们一起参观他们的蛋雕展览,看有没有什么灵感。”
我点了一杯Ketel One 原产于荷兰的伏特加酒。马提尼,杯里笔直地插着一片橄榄叶。他们这里用的橄榄叶比较小,我很喜欢;我很看不惯那种又大又肥的叶子,它们占了杯子太多空间。
“所以我得西装革履,整个早上都要在那儿看那些该死的蛋。后天还得跟他们的高层开个可怕的会,讨论些所谓的全球大事。这种会,让你开前几个星期就头疼得不行。”我呷了口马提尼,口感真不错,好像为我量身定做的。“天啊,我厌恶我的工作。”
“你应该找份真正的工作,”吉姆说,“广告行业挺没劲的,天天除了开会就是看那些蛋。你是挣了几沓钱,但你没一天不发牢骚。上帝啊,你还不到二十五岁呢。”他把拇指和食指伸进酒杯里,把橄榄叶夹起来扔进嘴里。
我看着他,忍不住想,刚刚上班时他的手碰了什么。
“为什么你不把那口棺材卖给布朗克斯那个七十八岁的老寡妇,让她自己办后事呢?”
之前我们就此事已经争辩了很多次。这个治丧人总感觉优越于我,实际上确实如此,他是社会的中坚力量,他为社会提供必不可少服务。而我,正好相反,只能用我的花言巧语骗人们花钱买东西,是社会大害。
“是,是,给我们再要一杯。我去撒尿。”我走进男厕所,把他撇在了吧台。
我们又喝了四五杯,吉姆提议再去另一家酒吧。我看了下手表,快十点半了。我现在应该回家睡觉,早上才能有精神上班。但我思忖了一下,我最迟几点睡才没问题呢?如果我早上九点到那儿,那我得最晚七点半起床。那意味着我应该——我开始掰手指,因为我算术很差,更别提心算了——十二点半前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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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郁闷 第一章(3)
“你想去哪?”我算完后问吉姆。
“我不知道,我们先逛逛看。”
我说,“好”。随后我们就走了出去。我一踏入新鲜空气中,脑子里就有东西被氧化了。我感觉到一丝轻微的醉意。我没有醉,离醉还远得很呢。当然,以我现在的状态,我是开不了轧棉机的。
我和吉姆走了两个街区,最后拐进街角一家有爵士乐现场演奏的酒吧。吉姆告诉我说,作为一名治丧人,最倒霉的莫过于碰到“跳高运动员”。
“两杯Ketel One 马提尼,加橄榄叶的。”我嘱咐完服务员后转向吉姆,“跳高运动员哪不好了?”跟吉姆聊天太新鲜有趣了,我太喜欢这个人了。
“因为你一动他们的胳膊、腿,骨头就全断了。那些骨头在皮底下松松散散,而且滑来滑去,还……”
我们的酒到了。他呷了一口,继续说:“还发出轱辘轱辘的声音。”
“真他妈太可怕了,”我兴奋地说,“还有呢?”
他又啜了一口酒,蹙眉思索。“好吧,还有这个——你会喜欢这个。如果那人是个男的,我们会在他的阳巨根上系根绳,以防他的尿漏出来……”
“天哪!”我发出感叹。我们两个都停了下来,喝了一口酒。我发现我这一口吞的不小,得另要一杯了。这家的马提尼真是量少得可怜。
“再来点更吓人的。”我跃跃欲试地对吉姆说。
然后他说有一次碰到一具头被斩掉的女人尸体,她的家属坚持要开棺服务。“你能想像得出来吗?”他说他就把一根扫帚柄折成两段,然后把它们硬塞进尸体的脖子里,塞得又深又紧;然后又把那女人的头戳进另一端,推了推,尸体就连好了。
“哇。”我欢呼道。他干的事情真是只有死到临头的人才愿意干。
他得意洋洋地笑起来。“我还给她穿了件开士米套头毛衣,她最后的样子可好了。”他对我眨眨眼,随手把我杯里的橄榄叶拔了出来。我就再也没碰这杯酒了。
在我想起来看表之前,我们又喝了大概五杯。现在已经一点一刻了,我必须得走了,否则会喝得不省人事的。但结果吉姆又点了杯睡前饮料。
“尝尝Cuervo 龙舌兰酒最著名品牌之一。……干杯,祝我们好运!”
我现在能想起的最后一件事是我站在西乡村的一家卡拉OK吧的舞台中央,聚光灯在我脸上明灭闪烁,我竭力要看清我面前的屏幕,屏幕上方《脱线家族》The Brady Bunch,根据七十年代美国广受欢迎的喜剧集《欢乐家庭》,改编而成的电影。的字幕在滚动。我必须闭上一只眼睛,不然只能看到重影。但我一闭上一只眼,我就会失去平衡,要摔倒。
而吉姆正坐在前排,用手使劲捶桌子,笑得像个女人。
我被地板绊倒了,摔了一跤。服务员从酒吧后面走过来,护送我下台。他搂着我肩膀的手真体贴,我想蹭蹭他的鼻子或者对着他的嘴亲一口——只是友谊之吻。但是我没这么做。
出了酒吧,我又看看我的表,但我假装没看见,我对自己说:“肯定表错了。”
我靠着吉姆的肩,否则肯定会摔倒在崎岖不平的人行道上。
“你说什么?”吉姆对我露齿而笑。他每只耳朵上都夹着根细塑料吸管。吸管是红色的,管端都是牙齿印,被嚼时留下的。
我抬起我的胳膊,几乎要把手表按到他鼻子上。“看!”
他把我胳膊推开一点,好看清表面。“呀!怎么这样?你确定你的表没错?”
手表显示时间为凌晨四点十五——不可能的!我喃喃自语,为什么这表是欧洲时间而不是曼哈顿时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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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郁闷 第二章(1)
那些该死的蛋
我在八点四十五赶到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提前了十五分钟。我身穿炭灰色Armani套装,脚蹬暗红色的Gucci休闲鞋。头一阵阵地痛,但我已经习惯了。通常一天工作完后它会痛得更厉害,到晚上第一杯酒下肚后就彻底休克了。
严格来说,我昨晚并未睡觉,我只是打了个小盹。尽管已烂醉如泥,我还是强打着精神定了1-800-4叫醒服务(你要睡过头,你就完蛋了),然后我才和衣躺下。
早上六点醒来时,我依然醉意朦胧。我在浴室里一刻没停地鬼话连篇,一刻不停地做鬼脸,这个时候我就知道我仍然没有恢复清醒。此刻正值早晨六点,但我精力充沛。我脑子里喝醉的那一边仿佛正在撤退,所以公事那一边没有意识到它已被醉酒挟持。
我冲了一个澡,刮胡子,用BUMBLE and bumble护发膏将头发抹光滑,接着又拿吹风机吹一遍,把头发摆弄出自然的形状后用AquaNet定住一缕头发,让它从我的额头耷下来。在试过不计其数的时髦发胶后,我最后发现还是老式的AquaNet最好用。用它定型出来的头发效果像是自然风吹的,非常随意。不过如果你不小心碰到了那缕头发,你会发现它硬梆梆的,随时可以敲击出声。
我往我脖子喷了一圈男式Donna Karan,往舌头上也喷了一些,好盖住我嘴里的酒气。然后我去了第十七和第三大道拐角处的二十四小时餐馆吃饭。我吃了炒鸡蛋、熏肉,喝了咖啡。脂肪能吸收酒里的毒素,我想。我又有备无患地吞了一大把口香糖,然后打了一条惹人厌的花哨的领带出发了。
每个人从四面八方不约而同似地踩着钟点准时到了。我心里暗想,我得研读研读卡尔·荣格 Carl Jung,世界著名精神病学者,分析心理学创始人。的大作了,我得好好研究一下同步性心理学,也许哪天在广告里能用得到。
我和人们握手,打招呼,我浑身精力充沛,在早上九点这似乎显得不合时宜。我在他们面前时屏住气,背过他们时才敢呼出来。我时刻告诫自己至少要离他们十步远。
与会的人不多:我的Faberge客户——那个娇小玲珑、身穿手工针绣花边衣服的年轻女人、执行会计和我的艺术总监格瑞尔。
格瑞尔和我所在的这支队伍五年来一直连创佳绩。但最近她有点烦人,老过问我喝酒的事。“你迟到了……你怎么蓬头垢面的……你怎么这么傲慢……你怎么这么没耐心……”总是含沙射影地说我喝酒误事。
当我们步入第一间展室后,我煞有其事地对房间中央的陈列箱巡视一番,我极力装出对被四盏射灯照亮的蛋充满兴趣,而实际上这些蛋面目可憎,它被钴蓝色的华而不实的金绳包裹着,上面俗气地布满钻石。我绕箱而走,全方位地观赏它,仿佛因为它我现在已经灵感四起。而我脑子里实际上盘旋的是,我昨晚怎么能把The Brady Bunch的歌词给忘了呢?
格瑞尔走近我,一脸探询的表情。不是因为好奇,而是因为怀疑。“奥古斯丁,我想你应该注意到了,”她开始说道,“整间屋子都是酒气。”她顿了一会儿,瞪着我:“全是从你身上来的。”她双手抱胸,怒气冲冲,“你闻起来简直像酿酒厂。”
我偷偷瞟了其他两个人一眼。他们在远处的另一个屋角,脑袋围着一只蛋,仿佛在窃窃私语。
“我连舌头都刷了,我还吞了半瓶的口香糖。”我为自己辩解道。
“不是你的呼吸,是你的毛孔,你毛孔散发出来的都是酒味。”她说。
“哦。”我感觉被自己的器官出卖了——防臭剂、古龙水和牙膏都无济于事。
“不要急,”她说,眼珠子一转,“我会一如既往地掩护你的。”说完她走开了。她的鞋跟着地的声音就像冰锥在大理石地上的敲击声。
当我们继续穿越博物馆时,我被两种情绪夹击住了。一方面我沮丧万分,挫败感很强,像被当场抓住的醉汉;另一方面又有了巨大的解脱感。既然她知道了,我就没必要用心遮掩了。后种感觉占据上风,以至于我几乎要得意忘形了。


深度郁闷 第二章(2)
整个早上格瑞尔一直设法让其他人和我保持距离。因此我就把那些蛋抛诸脑后了,舒舒服服地研究起会展巧妙的隐藏式照明系统和漂亮的硬木地板。这些让我蠢蠢欲动,想把我的公寓再装修一次。
午饭时我们去了“亚利桑那206”饭店,那个位于西南部、以玉米为主食的可怕的地方。
格瑞尔破天荒地点了杯夏敦艾酒。她靠近我,对我耳语:“你也该点杯酒。目前他们还没有闻到你身上的酒气,所以待会儿如果有人靠你太近闻到酒味的话,他们会以为是你午饭时喝的。”
格瑞尔,这个天天唠叨着“每天要骑四十五分钟踏车”、“不要吃高脂肪食品”、“酒精对你有害”的格瑞尔,总是如此理性而面面俱到。而我,正好相反,是活生生的混乱性格的典型。
我顺从了她,点了双份马提尼。
我们的举动引来旁边客户和会计的惊叹:“哇,你们俩这么疯狂……”他们每人只点了一杯淡啤酒。
这天接下来的时间一切顺利,事情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不久后我就回了家。
跨进家门的那一刻,我顿感轻松无比——谢天谢地,我回家了!我不需要再小心翼翼地憋着,不敢随意呼气了。“得喝上一杯,”我自言自语,“我要舒松一下我今天被百般蹂躏的神经。”
饮尽一杯后,我决定上床睡觉,现在已是午夜了,我明早十点还要出席一个全球品牌会议呢。我将两个闹钟定到八点半,然后钻进被窝。
第二天一觉醒来,我立刻被一阵恐惧包围住。我连滚带爬下了床,跌跌撞撞地冲进厨房,看了眼微波炉上的钟:已经下午12:04了!
电话答录机不祥地闪个不停,我硬着头皮按了接听。
“奥古斯丁,是我,格瑞尔。我看还差一刻就十点了,我就是问问你是不是已经出门了。好,你肯定已经出门了。”
哔哔……
“奥古斯丁,已经十点了,你还没来。我希望你正在路上。”
哔哔……
“现在十点一刻,我要去开会了。”这时她的语气充满心知肚明的尖刻,一种“我太了解你的底细了”的尖刻。
我冲了个凉,以最快的速度套上我昨天穿的套装。我没有刮胡子,但我想没关系,因为我胡须不重,况且这样不修边幅也有点好莱坞明星的范儿。我走出门,招了辆出租车。今天照例还是一路红灯,慢如蜗行。当我迈进写字楼大厅时,尽管是五月,天气温和,我的前额还是湿透了。我拿袖子使劲擦了汗,走进电梯,使劲摁了我楼层的按钮:35层——按钮竟然不亮。我又摁了一遍——没有反应。这时一个女人走进来,摁了38——她的亮了。由梯门滑着关上后,她转向我:“吆,”她说,“你刚吃过午饭,喝了五杯马提尼回来?”
“没有,我睡过头了。”我说,突然意识到这话不该说。
她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低下头看着地。
电梯在我那层停住,我穿过走廊走进办公室。我把公文包扔到桌上,从前面的袋里拿出一罐Altoids 美国薄荷口香糖市场第一品牌。。我一边嚼着一大把口香糖,一边琢磨着找个理由。我盯着窗外的东河看,有个男人正在拖船上推着垃圾箱沿河而上,我愿意牺牲一切变成他,我敢打赌他从来不会有我这样的压力。他只要悠游自在地坐在舵边,让风吹过他的头发,让阳光照耀着他的脸庞。无论如何,他的生活肯定比我的强,至少他肯定不会在一个全球香水品牌会议上迟到。
我搜肠刮肚,最后还是决定放弃托辞,我决定态度诚恳地去会议室开会。我打算偷偷钻进去找个位子坐下来,然后说些合适的话,使他们以为我一直在场。
我推了推会议室的门,才发现门锁了。“他妈的。”我压着嗓子骂道,这意味着我不得不敲门,然后就有人得起来为我开门,这样我神不知鬼不觉溜进去的计划就要破产了。所以我现在能做的就是轻点敲门,这样只有离门近的人才能听得到。


深度郁闷 第二章(3)
我敲了门,门开了。开门的是艾琳诺,我的上司,公司的执行创意总监。“奥古斯丁?”她见到我,一脸惊讶,“你有点迟了。”
我看见会议室里坐满了西装革履的人,足足二三十人。每个人都站着,往公文包里塞文件,把他们的健怡可乐罐扔到垃圾桶里。
会议刚结束。
我看到房间一角的格瑞尔,她正和我们的Faberge客户谈话,不仅仅是那个客户,还有他们的上司、产品经理、品牌经理和全球营销总监。格瑞尔一碰到我的目光,眼睛立刻愤怒地缩成细缝。
我对艾琳诺说:“我知道,真对不起,我迟到了。我家里有点急事。”
她的脸也突然扭曲起来,那样子像是闻到了屁味,但仿佛不确定似地又向我走近一步,一边用力吸气一边说:“奥古斯丁,你……喝醉了吧?”
“你说什么?”我说,心下大惊。
“一股酒味。你喝酒了吧?”
我的脸当即红了。“不,我没喝酒。昨晚,我是喝了一两杯,但……”
“我们稍后再谈这个。现在,我想你该去跟客户道个歉。”她话刚落音就从我身边一闪而过,她的紧身裤摩擦得簌簌生风,仿佛在严正告诫我快闭嘴。
我艰难地走到格瑞尔和客户前。一看到我,他们立刻不作声了。我挤出笑脸,说:“你们好,我很抱歉我错过会议了,我有件私事必须得办,我真是非常抱歉。”
接下来的几分钟,所有人都不说话,只看着我。
是格瑞尔打破了沉寂:“你这西装不错。”
我正想说谢谢,但突然反应过来——她是在讽刺我,因为这西装是我昨天穿的那件,而且看上去几个星期前就该送去洗了。
这时有个客户清了清嗓子,看看手表,说:“我们该走了,还得赶飞机。”于是他们齐刷刷地从我身边走过,随之而去的还有他们的条纹衫、公文包和行程表。格瑞尔轻拍了每个人的肩膀。“再见,”她在他们身后欢快地尖叫道,“旅途愉快。沃尔特,苏,代我向小宝贝问好。下次见面时要告诉我那个针灸医生的名字哦。”
片刻以后,格瑞尔和我坐在我的办公室里——谈话。
“这不仅仅涉及到你,还涉及到我。这影响到了我,我们是一个团队。可是因为你那一半没做好,我就得遭殃,我的工作就会受牵连。”
“我知道,我真的很抱歉,我最近实在焦头烂额,我也很想戒酒,但是有时……是的,我给弄糟了。”
这时格瑞尔冷不防地抓起我书架上的艾迪奖杯,猛地砸向她对面的墙。“难道你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吗?”她扯着嗓子尖叫道,“我在说你在拖垮我们,你毁的不仅是你的事业,还有我的。”
她怒气冲天,顿时使我哑口无言,我沉默地盯着地板。
“看着我!”她命令道。
我看着她,她愤怒得太阳穴上青筋暴突。
“格瑞尔,听着,我说了我很抱歉了,但是你有点太夸张了。这不会毁掉任何人的事业,人们有时会开会迟到,有时干脆就全错过了,这种事情很平常。”
“但这种事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没完没了。”她啐了口唾沫。她的金发,冷冰冰的金发一丝不苟,这突然激怒了我。按理说这头发毫无出格之处,可不知何故,我此刻却觉得它面目可憎,让我气不打一处来。
此时此刻我真想拿个奖杯也砸她一下。“冷静下来好吗?天哪,你真是疯了。如果我真这么一团糟,那你说说为什么我们还这么成功。”我说。我抬起手,绕房间做了个动作,仿佛是说,看看这一切!看看我们一起打下的天下!
格瑞尔瞥了眼天花板,又看看地板。她深吸了口气,然后呼出来。“我不是说你不够好,”她心平气和了下来,“我是说你有问题,这影响到了我们双方,我很担心你。”
我双手抱胸,直盯着她身后的墙看。我迫切需要停顿片刻,我的意识已陷入一片可怕的空白。我痛恨对质,虽然事实上我就是这么长大的,并且相比我父母而言,我与人对质的水平是青出于蓝。实际上我的父亲更倡导叫嚷和喊骂,所以可以想像我也很擅长这个。但此刻我却纹丝不动,只是呆若木鸡地盯着墙——我并不是在忏悔,我没有多少罪恶感,也没有因被揭发而羞愧。我知道我喝酒太多了,或者在别人看来太多了。但这就是我的一部分,就像说我的胳膊太长一样。我又能怎样奈何得了呢?我盯着墙,反而越来越愤愤不平。这里是曼哈顿,每个人都喝酒,才不会像格瑞尔这样保守无趣,而且他们过得更快活。


深度郁闷 第二章(4)
“我只是有时喝的有点多。我在广告这行干,广告人有时就是喝得比较多。天哪,你看看奥美 Ogilvy,世界上最大的市场传播机构之一。,他们甚至在他们的自助餐厅里弄了个酒吧,”接着我把矛头直指她,“你的话听上去让人感觉我是个无业游民似的。”无业游民——我想要提醒她,无业游民可挣不到六位数的薪水,他们也没有艾迪奖杯。
她用不为所动的表情看着我,对我的高谈阔论无动于衷。“奥古斯丁,”她说,“你要垮了,而我不想跟你一起垮掉。”说完她转身摔门而去。
现在办公室只剩我自己了。结束了。她走了。也许她是对的。我要比我想的还要坏吗?突然之间我很生气。我感觉我是个孩子,正被逼着停止玩耍去上床睡觉。在我小的时候,我父母常常举行派对。派对一开始,他们就把我送上床睡觉,我讨厌这一点。我憎恨这种错过一切的感觉,这就是为什么最后我选择了定居纽约,在这里我就不会错过任何东西了。但我今天一整天,都被那个臭婊子糟蹋了,我没法再平心静气、专心致志地工作了。我和格瑞尔能成为一个好团队,部分原因在于我们工作效率高,我们不能忍受有事情还悬而未决——因此我们总以一种狂热专注的状态迅速解决问题,我们总是打漂亮战。有时有些灵感会转瞬即逝,数日数周都不见踪影,但是只要做出一个简报,我们一般就能立刻开工,一天能收获四个创意,然后我们就能畅通无阻,一往无前。
但是刚才她的意思是我一直问题缠身,一直自作自受,这使我恨她,我忍无可忍了,于是我又想起了喝酒。
那天晚上,我在家看了我自己创作的广告片。即使多年以后,我的那部“美国快递”的广告片依然很酷,虽然里面的服装有点瑕疵。然而,瑕不掩瑜,这些小缺点否认不了我和格瑞尔出色的设计。“我不可能是那么一无是处的,”我端详着我的德华士酒瓶的酒平线,想到。酒还有三分之一没喝,这意味着我已经喝了三分之二。这没什么可怕的,人们经常晚饭时喝一瓶酒,没有那么不正常;而且我身高六尺二、身体健壮、精力充沛——我已经快二十五岁了。你在二十几岁时,除了参加派对,还能做什么呢?不,这不是我的错!是那个刻板的格瑞尔控制欲太强,是她太咄咄逼人了!
我靠在餐桌边思考着这些是是非非。这个桌子我很少用来吃饭,而是用来做大书桌。我站起来,企图去拿我的德华士酒瓶斟酒,但我失去了平衡,跌倒在地板上,额头撞到了立体声音箱的基座。
额头被撞开了一道口子,血流了出来。血越涌越多,仿佛在虚张声势。我的头开始剧烈作痛。
于是我把整瓶酒都喝光了,但并没有找到我要的放松感,头脑反而更加僵硬了。于是我又喝了几瓶硬苹果酒,这些最后发挥了效果。我感觉舒服了些,于是我开始打开电脑,在涩情网站上驰骋。真是很奇妙,无论我多醉,我都能记得成人验证的密码。
第二天,我被传唤到艾琳诺的办公室。她办公室在41层,全副武装着落地大玻璃、金黄色硬木抛光地板,玻璃面、斜角边、铬合金腿的大桌子。这个房间看上去有点模式化,只有办公桌后独树一帜的美洲豹图案大椅子才显示房间主人是做创意的。我刚到门口,克莱斯勒大厦美丽的尖顶就穿过玻璃映入我的眼帘。艾琳诺正端坐桌后打电话,所以尖顶看上去像是从她的头上长出来的角—— 一只敏锐的角。
她示意我进去。
一迈进她的办公室,我就觉察到里面不止我们俩人。仿佛故意不让我看到一样,格瑞尔、艾琳诺的狗屁合伙人——瑞克,还有人事部的头,都站在房间的角落里。
艾琳诺挂断电话。“请坐。”她指着她桌前的椅子对我说。
我看看她,她的椅子,再看看房间里其他人—— 一片阴森森的沉默。我不禁怀疑我是不是进了纽伦堡大游行期间的空荡荡的房屋里。“这里怎么了?”我警惕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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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郁闷 第二章(5)
“关上门。”艾琳诺说,不过不是对我说,她是对他们说的。于是瑞克沿墙边走过去,关上了门。
我有所察觉,但是又觉得不太对劲,不敢下定断。不太可能,不可能是我喝酒的事!
艾琳诺这时又叫我坐下,我听从了吩咐。格瑞尔、瑞克和人事部的女人不约而同地朝大沙发走去。
“格瑞尔?”我说。我希望能听到她的一些疯言魔语,比如“恶梦临头了,准备好吧”,或者“猜猜我们的账目损失了多少”之类的话,然而我知道她现在不会说这些话的。她果然没说!她只是低头看着她的鞋子:有着锃亮交叉的金色“CS”标志的夏奈尔平底鞋。她沉默不语。
艾琳诺从椅子里站起来,绕过桌子,站到我面前,双臂抱胸,往后靠着桌沿。“奥古斯丁,现在有个问题,”她开始发话。接着又用一种轻快顽皮的腔调补充道:“听上去像个保险广告,是不是?‘奶奶,我现在有个问题。这些像天一样高的保险费和这些让人头疼的文书工作……只要有个简单的方法。’”她突然收起了笑容,继续说下去:“但是,奥古斯丁,我们严肃点,现在确实有个问题,”
“是你酗酒的问题!”
他妈的,格瑞尔,你这个婊子。我没有看她,我继续目不转睛地看着艾琳诺。一个真酗酒的人会立刻否认,会叫唤,或者立刻装神弄鬼。但我只是微笑,轻轻地微笑。我镇定自若,仿佛正在听某个客户关于广告的无关紧要的愚蠢论调。
“你有酗酒问题,这正在影响你的工作。你必须立刻有所行动了。”
好吧,我想我该息事宁人一些。“艾琳诺,你是指昨天开会迟到吗?”
“不是迟到,是根本就没参加这个全球品牌会议,”她纠正道,“这还不够,还有很多很多你因为酗酒影响工作的表现。客户都已经和我反映了。”她顿了顿,让话音落稳下来。“你的伙伴们都很担心你。”她头转向沙发,指着格瑞尔。“我自己也经常能闻到你身上的酒味。”
我感到我被这些人算计了。难道他们每天除了琢磨我喝了多少鸡尾酒就无事可做吗?格瑞尔,她就想着能掌控万事,就想着能平步青云。格瑞尔不喜欢我喝酒,于是忽然间我的饮酒就成了公司的头等问题。格瑞尔想让我喝健怡苏打水,于是我就得喝健怡苏打水。
“比如现在,”艾琳诺说,“现在我就能闻到你身上的酒味,而且还有其他很多例子。去年我们在伦敦拍摄期间,你从那儿做火车去巴黎三天的那次,你销声匿迹,音讯全无。”
哦,那次!我的巴黎迷乱周末!我已经竭尽全力要忘记发生的一切,但我依然能朦胧记起那个下颌上长着古怪胡子的社会学教授。我还记得!但是,那又怎样呢?广告片最后还是顺利完成了。
“这不仅仅关于这或那的事,这是个行为习惯的问题,而且有关我们客户。已经不止一个人跟我抱怨过了。你看,奥古斯丁,广告事关形象。一个广告行业的骨干人员总是错过会议、迟到、醉酒或者一身酒味,这多不好。这是不可接受的。”艾琳诺脑后是《华尔街日报》介绍她的大字报。大字标题写道:艾琳诺眼中的麦迪逊大街。
这一切太可怕了,但我心里想的却是,喝酒时把这一切都告诉吉姆。想到这个,我禁不住傻笑起来。
格瑞尔离开沙发,站到艾琳诺旁边,说:“这不是开玩笑,这是认真的。每个人都知道你现在一团糟,惟一能挽救你的就是大家一起行动起来。”我看到她身体在颤抖,她的短发也随之轻轻颤动。
人事部的女人发话了:“我们一致觉得对你最好的方法是让你加入一个治疗中心。”我怔怔地看着她——如果不是她手上拿着一叠薪水支票,我几乎不认识她了。她的旁边站着瑞克——这个男人正在使出浑身解数,极力表明他是个正常人。他装模作样地以一副真心关心和怜悯的表情看着我,让我恨不得想操起一根棍子揍他。瑞克是我见过的最虚伪最暗箭伤人的人,但是他骗过了每个人,他们都被他伪善的外表欺骗了。真是很奇怪,做广告的人都如此肤浅。瑞克是个摩门教徒,当然,这不是我恨他的原因。我是认识瑞克后才开始恨所有的摩门教徒的。我想说,他在这干什么?但我未说出口。因为他是艾琳诺的合伙人,他们是一丘之貉——就像我和格瑞尔,而且他也是我的上司。


