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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炎武全集-顾炎武全集总目录

发布时间:2017-12-12 所属栏目:廉耻顾炎武

一 : 顾炎武全集总目录

顾炎武全集总目录

《顾炎武全集》,全二十二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12月出版 ,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所整理 精装32开 定价1980元

顾炎武(1613—1682),明末清初著名思想家、史地学家、音韵学家,与黄宗羲、王夫之齐名。[www.61k.com]本名继坤,改名绛,字忠清;南明败后,改名炎武,字宁人,号亭林,自署蒋山佣。汉族,南直隶苏州府昆山(今属江苏)人。青年时发愤为经世致用之学,并参加抗清义军。败后漫游南北,曾十谒明陵。康熙十七年,开博学鸿儒科,招致明朝遗民,顾炎武以死拒荐。康熙十八年,熊锡履推荐修撰《明史》,顾炎武亦坚决回绝。终身不仕清朝。晚年定居陕西华阴,卒于山西曲沃。

顾炎武学问渊博,于国家典制、郡邑掌故、天文仪象、河漕、兵农及经史百家、音韵训诂之学,都有研究。其学以博学于文、行己有耻为主,合学与行、治学与经世为一。

在思想上,他继承明季学者的反理学思潮,不仅清算了陆王心学的空疏,而且在性与天道、理气、道器、知行、天理人欲诸多范畴上,都显示了与程朱理学迥异的为学。顾炎武为学以经世致用的鲜明旨趣,朴实归纳的考据方法,实地考察的探索精神,以及他在众多学术领域的成就,宣告了晚明空疏学风的终结,开启了一代朴实学风的先路,给予清代学者以极为有益的影响。

顾炎武还提倡“利国富民”,并认为“善为国者,藏之于民”。他大胆怀疑君权,并提出了具有早期民主启蒙思想色彩的“众治”的主张。他所提出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一口号,意义和影响深远,成为激励中华民族奋进的精神力量。

他提倡经世致用,反对空谈,注意广求证据,提出“君子为学,以明道也,以救世也。徒以诗文而已,所谓雕虫篆刻,亦何益哉?”钱穆称其重实用而不尚空谈,“能于政事诸端切实发挥其利弊,可谓内圣外王体用兼备之学。”

顾炎武留下了大量著述,后世托名之作也很多。《顾炎武全集》是经专家考订后确定无疑的顾炎武存世全部著作总集,收录了各类著作34种,其中经部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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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史部17种,子部5种,集部3种。(www.61k.com]《顾炎武全集》的首次整理出版意义重大,大致说来有以下几点:

一,顾炎武是一代学术伟人,留下的著作是中华民族应当千古传承的优秀文化遗产。《顾炎武全集》收录的著述经过了专家精审的考订,是可信的文本,对讹传已久的托名之作作了彻底澄清,为学术界研究顾炎武本人及其思想学术奠定了稳实的基础。

二,《全集》中很多著作是首次整理出版,如《天下郡国利病书》、《音学五书》、《五经同异》、《九经误字》、《熹庙谅阴记事》、《圣安纪事》、《昌平山水记》、《营平二州地名记》、《明季实录》、《建康古今记》、《京东考古录》、《山东考古录》、《石经考》、《求古录》、《官田始末考》《历代宅京记》、《金石文字记》、《谲觚十事》、《亭林杂录》、《惧谋录》等,约占全部品种的百分之九十。其中《天下郡国利病书》、《音学五书》等的整理,学界期待已久,此次出版无疑会受到极大关注。而已经出版过整理本的,如《日知录》、《肇域志》、《亭林诗文集》等,此次整理吸取了前人的长处,补充了前人的不足,订正了前人的失误,成为后出转精的力作。整理者是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所的专家,曾整理过《朱子全书》等巨著,在学界获得良好口碑。整理《顾炎武全集》,整理者定下了最高标准,精择底本,详加校勘,一丝不苟,在这些经验丰富的专家花费六年时间的精心打造下,《顾炎武全集》堪称古籍整理的典范之作。

三,《顾炎武全集》自立项起即成为文化界一件大事,并被国家纳入十二五重点出版规划,它的正式出版可以说是国家的文化盛事,值得大众广泛关注。

总目录

第一册

左传杜解补正 五经同异 九经误字

第二册

音学五书(一)

第三册

音学五书(二) 韵补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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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册

熹庙谅阴记事 圣安记事 明季实录 历代宅京记 昌平山水记 营平二州地名记

第五册

建康古今记 京东考古录 谲觚十事 金石文字记 石经考 顾氏谱系考 求古录 官田始末考

第六册——第十一册

肇域志(一至六)

第十二册——第十七册

天下郡国利病书(一至六)

第十八册

日知录(一)

第十九册

日知录(二)日知录之余

第二十册

菰中随笔 亭林杂录 救文格论 惧谋录

第二十一册

亭林诗文集 诗律蒙告

第二十二册

附录

《顾炎武全集》出版 印刷错误有瑕疵

楼主:mochating 发表时间:2012-06-06 14:47:13

5月25日,“《顾炎武全集》编纂出版研讨会”在上海图书馆多功能厅举行。[www.61k.com)《顾炎武全集》是经专家考订后确定的顾炎武存世全部著作总集,收录了各类著作34种,其中经部9种,史部17种,子部5种,集部3种。如此重量级的古籍丛书,却被爆出有印刷错误、缺失内容。昨日下午,上海古籍出版社官方微博发布《顾炎武全集·音学五书·唐韵正》勘误表。

华东师大古籍所八年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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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上海古籍出版社副总编辑吕健介绍,早在1984年,古籍社就推出了《顾亭林诗集汇校》;1985年,又推出了《日知录集释》影印本,并于2006年出版了该书的标点整理本;2004年,由谭其骧、王文楚等先生校点的《肇域志》出版。(www.61k.com]以上这些为《全集》出版打下了坚实的基础。“现在经过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所八年的努力,顾炎武的全部著作终于以一个能体现当代研究与整理最高水准的面貌呈现在大家面前”,吕健说。

在会上,复旦大学教授、文史研究院院长葛兆光认为,上海古籍出版社前后将朱熹、顾炎武两位中国思想文化史上的顶级人物的著作整理出版,实属不易。他指出,不同历史时期之学者对于顾氏之解读殊异,《全集》的出版对顾氏的全面研究和全新认识颇具价值。他建议编纂方在全集出版的基础上整理出顾炎武资料长编以飨学界。

出版社:将“免费邮寄勘误表”

与此声势浩大的研讨会不相符的是,“国学数典”论坛的网友爆出,《顾炎武全集》一套书有印刷错误,内容缺失,“第2册只印到第606页,第3册却从第609页开始”,而且是首印所有书都是这种情况。

昨日,南都记者致电上海古籍出版社,得到了编辑部回应。《顾炎武全集》的责任编辑占旭东称,目前他已经了解到了这个情况,他表示,《顾炎武全集》重印的时候肯定会加上去缺失的内容。

“其实这是一个印刷事故,就是在流程上,丢失了一页校样,”占旭东说,“遗漏的是第二册《音学五书》的最后一页,因为是刻本,字体比较大,没有网上说的三页那么多,只是五六行字的内容。”而事实上,《音学五书》正是顾炎武重中之重的作品,“几成绝学”,吕健说。

据占旭东介绍,《顾炎武全集》首印了1500套,目前已经销售了500套,虽然数量不是很大,但是“具体流向并不是很清楚”,因而他们也很为难。至于对此书遗漏的纠错,占旭东表示,“我们将会在豆瓣网上发布遗补内容”,同时也会给已经购买《全集》的读者“免费邮寄勘误表”。

在南都记者采访后,昨日下午,上海古籍出版社官方微博发布文件,内容就是《顾炎武全集·音学五书·唐韵正》勘误表。

学者:出版社应免费更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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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天,学者、同济大学文化批评研究所副教授王晓渔在准备购买《顾炎武全集》的时候,检索网络发现了这条信息,当即把这个信息公布在微博上,引起很多人的注意。(www.61k.com)

昨日王晓渔告诉南都记者,他已放弃购买此书,在他看来,如此贵重的书,售价1980元,缺少了内容,出版社应该给读者“免费更换”。“如果是其中一本书出现了问题都应该更换,更何况是首印的这一批书都出现了问题,”王晓渔认为,“这也关系到出版社的声誉,使得我对他们不太信任。”采写:南都记者赵大伟

《全集》中不少著作是首次整理出版

《全集》中很多著作是首次整理出版,如《天下郡国利病书》、《音学五书》、《五经同异》、《九经误字》、《熹庙谅阴记事》、《圣安纪事》、《昌平山水记》、《营平二州地名记》、《明季实录》、《建康古今记》、《京东考古录》等,约占全部品种的百分之九十。其中《天下郡国利病书》、《音学五书》等的整理,学界期待已久。而已经出版过整理本的,如《日知录》、《肇域志》、《亭林诗文集》等,此次整理吸取了前人的长处,补充了前人的不足,订正了前人的失误,后出转精。

整理者是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所的专家,曾整理过《朱子全书》等巨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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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鲒埼亭集选辑》全祖望 顾炎武 黄宗羲

本书分六卷,全祖望撰。祖望字绍衣,又字谢山;浙江鄞县人。清干隆初,成进士。所着鲒埼亭集三十八卷及其外编五十卷,记南明浙海鲁监国事最详。本书选录与南明有关之文凡一百三十余篇,题曰选辑。卷一至卷五以碑铭传状为主,间杂序记之类;卷六多属序跋题记,偶有书札。至已录附第九种蠡测汇钞及第一四二种张苍水诗文集者不与,分见两书篇。书末,今加刊两附录。一为顾炎武文,有吴同初行状等铭状三篇;二为黄宗羲文,有陆周明墓志等铭表四篇。宗羲文已刊第二五种赐姓始末及第一三五种海外恸哭记两书,此四篇乃为补辑。

●弁言

鄞县全谢山先生生于康熙四十四年(乙酉);当其成年之时,上距明北都之亡几及百年。而先生于南明之遗文遗献多方搜求,于南明殉难诸君子表章尤力。故其所着亭集中有关南明之文字颇多,皆研究南明史者最足参考之资料也。爰就四部丛刊影印原刊本,选录此类文字凡一百三十余篇,次为六卷,题曰‘鲒埼亭集选辑’,列为台湾文献丛刊之一。

至全氏集中原有陈光禄士京、沉太仆光文、徐都御史孚远三传暨沉斯庵诗集序,卢若腾祠堂碑文各一篇前已钞附本丛刊第九种蠡测汇钞之末;又,明故权兵部尚书兼翰林院侍讲学士鄞张公(煌言)神道碑铭、张督师画像记二篇已见本丛刊第一四二种张苍水诗文集附录一,张尚书集序一篇亦见同书附录二,兹不复录。又,梨洲先生神道碑文并已见本丛刊第四○种海外恸哭记附录三,但文末附记一则未录;因取其附记,列为一篇。

清代诸家文集中,尚不乏有关南明史事之文章。近日所录,凡得七篇,略加整理,以为本书之附录。(百吉)

●鲒埼亭集选辑卷一

明故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赠太保吏部尚书谥忠介钱公神道第二碑铭

明兵科都给事中董公神道表

明锦衣徐公墓柱铭

明建宁兵备道佥事倪公坟版文

明翰林院简讨兼兵科给事中箕仲钱公些词

明故张侍御哀辞

明管江杜秀才窆石志

雪窦山人坟版文

明太傅吏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华亭张公神道碑铭

明太傅大学士张公神道碑侧记

梨洲先生神道碑文附记

·明故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赠太保吏部尚书谥忠介钱公神道第二碑铭

世祖章皇帝定鼎二年五月,江南内附。六月,浙江内附。闰月,明故刑部员外郎钱公肃乐起兵于鄞。

大兵之下浙也,同知宁波府事朱之葵,通判孔闻语迎降,贝勒即令之葵知府事,以闻语同知府事。公方居忧,在东吴丙舍中喀血,闻信恸哭,绝粒誓死,诸弟已为之治身后事。

鄞之贡生董公志宁首倡谋义,聚诸生于学宫,王公家勤、张公梦锡、华公夏、陆公宇■〈火鼎〉、毛公聚奎和之,遍谒诸乡老而莫敢应,即所云六狂生者也。

初十日,之葵输粮于贝勒,至姚江。姚之故九江道佥事孙公嘉绩,故吏科都给事中熊公汝霖已起兵,之葵以道断回鄞。公于是夜舆疾至城东观变。

是日,孙公以书来鄞,约其门下士故吏科都给事中林公时对为之后继。林公谋之诸乡老,终莫敢应。六狂生皇皇,计无所出。宇■〈火鼎〉故与公同研席,相善,途中闻公已至,大喜,挽公入城。途遇志宁,遂定谋发使,以十二日集绅士于城隍庙。乡老相继集。之葵、闻语亦驰至。时诸人皆未有定意,离席降阶迎此二人。而公遽碎其刺,拂衣而起。百姓聚观者数千人,欢声动地。有戴尔惠者,布衣也,大呼曰:“何不竟奉钱公起事”!观者齐声应之,举手互相招,拥公入巡按署中。俄顷,海防道二营兵暨城守兵皆不戒而至,遂以墨缞视师。之葵乞哀于百姓,百姓为之请,乃释之。

故总兵王之仁在定海,已纳款,得贝勒令仍旧任。鄞之故太仆谢三宾家富耦国,方西行见贝勒归,害公所为,乃贻书之仁,谓“潝潝訿訿,出自庸妄六狂生,而一稚绅和之,将军以所部来斩此七人,事即定矣。某当以千金为寿”。公时年未四十,故有‘稚绅’之诮。会公亦遣客倪懋熹以书告之仁,劝其来归。之仁两答书,约以十五日至鄞,而密语懋熹,令具燕犒;三宾不知也,方以为杀公在旦夕。届期,之仁至城东,请诸乡老大会于演武场。坐定,之仁出三宾书靴中,对众朗诵。三宾遽起,欲夺其书。之仁变色,因问公曰:“是当杀以祭纛否”?语未毕,长刀夹三宾而下。三宾哀号跪阶下,请输万金以充饷,乃释之。

于是沉公宸荃、冯公元飗亦起于慈。自鄞、慈合兵,声势响应。之仁既以关内镇兵至,而关外黄斌卿亦遣将以翁洲镇兵至,张名振亦以石浦镇兵至,知慈溪县王玉藻,知定海县朱懋华,知奉化县顾之俊,新授知鄞县袁州佐,知象山县姜圻皆以兵饷来会。宁守乏人,以通判罗梦章行守事,而太常庄公元辰助登陴焉。

公以是月十八日奉笺迎请鲁王监国。二十八日,再奉笺劝进。七月十一日,会师西兴。王途中加公太仆寺少卿。既至,再加右佥都御史,分汛瓜沥。公四疏辞新命,兼力言爵赏宜慎,不可蹈赧王覆辙,滥予名器。因固请以原衔署事,并辞诸弟侄从军之授爵者。

十月,枢辅张公国维约诸军以初八日始,连战十日。公与诸军斩戮皆有功,而第七战尤捷。是役也,前锋钟鼎新用火攻,首系杀绯衣大将一。诸将吕宗忠等各斩数十级。俞国荣直抵张湾,取其军械以归。

时浙西诸府州并起义兵,苏、松、嘉、湖列营数百,而浙东又建国。杭州孤悬,危甚,以兵急攻平湖。平湖之主兵者为屠翰林象美,书生不晓军事。公请以兵由海道急援之,不听。说者谓监国初起江上,适有浙西首尾相应之势,若用公言,则大兵进退两顾,杭州不复能守,可径渡三吴,以窥白下。而坐失此会,此足以见圣朝之得天命也。

未几而分地分饷之议起。故总兵方国安自浙西来,军最盛,之仁次之,号为正兵,诸义兵倚毗焉;而皆无远略,国安尤暴横。于是议取浙东之正饷以予正兵,而义兵取给于富室乐输之饷,谓之义饷。识者已知其无成,交争之不能得。未几,正兵力取义饷,而义兵遂无所取给,司饷者不能应。公所派为鄞、奉二县义饷,国安檄二县不必支应,盖以为之仁地也。于是公屡疏入告,王不能诘,但以阁臣张公国维叙公十捷功再加右副都御史。公疏言:“臣郡臣邑因臣起义兵,桑梓膏血一空,曾莫之救,而今日迁官、明日加级,是臣无恻隐之心也!沉宸荃、陈潜夫之才略机谋,方端士之勇,官阶并出臣下,而臣反受赏,是臣无羞恶之心也!臣部将钟鼎新等,斩级禽囚之事皆出其力,臣以未得取杭,不欲为请殊擢,而臣自受之,是臣无辞让之心也!臣少见史册所载冒荣苟禄,恶之若仇,而臣自蹈之,是臣无是非之心也”!又言:“臣近者十道并举,冀杭城可复。闻主上起行中廷,盼望捷音,不能安坐,而臣终不能绝流而渡;臣今不能入杭,誓不再受一官”!王不许。而闽中颁诏之议又起。

时唐王即位闽中,以诏来。张公国维、熊公汝霖以唐、鲁皆系宗藩,非有亲疏之分,同举义兵,非有先后之分,今日之事,成功者帝。若一称臣于唐,恐江上诸将皆须听命于闽,则王之号令不行。因议却之。朱公大典与公议,以大敌在前,而同姓先争,岂能成中兴之业?即权宜称皇太侄以报命,未为不可。若我师渡浙江,向金陵,大号非闽人所能夺也。于是议大不合。原诸公之论各有所见,皆未可非,但当和衷以求其平。而方、王诸帅忌朱与公,遂谓公不受副都之命,为怀贰心于闽。公不得已郁郁受官,而饷仍不至。王以内臣客凤仪、李国辅兼制军饷,公力言中官不可任外事。于是诸藩既恶公,而内臣又从中梗之。公兵至四十日无饷。然感激公忠义,相依不散,至行乞于道,卒无叛者。于是公连疏乞饷,数十上而饷终不至。

太仆寺卿陈公潜夫之起兵也,以家财养军。及财竭,支四百金之饷于饷臣而不得。公言“潜夫破家为国。今听其军之饿死而不恤,何以鼓各营”?因为潜夫请饷,并力言军费之当均。王是公言而无若方、王何。

公疏言:“国有十亡而无一存,民有十死而无一生。翘车四出,无一应命,一也。宪臣刘宗周之死,关系甚巨,谥赠荫恤,未协舆情,敕部改正,迟久未上,二也。张国俊以戚畹倚强藩,权侔人主,三也。诸臣以国俊故相继进言,主上以为不必,几于防口,四也。新进鼓舌摇唇,罔识体统,五也。反复之徒借推戴以呈身,观望之徒冒荐举而入幕,六也。楚藩江干开诏,欲息同姓之争,李长祥面加斥辱,凌蔑至此,七也。咫尺江波,烽烟不息,而褎衣博带,满目太平,燕笑漏舟之中,回翔焚栋之下,八也。所与托国者,强半宏光故臣,鸮音不改,九也。此犹枝叶也,请言根本。七月雨水不时,漂卢舍以千百;以水死。卤潮冲入,西成失望;以饿死。壮者殒锋镝,弱者疲转输;以战死。绛票赤纸,日不暇给;以供应死。东南泽国,倚舟为命,今士卒争舟,小民束手;以无艺死。入乡抄掠,鸡犬不遗;以财死。富民即曰应输,非有罪于官也,而拘系之,有甘心雉经者;以刑死。沿门供亿,淫污横行;以辱死。劣衿恶棍,罗织乡里,以为生涯;以忧死。今也竭小民之膏血不足供藩镇之一吸,继也合藩镇之兵马不足卫小民之一发;凛凛乎将以发死。由前九亡,并此而十。臣不知所税驾矣”。

时国俊外仗方、王,内与客、李二奄比,而马、阮在方军遥相呼应;见公疏,皆恨甚。国俊遂饱兼金,引三宾以礼部尚书直东阁,相与共挤公。王加公兵部右侍郎,再疏力辞不受。会传闽中遣大学士黄鸣骏来浙,欲尽科八府之粮以去。闽中故无是举,乃马士英、阮大铖交构二国之言。公致笺于鸣骏,以公义动之;即此可以见公之未尝有私于闽,而诸帅之谤不止。

孙公督师西出,将由龛山渡,而扬声由江口。林公时对方监其军,商之于公。公复书谓宜防阴平之诡道,不当专备江口。且孙公军营似亦不当在盛岭,瓜沥,龙塘诸地。时公惧马,阮之为患也,于是公以无饷与孙嘉绩连名,请以兵归开远伯吴凯。不许。寻以谍言,王师将自海道来,乃移公守沥海。公既终无所得饷,疏言“臣兵不得不散。但臣以举义而来,大仇未复,终不敢归安庐墓。散兵之日,愿率家丁数人从军自效”。王温旨慰留。而诸将益蜚语以为公将弃军逃人闽。先是闽诏之颁浙也,并赐倡义诸臣敕命,加以官爵,公尝奉表称谢,遂如诸帅口实,甚且有令壮士劫取公首者。公于是弃军,拜表即行。言“臣从今披发入山,永无世辞。主上请加踪迹,断不入闽,以遭殄灭”。遂之温州避人。王得疏,大骇,知公不可留,乃降旨令往海上,同藩臣黄斌卿,镇臣张名振共取道崇明以复三吴,时方有由舟山窥吴之计也。斌卿以舟迎公入翁洲。王加公吏部尚书、兼理户部事,公辞不受。是为丙戌之五月。不三旬而江上破。

公之解兵也,闽中有使召之。公以江上之嫌不赴。及江上破,公由海道入闽,请急提兵出关,不可退入广东,并陈越中十弊以为戒。闽中优诏答之,以右副都御史召。公疏言故大学士孙公嘉绩之忠,为之请恤。而闽中又破。公避难于福清,展转文石、海坛之间。与诸弟无所得米则食麦,无所得麦则食薯,其后并无所得薯则食薯之枯者,拾青茅以当薪。常夜涉绝谷,足尽裂,乃祝发以免物色。然其题壁云:“一下猛想时,身世不知何处;数声钟罄里,归途还在这边”。识者以为非缁流也。乃稍稍有从公问学者,公赖其修脯以自给。

已而闻郑彩扈监国至鹭门,来往诸岛间,祃牙举事。丁亥六月,王至琅江,公入觐。王大喜。时文臣在王侧者祗熊公汝霖。而孙公嘉绩之子延龄年尚少。马公思理位虽在熊上,然非越中旧从也。彩推马公,熊公直阁而己署兵部。公至、以公自代。公泣陈无功,请以侍郎署部事;不许。公疏言:“兵部之设,所以统理群帅,归其权于朝廷。今虽未能尽复旧制,然当申明约束,使臣得行其法,不相凌辱可乎?国家多难,大帅往往揜败为功,以致日坏;江干王之仁报捷诸书,其余习也。臣愿海上诸臣持毋欺二字以事主上可乎?臣在化南,有感臣忠义,愿携赀来投者,有愿夺降臣家财以充饱者,聚之可数百人,臣亦不敢私以自卫。藩臣入关,当驱臣兵为先锋。但愿诸将稍存部臣体统,一切争兵并船,不相加遗,以为朝廷羞可乎?叙功之举,往往及官而不及兵,谁肯致死?臣请凡兵有能获级夺马者竟援守把等官可乎”?又言:“近奉明旨,江上之师,病在不归于一,今宜以建国公彩为元戎,登坛锡命;平夷、闽安、荡湖诸镇,此建国之左右手,令其选择偏裨,或为先锋,或为殿后,合而为一,弗令异同,如邺下九节度之师。其次则编定什伍,弗令杂然而进,杂然而退,孟浪以战”。并得旨允行。又疏言:“主上允臣前疏委任建国,则兵出于一矣。复命建国合挑各营之兵,选其健者。请自今以往,一切封拜暂行停止。特悬一印,令于众曰:有能为建国所挑之兵为先锋立功者,不论守把等官,竟与挂印。如此则奇杰之人至矣。或谓各藩以私钱养其私兵,孰肯令其挑之以去?则即令各藩自挑敢死善战之兵各为一营,各悬一印令曰:有能将本营所挑之兵立功者竟与挂印。可耶?否耶”?王以为然。于是兵威顿振,连下兴化,福清、连江、长乐、罗源三十余城。侍郎林汝翥、都御史林垐皆起兵。郭三才以大兵援闽,亦来降。遂围福州。而浙东山寨亦各起兵遥应。前此六狂生家居者,谋取宁、绍、台诸府,与公兵为犄角之势,复为三宾所告而死。

公又疏荐故太仆寺卿刘沂春初仕苕中不纳款,继归闽中不□□;广东粮道吴钟峦素行之忠义方直,乞特敕召用。得旨:沂春右副都御史,钟峦通政使。二人犹不起,公贻书以君父之义感之,二人始翻然就道。而闽中遗臣无不出。又因福州之败,请恤宗臣统■〈金睿〉等、诸将叶仪等,以鼓忠义。王是之。

王之初至闽也,招讨郑成功待以寄公之礼而不称臣,仍称隆武三年,盖修浙中颁诏之怨也。至是,公颁明年戊子监国三年历。海上遂有二朔。然公尝有书与成功,奖其忠义,勉以恢复,故成功不以为忤。于是王大愧叹,始知公前此江上之议出于平心,非贰于闽。尝谓公曰:“先生所上奏疏,予皆贮藏之,灯下时时览焉”。

明年、王次闽安。公请立史官纪事。寻晋公大学士。疏辞者四,面辞者三。终不许。郑彩之下诸城邑也。自以八闽可指顾定。是时诸将称大营者六,自彩而下,平夷侯周鹤芝,同安伯杨耿,闽安伯周瑞,义兴侯郑遵谦,荡湖伯阮进,定远伯郑联,兵力亦无以大相过,皆恶彩之专。顾彩益横。及害熊,郑二公而逆节大着,故公力辞相位。既不得请,每日系艍于驾舟之次,票拟章奏,即于其中接见宾客。票拟封进,牵船别去,匡坐读书。其所票拟,亦不过上疏乞官,部覆细小之事,大者则彩主之,虽王亦不得而问也。公每入见,即流涕不止,曰:“朝衣拭泪,昔日所讥,臣不能禁”。王亦为之潸然。

彩初与公颇睦。自然公死并疑公。时督相刘公中藻起兵福安,攻福宁,城将陷,总兵涂登华欲降而未决,谓人曰:“岂有海上天子,舟中国公”!公贻之书,谓“将军不闻宋末乎?二王不在海上,文、陆不在舟中乎?后世卒以宋祚归之,而况不为宋末者乎”!登华乃诣彩降。彩欲使其私人守之,刘公不可。彩掠其地。公与刘公书,不直彩,而书为彩逻者所得。彩恨甚、以为公树外援以图之,朝见之次,故诵公书中语以动公;公忧愤交至。而彩自是亦知为诸藩所恶,不复协力,逍遥海上。连江失守,公闻之,以头触枕祈死,血疾大动,遂绝食。王赐药,亦不复进。六月初五,卒于琅江,遗言以故员外郎章服入殓。讣闻、王震悼、辍朝三日、赐祭九坛,王亲制文祭之,赠太保吏部尚书,谥忠介,荫一子尚宝司丞。公生于万历丁未正月望日,得年四十有二。

夫人董氏以是年四月卒。子曰兆恭,尚宝司丞;曰翘恭,先亡。公嫂陈氏、侄克恭皆死岛上,殡于琅琦。自公入海,其家被籍。而夫人之父光远破家为公输饷,参幕府事。公既入海,光远自缢而死。公卒后,第四弟御史肃图,第五弟检讨肃范挈兆恭依刘公于福宁。城陷,肃范死之。肃图以兆恭走翁洲。庚寅六月,兆恭亦卒,公遂绝。又七年,第九弟推官肃典亦以义死于鄞。又一年,第七弟职方肃遴亡命,徉狂死于昆山。父子兄弟翁婿相继死国,良可恸也!而曩所谓六狂生者,董公志宁,王公家勤、华公夏以戊子谋翻城应翁洲不克,家勤、夏死之,志宁逃入翁洲。辛卯、城陷死之。张公梦锡在山寨,庚寅、寨破、死之。陆公宇■〈火鼎〉以癸卯谋应海上,逮死。唯毛公聚奎亦累被逮,亡命得免。

公讳肃乐,字虞孙,一字希声,学者称为止亭先生,浙之宁波府鄞县芍药沚人。钱氏于鄞为右姓。七世祖以侍郎管广西布政使奂最有名。曾祖凤午,封礼部主事。祖若赓知临江府,万历直臣,以忤江陵几死者也。父益忠,瑞安训导,赠副都御史。大夫人杨氏,继傅氏。临江在狱中,公年九岁,寄呈所作帖括文,临江喜曰:“扬虞翁有孙矣”!故字曰虞孙。登崇祯丁丑进士。释褐,知太仓州事。尝谓人曰:“吾不敢得罪天地。自揣归家之日,量口炊米,裁身置屋,如斯而已”。州有母诉其子者,公挞之。其母请置之死,公曰:“汝止一子,杀之,将以他人为子,未必胜所生也,且悔之矣”!语未毕,母子抱哭而出。有兄弟讼者,公曰:“汝以小忿伤天性,吾挞一人,则汝结怨且终身矣。可退思三日来”。及期,兄弟惭愧请罪。吴中素难治。群不逞之徒,结社成聚,辅以恃棍盐枭,肆行无忌,又多仗庇有力之门以为护符,而黠吏阴阳其间。凶徒结党杀人,焚其尸,或以尸诬置之他人家以陷之。公痛治之,其风遂息,推官周之夔逢迎乌程,发难于太仓折色,思以牵连起党祸,以公在事中,之夔终无以难也。每乡令耆老会同保长公举善恶注册,善者以朱榜旌赏之,恶者以白榜捕责之。常恩行义仓法。庚寅,岁稔,言于大吏,令民亩输米升,得数万石。次年,大旱,藉此以赈。是岁又苦蝗,即以余米赏民之捕蝗者。素病喀血,以旱,徒步祷烈日中,黧瘠骨立,民环而泣曰:“侯病甚矣!其姑返”。公曰:“无岁将无民,又焉用我”!相对而哭,皆失声。是役也,公病以此几不起。

公状貌最文弱,见者易之;而大义所在,守之甚刚。常熟□侍郎□□,林居延揽,天下士多归门下。闻公名,因为方招致之,公卒不往。□□晚节披猖,始知公之先见。太仓巨室有子坐罪,知公不可以私干,乃求武进吴公钟峦言之,以其为公房考也。公卒不可,竟取其子罪之。时公以初至,不甚与荐绅接,盖素知吴中荐绅多以苞苴把持有司也,荐绅以此望公,既而始知公之公。

其署昆山也,方大旱,民揭竿劫粟,围朱太守大受第,而太仓亦告变,公急以兵诛其渠,而严饬巨室之闭籴者。不三日而两地皆安堵。其署崇明也,以兵击杀海盗魁三人,擒二人,始知公之才略。善得士,如归庄、宋龙、陆世仪、盛敬,其后皆以名节树立于易代之际。以考最迁刑部外郎,丁瑞安忧家居。国难己亟,时时从邸报中悲愤时事,虽在倚庐而每饭不忘,多见之于诗。

初,公之少也,尝梦日堕其手,公以手扶之稍稍上,而卒不支,日渐小渐晦,卒随臂而下,心窃异之,私以语其外舅董光远。及在海上,相传唐王在大帽山,一日,公梦见兄弟四、五人大临尽哀,醒而疑之。未几,则北来赧王之讣也。盖公之忠义出于性成,故神明与天通,而寤寐之间先为呈告。甲申之难,闻紫荆关总兵丁孟荣死闯贼,为之立传。又闻醴陵尉邱继武死献贼,贻书湖广大吏表章之。福州之陷,闻齐巽起兵,赋诗自慰,流涎节烈,不啻口出。

呜呼!公之在江上也,厄于方、王。公去江上,不旋踵而列戍崩溃,方、王同归于尽。公之在海上也,厄于郑氏。公死海上,未卒哭而闽土尽失,郑彩亦见摧于延平以死。则甚矣庸妄人之害国以自害也!虽然,浙东列郡并起事,事败之后,独吾乡山寨海槎相寻不息,诸义士甘湛族之祸,敢于逆天而弗顾,卒延翁洲之祚至辛亥而始斩,则公感人者深矣!

公殡琅江者六年,福清叶文忠公之孙尚宝进晟谋为葬之海宁,故职方姚翼明时披缁海上,尤力助之,乃乞地于黄蘖山僧隆琦而修埏道焉。平彝侯周鹤芝,定西侯张名振与诸义士故仪部纪许国等皆襄事。故大学士长乐刘公沂春为之碑,都御史华亭徐公孚远为之诔,诸义士为置墓田。别有葬录纪其事。其后总督陈经征海,道出墓下,亲往致祭,人比之钟会祭孔明之墓。隆琦亦异僧,既葬公,弃中土,居日本焉。

公所着有正气堂集、越中集、南征集共若干卷,乱后不完,今存者十之五,予编次为二十卷。公死几三十年,仲弟肃图始举子,以为公后,曰浚恭。惟公乙酉以后之事见于碑诔者皆互有缺略。圣祖修明史,史臣为公立侍,据诸家之言,亦不详也。越九十五载,浚恭年已七十,欲修墓于黄蘖,乃乞予详节公文集中诸事迹,合之侍御所作家传并诸野史之异同,参伍考稽,以为公神道第二碑铭。其铭曰:

真人御世兮,六宇偃兵。孤臣空怀故国兮,经何所成。浙有方、王兮闽有郑,天降魔君兮莫之能争。公魂西逝兮钱江,公魂南去兮琅江,来归旧宅兮甬江。导以义旗兮堂堂。前扬波兮后重水,看寒芒兮箕尾。可怜孤儿七十兮赋大招,公归来兮听吾诔。

附旧寄万编修九沙札

忠介事实之详,宜莫如其弟退山先生之文,然亦有遗且误者。如急援平湖义兵疏,乃江上第一好着,时不能行,不待次年之夏,知其无能为矣。诸传皆不载,并退山亦失之。江上颁诏之争,张、熊、朱、钱分为二,而忠介以此遂为悍帅口实,此最有关系者,诸传皆不载,并退山亦失之。江上有兵部侍郎之命,再辞不受。既至翁洲,有吏、户二部尚书之命,退山皆失之。若披缁于闽,则刘氏神道碑中及林太常侍皆有之,而退山似讳其事;不知此不必讳也。鹭门确系郑彩先举兵而以戎政召公,退山以为彩因公言而起兵。今详考诸家野史与刘碑、徐诔以正之。又公之入阁,马公思理尚在,退山以为马卒而后公继之,舛矣,尊谕令某博考,以正前人之失,某亦何敢,但是文于参稽颇详审云。

——录自‘鲒埼亭集’卷七。

·明兵科都给事中董公神道表

公讳志宁,字幼安,浙之宁波府鄞县人也。远祖之邵居奉化,宋建炎中与李修、任戬起义兵以拒金,得千余人,三战于泉口,金人不能入而退。故明州残破而奉化独全。事定,口不言功。其后蔡文懿公幼学言之于朝,赠三人官皆修武郎,而三家子孙并大其门。之邵之孙仁声、仁泽、仁霖先后成进士。仁声官至殿学。三传而为恭礼,明洪武辛未进士,以养母隐居黄杨岙中,公之八世祖也。曾祖鏸。祖宰。父撰,万历丁酉举人之副。公由诸生食饩,贡太学。少以名节自励。

乙酉六月,大兵长驱入浙。公遍谒同里荐绅,劝以起兵,闻者皆笑以为狂,独刑部员外郎钱公是之。顾其事莫能集。闰六月初八日,余姚兵起。明日,会稽亦应之。又明日,鄞人始会议,然犹相顾莫敢主者。最后钱公力疾至,请独任之。而故太仆卿谢三宾家富耦国,新从江上迎降归,恶闻其事。定海总兵王之仁亦以迎降得仍旧任者也,三宾私遗之书曰:“潝潝訿訿,思拼头颅以披猖于一掷者,皆出自庸妄者之口,将军以所部来,斩六狂生,事即解矣。仆请以千金为寿”。六狂生者,陆公宇■〈火鼎〉、张公梦锡、华公夏、王公家勤、毛公聚奎,而公其首也。会之仁中悔,致书钱公请自效。翌日,帅所部至,大会鄞人于演武场。三宾不知也,扬扬来赴,以为杀六狂生,命在漏刻。坐定,之仁于袖中出其书朗诵,责之。三宾戟手前夺其书。之仁怒,麾军士,令斩其首以祭纛。三宾叩头乞哀,请出家财充饷,乃止。一军股栗。

监国次于会稽,授公大理寺评事,视师瓜里。而三宾亦至会稽,以赂结戚畹张氏,由散寮骤跻东阁,且假劝输义饷之名,干没里中军需。公恶之,弃官归。甫一年,江师衄。三宾复降。踰年而有五君子之祸。

是时浙地尽归版图,祗舟山、石浦未下,大兵亦置之不以为意。而航海之军至长垣,连陷闽、浙州县,且逼福州。于是大兵之备浙者颇抽以备闽。残明遗老始稍稍于浙东山中结寨拒命,而李公长祥、王公翊两军为主盟。公与华、王诸公计,以王公军下宁波,而己翻城应之,因连李公军以下绍兴,监国故疆可复也。华、王诸公皆喜,冯公京第闻之,请以舟山之军来会。刻日部署已定,复为三宾所谍知,发其事,四出搜捕,五君子皆遇害,公独逃之舟山独脱。

呜呼!大朝为天命所眷。江南半壁且不支,何有于浙东?浙东一道且不支,何有于宁波?诸公之耿耿未下者,虽云故国、故君之感,其如天意何?然而稽古在昔,终不能不比之崖山一辈人物;况又出自祭酒布衣,此其所以益难也。

监国既至舟山,迁公兵科都给事中,时时奉使入内地,联络山寨诸军,以为海上策应。山寨亦感其孤忠,资粮扉履,不戒而集。辛卯,舟山失守,公自刎死。其时以鄞人同殉者,杨吏部思任、戴工部仲谋也。监国始于绍兴,终于舟山,其后飘泊海中,无能为矣。公以倡义首事,卒以一死谢之,可谓与鲁存亡者也。

遗骸在海上,陆公宇■〈火鼎〉捐金募人致之,以礼葬于城北马公桥下。先一日,梦公曰:“吾刖一足,奈何’?启视,果失右趾。大惊,束蒲补之。说者以为文山之见梦于发绳也。

公初娶徐氏,继娶罗氏。子二:士骏、士骧。方公初入舟山时,天朝捕其妻子。有义仆文周匿之,赴官受拷,垂死不言,得免。华公在囚中作泗水鼎乐府,纪同难事,首褒之。其后罗孺人闻公赴,仰药而卒,而士骏兄弟育于高公宇泰家,及长,卒承先志,蹈海不返。文周悼公祀之绝也,遂以缟素蔬茹终身。一门节烈之盛,实古今所希有云。

惟先曾王父兄弟于公最厚,尝言公状貌挺露,术者谓公必居风宪,不知其为忠臣相也。而王太常水功曰:“幼安正命翁洲,遂与张太傅、吴少保诸元老雁行,是亦何贵如之矣”!雍正庚戌,公之从孙清越乞余表墓,乃再拜而诠次之,盖去公之卒八十年。其铭曰:

以六狂生之特而不死兮,天佑之以倡江上之诸军。以五君子之徒而不死兮,天脱之以备海上之孤臣。卒正命于九死之余兮,天许之以成炎兴之完人。呜呼给事!是为建炎义土之孙!