深度郁闷 第二章(6)
人事部的女人继续低沉着嗓子说:“有许多治疗方案,但我们认为依目前情况看,最可取的一种是住宿治疗。”
哦,终于原形毕露了。“你是说让我去复原中心?”
四周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在点头。
“复原中心?”我又问了一遍,以示确认,“我说了我能戒掉酒,我不需要离职去什么狗屁复原中心。”
众人再次庄严地点头。房间里气氛已经剑拔弩张了,仿佛我一脱口拒绝,每个人都会立刻冲上来扼住我。
“只是三十天而已。”人事部的女人说,仿佛以此来宽慰我一样。
我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恐惧罩住,但同时又觉得无计可施。事实是,我清楚发生了什么,就像当初我呕心沥血地向客户兜售方案,而他们永远不会动心,我于是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推入绝境一样。
我只能要么立刻辞职,另谋生路,要么妥协,去他们说的荒唐的复原中心。如果我辞职,我确信我能找到一份工作,对此我胸有成竹。但是广告圈其实就是弹丸之地,瑞克很有可能会在五分钟后打电话昭告天下,说我是个酒鬼,因为拒绝去复原中心,所以辞职了。接下来的情势就可想而知了,没有公司会要我。我无处谋生,走投无路。虽然我已经挣了不少钱,但我仍然需要工作维持生活,不然我就会陷入穷困潦倒的境地的,我就会真的如格瑞尔所言,沦为无业游民,甚至是乞丐。
现在形势一目了然:我不是他们的对手,我输了!“好吧。”我说。
房间里的每副肩膀都松了下来,就像紧绷的阀门被松开了一样。
艾琳诺发话了:“你是说你同意去治疗中心待三十天?”
我瞥了格瑞尔一眼,后者正在一脸期待地看着我。“是的,好像我别无选择了。”
艾琳诺笑了起来,紧推双手。“很好,”她说,“我很高兴。”
人事部的女人站起来:“洛山矶的贝蒂·福特中心不错,还有黑泽敦也很不错,有很多人都去那。”
我立刻想说,他们是进去了,但从此就有去无回了。这时我想起了那个牧师。三年前,他在他的那辆维多利亚·皇冠后面给我###。当时我醉得不醒人事,始终不能勃起。最后他对我说:“你真该去普瑞德复原院,那是明尼苏达州一家很不错的‘同志’复原中心。”
也许我该去这家,“同志”复原院的伙计们肯定有更棒的身体。“普瑞德复原院怎么样?”我问。
人事部女人彬彬有礼地点头:“你可以去那儿。你知道,那是给同性恋们的。”
我看看瑞克,他别过头去,因为他恨“同性恋”这个词,这是惟一能撕破他虚伪面具的词。
“那样最好。”我说。同道中人开的复原院会比较舒服,而且那还会有好音乐和好性事。
就这样,这场对质变得跟任何广告会议无异了——协议最后达成了,实际上是被决定了。这周剩下的时间我就要和人事部协调处理完我余下的工作;一个月后,我会以万众期待的焕然一新的清醒面目回来。也许待会儿还会有人特意写份会议报告,来宣扬此会的主旨。
我走出办公室,这时格瑞尔过来亲亲我的脸颊。“祝你好运!”她说,紧紧抓住我的肩膀,“总有一天你会感谢我的。”
她这是从哪部电影学来的姿势?我心生好奇。
迈出写字楼时,我开始兴高采烈起来,我的脑海中显现出一幅光明灿烂的画面:我毫发无损地从这场干预中全身而退;我将有一个月不需要工作,而现在才下午两点。
明天我就不需要上班了,后天也不用,大后天同样如此。走出大楼时,我轻松得想飞起来,此刻阳光耀眼,天空云彩缤纷。我今晚可以畅快地醉一次,而不用担心明早身上有酒味了。
我是如此兴奋,仿佛刚听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好消息。
我现在满脑子的念头就是回家大醉特醉,先放松一下,然后出去找家潜水吧,会会人。你永远不会知道你会遇上谁,以及最后会在哪停留,这些永远超乎你的想像——酒吧里任何事都会发生!跟格瑞尔不一样,我喜欢刺激和变化,我喜欢下一刻永远充满悬疑——稳固不变太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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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郁闷 第二章(7)
然而,我的兴致勃勃猛然间被某种东西击倒了—— 一种难以名状的可怕的失控,一种深不可测的东西渐渐显现,它以一种缓慢的黑暗的姿态,悄悄爬出来,缠绕着我,使我立刻堕入空虚。
我也许真的要用些我自己都难以接受的可怕举动,来击退这种空虚感。
也许我真的要去复原中心。
那天晚上,我打电话给我最好的朋友,皮格海德,告诉他我要去复原中心了。皮格海德和吉姆不同,吉姆只是我的酒伴,而他更像是……我也说不上来……我正常的朋友。而且他比我年长,他今年已三十二岁,所以我想某些地方,他应该比我更睿智。
“不错,”他说,“我很高兴你能去复原中心。你就是个灾星。”
我立刻反驳:“我哪有那么糟?我只是有点不合规矩,有点古怪而已。”我正义凛然,理直气壮。仿佛我只是有时分不清条纹和花格子,或者有时在餐厅里笑得有点大声而已。“我去那边只是为了使我能更健康。”
“奥古斯丁,你知道你每次喝醉时是什么样吗?那样子真恶心。你不仅仅是傻气一点,把灯罩扣在自己头上,或只是说一些调皮话;你是又脏又蠢又难看。我一点也不喜欢你喝酒的样子。”
我想起了那家卡拉OK吧——我在那里不脏也不丑,只是有些倒霉。
“如果我又脏又恶心,那你为什么要跟我做朋友?”我讨厌不喝酒的人,他们一无所知。
“因为,”他解释,“你人还不错,我喜欢你这个人,所以我只好包容你酗酒这个缺点。我觉得要是你认真对待的话,这是你改邪归正的好机会。”
我被他的回答刺痛了。他只站在他们的立场考虑问题,而不考虑我的感受。我不清楚自己想让他说什么,也许我想听他说:“为什么?为什么那么多人酗酒,却偏偏要你去?”
我来纽约的第一个星期就认识了皮格海德,这使他成为我人生的基石,我以他为我新生活的基础。
我也是他的基石,虽然他从来不肯承认。他会说:“我是我自己的基石。”他是银行投资人,但他总是趾高气扬,否认这一点;除非上了法庭,他才会承认这个事实。
我知道我们对彼此意味着什么,我知道我们在彼此心目中的地位,我们对彼此总是毫无掩饰。我们会开门见山地争吵,总是这样,哪怕是芝麻绿豆的小事。有一次我们整整一个星期没说话,只是因为他不喜欢我把碗放进他洗碗机的方式。
“奥古斯丁,这是常识,你不应该把那么重的煎锅放在顶层的架子上,和酒杯放一起,它们会撞在一起,碎掉的。”
可我认为这种小事根本不值得注意。“我怎么会知道这些呢?我没有洗碗机,我一直都用一次性塑料餐具。”我不确定我们是不是骨子里水火不容,还是其实是一类人,只是一些外表小事不投合。不过我确定他所有的朋友都讨厌我,我的朋友也都讨厌他。我们经常会因为一些人们都不起眼的小事把对方气疯,但我们从不彼此厌倦,而这一点我们也意识到是多么难得。更使我惊叹的是,我从来不当着他的面喝酒。我们在一起时,始终很融洽,或者不在一起时,也是一件完美的事。
皮格海德是HIV阳性的艾滋病患者,正如他所描述的:“我是一个艾滋病宝宝。”他这个评语是从20/20节目里看来的。黛安·索亚介绍过非洲那些一出生就携带艾滋病毒的婴儿。当时我们坐在他的白沙发上,喝着Ocean Spray的莓果汁,看电视上一排瘦骨嶙峋的小孩一闪而过,场景悲凉而压抑。“那就是我,”皮格海德用他自我解嘲的口吻说,“我就是一个艾滋病宝宝!要不要抱抱我?”
但是他六年来一直很健康,从未发病,连他的医生都觉得不可思议,所以没有人真正意识到他是患者,我们也从不提他的病,他处处都很正常和健康,事实上我早已对他厨房灶台上瓶瓶罐罐的药习以为常,甚至熟视无睹了。他至少有五十瓶药,放在那里排成一组,而我通常只注意到灶台其他地方和到处贴的便签。我甚至都不把他用来注射白血细胞激素的注射针看在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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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郁闷 第二章(8)
“你什么时候动身?”他问。
“三天后。”
“去多长时间?”
“一个月。”
“你告诉你公司了吗?”
“就是他们让我去的。艾琳诺说我必须把自己清理干净,否则我就得走人。”
“你真走运,他们没有直接解雇你。他们真不错,还能给你次机会。走之前你要做什么准备?”
我看到我面前的桌上有本广告册,广告上写着:纽约,雪松酒吧。
“喝酒。”我说。
“猜猜出什么事了?”
“什么事?”吉姆说,呷了口酒。
“公司的人干预了我喝酒的事,他们让我去复原中心待三十天。”
吉姆笑得酒都喷了出来,不停咳嗽,几滴酒溅到我身上。
我拿餐巾纸擦擦额头,对着他的反应露齿而笑。此刻我们正在东乡村A大道的一家潜水酒吧里。
“别开玩笑了!”他叫道。他噎住了,脸涨得通红。
“是真的。我三十天不用上班,包括这星期剩下的几天。”
他从桌上的烟盒里抽了支烟,点上。
“他妈的好了,伙计。”他笑嘻嘻地说,“恭喜恭喜。”
我喝了一大口马提尼。“是呵,我越想越觉得酷。起先我还有点害怕,不过现在好了。”
现在我觉得复原会很不错。我将三十天滴酒不沾,估计感觉会和做SPA一样。等我回来后,我就能更像个正常人一样喝酒了。为什么之前我是如此恐惧呢?去复原肯定会很美妙,我已经感觉到了,为什么一开始我要拒绝呢?
吉姆也完全站在我这边。“太棒了!想想看,你会见到很多名人,而且这是块好材料。”他将最后一些酒一饮而尽,嘴里嚼着冰块。“我是说,这以后会成为我们好几年的笑料。”
“是的。”我赞同道。
“那么你的朋友皮格海德怎么看?你告诉他了吗?”
我示意服务员再给我们来一份。“嗯,我告诉他了,他也认为这个主意不错,不过他说这话的立场不对。他总觉得那是住院,而不是复原。”当我说“复原”时,我扬了扬下巴,仿佛是在谈论奥斯卡。
“那个胆小鬼。”吉姆说。
“是啊,他是。”我说,但是感觉不太好受,我没法对吉姆描述皮格海德是怎样的人。我也永远不能让我的朋友互相见面,我必须得使他们分开。他们都觉得这一点奇怪,但是基于某个原因我认为这是正常的。
“皮格海德是个太循规蹈矩的人。”吉姆说,一边把空杯子滑给服务员,好给新上的酒腾地方,“所以,他比较没劲儿。”
我无法跟吉姆说我其实很喜欢皮格海德这一点,我其实很喜欢他的这种无趣,我其实觉得这一点让我感觉很舒服。
“我想是吧。”我淡淡地说。
“不管怎样,这下你爽了。”他说。他举起杯子,要干杯。“为了你的复原。”他说。
“为了复原。”我说。我们叮当碰杯。
“嘿,为什么你不和我一起去呢?”
“去不了,”吉姆说,一边吞酒,“我得工作,我不像你,有份轻松又挣钱的工作。”
我离开酒吧时充满自信,一想到我要去复原中心,我就兴奋不已。回到公寓后,我剥下衣服,换上汗衫,拉开一瓶淡啤酒迅速喝完后,就在电脑上玩起金发女郎游戏。我越想到我要去复原中心,就越喜欢这个主意。没人告诉我那边会是怎样一番景象,但吉姆是对的,它将会成为多年的笑料。
我打411查到了明尼苏达州的普瑞德复原院的电话,草草将电话记在手上后,我又去冰箱那喝了一瓶淡啤酒,接下来的四十分钟,我都花在了和复原院工作人员通电话上。我的热情又渐渐消退了,因为我被问了一连串枯燥乏味的问题:你喝多少酒,频率如何,以前试着戒过吗……等等等等。我回答说我喝个不停,一直平安无事,只是最近才成了问题;我说我能自己戒掉,但是我公司非要我去你那儿戒,所以我只能去你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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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郁闷 第二章(9)
通话中间我又打开了第三瓶酒,我用手捂着话筒以防他们听到酒打开的声音。我突然意识到这有点前后矛盾,就像决定打胎了,却还去Baby Gap 美国婴儿服装知名品牌。店买婴儿衣服一样。
挂断电话后走进浴室,看着镜中的自己。“你刚做了什么?你这个家伙,你疯了吗?”我看见自己呷了口酒。“你甚至都不喜欢淡啤酒,你还喝。”我对镜子里的自己说。
镜子里的人又吞了一口酒,然后走到冰箱前。
我被通知三天后住入普瑞德院。我订了房间,仿佛我要去圣塔·摩尼卡海淮上装有百叶窗的酒店度假一样。
我走进起居室,坐到沙发上,盯着面前那面空白的墙,突然间又觉得复原中心没什么意思了,电话里那个严厉的女人一下打消了我的积极性。如果有什么人你不愿意邀请来参加桶装啤酒派对,那一定是她。
我在沙发上开始如坐针毡,于是站起来,绕屋而走,但所到之处都觉得心神难安。我似乎应该出去走走,但随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我百无聊赖地看看我手里的酒,再看看立在水槽里的一堆空酒瓶。
我获得过普利策奖和奥斯卡奖,见识过很多出色的人,和他们喝酒,觥筹交错,交情不错。但是,现在怎么会落得这般田地?
我需要在去之前想想清楚,免得意气用事。
我十一岁时,生平第一次从杰西佩尼 J·C·Penny,美国知名服饰品牌。买了一套人造水晶瓶。那花了我九美元,是我辛辛苦苦攒了三个星期的零花钱,之后就迫不及待地把它们装满香草苏打,假装那是威士忌。
我对那套水晶瓶垂涎已久。直到有个星期六,领零花钱的星期六,我终于把它买回了家。我把它摆在我的书桌上,但看上去还有点美中不足。于是我跑到地窖,找到那些旧银盘子,那是我父母结婚时我祖母给他们的。我母亲讨厌那些银盘子,觉得它们太俗气,就把它们扔到装碎牛肉的冰柜旁的箱子里。我母亲比较朴素务实,喜欢木头胜过银,她还喜欢爵士乐和诗歌。
我拿了一只盘子上楼,在厨房里一边看动画片一边把它擦得锃亮。
接着我又把亮闪闪的盘子拿到我卧室,把水晶瓶和四只杯子放到上面。现在看上去就完美无缺了。我把我的台灯打开,让灯光照耀在装满香草苏打的水晶瓶上,那简直是世上最美的画面。但是不到几个星期,香草苏打表面就长了一层绿毛。
所以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或者也许是我父亲的错。
我还能记得,我的父亲总是告诫我“永远,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碰他的酒瓶。他有各式各样的酒瓶,它们总是一尘不染,它们宛如珠宝,五彩夺目。尤其在傍晚时分,阳光低低地照进屋子时,它们熠熠发光。我记得其中有瓶是四四方方的,外面有层霜一样的玻璃。那应该是杜松子酒。
当我父亲在外上班,或者坐在黑暗的地下室里喝酒时,我就偷偷打开他的酒。我将手掌扣在瓶嘴上,再将瓶子倒过来,接着又迅速地盖上它,迫不及待地舔我的手。那时我肯定还不到八岁。
父亲最后发现我竟然也喝酒,无比惊讶。
父亲是个十足的酒鬼,但我已经习以为常,就像有些父亲有胡子,有些父亲喜欢戴棒球帽,我的父亲只是喜欢酒不离手,这没什么可奇怪的。我从来没想过,哦,我的爸爸是个酒鬼。但我认为他只是经常口渴而已。
话又说回来了,这可能是《家有仙妻》 Bewitched,1960年代美国的著名电视剧,共有256集。现已推出电影版,尼可·基德曼任女主角。带给我的错觉。那个时候,我很沉迷于《家有仙妻》,对剧中的男主人公Darren Stevens更是顶礼膜拜。每当他下班回家时,他的妻子(仙女下凡者)Samantha总会问他:“Darren,要我给你倒杯酒吗?”而丈夫总是把他的公文包放到起居室里镜子下的桌子上后,用他的花手帕擦擦额头,说:“最好给我两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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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郁闷 第二章(10)
我爬上床,身体陷入长毛绒床垫里。我立刻感到财富的好处。我是多么幸运,在我焦灼不安时至少还有舒服的床坐。为什么我是如此焦虑?这个问题刺痛了我。我不是焦虑,我是孤独!我的孤独如无底洞,深不可测。而此时此刻,我将它一览无余,这个发现将我吓得半死。这是多么惨不忍睹——仿佛你眼睁睁看着一辆车撞向你。但是转瞬之间,这个感觉又消失了。我陷入一片空白,就像一扇门迅速打开,砰的一声,让我看看里面是多么混乱不堪。但是门很快又关上了,我来不及看到更多细节,一窥究竟。它只是打开让我扫一眼,让我知道这个房间是时候要来一个春季大扫除了。
我喝醉了。我拨通了父亲的电话:“我要去复原医院了,去三十天。”
电话那头一片静默。片刻后,“哦,你的工作怎么样了,儿子?”
“我在一家广告公司,爸爸。”仿佛这就能涵盖一切。我没告诉他,公司就是我要去那地方的罪魁祸首。然后我说:“我去那儿是你的错,你使我成了这样。”
他在电话里粗重地呼气。他仿佛渐行渐远,越来越陌生,似乎只是我族谱上的一个远亲。“我不想和你谈这个,做你该做的!我只是担心你的工作。你总是理所当然地觉得那工作总是你的,不想想你可能就要失业了。它可能很快就不是你的了。看在上帝的分上,你还是忘掉过去吧。你现在是个成年人了,不是一个受委屈的小男孩。”
我被脑子里某种兽性的成分控制住了,仇恨在我血液里涌动。“你还记得那次我们在车里,你说你要杀了我妈妈最在乎的人吗?你还记得你恶狠狠地瞪着我,然后加速,加速撞向岩石吗?你还记得我当时只好跳车吗?那时我大概九岁吧,你这个混蛋。”我喊道。
他沉默了更长时间后,也咆哮了:“你知道我根本没做过这种事,你全是瞎话,我烦透这个了,烦透了。”
我知道他还记得。
“那那次你拿香烟在我鼻梁上烧呢,在我眼睛中间?”
他又无话可说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是他的语气出卖了他,坦白了一切。
那时我更小,才六岁,坐在他腿上,他慢慢把他的万宝路烟头放到我两眼中间……
我几乎都不记得这件事了,直到二十岁时得了湿疹,去看皮肤科医生。当她碰到那块伤疤时,她问:“这是什么?”
我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某些事不是你想不起,而是你不想想起。这片空白如此厚重,使人仿佛觉得在梦中潜水,喘不过气。
“不知道,可能胎记什么的吧。”我故作轻蔑地说。
她凑近了看,近得我能看见她每一个毛孔。“不,这是块烧伤,很久以前的烧伤。”我说绝对不可能,并且摆出一脸匪夷所思的样子,仿佛她告诉我我怀孕了似的。
但是那天晚上,我回家后喝得酩酊大醉,往日的场景历历在目。我看到那一切不是因为我醉后的幻觉,而是因为醉后我脑子失去了抑制,想起了过去。这是我醉后看到最美的,抑或最丑的场景。
我跟父亲说:“我知道你还记得。也许你当时是喝醉了,但是我知道醉了应该是什么样子。有些事你是摆脱不了的。”
我听到他在电话那头抽鼻子。但在我还没确定他是因为内疚,或者只是过敏而抽鼻子前,他妻子抢过电话,说:“够了。”她就说了这个词,然后挂断。
我按了重播键,但是线路正忙。我坐下来,想,她并不知道内情。她在他戒酒后嫁给了他,她从来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我走进浴室撒尿。我一边撒尿一边想,我是不是又旧事重提了?这是不是那种受抑性记忆?看上去似乎是。
这一刻我觉得无比空虚,也许是忧伤吧。
也许是我支离破碎了。
第二天早上我在浴缸中蜷缩着醒来,才发现头枕在一块乱糟糟的毛巾上。我站起来,用手摸了摸我靠着浴缸的背部。


深度郁闷 第二章(11)
我的背一片冰凉,像死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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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郁闷 第三章(1)
无以为傲
我乘飞机去明尼苏达州,届时会有人接机。当飞机在等待航线上盘旋时,我不禁浮想联翩,我想像着接机人的模样。那名行政人员没在电话里描述那个人的长相。“会是一名助理人员,我也不确定会是谁。他们会认出你的,放心。”
我好奇他们怎么会认出我。难道酒鬼们能自动散发出某种台克利酒香,以此作为跟其他酒鬼接头的暗号吗?
我想像应该会是一个老人。他蓄着弗洛伊德式的胡子,一副父亲的形象。他会有一双精明的、在跟酒精搏斗中千锤百炼出来的眼睛。经过多年的内在修炼和节制,他的眼睛显得更加慈善。他一定博览群书,没准在车里能跟我背些《易经》里的句子。
飞机准备着陆时,开始左右摇晃起来,我想他们会称之为穿风着陆。首先飞机的一只机翼会撞到停机坪,那侧的发动机就会爆炸;接着另一边也会撞到,也会爆炸。火球将会沿着跑道呼啸而下。飞机的残骸一路散落,直到越过机场冲到旷野里才停下来。它们继续闷闷地燃烧,直到面目全非。
飞机撞得很厉害,弹回到空气中,又撞。开始时这竟然让我感觉到一阵解脱。但是很快就被强烈的恐惧感替代了。
到了机场,我努力摆出一副来自纽约的样子,以便接机的人能尽快认出我。虽然天色昏暗,但我还是戴着太阳墨镜,好遮住我充血红肿的眼睛。我尽力不去看别人,我装出我是在哥谭镇酒吧,因为面对一群一成不变的模特和演员而面露倦色。我站在行李索询台边,脚底下放着我鼓鼓的行李包。这些包曾经跟着我环游世界拍广告,而现在却要跟我去复原院。我辜负了它们。
我等了十分钟。每个人在我眼中都变得可疑,都像是在找人。
我决定收起纽约的那一套,尽力让自己变成个濒临住院的人。我紧张地跺着脚,我咬着嘴唇,焦灼地环顾四周。我想,我是不是应该就地而坐,浑身打摆子,直到有个人抱住我说:“好了,我来了,我来了,跟我去院里吧。”
我又等了四分钟。在缉毒警犬注意到我之前,我得离开这里。真是难以置信,我的行李包在储藏室里放了一年,竟然还一尘不染。
我提起包,背到肩上,挤出电动门,来到出租车等候区。司机问我去哪,我把复原院的地址给了他。我一声不吭,始终没说医院的名字。我没有说:“普瑞德……你知道吗?就是德卢斯的那家‘同志’复原中心。对了,我叫奥古斯丁,我是个酒鬼……”
我说不出口。我只是把地址给了他:德卢斯北街3131号。
司机想都没想,就直接踩油门出了机场大门,上了州际公路。这让我有点郁闷,他好像很清楚他要去哪儿。他识趣似的什么都没说,这让我舒服了很多。
“今天又载了个酒鬼。”他一定会在回家后,在晚餐桌上一边吃蜂蜜火腿和圆齿土豆,一边对他的妻子说。他还会摇摇头,对他儿子说:“儿子,这个人是不是很可怕?”
当明尼苏达州土褐色、单调的景色绵延不绝地从窗前闪过时,我竭尽全力地想像复原院的样子。
我脑子里反反复复地播放复原院指南的磁带。我最喜欢的是这段:远离尘嚣的富兰克·赖特式建筑,由整齐优雅的黄杨木环绕而成;建筑的内部当然是杨·施拉格式的;充裕的房间,充沛的阳光,结实的床垫,和三百织的白色埃及棉床单……还有一只床头几(也许是桦树木做的,还有层镀锌钢面),上面摆着专为酗酒人调制的鸡汤和柠檬冰水。
我还联想到光洁可鉴的油布地板(既然这种病房化的细节我都已经想到了,所以我想我尽可以更天马行空地进一步发挥)。我想护士们不会穿白涤伦,那样太清一色,太模板化了;她们也许会穿量身定做的麻制工作服。当她们站在俯瞰百合花池的落地窗旁时,我将能将她们那被照映出的修长的腿一览无余。
我想,那还会有个大泳池。我会容忍它里面严重的氯味,我会体谅这一点的,毕竟那是家医院。


深度郁闷 第三章(2)
我想,在现代化装备的健身馆里还会有专门的游泳训练,到时我一定会将我腹部囤积的赘肉全减掉。
我想,我每天的饮食将会被严格要求和限制,估计会是蒸当地鲑鱼和时令蔬菜,他们还会有杏仁蛋白糖草莓甜品,但我会礼貌地拒绝这些的。
然而当平原的景色渐渐被工业园区替代时,我开始焦灼不安起来,映入眼帘的是我前所未见的停满小型货车的停车场。我脑子里像放电影样的想像戛然而止。
郁郁葱葱的景色去哪了?游满稀有的日本金鱼的池塘去哪了?还有那些蜿蜒曲折的散步小径呢?
出租车向左拐进少女巷,医院应该就在巷角处。但我看到的是耸立于一片工业建筑中的皮尔斯贝里工厂仓库。穿过皮尔斯贝里(还有它在草坪上的“面团宝宝”),是座褐色的70年代的办公楼,楼檐上的招牌已不翼而飞,草坪已经被人踏平,草坪前方的一个标牌上的字母已经残缺不全——上面现在还剩:POUINSTE。
缺胳膊少腿的标牌通常是不祥之兆。记得小时候,当地有一家杂货店的“Price Chopper"少了个“e”,而且“Pric Chopper"的图标正好是一个男人挥着斧子。这是一种诡异的要阉割的姿势。这深深刺激了当时十二岁的我。
哦,我的天!
楼内一派繁忙景象,有种乡下诊所的氛围:一个接待员手举两个话筒,正对着其中一个讲;两个人隔着张椅子坐着,读过期报纸;一棵巨大的假垂叶榕在窗角若隐若现,垂着它灰尘仆仆的叶子。
“有什么我可以效劳的吗?”接待员问。那是一个有一头像老鼠毛一样短发的、没有下巴的二十几岁的女人,她还长着水泡眼、水泡鼻和水泡牙齿。我告诉她我是来登记的,她友善地看着我,仿佛我是来漂白牙齿的。“请坐一会儿,马上就有人过来。”
我能感到我的耳朵在充血跳动,我的脸直发烧。顷刻之间,所有的影像就要成真。
我现在就可以走,我可以说:“我有东西落在出租车上了……”然后我就掉头走回停车场。我走完十五尺,安全以后,就可以夺路狂奔。回到纽约后我可以跟每个人说:“我在飞机上顿悟了,我彻底想通了……心理上完全想通了……你们以后再也不会看见我喝酒了。”
这个时候一个女人朝我走来。
“嗨……”她像唱歌一样朝我走来,“你肯定就是奥古斯丁了,我是佩吉,跟我来。”这个女人身材很矮,但是不合比例地宽,而且她一身白涤伦装。她还有一头过肩的金色卷发,但是靠发根处却很黑,几乎占了整把头发的一半长。她喋喋不休地对我说着话,但是我已经晕得听不进去了。我惟一能确定的就是我已经不小心掉进了宇宙间的虫洞里,莫名其妙地跌进了某种严酷的生活。
我被她领着兜兜转转地走下了一段楼梯,再往左拐,穿过一扇门,最后我发现自己突然进了一条长走廊。走廊两边都是房间,门都开着。我一边走,一边偷偷朝房里看。这很容易,因为每间房都被屋顶的荧光灯照得透亮。我注意到每间房有三张床,我还闻到空气里飘着一股模模糊糊的消毒剂和婴儿粉的味道。有些人坐在床上,无所事事而茫然地朝走廊里。我的第一印象是,这里禁用梳子。一个男人一边啃指甲一边惊恐地看着我,他花白的头发乱作一团。
这时一个身穿蓝色医院长袍的老人从我们面前穿过,老态龙钟的脸憔悴不堪,背开了个很大的口子,线头耷拉着。他深陷的双颊让我禁不住往后退。
这里简直是糟透了!
我像心理助产似地深呼吸了口气,但是突然想起来这里的空气里全是细菌,于是又赶快憋住嘴。为了随时监控现在濒临恶化的形势,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前面的佩吉。她走起路来左右摇晃,她的鞋跟已经磨得又细又糙——她似乎随时都会倒向左边。这是不是意味着她要经常走路,经常由于突发情况而跑动?是突袭、还是逃跑?


深度郁闷 第三章(3)
她领着我走进一间办公室。办公室里有四张灰色钢桌子和许多灰色的钢档案柜,房间一侧是宽达一整面墙的窗户,窗户俯瞰着住院区,那扇窗户装有网状护网,结实得能经得起一张双人沙发砸击。
佩吉把我领到一张桌子后面的女人前,说:“苏,这是纽约来的奥古斯丁,他是来报到的。”
苏从她的案头工作中抬起头,朝我微笑。她友好而精明的脸立刻触动了我,她看上去像是那种能理解我为什么终将不会在这住下的人。
“请稍等片刻,奥古斯汀。”她念错了我的名字。她忙着把一叠文件堆到另一叠上面,然后端起一只彩杯,呷了一口咖啡。那只咖啡杯上活泼地写着:勇往直前,天天快乐!
“好了么,你是奥古斯汀?”她冷不丁地把注意力全集中到我这里,她的脸上一副我能有何效劳的表情,但是眼睛却在说:“你等着吧,马上就轮到你了。”
我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好开口:“是的,我是奥古斯丁。”我似是而非地纠正了她对我名字的发音。这是我第一次主被动不明、意识不清的行为,可以载入我的个人史册了。
她问我在机场是不是一切顺利。我告诉她说我是打车来的,她听后一脸惊诧。
“但是桃瑞丝该去接你的!”她皱皱眉,看向电话。“你等了多长时间?”她想问个仔细。
想想还是不要为这个叫桃瑞丝的找麻烦,我使出浑身解数,装作自然地撒了谎:“哦,我没有等。我还以为我得自己过来,所以就打了车。”接下来我说了实话:“这里的出租车比纽约便宜多了,真不错。”我喜气洋洋地笑着,仿佛我刚在Fortunoff店里将一副红宝石袖链据为己有。
她看着我,似乎看了很长时间。这使我不禁想,我是不是一口酒气,我好像忘了用清新剂了。
“那么,好吧,我们登记一下,把你安顿下来。”在我来得及说我已改变主意前,她把一叠表格塞给了我,还给我照了张快照(说这是法律程序),她还说我的行李得要检查一下,“看有没有古龙水、漱口水……任何含酒精的东西。”
“古龙水?”我疑惑不解地问。
“哦,你可能会很惊讶,”她说,“不过,你怎么也想不到那些酒鬼在这用什么偷偷喝酒。”
我这才明白过来,不过我可永远不会喝古龙水,所以从这点上说,我还根本谈不上是个酒鬼。我实际上是来错了地方,这个地方实际上是为那些十恶不赦、连古龙水都喝的酒鬼们准备的,而不是为像我这样只是错过了全球品牌会议的普通饮酒爱好者。我拼命张开嘴,正要说些什么,她突然站起来,拿起我的包说:“我把这些拿到你房间,在你填表时让人检查一下,如何?”
这显然不是询问,而是命令,不需要我回答。我垂头丧气,无能为力,仿佛在被一种与我的意志相悖的无形的力量推着走,我莫名其妙地感到虚弱无力。
我看着眼前的文件:保险表、申明、近亲状况和我的签名栏等等。我的笔迹潦草混乱。我每次签名时,笔迹都不同,我好像是个冒名顶替者,仿佛总有股疯狂的神力控制着奥古斯丁的身体,而它现在正恣意妄为地支配着他签名住入一家复原中心。
真正的奥古斯丁绝对不愿意这么做,真正的奥古斯丁会说:“能不能给我一杯血玛丽再来一点TABASCO……再把账单拿给我。”
我填完了表格,目光落在了前方窗下的档案柜上。它的顶上放着一只一次性铝制蛋糕盘,盘里盛着一块超市里卖的那种生日蛋糕,但现在已经是杯盘狼藉了—— 一块残缺不全的覆盖着一层艳红色和蓝色糖霜、绿色喷粉的蛋黄色松糕,它看上去像是被急匆匆食客啃了好几口;又仿佛护士们在紧急事件调解间隙,抽空疯狂冲回这个房间,使劲挖几口蛋糕塞到嘴里,然后再跑回去,把那个兴风作浪的病人捆到电击治疗仪上。我想那个治疗仪就在外面某个看不见的角落里。