·明锦衣徐公墓柱铭

公姓徐氏,讳启睿,字圣思,浙江宁波府鄞县人也。曾祖某。祖某。父某。娶某氏。公少负才任气,喜为侠烈之行。眉如棱,目如堑。尤嗜击剑,卧起常佩之。旁通琴书、篆刻、陆博诸技,而篆刻最精。然不肯以艺名。既补诸生,累试于布政司,不售。时对酒当歌,辄叹曰:“天生徐公,胡乃老之草间,他使敌寇交讧也”!则拔剑起舞,谩骂座上贵人,以剑拟之。贵人皆膝席莫敢忤视,或跳而去。于是遂相戒远之。然每规人之过,辄苦口泣下,其方正又如此。

既久郁郁,一日,忽埋故剑,椎酒床,裂琴衣,削发,师事径山浮屠雪峤,则又闲静寡言,粥粥如真道者。释名洪节,字近公。闭关延庆寺中,锢其门,饮食俱自窦入。其孺人亦受佛法,甲申之变,哭七日夜不绝声,既而曰:“江南半壁,我高皇常龙兴地,建武之业犹可望也”。则又闭关如初。

踰年,南都再陷,则破关出,掘故所埋剑,夹以双斧,冠鹖冠,衣绿锦衣,大声如雷,趋钱督师营。道出周太守元懋家,适元懋忌日,公横刀长揖曰:“介胄之不复为尊先人作拜。顾须饮我酒”。酒至,则连举三斗,径去。

督师故与公同社,亟引见于监国。因问所需何官方得称乎。对曰:“臣请以布衣居肃乐幕,入参惟幄,出悍军旅,不必官也”。监国奇之,授以锦衣卫指挥,不拜,自称‘白衣参军’。时江上诸营首鼠,互相观望,则又骂曰:“今日焚舟前进,或可一逞;逍遥坐老,以自困乎”?每江上耀兵,则出立矢石间以先众,诸营目笑焉。

一日,晨起佩剑。集其麾下百夫,屠牛飨之,谕以大义。百夫亦唯唯而泣。经自东岸渡江,直薄西岸。大兵以为游骑,不以为意,亦遣裨将御之。则奋剑直前,掩杀过半。城上乃亟出锐师为继,且戒曰:“观其帅甚奇,必生致之”于是大兵蜂涌而至,长围四合,且战且拥。而公忽陷泥淖中,遂被执。谕之降,则谩骂。大兵怒,刳其腹,实以草,悬之江门。监国闻之震悼,令以原官加赠都督,其子世袭指挥,而招魂以葬之。百夫见公之死,亦无降者。

公之出也,督师力止之,曰:“军行必无复继,徒入虎口,无益也”。对曰:“信陵君欲以宾客赴秦军,岂能若秦何?亦各申其志也。吾将触斗而死,以愧诸营之赋清人者”!至是督师以诗哭之曰:“呜呼!果见其出而不见入也”!

初,公闻辽沈日蹙,两河内溃,叹息以为国必亡,则自雕一私印曰‘复明’。至是竟死。而雪峤之开堂于径山也,从之者三千人,顾未有付法者。最后得江西黄公端伯,曰:“可矣”,即付之。是后又寂然,及公至,请曰:“某亦或端伯之亚也”。雪峤相对而笑,亦付之。时称为双瓣香。说者叹雪峤之如冰鉴也。

呜呼!公之志则烈矣!然吾见督师集中有和圣思军中思亲诗,则其时公尚有亲也。君父良难兼顾,但公以环堵书生,未尝受国家恩命,而必弃其亲以从君,斯亦不无小过。是时如彤庵、簟溪、苍水、嘿农、楚石及管江诸杜,皆笃以老之亲,因抗节而有所不顾,揆之圣贤之处此,未必其然,斯夸世者所尚知也。然而大节如诸公,要不可泯没。公之死几百年,同里万君承勋感公之节,为之勒石,而征文于予,乃为之铭。其辞曰:

包胥之忠,夸甫之愚,兼斯二者,是以捐躯。古称触斗,多属空言,践之自我,死不受怜,至今江门,澄云如练。时有素车,空中飞电。

·明建宁兵备道佥事倪公坟版文

倪氏自宋居鄞,顾不甚达。至元末,以赀雄于时,因为方国珍所连缀,参其军事。入明三百年,仍未达。及钱忠介公军起,倪氏子弟从之者,一为懋熹,字仲晦,即佥事也;一为元楷,字端卿,即后官评事者也。佥事殉于闽中,而评事亦有大节,顾百年以来,文献以忌讳脱落,即其后人亦不甚了了。佥事之曾孙海以同里董君孙符所作志来乞予表墓,予安敢辞?

方乙酉之夏,浙东内附。空海总兵王之仁者,缴敕印,贝勒令其仍故任。会鄞人拥忠介举事,降臣谢三宾恶之,贻千金于之仁,令其以兵来杀诸首事者。忠介亦欲贻书之仁,而难其使,公请行,遂以忠介书往。甫至,定人汹汹,言昨有陈秀才者,上笺大将军,诋其降,而大将军杀之!闻者股栗。俄而三宾之使继至。公神色不动。有顷,之仁召公曰:“君此来大有胆’。公曰:“大将军世受国恩,贤兄常侍攀髯死国,天下所具瞻,志士皆知其养晦而动也。方今人心思汉,东海锁钥在大将军,次之则翁洲黄将军,石浦张将军,左提右挈,须有盟主,大将军之任也”。之仁遽摇手曰:“好为之,且毋泄”!于是令其子呜谦饭公于东阁,而别召谢使入见,所以待之略同。亦具报书,但曰“以十五日至鄞共议之”。谢使出,乃遣公归。之仁曰:“语钱公,当具犒师之礼”。公出,喜曰:“吾事谐矣”。或曰:“何以知之”?公曰:“必谐”。翌日,之仁至,果胁三宾出兵饷万金与忠介。忠介劳公曰:“此李抱真之招王武俊也,而君以三寸舌成之,功过之矣”!及画江守定,以公为职方,参瓜里军。

唐鲁争颁诏之礼,越使陈谦入闽而死,闽使陆清源入浙亦死,议募一能者。乃以公往,果称旨。闽中留之,令以佥事分守建宁。时郑芝龙尽取闽中兵饷归于所屯之东石。道标故有兵千人,至是一空,公捐俸为饷以募兵。大兵攻建宁,出斗,力不支,一军尽没。其从者十八人,仅脱其一;丙戌八月十一日也。距生于万历戊申四月十二日,年三十九。事定,其家以衣冠葬公于某乡之某原。

而评事与公同起江上,事去归家,不肯薙发,遂被怨家所告,论死。评事慷慨坐囚中,与华公过宜、李公昭武高歌木公不屈魔鬼一曲,声撼狱壁。时评事尚有母在堂,用奇计,遣人以酒入狱,饮评事至大醉,熟睡,因尽薙其发,醒而觅其发,已秃矣,痛哭欲自裁,旁人以母命止之,得免。叹曰:“吾竟不得与仲晦白首同归也’!盖后公四十年而卒。其荼苦艰贞,亦足与公配。今评事已无后,予附书之公志中者,以其布衣报国,生死虽不同,而志则同也。

佥事一字煜生。曾祖景晋,连江县丞。祖正宪,贡生。父忠相。佥事娶陈氏,继室以舒氏。子五,孙七,曾孙八。所着有易说。

呜呼!倪氏于明,虽衣冠芳雅,而逊于杨、张、屠、陆诸家则已多。乃国亡之后,其录于文山幕府列传者有二人焉,足以重其族望矣。海之妇,予族姊,先侍御公女孙也,寠甚。予谓之曰:“忠节之家,虽贫足乐,幸毋玷此家风也”。其勉之矣。

·明翰林院简讨兼兵科给事中箕仲钱公些词

欧阳公作唐宰相世系表,诚以揆辅之家与庙社相关系,故特详之。然而终唐之世,累遭大难,以暨天复、天佑革命之交,宰相子孙殉国者盖亦寥寥无多。宋以文信国之忠,不能得之于其弟,有是哉大节之难强也!明之亡也,昆山顾文康公之家有咸正、咸建、咸受,咸正有子天遴、天逵;铅山费文宪公家有曾谋;华亭徐文贞公家有念祖,有孚远;江陵张文忠公家有允修,有同敞;太仓王文肃公家有湛,有淳;秀水朱文恪公家有大定;东阿于文定公家有元煜;姚江孙文恭公有嘉绩;乌程温氏有璜;嘉善钱氏有■〈禾秉〉,有楠;长洲文文肃公家有震亨,有秉;其余若高阳之孙,江夏之贺,合门从死者尚不豫焉;长山刘氏有孔和,宜城邱氏有之陶,又其次也;可谓盛矣!吾乡钱忠介公受任于国事既去之后,赍志以殉,而诸弟相继死国者三,夫非踵诸世族之后争光接武者与,其安可以无述也?

按家传,简讨讳肃范,字锡九,一字箕仲,浙之宁波府鄞县人也,宁波府学生。曾大父凤午,明封礼部主事。大父若赓,知临江府。父益忠,瑞安训导,赠副都御史。忠介公第五弟也。受经于忠介公,尤工书。

忠介起兵,官其诸弟之从军者,并授监纪,忠介辞不受。江干失守,皆从忠介浮海而南。时监国从员缺落,诰敕文字,忠介多以属之简讨。已而忠介请置史官以纪起居,马阁学思理即荐入馆。忠介之卒也,因阁部刘中藻与郑彩争,忠介平之而不得,彩反以此为憾,忠介忧愤疾动,遂绝药饵而卒。诸子弟成服后,或之瑞安,或往翁洲,即未去者亦避地秦川、长水之间,忠介命也。而简讨独与仲兄侍御徘徊未去。或问之,答曰:“止者报国,行者全宗,不相背也”。中藻方守福安,遣入来迎。时大兵尽定闽地,仅余福安、宁德二城,指日受师。宾朋皆劝简讨无往,而毅然赴之。中藻奏兼兵科。未几,侍御亦出城募兵,而长围四合。简讨助城守凡六月,累与大兵战,辄胜,而援绝道梗。大兵乃屯于郊,不复附城,而专待其粮尽。侍御遣人缒城入见,简讨复书曰:“吾兵犹利,足以一战。但枵腹枕戈,势焉能久!城中望援,以刻为岁。南向望草飞尘起,谓此援兵来也;闻风声鹤唳,谓此援兵来也。如此又有日矣,而卒寂然。吾惟以一死待之而已”!诚陷,望百辟山叹曰:“此宋少帝入海处也”!赋绝命辞投缳。兵至,被执,不屈。其仆张贵,年仅二十,亦从焉。裹马革以从兄,可谓各遂其志者矣。

福安之陷也,满城迸散,莫能言简讨之死,故忠介之葬于黄蘖山,刘大学士沂春、徐都御史孚远作碑诔,皆不及简讨事。已而有焦甲者,言简讨死甚悉,盖曾在围城中亲见者也。于是林太常时对、高兵部宇泰始为作传,附之忠介传后。

简讨生于天启辛酉三月初三日,殉于顺治己丑四月十三日,得年二十九岁。妻孺人忻氏先卒。无子。踰三十七年,有游僧至鄞,冒称简讨,径归钱氏。其亲属叩之,语不能符,诈穷而遁。侍御为文以辩其事。于是忠介嗣子浚恭既行招魂之礼,合葬简讨于忻孺人之兆,因乞予文以表墓。且曰:“诚惧因伪僧之故,致仲父大节有晦故耳”。呜呼!简讨之正气旁魄于云汉,不待李翰之传而后白许远之诬也。其聊以备明史世表之参稽,则未必无补耳。其铭曰:

甬江东岸,乔木生春。邓林之枝,一气同根。惟忠介有弟,惟明有臣。故国故家,以光清门。何来唐子,谬种妖髡,谓系表可溷,希附哲昆。杞宋文献,犹幸有存。茫茫闽海,逖矣归魂!

·明故张侍御哀辞

残明六狂生之一曰张公,讳梦锡,字云生,故茂才弟子。乙酉之难,六狂生谋起兵,几为降臣谢三宾所杀,幸免,以布衣入幕府,授司务,寻晋侍御。丙戌,走结山寨。又五年,庚寅十月,竟死之。

六狂生之起也,董、华诸公皆司书檄,奔走其间,顾文弱,非能豫兵革也。而侍御于弓矢矛戟皆习之精,故尝在战斗中。当是时,左右钱忠介公者莫如张公苍水,而侍御亚之,军前呼曰‘大张君’、‘小张君’以别之。

江上失守,山寨大起。其时先后立营者:曰‘冯家军’,则簟溪也;曰‘王家军’,则笃庵也;曰‘李家军’,则研齐也;其余草窃团聚,不可指屈;而苍水亦军于平冈,与侍御大皎之军相望,诸营呼之曰‘大张军’、‘小张军’。时天下已定,海隅穷山,非果有恢复之望,特以故君尚在岛中,资粮扉履,聊相接应,虽重为枌榆之累,而一线之喘不为无助。

庚寅,大兵洗山入海。苍水泛海入卫,研齐亦去,冯、王二公相继死散。侍御军中不过五百余人,顾其待士素以恩,誓相依不去。大兵猝至,侍御挟长矛出斗,夷伤略相等。但众寡不敌,遂死。五百余人皆死,无降者。其中突围而去者三人。翌日,有负侍御尸葬之大皎之南麓者,则前突围而去之三人也。时大兵以团练为前导,故与山寨卒多有旧,因得其尸而不诘也。于是诸遗民有识此三人者,事定,相与求得其墓而立石以表之。又百年,予过吊其下,因呼山中父老,问以侍御之姓名,而莫之知也。盖天下之平久矣。乃为之哀辞。

呜呼!周之顽民皆商之义士也,而田横之客至敢以鬼伯詈汉,易地以观,其揆一矣。然则如侍御诸公者,其谓之狂生也亦固其宜。其辞曰:

信公越公,不能扶宋,而况一旅,乃思妄动!肝脑涂地,逆天堪痛。五百人者,其死益奇;空山投骨,重泉相随。国殇毅魄,至今累唏。死者可生,生者可愧。死殉其军,生埋其蜕。我作诔文,唾壶欲碎。

·明管江杜秀才窆石志

秀才姓杜氏,讳懋俊,字英侯,浙之宁波府鄞县人也。世居县之管江。嘉靖中,有官山东按察副使名思者,其族祖也。自言出于少陵次子宗武之后,故又称管江曰花溪。仍世富厚,食指百口,而秀才最以仗义闻于时。鄞江自钱湖而东,负大海、韩岭、邹溪、尖埼诸道与晋江皆相错,围以重山,堑以深沟,擅鱼盐竹木之利,民居殷阜,而亦以岩险自为风气。宋、元时置巡司于大嵩以防察之。明初,汤信公视海,以为未足,乃于大嵩筑城,设兵控扼,隶定海卫,置烽堠,贮仓庾。管江一带始为安土。

明季,流寇鼎沸,中原海隅,不逞之徒亦乘间起。秀才忧之,乃谋于某叔兆苮,请颁土团之法于有司。遂以兵法部勒族人,分队了野,击柝行夜,闾党为之安堵。而沿海诸村无不仿而行之者。

丙戌,浙东不守,诸遗民章皇山泽间,犹思再举。秀才慨然叹曰:“国家养士三百年,而今日反颜易节者,大半进贤冠人物也。草野书生安得军师国邑之寄,为一洒之”!于是秀才忽若病癎者,独坐一楼,援笔不少置,或朗吟、或笑、或痛哭,竟日夕。家人骇甚,从壁罅窃窥之,则案无他物,惟陶庵黄进士臣事君以忠闱义,墨之朱之,累累不绝。

施公子宗炌者,故都督翰子,其先世亦居管江。时适有五君子之难,公子豫焉,以家财募死士。秀才闻而大喜,乃招姜山之徒助之,几及三千。公子邀王评事家勤入管江,刻期举事。约以冯御史京第军至城东,则秀才引军助之。而金峨山中有卖炭赵翁者,或言其精星象,谙兵法,秀才则亲往致之,置军中,奉以为帅。未抵期三日,评事来奔,以事泄告。城中逻者亦踵至。秀才枭逻者,首据山立寨,鸣鼓起事,而急遣评事先入海。秀才意以城中虽已有备,然计海师早晚必薄城,则势未能分,故且部署军士为入海计。城中兵果不出,而定海镇将常得功豫遣舟师扼海口,分军直抵管江。评事中途被执。山寨颇阨塞,据险而斗,三日,矢石两集,夷伤殆尽。寨陷,秀才犹以家丁力战。头目中矢如猬,重伤,倚墙而毙,尸屹立不仆者数日。公子纵火自焚。兆苮被缚,斫其首十二刀而后坠。事定,管江之血如渠。而卖炭赵翁者,或见其烟焰中飞去。

时秀才之父尚在堂,有司籍之。山中人怜其义,匿其亲属不以闻。未几,其父卒,其妻亦卒。其二子宪琦、宪堇育于陆高士宇燝家,抚之如己子,董高士晓山教之读书,范孝子洪震为之治葬,置墓田以瞻其祀。宪琦甚有志行,自以父死国难,缟素不近酒肉,有妻不娶。宇燝等以大谊责之,始婚。未几,病卒。宪堇已早夭,秀才遂无后。兆苮字承芝,宗蚧字仲茂,时称为管江三烈士。而赵翁辛卯、壬辰间犹以其术往来海上,后亦死。

呜呼!予尝过杜氏之居,流览当年战场。其间居民果伉勇,一呼云集,自视无前。然此特山泽间习气,亦不特湖东也。秀才读书多矣,徒以庙社之感,顿忘其力之不足,而仗此辈以挥鲁阳之戈,不亦愚乎!抑亦聊以一掷也。杜氏之宗在管江者至今犹盛,然皆莫知表章秀才者。而陆高士子曰经旦,频请予志其遗兆,予故不辞而铭之。其辞曰:

由管江而东为童谷,是为吾先人再世避地之区,其于秀才之事,盖所目击而唏嘘。呜呼!崩云裂瀑,如闻英爽之踟蹰。平陵黄犊,剩兹残墟。

·雪窦山人坟版文

雪窦山人魏耕者,原名璧,字楚白,甲申后改名,又别名苏,兹溪人也;世胄,顾少失业,学为衣工于苕上,然能读书。有富家奇其才,客之,寻以赘婿居焉,因成诸生。国亡,弃去。

先生所交皆当世贤豪义侠,志图大事。与于苕上之役,事败,亡命走江湖,妻子满狱,勿恤也。久之,事解,乃与归安钱缵曾居苕溪,闭户为诗,酷嗜李供奉。长洲陈三岛尤心契之。东归,游会稽。有张近道者。好黄、老、管、商之术,以王霸自命,见诗人,则唾之曰“雕虫之徒也”。而其里人朱士稚与先生论诗,极倾倒。近道见之,亦辄痛骂不置。然三人者,交相得,因此并交缵曾,三岛,称莫逆。先生又因此与祈忠敏公子理孙、班孙兄弟善,得尽读淡生堂藏书,诗日益工。然先生于酒色有沉癖,一日之间,非酒不甘,非妓不寝,礼法之士深恶之。惟祁氏兄弟竭力资给之。每先生至,辄为置酒呼妓,而朱、张数子左右之。

久之,先生又遣死士致书延平,谓海道甚易,南风三日可直抵京口。己亥,延平如其言,几下金陵。已而退军,先生复遮道留张尚书,请入焦湖,以图再举,不克。是役也,江南半壁震动。既而闻其谋出于先生,于是逻者益急。缵曾以兼金贿吏,得稍解。

癸卯,有孔孟文者,从延平军来,有所求于缵曾,不餍,并怨先生,以其蜡书首之。先生方馆于祁氏,逻者猝至,被执,至钱塘,与缵曾俱不屈以死,妻子尽没。班孙亦以是遣戍。初,诸子之破产结客也,士稚首以是倾家。近道救之得出狱,而近道竟以此渡江遇盗而死。己亥之役,三岛亦以忧愤而死。真所谓白首同归者矣。呜呼!诸子并负不世之志,而遭逢丧乱,相继以不良死,则百六之厄也。

先生既死,山阴李达、杨迁经营其丧甚力,亦以是遣戍。而钱塘孙治卒购得先生骨,葬之南屏。其后改葬于灵隐石人峰下,改题长白山人之墓。鄞人墓在湖上者,杨职方文琮同以是年死。而次年张尚书苍水亦葬焉。时呼曰三忠之墓。

先生之居于苕上,为晋时二沈高士故山,故有息贤堂,因名其集曰息贤堂集。自言其前身乃刘公干也。粤人□□□不可一世,独心折先生之诗。赏曰:“平生梁雪窦,是我最知音。一自斯人死,三年不鼓琴”。是矣。□□盖尝从先生寓鄞,其风格颇相近云。杨职方之墓在孤山。

——以上录自‘鲒埼亭集’卷八。

·明太傅吏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华亭张公神道碑铭

顺治八年辛卯九月,大兵破翁洲,大傅阁部留守华亭张公阖门死之。大兵入其家,至所谓雪交亭下,见遗骸二十有七。有悬梁间者,亦有绝缳而坠者。其中珥貂束带佩玉者,则公也。庑下亦有冠服俨然者,则公之门下仪部吴江苏君兆人也。有以兵死者,则诸部将也。亦有浮尸水面者。大兵为之惊愕却步,叹息迁延而退,命扃其门。鄞之诸生闻性道时在随征府倅乔钵幕中,闻而亟往视之,思为之殡,顾满城鼎沸,无所得棺。公之故将汝都督应元己为僧补陀,公前此曾托孤者也,翌日入城谒帅府,乞葬故主。诸大将皆怒曰:“汝主久抗天命以拒天兵,汝其余孽也,方窜伏不暇,敢来葬此骨耶”!命驱出斩之。应元曰:“山僧本戴头而来,得葬故主,当归就僇,乞假命一日耳”。提督金砺悯之,乃曰:“是出家人,姑贳之”。于是应元舁公尸出城,性道与定之诸生谢归昌及补陀僧心莲等募乡民舁公眷属及宾从等尸出城。然卒无所得棺,乃以火化之,贮以三大瓮,其一贮公骨,其一贮公四姬、一妇、一女孙、诸婢骨,其一贮仪部以下骨,葬于补陀之茶山。茶山者,应元所筑宝称庵以避人者也。时公尚有一孙茂滋,遗命毋死,以全宗祀,以俘入鄞。次年十月始得放还。茂滋将负公骨以归,应元以道梗,令先载木主归,祔瘗先茔,而徐俟后期。未几,茂滋亦卒,公无后。应元乃不复归公骨,而身居宝称庵以奉公墓。未几,应元亦卒,宝称庵圯,公墓遂没于榛莽间。

雍正丙午,予游补陀,诸僧导予游故迹,予概弗往,而先登茶山,求公埋骨之地。尚有一石,题曰‘张相国墓’。隐秀庵僧百成,予宗人也,谓予曰:“子既肃拜公墓,曷为文以纪之?其丽牲之石,吾当谋之,以为山中之重”。呜呼!荒山野冢,非有石麟、辟邪、翁仲之仪也,非有墓田、丙舍之寄也,然则百成之惓惓于此,其亦重可感也。予乃博考唐、鲁二王野乘,参之明史,折衷于茂滋所述,论定其异同,以为公碑。

按公讳肯堂,字载宁,别号鲵渊,南直隶松江府华亭人也。天启乙丑进士,释褐,知大名之浚县。流寇方充斥河南彰德等府,烽火相望,与大名祗隔一河。公练民兵,沿河立堡,团甲御寇。寇至,举炮击之,莫敢渡者。大名守卢公象升以为能,令滨河诸县皆仿之,因尽行其法于畿南,其后所谓天雄军者也。以考最擢御史。崇祯八年,流贼陷凤阳,皇陵震惊,公疏劾阁臣,且条上灭贼方略有五。寻出按福建。时抚军沉公犹龙亦松产良吏也,公与之同心剿抚海寇,闽氛稍辑。力荐徐公世明之廉,卒为安抚。还朝,掌河南道。疏言:“监司营竞纷纭,意所欲就则保留久任,意所欲避则易地借才,今岁燕、秦,明岁闽、粤,道路往返,动以数千,程限稽迟,多踰数月。故有一番之更移者,必多一番之扰害”。帝是之。十二年,疏言:“裁练之法,当以屯实练。如欲求练总、练备之官,光于卫所世弁求之,而即属以清核本屯之任。欲得兵卒,宜即于卫所官军余子中选之,而即令补其久虚之伍。欲求兵饷,宜尽查各卫所军产原额复之,而即课以开垦之事。举一练务即可复一屯职,选一新兵即可还一旧饷。河北、山东地相错,一方奏效,余可迎刃办也”。章下所司。当是时,亡国之政莫甚于练饷,而屯田虽有二抚,不过虚语。使能以公言实力行之,可捄其弊,而为时已晚,终不能用。

杨嗣昌出督师,逮熊文灿。公知嗣昌之必仍用抚也,疏言:“文灿丧师辱国,今辅臣出,贼又必以抚乞怜,伺间而动。请着为例:自今有抚议者,议出编氓行伍,以奸细反间论;议出道将绅衿,以通贼论;议出督抚镇帅,以误国论”。疏入,嗣昌果大愠,奉旨诘责。十四年,言“嗣昌受事且二年,贼势日横,宜解其权”。诏未报而嗣昌已死。是冬,公言:“今讨贼之人甚多,巡抚之外更有抚治,总督之上又有督师,位号虽殊,事权无别,今楚自报捷,豫自报败,甚至南阳失守,祸中宗藩;督师职掌安在?试问今督师者,将居中而运、以发从指示为功乎?抑分贼而办,以焦头烂额为事乎?今为秦、保二督者,将兼领提封、相为犄角之势乎?抑遇贼即剿、专提出境之师乎?今为抚者,将一禀督师之令,进退惟其指挥乎?抑兼视贼之急、可以择利乎?凡此肯綮,中枢冥冥而决,诸臣愦愦而任。至失地丧师,中枢纠督抚以自解,督抚又互相委以谢愆,而疆事不可问矣”。下所司详议。

于时天子忧劳殊甚,颇成操切之治。大吏稍不当意,辄置于理。而荒残之地,逋税至数十万,征输愈迫,流亡愈多。适大祲,二京、山东西、河南、陕西等处人相食,大吏以饷匮乏故,令有司催科如故。公疏言:“天灾可畏,宜行宽大之政。今任茧丝之吏以求必不可得之粮,弱者转死沟壑,强者啸聚山林,是驱之为盗也。长官一切以法从事,囹圄盈满而盗不可除,其不为盗者皆以饿致奄奄,何以御盗?宜下肆赦之条,捐逋欠,招流亡,赦过误、开自新、庶几可以挽回天意”。会召旧辅周延儒入京,公面陈要务。延儒是公言,捐粮五百余万,清冤狱以千计,皆公之力。

十六年,疏请休复向来言事诸臣,谓“诸臣率意敷陈,罪止成于狂戆。在圣明薄从降罚法,姑予以困横。然夷考诸臣所言,或议征求宜缓,或陈刑狱宜宽,或纠行间功罪之淆,或争朝端名节之重,或纠奸于气焰方张之日,或诋近侍于威权思窃之时,一腔忠爱,天日临之。偶尔摧折,便作逐臣,虽盛世原无弃人,何官不可自效,然使之回翔下位,何如竟予赐环”。得旨俞允。于是原降科臣李清等皆得召用。自公掌道,凡所敷陈,不堕同时门户诡激之习。皆其可见之施行者。

是年,升大理寺丞,寻以都御史抚福建。时调闽师赴登,需饷七万。公陛辞,面奏言恐力难猝任。于是大学士黄公景昉助公,请分其半于粤。初下车,平漳南大盗总兵郑芝龙,旧以作乱海上受抚,官至大将,颇倚巢窟跋扈。芝龙招大盗五十余人,报公,欲为标下用。公曰:“剿盗,元戎职也,未有朝命而擅受降则不可”。以疏告于朝,得严旨悉斩之。芝龙以此恨公。

南中称制,遣部将周蕃帅师助防江,玺书奖谕。汀州贼阎王猪婆营盘踞帘子洞,南赣巡抚李永茂告急,公亲征之,招抚数百人,令知宁化县于华玉率以勤王。诏复用闽督学郭之奇为翰林,且予超擢,公力言其非而止。南中失守,芝龙弟鸿逵奉唐王至,公具启迎之。王复书:“以两京沦没,陵寝暴露,怀枕戈复仇之志而无其地,流离蹈海,几作波臣。惟天南一片地,光生保障以待中兴,高皇在天之灵实式凭之”!书至,急以书约漳浦黄尚书道周。尚书故自浙入闽,驰至。芝龙意颇犹豫,而以其弟鸿逵所迎,勉就约。六月监国,七月称制,晋公副枢,再晋总宪。公面陈恢复大计,因言“江干之祸,皆由罪辅马士英,又加以弃主而逃。今闻其在浙,法所不赦”。故唐王登极诏中即发其罪,士英叩关自理,七疏皆不纳。而芝龙力为之请。诏令其恢复杭州始申雪。于是士英竟不得入,芝龙益恨。

王锐意中兴,顾后曾氏以知书,又前同在高墙中食淡攻苦相怜,颇参预外事。王临朝,则后垂帘坐后,共听政。公疏言:“本朝高、文二后皆有圣善之德,助成王业,然皆宫闱之中嘿为赞助;若垂帘之制,非圣世所宜,不可以示远人”。疏入,曾后恚,王遂疏焉。说者谓唐王在烈庙时有英察之称,而溺于内爱如此,有以知其不能成大功也。芝龙无意恢复,亦恶公之日以亲征劝。王思黜之,犹以翊戴功晋太子少师,官冢宰,仍兼宪长,而以其私人为巡抚,夺其兵。又令总理留务,造器转饷。八月,又遣监临秋试,盖外之也。寻诏以冢宰专掌院事,而以铨事属之曾公樱。

丙戌正月,公累疏请兵。诏加公少保兼户部、工部尚书,总制北征。虽奉旨赐剑,抚镇以下许便宜从事,而不过空言。时公孙茂滋家居,方遣汝应元归省之,而吴淞兵起,夏文忠公允彝、陈公子龙为之魁。汝应元者,雄俊人也,以公命奉茂滋发家财助军,闽中授应元御旗牌总兵官。已而兵败,徐公孚远浮海赴公,而茂滋亦与应元至。为公言:“吴淞虽事不克,而败卒犹保聚相观望,倘有招之者,可一呼而集”。公乃请王自亲征,由浙东;而己以舟师由海道抵吴淞,招诸军为犄角;所诏水师之议也。曹文忠公学佺力赞之,诏徼天之幸,在此一举,乃捐饷一万以速其行,且言当乘风疾发。公请以徐公孚远、朱公永佑、赵公玉成参其军,皆故吴淞诸军领袖也。周公之夔则故苏推官,旧与东林有隙者,至是家居,起兵报国,甚勇,且熟于海道,故公亦用之。而以平海将军周鹤芝为前军,定洋将军辛一根为中军,楼船将军林习为后军。诏晋公大学士。

行有日矣,芝龙密疏止之,以郭必昌将步卒先公发,而令公待命岛上。必昌受命,遂不出三关一步。而公以数舟入海,徘徊岛上者半载,朝事不复相闻,邮筒亦隔绝。六月,复下督师之命,军资、器械并饷三万已为芝龙所取。公自募得六千人。七月,闻王亲出师延平,且幸赣州,方引领望消息,而芝龙引大兵入,追王及之。公痛哭誓不欲生。时公屯鹭门,其旁为东石,即芝龙所居也。会鹤芝军至,劝公,以为封疆之臣、封疆失则死之,今公奉北伐之命,非封疆臣也,不如振旅以为后图。公乃入其军。鹤芝亦以盗起海上,至大将,然其人忠顺,非芝龙比,故公之出师,欲以为先锋。时鹤芝为杨耿所纠,公请宥而用之。及芝龙之降,以书招鹤芝计事。鹤芝会之。道遇公,公止之。鹤芝不信。既至,知其决降,遂与公谋出师破海口诸城。大兵势盛,鹤芝度不能抗,由闽入浙。有周淇益者,荡湖伯阮进部将也,劫公于路,踉当入翁洲。翁之总兵官黄斌卿者,无远略,虽外致隆礼,馆公于参将故署,而公所言弗用也。但谋据翁,厚自封殖以偷安海外。鹤芝议乞日本师,已有成约,盖鹤芝故与日本国王善故也。斌卿沮之。鹤芝怒,入闽。斌卿乃自遣其弟孝卿副安昌王以行。日本不见鹤芝,师卒不出。

公不得志,栽花种竹于圃中,作‘寓生居记’以见志。其词曰:“张子以视师之役,航海就黄侯虎痴于翁。侯馆余参戎之署,中有旧池台焉。张子茸治之,踰两春秋稍成绪。忽自咎曰:余何人也!兹何时也!不养运甓之神而反躬灌园之事,余其有狂疾哉!偶读本草寓生之木,一名续断,则又抚然叹曰:有是哉,是木之类余也!夫是木之植本也,不土而滋,有似于丈夫之志四方;其附物也,匪胶而固,有似于君子之交。有是哉,是木之类余也!虽然,是木之自托其生也甚微,而利天下之生也甚溥,余安能比于斯木哉?余也生世寡谐,而姓名时为人指,以故不能为有用之用,如楩、楠、栝、柏之大显于时,而又不能为无用之用,如拥肿拳曲之诡覆其短。以至戴鳌三倾,檠曦再昃,疆孤撑而群撼之,螯先登而下射之。浸假而朝宁之上荆棘生焉,余因为沟断;浸假而弃置之余风波作焉,余因为梗飘;浸假而师旅之命汤火蹈焉,余因为槎泛。斯时身萍世絮,命叶愁山,直委此七尺以几幸于死之得所,而吾事毕矣,宁计海上有岛,岛中有庐,庐傍有圃,又有地主如黄侯,舍盖公堂、下孺子榻乎?夫既适然遇之,则亦适然寓之而已。闻之三宿桑下,竺干氏所诃,而郭林宗逆旅一宿,无间焚扫。予尝校有意趣,以为竺先生似伯夷,盖视天下无寓非累而是处,欲袪之者也;郭先生似柳下惠,盖视天下无寓非适而是处,欲安之者也。今余将空无生之累,以就有道之安,则文山之牵舟住峰,其视易京郿坞,将孰险孰夷耶?彼其荣悴于同臭之根,而保贞萎于特生之干,亦若是则已矣。若夫死不徒死,必有补于纲常;生不徒生,必有裨于名教。如兹木之佐俞扁而起膏肓,则余以此自期,世亦以此相责,非兹言所能概也,然而感慨系之矣”!又贻姚江黄都御史宗羲书曰:“铜盘之役,仆恶敢后?顾飘梗随流,安假黄鹄之一羽”!皆指斌卿之擅命,不肯与诸军协力,而思据弹丸以老也。

无何而张名振等奉鲁王至。公力劝斌卿奉迎,不听。诸军问罪于翁,斌卿累败,乃求救于公。公为之上章待罪,请使之改心事君。名振等不可。斌卿遂死。王入翁,以公为大学士辅政,公虚所居邸以为王宫。时从王至者,太保沈阁部宸荃,以公耆德宿望,让为首揆。宸荃以疾请休,公独相,加太傅。

张名振之杀王朝先也,公力解之而不得。国事尽归名振,公亦不得有所豫。每飞书发使,不如意者十九,则愤愤不食,咄咄终日。然老成持正,中外倚之。翁人有欲纳女于王者,公闻其已尝许嫁于人,疏谏,王遽却之。筑雪交亭于邸中,夹以一梅、一梨,开花则两头相接。尝叹谓苏兆人、汝应元曰:“此吾止水也”!兆人对曰:“公死,兆人必不独生”!公抚其孙茂滋顾应元曰:“下官一线之托,其在君乎”!应元曰:“诺”。于是应元披缁赴补陀,而兆人始终从公。

又二年而大兵至。张名振奉王捣吴淞,思以牵制大兵,而以公为留守。公遣荡湖伯阮进邀击大洋,风反师熸,大兵直抵城下。安洋将军刘世勋固守,力竭城陷。先一夕,少保礼部尚书吴公稚山至,作永诀词:“虚名廿载误尘寰,每节空愁学圃闲。难赋归来如靖节,聊歌正气续文山。君恩未报徒长恨,臣道无亏在克艰。留与千秋青史笔,衣冠二字莫轻删”。因集家属曰:“无为人辱”!及晨,诸姬方氏、周氏、毕氏、冢妇沉氏即茂滋母也、女孙茂漪俱先投缳。诸姬姜氏投水,毕姬先登,姜姬止之曰:“死亦当以序,莫匆匆也”!公日:“善”。乃以序而上,及诸仆妇诸婢之从死者。公谓茂滋曰:“汝不可死,其速去。然得全与否,非吾所能必也”。公投缳,梁尘甫动,家人报苏仪部缢庑下矣。公亟呼酒往酹之曰:“君少待我”。复入缳。九月初二日也。茂滋狂号欲共死,中军将林志灿、林桂掖之行。甫出门而乱兵集,茂滋脱去,志灿、桂等以格斗死。守备吴士俊、家人张俊、彭欢皆绝脰死。茂滋寻被执。其得生也,赖应元与鄞诸生陆宇燝、前户部董守谕、董德偁、崇明诸生宋龙、大名前乡贡进士萧伯闇、闽刘凤翥、定海诸生范兆芝等救之以免,详见茂滋所着余生录。

盖自天兵南下,所向不血刃。其以一郡抗命者曰赣、曰金华,其以一县抗命者曰江阴。至翁洲不过孤岛如黑子,而竟相支拄,多所夷伤,至使诸将皆以为南下所未有。于二京殆有光焉。则元老之所以报国者良无愧矣!