深度郁闷 第三章(4)
于是我暗暗留心佩吉的制服和下巴,看有没有糖霜的痕迹。
这时苏突然出现在房间:“你包里很干净,没有那些东西。你的表格填好了?”
“应该好了。”我温顺地说。
她瞥了表格一眼:“看上去不错。我们去你房间收拾一下吧,跟我来。”
我跟着她走了大约十五尺——我的房间就在护士台的对面,这是间“戒瘾病房”。我被告知我将在里面待七十二小时,然后再搬到一间长期病房去。这个楼层基本是V型结构,一条走廊住男人,另一条住女人,两条走廊的交汇处就是护士台。护士台有一扇配有护网的窗户,窗户俯瞰交谈区,交谈区有三张沙发和形态各异的椅子及一张大咖啡桌。家具是重木板条风格,盖着一层工业花格子呢布。家具的设计谈不上好,只是看上去很牢固。很显然扬·施拉格Ian Schragerr,精品饭店的鼻祖。和它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如果是扬·施拉格的话,他肯定会看一眼就掉头而走的,他会在钻进他那辆阿斯顿—马丁富兰特轿车时说,把这房子浇上汽油,烧了,我怎么可能设计出这种房子。
我的房间和其他的一样,也是三张单人床。
“我们到了,亲爱的。”苏一边说,一边递给我一条折起来的白色厚绒布毛巾。毛巾上放着一本厚厚的蓝色的圣经模样的书,书名叫《匿名酗酒者》。她又递给我一双纸拖鞋。“我给你五分钟收拾一下,然后我们开始。”她离开时说,“哦,顺便说一下,这房间的门得一直开着,一直。”她声音里暗藏威胁。接着她又扬起嗓子,愉快地说:“待会儿见。”
我脱下身上的皮夹克,将它挂到水槽上方镜子旁的钩子上,随后坐到床上。床单薄如纸,散发着漂白剂的味道。不是“新雨”,也不是“柠檬夏天”牌漂白剂,是那种不折不扣的医院专用漂白剂。我的床头悬挂着一幅框好的打印画。画中彩虹悬于半空,彩虹下一片沙地,沙地里有只脚印。脚印下印着一句话: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我站起身,朝窗外看去,窗外就是这家医院后院的地面。地面上的野餐桌灰尘仆仆,地面上烟头遍地。极目望去,我还能看到一条小河,更远处是更多的工业园区。
伊莉莎白·泰勒肯定不愿意死在这里!
我注意到房间里的另外两张床没有铺,一张床底下胡乱地塞着行李。真是无可挑剔啊。我有一个室友,并且随时面临有第二个的威胁。
“好了吗?”苏在我门口说。
我吓了一跳,转过身。
“都收拾好了?”
我点点头,我好像成了哑巴。
苏把我领到空无一人的交谈区。她解释说,其他的病人正在楼上小组活动,他们十分钟后就会下来,然后到自助餐厅吃午饭。
她指向一处貌似机场酒吧的地方,旁边是一张折叠椅。你可能会在弗雷斯诺机场的凯蒂·豪克休闲吧看到类似的地方,但实际上它是一个独立的护士台。
护士佩吉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她一身惨白的装束使我一阵头晕。当她让我卷起袖子,给我量血压时,她笑得很不自然。当我卷袖子时,她把一只电子体温计插到我嘴里。她看着我,微笑了起来。体温计哔哔作响时她把它抽了出来。接下来,她把血压测量包裹到我胳膊上,不停地挤。她松开手,皱起眉头。
“嗯……好像有点高,我再测一次好吧?这次我要你帮我点忙。你靠后坐,眼睛闭上,放松,尽力想一些平静的事。”
我想到了一杯冰马提尼,杯中漂着一片橄榄叶。液体温柔地颤动,似泼不泼地漫过杯沿。
她又测了一次。
她一边把测压器折起来放回口袋,一边说我的血压非常高。“我会给你利眠宁做镇定用,我们不希望戒酒给你带来生理刺激,那会很危险,到时我们必须得用救护车把你送到圣·朱迪的急救室去。”
我目送她离开,去拿那药丸,我的血压一下蹿得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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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郁闷 第三章(5)
于是我想,在这等一会儿?等利眠宁,这种被称为妈妈小助手的药?我明确地意识到,如果我选一家普通的正常的复原中心,可能就不会有这种妈妈小助手来替我降血压的事了。我大概只需要报个血压数字就妥了。
这时我听到楼上有阵骚动,接着我身后的楼梯上传来如雷的脚步声和笑声。我感觉他们看到了我。
佩吉递给我药丸和一小纸杯水,她往上看去,对人群喊,打了几声招呼。
我看着人们从一条走廊悄悄走下来,聚集到交谈区。其中一个人朝我们走来。
“嗨,卡唯。”佩吉说。
卡唯只对着我笑,仿佛我是菜单上新添的什么菜式。他身穿一条有装饰扣带子的黑仔裤,和一件紧身白衬衣。他的眉毛浓且密集,像是额上被重重画了两笔。他貌似印度人,但是又显出一副高度美国化同性恋者的模样。他这样盯着我,让我感觉到轻微的羞辱感。一绺浓黑的头发圆滑地打着卷,精确无疑地从他的前额上垂下来。“我是卡唯,你来这里做什么?”
“住三十天院。”
他傻呵呵地笑起来,把手放到他的屁股上。“不,我是说你选了什么药?”
我听不懂他说的话。突然,我发现我在说一种不同的语言,一种只有椅子和灯座能听懂的语言。
他等着我回答。
而我也等着自己的回答。
他翻了翻眼睛:“你知道……就像酒……快克……冰毒……”
我突然听懂了一个词。“哦,酒。抱歉。”
卡唯似乎对我的回答厌倦了。“我是个xing爱狂,所以我来这了,还有可卡因。我从来谈不上是个酒鬼。我来自科珀斯克里斯蒂,我是个航空服务员。”
我心里想,你现在落到了地上,已经是美铁(美国铁路客运公司)了。
佩吉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看着卡唯:“愿意交个朋友吗?带奥古斯丁转转?”
卡唯显出很乐意的样子。“好啊。”他说,酷酷地捻捻他的卷发。
“很好,”她说,然后转向我,“现在你自由了。”
但愿如此。
现在我在交谈区中央,和卡唯站在一起。其他病人也看见了我,纷纷走过来。他们指指点点,不停问东问西。我不停地重复我的名字,说我来自纽约。我看上去像是在会客,和他们握手,但是我早已灵魂出壳,只是在做机械运动而已。
卡唯把我拉到一边,转过去对人群说了什么。他一路领着我沿着男人们的走廊走。我仿佛成了他的人。
“这是健身房。埃伦在这里开了间戏剧疗法工作间,她有些不切实际。”他翻翻眼睛,抖了一下身体。
健身房里靠墙一排排地堆着箱子和折叠椅,远处的墙角还有一张没有砝码的台式压床。篮球架的篮筐没有网,上面高高堆着一层箱子。我坚信,我是惟一一个走进这间健身房就出汗的人,而我现在出汗是因为恐惧。
“我们一般星期五会在这里对大众开放,开一个匿名酗酒者会。”
我被一个我将不再属于“大众”的念头刺痛了。“这里有游泳池吗?”我浑浑噩噩地问。
“你经常裸泳?”卡唯问,一边拿手挖他的左鼻孔。
我一分钟也不能在卡唯身边待下去了。“好了,谢谢你的陪同。”说完这句话,我就往出口走去。
他只好耸耸肩,领我出来,回到那片装着坚不可摧的家具和防火天花板的普通区。
这时,一个大块头的但面目和善的男人走近我。“嘿,我是鲍比,”他用他那浓重的巴尔的摩口音说道,“……我是个酒鬼。”
这真是场“周六夜的狂欢”(美国著名综艺节目),一场闹剧。我现在仿佛是在家里,酩酊大醉地看着电视。我从来没有这么头昏脑胀过,肯定有人在我酒里下了什么。
大鲍比说完后看着我,就像一只马戏狗表演完后,等着领赏。他一直乐呵呵地笑着,看上去像被洗了脑一样,或者更糟。我突然注意到他前额上有块很大的手术刀疤。


深度郁闷 第三章(6)
他一如既往,兴致勃勃地笑着。
我往后退了一步,不想再理睬他。他像个烦人的圣诞老人。
卡唯这时又悄无声息地凑过来。“吃午饭去。”他咕噜着说。
转眼间,人们从看不见的地方四处钻出来。他们行动如此一致,仿佛共享一套思维系统。该……吃……午饭了……还好他们没有伸着胳膊,像恐怖电影《活死人之夜》里那样跳来跳去。
我跟随鲍比和卡唯走上后面的楼梯,穿过主要房间和走廊,一直走到自助餐厅。人们互相交谈打趣,端着红色塑料餐盘,沿餐厅集合线移动。我紧紧跟着他们。这时一块鱼饼三明治被甩到一只洗碗机和微波炉适用的碟子上,然后被一个女人推到我盘子里。那个女人一脸苦相,看上去工资微薄得很。当我随队伍移动时,其他食物陆续被扔到我盘子里:一小撮卷心莴苣和腌肉沙拉、一片抹着酒店里用的黄油的白面包,还有一小块什锦水果馅的红色吉露果子冻。立刻我就对果子冻里的水果充满了同情——它们和我一样失去了自由。
还有,本该有的欢迎酒,大杯的德华士,被一品脱密封纯牛奶取代了。
在集合线后,到处都是带轮的圆桌子。我一直紧紧跟着鲍比和卡唯,和他们坐在一起。因为跟他们熟悉些,这样会比其他病人的威胁小些。
我看着我的餐盘,想,一星期一万三千美元,就吃煎得这么老的鱼饼三明治?
但随即我就明白了。
在他们重新塑造你之前,他们会先把你打垮。把你击成细小的易管理的碎片,然后把你重新组装成一名全新的滴酒不沾的社会分子,而粉碎计划就从食物开始。最后我只吃了红吉露果子冻。
大鲍比看到了,他说:“嘿,你难道不饿吗?”一副开心乐观的模样。
“不,”我说,“不太饿。”
于是他把大爪子伸到鱼饼三明治上空。“那你介意吗?”
我任他拿去。
他叠起三明治,三大口就干净利落地消灭掉了。“我喜欢这里的食物。”他一边咀嚼一边说。他像《笨伯联盟》A Confederacy of Dunces,作者John Kernedy Toole 凭借本书获1981年普利策小说奖。中礼貌的伊格内修斯。
“你嘴上沾了颗芝麻。”我告诉他。
于是他宽大的肉乎乎的舌头迅速伸出来,麻利地将芝麻舔到嘴里。
大鲍比吞食物时,卡唯正不停地吸他的小手指,并且全神贯注地看着我,我想起来——他是个xing爱狂。于是他在我眼里立刻摇身一变,成了一座路边公厕——那种被过路的卡车司机用来和像卡唯这样的人快速xing茭的公共厕所。应该是黄色的,我想,卡唯应该是间黄色的不带锁的公厕。
我扫了手腕上的表一眼,还不到下午两点——我在这里待了还不到一个半小时!但是我已经心力交瘁了。要是在纽约,一个人的话,会很快安定下来的。三十天不工作,进行我自己的迷你复原。我可以买一些自我指导书,或许还去些匿名酗酒者会议。在看到这里一片混乱不堪的景象后,我更能确信在纽约我靠自己就能做得很好。我想我在这短短一小时内已经被吓得不轻了,吓得已经忘了喝酒的事。估计我会成为第一个本能地被治好的酗酒病人。
但是为了公平起见,我想我还是在这里待满一天吧。
哦,这简直再公平不过了!我简直是慷慨得有点离奇了。
午饭后,我加入了“小组活动”。我那组大概有二十个病人,包括那个化学品依赖者法律顾问——大卫。大卫几乎可以说得上是英俊的,但是他那一头油乎乎的头发和皱作一团的衬衫,使他看上去几乎像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我心里默算,他的酒量应该还差两瓶淡啤酒,才能达到一般水平;而离鲍德文兄弟的水平,估计还差九瓶酒。
我们上了楼,用椅子和沙发在地毯上围成一个圈,组成一片小“安全”区。我四处找大鲍比,但是他不在。他可能在楼下其他组里,或者正蜷伏在餐厅里的桌子下,意犹未尽地舔地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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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郁闷 第三章(7)
大卫说:“让我们开始吧,奥古斯丁是新来的,所以我们先说一下规则。谁先来?”
一个女人举起她的胖手,她有着一双很大的却充满了忧伤的眼睛。
“不错,玛丽安,谢谢你。”大卫说。他像哄孩子撒尿似地对她露齿而笑。
我浑身开始起鸡皮疙瘩,甚至觉得有东西在我腿上爬。
玛丽安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地板。每次她说到某件东西时,她都伸出一根手指,仿佛一个刚学算数的孩子在学数数。“小组里不允许吃东西,但是可以喝饮料。不能插话!当有人说话时,你不能打断他,必须等他说完了你才能说。还有,如果有人要哭,不许递纸巾给他,因为你会打断他的悲伤。嗯……哦,还有,说每句话时,都要说‘我认为’。比如,如果有人在说什么,而你想一起分享,你可以说:‘那么,我有相关的……因为我……’等等。另外,永远不能提建议给别人。”
大卫很满意地点着头。
她也几乎要眉飞色舞了,但她还是刹住了话匣子。
我不属于这儿。我是一个年收入过两万的专业广告人士。连可口可乐公司的CEO,也曾经对我的领带大加赞赏。
大卫拍拍手,说:“那好吧,我们现在开始。”
保罗是第一个发言的:“我叫保罗,我是个酒鬼。”保罗是我见到的第一个怀孕的男人。
房间里一片尖叫:“你好保罗!”这阵叫声让人毛骨悚然。
“我想说,今天来了一位新人,我心里不太舒服。因为这个组不会再安全了,我很抱歉,但这正是我现在的感觉。”
大卫耸起头,审视着保罗。“你没有安全感?那你还有什么感觉?”
保罗陷入沉思,进退两难,仿佛他不知道该选伏特加奎宁还是螺丝刀鸡尾酒 Screwdriver,据说,“Screndriver”就是建筑现场的技术员将伏特加和橙汁倒入鸡尾酒杯中,螺旋式搅拌后饮用的饮料,并因此而得名。“我感到又恐惧又兴奋又气愤又好奇又累,因为我昨晚没睡好……我想我需要吃点药。”
大卫频频点头,极像一个充满同情心的医生。“保罗,等小组活动结束后,你问问护士药的事。”
接着大卫转向我:“奥古斯丁,你对保罗的话有何感想?对他的感受有何感想?”
我脑子里一片滞重,无法思考。这种感觉只有在重压临头时才会有。
回忆仿佛一条死鱼,慢慢浮出水面。
……
“奥古斯丁?”大卫问,“你愿意和大家分享你的感受吗?”
我看着这些注视着我的面孔,除了孕妇保罗,他正看向别处。
我不应该在这儿,不能这样,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不知道我的具体感受。“我的感受是,我现在想离开这儿,我觉得这是个巨大的错误。”
保罗迅速转过头,看向我,“我刚来这里时也是这么想的。”他说。
接着其他人也附和道:“我也是。”
然后又有人说:“我花了一个星期才接受这儿。”
“很好,很好。”大卫以一种安抚众人的语气说。
突然,一个体形如黄蜂的男人瘫在椅子里失声痛哭起来,屋内顿时鸦雀无声。我清晰地感觉到人们体内的兴奋在空气里悄悄弥漫。他把脸埋在手里,哭得很凶,以至于整个身体都抖动起来。有两个人人窃窃地说着什么。
大卫转向说话的人,把手按到唇边:“嘘……”
黄蜂男人剧烈哽咽,然后突然令我惊恐万状地直直盯着我,说:“我也不属于这儿。我不属于这个房间和这个该死的世界,我应该去死。”
他继续望着我,我回望他,担心一旦我打断这种眼神交流,他会立刻操起椅子砸我。
大卫温柔地问:“汤姆,为什么你认为你应该死呢?”
大黄蜂看着他,开始道出原委,于是这场混乱立刻转为训练有素的谈话。
大黄蜂开始侃侃而谈。他说起他是如何夜夜酗酒,如何没有酒就寸步难行。他说他已经进出复原院六次了,他说这次是他最后一次机会。他说这次来这里是因为他的母亲。他有次开车送他父母去一个聚会,但他父母不知道他已经喝醉了,他们以为他在专心开车,实际上他已经醉得意识不清了,结果车冲到了路外,翻过了一道筑堤,最后冲到一棵树边停下来。他的母亲在这场车祸中断了腿,现在她腰以下已经瘫痪。每次他看到他母亲时,他都痛心疾首。他想如果他早点死了,他母亲就不会这样了。现在他根本不敢面对他母亲,一看到她就想起那个可怕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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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郁闷 第三章(8)
我注意到他的细条纹衬衫带着袖链,他还穿着休闲鞋。当你看着他的眼睛时,你只能看到毁灭和空洞。我被某种极度悲伤的东西惊吓住了,我被吓倒是因为我几乎能看出来:他可能也是广告人士。
“我以前也出过一场车祸。”一个戴牛仔帽的人说,“我的脸插进挡风玻璃里,缝了三十二针,”他说,一边指着他额头上帽缘下遍布的伤疤,“以为那样能阻挡我?当然不能。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没有撞到任何人,只有我自己受伤了,而我自己根本无足轻重。明白吗?”
汤姆,那只大黄蜂,看着牛仔,点点头。是的,他知道。
车祸、毁容、瘫痪的母亲……我一定是来错了地方。这里是给那些无可救药的强硬分子的,那些底层的、自残的酒鬼们;而我只是个有喝酒爱好的专业广告人士。真是一团糟!我双手抱胸,看向窗外,看向远处那棵孤独的树。那棵树看上去无家可归,无依无靠。它看上去——哦,我不知道——像个广告文案,因为拒绝去复原中心而被辞退了。我被一种世界末日的绝望感充斥着。
这时一个女人开口了:“但是,戴尔,你很重要。是你的病让你意志消沉,从而觉得自己不重要了。”
大卫看着刚说话的女人,一脸俏皮的神情。“海伦你是知道规则的,你说话时要说‘我认为’。”
海伦脸微微红了,结结巴巴地说:“好吧好吧,你说的对。很抱歉。”她深吸了口气,目光滑向天花板。“我的意思是,我对你的话有些感想。因为我也曾认为只要我不伤害到别人,我喝酒就没关系。但是来这里后,我渐渐意识到我自己其实也很重要,尤其上了一些课程后,我意识到自己也是个有价值的人,是酒精和药物使我觉得自己不行。如果我以前不沾它们,我想我不会一败涂地的。”说完,她又看着牛仔:“戴尔,我很高兴你能和我们分享你的心情。还有你,汤姆。我真的从你们的话中受益匪浅……所以,谢谢你们。”她耸耸肩,腼腆地笑起来。
来这里后……谢谢分享……如果我不沾它们,我就不会一败涂地……这些人在说什么鬼话?
我想起我初入广告圈时,也是如此垂头丧气,因为别人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
我忍不住说:“我觉得这是一种酒鬼语言!我可不会!”我向来不善于语言表达,这也是我得尽快离开这的原因。
人们心照不宣地咯咯直笑。
大卫也微笑起来。
我的脸红了,心里一个劲地责备自己不该卷入到这班人中间,我最好还是坐着不吭声,淡化他们的注意力,千万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大卫说:“是有种语言没错,但你会很快学会它的。如果有什么你听不懂的话,告诉我们,我们会解释给你听的。”
玛丽安也暂时按住她的自尊,友好地对我微笑。
我把手在裤子上擦了擦,裤子上留下了又黑又湿的污渍。我感觉自己是如此的格格不入和不自在,更被一种强烈的威胁感包裹住。就像我上中学的第一天,我身穿红色的斯比多泳裤出现在众人面前时的感觉。我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好吧,这位女士……”我指着刚才和众人“分享”的女人,“海伦,对吧?”
她点点头。
“是的,海伦,她刚才提到课程的事,我想知道这个课程是什么。”实际上我并不认为这些课程有什么立竿见影的效果。
“有谁愿意回答奥古斯丁的问题?”
孕妇保罗冲着我笑,似乎要开口回答我的问题。
“没问题。你好,奥古斯丁,我是布莱恩,我是个瘾君子。”一个一直沉默的人开口说道。他不仅沉默寡言,而且近乎痴傻。
“你好,布莱恩!”众人欢呼雀跃道。
“这些课程要拿一些术语来解释,主要分步来,你知道十二步吗?”
我茫然地摇摇头,耸耸肩。我只知道第一步,而它已经足够令人压抑了:承认我对酒精毫无抵抗力,甚至桑格利亚汽酒。这样看来,剩下的十一步一定更加令人退缩。


深度郁闷 第三章(9)
“好吧,那么,当你进行课程时,你要根据步骤要求,要努力保持从容镇定。到时候就会明白的。当你从这出去时,你就可以参加一些匿名酗酒者会议。”
这应该会很有趣,我一直很好奇匿名酗酒者会议是什么样的,我一直没去匿名酗酒者会议的原因除了我在那不能喝酒,还因为我害怕看到我想像中的场景:人们待在教堂潮湿废弃的地下室里,身穿黑色长大衣,戴着福斯特·格兰特牌子的墨镜,坐在金属折叠椅里,表情羞怯。每个人手里都攥着一只聚苯乙烯泡沫塑料杯,杯里有半杯劣质咖啡。之所以只有半杯,是为了防止咖啡泼出来,因为每个人的手在都抖个不停。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进行自我介绍……
“……我是个酒鬼。”我还听到其他的酒鬼热情鼓掌。“恭喜恭喜!欢迎欢迎!”或许他们还会谈论他们的酒量和酒瘾,他们还发出一阵阵呷咖啡的声音。没准还会有秘密的握手,就像摩门教徒们一样。
我通常认为,如果匿名酗酒者会议就是一班人坐在教堂底下,喋喋不休地谈论各自想喝多少酒的话,我将永远不会谈论喝酒的事;我宁愿谈谈现代艺术,要么广告,要么电影剧本创意。所以,是的,领教一下匿名酗酒者会议的神秘力量一定会很有趣。我几乎迫不及待了,现在就开始吧。
可是为什么要弄得这么复杂呢?我希望他们只是割一下“酒腺”——就像割除肾结石一样。你只要作为门诊病人登记入院,然后腰部以下被麻醉,他们在你头上套上耳机,开始听恩雅的歌。十五分钟后,医生将耳机拿下来,让你看从你体内某个地方割下来的一小块组织—— 一块看起来像蜗牛一样大小的组织。
“你想留着它作纪念吗?”
“不,西斯摩医生,扔了吧。我不想要任何纪念。”
你走出门时,医生会拍拍你:“恭喜你,你现在干净了。”
“我能跟大家说点话吗?”布莱恩问。
“当然可以。”大卫说。
“我是想让每个人知道,我的安定药只剩下最后一剂了,下个星期后,我就不用再吃了。”
房间内一片掌声。
为什么他要吃安定药?我现在只吃到一块鱼饼三明治。如果有了那种“妈妈小助手”的药,我想我就不会有戒酒并发症了。我也需要安定药。
这个布莱恩身上有些地方吸引了我,他浑身上下透着股聪明劲儿,说话也颇具专业范儿,仿佛他就是医生,这使我觉得心定神闲。这是我的直觉,但我今晚只想和他坐在一起,不理大鲍比和那个xing爱狂卡唯了。
小组讨论进行了一个半小时。终于解脱了,在我下个课程——化学品依赖史之前,我还有十五分钟的自由时间。
下楼时,汤姆那只“大黄蜂”追上我。“真的会好起来的,”他说,“几天后你就不想离开这儿了。”
我笑了,说:“谢谢。”然后回到房间,我一边走,一边想,你错了。
楼上,一块白色记事板前,我正绞尽脑汁地写下我的饮酒史。
“我要你尽可能回忆,列下每件事……酒精、巴比妥酸盐、镇定剂、速度……每个细节……甚至止痛药,不要掩饰和缩小。列出你的年龄、酒的种类和数量,还有频率。”
目前为止,我写了如下清单:
7岁:因为感冒我祖父给了我尼奎尔喝。他是卖这个的,所以我们有很多箱。我很喜欢它的绿色,所以有时会偷喝。
12岁:第一次真正喝酒,一瓶红酒,喝完后吐了朋友的牧羊犬一身。
13-17岁:每周抽一次大麻;每周大概喝一次酒。
18岁:每晚喝酒,常喝到醉,每晚大概5瓶。
19-20岁:每晚大概10瓶,有时醉后耍酒疯;每半年一次可卡因。
21岁至今:每晚一升德华士,再接着喝鸡尾酒;每月一次可卡因。
写完这些,我退后,看着自己写的一团蓝色的字——我混乱的笔迹。真想不到,我会向一块昭示天下的记事板招供。这真是史无前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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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郁闷 第三章(10)
人们看着记事板,看着我。
翠西,“化学品依赖史”小组的头,用她那老于自己年龄三倍的眼神看着我。她那样看着我,仿佛她的眼睛被目光所及的每件东西割伤了。“你看到你写的东西,有何感受?”她问。
我看着记事板,看来我确实喝得很多。“我想我喝的太多了。”我惭愧地说,就像我一连好几天都穿同一套内衣样。
布莱恩这时说道:“看到你喝了这么多,你能活下来真是个奇迹。”
这个“安定药先生”怎么一下成专家了?我疑惑地想。
一个穿蓝色美国大厦字样T恤的女同性恋说:“我真高兴你来了。你确实应该来这儿。”
其他人纷纷表示赞同。很高兴你来这儿,你应该来这儿。也许他们说的对,也许又错了。但有件事我可以肯定,那就是,我这段经历真的会成为一个精彩的酒吧里的笑料。
“你喝酒的量显示你已经到酗酒症的后期了,你正面临着酒精中毒的危险。我也很高兴你能来这儿。”翠西以一种真诚、温暖和理解的表情看着我说。她的表情里还有某种东西,某种使我认为—— 一切都是冥冥注定,也许我们早该聚到一起——的东西。
我意识到我已经无路可退了。“苯那君(伤风抗素剂的一种)也算吗?”几个人看着我说。我茫然地耸耸肩,抱歉地喃喃而语,我对这东西一无所知。
“苯那君?抗组胺剂?”翠西问。
“哦,是的,”我明白过来,说,“那也算吗?”
“看什么情况了。”她疑惑地说。
“哦,是这样的,我一喝酒就会有过敏反应。脸会肿,胸口会发红,嘴里还会有金属味,呼吸也变得困难。每次喝酒都会这样,但是我发现只要喝酒前吃点苯那君,就没事了。”
“吃多少?”她问。
其他人看看我,又看看她,然后又看着我,气氛简直像温布尔敦网球赛一样紧张。
我突然意识到,我服用的量已经大得惊人。我不好意思地说:“一天十片,有时十五片。”
她吃惊地瞪大眼睛。“医生建议的量是多大呢?”但是言下之意,她并不关心建议的剂量,她是在问我有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太离谱了。我顺从地回答:“两片。”
她继续瞪着我,实际上她的目光已经穿过我,射向了椅子的后面。尽管我挡住了她的视线,但她仿佛已经把房间后面的布置看得一清二楚了。她开始缄口不言,因为她知道她勿需再说什么,她知道我心知肚明。她只是闭上眼睛,轻轻给我一个微笑:“是的,我很高兴你来了。”
我安静地坐着,一股奇怪的陌生感袭面而来,这又近乎一种舒适的解脱感——耳朵疏通,血压下降,同时又伴有玄音。我想我是第一次意识到,我确实比一般人喝的要多很多。包括我吃的那种药。我的身体对酒过敏,这其实是它在告诫我不该喝酒。可是我还是一意孤行。当我看着我所写的,我禁不住意识到,也许我来这里是明智的选择。或者这唤起了我的注意,我不该再视它为儿戏了。
又或许一切到此为止,我可以走了?
晚餐的情形是这样的:上楼时,我尽力避开卡唯,那个来自科珀斯克里斯蒂的xing爱狂。我现在听起这个城市的名字都觉得淫秽,仿佛它是蓝鲸的阳巨的专业术语。“蓝鲸的科珀斯克里斯蒂完全勃起时有9至125英尺长。”哦,多么可怕!我一走进餐厅,立刻受到一些病人的欢迎。一些是我在小组讨论里认识的,一些是“化学品依赖史”课上的,还有一些从未谋面。“谢谢……是的……文化冲击……三十天……酒精……我确定……谢谢……”我面无表情、机械地回答他们的问话。
我拿起一只红色餐盘。还是那个一脸苦相、工资微薄的女人服侍晚饭。她的名卡上写着:瑞丝夫人(英文为“Rice”,另一翻译为米饭)。所以她干这份工真是名副其实啊!
她身材高大,健壮但不肥胖,头发为灰色,长而直。但是头发在中间出现了断色,这使我认为它以前应该是金色的。她是一位在复原医院一天倒两次班的前金发女郎。我对她微笑,因为我充满罪恶感。就像我穿阿玛尼,就本该安分地过这样的日子,而不是胡作非为以至来了这里。或者我太冷漠了,一向被娇惯坏了,所以配不上别人的同情,或者享用这顿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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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郁闷 第三章(11)
也许事实确实如此。
我端起盛着马铃薯肉饼、罐装奶油玉米汤、木薯布丁和牛奶的餐盘,环顾四周,看看布莱恩在哪。我看到了他,于是径直走过去。
他似乎一点也不惊讶我会和他坐一起。“布莱恩,对吗?”
“他妈的,不错嘛,我花了两星期也只能记住一个人的名字。”他的下巴上粘着粒玉米。
二十四小时内我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了。“你那有粒玉米。”我说,一边指自己的下巴。
我们很快发现我们之间的共同点。他讨厌这里的食物;我也是。这里的人都变态;我正是这么想的。这个地方一团乱;太对了。
但是这里依然有用。
“真的?”我问,不太相信。
他埋头吃饭,手放在桌上围着他的饭菜,作保护状。吃饭间隙,他告诉我他是位精神病医生,干了六年化学品依赖症治疗的工作。他说这里的顾问是他见过的最聪明最专注的顾问。
“你疯了吧?”我被他的话惊住了。那为什么……他们怎么样聪明专注呢……?我没有问出口,但是他看出了我的心思。
“是的,旧金山复原中心的顾问就没这里的好……我以前做医生时,会经常私吞病人的安定药,比如一片给你……我自己留两片……”
他思维清晰,表达有序。他是医生。
“然后变成一片给你……五片给我。”
他看着他的餐盘,继续说:“最后,两个星期多一点之前,我吞了我所有病人的安定药,大概一天二十片,用阿斯匹林冒充着给他们,最后被发现了。”他抬起眼看看我。我看到里面的悲伤,之余还有悲伤恐惧。“我可能会丢掉我的行业执照。”
我除了“哦”外,不知该说什么。
接下来五分钟,我们沉默不语地吃饭。中途只是他让我把胡椒粉递给他;还有我把餐巾纸弄掉到地上,弯下腰去捡。
我在他之前就很快吃完了饭。我只呷了几口玉米边上的白肉汁。依我来看,这里很适合放卡尔·卡朋特的歌 美国乐队Carpenters主唱Karen Carpenter,32岁时死于神经性厌食症。——我敢打赌,我离开时体重一定能减到九十磅。
我看着布莱恩用叉子戳起一块烧过头的青豆,这个动作以一种独特的悲剧感触动了我。我感觉到胸内嗡嗡作响,仿佛一群黄蜂正在锥我。一个医生也能沦落到如此地步!那么我呢?很显然,一个做广告的会沦落得更彻底。
“我真的不喜欢这儿。”我对他说。
他看着我,仿佛心知肚明,但是什么也没说。
我继续说:“这里乱得很,又不专业——还有这里的人,我也说不上来。但这里真是跟我之前所想像的不太一样。”
他站起来,端起餐盘走,我紧随其后。我们一起走到垃圾区,倒掉碟子。
“过几天你就会明白的。”
我们并肩走时,一个瘦骨嶙峋、满头黑长发的女人抓住“安定药医生”的胳膊。她把他拉到一边,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什么,随后他们一起走下走廊。那个女人的手环抱着他的腰,欢快地大笑。“楼下见。”他回头对我喊。
我想着“安定药医生”刚说的话——“过几天你就会明白的。”
有种仪式被称做“宣誓”,这里有夜间宣誓和早间宣誓。真走运我错过了早间的那场。
我和诸位病人坐在楼上的主房间里。玛丽安,那个只会和地毯做眼神交流的大块头女人,很显然是这组的头,她以大声问话作为开场白:“谁自愿读今晚的誓言?”
卡唯等候多时似地举起手。他的手挂在手腕处前后摆动,样式暧昧做作。我注意到他穿了晚装。那件白色紧身T恤没了,现在是件黑色鱼网背心,他蓬松的胸毛从网洞里伸出来。那些胸毛出奇地光滑,似乎他给它们抹了护发素,我甚至觉得我已经闻到了惠尼斯护发素的香味。也许只是幻觉。
他开始读一本平装书,那本书的封面上是一幅阳光破云而出的图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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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郁闷 第三章(12)
“四月十五日,朝变化迈进一步。”当他读着鼓舞人心的条文时,我百无聊赖地看着人们的脚,我发现几乎每个人都穿着那种淡蓝色医院拖鞋。我也发了一双。我病态地想,我会不会也被这个地方改造成乐意穿这种女人鞋子的家伙呢。我想,也许当它们裂开口子时,我还会哭得很伤心,我还会凄凄惨惨地和病友们分享我的痛苦。
大鲍比带着一种类似紧张的表情一直使劲眨眼,孕妇保罗盯着窗外。天已经黑了,所以我猜他是在看小组人们映在窗玻璃里的影子。“大黄蜂”已经换下细条纹T恤,穿了件白牛津布衬衫,仿佛他到了巡洋舰上似的。
卡唯读完宣言以后,玛丽安这个没自尊的人说:“我想我该开始感恩词部分了,我感恩我今晚来这……我感恩我活着并被爱……我感恩,你,奥古斯丁,来这里。”
哦,我真希望她别那么说,我已经受不了被他们这样关注了。我真希望我能灵魂出壳,从房间里消失。
这时另一个人振振有词道:“斯蒂夫,我很感恩当我在单人间时你给植物浇水。我很感恩我没有虚度今天,而我对明天也充满希望。”
几个人开始叹气,又连连赞赏地点头。
这时我这组的带牛仔帽的男人说话了:“我很感恩你能来这里,奥古斯丁。我很感恩我自己也来这里。我要感谢上帝给了我这一次机会。”
“安定药医生”冲自己莞尔一笑,低下头盯着地板。他是不是在使劲咬住嘴,强忍他的笑意呢?
于是这些人又花了十五分钟,七嘴八舌地表达了他们对彼此所作所为的感激,什么“在走廊上跟我打招呼”、“下午在小组讨论时分享你的故事”、“掰了一半巧克力饼干给我”……
我能感到我脑子左边的脉搏在突突跳动,几乎要爆发成动脉瘤了。我的肝脏已经代谢了太多的利眠宁之类的药物,现在已经病入膏肓了,它已经比纽约的出租车司机的肝脏还要伤痕累累了。我想,事情不能再比这更糟了。
然而很显然,事情一直在朝更糟的方向变本加厉地演变着。
“好吧大家,现在几点了?”玛丽安俏皮地问,带领众人站起来。
这时两个病人手伸到椅子后,够起两只破旧的大玩偶。一只是猴子,一直是蓝色的猫。他们把脏兮兮的毛绒玩具摆到大腿上,裂开嘴笑得很开心。
房间立刻爆发出可怕的歌声。“现在是猴子旺奇时间……猴子旺奇是只孤独的猴子。然后蓝色小猫成了他的朋友……现在猴子旺奇和蓝色小猫要和你做朋友!!!”
这时那两个人突然从他们椅子上跳起来,朝我冲过来。他们咯咯笑着把那两只玩具扔到我腿上,然后像乖孩子一样回到座位上。
我呆住了,一动不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周围响起如雷的掌声,怎么会有这种动物歌?我手上怎么会拿着它们?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明早最早回纽约的航班是几点?只要有,我哪怕坐厕所旁边的座位都没关系。
我朝“安定药医生”看过去。他得意洋洋地扬扬眉毛,仿佛在说,你看,你现在就见识到了。
玛丽安第一次把眼睛从地毯上抬起来,说:“不要担心,奥古斯丁,这只是我们这的小风俗,每晚我们都会把这两只小动物送给那些需要一点帮助的人。既然你是新来的,所以就给你了。”接着她又说:“所以你今晚要和这些人多接触接触,明天你要选个人把这两只动物再传给他!”
在我来得及说话之前,全组人站起来,纷纷握手。我的手被迫和我两旁的酒鬼们握到了一起,那两只毛动物从我腿上掉下来。
接下来,仿佛是早就排练好似的,一个一直瘫在椅子里,头发遮住眼睛的年轻男人说:“上帝……”接着其他人神经质似的异口同声地说:“……赐予我平静去接受我不能改变的事,赐予我勇气改变我能改变的,赐予我智慧能洞察秋毫。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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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郁闷 第三章(13)
真是太古怪了。他们引用了谢妮德·奥康娜的那首歌《我感觉如此不同》的开头。我喜欢那首歌,它使我想起了伏特加和玫瑰青柠汁。那时我刚搬到纽约,住在市区电池公园城的高层公寓。我总是大声放那张CD,然后靠在我起居室窗前,看着楼下车水马龙的西街和深不可测的世贸中心大楼。它们总是通体透亮,尤其在午夜。
人群大笑着一散而开。不知谁说:“把你抬到咖啡机那去。”于是突然间我被人流抬了起来,往楼下走我手里依然攥着那两只动物。
“我知道这有点粗野。但是你要相信我,过了今晚,你就会发现这里的课程真的很有趣。”“安定药”说。“给点时间,”他又补充,“一段时间后你就能和他们打成一片了。”
大鲍比蹒跚而来。我忍不住想说:“我没吃的,走开。”
他安慰我说:“不要担心。它们不脏。”
“哦?”我说。
“猴子和小猫,我们一星期洗它们一次。”他笑起来,踏着重步走下楼梯。
我脑中立刻浮现出一幕场景:全体病人站在洗衣房里,焦急地绞着手,等着长毛玩具变干。
我回到房间,我的室友像个婴儿般蜷缩在床上。我把动物们扔到床角地板上,坐下来。
现在是九点,就让我畅想一番吧。现在我应该在树阴酒吧,喝我晚上的第七杯马提尼。我可能还会随手拈过我面前的餐巾纸,在上面潦草写下我突然迸发的广告灵感。或者我还会前前后后地和男演员或服务员们调情。
我看着我的室友,一个在我前几小时才登记进来的衰老萎缩的黑人。他一整天都足不出户。有人偷偷告诉我他已经肝癌晚期,之前他应该去了普通医院做了些额外检查。所以我一开始时没见到他。
我换上短裤和T恤,爬进薄床单下。我头下的枕头太扁,根本没有任何支撑作用。我盯着天花板上浅褐色的水渍。
我叹了口气。
我头疼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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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郁闷 第四章(1)
初学者的酒精中毒
“我叫玛丽安。我酗酒,吸毒。”玛丽安一边看着她腿上的肥手,一边说。
“你好,玛丽安。”在座的人唱歌似的回应道。
“我来了我该来的地方。”玛丽安对她的手说。
“你来了你该来的地方。”众人附和道。
“我感受我的感受,并与他人分享。”
“你感受你的感受,并与他们分享。”
玛丽安的目光穿过房间,在众人中稍停了一下。“我爱我自己。”
“你爱你自己。”众人同意。
“我是有价值的人。”
“你是有价值的人。”众人又齐声应和。
玛丽安脸上闪过一丝笑容——她的脸红了。她在她的牛仔裤上擦擦她的手,然后转向她右边的人。
“我叫保罗,我酗酒。”孕妇保罗说。
“你好保罗酒鬼。”众人一字一顿地说。玛丽安也附和道,她现在可以从容不迫地看着保罗了,后者正盯着地板,极力抑制自己紧张的笑容。
“我是个好人。”
“你是个好人。”人们都同意。
“我会好起来的。”保罗乐观地说。
“你会好起来的。”酒鬼们再次同意。
“我会洗心革面,找一个好男友。”保罗露齿而笑。
“你会洗心革面,找一个好男友。”众人唱道。
“我是有价值的人。”他说,手在腹部交叉。
“你是有价值的人。”众人说,而我没有吭声。
如早上一个顾问所说,宣证会是要我们宣证自己很强大。比如,如果我觉得自己胖,我应该说:“我很瘦。”然后其他人会证明这一点。他们会慷慨激昂地引吭高歌:“你很瘦。”就这么简单。通常最后你要以“我是有价值的人”结尾。
这真的很好笑。好像以前我也有类似的宣证,但都没有收到同样的效果。我记得我多次跟格瑞尔说:“我没醉,我以后不会再醉熏熏地上班了。”而她会说:“胡说!你这个骗子!”
最后转圈转到了我,四周陷入寂静。而我还在开小差,我正在想像我走进明尼阿波利斯市中心的一家珠宝店的情景。我要买只好表,我原来那只送给了一位前警官。我和他在我公寓里一夜云雨后,就把手表送给了他。
有人清了清嗓子,所有目光聚到我身上。
“我叫奥古斯丁,我酗酒。”我回过神来,喃喃地说。
“你好奥古斯丁。”众人说。
“我很高兴能来这儿。”我口是心非道。
“你很高兴你来这儿。”他们重复。
“我吃完午饭后不会走。”我说。
“你吃完午饭后不会走。”他们作证道。
我想,差不多了。
“还有呢……?”有人说道。
“还有什么?”
“还有,你是有价值的人。”三四个人不怀好意地说。
哦,上帝。“我是有价值的人。”我嘲讽地说。
“你是有价值的人。”他们一字一顿地强调道。
宣证会结束后,我径直加入小组讨论。今天可爱的大卫没有来,顾问由雷来当。雷是个大块头的女人。仿佛为了强调这一点,她穿得花里胡哨,硕大的花开遍她全身。她的声音不怒自威,使我想,我不可能侥幸逃脱,我甚至连这个念头都不能有。
“今天我谈论后果。我们喝酒的后果。有谁说说看有哪些后果?”
没人吱声。
她环顾四周,直直盯着每个人,包括我。她盯了我很长时间,我不禁毛骨悚然。我想,这比在地铁里,和一些在六月里戴万圣节面具,疑似强盗的人面面对峙还可怕。
雷凶狠地露齿而笑。“哦,我明白了。你们没人遭遇过你们酗酒的后果,是吗?你们真是一群幸运的酒鬼啊。”
听到这话,我惟一的反应就是想跳起来破口大骂。
依然没人说话。众人仿佛都老僧入定了,看都不看别人一眼。我猜我们都在看我们的鞋带,努力研究上面的结。