呜呼!公以经世之才,牵丝则为循吏,入台省则为名谏臣,抚军则为贤节度,顾皆不久其任,未得展其用。乃遭丧乱,先翼戴于闽中,事犹或可为也,而厄于悍帅。及己丑以后,延残息耳。方肃鲁、定西、平西、荡湖虎争之际,公卿危于朝露,赖以至诚宿望调护其间。试读寓生亭记,令人黯然神伤,零丁、惶恐之情形如在目前。其云‘死不徒死’,则止水之先谶也。补陀为大士道场,顾儒者所弗信,得公之骨葬焉,海岛为有光矣。而制府闻公有绝命词手迹,悬偿募之。一老兵得以献,制府偿之,其人不受,曰:“以慰公昭忠之意耳,非羡公金也”!闻者贤之。

公生平以用世为学,不以词章自见。及萧寥岛上,始稍有述作以遣日,而高雅有承平之遗风。惜兵革之后,所存无百一。而雪交亭自乱后,公所植一梅、一梨独无恙。浙东诸遗民,如黄公宗羲接其种于姚江,高公宇泰接其种于甬上,至今二郡亦皆有雪交亭。其铭曰:

小白华峰翩翩兮,海印池边玉盘盂如船兮,缟衣素簪足清欢兮,遥望雪交南枝团团兮,公乎骖箕游此间兮,百年过者曰是唐宰相鲁公之阡兮。

·明太傅大学士张公神道碑侧记

唐颜太师撰宰相宋广平公神道碑,别有神道碑侧记,盖即碑阴一种,补碑中所未及者也。予撰张太傅碑既毕,隐秀庵僧百成以苏仪部从公而死,虽其事已见于碑中,而未得其详,请更记之。予乃援广平神道碑之例,略序一通,附于其侧。

苏仪部讳兆人,字寅侯,南直隶苏州府吴江县人也,诸生,少师事太傅。江南失守,亡命海上。太傅相于翁洲,荐授中书舍人,寻晋仪部主事。尝谓太傅曰:“先生他日必死国事,兆人当为先驱”。时江阴黄公介子殉节,或传其狱中诗至翁,太傅和之曰:“生死蜉蝣一瞬过,于今踵顶正堪摩。三年碧酿千秋血,方寸丹排万丈魔。比宿定知亲日月,骑鲸犹觉劫风波。六旬往矣聊乘化,无事空嗟老去何”!仪部亦和之曰:“人生若寄易为过,忠孝家传旧揣摩。不改衣冠可为士,误移头面即成魔。浮云过我空诸境,止水澄心定众波。就义从容古所尚,浩然正气去如何”。吴尚书稚山以下皆和之。当时海上诸臣晨夕聚首,惟以一死相期而已。及翁陷,赋绝命词曰:“保发严□□,扶昭一生死。孤忠惟自许,义重此身轻”。书之衣上,先拜太傅曰:“兆人行矣”!即缢于雪交亭下。太传拜且哭,以酒酹而后缢。鄞户部郎董守谕作翁洲七哀诗,其第一首为太傅,第七首即仪部也。

呜呼!太傅于甲申以前已至开府,负天下重望,不死固无以见鲁卫之士。仪部甫受一命于荒朝,舍生恐后,其有光于师门,不亦大乎!且太傅断无不死之理,而仪部若惟恐其不决者,而以身先之,较之生祭文山者甚苦。洛伽山水清佳,仪部长随太傅翱翔其间。在昔文山幕府如赵时赏,杜浒辈,同室同穴,生死相从者鲜矣,此可以为太傅师弟渊源之乐事也。

——以上录自‘鲒埼亭集’卷十。

·梨洲先生神道碑文附记

公有日本乞师纪,但载冯侍郎奉使始末,而于己无豫。诸家亦未有言公曾东行者。乃避地赋则有曰:“历长埼与萨斯玛兮,粉饰夫隆平。招商人以书舶兮,七昱缮于东京。予既恶其汰侈兮,日者亦言帝杀夫青龙。返旆而西行兮,胡为乎泥中”?则是公尝偕冯以行,而后讳之。顾略见其事于赋。予以问公孙千人,亦愕然不知也。事经百年,始考得之。

——录自‘鲒埼亭集’卷十一。

●鲒埼亭集选辑卷二

亭林先生神道表

鹧鸪先生神道表

祁六公子墓碣铭

忍辱道人些词

明故兵部员外郎蘖庵高公墓石表

李驾部墓志铭

太子少保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都御史总督福建世袭轻车都尉会稽姚公神道第二碑铭

舟山宫井碑文

明浙抚右佥都御史前分巡宁绍台道金坛于公事略

明太常寺卿晋秩右副都御史茧庵林公逸事状

庄太常传

贞愍李先生传

毛户部传

钱忠介公降神记

太保钱忠介公画像记

访寒崖草堂记

钱侍御东村集序

赠钱公子二池展墓闽中序

钱忠介公夫人忌日议

改正成仁祠祀典议示定海令

节愍赵先生传纠谬

·亭林先生神道表

顾氏世为江东四姓之一。五代时,由吴郡徙徐州。南宋时,迁海门,已而复归于吴,遂为昆山县之花浦村人。其达者始自明正德间,日工科给事中广东按察使司佥事溱及刑科给事中济,刑科生兵部侍郎章志,侍郎生左赞善绍芳及国子生绍芾,赞善生官荫生同应。同应之仲子曰绛,即先生也。绍芾生同吉,早卒,聘王氏,未婚,守节,以先生为之后。

先生字曰宁人,乙酉改名炎武,亦或自署曰蒋山佣,学者称为亭林先生。少落落有大志,不与人苟同,耿介绝俗。其双瞳子中白而边黑,见者异之。最与里中归庄相善,共游后社;相传有归奇顾怪之目。于书无所不窥,尤留心经世之学。其时四国多虞,太息天下乏材,以至败坏。自崇祯己卯后,历览二十一史、十三朝实录、天下图经、前辈文编、总部以至公移、邸抄之类,有关于民生之利害者随录之,旁推互证,务质之今日所可行而不为泥古之空言,天下郡国利病书;然犹未敢自信,其后周流西北且二十年,遍行边塞亭障,无不了了而始成。其别有一编曰肇域志,则考索利病之余,合图经而成者。

予观宋干淳诸老以经世自命者奠如薛艮斋,而王道夫、倪石林继之,叶水心尤精悍。然当南北分裂,闻而得之者多于见。若陈同甫则皆欺人无实之大言。故永嘉、永康之学皆未甚粹,未有若先生之探原竟委,言言可以见之施行,又一禀于王道而不少参以功利之说者也。

最精韵学,能据遗经以正六朝、唐人之失,据唐人以正宋人之失,欲追复三代以来之音,分部正帙,而究其所以不同,以知古今音学之变,其自吴才老而下廓如也;则有曰音学五书。性喜金石之文,到处即搜访,谓其在汉、唐以前者足与古经相参考,唐以后者亦足与诸史相证明。盖自欧、赵、洪、王后未有若先生之精者;则有曰金石文字记。晚益笃志六经,谓古今安得别有所谓理学者,经学即理学也。自有舍经学以言理学者,而邪说以起。不知舍经学则其所谓理学者,禅学也。故其本朱子之说,参之以慈溪黄东发日抄,所以归咎于上蔡、横浦、象山者甚峻。于同时诸公,虽以苦节推百泉、二曲,以经世之学推梨洲,而论学则皆不合;其书曰下学指南。或疑其言太过,是固非吾辈所敢遽定;然其谓经学即理学,则名言也。而日知录三十卷尤为先生于终身精诣之书,凡经史之粹言具在焉。盖先生书尚多,予不悉详,但详其平生学业之所最重者。

初,太安人王氏之守节也,养先生于襁保中。太安人最孝,尝断指以疗君姑之疾。

崇祯九年,直指王一鹗请旌于朝,报可。乙酉之变,太安人六十,避兵常熟之郊,谓先生曰:“我虽妇人哉,然受国恩矣,果有大故,我则死之”!于是先生方应昆山杨永言之辟,与嘉定诸生吴其沆及归庄共起兵,奉故郧抚王永祚,以从夏文忠公于吴。江东授公兵部司务。事既不克,永言行遁去,其沆死之,先生与庄幸得脱。而太安人遂不食卒,遗言后人莫事二姓!

次年,闽中使至,以职方郎召,欲与族父延安推官咸正赴之,念太安人尚未葬,不果。次年,几豫吴胜兆之祸。更欲赴海上,道梗不前。先生虽世籍江南,顾其姿禀颇不类吴会人,以是不为乡里所喜;而先生亦甚厌裙屐浮华之习。尝言:古之疑众者行伪而坚,今之疑众者行伪而脆,了不足恃。既抱故国之戚,焦原毒浪,日无宁晷。庚寅,有怨家欲陷之,乃变衣冠作商贾,游京口,又游禾中。次年,之旧都,拜谒孝陵。癸巳,再谒。是冬,又谒而图焉。次年,遂侨居神烈山下;遍游沿江一带,以观旧都畿辅之胜。

顾氏有三世仆曰陆恩,见先生日出游,家中落,叛投里豪。丁酉,先生四谒孝陵归,持之急,乃欲告先生通海,先生亟往禽之,数其罪湛之水。仆婿复投里豪,以千金贿太守求杀先生,不系讼曹而即系之奴之家,危甚。狱日急,有为先生求救于□□者,□□欲先生自称门下而后许之。其人知先生必不可,而惧失□□之援,乃私自书一刺以与之。先生闻之,急索刺还,不得,列揭于通衢以自白。□□亦笑曰:“宁人之卞也”!曲周路舍人泽溥者,故相文贞公振飞子也,侨居洞庭之东山,识兵备使者,乃为愬之,始得移讯松江而事解。

于是先生浩然有去志。五谒孝陵,始东行垦田于章邱之长白山下以自给。戊戌,遍游北都诸畿甸,直抵山海关外以观大东。归至昌平,拜谒长陵以下,图而记之。次年,再谒。既而念江南山水有未尽者,复归。六谒孝陵。东游,直至会稽。次年,复北谒思陵。由太原、大同以入关中,直至榆林。是年,浙中史祸作,先生之故人吴、潘二子死之,先生又幸而脱。甲辰,四谒思陵。事毕,垦由于雁门之北、五台之东。

初,先生之居东也,以其地湿,不欲久留。每言马伏波田畴皆从塞上立业,欲居代北。尝曰:“吾泽中有牛羊千,则江南不足怀也”。然又苦其地寒。乃但经营创始,使门人辈司之而身出游。丁未,之淮上。次年,自山东入京师。莱之黄氏有奴告其主所作诗者,多株连自以为得,乃以吴济生所楫忠义录指为先生所作,首之;书中有名者三百余人。先生在京闻之,驰赴山东自请勘。讼系半年。富平李因笃自京师为告急于有力者,亲至历下解之,狱始白,复入京师。五谒思陵。自是还往河北诸边塞者几十年。丁巳,六谒思陵。始卜居陕之华阴。初,先生遍观四方,其心耿耿未下,谓秦人慕经学,重处士,持清议,实他邦所少,而华阴绾毂关河之口,虽是不出户,而能见天下之人,闻天下之事,一旦有警,入山守险,不过十里之遥,若志在四方,则一出关门,亦有建瓴之便,乃定居焉。王征君山史筑斋延之。先生置五十亩田于华下供晨夕,而东西开垦所入别贮之,以备有事。又饵沙苑蒺藜而甘之,曰:“啖此久,不肉、不茗可也”。

凡先生之游,以二马、二骡载书自随。所至阨塞,即呼老兵退卒询其曲折,或与平日所闻不合,则即坊肆中发书而对勘之。或径行平原大野,无足留意,则于鞍上嘿诵诸经注疏,偶有遗忘,则即坊肆中发书而熟复之。

方大学士孝感能公之自任史事也,以书招先生为助。答曰:“愿以一死谢公。最下则逃之世外”。孝感惧而止。戊午大科诏下,诸公争欲致之。先生豫令诸门人之在京者辞曰:“刀绳具在,无速我死”!次年,大修明史,诸公又欲特荐之。诒书叶学士初庵,请以身殉,得免。或曰:“先生盍亦听人一荐?荐而不出,其名愈高矣”。先生笑曰:“此所谓钓名者也!今夫妇人之失所天也,从一而终,之死靡慝,其心岂欲见知于人?若曰,盍亦令人强委禽焉,而力拒之以明节,则吾未之闻矣”。华下诸生请讲学,谢之曰:“近日二曲亦徒以讲学故得名,遂招逼迫,几致凶死。虽曰威武不屈,然名之为累则已甚矣。又况东林覆辙有进于此者乎”!有求文者,告之曰:“文不阅于经术政理之大,不足为也。韩文公起八代衰,若但作原道、谏佛骨表、平淮西碑、张中丞传后诸篇而一切谀墓之文不作,岂不诚山斗乎?今犹未也”!其论为学,则曰:“诸君关学之余也。横渠蓝曲之教以礼为先。孔子尝言:博我以文,约之以礼。而刘康公亦云: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谓命也,是以有动作礼义威仪之则以定命。然则君子为学,舍礼何由?近来讲学之师专以聚徒立帜为心,而其教不肃。方将赋茅鸱之不暇,何问其余”。

寻以乙未春出关,观伊洛,历嵩少,曰:“五岳游其四矣”。会年饥,不欲久留,渡河至代北,后还华下。先生既负用世之略,不得一遂,而所至每小试之,垦田度地,累致千金,故随寓即饶足。徐尚书干学兄弟,甥也。当其未遇,先生振其乏。至是鼎贵,为东南人士宗,四方从之者如云。累书迎先生南归,愿以别业居之,且为买田以养,皆不至。或叩之,答曰:“昔岁孤生,飘摇风雨,今兹亲串,崛起云霄。思归尼父之辕,恐近伯鸾之灶。且天仍梦梦,世尚滔滔,犹吾大夫,未见君子。徘徊渭川,以毕余年足矣”。庚申,其安人卒于昆山,寄诗挽之而已。次年,卒于华阴。无子,徐尚书为立从孙洪慎以承其祀。年六十九。门人奉丧归葬昆山之千墩。高弟吴江潘耒收遗书,序而行之。又别辑亭林诗文集十卷。而日知录最盛传。

历年渐远,读先生之书者虽多,而能言其大节者已罕。且有不知而妄为立传者,以先生为长洲人,可哂也。徐尚书之冢孙涵持节粤中,数千里贻书,以表见属。予沉吟久之。及读王高士不庵之言曰:“宁人身负沉痛,思大揭其亲之志于天下,奔走流离,老而无子。其幽隐莫发,数十年靡诉之衷,曾不得快然一吐。而使后起少年推以多开博学,其辱已甚。安得不掉首故乡,甘于客死?噫!可痛也”!斯言也,其足以表先生之墓矣夫。其铭曰:

先生兀兀,佐王之学。云雷经纶,以屯被缚。渺然高风,寥天一鹤。重泉拜母,庶无愧怍。

——录自‘鲒埼亭集’卷十二。

·鹧鸪先生神道表

姚江黄忠端公有子五。其受业蕺山刘忠正公之门者三。伯子即梨洲先生,其仲则所谓鹧鸪先生者也,叔子曰石田先生。梨洲学最巨,先生稍好奇,而石田尤狷,天下以三黄子称之。

鹧鸪先生讳宗炎,字晦木,一字立溪,崇祯中以明经贡太学。其学术大略与伯子等,而奡岸几有过之。己卯秋试不售,与叔子约,以闭关尽读天下之书而后出而问世。画江之役,先生兄弟尽帅家丁荷殳前驱,妇女执爨以饷之,步迎监国于蒿坝。伯子西下海昌,先生留龛山以治辎重,所诏世忠营者也。事败,先生狂走。寻入四明山之道岩,参冯侍郎京第军事,奔走诸寨间。庚寅,侍郎军歼,先生亦被缚。侍郎之嫂,先生妻母也,匿于其家,又迹得之,待死牢户中。伯子东至鄞,谋以计活之。故人冯道济,尚书邺仙子也,慨然独任其责,高旦中等为画策。而方僧木欲挺身为请之幕府,道济曰:“姑徐之,定无死法”。及行刑之日,旁晚始出,潜载死囚随之。既至法场,忽灭火,暗中有突出负先生去者,不知何许人也。及火至,以囚代之。冥行十里始息肩,忽入一室,则万户部履安白云庄也,负之者即户部子斯程也。鄞之诸遗民毕至,为先生解缚,置酒慰惊魂。先生陶然而醉。隔岸闻弦管声,棹小舟往听之。寻自取而调之,曰:“广陵散幸无恙哉”!未几,侍郎故部后合,先生复与共事。慈湖寨主沉尔绪又寄帑焉。伯、叔二子交阻之不得。丙申,再遭名捕,伯子叹曰:“死矣”!故人朱湛侯、诸雅六救之而免。于是尽丧其资,提药笼游于海昌、石门之间以自给。不足则以古篆为人镌花乳印石。又不足则以李思训、赵伯驹二家画法为人作画。又不足则为人制砚,其贾值皆有定,世所传卖艺文者是也,其词多玩世。然壬寅高元发之难,浙东震动,先生所以营护之者不遗余力,不以前事怵,盖其好奇如此。

先生兄弟于象纬、律吕、轨革、壬遁之学皆有密授。既自放,乃着忧患学易以存遗经,着六书会通以正小学。雅不喜先天太极之说。其辨先天八卦方位曰:“邵子引天地定位一章,造为先天八卦方位。诏天地位者,干南、坤北也,山泽通气者,艮西北、兑东南也;雷风相薄者,震东北、巽西南也;水火不相射者,离东,坎西也。夫所谓定位者,即天尊地卑而乾坤定之义。何以见其为南、北也?山能灌泽成川,泽能蒸山作云,是谓通气。何以见其为西北、东南也?雷宣阳,风荡阴,两相逼薄而益盛。何以见其东北、西南也?水火燥湿违背,然又有和合之用,故曰不相射。何以见其为东、西也?盖邵氏所谓干南、坤北者,实养生家之大旨,谓人身本具天地,但因水润火炎失其本体,是故损干之中画以为离,塞坤之中画以为坎,乃后天也。今有取坎填离之法,邑水一画之奇,归离火一画之偶,如所谓炼精化气、炼气化神者,益其所不足而离后返为干,如所谓五色、五声、五味凿窍表魄者,损其所有余而坎后返坤,乃先天也。养生所重,专在水火,比之为天地。既以南北置乾坤,不得不移坎离于东西,亦以日月之方在东西也。火中木、水中金之说盖取诸此。然而东南之兑、西北之艮、西南之巽、东北之震,直是无可差排,勉强位置。缘四卦在丹鼎为备员,非要道也,奈何以此驾三圣人之易而上乎”?

其辨横图曰:“八卦既立,因而重之得三画即成六画,得八卦即成六十四卦。何曾有所谓四画、五画、十六卦、三十二卦者?四画、五画成何法象?十六卦、三十二卦成何贞悔之体?何不以三乘三,以八加八,直捷且神速乎?焦氏之易传数不传理,其分为四千九十六卦,实统诸六十四卦,是一卦具六十四卦之占,非别有四千九十六卦之画也。雨间气化,自有盈缩,阴阳或互有多少。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造化之参差,义理之所由以立也。如邵子是一定之易也,非不可典要之易也,故曰邵子乃求为焦京而未逮者也”。

其辨圆图曰:“邵子以干一、兑二、离三、震四为已生之卦,数往顺天左旋;巽五、坎六、艮七、坤八为未生之卦,知来逆天右旋。凿空立说,分卦背驰。数当以自一而下为顺,今反以四三二一为顺;以自八而上为逆,今反以五六七八为逆。又曰:易数由逆成,若逆知四时之谓。然则震、巽、兑、干无当于易,是冗员也。易道非专为历法而设,历法亦本无取乎卦气。至日闭关,偶举象之一节耳。今必六十四卦配入二十四气,则亦须一气得二卦有奇,而后适均也。乃自冬至之后,阅颐、屯、益、震至临,凡十七卦始得二阳,已是卯半为春分矣。又阅损、节、中、孚至泰,凡八卦始得三阳,已是巳初为立夏矣。从此阅大畜、需、小畜而为大壮之四阳,是巳半为小满矣。乃阅大有即为五阳之夬,是午初之芒种。即比连为六阳之干,是午半之夏至。六阴亦然。何其不均也?邵子盖欲取长男代父、长女代母之义,以震、巽居中。震顺天左行,自复至干三十二卦,遇姤而息。巽逆天右行,自姤至坤三十二卦,遇复而息。夫两间气运循环,其来也非突然而来,即其去而来已豫征;其去也非决然而去,即其来而去已下伏。焉得分强别界如此”?

其辨方图曰:“方图之说曰:天地定位,否泰反类,山泽通气,咸损见意,雷风相薄,恒益起意,水火相射,既济未济。盖所谓十六事者,但取老长中少阴阳正对稍比诸图可观,然何不确守乾坤一再三索之序而演之为胜也?且以西北置干,东南置坤,又与先天卦位故武不同。何也”?