深度郁闷 第四章(2)
“那么好吧,我来告诉你们。一个后果是,你们喝醉后,在酒吧里遇到另一个醉鬼,然后你们就开始交往,每晚你们都一起喝酒,每晚这个你勾搭上的酒鬼会把你打得半死,然后到早上他再道歉,然后你原谅了他,但是如果他把你脸上的骨头都打断了呢?或者更严重……”
她停住了。我的手不停出汗,头晕,仿佛在坐过山车。
“你周围的朋友都会指责你,说你简直疯了,跟那个醉鬼在一起。你反击说那不关他们的事。渐渐地,你朋友都没了。但是你不在意,因为你觉得你还有酒,还有你的酒鬼。这只是其中一个例子。”
她又停了停。“当然,还有个后果就是你可能会失业,甚至失去自尊。你可能每日堕落,家里乱糟糟一片,水槽里堆满了盘子,你都不管。”
这仿佛在向我敲警钟!我想起我的公寓,它是我最深最黑暗的秘密,我酗酒不是秘密。我通常和吉姆喝酒前已经在家里喝醉了,这也不是秘密。
公寓是我的秘密!它装满了空酒瓶!不是五只或六只,而是三百只。三百只一升的苏格兰威士忌酒瓶,它们占满了我公寓里的空地。有时我自己也会被眼前的景象吓一跳。最可怕的是,我真的不知道它们是怎么来的。你会想,我平时应该把空瓶子扔到垃圾房才行,但是通常我会留两只下来。因为我觉得只是暂时留两只,不算多。于是,就有了第三只。渐渐地,越积越多。然而可笑的是,我并不是那种热衷收藏的人。我不会收集朋友们的旧明信片,也没有童年纪念物。我的公寓设计也现代、简洁,是你所想像的纽约广告人士的宅邸。
地上除了到处是酒瓶外,还到处是杂志。
每次我将瓶子清除出公寓时,我都暗暗发誓,下不为例。但是依然恶习不改。我不喝威士忌,喝啤酒时,啤酒瓶就会有一堆。我有次心血来潮,数了一下:一共一千四百五十二只。当我在午夜,蹑手蹑脚、小心翼翼地驮着装塞满几百只瓶子的塑料垃圾袋下楼,扔掉它们时,我才开始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趁自己还没改变主意前,我脱口而出:“我认为,我对你刚才说的话有话说。”我已经用了“我认为”句式。
她看着我,双手叠胸,满意地点头:“继续。”
我说起我那些酒瓶。我说起我如何因为它们而从不邀请朋友来家里。“实际上,每次我听到走廊里有走动时,我都吓得一动不动,害怕有人来敲门。我假装我不在家。”
说到这里,我心里隐隐作痛。怎么会有人像我这样?我觉得自己名誉扫地。于是我又说道:“我知道这很可笑。但是把这些说出来让我感觉很奇怪,好像在说一些我不该说的话。”
她拍拍手,说:“就是那样!你现在所做的就是和你的心魔对话,你需要正视你的心魔,你要把它当成你体内的一个个体。它一心就是想让你喝酒,如果你不喝,它就说:‘来吧,就喝一杯。’它想让你臣服于它,所以当你提起你的酒瓶或其他酗酒的后果时,你就是和它在对抗了。”
我受到鼓舞,脑子继续往前搜索。我尽力想像有一个诱人作恶的小人住在我的额头里,敲着我的眼球,喋喋不休地引诱我说话。然后我又想像自己正穿着那双医院拖鞋。
“当然,那不可能是什么真的实体,不过那样想会对你有帮助。”她理了理她的衣服,“现在,那些瓶子导致什么后果了呢?”
“嗯……我想他们会把房间弄乱。”我说。
“还有呢?”她又问道,像一个检察官。
我看着她,迷惑不解。我说不下去了。
“还有谁要说?”她问其他人。
大鲍比在椅子里坐直了,说:“我想,如果他家里到处是瓶子,就像他说的,就不会有人来。那他一定会孤独。”
我感到一阵痛苦。现在我在众目睽睽之下,比生鱼片还要透明了。
“是的。”她说,“一点没错。那些瓶子会在你和他人之间筑起一道玻璃墙,而你就成了你自己家的囚徒。你的心魔会为此欣喜万分,因为它就是想让你和人群隔离。你的心魔嫉妒心强,只要你听命于它。”


深度郁闷 第四章(3)
我想起我总是一下班就急匆匆赶回家喝酒。最近我甚至都不关心吉姆是不是很忙,或者我是不是已久未谋面的朋友。我不介意一个人足不出户地喝酒,事实上我越来越喜欢待在家里。
接着我想起了皮格海德。我们似乎从不谈论他的艾兹病,因为他很健康,没有必要谈。除了有些时候——
“奥古斯丁,”他总是说,“我不是要你帮我什么,也不是要你陪我去夏威夷玩一个月。我只是要你有时间过来吃顿饭,吃顿烤肉,或者打个电话给我,说一句:‘嘿,最近怎么样?’”
我想起我总是觉得他要求苛刻。“我去不了,”我总这么回他,“我得工作。”烤牛肉和一个小时我都觉得多,甚至一个电话。
“安定药医生”接下去说。他说起他也许会因为他的安定药瘾丢了他的医疗执照。他说他那么多年的寒窗苦读也许到头来只会换来一场空。
“对,这就是后果。”雷说。
于是其他人陆陆续续说出自己的心事:“大黄蜂”说起他的车祸和他瘫痪的母亲;玛丽安谈起她和她女友六年关系的失败;大鲍比谈起他的工作总是无着落,他恨他自己已经三十二了还和父母住一起……
现在房间里一下像玲玲马戏团一样热闹。看着这些稀奇古怪的人,我惊奇地发现,我不仅不对他们的话无动于衷,反而越来越能感同身受。
“十年前,我在威斯康星的绿海湾做妓女。只要给我够买一瓶酒的钱,我就跟人睡或者###,而且,还不需要是好酒。不管什么烂酒,只要有一瓶就行。后来我遇到了我的白马王子。”雷一字一顿地吐出“白马王子”,仿佛它有毒似的,仿佛她咬碎了体温计,现在正把水银吐出来。
我看着她的脸,看能不能在上面找到碎骨头的残痕。我一无所获!事实上她的皮肤很光滑,表情平静,甚至干净舒服得像我一直心驰神往的旅游胜地。
“我洗澡时在浴缸里撞得不轻,我在里面躺了两天,失去了意识。等我醒来时,我的头发和着我的血全都粘到了浴缸上,我和我自己的屎尿混在一起躺了两天。”
我看着她花哨的衣服,心下惊叹,真不可思议。
“但那是十年前。再往前五年,十五年前,我是一个医生的妻子,我每天开卡迪拉克去夜校上课。我的人生充满计划。但是后来,我的婚姻破裂了。我丈夫有了外遇,而我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于是我开始酗酒,开始时只是晚上餐前喝点鸡尾酒,后来变成两杯,然后六杯。就在那一年末,我开始早上不喝咖啡,改喝酒了。三年后,我从学校退了学,开始没日没夜喝酒。”
哇,我想。那血腥玛丽也算吗?我喜欢早上喝血腥玛丽。原来你们也有此癖好啊。
她继续说:“我知道我的情况有点不同,有点太快。五年的时间我就一无所有!我想我的感受更多。”
我现在的想法是,她是个优秀的煽情者,如果做广告,估计能有一番成就。她把房间里的兴奋气氛煽动起来了。我意识到我的手全是汗,但不是害怕的冷汗,是源于急于想知道故事下文的激动,我喜欢这出戏。我扫了众人一眼,他们也正全神贯注地等待着下文。我终于知道了人们喜欢来同性恋医院的原因,这里总上演戏剧,而人们喜欢戏剧。
“当我走出浴缸,走到镜子前时,我已经认不出镜中的人了。就在那天,我去了我的第一个匿名酗酒者会议。这些都是十年前的事了。今天,我内心清醒,我还取得了博士学位。我和你们坐在一起,也是想帮你们也获得清醒。”
清醒。这就是我来这里的原因!突然之间,这个词以一种我成年以来从未有的忧伤笼罩住了我,一种类似于夏天结束时感到的忧伤——萤火虫离去,池塘干涸,万木枯萎,而以前它们是多么青翠碧绿啊。夏天已过去,但是依然炎热沉重,秋天尚远。那是季节间的另一个季节。那是美好的事物消逝时的忧伤。
“看,酒精就像泡泡糖。你吹出一个泡泡,然后它炸了,一些橡胶就会粘在你下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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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郁闷 第四章(4)
众人发出会意的短促的轻笑。
“那么什么能让橡胶离开你下巴呢?”
有时我会嚼葡萄味泡泡糖,因为它味道浓,能盖住酒味。我回答说:“泡泡糖,你得拿你嘴里的泡泡糖,把它按到你下巴上那个地方,就能把橡胶扯下来了。”
雷惊呼道:“你说的太对了。”
哦,我已经踏上了复原的道路。
“只有酒鬼才能治疗酒鬼。只有其他酒鬼才能使你平静。”接着她用手拍腿,迅速呼了一口气,说:“好了,就到这里。午饭时间到了。”
但是无论如何,我还是讨厌这种四海一家的生活。
我从戒瘾病房里放了出来,离开了那张彩虹脚印海报,搬进一间正对男士淋浴间的普通房,我的新室友是“安定药医生”和大鲍比。我已经很轻易地适应了这里的日常生活,就像劳动营的工人一样。早间和晚间的宣证会(我是有价值的人!!)四四方方地立在我的面前,就像这座酒鬼学院里每天紧张学习生活中的劣质压书器。
这里的日子很容易被混为一谈。因为只要在这里待上四天,你就能尝遍这里的所有课程,接下来只消日复一日地重复了,就像电影《土拨鼠日》一样—— 一个永无止境的循环。
最近小组里来了个瘦骨嶙峋的女孩。“我女朋友一拿剃须刀片割我的腿,我就能到高潮。我经常觉得自己不属于人类,我只是一些动物的外壳什么的。但是当她割我时,我看到自己流血,我拿手指沾一点尝一尝,我就又觉得我是人了,真正的人类。这真使我兴奋。”
所以她应该是《女性生活》节目里的那类女孩子,她们热衷于拿刀刺膝盖,直到父母把她们抓住,送到医院。虽然听起来很新奇,可是始终教人觉得匪夷所思。
大卫前天给我们布置了作业,今天要小组讨论。“我要你们给你们亲近的人写封信。你们要向他坦诚你们对他及你们之间关系的真实感受。”
“安定药”医生给他以前的病人们写了封信,对他拿阿斯匹林冒充安定药道歉;“大黄蜂”写给他母亲,对醉酒驾车使她瘫痪道歉;他还会为他的出生道歉。
我写给皮格海德。
亲爱的皮格海德:
我总是对你冷淡,是有两个原因的。第一是因为我酗酒。我每晚都要喝酒,于是什么都顾不上了。
第二是因为你的病。我不能忍受我跟你亲密无间后,然后眼睁睁看你死去,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必须保护这一点。
我很少打电话给你,或见你,是因为我现在要趁还容易的时候慢慢远离你。因为至少现在还能和你说话。我想在你还健康的时候慢慢远离你,不想你离开的那一天突然到来时我承受不了打击。
我在预先慢慢分散将来失去你的痛苦,而不是有一天忍受集中的痛苦打击。
我在小组讨论上将我的信读了出来,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事发生了,我痛苦万分,几乎喘不过气,泪水充满了我的眼眶。玛丽安将手伸向纸巾盒。
“不,玛丽安,不要。”大卫说。
“哦,好的,我给忘了……我真蠢。”她羞愧地说。
我对她做出“谢谢”的口型,她悄悄地对我笑了笑。我要让她知道,实际上她已经将纸巾递给了我,而这正是我想要的。接着我清清嗓子。“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我说。我惊恐地发现,原来我是这么容易动感情的人。但这样也好,这使我了解了我对皮格海德的情感。
“我,哦……”我又重新说道。我惊奇地发现我的声音颤抖不已,仿佛我正坐在正轰隆隆地甩干衣服的洗衣机顶上,接着我又哭了。在众人面前啜泣很丢人,但是我控制不住,我体内的某个东西仿佛断了似的。我哭了十分钟后,才收拾好心情。
“你没事吧?”大卫问。
我点点头,举起衣袖擦擦眼睛。
他往前斜过身体,胳膊肘支在膝盖上。“你有心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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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郁闷 第四章(5)
我咬咬嘴里面:“是皮格海德的事。读那封信,你知道……我也说不清楚……可能它使我想到我们的过去。”
我是在一次打xing爱热线时认识了皮格海德。那时我刚搬到曼哈顿,除了一张从沃尔玛买的充气橡皮床外,家徒四壁,但是我有一台电话和一本《乡村之音》。《乡村之音》的广告上有个电话——“交友热线”。所以我拨了号码,一边喝啤酒一边聊天。我还装出一副英国口音。
你拨通电话,就会被连接到另一个拨电话的人。如果你不喜欢他,你按切断键,然后就会换到另一个人。
通常我会等对方先发话。“你阳巨多大?”通常是要问的问题。
我装着英国口音开始发问:“你用什么牌子的牙膏?”
通常我会被切断。只有一次,有个人回答:“佳洁士。”
然后我说:“真的?为什么不用高露洁或格利?”
然后他说:“因为我更喜欢佳洁士的味道。高露洁不是含氟吗?我不知道氟是什么,不过我还是不敢用。”
听了他的话,我哈哈大笑。
“你知道,”他说,“你的英国口音很棒。不过你一笑就露馅了。你还得加强操练。”
我换回我自己的口音,说:“你这个混蛋,你是故意逗我笑的吧?”
他说是的。
“真不错,我很久没这么笑过了。”我说。
他说:“那正是你应该试着改变的地方。你相信你能改变你自己吗?你是那种停滞不前的人吗?”
我说:“我在池塘边长大,所以我知道停滞不前的危险。”
他说这真是好消息。接着他问:“那你为什么不问我的阳巨有多大呢?其他人都会问。你不好奇吗?”
我说:“好吧,你阳巨多大?”
他说:“果然如此。你果然只是找性,你只对性感兴趣。知道我怎么想的吗?我打这电话是想找一段严肃健康的关系。”
“你开玩笑吧?”我说。
“我是认真的。”他说。
我们又断断续续聊了一小时,最后他建议我们见个面。“只是喝一杯。”他说。
第二天,我们在市中心世界金融中心的“冬季花园”见了面。我身穿牛仔裤和黄色牛津衫;他穿一套阿玛尼薄套装,小指还戴着一枚戒指。我立刻评头论足道:“当奴·杜林普 美国纽约知名房地产商Donald Trump。才戴那个。”
他听了说:“收回那句话。”
我对他笑了笑,说我不会收回那句话的,因为我说的是实话。
他说:“我想我得喝点酒了,这样我才忍受得了你,不会弃你而去。”
金融中心第一层的院子里有家中国餐馆,里面有只装满桔红色鱼的大鱼缸。我们在鱼缸前面的酒吧台坐了下来。他点了份ABSOLUT伏特加和汤力水加玫瑰青柠汁,我也点了同样一份。我故意装腔作势地说,我们竟然有相同的爱好。真是巧合,我的眼神对他说。我越来越清醒自己正在做什么。
皮格海德是个——好像没有其他词可以形容——睿智的人。他浓黑光滑的头发看上去也是那么舒服,诙谐而有魅力,他身上散发着CK那款“迷惑”香水的味道。
我跟他讲了我的广告生涯,特地强调了我小学后就没受过正规教育,但是我年少有为。这一般是我向别人炫耀的两件事。我不能谈我的父母、我的童年或我的青春期,因为这些会让他们听得毛骨悚然。他们会认为我是个不正常的人,尤其在一个投资银行人看来。
皮格海德看看他的金表,说他该走了。
我确定我们不应该拘泥于形式,我们应该直接搬到一起。我刚来纽约,见短识浅,还想像不到像我这样对他有特殊想法的人太多了。而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没什么特别之处。一个曼哈顿的英俊银行家从来不缺和我这样的人约会。
在我家里的书柜上,有张我给皮格海德拍的照片。当时他正在试我圣诞节给他买的皮夹克,他身后的镜子里可以看到我在给他拍摄。我头戴滑稽的红色圣诞老人帽,鼻子上架着金边眼镜。在另一张照片里,我在缅因州一个汽车旅馆的游泳池里游泳。我记得是叫“明灯旅馆”。时值秋天,池里的水冰冷刺骨,水面上还漂着桔黄色的树叶,还有甲虫。这是我们第一次的公路旅行,那时我们已经相识一年。我记得我们从泳池上来后,回到房间,我冲了个热水澡,然后和他在床上嘻闹。我们在床上整整待了两天,只在晚上,才会去镇上惟一用玻璃杯而不是纸杯装水的那家餐馆吃牛排或意大利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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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郁闷 第四章(6)
回到曼哈顿后的一个晚上,我告诉他:“我想我爱上你了。”当时我们正斜靠在电池花园城露台的栏杆上,看飞机在头顶盘旋。对于纽约人来说,夜晚盘旋的飞机代表着星星,象征着浪漫。
他转过来对着我,说:“我也爱你,奥古斯丁。”接着他又温柔地说,“但是那不是爱情。我对我们之间发生的事很抱歉,我没想到我们发展成这样,我不该让我们之间发生性,我不该使你错觉我们之间的关系超过朋友。是我的错。”
我被欺骗了,因为我真的爱他;我被愚弄了,我真想狠狠伤害他,报复他。你总有一天会爱上我的,我想,而那时就会太迟了。
这样又过去了一年。剧烈、饥渴的xing茭,还有友谊;但是没有浪漫。我得去他的公寓(我的对他来说总是太乱了);他总是做烤鸡或炖牛肉。我经常看他忙个不停:切菜、搅拌、磨辣椒粉……我会凝视他的手,沉醉地想,我爱这双手。就在这时,我动了一定要离开他的念头,我不会再在乎他对我有没有柔情蜜意了,我要决心离开他了。
我开始约会了。第一次是和提姆,我们维持了三个月;然后是内德,维持了两个星期,然后是朱利安、卡罗斯、艾瑞克……这些人都和皮格海德有相似处,身上都有他的影子。提姆是个银行家,朱利安和卡罗斯长的有点像他;内德长的不像,但他是希腊人,我想,也许这就够了。
一年后,我终于觉得自己已经摆脱了他。不再是每首歌都能让我想起他,我可以做到不整日整夜想他了,我在想,我是不是该另寻他欢了。
一天晚上,他在车里给我打电话,让我去楼下见他。那天是星期五,我本打算和吉姆去欧迪恩或农庄酒吧喝酒。“你快下来,现在。”
我爬进他的车里,心情很差。“上帝,你到底怎么了?”我记得我这样问他。可能不全是这几个词,但大意如此。“你得放宽心些,情况没那么糟,只是工作上的事而已,又不是你得艾滋了。”
但是——他检查出HIV阳性。
那天晚上,我在他家里过了夜。我抱着他,跟他表示我不在乎这个。我想让他知道,即使治不好,也还是有希望,一种强大的希望,一种因为热烈渴求而不放弃的希望。
就在那个晚上,他告诉我他其实很爱我——不是友谊,是爱情。
但当时他的话给我的感觉是,他只是出于害怕才这么说,他只是害怕自己失去一切,他根本不爱我。我更下定决心要彻底离开他,只做他的朋友,我不想受那病毒所累。我恨他,我恨他我千辛万苦地摆脱他后,他却在得了绝症后突然说爱我。他是让我如此于心不忍,他又是那么伤透我的心,他这个混蛋!
所以,现在我成了他的普通朋友,我想我已经摆脱他了。但是,很显然,我并没有完全康复,我还是心猿意马。
房间里安静了片刻。接着卡唯开始说话:“我的情人被诊断出艾滋后,我就离开了他,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件事。”他一边说,一边拨弄他那用发胶打出来的头发卷。“我最遗憾的事是他临死也不知道我是多么爱他,也不知道我离开他的惟一原因是因为我自私。我想,我已经和可卡因结婚了,它才是我厮守一生的爱人。而且我连我们俩人之间的事都处理不好,何况那种病了。他的病使我们之间的关系更加繁乱不堪。我恨我自己那么懦弱。”
他看着我。“他临死都不知道我多么爱他,他一直认为我是害怕他的病才离开的。其实不是,我是要赶在他离开我之前离开他,因为我这一生总是被离弃,但可卡因从来不离开我,它总是守着我。所以我必须得离开他,我必须先走出这一步。”
听了他的话我直想吐,我觉得喉咙下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地往上涌,还有胃酸直往上冒。我的胃哀嚎着说:我真是忍无可忍了!
卡唯让我觉得恶心,从来没有人让我如此恶心过,从来没有!
因为我就是他,我不比他好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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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郁闷 第四章(7)
突然之间,我很想喝酒,这个冲动像海啸一样撞击着我。我不想神采飞扬、呼朋唤友似地喝酒。我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待着,自己一个人喝。
我坐了一会儿,眼睛盯着前方,眼神涣散。我眼睛一眨不眨,现实像张X光胶片一样,卡进我身体里,扼住了我。
我被困住了,我心急如焚。
不是因为我的广告事业遭遇了挫折。
是因为我必须要住进复原院,否则就会被解雇。
是因为是酒鬼。
是因为我是酒鬼。
我蠕动嘴唇,喃喃自语:我是个酒鬼。
今天是一对一治疗,这很像是在纽约看心理医生。当然,要把他身旁的巴塞罗那椅和依琳·格雷的茶几忽略不计,而且坐在我面前的也不是蓄山羊胡的庄严的父亲式的人物,而是身穿大花衣服的雷。
她这次有所不同,不再咄咄逼人,而是友善放松,这让我感觉像拜访老友。要不是她头顶上的那幅“一天一次”的海报和她排满临床瘾症教科书的书架,我们和在酒吧里聊天没什么区别。
“你感觉怎么样?”她问。我告诉她,直到前天为止,我还一直想着要离开。我告诉她,我给皮格海德写了信,以及众目睽睽下读它是怎样让我难堪。我告诉她,我不喜欢感受事物,不喜欢感受痛苦或恐惧,我不喜欢这样情绪波动。最主要的,我不想知道我喝酒是不是已经严重超量。我告诉她,我一直视酒为我逃避的出口,同时又是归宿。我告诉她我最近对复原院工作方法的感想,我已经看到它是怎么样悄悄地腐化人。那些病人发表一些愚蠢的宣证,然后在小组讨论上有人对他说:“我根本不信你那套”,接着就会爆发激烈的争论,最后有人痛哭流涕……我告诉她这些东西是怎样悄悄潜入内心,唤醒你体内的某些东西,你会有些意料不到的变化,这非常离奇曲折,但是确实发生了。
雷笑了,因为她知道这些是怎么回事,这是她们的“秘密行动”。
她说我们需要拟定一个“复查”计划,以备我将来回到现实世界时之用。这时我脑子里出现航天飞机的影子,它们一旦冲破地球坚硬的大气层,重返地球时,就会烧起来。我可能也会落个这样的下场。
雷把胳膊放在桌子上,身体往前倾:“我建议你离开后最好还是能作门诊病人,继续治疗。”
这听起来不错。我喜欢一星期见心理医生一次,作为我的“保养”。那会是另一种不被打扰的自我倾诉的机会。而且心理医生也不认识我,这样我就更能敞开心扉了。
“我的建议是一周治疗四天,持续半年。我想好的那家中心叫‘康复地平线’,它就在曼哈顿。我们已经和他们合作多——他们非常出色。”
我眨眨眼。半年,一周四天?
“它基本上是一种集体治疗和个人治疗的结合。每天两小时,每周四次。”她脸上一副愉快的表情。她没准接下来还会给我推荐些餐馆。
“那我的广告工作怎么办?”我问。
她只是说:“你也许得做点调整。”
做点调整?怎么调?把灯从房间一边搬到另一边?
她拿出纸和笔,开始画起来。“想想一个字迷看。”她说。她画了一只正方形,再在里面弯弯曲曲画出字迷的形状,最后空了一格。“这空的地方就是你。”她又画了一个单独的空格。“在你恢复时,你的形状会变。为了使你重新嵌入其他的格子,就是你的生活,其他格子就必须变点形状来适应你。”
才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呢!“如果其他格子不变呢?那会怎样呢?”
“那么,”她说,“你得另找地方了。”她身体往后靠去,椅子也随之吱吱地叫起来。
这触痛了我,这是一种委婉的说法,因为直面现实太残忍太可怕。她的意思其实就是也许我要重新找份工作,换新朋友。
“你对今晚有所渴望吗?”她问。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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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郁闷 第四章(8)
她一定是看懂了我的表情。“今晚的匿名酗酒者会议,你觉得兴奋吗?”
“哦,那个,我想是的。估计很会有趣。”
“你知道,”她说,“有些人把复原院当成送他们去匿名酗酒会议的救护车。复原院只是个开始,这里教给你一些事,你在这里获得你第一个三十天的清醒。但这里绝对不能治本,真正治本的是日复一日的匿名酗酒者会议。”
“你是说,我每天都得去参加匿名酗酒者会议?”
“那取决于你。但原则上说,每天去最好。”
突然之间,我被繁重的心理健康治疗骇住了。一周四次的治疗,后半生再每天一次匿名酗酒者会议。“好像……我不知道……这么多工作。”
“但你好像喝酒的时间每天都有嘛。”她针锋相对。
没错,不过喝酒有意思,所以人们才称之为欢乐时光。而现在我像在坐牢,我现在像是我突然得知我出狱后还得在家软禁,戴着那种电子踝锁类的东西,度过余生。放出来了,但是根本不自由。我原以为这里只是要教我不要过度酗酒,我原以为他们只是要我像个正常人样喝酒,我没想到还有这么多的后续治疗。
今天是二十号。在这里日子已经没有了名字,只剩下编号,显示我已经多久没喝酒的编号。我听到传言,说匿名酗酒者会议里现在有人已经数他未喝酒的日子,数到以年计了。所以这意味着,除了包括换工作换朋友在内的生活调整以外,我现在还得建立一个不同标准的日历来生活,比如中国的农历。所以今天,二十号,也许就是十九。这一天发生了一件事,有个新人进来了。
我那时正坐在交谈区,读着上星期的地区报纸,享受我难得的半小时的自由时光。这时一个新人走进来,坐在护士台那装铁丝网的玻璃窗户后面;我坐在我当初进来登记时的同一张椅子上。他一脸痛苦,脸上扭曲成一层恐惧焦急的硬壳。他应该很英俊,但是现在已经面目模糊了。
他到达时已近八点钟了,所以他在这里的首次露面应该是晚上的宣证会——那首毛绒动物歌和那段“移交仪式”。我已经迫不及待地要看好戏了。
我读完了报纸,然后去卫生间撒尿。出来时,我看见他站在摆着咖啡机和为病人准备的草药茶的咖啡桌旁,紧张地拨弄着一只塑料杯,等着新鲜咖啡出来。
“欢迎来到地狱。”我说,也拿起一只杯子,放了一只酸果蔓茶包进去。
他紧张地看着我,仿佛我背后藏着把枪。
“哦,你好!我叫海丁。”他是个英国人。
“我叫奥古斯丁。”
“请你原谅,我现在情绪不佳。我太累了,而且来这里让我觉得很痛苦,我真不敢相信我来这里了。事实上,我不相信我还活着。”
“我理解这种感受。”
“你从哪来?”他问。
“曼哈顿。”我说。我没说我来自纽约,因为我不想让一个来自伦敦的人认为我住在乡下。
“哦,真的吗?”他眼睛一亮,“我也从那儿来。”然后他又顿了顿,“是的,曾属于那儿,我来这里前公寓没了。所以等我离开这时,我也许得回伦顿和我父母待一阵子。”
咖啡好了,他倒了满满一杯。一个宁可喝劣质咖啡也不喝茶的英国人,我已经开始喜欢上他了。我们参加宣证会前还有二十分钟,所以我问:“你想出去走走吗?呼吸点新鲜空气?”
“好主意。”
我们走出去,来到后院。我们最远只许走到那条小河边上,大概一百尺。但是我们没走那么远,我们在破烂的旧野餐桌旁坐下来。抬头看星星时,我发现自己有点想家了——星星使我想起了那些摩天大楼里的灯光。
“你怎么会丢掉你房子呢?发生什么事了?”
他呷了口咖啡,叹了口气。“老实说,我丢了它是因为我吸可卡因。我把钱都花在吸毒上,已经七个月没交房租了,结果我被赶了出来。来这儿前,我住在我朋友家,条件是马上要戒毒。但是……我戒不掉,所以那个朋友和其他朋友逼我来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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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郁闷 第四章(9)
“他们逼你?”我问。
“嗯。他们威胁说要向移民局报告。要知道我在这个国家非法待了七年,他们说如果我不来这儿,我就会被驱逐出境。”
同是天涯沦落人,我想。要么来这儿,要么被丢掉那份轻松高薪的工作。
“那么,是吸毒,不是酗酒了?”
“不,也酗酒。”他看上去像个犯错的小孩,一个三十出头的犯错的小孩。
“那么一言以蔽之,你是一个刚从纽约公寓被赶出来的英国非法吸毒酗酒犯。”我说。
他顽皮地笑了笑:“没错,这是为我量身定做的一句话。”
从我所在的位置,我很容易就看见房子里人们开始排队上楼,我瞥见了一只毛软软的蓝耳朵。“哦,该去参加宣证了。做好准备,有你想不到的事呢。”
他警惕地看着我。
我们走过去加入了他们,海丁坐到了对面,宣证会还和以前一样索然无味。
“我要感谢莎拉今天在小组讨论时对我的拥抱。”
“我要感谢小组接受我。”
“我要感谢保罗煮了一壶新咖啡。”
孕妇保罗还在一如既往地盯着窗户里的人影看。他看似身在这里,其实从来未在这里。就像他自己怀孕了,但生孩子仿佛遥遥无期一样。
到了唱动物歌的时间,我使劲压住邪恶的笑容,静观其变。
那两只毛动物果然被扔到海丁腿上时,海丁立刻站起来,冲出房间,冲下楼。众人看着他的空椅子,面面相觑。
这时顾问说话了:“好吧各位,我们继续,继续完成宣誓。”
活动结束后,我特意慢慢地走过护士台,回房间。护士台的门关着,海丁正站在那儿和两个顾问谈话,他手势夸张,他看上去暴跳如雷。那两只动物正坐在一张桌子上,像被没收的证据。
“安定药医生”走进我们房间,砰地躺到床上。“好像我们的新朋友不喜欢这里的第一小时嘛。”他顽皮地笑。
“我也想不通。”我说。
“确实很尴尬。”他补充道,拿起他的《当代心理学》。
我想对他说些什么,但不知如何开口。“你真认为你会丢掉你的执照吗?”
他从杂志里抬起头,吸了口气,慢慢地说:“真有可能。”
他的话让我焦灼不安起来。如果我回去后他们还是会开除我呢?他们会易如反掌地说,没有我他们也干得很好。然后立刻传言四起,结果没有其他广告代理会要我了。
我坐在床边,想这个问题。到目前为止,好像还没什么迹象,但是这种事既然能发生在一个医生,一个“黄蜂”,一个航空服务员上,那也同样会发生在我身上。
过了一会儿,大鲍比走进来,坐到床上。“哎,你们认为护士台里那个家伙会怎么样呢?”
我埋在我的笔记本里(我此刻正在上面乱写一气),头也不抬地说:“那些该死的动物!他可能被它们吓坏了。”
我有写日记的习惯。在我会写字前,我有一台蓝色的录音机,我会像对老朋友一样对它倾吐心事。
“呵,那真是太糟了。我希望他能再给我们一次机会。”他的胃咕咕响了一声。“要我从厨房给你们带点什么吗?”他问。
第二天早上吃早饭时,海丁跟我说起他昨夜在护士台里的争论。“我气坏了。我跟他们说:‘我可经不起你们这样的折腾。’我说我是真心实意要戒掉毒戒掉酒的,我还以为这会是个专业的复原院,没想到是这么个滑稽幼稚的地方。”
我正往吐司上抹黄油,吐司突然断成两半。“我不是指责你,一点没有。我和你感觉一模一样。”我想起我来这里后的心路历程,我渐渐发现这里也不是一无是处。“但是,确实是慢慢有点意思了。”我想起穿着大花衣服的雷,“你再等几天看看。”
“最好是这样。”他气呼呼地说,我忍俊不禁,咬着嘴才没笑出来。海丁至多五尺二高,但似乎他没意识到这一点。事实上,他似乎觉得自己是六尺高,二百多磅重。他总觉得自己很伟岸,气势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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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郁闷 第四章(10)
“这些很好吃。”他指着那些回锅炒蛋说,而我盘子里的那份我一动未动。
到目前为止,我已经瘦了快十磅了,饿得有点眼冒金星了。“你从伦敦来,所以……”
他大笑:“确实是这样的,这比我妈妈做的还好吃。”
我做了个鬼脸。“你们吃那种撒在吐司上的恶心的东西?叫什么来着?”
他眼睛一亮:“蔬菜酱!哦是的,我喜欢!”
“那今天的晚饭你一定也会喜欢了。”我胸有成竹地说。
接下来一个星期,我和海丁形影不离。我们一起坐在防火双人沙发上,躲进我们自己的舒适世界;我们彼此交换各自不堪回首的放荡生活;我们意犹未尽地对其他病人评头论足。事无巨细,什么都谈。我们看到一个女同性恋用指甲钳修刘海时,就兴奋不已。我们一致认定她在跟自己做剧烈的思想斗争,很快就要故态复萌了。
我想我从来没有这么快就有了如此亲近的朋友。
和海丁在一起的时间过得飞快,我已经不再看钟了。这是一种六七岁时才会容易建立起的友谊。你让一个小朋友荡你的秋千,然后他就成了你最好的朋友。突然之间,你不再在乎你讨厌数学,因为你有人和你一起讨厌了,放学后你们还会一起玩耍。你从来不会心存疑虑,你从来不会问自己,我是不是和他待一起的时间太多了?我是不是太自作多情了?
接着你长了荫毛,于是每件事开始变了——荫毛意味着你堕落的开始。从那以后你又开始上中学、大学,然后工作。在你参加工作的时候,你已经不再冰清玉洁了。你不再像你拿袖子擦鼻子的时代那样,心无城府地交朋友了。
不过,似乎进复原院后事情可以有例外。
海丁和我也谈到了这些。我们都对我们之间年纪一大把了竟然还有这种友谊惊叹不已。“而且有趣的是,”他说,“我们不是在酒吧里喝醉了才这样。”
这是真的。坐在酒吧里喝酒时通常很容易和某个陌生人迅速建立关系,但是通常这种关系到早上四点酒吧关门或早上你们发现你们睡在一起时就无疾而终了。
但是和海丁,这种关系一直持续着。我忍不住想,也许是因为复原院有某种魔力。我们从这出去后还会继续是朋友吗?我希望能这样。我想要我们住在同一栋公寓里,像玛丽和罗达一样隔层而居。海丁让我觉得相逢恨晚,所以我们更该把握良缘,住在一起。
我在复原院的最后一个星期里,我和海丁在健身房里发现了一张折叠起来的乒乓球桌,它被压在一堆箱子后面,所以我们一直没注意到它。
“你想打?”他问。
“当然。”自从小时候我祖父在一个圣诞节送我们一张巨大的绿色折叠乒乓球桌后,我就一直没打过。我父母受不了这个,他们一直把它扔在地下室里,靠在加热器边上的墙上。但是后来我发现,你只打开桌子的一边,然后以一个正确角度竖起来,你就能把球击到对面那边桌上,和自己对打。我打得不错,但是和自己做对手太枯燥乏味了。
在一连没接到三个球后,我终于能够把球打过去了,我脑子里的乒乓细胞也活跃起来了。我们打得有条不紊。“你怎么打这么好?”我一边弯腰捡球一边问。
“哦,我父亲教的。我们以前经常一起打。”
“你也不赖。”当我们成功相持不下达一分钟后,海丁说。
“那是因为我擅长把东西从我眼前推走。”
我们一声不吭,又打了几分钟,全神贯注地打着。
他举起球,问:“你想发球吗?”
“不,你发。”
他把球抽过来,我又抽回去——我很擅长这个。如果没其他事,我想没准我走时还练了一手好乒乓,没准还能和某个中国人一决高下。
“我真的会想你的。”他突然对我说。
三天后,我将离开这里。看上去真有点不可思议,我仿佛觉得自己已经在这里待了很多年了。想像一下,我现在还学了门“手艺”。我没准还可以靠它吃饭,就像上周雷给我的那张纸的手艺。