其辨皇极经世曰:“邵子所云日月星辰、水火土石、寒暑昼夜、风雨露电、性情形体、艹木飞走、耳目口鼻、声色臭味、元会运世、岁月日辰、皇帝王霸、易诗书春秋,似校说卦为详;然不知愈详而挂漏疏罔愈甚”。

其辨太极图说曰:“河上公作无极图,魏伯阳得之以着参同者也。图自下而上,其第一层曰元牝之门,即太极图之第五层也;其第二层曰炼精化气、炼气化神,即太极图之第四层也;其第三层曰五气朝元,即太极图之第三层也;其第四层曰取坎填离,即太极图之第二层也;其第五层曰炼神还虚、复归无极,即太极图之第一层也。方士之秘在逆而成丹,故自下而上。周子在顺而成人,故自上而下。夫老庄以虚无为宗,静笃为用,今方士之术又其旁门。周子之图穷其本而返之老庄,可谓拾瓦砾而得精蕴者矣。但遂以为易之大极,则不可也”。自先天太极之图出,儒林疑之者亦多,然终以其出自大贤,不敢立异,即言之嗛嗛莫敢尽也。至先生而悉排之。世虽未能深信,而亦莫能夺也。

先生酷嗜古玩。癸未游于金陵,一日买汉唐铜印数百,市肆为之一空。乱后散失殆尽,犹余端石红云研一、宣铜乳炉一。其后又得黄玉笛一,然终以贫不守,叹曰:“夺我希世珍,天真扼我”!然入其室,陶尊瓦缶皆有古色。已而穷益甚,守之益坚。尝翻澹归遍行堂集,笑曰:“此老之耄也,不为雪庵之徒,而甘自堕落于沿门托钵之堂头,又尽书之于集以当供状,以贻不朽之辱”。门人有问学者,曰:“诸君但收拾聪明,归之有用一路足矣”。尝解易离之三曰:“人至日昃,任达之士托情物外,则自谓有观化之乐,故鼓缶而歌;不然,忧生嗟老,戚戚寡欢;不彼则此,人间惟此二种,皆凶道也。君子任重道远,死而后已,卫武公之所以贤也”。生平作诗几万首,沉冤凄结,令人不能终卷。晚更颓唐,大似诚斋。性极僻,虽伯子时有不满其意者。尝曰:“束发交贤豪长者不及不多,下及屠狗之徒,亦或沥心血相示。虽然,但有陆文虎、万履安二人为知我耳”!先生虽好奇字,然其论小学,谓杨雄但知识奇字,不知识常字,不知常字乃奇字所自出。三致意于六书会通,乃叹其奇而不诡于法也。

生于万历四十四年某月日,卒于康熙二十五年某月日。前孺人徐氏,后孺人冯氏。子二。葬于化安山先兆旁。先生忧患学易一书,其目曰周易象词十九卷、寻门余论一卷、图学辨惑一卷,自故居被火不存;并六书会通及二晦、山栖诸集俱亡。从孙千人以予铭其大父梨洲先生之墓为能尽其平生之志,请更表先生之墓。惟是遗书既不可见,而耆老凋丧,亦更无人能言其奇节,乃略具本末而详载其论易诸篇之幸而未泯者以付千人,使勒之墓上。

或曰:先生晚年尝作一石函,锢其所著述于中,悬之梁上,谓其子曰:“有急则埋之化安丙舍”。身后果有索之者,其子遂埋之。而今其子亦卒莫知所在,非火也。予因令千人祷于先生之灵以求之。呜呼!先生好奇,其独不能使遗书复出以慰予耶?其铭曰:

逃剑铓以亡命兮,保黄箭之余生。啖野葛几及一尺兮,犹能据皋比以铿铿。我过剡上兮,如闻黄王笛之哀鸣。嗟石函其竟安往兮?徒使人惆怅而屏营!

·祁六公子墓碣铭

顺治二年,江南内附。贝勒遣将东渡,驻营萧然山下,遣使以貂参聘遗老凡六人。其一为故大学士胶州高文忠公,时方寓山阴也,其一为故左都御史刘忠正公,其一为故右佥都御史巡抚苏松祁忠敏公,皆死节。其一为故大理寺丞章公,求死不得,乃起兵,寻行遁去。而二人者竟降,亦卒不得用。于是别称为四忠。

祁六公子者,讳班孙,字奕喜,小字季郎,忠敏第二子也。其兄曰理孙,字奕庆。以大功兄弟次其行,故世皆呼曰祁五、祁六两公子。

初,忠敏夫人商氏尝梦老衲入室,生公子,美姿容,白如瓠,而双足重研,颇恶劣,日堪行数百里,又时时喜跏趺。娶朱氏,故少师滇黔制府忠定公燮元女孙、都督后府都事兆宣女也。

忠敏死未二旬,东江兵起,恩恤诸忠。而忠敏赠兵部尚书,理孙赐任,祁氏群从之。长曰鸿孙者,故尝与忠敏同讲学于蕺山,至是将兵江上,思以申忠敏之志,而公子兄弟罄家饷之。事去,公子之妇翁戒之曰:“勿更从事于焦原矣”。不听。

祁氏自夷度先生以来,藏书甲于大江以南。其诸子尤豪,喜结客,讲求食经,四方簪履望以为膏粱之极选,不胫而集。及公子兄弟自任,以故国之乔木,而屠沽市贩之流亦兼收并蓄。家居山阴之梅墅,其园亭在寓山,柳车踵至。登其堂,复壁大隧,莫能诘也。

慈溪布衣魏耕者,狂走四方,思得一当,以为亳社之桑榆。公子兄弟则与之誓天称莫逆。魏耕之谈兵也,有奇癖,非酒不甘,非妓不饮,礼法之士莫许也,公子兄弟独以忠义故,曲奉之。时其至,则盛陈越酒,呼若耶溪娃以荐之。又发淡生堂壬遁剑术之书以示之。又遍约同里诸遗民如朱士稚、张宗道辈以疏附之。壬寅,或告变于浙之幕府,刊章四道捕魏耕。有首者曰:“苕上乃其妇家,而山阴之梅墅乃其死友所啸聚”。大帅亟发兵,果得之,缚公子兄弟去。既谳,兄弟争承。祁氏之客谋曰:“二人并命,不更惨欤”!乃纳赂而宥其兄。公子遣戍辽左。其后理孙竟以痛弟郁郁而死,而祁氏为之衰破。然君子则曰:“是固忠敏之子也”!

当是时禁网尚疏,宁古塔将军得赂则弛约束。丁巳,公子脱身遁归。已而里社中渐物色之,乃祝发于吴之尧峰,寻主毗陵马鞍山寺,所称咒林明大师者也。荐绅先生皆相传曰:“是何浮屠?但喜议论古今,不谈佛法”。每及先朝,则掩面哭。然终莫有知之者。尝偶于曲■〈?彔皿,上中下〉座上摩其足而叹曰:“使我困此间者汝也”!癸丑十一月十一日,忽沐浴,曳杖绕堂曰:“我将西归”!入暮,跏跌垂眉久之,既又张目,久之始卒。发其箧,所着有东行风俗记、紫芝轩集。且得其遗教欲归祔,乃知为山阴祁公子自关外来者。于是得归葬。

公子性终好奇。其东归也,留一妾焉。及披缁时,亦累东游,东人或与之谈禅,受其法称弟子。尝曰:“宁古塔蘑姑足称天下第一,吾妾所居篱下出者又为宁古塔第一,令人思之不置”!东人至今诵其风流。

孺人朱氏者工诗。其来归也,与君姑商夫人、姒张氏、小姑湘君时相唱和。商夫人字冢妇曰楚纕,字介妇曰赵壁,以志闺门之盛。公子被难,孺人尚盛年。朱氏哀其茕独,以侄从之,遂抚为女。孤灯缁帐,历数十年未尝一出厅屏也。其所抚之女后归杭之赵氏,是为吾友谷林征士之母。谷林兄弟聚书之精,其渊源颇得之外家。谷林之子一清每为予言,公子大节有光于忠敏矣,而骆丞行遁之踪世多未谂,请为文以表之。聊据所闻志之,使勒之墓前。

呜呼!自公子兄弟死,淡生堂书星散,岂特梅墅一门之衰,抑亦江东文献大厄运也!其铭曰:

呜呼!是为邓林之石,不磨不泐。杜鹃过之,有咮焉食。我歌大招,旌兹幽宅。

——以上录自‘鲒埼亭集’卷十三。

·忍辱道人些词

道人姓朱氏,讳金芝,字汉生,乱后别署道人,浙之宁波府鄞县人也。朱氏以好古世其家。城南所称五岳轩书画库者,鼎彝金石,无所不备。而道人更喜讲学。漳浦黄公授徒大涤洞天,道人从之游。漳浦之学兼综名理象数诸家,其所谓三易洞玑者尤邃。故道人于学极博,而亦以易为专门。复社诸公争引重之。至其挥洒翰墨,则先世所传之余技也。

甲申,道人方在北都,遭逢大难,削发南遁,流涕陪都,又遇兵祸。截江之役,道人以隔绝不得豫,遂往来英、霍诸山寨及太湖军中,盖几死者数矣。时故乡诸公力为海上扶残疆,道人不知也。

董推官若思者,其亲家。道人以书邀之,令游吴、楚间以观事会。而推官答以海上之局,劝道人归赴同仇。道人始返里门。甫至而推官死于告变之手。道人不为怵,好事益甚。未几,亦牵连被捕,亡命深山。久之,喟然幞被长往。有叩以所之者,则曰:“吾将排阊阖,故先访三闾”。自是踪迹遂绝。其兄弟求之,消息杳然。或曰:道人直抵辰沅,客中湘王幕,中湘殉节,不知所终。或云:曾入滇中,崎岖扈从,卒死王事。或云:投郧阳山中为道士。究之不可得而详也。

呜呼!漳浦门下死事,如刘太仆振之、姚太仆奇允、华职方夏、王评事家勤皆吾浙产。其从死于南中,赵职方士超、赖中书惟谨、蔡秀才春溶则皆闽产,毛通判玉洁、吴训导士绣则皆楚产。其困守遗民之节以死,如彭观察士望、涂上舍仲吉亦皆楚产,叶侍郎廷秀则闽产,董户部守谕、何秀才瑞图、吕秀才叔伦则皆浙产。尚有为闻见之所未备者。道人之耿耿不下,其亦如谢皋父所云,死无所借手,以见信公而为此恝绝之行乎?死于兵耶?死于饿耶?死于缁黄耶?要之不愧于师门,其仁一也。

道人所着有竹溪小记、赈荒议、湘帆集、练川倡和集、登楼集、汝南怀古集、玉笙篇、弹铗篇、许可篇、素心草、瀫溪留别草、八音草。其有关于大节者曰恸余吟,则北中所作也;曰闻变诗,则纪乙酉、丙戌事也;曰哭冯诗,则挽簟溪侍郎作也。余尚有捣衣、落叶、闻砧等诗笺共二十余种,多佚不传。

道人无子。孺人某氏,以穷死。其从弟曰廷试、曰釴,皆有高节,为道人葬衣巾而以孺人祔之。今五岳轩已衰圮,图书散荡。朱氏子孙无能言道人之大节者。呜呼!茫茫桑海,季汉月表之不作,志士之埋没盖亦多矣。予以其族孙德言之请为之志。其大招之词曰:

天南迢迢,渺孤魂些。滇王竹侯,零落无存些。汨罗于邑,空吐吞些。祗余江篱,犹映芳孙些。杜鹃哀鸣,促羁人些。瘴云如墨,莫判朝昏些。故乡之乐,曷云可怀些。湖山湛湛,净尘霾些。墓堂洁治,双阙崔嵬些。宰木纷披,具百材些。域中莱妇,目断夜台些。我词酹君,倘归来些。

·明故兵部员外郎蘖庵高公墓石表

高公讳宇泰,初子元发,改字虞尊,别字隐学,晚年自署宫山,已而又署蘖庵,浙之宁波府鄞县人也。陕西巡抚兼制川北副都御史斗枢之子,光禄寺署丞■〈惠羽〉之孙,广东肇庆知府萃之曾孙,而宋儒万竹先生元之之后。都御史以孤军守郧阳,三御闯贼,语在姚江黄公所作志铭。公为都御史长子,负才名,性地尤忠醇。乙酉六月之役,都御史尚在军,而公辅钱忠介公起兵于鄞,监国手谕奖之,以为不愧江东乔木,版授兵部郎,绾武选。寻以奉使过里门,而江上陷。其时都御史入陕,陕已内附;还郧,郧亦内附,旁皇无之。念光禄公尚在家,间道来归。而海上诸公方思挥鲁阳之戈,以挽落日,勾余遗老,呼吸响应。公父子辄豫之。丙戌之冬,蜡书自海至,谍者得之,公首被捕。戊子之夏,华、王事泄,再随都御史囚系。辛卯,几复株累,■〈厪力〉得脱。壬寅之逮,尤为震撼。虽幸得保,而家已破。都御史诸弟斗权字辰四(复改允权),斗魁字旦中,皆遗民之苦节者;时人并公称为四高公。虽累遭困折,其于故国之感不少衰。尝自序曰:“在昔辛壬之岁,里中诸名士大会于南湖,华、王其执牛耳者,而予亦卧子先生所许滥竽其间。国难以来,华、王得追随苑、倪诸老游于虞渊,而予腼颜视息,虽键户屏绝人事,以期不负此初盟,然以视亡友则可耻也!志趣不齐,苑枯随之。向之同社半已出山,攘攘如也。咸淳面目,守之亦希,不可悼哉”!于是为梓乡耆会,其豫选者甚严,王水功、林荔堂、徐霜皋之徒仅九人焉。尝曰:“谢阜羽非易及矣,然而月泉之集,何其会之滥也,得无有妄豫其中者乎?惜不起而问之”。

壬寓之在囚也,终日鼓琴。有仁和令者,亦解人也,以卢囚入,闻琴声而异之。及见其壁上所题诗皆危言,叹曰:“先生休矣”。顾左右曰:“为我具酒馌来”。既至,拉公饮风波亭上。公固辞。令曰:“无伤也”。是日,遂剧饮至漏下,相与赋诗而别。是后隔一日必至。及公事解,遣人谢之,竟不往谒。

所着有雪交亭集。雪交者,张公肯堂翁洲所寓树,一梅一梨,东西相接。公爱之,取以名其集。盖自甲申十九人以后,分年为死节诸公立传,而附诗文于末。有敬止录,则甬上旧闻也,考证最博,如黄公林之讹黄姑林,大禹庙之讹谢女庙,其后闻性道所改正者皆本之。公有肘柳集,乃所作诗文诸种。公生于某年某月某日。宜人某氏。葬于某乡某原。子某。孙某。其雪交集手稿,予从陆披云先生书库得之,而肘柳集亦尚存于家,独敬止录残断不复传。

公之太夫人黄氏,先侍郎外孙女也。故高氏于予家为重表。而先赠公兄弟以遗民尤相睦。公之卒也,墓上之文未备,至是予始为之铭。其词曰:

墓树垂垂枝指南,朱鸟集之声喃喃。有书早已出枯函,有铭聊以昭幽潜。

·李驾部墓志铭

李驾部文缵字昭武,一字梦公,鄞人也,学者称为礐樵先生。少以诗古文词受知尊宿。天启丁卯,年二十一,为叔氏封若先生作寒香阁赋,杨高唐南仲见而惊曰:“轶齐、梁而上矣”!兼工书画,时称三绝。

钱忠介公起兵,诸生最先从之者先生也,授驾部郎,疏附奔走其间。已而事去,其中之悒悒,卒不可化。丁亥夏,由天台故道入翁洲,因谋从王于闽。翁洲诸公方倚先生以中土之事,劝其归。于是连染五君子之难。

方难之初发,所获帛书中人自分必死。降臣夫已氏,亦思一网尽之。赖华公过宜独承其事,而里中义士亦营救,大行金帛,故五君子外多得免者。然诸公廷讯不能不为逊词以求免,而先生独强项,斩斩不挠。华公叹曰:“君故文弱诸生耳,不意骨力若此”!先生在囚中,日与同难杨公圆石分赋雁字诗。一月之中,遂成卷帙。未几,司狱者尽取诸囚分系他所,而独留华公。相传以为大吏将独杀华公,而释其余。先生独自请留伴之。司狱者大骇,乃怵之曰:“汝不畏死耶”?先生笑曰:“白首同归,吾亦何恨”?适评事倪公端木亦以蓄发披首下狱,三人共一狴户,相与歌传奇中木公不肯屈魔鬼锦缠道诸阕以为笑乐,闻者益惊,遂伴华公过冬。明年再讯,先生再被拷,终不屈。而华公力辨之,乃放归。先生叹曰:“过宜生我,过宜之义,我之惭也!虽然,我不求生,过宜自成其义耳。呜呼!过宜何曾死!我虚生矣”!已而杨公圆石亦死。先生以其子骝娶其女,因抚之,追践囚中之诺也。

己亥,苍水长江之役间道归至天台,先生遇之途中。时关津戒严,以死士卫之,得复入林门。乱定,邀游四方以老,皆仿谢翱为游录。临终,其子问遗言,命取纸笔,则题曰:‘众人皆醒,非夫也一!嗔目而卒。

先生学极博。生平露抄雪纂,手录至三千余卷。上自星纬、律历、方舆、礼乐、名物以至诗话、丛谈,无不具,依稀宋儒王厚斋之风。及成公宝慈以戍来鄞,先生从之讲学,益深造自得。又私淑高忠宪公之学。难后入秦,尤与李中孚相契。晚年尚作小楷,荟萃诸儒言。其所着于三礼则有注疏诠集,于易则有舌存,于春秋则有鲁书,皆不肯苟同宋人之学。其诗文词曰殖阁草,曰跪石吟,曰赐隐楼集。其缉孴诸编有三嵕听雪,有石臼闲课,有鹿溪新语,有井中录,今皆散佚少传者;惟鹿溪新语存。先生之墓在城东,其曾孙某乞铭,乃为之词曰:

是为五君子之孑遗,慷慨对薄而无咿唲,天网恢恢以护周之余黎。

——以上录自‘鲒埼亭集’卷十四。

·太子少保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都御史总督福建世袭轻车都尉会稽姚公神道第二碑铭

康熙二十二年六月,闽督姚公用密计授水师提督施烺下台湾,七日破之,诏封烺为靖海侯,而公自陈无功,故赏亦不及。是年十有一月。公疽发背薨,归葬于越。呜呼!蔿子冯为楚画平舒之策,及其身后屈建成之,而曰先大夫蔿子之功也,归封邑于其子。羊叔画平吴之策于晋,及其身后杜预、王浚成之,而武帝曰是羊太傅之功也。唐裴晋公之平淮,则李凉公不免有惭德矣,然凉公之有憾于碑,非敢以揜晋公也,特欲轩之颜允古通之上耳,且所争亦不过在文字,而酬庸之典则自晋公而下,颜允古通固无不及也。今公以航海数千里之提封,滨海数百城之巨患,三世不宾之余孽,累年筹运,一旦而廓清之,又并非蔿、羊二公不及其身者之比,而彤弓信圭移之别将,溘然长逝,并不蒙秬鬯黄肠之泽,虽在劳臣报国岂敢有言,而彼偃然开五等之封者,吾不知其何以自安矣!