深度郁闷 第四章(11)
那张纸上列了二十张形态各异的脸,用简单的黑线画出不同的表情。每张脸下都有标题说明:高兴、难过、嫉妒、生气、迷惑和恐惧……“如果你想知道你在某个特定时刻的感受,你就拿出这张图,找到那张与你情绪吻合的脸。”所以实际上这是本酒鬼—正常人词典。我发现我已经每天把这张纸揣在我牛仔裤的前兜里了,每次有需要时都看一下。每次吃午饭时站在集合线外,我都好会打开这张图,找到我当时的表情。我找到那张脸,是厌恶。
“你知道我害怕什么吗?”我说,“我害怕我已经被制度化了,害怕我下半辈子要和这班恶心的酒鬼纠缠不清了。就像我怎么也脱离不了的大家庭,恐怕再也不能适应外面的世界了。”
海丁没接到球。“该死,”他叫道,“我了解你的意思,我就从来不想离开这儿。”
“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我说。这里至少很安全,我想时间一长,我就能习惯这里的鱼饼三明治和油布地板;外面的人不会再搭理我了,我会孤苦无依,我想最后我还是会回到这里的。
“不,你做好准备了。”他说。
“何以见得?你有什么根据?”
“因为我第一次见你,我就不相信你真的是个酒鬼。我想你可能只是有时喝得有点多而已。”他的眼睛闪闪发亮,“现在我相信你确实是……一个愤世嫉俗的酒鬼。”
“那意味着我该留下来才对。”难道真的这样?我已经更糟了?
“不,相反,”海丁说,把球举到空中,像要敬酒似的,“那意味着,我亲爱的孩子,你更真实、更现实了。”


深度郁闷 第五章(1)
准备着陆
当我打开我的公寓房门时,我发现我压根儿还没做好准备。虽然我对这一切已经屡见不鲜,但是我还从未在三十天的清规戒律的生活后再遭遇这一切——我的房间里到处都是德华士的空瓶子!好几百只。它们盘踞了所有空处:厨房的台子上、冰箱顶上……我用来做书桌的桌子底下还有许多,只有放脚的地方是空的。它们靠墙排一排,十一尺长,七个瓶子高。这好像比我记得的要多得多,仿佛我走后它们自我繁殖了。
空气里全是湿气和霉味,一只只绿头苍蝇在瓶口盘旋着,它们在厨房水槽上方的天花板处飞成了一层黑云,死苍蝇像灰尘一样盖了一片。
房间里到处都是衣服,盖着地板、椅子、沙发和床。微波炉顶上还有一整瓶酒。这根本不像是做电视广告的人的家。
眼前的场景,只用一个词可以形容:肮脏。
与我以前和那个疯精神病医生住一起时的环境没有区别。
刚在复原院里洗完脑后,我把那瓶酒拿到浴室,把它举到灯光下。看到这漂亮的酒了吗?难道不是很漂亮吗?是的,很漂亮。我把瓶盖拧开,把酒倒进马桶里,冲了两次水。然后我想,为什么我冲两次水呢?答案是我已经意识不清了。我不能保证我不会伸下头去喝马桶里的酒,像条狗那样。
我现在有两个选择。我可以坐着哭——这是我第一本能;或者我把家里打扫干净——这简直像中乐透彩一样难。但事实上我这么做了——我开始大扫除。
我埋头苦干,只是中间停下来听了听电话留言。第一条留言是吉姆的:“嘿,伙计,你的那个什么复原院是开玩笑吧,是吧?”电话那头音乐吵闹人声嘈杂,所以我肯定他是在一家酒吧里打过来的。我按了跳过,到下一条留言。“奥古斯丁,我是格瑞尔,我只是想让你到家时能听到我的留言。”
格瑞尔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读拟好的草稿,我敢肯定是这样,格瑞尔就是那样的人。我有一次看见她扫描她的驾照照片和二十张从杂志上撕下来的发型照片,然后,她再用Photoshop把自己的脸贴到每张发型里面——她要用这个方法决定她是否要留刘海。
“欢迎你回家!这话有点老套,我想……”僵硬的大笑事,“我只是想说,我希望你一切都还顺利,希望你现在好些了。我想不起你说的回来上班的时间了,所以打个电话告诉我一声好吗?那好……那么……好……再见。”
接着是一条布拉客巴斯特音像店的留言。他说我《火烧摩天楼》的碟过期未还,欠了八十元。另一条还是吉姆的,这次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难过沮丧。“哇,伙计,可能你真的去了复原院了。我醉得一塌糊涂,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或许你能教我一点你刚学的那些垃圾。我现在得歇一会儿了。”
剩下的留言一一播了出来。最后一条是皮格海德来的。“嘿,今天是星期五,我知道今天你该回来了。我在想,你可以过来,我给你做晚饭吃。也许可以做洋葱炒肝,纪念你的新生。”留言结束时他打了个嗝。
这些酒瓶一共装满了二十七条工业垃圾袋。七个多小时后,我终于收拾干净了,也早已经汗流浃背了。我去了凯马特 Kmart,美国大型百货连锁店。买了十一只草木香型蜡烛,点好了开始香熏屋子。四十分钟后,房间里流淌出人造松香味,现在应该会是个去匿名酗酒者会议的好时间。
我拨了411。“请问是哪个城市?”
“曼哈顿。”我说,已经开始担心下面该说什么了。
“什么类别?”
我清清嗓子,提醒自己是在通过光纤电缆和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交谈。“嗯,是匿名酗酒者会议的电话。”我真希望她要么挂掉电话,要么没听清楚,让我重说一遍。我很抱歉,是什么?什么匿名?
但是她立刻就给了我号码。我拨了过去。“你好,我刚从复原院出来,我不太清楚本城的匿名酗酒会议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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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郁闷 第五章(2)
电话那头人的声音听起来像是盖普 Gap,美国著名时尚休闲品牌。的雇员:干脆利落且和善。我敢肯定他正穿着一身卡其布衣服,周身散发出夏天的气息。“你住在哪儿?”
“我在第十和第五大道的拐角处。”
“那地方很酷。”在给我七个不同会议的单子之前他说道。我现在才发现,纽约是个喝酒的好地方,不仅是你想喝酒,而且还包括你想戒酒,这里有许多会议可供选择。
他提到佩里街会议,我记得“安定药医生”跟我提起过这个。下场会将在八点开始,于是我决定就去这家。
会场离我公寓只有十分钟的行走路程,但是我还是立即出发了。与其在家坐着,还不如出去走走。我七分钟不到就走到了那儿,我走得太快了。我发现自己还有一个小时时间可以消磨,而皮格海德就住离这五分钟路远,于是我决定顺便去一趟。
看门人一看到我就离奇地兴奋。“你在那儿还好吗,奥古斯丁先生,”他说,“好久不见啦。”
我真想揪住他的制服领子说:“皮格海德跟你说什么了?无论他说什么,你都一个字也别信。我是去马德里拍广告去了。”
但我还没来得及这么做,他就说道:“哦,你朋友刚遛完维吉尔回来。”维吉尔是皮格海德那只好斗的白色德夏犬。维吉尔更喜欢我。
我乘电梯到了四楼。皮格海德的公寓是右边最后一家,长走廊的尽头。但是我已经能看到他家的门开了,因为我看到维吉尔的头伸了出来,还有他项圈旁皮格海德的手。“去找他。”皮格海德说。维吉尔冲到走廊上跑过来,不停叫,很快就咬住我的裤腿。
我弯下身,拿手抹抹他的背。“维吉尔,维吉尔,真是乖孩子,真乖。”我朝皮格海德家的门跑去,维吉尔在我脚边一边跑一边叫。
我从站在门口的皮格海德身边擦身而过,径直走进起居室,然后把维吉尔抱起来扔到沙发上。他被沙发弹到地上,立刻又对我叫起来,我又把他扔到沙发上。这回他跑到房间一角,叼了一根橡胶胡萝卜过来,把它扔到我脚边,不停地叫。我把胡萝卜转身扔进卧室,他立刻朝它冲了过去。
“你这个混蛋,”皮格海德终于看清了我的脸,“我几乎认不出来你了。”
我脱下夹克,把它扔到餐厅的一只椅子上。
“别那样,”他说,“挂衣架上去。”
当他朝衣柜走去拿衣架时,我问:“你什么意思?”
他转过身:“要大衣衣架?那种琼·克劳馥 Joan Crawford,好莱坞四五十年代著名影星,在私生活中经常用各种惨无人道的方式虐待她的儿女。用来打她孩子的衣架?”
“不,傻瓜,不是那个。我是问我怎么不同了?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
他转转眼睛,走到衣柜前把我的大衣挂起来。“你看上去很不同了……更年轻了……你还瘦了这么多。你看上去很棒。”他笑了,然后不再看我,似乎很羞涩。他走进厨房,我尾随其后。“要喝点什么?”在我回答前,他纠正道:“我是说果汁什么的。”
“哦,上帝,是不是从现在起该这样了?”我哀嚎道。
他从食橱里拿出两只玻璃杯,打开冰箱。我注意到酸果蔓汁旁边有瓶夏敦埃酒。“实际上,”我说,“我想喝点夏敦埃酒,只喝一点。”我拇指和食指做出两寸的样子。
皮格海德有些为难:“什么,夏敦埃酒?”
我故作轻松地将屁股靠到灶台上。“是这样的,我们允许喝夏敦埃酒。因为它不是真正的酒。你知道,它只是葡萄酒,没关系。”
他站在那儿,手放冰箱里,来来回回地看着酸果蔓汁、酒和我,一脸为难。
我对他露齿一笑:“我开玩笑的啦。”
他给我们一人倒了一大杯酸果蔓汁,把它们端到起居室。他坐到沙发上,坐在他放饮料的茶几旁边。我坐到他旁边,把头靠在他肩膀上。我嘟嘟哝哝说着我的一些感受,我的困惑、快乐、难过、压抑和疲倦。他抱着我的肩膀,头靠到我头上。“没关系,会好的,”他说,“你还是那么一团糟,但至少你不是醉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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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郁闷 第五章(3)
维吉尔跳到沙发上,弹到我肚子上,几乎要把我胃里的东西都要压出来。他汪汪直叫,我把他的脑袋捧到手里,使劲抹了抹他的脸。
“维吉尔很想他。”皮格海德说,我看向他,但他扭过头看着他的手。
“我也很想他。”我温柔地说。
我把那只沾满口水、吱吱作响的橡胶胡萝卜捡起来使劲扔出去,不管它是不是会砸到墙或灯或一幅画。皮格海德不会在乎那些考究的家具和装饰品被砸坏,如果有灯被砸坏了,我知道他也不会在乎,因为是我砸的。但是如果是别人砸的,他会暴跳如雷的。在这点上我觉得很自豪。
“晚饭想吃什么?”他问。
我沉默了一会儿,“我吃不了饭了。我几分钟后得离开,还有个会。”
“匿名酗酒者会?”他问,“但你刚从复原院回来呀。”
维吉尔又把胡萝卜叼到我脚边,我没再理他。于是他把它叼到壁炉旁,开始使劲嚼,仿佛要咬死那只吱吱叫的东西。
“这就是关键所在,”我对他说,“酒鬼们必须要去匿名酗酒者会。”
“你要去多长时间?”他关切地问,仿佛我正在假释期间。
“我下半辈子每天都得去。”
“你在开玩笑吧?”他扬着眉毛说。
我告诉他说很不幸,这不是玩笑。我跟他说,雷说过如果我每天有时间喝酒,就一定会有时间参加匿名酗酒者会。
他的眼睛因为难以置信而瞪得更大。
“哦,我知道,”我说,“我也和你一样惊讶。”
“他们说什么?‘一天一次’或其他别的?”他呷了口咖啡。
“是的,一天一次。我下辈子都得这样。”
“我的上帝。”
“哦,我们不再称什么‘上帝’了,”我的头皮发痒,所以我就在他的肩膀上蹭了蹭。“我们称之为‘高级力量’。”
“哦,不,”他说,转了转眼睛,“你正在给我洗脑呢。”
我们沉默不语。我们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和他在一起是多么舒服惬意,然而……然而……一种孤独感,和另一种更可怕的难以名状的感觉侵袭了我。“皮格海德?”我说。
“嗯?”他转向我。
这次是我转开脸了,我低头端详我的拇指甲。“没什么。”
“什么?”
我有满腔的话要跟他说,需要告诉他,但是我又不知道我该从何说起,这是种奇怪的感觉。当然,所有的感觉对我来说都奇怪,因为我还不习惯面对它们。但这次的感觉尤其怪异,有点像我小时候总是希望我父母在我先睡着后再去睡觉的那种感觉。我需要确信他们就在我身边,不然我就睡不着。
“我得走了。”我说,然后从沙发上站起身。
“但是你刚来啊。”他说。
“我知道,但我得走了,我只是顺便来看看。”我见到他是如此心花怒放,所以我更得加紧离开。这很奇怪,就像有磁场在起作用。
他拉了拉咖啡桌上的一本书。“那好吧,很高兴你还没变得面目全非,你还是像以前一样说‘我得走了。任何事都比你重要,皮格海德’。”
他声音里的难过显而易见。“我得走了”也许是我最常跟他说的四个字,通常这句的潜台词是“因为我要去喝酒”,而这次是因为我要去跟人讨论我要不要喝酒——仿佛酒如影随形,无孔不入似的。
这个房间很小,甚至没有一般郊区的厨房大,而且也不是明黄色,也没有彩色篮子装着吊兰悬挂在窗前。房间很昏暗,房子临街的那一半出租了,开了家流行服饰小店。店里窗户上挂了块装饰窗帘,把外面的光都挡住了。房间的中央靠墙有一张小主席台,后面有张高背椅。主席台周围马蹄型地围着五十张左右的金属折叠椅——为恢复中的酗酒人量身定做的椅子。椅子上空一台旧吊扇在转,几乎转不动了。凹凸不平的墙上的浅褐色的漆看上去已经有不下二十年的历史了,估计刚刷的时候应该是白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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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郁闷 第五章(4)
“在这里,你们将会大有收获的。”会议的主席说。天花板上的射灯已被调暗,会议正式开始了。主席先发表了会议导言——各地的匿名酗酒会的会议导言都一样,就像麦当劳的巨无霸汉堡一样没有新意。通常它们会提纲挈领地列明会议的使命——即助人清醒,它们还会强调会议的免费性和非政治性,通常它们会以一些问题作结尾。
“今天有新人吗?”他问。
我举起手。
在复原院时,我们有专门的关于举手的讲座。“开会时,要经常举手去分享想法;要自愿服务别人;要求帮助。九十天里开九十次会都要举手,不要藏到墙纸里似的一言不发。”在匿名酗酒者会议上,你不要做默默无闻的墙纸,而要做五彩醒目的墙上挂饰。
“我叫奥古斯丁,我酗酒,这是我第一次来。”人们欢欣鼓舞似的拍手。我仿佛觉得自己成了一只白海豹,正在用鼻尖顶着一个水球,把它投过火圈,以搏看客们的鼓掌。
会议主席接着手执粉红色会议说明,读出宣告:下星期五晚将在圣路德教堂举办单身舞会;会议总办公室需要更多的电话接线志愿者;有谁想收养一只小猫?
我发现后排边上坐着的一个人很可爱,他有一头光洁的银发和一双不可思议的又蓝又亮的眼睛,长得很像卡尔·里普根 Cal Ripken,美国著名棒球运动员。,让人看着很舒服。我当即决定我以后就来这里开会。
主席台对面的墙上是一张巨大的裱起来的海报,上面列着会议的十二个步骤。但这十二步容易使人误解,这又不是组装从宜家买来的书柜,只要完成最后一步,把书放到上面,然后每星期擦擦灰就行了。事实是,戒酒这回事,当你完成最后一步,你还要回去再从头再来。
“这里有人在数天数吗?”主席问。
我被要求一直数天数,直到我数到九十天没有喝酒。
我举起手。“还是我,奥古斯丁,”我说,“今天是第三十天。”
这次没人鼓掌,但是房间里传来几声口哨声。我审视着这些脸。都是普通的人。普通的纽约人,当然,也是些怪异的人。没人穿着时下流行色调的衣服。大部分男人都眉毛穿孔,留长鬓角;大部分女人都留着滑稽的70年代时的乡下发型。每个人看上去好像要去参加《完全大现场》Total Request Live,美国热门MTV节目。节目。
“今天我们的发言人是南。大家热烈欢迎。”主席说。
人们心不在焉地鼓掌,而我真想抽支烟。
南从“马蹄”的最前排站起来,走上主席台。她是个令人心动的女人,无论身材还是白蜡色的头发。她使我觉得她是那种用手雕柚木碗拌凯萨沙拉的人。我打赌她平时一定读精装本的琼·迪迪安John Didion,美国知名女作家,代表作为《充满奇想的一年》。的书。
“我有点紧张,不过我想我会一直往下讲,不想那么多。”
在复原院里,这被称为“思维阻断”。当你的瘾魔对你说:“现在是中午十一点,我们去喝杯杜松子和汤力水庆祝一下吧。”这时你就要中断这种想法——把它推出你的脑子。
“好吧,今天是我的第九十天。”
台下掌声如雷,这种群情振奋让人忍不住激动。对于一个酒鬼来说,九十天意义非凡。它说明了你真的已经踏上了理性健康之路。
南脸红了,她笑着看向别处。
南开始和大家“分享”她的经历。她已四十七岁,十六岁时开始喝酒。“你能想像吗,我因为在排练时喝醉了被开除出拉拉队队长班。”
一些人笑着轻轻点头。有个男人拼命地点头,仿佛他对被赶出拉拉队队长班也有切身体会。接着,南讲到了西乡村。
南在康涅狄格州的格林威治长大,十八岁时搬到纽约。她在一家时尚杂志社找到了一份工作,给一个脾气古怪、声名狼藉的高级编辑做私人助理。两年后,南自己已经是时尚编辑了。“我年方二十,我身材热辣……总之我开始目空一切。”


深度郁闷 第五章(5)
我想,我也是。
“你们知道,时尚业是很疯狂的行业……派对、喝酒、派对、可卡因、派对、总是喝酒……这就是我二十年来的生活。但你们知道,这也是每个人的生活。我从没有头脑发热,做什么出格的事。我不看戏,不旷工,规规矩矩。”
我注意到她的红色长指甲有缺口。我喜欢那样。它暗示了一些关于她脑子里优先考虑的事情。在复原院时,人们告诫我,清醒冷静下来应该成你的当务之急。这时我脑子里渐生疑虑,这是不是暗示她并没如她扬言的那么做呢?
“后来我渐渐意识到我总是派对上第一个拿起酒杯,又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人。我是说,我知道我喝的太多了,不过我觉得那没什么大不了,因为,你们知道,没什么可怕的事发生。就这样过了我的二十岁和三十岁。”她停了下来,喝了一口她面前的星巴克咖啡,“人们总是对星巴克嗤之以鼻,但我认为它是最好的。”
众人大笑。星巴克应该免费给美国的酒鬼赠几杯以作感谢。
“星巴克是我的高级力量。”
人们笑得更欢。
她清清嗓子,把双手放到主席台上。“那么,好,去年,一天早上我一边洗澡一边想当天该做的事,比如和迈克·寇斯开会,和布鲁明达的采购员吃午饭,等等,都是工作上的事。”她用小手指挠挠右眼下面。“后来突然有一次,我摸到我胸部有个肿块。”她的声音低了下去,仿佛她刚踏进教堂或寺庙那种肃静的地方。“一个大肿块。很大。”
天花板上的吊扇依然在机械地转着。
“然后我想,这没什么,我这么告诉我自己,根本没什么,只是一个硬块。我这么告诉我自己,你能想像吗,我胸上有个硬块?我是说我的性生活不那么好。”听到这里人们更笑得肆无忌惮。
“但是我自己再怎么不承认也无济于事,我突然想起我母亲是死于乳癌,我祖父母也是……”南开始哭,她再也控制不住了。她的头埋在手里,她哭得头来回振动。但是很快她就恢复了镇静,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张纸巾擦擦眼睛。“抱歉。我想你们能猜到了。我去看了医生,他把我送到肿瘤专家那儿。他们做了切片检查,果然是乳癌。我又做了很多检查,看了很多医生,消息更坏。不仅我的乳防,两只乳防,还有我的肝脏、胃、肺,还有淋巴系统,都扩散着癌细胞。”她重重叹了口气。
这时候有个人的呼机发出刺耳的响声。
“看,就像那样,”南语带讽刺地说,“就像这只呼机一样,有一天突然向你报警。但是你已经回天无术了,你的时间到了。”
众人大笑,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这个正遭受晚期癌症折磨的人正在这里与众人拿她即将降临的死亡逗乐,这让我们都觉得诙谐轻松。她知道我们这些酒鬼不喜欢酸溜溜地抒发感情,我喜欢这个南。
“当医生告诉我我可能只有四个月可活时,我的第一反应是,我要去老镇酒吧喝个大醉。但是接着我又想,我不能以一个酒鬼的样子去死,我要想办法活得最好。你们看,我以前喝酒时还说我没什么糟糕的事发生呢,现在就发生了。我虚度了太多光阴,在酒吧里,和那些与我不相干的人。我总是喝酒,而不是舒舒服服躺在床上读读《星期日》报,舒舒服服过日子。总是没完没了地喝酒,所以你们看,我最后有报应了。我浪费了我的生命,所以我要亡羊补牢。”
我觉得她真是理智非凡,而我是那么浅薄。如果我是她,我想我会马上去老镇酒吧,我会喝得酩酊大醉,醉得不知身在何处。
“今天我已经有九十天没喝酒了。也###天就是九十一天,后天九十二。我不能过一天算一天了。你们知道吗?我现在内心很平静,我宁愿要一天的清醒,也不要一百天的醉熏熏。
全场鼓掌。鼓掌是匿名酗酒者会议上很常见的事,就像我们以前总为彼此举杯庆贺。
她笑了,眼睛也湿润了。待她发言完毕后,人们纷纷举手。


深度郁闷 第五章(6)
有个人起来问道:“南,你的故事真的使我对自己现在的清醒心存感激。我喝了十五年的酒……我觉得你真勇敢。”
南笑了起来。这时她点到我,叫我说话。
“你好,南”我说,“我刚从复原院回来,那里很可怕,就像,我……”我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下去,我一张开嘴要表达,我的那些想法就销声匿迹了。“我是说,我觉得自己全被打开了。你发言时我一直在思考这些问题,如果我是你,我想我肯定早喝得大醉。我没你那么有勇气,没你那么对生活充满感恩。我是说,清醒真的让我感觉很好,但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能面对像你那样的困境。”
南问:“你说你坚持多少天?”
“三十。”
“祝贺你,你表现很不错。但我想告诉你,三十天时我还是一团乱麻,六十天时我就感觉好多了,今天我真的觉得自己内心安宁。我真的宁愿来这里,而不是去外面喝酒。”她用头指指外面。“三十天前如果我听到像我这样的故事,我也会和你想的一样。你要坚持每天来这里。”
我真想要她所拥有的一切。我环顾四周,看到了一张张脸上一片片的平静,上面没有绝望和战栗。
接着我们手拉着手重复了一遍西内得·奥康纳的那段祷告,然后众人一起唱圣歌:“继续回来,如果你努力,会有收获,所以努力吧,你值得拥有。”
这种会议实在是有趣,一群彻头彻尾的陌生人聚在屋子里说一些不可思议的私事。这些事需要最起码几个月的交往才能说出来,但是这里的人立刻就对每个人坦诚心扉了。我沐浴在一片安全感中,仿佛自己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倾吐任何事的去处。我忍不住庆幸自己是个酒鬼,这是种很奇怪的感受,就像我的朋友苏桑娜描述孩子出生那样——灵魂之壳被剥去。
回到家后,我坐在我一尘不染的公寓的沙发上。我仍然被我混乱的生活左右冲击,仿佛我又回到了我过去的生活。我以前怎么会那么过呢?我以前怎么就没意识到呢?我真是又蠢又懒,现在才翻然悔悟,从头开始。所以说,一个又蠢又懒的酒鬼简直比一个顽固的吸海洛因上瘾的无业游民还可怕。
第二天我去健身。一个月没来,我沮丧地发现我已经举不了四十五磅的重量了,只能挣扎着举二十几磅。不过这个没什么重要的,重要的是我没有再喝酒,而沮丧反而使我更想喝酒。我得到了一件东西,但失去了另一件。我是不是有些得不偿失呢?
赶快断了这个念头吧,你这个蠢货,我赶紧警告自己说。要搞清楚什么是最重要的,什么是当务之急。
当我做三头肌曲臂时,一个正做曲体下蹲的帅气男人对我点头微笑。我连忙把我因为使劲而涨得通红的脸别开,我狼狈不堪,感觉自己像残缺不全的货品。我现在虽然道貌岸然地在公共场所出入,我仍然面临着被社会上的人唾弃的危险。我甚至可以想像出我和他一起喝咖啡时的交谈。
下蹲男:介绍一下你自己的情况吧。
我:好吧,我刚从复原院出来,已经去了一次匿名酗酒者会议。我下辈子都得去。
下蹲男:嘿,那真不错,伙计,对你有好处。听着,伙计,我得跑步去了。很高兴和你聊天。祝你好运。再见。
然后他掉头就跑。
你看,我只是看似正常,实际是个冒名顶替者。事实上,我永远无法成为他们那样的人,我只是和其他酒鬼们是一路人。下蹲先生也许离开后喝了几杯,然后才回家。星期五晚上他甚至还会被叫去再喝一杯,然后第二天早上,他可能会因为酒还未醒而头晕。而我,将来会则恰恰相反,我可能会在星期一让人警告别再喝酒,我也再也不可能第二天早上会头晕,一种我自从踏入复原院后就久违的头晕。一种另人惬意的头晕。一个让人怀念的老朋友,宛如一条褪色的牛仔裤或一件最心爱的已经起球的毛线衫。
我下楼去了更衣间。我一边冲澡一边想,我再不能喝酒了。我的好时光一去不复返了!这真是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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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郁闷 第五章(7)
今天是我回来工作的第一天,这是我的痛苦时刻。我九点钟准时到了公司,十点一刻时,格瑞尔来敲我的门,尽管我的门开着。“敲门了敲门了,”她头探进来,笑着温柔地说。这让我感觉我在拍一个卫生巾广告,而她这时过来小心翼翼地问:“凯丽?你有没有觉得你该换卫生巾了?”
“嘿。”我说,从椅子里站起来。
格瑞尔脸上挂着笑。“抱我一下。”她一边说,一边夸张地张开双臂。
我们从未拥抱过。虽然我们一起工作了很多年,但是从未拥抱过。我被一个易怒而冷漠的酒鬼父亲和一个患躁狂抑郁症和自恋症的母亲养大,所以从不习惯拥抱。而格瑞尔则来自康涅狄格州的家境良好的祖上是英国新教徒的美国家庭,他们养猎犬,去瑞士度假,所以格瑞尔也不喜欢拥抱。
我们僵硬地拥抱在一起。她说:“你看上去棒极了。又整洁又健康。我都认不出你了。”格瑞尔又在煞有介事地欢呼了。她一欢呼,她鼻子上的两处做整鼻手术留下的细微疤痕就使她的鼻翼滑稽地皱起来。(“不是整鼻手术,是鼻整形术。我是蒜头鼻,需要稍微修护一下。”格瑞尔要知道我这么想,一定会这么纠正的。)
我们坐了下来。我坐到办公桌旁,她坐到旁边的椅子上。她双腿交叉,手拨弄腕上的金手镯。“那么……把你那边的事都告诉我吧!”她呼了口气,露出八卦专栏作家式的微笑,“有没有遇到什么知名人士?”
“嗯,只有小罗伯特·唐尼 Robert Downey,美国著名男影星。。他在那儿!”
格瑞尔立刻蹬开腿跳到我面前,双手直拍大腿。“哦,天哪,你开玩笑吧!”她叫道,“小罗伯特·唐尼?我竟然还这么镇静!我上周刚在《人物》上……”我静静地等着她继续往下说。过了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坐回椅子上,又交叉起腿。“哦,我应该早知道的,我怎么这么容易上当?愚蠢的格瑞尔!”她拿手直敲她左太阳穴,同时小心翼翼地不弄乱她的头发。“好吧,那么实际情况怎么样?”她问。
我该跟她说那个喜欢让情人拿刀片割自己的女孩吗?或者那两只动物玩具?我该说我已经被改造了,我现在醒悟了?我被回忆占据了头脑,但不知道该跟她或其他人说什么。
“老实说,格瑞尔,那儿很不错。真的很不错。”
我挠了挠胳膊肘,说:“我没法跟你说明细节。太多太复杂了,但……”
“我理解,我完全能理解。不要觉得你必须得说这个。”她打断我的话。接着她笑起来,扬扬她右边的眉毛。“想知道公司最近怎么样吗?”她以掩饰不住的热情说。
她不再逼我说细节倒让我有点遗憾,其实我并不介意把卡唯的事说给他听。“当然,肯定有一堆工作。”
格瑞尔笑起来:“你听了会特别兴奋。威克森姆要我们给他们的啤酒拍广告!他们那样的大公司!”她的脸直发亮,花了一千六百元镭射漂白过的牙齿闪闪发光。
“啤酒广告?”我问。根据雷给我的那张情绪图,我现在的情绪应该是焦虑和兴奋交加,可能还有点惊慌失措,尽管我还没有想起这个表情图。
“你怎么了?!”格瑞尔一脸惊诧,“你好像看上去不太……激动嘛……”格瑞尔极力要找一个准确的词。
“哦,我是……你知道,你说的是啤酒,啤酒是酒精……而我刚从复原院出来。”
“哦哦哦。”她这才恍然大悟,但接着脑筋又一转,“是的,但是啤酒不是酒精。它只是……啤酒。对吗?是不是?”她一脸内疚的表情,仿佛刚因为自己的纯种巴辛吉小猎狗咬自己床单而把它扔给动物保护协会。
“不,啤酒是酒,它算酒!”
现在格瑞尔的表情更加尴尬和进退两难。“抱歉,是的是的,当然算。哦,我的天哪,我真的没想到这一点。”
我挥挥手,说:“没关系,我没说那多严重,我是说我得小心一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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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郁闷 第五章(8)
“哦,我们都会小心的。”格瑞尔承诺道,“非常小心。”
我从未见过她表情如此奇异,她额角的血管似乎都在跳动。和她在一起感觉很怪异,因为我总觉得她总在蛋壳上走路。就像在70年代的那种人种混杂的劣质电影里,每个人对白人女孩交黑人男朋友的事都噤若寒蝉,小心翼翼。她就给我这样的感觉。
“我得喝杯咖啡,你要一杯吗?”她紧张地问。“不要紧,我给你带一杯,脱咖啡因的。”她没等我回答就抢着回答道。
这是我第一天回来,就已经有跟酒有关的事要应付了。写啤酒不等于喝啤酒,但实在是很滑稽。我看到我面前桌上的一只绿色酒瓶。光线从后面照过来,反射出瓶子上每一滴湿润的光泽。如果我把持不住,接下来就会不雅观地反射出我正在舔瓶盖,喝里面淡啤酒的情景。
我一定得小心些!我一定要小心翼翼!我一定要像在热带区,在埃博拉病毒肆虐的环境里工作那样小心翼翼。
刚过五点时,我想我今天已经受够了,于是就坐了出租车回家。在广告行业里下午五点下班就像普通行业早上十一点就下班一样,所以我有种消极怠工的犯罪感。但当我坐在车里,一路上看见窗外景物是多么光彩照人,建筑物是多么雄伟壮观,我立刻就心旷神怡了。出租车一路呼啸前进,我像踩在云端般惬意。
我突然感到我获得了一股清醒的力量。
而这确实很令人激动。
出租车一路畅通无阻地呼啸至第二大道,这时黄灯亮起来。我想我们可能过不去了,但是出人意料地,我们竟然赶在红灯亮前过去了。我们成功了!这使我兴奋异常,我们这样一路顺畅仿佛是上天注定的;而错过这个灯则预示着坏运气,像一个诅咒。我今天成功解决了工作,我今天还要去参加匿名酗酒者会议,我不会再喝酒,我甚至不想喝酒,每件事似乎都恰到好处。
我甚至都觉得我都不用像以前一样,费力说服自己不要喝酒。
“你肯定就是奥古斯丁,”一个穿着大花衣服和Reeboks鞋子的女人对我说道,“我是温迪。”她伸出手。酗酒顾问和大花衣服之间到底有什么渊源?
我从“治愈地平线”接待区的椅子上站起来。她不知道怎么握手。她把她的手放在我手心里,仿佛正递给我一条她刚抓到的让她无所适从的小鲑鱼。我想,她父亲可能一直想生个男孩,所以一直没心思教她怎么握手。
“你好,温迪,很高兴见到你。”
“请跟我来。”她笑着说。
她身上散发出一股护发素和她大花衣服上那些花的味道,我怀疑她是想借此掩盖什么。不过当然,酒鬼们通常是敏感多疑的。
她走进办公室,在她办公桌后坐下,并向我指着旁边的椅子。我对面的墙上挂了一副裱起来的海报,上面写着:你愿意放开你的意志,任它而去吗!?她还有一张塞满各种手册的大书柜:《管理信函》、《十二步骤》、《当酒鬼的孩子长大成人时》、《如果你想和我们一样》……
接下来的五十分钟,我们过了一遍我的“治疗计划”。星期二和星期四小组治疗,星期一一对一治疗。我签了一份同意表,申明我不会和小组里任何一个人发生恋爱关系;还有如果我不能再参加小组或一对一治疗,我必须得至少提前二十四小时通知。
“你回到现实后感觉如何?”
我肆无忌惮地笑起来,现在的我已经开朗而富于表达力。“还说不准,但是充满希望,真的充满希望。”我已经学会了如何充沛地表达感情,这样使我的话听起来更可信。
“那很不错。”她安心地说,“有一些复杂的情绪没关系。我很高兴你能照实说你还说不准。”她对我微笑,房间里陷入沉默。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手开始慢慢出汗。也许我该说些什么,但同时我又想,这些医生会对沉默见怪不怪的。所以实际上我并没沉默,我是在内心嘈杂地挣扎,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这也是酒鬼们的专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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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郁闷 第五章(9)
“你在普莱德院过的如何?”她问。
她是自我回来以来第一个提到这个名字的人。“那里课程很紧张,”我说,“起先我一直想走。我对它的第一印象并不好。”
“但你后来改变主意了?”
我点点头。“是的。我开始没想到那里那么紧张,那儿有没完没了的情绪发泄和乱七八糟的事。我是说,那儿不像我想的那么好,那么宏伟。那儿好像是一点点地潜移默化地改变你,所以我慢慢意识到了我确实是个酒鬼。”
“我听说很多人都跟你有同样的感受。”
这使我很想问她,她是不是也是一个酒鬼,她的“听说”似乎表明她自己没经历过。我不喜欢一个治疗师只会呆板地照本宣科,我喜欢那种真枪实弹地战斗过,最好还丢了一条腿的治疗师,我喜欢有实战经验的治疗师。这种想法对我来说没什么不合理,比如我认识的每个女人都看过妇科,她们只是不想说出来,让人指指点点。
“那么,什么使你成为了一名化学品依赖症顾问?”我问,仿佛我在面试她似的。
“你怎么会这么问?”她反问我。
“我知道这不关我的事,但是我很好奇你是不是也有过这种瘾症的经历?”
“我有没有这种经历对你的课程有影响吗?”
我感觉我落入了圈套。如果我说是,我的心理健康跟你是否也曾是酒鬼息息相关,那么似乎我的心理健康不关我的事了;如果我说不,没什么不同,那么她会反问我又为什么要问那个问题。于是我给了她一个广告文案式的回答,我模棱两可地说:“我只是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我对这种‘情绪’治疗还很陌生,所以我就老实地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了。对的错的,好的坏的,相关的无关的……”我耸耸肩,笑起来。
“这是个好主意,”她说,“你的这种不自我编撰是很正确的。”接着她又说:“那么,你去过匿名酗酒者会议了吗?”
我想,我得更要管住我的嘴,小心说话了。
我回到了家,发现自己心里摇摆不定。我觉得自己是多余的,我思维涣散,停滞不前;心神不宁,又没有力气。沮丧?我又想到了那幅心情图。我想我是有点害怕和想家,或别的什么,也许是孤独吧。慢慢地我知道怎么回事了。
我是想念酒了。
我想念它们宛如想念某些人,我感觉自己被遗弃了,或者是我自己当初走出了某种粗暴而互相辱骂的关系,但现在突然又想回去。因为此刻的回忆使我觉得,实际上没那么粗暴。在复原院时,他们告诉我这种感觉很正常,他们说心情好后就不会这么想了,他们说这就像家人去世时的感觉一样。
我一觉醒来,暗自庆幸我没梦到更多。然而这种轻微的快感,使我意识到我这次没有喝酒,没有宿醉未醒,这是不喝酒令人愉快的一面。
我在办公室里一整天都在努力让自己进入现实,以前让我恼火的事情我现在也一笑而过;我开始练习接受现实。我开始回复打来的电话;当我被叫去为别人写文案时,我也不像以前那样大骂滚出去,而是一反常态地说没问题。
午饭时间,我和格瑞尔一起去了一家沙拉吧。我用波菜叶、生花椰菜、跟火柴一样细的南瓜条,还有一小勺低脂软干酪拌了一份沙拉。我像一个拼命在减肥的小女孩一样,柔柔弱弱地吃这些寡淡的东西。这段时间以来我减掉这么多体重,真让我觉得奇妙,我现在几乎要瘦到皮包骨了。我现在每天做一百个仰卧起坐,一星期去健身房四次。如果你是住在纽约的同性恋,你不去健身房,渐渐地你就无人问津了。
格瑞尔看到我的午饭,轻蔑地拿眼睛瞟我。她也拌了份沙拉,不过她的堆满了熏肉和奶酪。“你怎么能这样虐待自己呢?”格瑞尔似乎对自己如此善待自己很满意。实际上那是因为她又高又瘦,所以少了顾忌。不过她同时还是不满足,一直认为自己不够瘦而深深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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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郁闷 第五章(10)
“没关系,很容易,”我说,“如果我能做到不喝酒,那做其他任何事都太小菜一碟了。”
我开始学着品赏不同品牌的矿泉水了。Evian太甜,Volvic口感清爽,Poland Springs也还不错,而Deer Park喝起来有塑料味。
我们把午饭打包带回格瑞尔的办公室吃。“我发现你有了个重大变化。”她说。
“比如?”我说,机械地叉起一片干波菜放到嘴里。
“比如你不那么发火。”她叉起一大块熏肉,裹了层奶酪。
“可能是我在很多方面被改造了吧,”我说,“比如不像以前喜欢火上加油了,变得淡定了,很多事情能过去就让它们过去。”这些事实也让我吃惊不已,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的思想能朝某些健康而有意义的方向发展。但为什么我又觉得怅然若失?
“你什么意思,让它们过去?”格瑞尔问。
她这么一个接一个地提问,让我觉得自己成了总理大臣,正在夸夸其谈地教诲人。“哦,我是说,我戒了酒,同时好像也戒了其他一些东西。你知道吗?就像那个蝴蝶效应。”
“蝴蝶效应?”她问。
“就是亚马逊河流域雨林里的一只蝴蝶拍了拍翅膀,就会引起空气里花粉的传播,然后会引起什么地方的一个人打喷嚏,然后就会引起一阵微风……等等等等,最后就会影响到洛杉矶的交通或其他什么事。我想不起来具体是怎么说的了。”
“哦,是的,”格瑞尔说,“几年前有个本田汽车广告好像就是那么说的。”
我对她转转眼睛:“我只是觉得我现在身上包袱少了……我也不知道……我比以前能接受其他事物了,不再愤世嫉俗。还是不要和河流对抗,老老实实地随它而行吧。”
“天哪,你真的听起来变了很多。”她拿餐巾纸轻轻擦嘴,接着她突然低头看着它。“竟然说到雨林了,”她说,“可怜的餐巾纸。”
吃完午饭后,我又一次感到心里烧起一团火焰。一团让我引以为豪的火。虽然微弱,但确实使我感觉我开始洗心革面了。用专业一点的话说,我现在正脚踩云端,飘飘然了。但是我知道脚踩云端会有一个麻烦,你会摔下来,而且摔得更重。
下班后我径直去了“治愈地平线”参加我首次小组治疗。治疗前十五分钟和在复原院里没什么不同,因为我是新人,所以他们又过了一遍我早已知道的规则:不能打断别人的话,别人哭时不能递纸巾,要说“我认为”……我们绕房而走,进行自我介绍,谈各自的生活及断酒的时间。
十五分钟后,一个人推门而入,微妙的变化出现了。
这个人在众目睽睽下走进来,带着一种冷酷的英俊,像明星从杂志上走下来。他有一头乌黑的头发,幽蓝的眼睛,坚毅的鼻子和下巴,还有一对酒窝。他又有点不修边幅,头发零乱,衣衫不整;但是他的这种不修边幅看上去又像是每天花一千五百元请专人设计师刻意打造出来的。他一边走向窗户旁的一张椅子,一边为自己的迟到道歉,操着一口低沉的南卡罗莱纳州口音。“我今天过得糟极了。”他一开口说话就迅速统领了这个房间,但是似乎没有人介意他的霸道。实际上,每个人都入迷地凝视着他,我也是。他的眼睛只要一眨,房间里似乎就会颤动一下。我也感觉到这种颤动,让人震惊!
他的名字叫福思特;他又吸毒又酗酒;他不愁钱,并且总是有大把时间;他有份含糊不清的临时工作;他和一个从伦敦非法入境的酒鬼住在一起,从我收集的信息来看,他好像在竭力要把那个人赶走。“我昨天晚上真是累坏了。”他说,“我下班时已经凌晨两点了,再让我回去面对他真让我快崩溃了。所以我到了第八大道,准备弄点毒吸吸。我已经疯了,失去了控制。但是那个皮条客就在我眼皮底下被警察逮住了,那时我正要向他走过去。”福思特呼了口气,向后甩甩头。我看着他的喉结和他脖子上黑压压的一片胡茬。“我真是精疲力竭了。”


深度郁闷 第五章(11)
他用手指捋捋头发;他的眼神空洞,仿佛谁都没有看在眼里;他坐立不安地在座位上扭来扭去,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小组协调员维恩这时问道:“有人愿意对福思特说些什么吗?”
这时我左边一个年长的人说道:“我很高兴你昨天没吸上,真的很高兴。”
福思特立刻做了个“谢谢”的口型,接着在椅子里躺得更低。
房间里陷入沉默,大家在观察他。观察英俊的人是很有趣的,一个陷入危机的英俊男人则更迷人。
“你知道,”福思特带着一种狂躁不安的腔调说,“我真想去佛罗里达群岛去划皮艇,找块地方种马铃薯,过真正的生活。我讨厌现在这种混乱疯狂的生活,我真的厌倦了。”他一边说,一边用拳头捶着大腿。
他拿眼睛快速扫视了一下房间。一会儿这儿,一会儿那儿,然后看看我,然后又看看别人,但是他最终总会意味深长地回头看看我。他盯了我很长时间,仿佛我鼻子上挂着什么似的。
“嘿,很抱歉我迟到了。你叫什么名字?”他一边说一边从椅子里站起来走向我,手伸了出来。
“奥古斯丁。”我说,我小心地将手在我的牛仔裤上擦了擦再去握他的手,我的心跳得厉害,我发现他也在发抖。
“奥古斯丁,”他重复了一遍,“奥古斯丁,真有趣的名字。介意我叫你奥吉吗?”
“不介意。”我轻笑,竭力掩饰我因为被这个男人赐了一个昵称而喜出望外的心情。
他也报我以轻笑。“很好,”他说,“欢迎到这里来。”
他坐回去,小组活动继续。接下来的一个半小时,我注意到他一直在观察我。
小组结束后,众人挤进电梯,电梯里一片寂静。这是电梯的奇妙之处,仿佛它有种使人缄默的魔力。一秒钟前,大家还在小组里对陌生人大敞心扉,现在却都无话可说了。
出电梯后,大家互道再见,分道扬镳。
我往左向公园大道走,我能感觉到福思特就在我身后几步远。和我说话,和我说话,和我说话,我全身颤抖地暗暗祈祷。
但他没有。在公园大道时,他往北走去,我往南走。
我穿过十个街区回家,一路上想着这次小组活动,尤其那个叫福思特的人。我开始渴盼星期四的小组活动了,我知道这种渴盼源于福思特。
我径直去了佩里街参加了匿名酗酒者会议。今晚,发言人谈到恢复中的人们是如何热衷于寻求巨大的戏剧性效果或奇迹;我们是如何孜孜希望一杯水能魔术般地从桌子上升起来;我们是如何奇思妙想,以至于我们忽视了世界上有玻璃杯其实已经很神奇了;我们忽视了其实玻璃杯没有飘起来,飘走,才是更神奇的事。