台湾自生民以来,不通上国。前明崇祯时,郑芝龙为海盗,尝屯聚焉。芝龙既受招抚之命而弃之。丙戌,芝龙降于世祖,其子成功不从,聚其故部,据有厦门、金门二岛,以侵轶我中土。己亥,大举窥江宁,败去,始取台湾定为老巢,而往来二岛间为窥衅计。壬寅,成功没,其诸将如施烺、黄梧等先已降于我,至是以兵平二岛。其子经遁入台湾,兵不及万,船不满百,势稍衰。

康熙十有二年,三藩难作,靖南王耿精忠反于福建。次年,始乞师于郑氏。台人大喜,亟渡海而西。闽中故皆郑氏恩旧。精忠之海澄总兵赵得胜首约同官刘国轩等皆附于经,精忠始惧。经遣人说精忠,借漳、泉二府以治兵,精忠难之。经怒,遽取泉州,南取广之潮州。次年,又取漳州。精忠大惧。吴三桂累为精忠请令画枫亭之界守之,然不获成。次年,三桂令尚之信割惠州赂经,重申盟,然经兵不旋踵取汀州。郑氏复大振。其时和硕康亲王讨精忠,自浙江入,而公以前知香山县罢官,向与王有旧,乃令其长子仪募兵,帅之赴王,请自效。王喜,即令公以知诸暨县从征。进击紫狠山贼,破之。又击枫桥贼,破之。而瓯人之谋应精忠者俱殪。王即军中迁公温处分巡道佥事,驻吹台,益募兵,自为一军,进破石塘,夺杨梅冈。精忠之骁将曾养性至温州,公使仪逆击,大破之。精忠方震于郑氏汀州之逼,而大兵已夺仙霞关而入,公为前锋。乃遣人说之曰:“郑氏害日深,而延建又失,跋前疐后,其谁与守?何不来身归于天子以求生,而反贻郑禽乎”?精忠狐疑,公单骑至其营说之。精忠享公,其宾客皆列侍,公饮啖醉饱,指画伉爽。享罢,长揖径出,曰:“王自裁之”!精忠曰:“是殆李抱真之流,定不欺我”。遂降。论功即以公为福建布政司,仍从征,进剿郑氏。

精忠之降也,其诸将多畏罪归经。经遂乘虚尽取兴化、邵武。而吴三桂骁将韩大任者,世所称小淮阴也,为三桂度岭取吉安,被围久,援兵不接,突围由赣入汀,将与经合。公曰:“是雄儿也,不可弃以资贼”。复骑至其营说降之。简其兵得死士三千,厚养之,即以为亲军。汀州平。自大任降而公之威名益盛。十有六年,随亲王收邵武,复收兴化,寻尽收漳、泉之地。经遁入厦门。公复挟大任以临潮,说其守将刘进忠亦降。郑氏弃惠州而去。七府既定,或谓南荒其乂矣。公曰:“二岛未平,莫高枕而卧也”。

明年,郑氏果复出。二月,连下玉洲、三■〈氵义〉河、福河、下浒诸堡,取石马,入镇门,又陷湾腰树、马洲、丹洲、壁炉诸堡。其骁将曰刘国轩、吴淑、何佑,而国轩尤竞。于是总督郎廷相、嗣海澄公黄芳世、副都统胡克合军漳州以攻之,檄会宁海将军喇哈达、都督伯穆黑林之军于福州,平南将军赖塔之军于潮州,提督段应举之军于泉州,毕至。公以所部败台人于壁炉。俄而黄芳世、穆黑林遇之湾腰树而败,胡克邀之镇北山麓又败,公子仪自三■〈氵义〉河援之亦败,段应举战于祖山大败,奔入海澄。国轩取平和,还围海澄,断堑环椿,飞鸟莫能度。沿海无赖辈从之如云。于是天子震怒,将逮督臣,谕王求其代者。王及将军以下合辞荐公。六月,乃即军中不次拜公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总督福建,且令节制诸军急援海澄,而以按察司使吴公兴祚为巡抚助公。公驰督诸军至葛布山谋解围,而海澄食尽已陷,应举投缳死之,总兵黄蓝巷战死之,官兵失陷三万余、马万余。国轩下漳平、长泰、同安,旁略取南安、惠安、安溪、永春、德化、诸邑。七月围泉州,号称十万,实六万。公分兵救泉。亟令诸将扼险要,广储峙,并缮治诸城堡,而密陈于天子曰:“贼之所以豨突而无前者,盖闽人为之用也。闽人自成功以来,积为所胁,故其余孽之来,靡然从之。闽人绌而台人张矣。今必有以壮闽人之势,当先有以固闽人之心,而后贼可退。又必出奇计,使台人反为吾用,而后贼可亡。是固非但争衡于一胜一负之间者也”。天子是之,降玺书褒劳,尽委以军事。且谓阁部诸公曰:“闽督今得人,贼且平矣”。公乃大布方略,令平南将军以下分道出,缀之轻兵,抄其饷道,乘间复平和、漳平。而总兵林贤等败其水军于定海。九月,国轩乃解泉州之围,并力攻漳州。大会二十八镇兵为十九寨,列烽相望。国轩以十七镇精兵三万军于西,吴淑、何佑以十一镇精兵二万军于南,诸与大军决战于龙虎、蜈蚣二山之间。公五檄泉州兵未至,而城中惟平南将军兵及耿精忠归正兵。漳人忧惧。公曰:“贼恃胜而骄,谓我兵弱不敢出。若出不意奋击之,必败。败则不复能军。平海在此役矣”!每日舂客饮博自如。而胡都统以骑至,合之亦仅八千人。公即以胡为前军,自以所部继之,分赖、耿之兵为后二军。前军接战不利,中军继之亦不利,耿兵继之稍胜,赖兵复出,国轩不支,前军、中军还而攻之,连破十六营,斩其将郑英、刘正玺、吴潜等,生擒一千二百余人,斩首四千级,溺死者万数,国轩泅水而遁,奔海澄。官军乘胜复长泰、同安。是冬,公遣客中书舍人张雄入厦门抚经,不从。

十有八年,公念海澄负险,与厦门、金门、海坛相首尾,不可猝下,乃请复设水师提督,而大开修来馆于漳州,不爱官爵、资财、玩好,凡言自郑氏来者,皆延致之,使以华毂鲜衣炫于漳、泉之郊,供帐恣其所求。漳、泉之人争相喧述。公时掀髯而笑曰:“昔人捐金施间,虽信陵君之亲而才,廉颇、李牧之武,亚夫、龙且、钟离昧、周殷之骨鲠,可坐而尽也,况竖子之游魂乎”!于是不终岁,其五镇大将廖琠、黄靖、赖祖、金福、廖兴以所部降,郑奇烈、陈士恺等继之,林翰、许毅等皆被用。郑氏始上下相猜阻。而简练诸降将之卒骤充水师,骤益二万余人。乃令巡抚吴公与水师提督万正色攻二岛。明年正月,官兵逼海坛,郑氏戈船将朱天贵故受公约,首以所部五楼船三百卒降,遂复海坛。公待天贵厚,以为亲将,竟用其兵尽破十九寨。国轩茫然失恃,弃海澄,入厦门。正色进兵逼之,国轩弃厦门、金门,奉经入台湾。其时成功之妻董氏尚在堂,数经曰:“汝父之业衰矣!汝辈不才子,吾闻姚公天人也,其更无往”。闽土既平,吏、兵二部列上公功应加者四百余级,天子晋公太子少保、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都御史、世袭轻车都尉,公子仪都督佥事总兵、世袭骑都尉。

初,闽人当成功之世,内输官赋,外又窃应成功之饷以求免劫掠。奸民乘之,日以生事,而民之供亿亦困甚。于是迁界之议起。定沿海之界而迁之域内。出界者死。成功虽以饷不接不复能跳梁,而被迁之民流离荡析,又尽失海上鱼蜃之利,而闽益贫。及精忠至,封山圈地,莫敢裁量,且日益耗。已而耿、郑之乱交作,杀掠所至,不知谁兵。闽中驻一王、一贝子、一公、一伯,将军、都统以下各开幕府,所将皆禁旅。无所得居则以民屋居之,无所得器械则即以屋中之器械供之,无所得役则即以屋中之民役之。朋淫其妻女,系其老幼,喑哑叱咤,稍不如意,棰楚横至,日有死者。加以饥馑,而民之存者寡矣。公自入闽,蒿目伤心,谋所以拯疲民者无所不用其极。如除口卒、革排夫铺甲、减刍役,时与悍将骄兵悉力相持。及郑氏奔入海澄,公言于王曰:“今陆地已无贼,材官蹶张,必不能秣马而驱之波浪之间,则所重在舟楫,不在韅靷鞅靽也。而军需乏匮,禁旅所养马且三万,一马日费榖斗有六升,计一马可支十人之食,是撤马一食足养水师三十万人,非但为民,实为国也。且禁旅久暴露矣,胡不奏忾告闲乎”?王曰:“极知公言是。然今耿精忠在军,居然靖南王也。苟精忠不肯还京,其奈之何”?故公连上三疏,朝臣莫敢主者。及厦门平,请益力。且令客婉说精忠,令入朝。天子乃允公,诏王班师,但留吴、喇二将以善后,既而尽撤之。而禁旅将驱男妇二万余人去,公流涕力请于王,令军中敢有私携良民者杀无赦,而公则赎之以金,临发尽取以还民。禁旅得金,亦各欣然而归。于是始请开界。公言:“南海一带俱有阨塞城寨可以列戍,俱有田可耕,而鱼盐蜃蛤之利尤大,若分屯设卫,令之开垦,得与鲛人蜑户参错而居,所以安内而攘外也。由福清而南,臣已相度经营,了然可措,将开商市,给牛种,为国家恤流亡而收瓯脱自然之利,保无患焉”。天子遣一侍郎勘视,亦弗敢主也,公连章任之,乃报可。自撤兵而闽人出汤火之阨,更开界而闽人得耕鱼衣食之资,相与狂号喜跃曰:“姚公活我”!公乃大造八浆船、艆船、双篷船,并请招红夷夹板船以图台湾。

初,郑经有嬖人施亥者,公密招之,令禽经以自归。亥诺公而事泄。会经死,其嗣子克塽少,公又结其行人傅为霖,将用我故臣续顺公沉瑞以覆郑氏。续顺公者,其先明将沉志祥自辽左即归于我,时已有恭顺、怀顺、智顺三王,皆降将,故以续顺为名。其后出镇闽,寻移粤。耿逆之反,并其军,迁之饶平。郑氏攻饶平而获之,遂以入台。至是公密约之,纠合十一镇,刻日将发,事泄,瑞等死。公又购死士入台,令缚国轩者再。虽皆不克,然郑氏益以此崩剥不知所为。

方施烺之叛成功而归附也,世祖即以为水师提督,驻海澄。成功没,烺以平台自任,出兵不克,颇疑其贰,召入京,不复用,而水师亦罢。公之以布政使奏军事也,即荐用烺,不报。及为总督,乃以万正色任之。至是请改正色为陆路,仍以水师用烺,且曰:“臣愿以百口保烺必无他”,天子始遣之。既至,厚资给之。是时闽人皆知郑氏亡在漏刻。公之入台,特过师枕席之上耳。其必用烺者,特以其为成功故将,欲借之以为先驱,而不虞烺之辄思攘功也。烺至,即密疏请以公驻厦门,而己独以师进。时公已率师出海,见琅疏不怿,自陈请行。诏召公还厦门。

二十一年五月,将由铜山出师下澎湖。公主乘北风以十月攻湖北,时主乘南风及时攻湖南。公曰:“澎湖之南可泊舟者惟娘妈宫耳。使贼固守,未能猝下,我军进退且失据。若其北澳甚多,进退皆可依。澎湖下而台湾溃矣。且盛夏多飓母,尤宜择地”。诸大将吴英、林承、林贤、陈龙等皆曰:“姚公言是”。烺诺之而颇不以为然。是年不果出师。

次年六月乙亥,烺竟以师行。公又戒之如初。烺竟南行。国轩果守娘妈宫,不可入。丁丑,飓风与潮俱发,我军前锋皆为急流飘散。国轩以精兵二万自牛心湾出,其将林升以精兵万自鸡笼屿出,夹攻我军,集矢于烺之目。烺惧。时官兵泊八罩,其地甚恶。公遣使谯之曰:“不用吾言,竟何如矣!虽然,胜败兵家之常,飓风亦当止,吾前所约诸贼将必有至者,汝速赴之”。烺得书,且惭且喜。而贼将吕韬等间使果至。烺复进澎湖,水亦骤长。癸未,朱天贵先进,大败国轩军,其众争降。天贵亦死。而国轩由吼门逸去。公遣吏卒以大艍运金缯货米,旁午来军,且谕烺曰:“凡降卒皆大赉而遣之归,以携台人之心”。烺如言行之。

先是漳浦道士黄性震自台来降,公以为千户。性震自言能得国轩要领,公遣之。国轩曾以书密报公,然犹未肯遽降也。至是性震故泄之,于是国轩君臣自相猜。既败,欲更出斗,其下莫为用。大兵遂由鹿耳门平行而入。七月甲午,国轩以郑氏降,缴上成功所遗延平郡王、漳国公、招讨大将军、忠孝伯、御营都督等印信,除道出迎。八月癸亥,大兵前歌后舞,悉入台湾。

自公以布政使随征,即自膳部兵,不资国帑。及筑修来馆于漳浦,招抚用三、四十万。及赎难民,所捐金亦如之。至是策勋大赉,又十余万。而又未尝丝毫取之百姓,莫知其经营所自出也。公笑曰:“台湾则既平矣,然亦销金一大锅子矣”!于是北风正利,烺乃遣其子弟由海道自津门先告捷而后上露布于公。而公之告捷也,使者由驿道行,及至,则后烺已二十余日。天子既得烺疏,大喜,轩之在平滇诸勋之上,而怪公疏之久而至也。闽士之仕乎京者亦皆先入烺之说,莫有为公言其故者。乃以首功封烺,将以次及公。公疏言:“此庙谟天定,微臣无力”。天子疑以为有怼焉。未几,有召掌中枢之命,而公已不起。

前明故太仪沈光文,鄞人也,从亡海上,由浙而粤而闽者廿年,避地于台湾,其依郑氏者亦廿年。成功没,太仆以经不克负荷,颇有风刺,几为所杀,乃削发为头陀。至是老矣,公遣人首致问曰:“管宁无恙”?将具扉履送之还。公薨,太仪亦竟野死于台。

郑氏之初起也,厦门有浮石,或视其文曰:‘生女灭鸡,十亿相倚,丁庚小熙’,莫能解也。至是而乃知十亿者兆也,兆倚女姚也,酉者鸡也,成功之赐姓也盖岁在酉,天定之矣。虽然,公之勋业豫征于六十年易代之先,而不见白于平成之日;公之才足使海外之穷奇贰负革面洗心以向化,而不能使共事之寮不负恩而背德;公之智能豫定大荒风信军行利钝之期,而不及料捷奏之居人后,亦何莫非天阨之哉!姑无论平台之谋尽出于公,平台之军器、军饷、军装尽出于公,而烺不过一将之力,且几以方命违制致误军机,卒之死战克敌者皆公部下之士,即令竟出于烺,而亦思以百口保烺者乎!是公亦宜受魏无知之赏矣。则甚矣烺之忮也!

虽然,公之薨也,百城惊悼,群聚而哭于都亭,舂不相,降卒有私为持服者。而漳、泉二府之民争乞公之遗衣冠葬之其乡。福州之民乞留葬于城外之东山既不得,请麻衣执绋号啕送者直过仙霞,归而各以私钱为之建祠,甚且有肖公之影祀之家者。讫今将七十年,闽人语及公,莫不太息,以为功之未酬,不以靖海为里人而右之也,则亦可以见公论之有在矣。

予又闻公之病疽也,始于平厦门之岁。时有鼓山异僧者,善医,延之;既至,曰:“疾不足忧也。天之生公,将为闽疆奏荡平也。今事尚有待,公未死也”。果不踰时而愈。及台湾既定,疽复发,仍延之,则辞曰:“疾不可为矣。夫闽疆尽定,公将死矣。老僧虽往,无益也”。呜呼!孰意天责公以闽事,既成而即翦其命,天亦谓之何哉!

公讳启圣,字熙止,晚字忧庵,世为浙之绍兴府会稽县人。三世皆以公贵赠如公官,其三世妣亦如其阶。初娶何氏,其后再娶俱沉氏。享年六十。公生而膂力遇人,广颡长髯,目有芒如泄电,闪闪逼人。尝游于松江守赵君署中,午睡,鼾声甚厉,僮仆窥之,则雕虎也,大惊。性豪荡,其使金钱如泥沙。甫冠,以诸生游通州,竟得知州事。既至,立杖土豪杀之,寻弃官去。归而游于萧山之郊。有二健卒,佩刀驱二女行,一老翁随哭之,则其父也。公阳呼二卒与之语,且劝以稍与翁金,卒许诺。公出不意夺其刀,连毙二卒,谓老翁曰:“速以而女去”!然所杀者乃□来兵,迹捕急,遂变姓名亡命江湖间。不得已籍于奉天镶红旗下。康熙二年,公疏请旗下开科试士。圣祖曰:“可”。公以第一人荐,遂知香山县。甫下车,澳门贼霍侣成披猖甚,督抚不能制,公以计擒之。俄而逃去,公又以兵缚之,澳门始平。论功应得上赏,督抚恶之,反以通海诬之,且将置之死。公夜见平南王尚可喜而诉之,可喜上疏言其枉,督抚皆以是自杀,而公亦罢官。客粤中,且无以为生。时公年五十,见者多叹其拓落,而公之志浩然。军事起,五年而建节,五年而成平海之殊勋,幕下士自上客元从、健儿走卒因之以取高官者项背相望,亦盛矣哉!暨其薨,诸子卖田以葬,贫如故。予则谓公之殁而犹视者正别有在,而不在乎赏之有无。古人功成辞爵,公亦何必不然,而反以觖望怏怏,公肯之乎?独是公拔身疏逖之中,骤致登庸,大小六十余战皆亲临之,遂以元枢持节计功,虽足以上报,而未尝得一入长安见天子;荷兰一片土,夙夜魂魄所经营,既已牛酒夹道,望见元老颜色,而未得一履其地,以观魋结之同风;累年金革,欲以角巾归第之后,稽首天子,赐归剡湖,而竟死于官,是则劳臣之所耿耿者尔。

初,何夫人绝有力,不止举臼而已。公闻而奇之,因娶焉。是生长子仪,高七尺,雄魁伟岸,千夫辟易。尝驱驷马,驾奔车,自后掣之,马踯躅前却,不能自由。挽弓四钧,百步之外洞数札。畜壮士张黑子、钟宝、王三痴等十人,尝置左右,令募兵而教之。酒酣出斗,无不一当百。闽人望见先锋,曰:“是姚公子之旗也”。以从征授知县,未上,再晋秩,累官尚书刑部郎,改知河南开封府,诏以京堂用。仪以少长军间,请效力从戎,许之。不次授江南狼山总兵官。平台之役,仪已去闽,论者谓其与烺同行,必有所以制之,而惜公之计不出此也。支子三:曰某,知江南庐州府;曰某,未仕;曰某,知四川石泉县。其出为人后子一,曰陶;累官直隶分巡霸昌副使,实第二。四子皆从公籍于旗,而陶以为人后故,留居会稽。陶亦能吏,以守淮安时得罪于达官,卒为所中而罢。今知胶州述祖,其子也,伉爽称其家儿,于予为同年生,方诠次公奏疏,文移为平海录如干卷,而请列公祠于命祀,许之。公之归葬于越,礼文一切未具。更二十余年,而萧山毛检讨奇龄始铭其埏道之石,然嗛嗛有未尽者。及考之北平王孝廉源之传稍详矣,然于事多舛焉。夫光烈如公,国史所取征也,若之何不备?乃因述祖之请,更为一通,贻之异日嗣天子讨论先世勋臣,以光典礼,必有以公之事上闻者,予文或可采也。其铭曰:

有妫之后,河岳降精,其嘘为风,其唾为霆。东宁小腆,化为长鲸,借口故国,以希横行。涛狂雾毒,祝融厌腥,远窜未僵,终待观兵。公笑而起,不震不惊,麾以黄钺,系以朱缨。舵楼闲闲,风帆盈盈,佽飞桓桓,水犀薨薨,间使绎绎,降幡绳绳,所斗者知,岂事力征?天时地利,不爽神明。谁违公言,几丧其旌。危斗失险,一夜潮平。甲螺稽首,百辈来廷(甲螺,红夷头目之名)。奠彼南极,浮石早征。功成身霣,君子无争。其不杇者,三受降城。宛委山头,想见英灵!

——录自‘鲒埼亭集’卷十五。

·舟山宫井碑文

舟山何以有宫?盖明亡以后,监国鲁王一旅居焉,故自称曰宫也。宫之井何以传?志监国元妃陈氏死节地也。井以宫洌,宫亦以井尊也。

予考甲申北都之难,熹庙、烈庙二后死之。其时文武殉难诸家,新乐侯刘公眷属最多,而刘文正公、马文忠公、汪文烈公、陈忠愍公、成金两忠毅公其母、若妻、若妾,皆有死者,其家居闻赴自裁则王节愍公妻。说者皆以为中宫阴教之隆致之也。然是犹涧盘逵葛之所聚,舟山弹丸一区耳,辛卯之役,元妃死之,其文武殉难诸家亦有,若定西侯张公眷属最多,而阁部张公、尚书李公、朱公、兵曹李公、都阃吴公之家死者不一;其家居闻赴自裁则给事董公妻,夫熟非笄珈大节所感召与?抑何其先后相合若符节也?