深度郁闷 第六章(1)
英国人的入侵
海丁从复原院打来电话,要求对方付费的,我接了。
“我明天要走了。”他用我念念不忘的轻快的英国口音告诉我。
“真的?你要去哪,做什么?”
电话那头先是一阵沉默。“哦,我其实没地方可去,除非回伦敦;但是我还不想回去,所以我想……”他声音低下去,“我想,我能不能先到你那儿住一阵子,只是一阵子……”
我兴奋地打断他的话,“当然可以,我太高兴了。”
“真的?”
“真的!你马上来,我这儿肯定会成一个小复原院。”
最后我们说好他明天晚上八点到我这儿。挂断电话后,我绕公寓直走,像个疯子一样露齿而笑。我这儿不大,但肯定不比复原院的房间小。海丁可以睡在沙发上,像只宠物一样。
他可以抱着我给他买的毛绒玩具睡觉。
第二天上班时,我们得知我们进入威克森姆啤酒广告的最后决选了。这意味着我们打败了其他七家竞争对手,闯入三强。
“这次我感觉真不错。”格瑞尔说,“Faberge那次真是太糟了。”
我们的香水客户决定不发行新款香水了,定单已也被撤除了,这让我如释重负。我不需要在再为那笔定单费神了,我巴不得离Faberge那些蛋越远越好。
“知道了,唠叨鬼。”我嘲讽地说。
格瑞尔通常上班时桌上会有本《每周娱乐》。我随手翻了翻,奇怪的是,杂志上的那些名流们总让我想起福思特。我被一种莫名其妙的痛苦击中了!
“我不喜欢梅格·瑞恩。”格瑞尔宣布说。
“为什么?”
“我就是看不惯她那套‘我内心一片平静’的论调,我觉得她其实是个很暴躁的人。”
“哦……好吧,”我说,“我们不该管那种闲事,是不是?”
“哦,好吧,随她去。”她说。
很好,这才是我认识和喜欢的格瑞尔。
我低头时,看到我桌子抽屉有个东西突出来,我狐疑地打开了它——抽屉里塞满了从杂志上撕下来的彩页。“这是什么?”我一边说,一边把它们抽出来,打开看。我花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原来是一些收集下来的啤酒广告,而且像是精心收集的。“你干的?”我问格瑞尔。
“什么?”她说,凑过来看。
我打开了一张广告给她看,“这个,是你把它们塞到我抽屉里的吗?”
“哦,真是奇怪,”她说话的语气使我相信她是无辜的,“是谁要这么干呢?”
我把它们揉成一团,扔进垃圾筒。我尽力安慰自己,这不过是个可恶的玩笑;但是我仍然觉得浑身不舒服——某个人费了半天劲,花了不少时间收集这些广告给我?
这倒是像我头脑发热时会做的事。
海丁的那班飞机迟了六个小时,他凌晨两点时才到。我们在东乡村的一家二十四小时店吃了晚饭,然后一直坐到五点,神智不清、兴致勃勃地勾画我们清醒健康的未来。不喝酒而自醉的感觉妙不可言。
海丁待多长时间还没定下来,至少两三个星期吧,要是一个月或者我的整个下半辈子那更好了。我们惟一敲定的事是:如果他旧习重犯的话,我就请他离开。我几乎不能想像他还会重蹈旧辙,因为他看上去已经下定了决心;而我也清楚我也不会了。我一旦下定决心做什么事,一定会走到底。
今晚我感觉自己不可思议地欢欣鼓舞,这估计就是传说中的粉红色的云,上帝的灵光。海丁把他的行李放到沙发旁。沙发被我铺成了一张临时的床,整个房间一下紧凑起来。我真高兴我不再孤独一人了,我觉得充满了安全感。大概五点半的时候,我们各自上床睡觉。
闹钟九点时响起来,把我们俩个都闹醒。“你有没有觉得你喝多了似的?”我迷迷糊糊地问。
“好像是。”
“我不是指累,我是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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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郁闷 第六章(2)
“我知道你的意思,”他插话道,“我觉得我仿佛喝了整整一瓶酒,感觉很愧疚。”
“就是那个!”我如释重负地说,我欣慰地发现我不是惟一一个因为太幸福而惴惴不安的人。
我爬出被窝,伸腰扭腿。“我下班后要去参加一个小组活动,所以七点半左右才回来。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一起去八点佩里街的会议。”
“太好了。”
“你今天有何安排?”我问。
他傻笑起来。“哦,不知道,可能会旧病复发吧。”他大笑,“实际上我要去见卡尔·非什尔公司的一个人,谈谈我给他们做兼职音乐编辑的事。”
我问他卡尔·非什尔是什么公司。
他说是一家知名的古典音乐出版商,他以前跟他们合作过。我几乎都忘了海丁不仅仅是个瘾君子,还是个古典音乐编辑。我立刻想,可千万别看我的CD收藏:我的全是麦当娜、朱利安·佛汉……还有一个藏得很好的贝蒂·米德勒。
上班时除了等啤酒商那边的消息,无所事事。因此我和格瑞尔充分利用了这些时间翻杂志、打长途电话和对别人评头论足。
“他可爱吗?”当她得知海丁搬来和我住时,问道。
我拿起一只铅笔像飞标一样掷向吊顶,扎了进去。“不,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之间根本没什么化学反应,我们只是在一些方面很合得来。”然后我跟她说起前天晚上我在酗酒者会议上听到的话,那杯水。
“天哪,真是见地深刻。”她一边说一边拿起一只文件夹在钉书机顶上像小马一样绕圈疾走,“你现在一定对你拥有和面对的一切充满感恩。”她凝视窗外,“我也要提高警惕,我好像太容易失控了,我看的书都说愤怒对身体有害。”
除了热衷于收集爱玛士 Hermés,法国时尚品牌。鳄鱼皮手提包和马诺洛 Manolo Blahnik,时装界的传奇人物,被誉为世界上最伟大的鞋匠。的露跟女鞋外,格瑞尔还是个励志类书的狂热者。
“我真希望我也酗酒。我是说,你得到了那么好的治疗,还有那些会议上那么深刻的见解。”
她这么一说,真让我有点沾沾自喜,但接着我又有点顾影自怜了,“你也可能会酗酒的。”我说。
“不,”她叹气道,“我不可能成一个合格的酒鬼,我倒可能成一个酒鬼的好妻子。我比较善于合作,这也是为什么我们一直相处很好的原因。”她认真地看着我,“我很高兴你是个酒鬼,”她补充道,“我是说,我很高兴你获得了这些治疗,仿佛我也间接从你那儿得到感化似的。”
我冲她微笑,你这个笨蛋。
“不,我的意思是,我也参加过你的那种‘让一切过去’的聚会,我也感到我的困扰少多了。现在你又提醒了我这一点,我甚至在我冰箱上贴着一个‘让一切过去’的字条。”
她的话让我意识到眼下发生什么了:格瑞尔正在转型;她正在或多或少地转变她自己来适应刚转型的我。
小组活动时,我谈起了工作。我谈起我是如何疲于应付工作,接着我告诉每个人海丁是如何搬来和我住的,我谈起我们是如何在复原院结识的。众人一致同意只要我和他注意彼此保持界限,这会是段好经历。
福思特气势汹汹地谈起他打算如何要他的那位英国人离开,他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
众人都鼓励他:“是的,你应该这么做。”听上去好像他来这里六个月以来一直在设法赶那个人走,而且他好像已经进出复原院四次了。
有三次我捕捉到他凝视我又避开的眼神,我感到和他之间有一种奇怪的无形的联系。我在想是不是只是我的个人幻想,我又想起上周他穿长袖粗斜纹棉布衣服而今天穿了件紧身白T恤,是不是有什么特殊寓意。
活动结束后,我朝公园大道赶去,好及时在佩里街和海丁碰头。
福思特突然出现。“嘿,奥吉,等一下。”说着他递给我一张纸条,我看到它上面写着电话号码。“我只是想给你我的电话号码,你知道,万一你想找人聊天的话……”他好像对我眨了眨眼,或者只是平常的脸部肌肉抽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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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郁闷 第六章(3)
酒鬼们总是喜欢交换电话号码。在复原院里我就知道最好找别人要些电话,以备你想找人说话。我已经在佩里街攒了十个陌生人的电话,我去那儿的第一个晚上就拿到了六个。“如果你想交谈,尽管打给我。”人们总是这么说,酒鬼们之间交朋友轻而易举。
“好的,谢谢。”我说,把纸条塞进我牛仔裤的前兜里。“我很感谢。”我尽力装作自然随意,我装作就像以往接到别人的电话一样。
“那么下星期见。”福思特说,他笑着往街里走去,一边招手。一辆出租车仿佛久候多时似的立刻停下来。
当我走进佩里街会议时,我依然还想着裤兜里的纸条,仿佛那里装着一块热源。
海丁拿着两大杯咖啡在外面等着,他递了一杯给我。“发生什么事了?”他说,一边笑着等我回答。
“你什么意思?”我问,打开杯盖,吹散热气。
“我不清楚,”他说,“你看上去很高兴。”
我仰头大笑,“是吗?”咖啡泼出来溅到我手上。
“我不知道,估计是我又踩到那朵粉云了吧。要进去吗?”
“好!哦,顺便说一下,”他随意地说,仿佛和我在谈论座位之类的事,“我从来没想到你是个斯蒂维·尼克斯 Stevie Nicks,著名英籍蓝调摇滚乐队佛利伍麦克乐队(Fleetwood Mac)的女主唱;嗓音充满草根性质与热情活力,深具一种无法解释的的磁力,因而被称为是“仿佛有魔力般”。这里指奥古斯丁的说话神神秘秘。迷。”
我怒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开会时我心猿意马,对每个人说的话充耳不闻。我从头到尾都在绞尽脑汁,想找一个给福思特打电话的借口。
会议结束后,我们在离我公寓不远的街角发现了一张乒乓球桌,于是我们跑去打球。我们渐渐找到了节奏,一般能一次相持五分钟左右。
乒:海丁估计能从卡尔·非什尔那找到些工作。
乓:我今天上班时间过的真慢。
乒:海丁去了图书馆找了些书。
乓:我想我真的被我们小组里的那个瘾君子迷住了。
啪啪啪,球弹出桌子掉到地上。“你在说什么,什么瘾君子?”
我想最好还是显得自然些。“没什么,”我说,弯下腰捡球,“你知道,只是种感觉,很快就会过去了。”
他狐疑地打量着我,“没你说的那么简单吧。”他的英国口音为他的话平添了一些威严。
“我知道我知道,”我说,“什么都不会发生的,真是感觉奇怪而已。他一团糟,我不可能和他卷到一起的;况且他也根本不可能迷上我,他只是比较友好而已。”
我们离开,径直回家。
“我会监视你的。”他警告道。
我趁海丁洗澡时,把那张纸条藏进钱包。想到它就在那儿,我心里有点蠢蠢欲动。
我电话上有条留言。“是我,格瑞尔。听着,既然明天是周五,我们又没什么事要做,不如放一天假,就当是我们的心理健康日吧。如果你同意的话给我电话。”
我和海丁把晚上的时间都花在了阅读上。他读诗歌,“天哪,我搞不准在我们这种清醒早期是不是该读安妮·塞克斯顿 Anne Sexton,美国著名女性主义女诗人,抑郁症患者。的诗。”他评论道。
我读着一本平装小说。我每页必须得读两次,因为我根本集中不了注意力。十点时,我们关灯睡觉。但我至少有一个小时睁着眼,脑子里一遍遍回映福思特递给我电话号码时的情景。
突然我灵光一闪,我想起我根本没看到他在小组活动时写那个号码,那他一定是活动前就写好的了。这意味着他在活动外至少都想我一次;这意味着不管是有意识还是下意识,这都可能影响到他选择穿什么衣服来;这意味着那件紧身白T恤是特意为我穿的。有时候人们把男同性恋比作十几岁的小女孩,他们是对的。我想原因在于男同性恋们在中学时还不会表达那种异样的情愫。我们一直压抑自己,直到成年后才学会胡思乱想,分析谁穿了什么白T恤,为谁而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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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郁闷 第六章(4)
“你睡着了吗?”海丁轻轻地问。
我咕咕哝哝,装作几乎已睡着了。最好还是自己留着这些迷思吧,况且,在复原院时,没人说心怀幻想有什么错。
“我不知道,我只是心神不安。”
我在电话里和皮格海德说。我打电话是想问问既然我有天假,他想有什么安排。“你发烧了?”
他开始打嗝。“没有,就是有点……”他又打嗝。“我老是忍不住打嗝,”接着他承认道,“我是有点发烧,头有点晕。”
一刻钟后我已经出现在他的家里。他看上去很糟糕,脸色苍白,不停出汗,打嗝不止。“你得打电话给你医生了。”
“我已经打了,”他说,“她出城了。她的信息中心在尽力找她,让她给我回电话。”
维吉尔呼呼喘着粗气从一个房间跑到另一个房间,仿佛暴风雨正在逼近。“你能带维吉尔出去散散步吗?我今天还没带它出去呢。”
马上要中午了。皮格海德通常上班前七点时带他出去,即使休假时也如此。
我把维吉尔带了出去。他脚一落在马路沿上,就抬起腿来撒尿,他几乎撒了有二十分钟。我带着他绕着街区溜。我突然发觉我有点恐惧,接着我意识到是因为我从皮格海德眼里看到了前所未有的东西:害怕。
回到公寓后,皮格海德发誓说他很好,他只要休息一下就行。他对我说我没必要再留着照顾他,他需要什么可以自己打电话。我离开了,但是回家的一路上有种不安的情绪笼罩着我,挥之不去。
我到家时海丁正往杯子里倒开水,“这么快就回来了?!你朋友还好吧?喝点茶?”
我靠在水槽上。“我不知道,很奇怪,皮格海德从来不生病。”
“但是你说过他得了艾滋病。”
“不,他只是HIV阳性,他其实并不是真正的艾滋病。我是说,他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病状,感冒都没得过。”
“好吧,可能不过是个感冒;但是你不能否认,那也有可能……”他绕着圈子说道,“那可能意味着更多……”
他的话重重地落到地上,发出巨响,以至于我们都沉默无语了。我绝不允许自己,哪怕只是想像一下那种可能性。
最后,我说,“现在我们有新的艾滋病治疗方法了,不像从前了,现在我们有办法了。”我这么说时,我发现我声音里有种我向客户推荐他们根本不想要的广告时的腔调——我在兜售。
海丁笑了,吹着他的茶。
“太烫了?”我说。
他点点头。“哦,对了,你的那个治丧人朋友打电话给你了。”
“吉姆?什么时候?”
“你在皮格海德家的时候。对不起,忘了告诉你了。”
“没关系,我待会儿打给他。”
“他说他一定要和你谈一下。”
某种渴望一闪而现。要在以往,我可能会说我想喝一杯,但是现在我只想能转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我要忘掉皮格海德和他的打嗝。我给吉姆回去电话:“什么事?”
“我遇到了一个人。”他说。他总是遇到一个人,他的一个人通常持续一个星期,或者持续到他终于承认他是干哪行的那天,而这一天迟早会到来。
“哦,是吗,她怎么样?”我问。
“她很棒,”吉姆说,“一个电脑程序员,而且她身材很火辣。”
他们是在东乡村的一个叫乌鸦的昏暗忧悒的哥特式酒吧里遇到的。那种酒吧总让那些只习惯夜间活动的夜猫子趋之若鹜。
“你们俩出去……”我想说白天也出去吗,但是还是改口说成,“一起吃晚饭或干别的?”
“是的,我们已经成功约会三次了。你猜怎么着?”他兴奋地说,“她知道我是干什么工作的了。”
“吉姆,你确信她知道你是做什么的吗?”
“是的,”他有点生气,“我确信。”
我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一幕场景:一个长黑发和黑指甲的脸色苍白的女人,身穿黑色蕾丝,浑身颤抖地把她自己交付给一个治丧人;然后一辆黑色灵车在偏僻的高速公路上呼啸而过,锡罐子们在车后迎风飞扬,车后窗玻璃上有个用剃须膏写的标语:我们结婚了!


深度郁闷 第六章(5)
“听起来不错。”我说。
“我们打算今晚去那家酒吧喝酒。我想知道你愿不愿意来,这样你也能见见她。”
我的第一个反应是害怕。我想起我在复原院里雷对我说的话:如果你走进一家理发店,你迟早会剪头发的。所以不要去酒吧,想都不要想!
“吉姆,我真的很想见见她,但是我真不该再去酒吧了。”
海丁从他的书里抬起头。
“哦,实际上不是酒吧,其实算是家餐馆。他们是有吧台,不过基本上算餐馆。”
海丁注视着我,眼睛在说,怎么了?
我想到如果我不去,我太不够意思了;而我一意识到我在做什么,我就知道我会没事的。“几点?”我问。
海丁张大嘴,眼睛难以相信地盯着我。
“八点。”
“好,告诉我地址。”
“你疯了吗?”我挂断电话后,海丁问。
“那不是酒吧,是餐馆。”
“是家有酒吧的餐馆。”他辩论道。
“听着,我会没事的。我只是走进去,见见那个哥特女孩,喝杯矿泉水,然后离开。”
海丁露出一副不信任的家长相。他不用说话,只消用表情就让我感觉到这一点。
餐馆在伍斯特街上。因为它独特醒目的外观从一个街区外看都能鹤立鸡群,所以我很容易就找到了它。它那两扇巨大的法式大门向人行道敞开着,长而厚重的红天鹅绒门帘从每扇门悬垂下来,在夏日夜晚温热的微风里摇曳着。餐馆内如此昏暗以至于我的眼睛花了很长时间去适应,我呆呆地站在这未知的空旷里。渐渐地,它向我展现了它的面目:一座造价不菲的吧台从大门边展开,一直延伸到仿佛几里之外的黑暗中;低矮的摩洛哥式桌子在改造过的阁楼空间里四散开来;惟一的光亮来自桌子上和吧台上的蓝色玻璃球里的蜡烛;吧台后面是自上而下排列整齐的五颜六色的酒瓶,看过去像上等艺术品。
它们美得让人凝息。看着它们,我心中充满了渴望。这不是普通的渴望,是一种浪漫的渴望。因为我不仅仅只喝里面的酒,我真的还很喜欢那些瓶子。我毅然决然地转过身不看它们。
两个女人交叉着腿靠着桌子,坐在旁边的织锦软垫上,每人面前摆着一杯充满异国情调的蓝色的酒,她们烟灰缸里香烟的烟气像眼镜蛇一样袅迤向上;角落里一个穿西装的高个男人正跟一个年轻女人窃窃耳语;四台巨大的叶片厚重的吊扇在我头顶蹒跚转动,我这才意识到今年曼哈顿比较流行吊扇。我站在那里,仿佛身处1943年的马达加斯加的一家专为间谍开的酒吧。
吉姆正背对我站在吧台前,兴致勃勃地和一个女人说着话。我如释重负,小心地避开那些软垫、矮桌或其他一些没看到的东西,慢慢走向他们。这里是天国之境,而我只是来小做拜访。我将坐在地板上,而不是云上。
“嘿,伙计,”吉姆一看到我就欢快地叫道,“该死的,你看上去焕然一新嘛,真不错。”他喝着伏特加,瞪大眼睛。我已经一个多月没有见到他了,我从未在清醒之时见过他。此刻在这一百多瓦的清醒之灯泡的光辉照耀下,他使我想起了一具火车残骸。
他把我引向他身旁的那个高挑迷人的金发女郎:“奥古斯丁,阿斯特丽德——阿斯特丽德,奥古斯丁。”我们握手示意。她的手又冷又湿,不是来自她的血管,而是来自她拿着的那杯酒。
“该死的家伙,”吉姆又上下看了我一眼,“我得说你看上去真是——现在我绝对舍不得把你从我床上踢开了。”他一阵大笑,然后俏皮地对阿斯特丽德眨眨眼;后者也大笑起来,然后仰面喝了一大口鸡尾酒。
吉姆忘了两年前他根本从未将我从他床上踢开过。我记得那次我们在外一直晃荡到凌晨四点,直到酒吧打烊,最后我们到了他的公寓。第二天早上我们醒来,发现我们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我们都被当时的情景吓坏了,所以以后谁都绝口不提。此刻我很想故意提醒他,但还是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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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郁闷 第六章(6)
服务员迅速滑行而至,仿佛他鞋跟上装着无声喷气机,把他推过来似的。“您想喝点什么?”他只抬起一边嘴角问。我敢肯定他一定在镜子前站了数小时,固定用那边的嘴角练这句话。如果你问他是不是如此,我敢打赌他会酷酷地往左抬起嘴角来形容自己。
我真想说来杯Ketel One马提尼,带干橄榄叶的。“嗯,一杯酸橙矿泉水。”我还是按捺住没说。我也可以要杯热自来水,但是我觉得那不太酷。我沮丧地意识到酒鬼在这个时候是多么可怜而压抑,就像那些地下室里的祈祷者们。这样真让我觉得没有颜面。
“你们二位呢?”那个服务员指着吉姆和阿斯特丽德的酒问。
“我们再来两份同样的。”吉姆说,一边用眼睛余光瞟了阿斯特丽德一眼。那样子仿佛在说,他现在有了一个女酒伴了。
“好。”服务员用一种矫揉造作的腔调说。
吉姆转向我:“我刚刚在和阿斯特丽德聊我现在上班时要应付的那家人。”
谢天谢地!一个精彩的治丧故事将有助于转移我的注意力。“哦,发生什么事了?”我问。
吉姆伸手拿酒杯,发现是空的后,就看看服务员。我清楚他在想什么,他在想,漂亮男孩,你能不能把你的酒调快些?“是这样的,我已经告诉阿斯特丽德了,我现在在给公园大道的一个恶心的有钱人家办她女儿葬礼的事。”当服务员将酒放到吧台上时他停了一下。他和阿斯特丽德立刻迫不及待、如饥似渴地喝了一口。“是这样的,”他一边说,一边用手背擦擦嘴,“那位母亲这么问我,‘她在你们那儿会很安全吧?’伙计,我只好看着她。我很想说,‘不,危险着呢。我会给她穿上鱼网袜和开叉裤,然后把她塞到我货车里,把她载到路边,给那些残忍无情的流浪汉卖弄风骚。’”
阿斯特丽德一阵得意的大笑,直抓吉姆的胳膊,使两个人的酒都泼了出来。
我僵硬地礼貌地笑着。我脑子里立刻闪现一个词:社交润滑剂。是的,这是我现在想要的,我要一杯鸡尾酒调节一下我和他们的气氛。我口干舌躁,呷了一口矿泉水。
“我不明白他们是什么意思,”他一边摇头一边说,“他们准备把她葬在一个以前是垃圾场的公墓里。他们是担心她在那墓地里的安全吗?”他的五官扭到一起,做恶心状。“我是说,两天后那个女孩就要被埋在臭味难闻的六英尺的地下了,她的身上会盖着一层废电池和用过的安全套。他们是不是担心这些?”
我这时才第一次意识到,我和他能走到一起主要是因为我们干的工作使得我们喝上了酒,喝到了一起。
吉姆转向阿斯特丽德:“嘿,宝贝,你怎么这么安静?”他一边说一边将手放在她背上。
我后来知道了阿斯特丽德二十九岁,是丹麦人,曾和一个号称和宗毓华 Connie Chung,美国著名电视节目女主持人,是美国电视新闻界中最早成名的华裔人士。睡过觉的男人约会过。
吉姆亲亲她的脸颊,然后又要了一份酒。
这时我脑子里出现了激烈的暗示:快走,奥古斯丁,快走。“我得走了,我还有工作要做。”我又转向阿斯特丽德,“很高兴见到你。”
她看着我,仿佛是刚注意到我似的。吉姆大吃一惊:“嘿,你这就走了?”
“是啊,我只是过来跟你们打声招呼。”我把我那杯矿泉水放到吧台上。
我现在必须得离开这个地方。
“那好,谢谢你能过来,我下星期给你打电话。”说完他立刻就调过头,跟阿斯特丽德说话了。
“好。”我拍拍他肩膀。我离开时,注意到那个服务员正和吧台旁的一个像是刚面试回来的亚洲模特说话。这真是像脱脂牛奶一样,世界流行,四海一家了。
但无论如何,我不能这样和他们同流合污。我是一个有价值的个体。
“我真的很想喝酒,但还是忍住了。那种氛围……真是诱惑难挡!这是我回来后第一次这么强烈地感觉到酒精恐怖的力量。”现在是星期一,我正坐在温迪的办公室里,忏悔。一半的我深感罪恶,仿佛我是个叛徒;一半的我又不想承认我想和吉姆他们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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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郁闷 第六章(7)
“我觉得你不该去酒吧,但是我很高兴你能坦诚心事,而不是藏在心里。”接着她又问道,“那之后你去参加酗酒者会议了吗?”
我跟她说我没有,我直接回家了,一直和海丁谈话到半夜。
“下次再发生这种事,你最好强迫你自己去开一次会。”
这些会是酒鬼们的万福玛丽亚。在里面你可以随心所欲,坦诚任何神智不清时犯下的罪行。
“我把他的阳巨切下来后,就拿迷迭香黄油炒着吃。”
“但是你之后去开会了吗?”
“去了。”
“那我就不担心了。”
温迪问我和海丁相处得如何,我告诉她有他在身边真的很不错,他一心一意要洗心革面,我们彼此相互鼓励和扶持。我们整个周末都在开会、看电影、打乒乓球。
她又问我上周的小组活动怎么样,我说小组活动非常有帮助;她说我表现很不错,一步步走向清醒了,我点头表示同意。
当我站在走廊,等电梯下楼时,我听到身后传来声音,“奥吉?”我转过身,一看,福思特正向我走来。“你在这干什么?”
“和温迪一对一治疗。”我说,我真希望我能回答得更长些,最好能让我回答四十五分钟,和他私下里。
“我刚和罗丝做完治疗,真太巧了。”他把身体重心全移到一只腿上,看着我笑。
“是啊,真有趣。”我挤出话来,我的心在胸膛里砰砰直跳。
电梯来了,我们走进去。福思特首先打破了电梯沉默定律,开腔说话:“那么,哦,你现在准备做什么?”
我看着电梯往下时闪亮的数字,“哦,我不知道,可能会去健身吧。”
电梯到四层时停了下来,但是没人进来。福思特伸出头去两边看了看,耸耸肩,然后按了关门按钮。
我们两个都看着前面,一言不发,直到我们到了大厅。我们从大厅出去时,福思特说道:“你不想喝点咖啡吗?”“我是说,如果你不急着去健身的话。”他补充道。
“好的,没问题。”我尽力用最平静的声调说。我压抑住我的兴奋,没有像个六岁的孩子一样上下直跳地叫,可以吗?可以吗?可以吗?
我们一起去了第六和十一大道交的“法国烘烤”。我们在露天的座位上坐下来,要了份卡布其诺。一阵微风温柔地拂来,仿佛是从一个旅游胜地的旅馆被特意联邦快递过来,为这一刻助兴似的。
“奥吉,”他用他低沉、浑厚而懒洋洋地腔调说,“说说你的事吧。”他身体往椅背靠去,仿佛要安顿好自己,准备好好享受我奇妙的故事。
我喜欢夏天,因为日照很长。金黄色的阳光几乎是从地平线上向我们照过来。我注意到他的胸毛从他T恤的V字领溜出来,闪闪发光。他的眼睛如此纯净幽蓝,让我浮想联翩,想到无数美好的词。
我笑起来,确信边上的光一定会突出我下巴上那道扭出来的缝。
他也笑起来,头轻微往右挺,嘴边露出漂亮的酒窝。
我看向别处,又看回来。
我们的卡布其诺送过来了。
当获知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他异常地惊异。我母亲在我十二岁时把我送给了她的精神病医生。于是我和那个疯医生住在一起,再也没上过学,而且还和一个住在我房子后面谷仓里的恋童癖者发生了关系。
我也很惊讶地得知了原来不到两个月前,他还在一家毒品旅馆里,当时一块碎瓶玻璃正压在他脖子上。他心知肚明,他不值得人爱;而且他还不敢把那个英国人赶出去,因为他害怕他会自杀。
“但是在小组里,你还说他一直打你,冲你发火。”我说,“听你的口气,他很可怕。”
“他是很可怕,但我是他惟一的依靠。如果我把他踢出去,他就无家可归了。”
“那是他的问题,他得对自己负责,跟你没关系。”我说。
“不,在某种程度上,他是我的责任,他甚至身无分文。”福斯特挠挠他的锁骨,露出他大芒果一样的二头肌。


深度郁闷 第六章(8)
“你是不是爱他?”我故作漫不经心地说。
“不,我不爱他,从来没有。我们只是两个混到一起的混球。”他痛苦地笑着,“我就是大混蛋。”他呷了口咖啡,问,“你呢?你的交往怎么样?”
“我没跟谁交往。”我说。
“但是……我好像听说你跟一个叫海克特的人住一起。”
“是叫海丁,”我纠正道,“我们不是那种关系。我是在复原院遇到他的,他只是在回伦敦前在我那儿住一段时间。”
福思特假笑了一下:“你确定没什么?”他擦掉他上嘴唇上的泡沫,舔舔他的手指。
“我自己难道还不知道?”我说。
他笑起来。“对不起,我不该管你的事。”他往右抻抻脖子,喀嚓一声响,接着又喀嚓一声,他又把脖子抻到左边。然后他看着我:“那么,你是单身?”
“是的,我可不像你。”我的声音有种迷乱的敌意。我立刻就后悔了——它出卖了我。
他挠挠他的下巴,露出不易觉察的笑容。
这时服务员拿着一盒火柴走过来,点燃了我们桌上的蜡烛。我陷入了无边无际的自我恐慌中,我事无巨细地向他摊开了我的生活:我疯疯颠颠的母亲;我吝啬、总是醉熏熏的父亲;我的广告生涯;我是如何用我手机的叫醒服务来提醒我出门和朋友去离奇古怪的餐馆吃饭;我什么时候换的手机;我吃的法式面包的尺寸……
他幽蓝的眼睛忽明忽暗。“那么你觉得什么样的男人比较吸引人?”他一边说一边把胳膊搭到他旁边的椅子上。
我像一只狗盯着熏肉一样盯着他。我结结巴巴地说:“哦,你知道,这没法说。”
“可以给我点提示。”他说。
“我讨厌这个问题——好吧——我认为他应该比较有内涵,幽默,聪明,爱读书,疯狂但是又能把握分寸。”我又补充道:“这听上去好像是一个很差劲的个人广告嘛。”
他大笑。“那么身体上呢?你喜欢什么样的?”
我伸手够我的咖啡杯,发现里面已经空了。福思特注意到了,他端起他的杯子,把他的倒了些给我。“那么?”
“这太令人尴尬了。”我说,“我比较……浅薄……我喜欢毛多的胳膊。”我吞吞吐吐地说。
他又大笑起来,他笑的样子使我想起一大瓶馥郁芬芳的红葡萄酒,他笑得豪爽而富感染力。他点点头。我一下感觉我像个和帕米拉·安德森 Pamela Anderson,美国著名艳星,以巨乳闻名。约会的直愣愣的毛头小子,而之前我刚告诉她我喜欢大奶头。
他一边大笑,一边很自然地解开他袖口的纽扣,卷起袖子,把他毛绒绒的胳膊放到我面前。“我不是在笑你,”他说,“我笑是因为我也喜欢这样的胳膊。”他邪邪地露齿而笑。
“那是什么?”
一阵微风拂过我的脖颈,我飘飘欲仙,就像吸了大麻。
“我听说……男人的上嘴唇上有卡布其诺泡沫……”他眨眨眼,或者又只是抽搐了一下。
我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胳膊,一边拿食指擦擦我的嘴唇,然后低头一看,卡布其诺泡沫。“你是说这个?”我说,脸估计已经通红了——我在他的注视下迷醉了。
“对。”他依然用他懒洋洋的性感的腔调说。
“你们还要点别的吗?”服务员过来问。
“不,不要了。”我说,然后我像电影里演的那样装作看手表,“我想我得回家了。”
“好吧。”他用一种在我看来混合着希望、悲伤和失望的情绪的声音说,这让我觉得他会在这里待上一夜。
我伸手去拿账单,但他把它抢了过去。他看了一眼,然后手伸进牛仔裤兜里。他拉出一张皱巴巴的二十元的票子,塞到蜡烛底下,以防被风吹走。
我们起身,走到街角。我们一直站着看着彼此。“明天小组见。”他最后说。
我渴望他能再说些什么,就像我喝马提尼时,总渴望多来几轮一样。“明天见!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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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郁闷 第六章(9)
但是我们都不挪脚,等对方先走。他先迈出了脚,但是立刻又停住了,回头看我。我被一种自皮格海德以来第一次的眩晕击中了—— 一种我永远都不想失去的眩晕,而且又是因为这种小小的细节而被击中,真是妙不可言。
我们背道而驰。他回到他那个有英国酒鬼男朋友的家。我回有英国酒鬼兼瘾君子的室友的家。我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这种感觉是因为福思特,是吗?不是因为皮格海德,是吗?我回答自己说,是因为福思特。我想是的,我几乎百分之百地坚信不移。
我已经多年没有对皮格海德怀有爱意了。以我们最一开始的交往,你可能会把我们看作一对为所欲为、狼狈为奸的人。我们勾搭在一起,使我们的朋友都疏离了我门。我整日迷恋于他的西装,他的气息,他振振有词像打排球一样说话的方式……皮格海德,这个投资银行家,总能自圆其说,能把你辩得相信任何事。
我们总是去“它”餐馆吃饭,在“它”喝酒;我们去俊男靓女出没的酒吧跳舞;我们莋爱,然后各自回家,然后再在电话里莋爱。
但我似乎总也抓不住皮格海德的心,这反而总是激我跃跃欲试。但是,慢慢地,我累了。接着他生病了,然后突然间他说:“好吧,你现在可以得到我了。”但我已经不再想要他了,为了摆脱他,我已经付出了太多的努力,我不想功亏一篑。
所以后来,我扮演了他的普通朋友的角色。我所做的就是在火焰岛的沙滩上给他拍拍照。他穿着鲜艳的桔色泳裤,兴致勃勃地和一个跳舞的男人搭讪;而我则在后面,给他遛狗,看着他在灌木从里撒尿。“到底有什么问题啊?”他对我说,“我们又没结婚,我们早就说的很清楚了。我爱你,但是我不想被束缚住。”
所以,很自然地,我花了数月,慢慢将他从我脑中抹去了。
接着他发病了;然后突然间,一个新皮格海德出现了。这个新皮格海德总是信誓旦旦,慷慨许诺。他总是说,让我们一起共创生活;而我回答道:“你说我晚上跟别人的初次约会是该穿黑夹克还是灰色的呢?”
星期二上班时,我正站在小便池边小便,我听到男厕所的门被打开了,然后听到格瑞尔一句叫嚷:“奥古斯丁,你在里面吗?”
“在,什么事?”真讨厌,她。
“你得快点。皮格海德在电话线上。他是从医院打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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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郁闷 第七章(1)
维兹Whiz,美国一种调味品和奶酪品牌。和西班牙甘椒的危险
“我不明白!你说你打嗝已经停住了。我星期天给你打电话时,你说你很好。”我坐在我办公室里,一边说话一边拿笔往一本黄色的便签簿上戳。恐慌已经使我恼羞成怒,格瑞尔正在走廊上走来走去。
“我没事!但是昨天夜里又重新开始了,打了一整夜。我今早给我医生打电话了,她让我去圣·文森特做些检查。”
“你要去那里多长时间?”
“她说要几天吧。”
“那好……他们……要做些什么检查?会是什么病?”我把一只文件夹的尖头刺进手指甲里,刺出血来。没人会为个打嗝去医院的!
“他们也不清楚,他们整天……嗝……都在给我抽血。”他停住了,我听到他吸气,接着是另外一个嗝。
“那好,我下班后就过去。”
“不,别麻烦了!你来了也做不了什么。”
他认为我去了会无济于事,这话让我有些失落,但是这又使我感到一种解脱。我禁不住感到羞愧,我问:“维吉尔怎么办?”
“我弟弟会照顾他。”
“那你的工作呢?他们今天没要你去上班吗?”
“我说我家里有急事。”
我听到电话后人声嘈杂。
“我得挂了,他们要我下楼去做个核磁共振检查,以后跟你聊。再见!”我听得出他声音里的压抑,这使我心里隐隐作痛。我真想保护他,不让那些医生那样折腾他。
我缓缓放下电话,呆坐了一分钟。最后我看向格瑞尔:“我不清楚情况怎么样;他也不清楚。”
格瑞尔坐到我对面,紧叉双腿。“那么,他还好吗?”她问。
“我不知道。”
她用一种从未有过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在这一刻,我不需要那样的眼神。
福思特在小组上告诉众人,他已经把那个英国佬踢出门了。他给了他一张一万元的支票,然后命令他从他的生活中消失。大家问他怎么会下定决心的,他稍微但是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含糊不清地说:“我只是弄清楚我想要什么了。”
我谈起了皮格海德,没谈太多。“失落是种感情吗?”我问众人。
“听到那个我很难过。”我们一走到外面时福思特就说。
“谢谢。”我说,我突然感觉到自己很渺小。
“我真希望我能多了解你一些,”他温柔地说,“这样我就能抱抱你了。”
“你不一定非要,”我停了停,“我是说,非要多了解我一些……”
福思特张开了双臂,我投入了他的环抱,我把头靠在他肩膀上。他抱我不像那些酒鬼在会议结束后抱对方那样。他抱我也不像他只是一个我在小组治疗上见过三次,喝了一次咖啡的瘾君子;他抱我,仿佛我们已经认识了一生一世!
他没有伸手拍我的背然后四五秒钟后再拿开,他紧紧地抱着我,呼吸缓慢、粗重,仿佛他在教我怎么呼吸。
“我很害怕。”我在他的肩头说。
“害怕什么?”
“一切。”
“你知道你需要什么吗?”
我感觉到它在逼近。他会说,你想###。他终归也只是另一个皮格海德,终归和其他只想要发泄自己欲望的男同性恋没什么区别。
“什么?”我宁愿我不知道。
他温柔地将我推开,以便能看到我的脸。
“你需要一块夹土豆片、维兹奶酪和西班牙甘椒的三明治,而不是那种低脂土豆片的。你需要货真价实的一块。”
福思特的家离我办公室只有几个街区,他住在一栋高层公寓的四十七层。他的家很漂亮,到处都是装满书和各式各样卡其布裤子的箱子和柜子。很显然我们可能找了同一个装修师。
他的答录机一直在闪,他走了过去。“哦,天哪。”他说,按了播放键。“你有十五条新留言……”福思特按了暂停,然后删除。那只老式的卡带机开始呼呼工作起来。


深度郁闷 第七章(2)
“肯定是凯利。自从我把他赶出去后,他每天都要打二十通电话过来,要求搬回来。或者要更多钱。”
“哦,听到这个很难过。”我完全理解他的心情。
他走进厨房,打开冰箱,拿出做三明治的材料。
“我能用你的电话吗?”
“当然。”他头在冰箱里说。
“你在哪儿呢?”海丁像家长一样问我。
“我在福思特家。我们准备做点三明治吃,聊聊天。”
“你在那个吸毒的家里?吃点三明治?”听他的语气,仿佛是我刚告诉他我正穿着“北美男性” NAMBLA,美国臭名昭著的恋童癖者组织,男童xing爱联合会。的T恤在操场边上不怀好意地晃荡。
“无论如何,我不想你操心我在哪儿。我待会儿就回家。”
我在他再说话前就挂断电话。
福思特从厨房里走出来,端着两块三明治和一小堆一次性盘子。“不能拿瓷器装维兹奶酪和西班牙甘椒的三明治吃,得用纸盘子。”他一边说一边把纸盘子放到咖啡桌上。我坐在沙发里,他坐在椅子里。
福思特说起凯利。说起凯利是如何疯狂;说起他是如何希望他不要再打电话骚扰;说起他想养一只狗;说起他想念南卡罗莱纳。他还说起他在“时光”咖啡馆做服务员。他根本不缺钱,但是这样能使他在夜间最想吸毒的那段时间有事可做,分散注意力。他滔滔不绝。我已经吃完了整个三明治,而他只吃了一半。他的膝盖上下不停地飞快地抖动,他的眼睛抽动。突然间,他不再像个电影明星,而像个瘾君子。
我被一阵莫名其妙的舒适感包围住了。他是如此涣散和混乱,我看着他,仿佛在东十三大道的“豪庭”电影院看一场奇妙的艺术电影。
“你要说说皮格海德吗?”他最后问。
我吞下一片土豆片,“不。”
“那好。”他说。
我笑起来,又吃了一片土豆片。我不想说话,因为说话使事情真实。
“你知道吗,当我那天迟到时走进小组,我立刻就注意到了你。”
我吞下土豆片,我吞咽的时候喉咙发出声音,他听到了。
“我也立刻注意到你了,”我说,“我是说,我注意到你,是因为你迟到了。”我极力平静,像一块木头般刻板清晰地说。
我们陷入一阵紧张的沉默,彼此竭力不看对方。这时电话响了,“哦,该死的。”他拿过电话,“你想怎么样,凯利?”他咆哮道,他转了转眼珠,“不,凯利。”
沉默。
“我说了,不!”
又一次沉默,“再见,凯利。”福思特挂断电话,然后伸手把后面的电话线拔掉。
“抱歉,我们说到哪了?”
我们说到你告诉我原来你一直都在撒谎,原来你根本不是个吸毒鬼,原来你真的和你看上去那样甜蜜而温暖,原来你冷漠的明星相和真实的你无关。
“我不知道,我记不得了,三明治真不错,谢谢。”
“你太客气了,现在觉得好点了吗?”
“我好多了!真的,不再害怕了。”
“好。”
“我得走了。”
“哦,这就走了?”他问。我看着他,这个吸毒鬼,但是我还是迈不动脚,渴望能多待一会儿。
“待会儿走。”我改口道。
“好,”他说,“待会儿比现在要好多了。”
然后他又说抱歉,他要换一下衣服,他衣领后的商标刺得他难受。他说他待会儿就回来,问我介不介意。
“不。”我说,我几乎又想脱口而出,要我帮你换吗?
他消失在走廊尽头。过了一会儿,我看见他拿着件白T恤回来。他走进浴室,打开灯。我能从一只打开的医药柜门的镜子里看到他,我想他应该看不到我在看他,我看见他头靠向镜子,应该是在看鼻子上的黑头。我看见他解开衬衫的纽扣,把它脱下来,搭到浴帘杆上。他肌肉强健的胸膛上布满了黑色胸毛,其中一缕一直往下延伸,以完美的曲线钻进他的牛仔裤腰里。当他把白T恤套上头时,他的腹部收缩。这是一个连性取向正常的男人都想看的男人。他们会花九元五角买张票,然后再花七元买桶爆米花和一小杯可乐去欣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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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郁闷 第七章(3)
他轻轻关上灯,轻快地走进房间。这次他坐到沙发上,但是坐到离我很远的角上。“现在好多了。”他微笑着说。
他的白T恤被他的二头肌绷得紧紧的,他的乳投从棉布后面突出来,我能看到后面有一片黑色胸毛的影子。
“想看看我的相册吗?”他问。
“当然。”
他起身走到书柜,回来后直接坐到我旁边。他的膝盖碰到了我的,他在我们的大腿上把相册打开。他一面翻一面给我解释:从某某地方来的姑妈,某某叔叔,某某堂弟……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因为我只顾着看他的手和手臂。我被他从前臂一直延伸到每根手指的汗毛迷住了。
我从来没有这样被迷住过,仿佛我全身的细胞都神奇地被他吸引了。我的细胞想和他的细胞做朋友,融为一体。我突然从这种迷恋中回过神来,慢慢想起了我十三岁时的事情。
在伯克曼弓虽.女干我后,他成了我的朋友,我们每晚都去散步。一个星期后,他对我说他的世界已经彻底被我改变了,说他发现他已经爱上了我,他说他为我去他家看照片的那晚发生的事抱歉。
他通常会在半夜溜到我房间,然后我们莋爱。他的嘴有股胡桃木的味道,他总是泪水盈盈地看着我说:“你真是太美了,太美了。”
那时我十三岁,他是我的一切。我讨厌学校,从来没去过。我时时刻刻都和他在一起,渐渐地,他也厌恶我的寸步不离了。
两年后,我们闹翻了。“我要么杀了你,要么杀了我自己。”一天晚上,他出去给的他相机买胶卷,就再没回来过。
他杳无音信,我对他的思念和怨恨也渐渐随风而逝了。当时看来,一切都顺其自然。
“奥吉,你没事吧?”福思特担心地问。
“什么?”
“你没事吧?你好像心不在焉!希望不是这些照片太乏味,我们不看了。”他合上相册,把它放回书柜。
“哦,不,对不起。不是因为那个,是其他事,我刚在想一些事。”真是奇怪,自从戒酒后,总是有些回忆不请自到地闯入我的脑子里。而这一刻,我只情不自禁地想要得到他的注意,想要他在身边。
“想了什么?”
“我不想说,只是一些陈年旧事。刚有张照片使我想起了一些事,然后我就走神了。”
他坐回到我身边。“过来,”他说,把我拉进他怀里,手抚摸着我的头。“不要再想了,”他安抚道,“只要闭上你的眼睛。”
哦,这样就可以远离那个时候的事了吗?
那个时候我整日整夜地守在电话旁,整整守了一年。每次它一响,我就知道是他,是伯克曼。我反反复复地读他用完美的笔迹在白线纸上给我写的情书:
“我相信你就是上帝,是生命的本质,是惟一的上帝。然而,你却在折磨我,用你那宝石般的眼睛抛给别人而不是我的眼波折磨我;用你对别人而不是我的迷人的笑容折磨我。我爱你爱得发狂,你却一再一再一再把它踩在脚下,你不遗余力地羞辱我。你只有十三岁,但是你仿佛已经活了很多回,你用你的过去一而再地玩弄我的感情。你是我的造物主,我为你疯狂!只为你!但是现在我恨你,我恨你滥用你对我的权力。”
福思特的手从我的头移到我的胸口,他的手指开始在我身上温柔地游移着。我不敢相信就这样发生了,我不能让这发生,我不应该和小组里的人约会。对于一个正在恢复中的酒鬼,没有比这更恶劣的罪行了。
“我得走了,必须得走了。”我不可能再多待一分钟,我最好走。
“你没事吧?”
“嗯……”
我们站起身。我伸手拉了下门把手,门没反应。他伸过手来,扭了一下,门开了。我们站在那儿,尴尬万分。
他抱了抱我,我没有拒绝。
“你闻着很香。”他说。
“你也是。”我只蹦出单音节的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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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郁闷 第七章(4)
他抱着我不放手。
“你感觉很好吧。”
“你也是。”
我们都感觉到了,不可能感觉不到,但我们都缄口不提。
我把他推开,说,“好了,再见!谢谢你的三明治和一切。”
“很高兴能和你在一起。”
我走出门,走向电梯间。我回过头,他依然在门口看着我。我真想跑回去,向他表###意。但是我没有,我离开了。他只是我在小组里偶遇的一个吸毒鬼,我不能对他有这种感情。
坐出租车回家的路上,我发现我整晚都被粘住了一样——兴奋而罪恶。他身上的香水味依然在我鼻子里回荡。
“你现在心思明显得很。”海丁说,他不停地翻他杯子里的甘菊茶包。“你好像有点心猿意马了。”
心猿意马就是把心思花在其他人和事上,而不是在努力清醒上;而我们应该始终把清醒放在第一位。心猿意马是酒鬼们的本能,我就是个好例子,我现在就一门心思想着福思特。
“我知道,但这不会有什么大碍吧。”
“你这么说我真不喜欢。你现在和一个吸毒鬼搅到一起,这就是个上瘾的行为。”
“我们没有搅到一起。”我防卫道。
“是你说他在沙发上抱你了。”
“那是因为当时我心里难过,他是个好人。” hillbilly
“听着,我不是要下什么论断,我只是认为,这有点不冷静。”
我真希望海丁现在能立刻像阵烟一样消失。“海丁,不许再这么教训我了,不然我拿奶酪擦擦你脸了。”
“看来你真是彻底被他迷住了。”他毫不畏惧地说。
是的,我是被他迷住了。
“我没有。”我说。
“这是你的瘾魔在作怪。你现在如饥似渴,你需要找点什么来填补它。”他头头是道,仿佛在绘声绘色地描述一部恐怖科幻电影。
“我是因为皮格海德住院而难过,福思特只是好心地来开导我,就是这样。”
“你说什么?皮格海德住院了?”
我真想喝酒,真想现在就出去喝酒。
“是的,今天我上班时他打电话给我了,医生要给他做些检查,他老打嗝打个不停。我就知道这些。”
“哦!天,真抱歉。他还好吗?”
“我不清楚。他们在想办法查出是什么毛病。是的,他还好,我相信他会好的。他们只是要查查打嗝的事。”
海丁无限同情地看着我。
而我自己清楚,皮格海德的事让我摆脱了海丁的盘问。我在可耻地拿他做我的幌子,我真是十恶不赦。
要把你的脑袋当成危险的邻居,不要自己一个人擅自去冒险,曾记得雷有次对我说。
我办公室的门大开着,这立刻让我疑虑重重。我总是会锁门的,即使我忘记锁了,清洁人员也会锁的。我把东西扔到沙发上,走到桌子前。我看到电脑屏幕上贴着张黄字条:喝酒,今晚九点音乐厅不见不散。下面是另一排字:一杯酒伤不了人的。
我抓起电话,拨了格瑞尔的分机,但她不在。我走到书柜前,发现我们给必胜客做的广告程序表被人动过了。这些是去年做的,我们一直没扔掉。所以我没事时看那张深盘披萨的图片看了一年,但现在它却不翼而飞了。我立刻想到,这有可能是瑞克干的。瑞克可能会看我们过去的程序表找灵感。你知道有时你可以把一个地方的创意盗用到另一个地方。
我总是灵感洋溢,但是瑞克不行,他总在苦苦挣扎。我可以几分钟就写出一篇文案草稿,瑞克做不到这一点。他需要整日整星期地冥想苦思。即使这样,他也拿不出什么出彩的东西,通常他的创意都是从一些旧杂志上再利用再加工得来的。
顷刻之间,我脑子里就浮现出他趁我不在时溜进我办公室的画面。他一定是摸着这些程序表,然后恶狠狠地骂我是个废物,骂我自以为是,骂我是个酒鬼。他发泄完以后还得寸进尺地留下那张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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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郁闷 第七章(5)
“真不敢相信你来得比我早。”格瑞尔突然出现在我门口,刚下火车的她还微微喘气。
“你看。”我指着电脑说。
她走到电脑前,凑近了看。“可能有人跟你恶作剧吧。”她抬起头说。
“恶作剧?”我说,然后把必胜客的广告板拉出来,把它们一张张整齐地靠墙而放。
“哦,是的,可能是跟你一样的人吧。”她顽皮地笑了,“可能是那个新来的会计,”她说,“就那个留山羊胡子的。”
“格瑞尔,这可不是恶作剧那么简单。这简直就是变态。”
格瑞尔把那张条子撕下来。“你怎么总是这么愤世嫉俗?”她说,“可能就是有人真的想和你喝喝酒。也许你该去赴约。”
我告诉她说那些广告板被动过。
“真荒唐,”她说,“可能是那个做清洁的女人给它们擦灰了。天知道你有多长时间没擦它们了。”
“我想应该是瑞克干的。”我说。
“瑞克?他为什么会这么做?”
“你好好想想,那些啤酒广告,他假惺惺关心的表情,还有现在这个。你我都知道他没什么本事,他就是想来偷创意的。”
格瑞尔想了想。“我想瑞克还没那么聪明,跑来做这些,”她说,“瑞克是很蠢,但是他没什么害处。”
我不确定,所以一整天,我都在盯他的梢,看能不能找出蛛丝马迹。我们在走廊上相遇时,我看了看他,他也看看我,还一脸微笑。但他一直就盯着我,没有自然地收回目光,这让我觉得可疑。我很想揭发他,但又怕万一他真没做,我就真会被他们看成一个疯癫癫的酒鬼了。
我还跑到那个新来的会计办公室前走了两趟。我故作自然,装出遛达的样子,我要看看是不是真如格瑞尔所说,那个人只是恶作剧。当在我第三次走过去时,他从他桌子上抬起头来问:“有什么事吗?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我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去,“哦,我是想问问你有没有啤酒厂家的资料。”我说。
他笑起来:“不,不在我这儿,但我可以给你拿一份。我会安排人给你送过去的。”
我注意到他桌上有只相框,里面有个漂亮的女人。那个女人站在沙滩上,仰头大笑,头上的草帽几乎要被风吹跑了。“那就算了。”我说。
“真的?”
“对。”
稍后,我见到格瑞尔,我跟她说条子不是那个会计贴的。格瑞尔说:“那张照片不能代表什么,有可能是他妹妹。”
“格瑞尔,即使是她妹妹,他也不可能把那样一张照片放在自己桌上,相信我,肯定是他妻子或女朋友。”
“也许吧,”格瑞尔说,“也许他现在有些困惑,他可能订婚了,但又不是很有信心了;也许他有些性压抑什么的,需要找人……”
“哦,天哪。”
“是有这种可能的。也许他的家庭压力太大,那个女孩给他压力太大,所以他想找个人喝喝酒谈谈心。”
“格瑞尔,”我说,“你真是干对行了。我从没遇到像你这样能奇思妙想,擅长发挥的人。”
格瑞尔似乎对自己也很满意:“那当然。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那么能想,拿了那么多广告奖。”
“我叫奥古斯丁。我酗酒。”我对房间里众人宣布道,“今天已经是我的第九十天了。”
佩里街的酒鬼们纷纷鼓掌。我坐到了主席台上,因为我已经九十天滴酒未沾了,今天是过来“受礼”的。我瞥了海丁一眼,他正朝我笑。
我突然发现自己紧张起来,喉咙发干。虽然我已经身经百战,多次在众目睽睽之下给客户、领导们宣讲过广告创意,但是我还是感到恐惧。我说不出话,连手都汗湿了。我不知该从何说起,说什么。我脑子里一团浆糊,但我还是抽动着嘴,蹦出了一些话。我谈起我喝醉时的样子;我从那次Faberge蛋展览开始,然后如何被我上司逼着去复原院;我谈起复原院和我出来后的生活。


深度郁闷 第七章(6)
还有,我迷上了我小组里一个英俊的手臂多毛的瘾君子。我没有把这说出口,我说出口的是,我感谢我生命里的人,感谢我现在的清醒,诸如此类。
“你真是太棒了。”海丁后来跟我说。
“何以见得?”
“你是如此坦诚而真实,毫无赘言。”他拍拍我的背。
“真的吗?我有那么好?”
“当然了!你真的很棒!”
“这下我就放心了。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讲些什么,实际上当时我脑子里一直在想,我要是把我的胸毛剃了以后,它们会怎么长回来?”
海丁一个急转身,“你说什么?”
“我是说,夏天到了,我是不是该把它们漂白一下?但是我又想,毛根露着原来的颜色,那太可怕了,会很丢脸的。金黄色的胸毛其实挺好,看上去自然,但是要是毛根漂不到,还是原来颜色,那看上去太恶心了。”
海丁又笑又怕地看着我,或许完全是害怕。“你真的吓到我了!你的浅薄真让人吃惊。”
“我们去印度之家吧。”我说。
在第五和第七大道交叉处的餐馆里,我说起了瑞克的事。
“我以为你上司是艾琳诺呢。”他咬了一口蔬菜饺。
“瑞克是她的合伙人,他们一起工作。”
“你不是说你工作都很顺利吗?怎么了?”
我说起上周我是怎样发现有人把从杂志上扯下来的啤酒广告放到我抽屉里;我又说起那张贴条。
海丁惊吓地说:“真可怕!”
“瑞克是个人渣,他是个同性恋憎恨论者,一点本事都没有。几年前他傍住了艾琳诺,而她太忙了,一直没发现原来他一无是处。”
海丁长喝了一口水,“你得看紧了那个瑞克。”
我会的。
“六点钟到我家来吧,我们一起去小组。”福思特打电话过来。
我冲进出租车,一路狂奔而去。街道似乎长了三倍,让我不能早点到他那儿。
他打开门,腰上围着毛巾,脸上沾着刮胡膏的泡沫。“进来,我快刮完了,马上就走。”
他刮胡子时,我就站在他浴室的门口看。那条毛巾很短,以至于他每次身体换重心时我都能看到他腿上肌肉的伸缩。结实的肌肉,古铜色的肌肤,黑色的体毛,他是个体毛浓重的人。他一边刮胡子,一边看着我,他的目光从水槽、他的脸和我之间游弋来去。他温柔地微笑,“我们会不会迟到?”他问,刀片在他脸上发出黄油刀在沙纸上摩擦的声音。
“不会的。”我看都没看表说。
福思特把毛巾从腰间拉下来,露出白色的内裤。
我不禁想,小组里的成员可以这么看另一个成员的内裤吗?我是不是越轨了?
他俯下头,洗洗脸,然后站起来拿毛巾擦了擦。“好了。”
他走出来,有意无意地蹭了下我的身体。“哦,对不起,”他露齿而笑,“看我笨手笨脚的。”
我跟他走进卧室。“我穿这条……还是这条?”他一会儿拿起一条黑牛仔裤,一会儿举起一条卡其布裤问我。
“都不好。”我说。
他扬起一边眉毛——这个动作应该在镜子前练了很久(从格瑞尔那儿知道的)。
“好吧。”他淡淡地说,把两条裤子都扔到地上,接着他向我慢慢逼近,我做出后退的样子。
“我是说你应该穿条运动裤。”我大笑。
“是吗?”他举起手臂,轻轻抚摸我的脸,“真软。”他说。
我抱住他的腰,把他紧紧拉向我。他紧紧搂住我,带着我一起倒在床上。
“这怎么回事?”我指着他下巴底下的一条小伤疤问。
他用指尖轻轻摸了一下,“我上学时在校车上毒瘾发作了,当时就拿自己的脸撞方向盘。”
他的耳垂就在我的双唇之间——我已经忘了亲吻一个人的感觉了。我和皮格海德在一起时,每次吻他时,我总感觉实际上他并不愿意。这次截然不同!两厢情愿的感觉就是不一样!然而紧接下来,我突然意识到我将要亲吻的是我治疗小组里的成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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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郁闷 第七章(7)
“福思特,我们都疯了。我们在做什么?”
“你说过你喜欢疯狂的人。”
“我知道。但是不应该是我和我一起做治疗的人。”
我挣扎着想站起来,他把我推倒。“别动。”他说。
我一动不动,静静地躺下来,我闭上了眼睛;他把手放到我胸口。
“你在想什么?”他问。
我在想温迪,想那张我签的同意书,那张申明我不会和小组成员发生关系的同意书。
“什么也没想。”我撒了谎。
福思特吻我的脖子,“想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我不清楚我是不是想知道。”
“不,我敢保证你想知道!问我吧。”他摇了我一下。
“好吧,你在想什么?”
“呵,你这么问真好。我在想,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看看我们一起迟到时那些人的反应。”
“你这个混蛋。快点,我们走。”
福思特哈哈大笑起来,我把他拉起来,把那条卡其布裤子扔给他。
“我会跟在你后面,偷偷溜进去,”我得意地说。
他套上裤子。“哦,你的冒险精神哪儿去了?”
我们打了出租车奔城里而去。一路上福思特都紧紧攥着我的食指,他是看着窗外时无意识地这么做的,这让我觉得更甜蜜。走进小组前我看了看表:我们迟到了十五分钟。
我们一推开门,里面的谈话就戛然而止,所有的脑袋都转过来。福思特走在前面,小声说:“抱歉抱歉!请继续。”
我坐到福思特对面,尽管他旁边还有一张空椅子。小组成员皮特接上刚被打断的话。我全神贯注地看向皮特;也偷偷看福思特一眼,他这个傻瓜正肆无忌惮地盯着我笑。
这天晚上我和海丁吃完饭后往家走。我不禁自言自语道:不知琳达·亨特 Linda Hunt,美国著名女演员,曾凭《灾难岁月》(The Year of Living Dangerously)获1983年奥斯卡最佳女配角奖。住在哪个公寓。因为我曾读到过她就住在佩里街,我还亲眼见过她遛狗。当时我正蹲在地上把维吉尔的大便铲到垃圾袋里,她就站在那儿,几乎和我面对面,她还问我的狗多大了。这个奥斯卡奖获得者,这个大名人见到我时,我正弓着腰在街上铲粪便。
我们往前走时一个坐轮椅的男人在一栋高级建筑前的人行道上拦住了我们,我以为他想要钱,没理他。我走着走着,发现海丁掉过头去了——他们在交谈。我因为远在前面,所以听不清内容。海丁这样跑去跟一个陌生人说话,让我很恼火。海丁还向我招手,说:“这位先生需要我们的帮助,他一直在等有个力气大的人路过。”
我力气大,所以海丁就找我了。那个男人也全神贯注地看着我,让我很不耐烦又恼火。
最后,那个男人开口说:“谢谢你能帮我。如果你能把我抬上台阶,把我家的门打开就好了。”
他拿出他的钥匙串,用他半瘫痪的手摸摸索索地找那把钥匙。我想,你没必要现在就给我钥匙;你可以在门口时再给我。既然我想好要帮他了,我就想早点帮完了事。“等我一会儿,我要把我的轮椅停在台阶这儿。”他说。
轮椅停好后,他按了一下开关,把它收起来。接着他要我从后备箱里拉出一条链子,把它锁到台阶的栏杆上。
我觉得自己在受摆布,但我还是挤出微笑。我把手伸到后备箱里,找到链子,然后锁好了轮椅。而他在一旁坐着,一直唠叨着说:“小心点,轻一点。”我真想说,你他妈的给我闭嘴。
接着他又要我把他抱到家里去。“就从我膝盖下面抱我……”
我一句话也听不进去,因为我刚刚才意识到,我要把这个男人抱上台阶,抱到他家里去。这时他又说:“轻轻地从膝盖下面,就像抱孩子一样。”我突然觉得恶心。
我觉得我是在抱自己母亲。
我母亲十年前因为中风而右半身瘫痪,因此而坐了轮椅。我一直处心积虑地避开去看她,我上一次看她还是在一年半前。我实在不能多待一分钟,每次我一踏进她家门,一股要逃脱的愿望如浓烈的气味扑面而来。我无非是帮她换换灯泡,推她过桥买一些金枪鱼罐头,然后拆装一些东西或拿一些东西放她腿上。总是开开关关、移来移去一些东西,仿佛她就专门需要我做这些,仿佛她就积着这些事让我做,又似乎是特意为我准备的礼物。当然,只是一些琐碎小事,可总让我觉得很不舒服。


深度郁闷 第七章(8)
我每次去看我母亲时都觉得肮脏。她总是不拘小节,她的睡衣总是那么薄,肉都透了出来。我甚至开始觉得她的每个要求都成了我不想看的阴户,让我惟恐避之而不及。
她的公寓不像我们家以前那么干净了。我小时候,我们家总是一尘不染。那张柚木餐桌上若有一粒灰尘,都会引起一场彻底的大扫除。
就像今天抱着这个男人一样,我也不得不要抱我母亲。我要在众目睽睽下抱她进餐馆,我的脸因为羞耻而红得发烫。在餐馆那么多人中,只有她需要两个人做一个人的活。
当初她那么残忍地把年少的我送给她那个精神错乱的医生,现在瘫痪了,可怜了,就恳求我了?
我不去看她,是因为我对她的身体完全陌生。她仿佛是寄存在别人的身体里,一个瘫痪的女人的身体里。她辛辛苦苦放弃了原来的身体,到头来却换来这么一个虚弱破败的身体。我恨她是因为我觉得她是故意这么做的。她冲动行事,然后又后悔了;她似乎觉得这样瘫了,就可以重新获得别人的注意力。
当然,实际情况不是这样。她是在一天夜里睡觉时,脑子里的一根毛细管爆裂了,然后一觉醒来,就不得不和她过去的生活挥手作别,仿佛那些是一场旧梦。我的母亲住在一个瘫痪女人的身体里,每次我抱她时,仿佛是在抱个陌生人,仿佛我只是在看望一个躯壳。它像个灵媒,能够经常和我已死的母亲通灵。我每次用她卫生间时,尤其感觉别扭。因为那里面不是该有的漂白剂或洁厕灵的气味,而是另一种怪异的味道;厨房也是这样。这些房间都充斥着瘫痪的味道,充斥着残废人的味道。
我的母亲从来都不觉得她十几岁的儿子让一个恋童癖者插屁眼有什么不正常,所以这个女人也别想指望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她没有资格要我给她换灯泡。我十二岁时她把我送人,所以现在也别指望我回来。
但我还是帮了那个坐轮椅的男人。我一直爬了四段楼梯,把他抱回家。他趴在我身上,像一堆要洗的衣服一样无声无息。我一直把他送到家门口,然后伸进他口袋掏钥匙。我的手碰到他的死腿,仿佛是在猥亵地侵犯他,但是他对此毫无知觉,毫无反应,因而看上去像是已经习惯了被侵犯,也许还很欢迎,或者至少能容忍。当我一把把摸找像公寓大门的钥匙时,他指点道:“不是那把,不是那把,是铜的圆的那把。”当我把钥匙插进锁时,我吸了口气,做好准备迎接那种像条大狗般从房间里蹿出来的可怕、腐烂的瘫痪味道。
我打开门,眼前立刻一亮,出乎意料地看见一幕截然不同的场景。房间大且充满了艺术气息,一尘不染;塞满书的书柜一直耸立至天花板;墙上挂满黑框相片,应该是他以前的相片,他和朋友们站在海边,器宇轩昂;还有电脑、传真机……一个富丽堂皇的壁炉,里面没有木头,而是装满了丁香花。
他让我把他口袋里的零钱拿出来放到台子上。“不,不是那个,是放着钱的那个。”我把零钱和那些钱放到一起。我暗想,我可以拿走这些钱;我可以拿走那张毕加索的素描;我甚至还可以取了他的性命,他只能乖乖就范,毫无还手之力。他现在在靠信任而活,只能靠对别人的充分信任。他连连对我表示感谢,我笑起来,说没什么。
回家路上,我一直觉得浑身不自在,仿佛他身上什么东西传到了我身上。我不敢碰我的脸,担心那些微分子会传播到我脸上。我想起我自小认识的一个叫安妮的女孩,她四岁时有一天在院子里玩,把狗屎弄进了眼睛里,结果那只眼睛因为寄生虫感染而瞎了。想到这里我更加头皮发麻,感觉他的残缺、他的需要、他的依赖,都附到我身上来了。
他和我母亲一样,都是没有壳的蛤、蜗牛或龙虾——残废而暴露。
我每天都跟我母亲通电子邮件。如果不那样,她会感觉她被抛弃了。但今晚没有她的来信,很奇怪,这让我感觉怅然若失。我不禁想她为什么没有写信,但我并没有深想,我没继续想她是不是摔倒了,或者又中风了,让她左边也瘫痪了;我没继续想她是不是饿了或心情不好。我只是想起她那些曾在我电脑屏幕上闪烁的文字;我把它们都存进了以她命名的小文件夹。这是为数不多的我们之间关系的见证,我一条条存进去,标上日期和时间。我和她不仅是城市相隔,电脑相隔,还是时间的相隔。我还是常给她打电话,但我从来没给她寄过钱,尽管我的一小笔钱对她来说可能都是巨款。


深度郁闷 第七章(9)
这是在惩罚她吗?
我也不知道。只是有时候似乎很难找到邮票,似乎没时间写支票再寄出去。我对我母亲没有承诺,我只是对她像她对我一样。
有的时候我会忍不住幻想我有这样一个母亲:她身穿海军百褶裙和白衬衫,蓝色的毛衣从她肩膀上自然地搭下来;她上车把她的茶色皮包扔到车座上时,包里不会发出药瓶子撞击的声音;她会对时装,而不是各种医疗咨询,兴趣浓厚;她会有一头漂亮的披肩长发。
她会娇弱地对我说:“介意帮我拿这些瓶子吗?”她还会去农贸市场买鲜山羊奶,然后拿它洗澡。“它们对我皮肤有好处。”她总是振振有词地这么说。
当我把我全是A的成绩单给她看时,她会说:“虽然看上去没什么可骄傲的。不过就是多一点的这样努力,就会是普林斯顿大学和本宁顿学院的区别了。”接着她会诡秘地笑着对我说:“亲爱的,想想看,本宁顿都是些女同性恋去的地方呵。”
即使只是幻想,我有时也会恨我的母亲。我会认为她太斤斤计较,太追求物质。我会抱怨说:“你的眼睛已经整过一次了。”
而她会回答:“不!上次整的不好,所以这次才算。”
我的母亲还会跟开加盟店的人约会。
“你不是很喜欢开加盟店的吗?”她竭力要说服我。
“妈妈,他简直就是只猪。我看见他挠他屁股,然后还闻闻手,而且他手上毛太多。”
她还会每月定期去纽约市里“朝圣”一次,回来后会大包小包地全是从第五大道买的东西。而我顶多只会远远地瞻仰曼哈顿一番,把它看作没有屋顶的购物中心。我不会对它心存爱意,相反,我会告诫自己以后少来这个地方。
所以当我十八岁时,自然而然地,我申请了南加州大学。我的母亲会吓一跳,她会说:“天哪,你不会是真的吧?那所大学?你是怎么想的啊?你要读什么专业?快餐技术?冲浪?”
我会说:“不,妈妈,我要读昆虫学。”
她听了一定会生气,因为她听不懂这个词,她会说我在卖弄(当时我应该是个书呆子)。“哦,如果你想当医生,你不应该去这个学校。”
“是虫子,妈妈,不是医生,是研究昆虫的。”
她会一下子呆住的,拿着指甲油刷子的手会停在半空。“你说什么?”
我会看着她,耸耸肩。
“你说什么?”
“虫子?”
“是的,妈妈,昆虫学,虫子。”
然后她会把指甲油刷放回瓶子里,拧紧它。她会一边往她指甲上吹气,一边看看我。“我该怎么说呢?你真是年少冲动,你会后悔的。”
我会告诉她,这是我的选择。
然后她会立刻提醒我,是她在供我上学。
我会说我会自己挣钱。
于是她会问,怎么个挣法?
我会说,我会打工存钱。
然后她会说我一定是疯了,要带我去看医生。她会说:“如果你不去,我就一毛钱也不给你了。”
我还是不答应,我会气愤地摔门而出。
然后我们会一个星期都不和对方说话。
但是最后,我还是去了普林斯顿大学。因为我的母亲终归在很多方面是对的。而且这样会使她很高兴,也会使生活更好,所以我会去的。况且研究虫子是不会有什么前途的,我还是应该尝试一下法律专业。
于是我的母亲会给我买只劳力士手表,作为犒赏。
我会在开学的第一天戴上它。
当然,我有可能到头来成了一个酒鬼律师,那个时候我才翻然醒悟,然后埋怨我母亲一直以来过度保护我了。所以到最后,事情还是扯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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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郁闷全文阅读 作者:奥古斯丁·巴特勒 《深度郁闷》由www.61k.com集整理于网络,如文章内容侵犯了您的合法权益或者是侵犯了其他的法律法规,请与我们联系,我们将考虑删除深度郁闷全文阅读页面。
本文标题:奥斯汀·巴特勒-奥斯汀·巴特勒:奥斯汀·巴特勒-早年经历,奥斯汀·巴特勒-演艺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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