元妃为吾宁之鄞县人,世居郑丞相府大池之北,其女兄归于吾家佥事府君。监国次于会稽,张妃主宫政。而妃以丙戌春入宫。会西陵失守,监国自江入海,保定伯毛有伦扈宫眷自蛟关出,期会于舟山道逢张国柱乱兵杀掠,拥张妃去。妃在副舟中,急令舟人鼓棹突前追兵不及,伏荒岛数日,飘泊至舟山。监国已入闽。旁皇无所归。吏部尚书张肯堂遣人护之,得达长垣。监国见之流涕,始进册为元妃。在海上者三年,风帆浪楫,莫副山河之容。己丑,黄斌卿伏诛,始复入舟山。

先是张妃在会稽,其父张国俊颇豫事。元妃叹曰:“是何国家,是何勋戚,而尚欲尔尔乎”?至是,亲族有至者悉遣之。辛卯,大兵三道入海。监国以蛟关未能猝渡,亲帅师捣松江以牵其势。荡湖伯阮进居守,败死。大兵直抵城下。安洋将军刘世勋议分兵先送宫眷,然后背城一战。元妃传谕辞曰:“将军意良厚,然砺滩鲸背之间,惧为奸人所卖,则张妃之续也。愿得死此净土”!乃止。城陷,元妃整簪服,北向拜谢,投井而死。义阳王妃杜氏,宫娥张氏从焉。锦衣指挥王相、内臣刘朝共掌宫事,叹曰:“真国母也!岂可使其遗骸为乱兵所窥”?相与舁巨石填井平之,即共刎其旁而死。董户部守谕为作宫井篇哭之。乙未,英义伯阮骏再下舟山,访得妃死状,即其井封之,立碑致祭,而表于监国,加谥贞妃。丙申,舟山又陷,其碑被仆。

呜呼!天下之善恶一也。景阳之辱,高颖正法于青溪,不可以为暴,则舟山之烈,虽经易代,而表章不可以为嫌。当妃未死,尝遣间使至中土,寄书讯其女兄,历叙蛟关之掠、长垣之困、琅琦之溃、健跳之围,操尺组而待命者不知凡几。鬼火以当庭燎,黄蘖以充葛藟,猿呜龙啸以拟晨鸡,苟延余息,荼苦六稔。然到头终拟一死,以完皎然之躯,其节素定如此。向使当时史局诸臣达之兴王之前,岂有不动色矜叹,附之二后传中者!奈何并此不食之泥湮没恐后!是皆不知圣朝旌厉幽冥之盛者也。呜呼!惟翁洲即前宋之崖山也。况元妃为鄞产,是尤吾乡所最有光者。宫可亡,井不可没矣。乃议为勒石,而附董户部之诗以当些辞。

——录自‘鲒埼亭集’卷二十四。

·明浙抚右佥都御史前分巡宁绍台道金坛于公事略

于公讳颍,字颍长,一字九瀛,南直隶金坛县人。崇祯辛未进士,累官尚书工部员外郎,知直隶顺德府,再知陕之西安府,以事罢官。寻复起为尚书工部郎,知绍兴府。

越人最重在水利。前此以贤太守著者,东莞彭公谊、浮梁戴公琥、富顺汤公绍恩。至汤公筑三江应宿闸以泄水,而越之水乃大治。然三江闸在下流,能泄水不能引水,能御潦无以处旱。崇祯之末适苦旱,左都御史刘公宗周家居,谓惟通麻溪坝,更于坝之上流通茅山闸,则可以引潮,抽咸蓄淡,而岁虽旱不为灾;及其潦也,则闭之。是皆本浮梁戴公成规也。诸绅余公煌、姜公一洪以为良策。而萧山愚民挟形家之言,阻之万方,极口詈刘公。时持节分巡浙东者为余公鹍翔,以咨公。公曰:“总宪之言是也,下官当力任之”。乃捕萧之梗令者,杖而梏之,事得集。既集,连年虽大旱不为灾,民乃翕然更诵公。公虽为太守,然每事必咨于刘公,若弟子者。

乙酉,迁分巡宁绍台道。马士英以太后至浙江,刘公泣谓公曰:“事乃至此!若非斩马士英,无以收既溃之人心”!公于是再疏请诛士英,不报。刘公又曰:“明府竟申大义于天下可矣”。公自以外臣未可擅杀宰相,不果行,乃与刘公东归,谋结姚之熊公汝霖共起兵。而王师已入杭,刘公绝粒,公亦入云门山中观变通。守张愫以城迎降,贝勒即令之知绍兴府。会义兴伯以苍头军起,斩张愫。遗民迎公,公驰至,望城哭。城中人曰:“于公来,吾事济矣”!

初,公密使前指挥朱寿宜、朱兆宪等募兵,是日各帅至。而前副将刘穆募兵五百至、前参将郭惟翰、都司金裕募兵五百至、前守备许耀祖以官兵五百至、前指挥武经国募兵六百至、前太仆来方炜、前职方来集之亦各以兵至。公乃以小舟挟短童而西。萧之新令陈瀛出谒,公执之。贝勒之使以榜至,公又执之,焚其榜,鸣鼓会众,誓于都亭;闰六月十三日也。公遂以五百人夜赴固陵,前所遣诸生庄则敬等以江船百余艘至。王师在西岸,未之知也。公兵无甲,乃借絮衣于固陵之民各一,冲潮径渡。萧人沉振东为之导,尽驱西岸之船而东。至中流,王师始知之,则无所得船。公军上东岸,大噪,遂画江而守。一军扼潭头,一军扼桥司,一军扼海门,一军扼七条沙。于是王师拽内河舟百余于江,又札木排填土,拟东渡。公复遣死士陈胜等沉其舟。会风作,本排飘向东岸,各营勾致以为用,时以为神助。

公谓诸将曰:“杭已有重兵,攻之不易。莫若于下流由桥司入海宁,出海盐,以通震泽;上流由潭头入富阳,通余杭,以扼独松关。昨闻海宁兵已起,而富阳尚为口将郎斗金所据,不可坐视”!乃遣刘穆夜袭之,遂通余杭之道。故余杭令邱若浚与瓶窑前副将姚志卓来会。刘穆驻师清风亭以为援。王师突至,后入富阳,义士刘肇勷等死之。王宗茂、阮维新等力战。公自渔浦渡江救之,富阳复定。于是方国安得驻七条沙江干立国。王师所以不能遽渡者,以公之取富阳也(或以为张公国维之功者非)。

监国至越,晋公按察使,行巡抚事。已而晋公右佥都御史,督师。公自为一营,守渔浦。时正兵为方、王二家、义兵为孙、熊、章、郑、钱、沉六家,杭人陈公潜夫等以客兵别为数家,而公参处其间。然内外交讧,争兵争饷,公以守土臣悉力支拄,则视诸公为最苦。王之仁尤恶公。一日,会于潭头,语次,之仁拔剑拟公,马士英以身蔽公得免。已而闻王师且自海道至,乃移公守三江口。公先已三疏辞官,不许,至是连章陈危急。而方兵走,列戍溃,公扈从不及,由海道还京口,黄冠杜门不出,乃公保身之哲又自有不可及者。

己亥,海师入江,京口失守,荐绅以及诸生云集其营,公独以事未可知,避之山中。及师退,京口士大夫之祸最烈,而公高卧竟无恙。

公之去越已踰百年,志乘以嫌讳不为公传。吾乡林都御史时对尝传公,今亦不可得见。其能言公之事者鲜矣。萧山愚民遂闭麻溪、茅山二水口,不复为通。诸遗民如陈先猷辈力争之不能得,可叹也。予掌教蕺山,尝欲即精舍中为公谋一席之祀,以辞归不果。爰采摭诸野史以为事略一篇,上以着公之大节,下以志越中水利所关,后世之稽古者定有览于斯文。

·明太常寺卿晋秩右副都御史茧庵林公逸事状

柳先生作段太尉逸事状,盖以补其前状所不备也。若陈了斋作丰尚书状,但叙历官而不及一事,又别成一格。前太常茧庵林公之卒,其状盖用了斋之例。讫今人代渐远,有不■〈厪力〉如太尉之脱落者。予惟公之名德,新旧两朝所并重,故为之捃摭剩余,粗备首尾,盖不得不以逸名。呜呼!桑海诸公,其以用世之才而槁项黄馘,赍志以死,庸耳浅目,谁为收拾?其逸多矣!

公讳时对,字殿扬,学者称为茧庵先生,浙之宁波府鄞县人,宋名臣特进保之后。曾祖某。祖某。父某。公以崇祯己卯、庚辰连荐成进士,时年十八,授行人司行人。踰年,以使淮藩出。又踰年而居制。又踰二年而北都亡。赧王起南中,以吏科都给事中召。又踰年,南都亡,踉跄归里,从戎江干,累迁太常寺卿,晋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踰年事去,杜门不出。又十有八年而终。

公之少也,伯兄荔堂先生喜言名节,公与上下其议论,荔堂引为畏友。执经倪文正公门,既释褐,施忠介公、徐忠襄公皆重之,多所指授。常熟□侍郎□□闻公名,招致之,公不往。于同官最与刘公中藻、陆公培、沉公宸荃相昵。或问之曰:“冷官索莫,何以自遣”?公曰:“苟不爱钱,原无热地”。时人叹为名言。

其居制归里也,陈恭愍公、钱忠介公一见亦契之。及在科中,时局正恣其昏狂,公以轮对上三折,言史督相可法之军江北,所以藩卫江南者也,不当使之掣肘;至于进战退守,当假以便宜。左都御史刘宗周,四朝老臣,天下山斗,当置左右。翰林检讨方以智,忠孝世家,间关南来,不当诬以传闻之说。并留中不下。当是时,台省混沓,邪党过半,独掌科熊公汝霖、掌道章公正宸清望谔谔,顾皆引公为助。阮大铖深恶之,乃嗾方国安以东林遗孽纠之。遂与同里沉公履祥偕去。

截江之役,孙公嘉绩故公庚辰房师,挽以共事。熊公、章公、钱公、沈公交章上荐,起佐孙公幕务。每有封事,多遭阻格。中枢余公煌叹息语公,以不能力持为愧。前御史姜公采兄弟避地天台,公以人望请召之。御史不至。其弟赴军。公力主渡江,熊公之下海宁,公实赞之。盖自丧乱以来,公之所见,其可纪者祗此而已。

诸方既定,亳社终墟,而公年尚未四十,一腔热血,旁魄无寄,转徙山海。及归,家门破碎,乃博访国难事,上自巨公元夫,下至老兵退卒,随所闻见,折衷而论定之。斜日荒江,以此自消其磊块。已而征车四出,公名亦豫其中,以病力辞。有同年来访出处者,公答之曰:“此事宁容南诸人耶?吾志自定,为君谋宁有殊”!同年愧公之言而止。

公论人物,不少假借。同里钱光绣尝讲学石斋黄公之门,其于翰林张溥,仪部周镳皆尝师之,而学诗于□□。公曰:“娄东,朝华耳,金沙、羊质而虎皮者也,皆不足师。□□晚节如此,又岂可师?子师石斋先生,而更名他师乎”!光绣谢之。

未几,咸淳诸老凋落殆尽,而公独年踰大耋。幅巾深衣,踯躅行吟,莫可与语。于是悒悒弥甚。乃令小胥舁篮舆遍行坊市,遇有场演剧,辄驻舆视之。凡公之至,五尺童子俱为让道。一日,至湖上圣功寺巷中,公眼已花,不辨场上所演何曲,但见有冕旒而前者。或曰,此流赋破京师也。公即狂号,自篮舆撞身下,踣地晕绝,流血满面。伶人亦共流涕,观者迸散。是日为之罢剧。嗣是公不复出,揜关咄咄而已。及卒,遗命柳棺布衣,不许以状请志墓之文,故皆阙焉。

先公尝曰:“吾年十五随汝祖往拜公床下。自是尝抠衣请益。闻问漳海黄公遗事,公所举自东崖所作行状外,别传、哀诔、挽诗、祭文及杂录诸遗事几百余家;其余所闻,最少者亦不下数十家,恨不能强记。又语予野史之难信者有二:彭仲谋流寇志讹错,十五出于传闻,是君子之过;邹流漪则有心淆乱黑白,是小人之过。其余可以类推”。先公问曰:“然则公何不着为一家,以存信史”?公笑不答。盖是时公方有所着而讳之。然自公殁后,所谓茧庵逸史者阙不完。其诗史共四卷,今归于予。

娶某氏。子四。葬于天井山之阳。谨状。

——以上录自‘鲒埼亭集’卷二十六。

·庄太常传

庄太常元辰字起贞,晚字顽庵,鄞人也,学者称为汉晓先生。所居在城南长沙田中。长沙田在四明洞天,所称大小韭山者皆在焉。居人讹韭为皎,又讹皎为晓;公之别署两晓山樵者以此。

公严气正性,不肯随人唯阿。下笔千言,亦倔强睥睨一切。成崇祯丁丑进士。其再试出汪文毅公、马文忠公门。释褐南太常博士,八载不迁,冷曹清望,泊如也。甲申之变,公一日七至中枢史公之门。促以勤王。

赧王即位,议选科臣。总宪刘公、掌科章公皆举公为首。而马士英势方张,欲尽致朝臣出其门下。遣私人来致意曰:“博士曷持门下刺一谒相公?掌科必无他属也”。公峻拒之。是时虽东林宿老如□侍郎□□亦俯首称门下于马、阮之门,而考选诸臣能抗之者则公一人而已(按公家传言,沈行人宸荃与公皆忤士英,沉由科改道,而公由科抑部;据南度录,则沉公在总宪所拟原是道,非科也,今改正)。于是士英怒。或告之曰:“是故刘、章之私也”。遂传中旨,仅授刑部主事恤刑。江南公论为之不平。已而士英日横,且以阮大铖故,欲兴同文之狱,尽杀复社诸公。公曰:“祸将烈矣”。遽出都,且以板荡诗人之意赋招诗十章以志感。未几月而留都陷。

钱忠介之起事也,诸乡老最同心者莫如公,破家输饷。初,降臣谢三宾欲梗师而为王之仁所胁,不得已以饷自赎。及忠介与王之仁将赴江上,三宾潜招兵于翠山。众人疑之。王明经家勤谓忠介曰:“公等竟欲西行乎?何其疏也”!忠介惊曰:“计将安出”?家勤曰:“浙东沿海皆可以舟师达盐官。五代钱氏尝由此道会黄晟之师。倘彼乘风而渡,北来捣巢,列城且立溃矣。非分兵留守不可”。忠介曰:“是无以易吾庄公者”。于是共推公任城守事,分兵千人以属公。以四明驿为幕府。公请以家勤及林明经祚隆、王明经玉书、林明经时跃等参军事。忠介乃西行。公日耀兵巡诸堞,里人呼为城门之军。

是役也,危城人岌岌,赖公镇之,而三宾不敢动,乃以翠山之众迎鲁王于天台。自七月至十月,鄞始解严。王召公入朝,晋公吏科都给事中,寻迁太常少卿,再迁正卿,仍兼吏科如故。公疏言:“殿下大仇未雪,举兵以来,将士宣劳于外,炎威寒冻,沐雨栉风;编氓殚藏于内,敲骨吸髓。重以昔年秋潦,今兹亢旱,卧薪尝胆之不遑;而数月以来,颇安逸乐,釜鱼幕燕,抚事增忧,则晏安何可怀也?敌在门庭,朝不及夕,有深宫养优之心,安得有前席借箸之事?则蒙蔽何可滋也?天下安危,托命将相。今左右之人颇能内承色笑,则事权何可移也?五等崇封,有如探囊,有为昔时佐命元臣所不能得者,则恩赏何可监也?升下试念两都之毁,禾黍麦秀之悲,则居处必不安。试念孝陵、长陵铜驼荆棘之惨,则对越必不安。试念江干将士、列邦生民之困,则衣食可以俱废”。疏入,报闻而已。公又言中旨用人之非,乃赧王之秕政,“臣叨居科长,断不敢随声奉诏”。王不能用。

自是公累有封驳,夫已氏皆结内侍力阻之。而马士英又至。王佥事思任等移檄拒之,又廷争之,不得。公言“士英不斩,国事必不可为”。于是公贻书同官林公时对,言“蕞尔气象,似惟恐其不速尽者。区区忧愤,无事不痛心疾首,以致咳嗽缠绵,形容骨立。愿得以微罪成其山野。若非自污,恐必不能免”。举朝共留之,而公决意去。

未几,大兵东下,公狂走诸深山中,朝夕野哭。公故美须眉,顾盼落落。至是失其面目,巾服似头陀而又稍别,一日数徙,莫知所止,山中人亦不复识。忽有老妇识之曰:“是非廿四郎也耶”!廿四郎者,公小字也。叹曰:“吾晦迹尚未深”。

丁亥,疽发于背,勿药,谓侍者曰:“吾死已晚,然及今死犹未迟”。门生林奕隆在旁曰:“请为吾师作大还词以祖道反招魂可乎”?公曰:“试为我诵之”。诵曰:“嗟乎!□□□□,乃至此乎!雄虺雌蝮,蚁穴蜂壶,汹汹天狼,绥绥野狐,逐人駓駓,白日幽都。敦恢血拇,肝胆横屠。悬人以娭,如跖之脯。□□□□□□□□□□□□□□□□□□□□□□□□嗟乎!□□□□乃至此乎!六千君子,与白日殂。五千甲楯,与东流枯。□□□□,吾亦非吾。东方不可以居,南方不可以居,西方不可以居,北方不可以居。阿谁不达,皋某是呼。欲返游魂,受此大污。谬哉宋玉,谥为至愚。嗟乎!□□□□,乃至此乎!往哉浩然,逃之太虚。火宅既离,毒苦可除。野葛不绊,郁髯帝居。帝且饷公,九光五铢。小子歌此,以当骊驹”。公颔之者三而卒。

林公时对尝曰:“吾心折同里先正得三人:其一为陈忠贞公,其一为钱忠介公,其一则太常也。死生不同,然可以谓之三仁矣”。公所着有因园集、山樵编、信水亭吟,今无存者。

·贞愍李先生传

贞愍先生李桐字封若,鄞人也,学者称为侗庵先生,光禄监德继之子。生三岁而孤。事其适母董孺人、生母王孺人皆至孝,而于适母礼节更加隆。及适母卒,而所以事生母者亦如之。时人服其知礼。读书通大义,不屑数行墨。肆力于诗古文词,尤思通当世之故,讲明忠孝节行,谔谔难犯,一时多非笑之。而前辈董文敏公元宰、曹文忠公石仓暨徐兴公、林六长、何旡咎、陈仲醇诸名士深器重之。

甲申三月十九日之变,先生于大临所抗言国恩不可不报,请发义旅次于江干,以待抚臣勤王之举。监司卢公牧舟是之,未能应也。先生乃日号啕当事马前,并诘责诸乡老,遂遭嗔怒,且有欲除之者。尚书邺仙冯公曰:“诸公即自谓力薄不能报国仇,奈何更杀义士”?乃邀先生至其邸呵护之。牧舟亦慰劳之,以是得免。

南都昏浊,先生悒悒不得志,遁入白鸥庄,呼天涕泗,作悲愤诗,遂成沉疾。逾年而有五月十一日之变,昕夕呼祝宗有所请,疾遂笃。会浙东兵起,钱忠介公登坛叹曰:“宜急令侗庵主之”!遣使以告。先生病中霍然起,稍稍进食,乃遣长子文■〈日上永下〉从军,忠介疏授兵部主事。自江干立国,侗庵之病稍愈,已而事渐不支,侗庵复申前请,疾复笃。六月初一日之变,侗庵曰:“吾今定死矣”!果以是月十九日卒,说者以为祈死而得死。年四十九。忠介时在翁洲,哭之恸。门人私谥曰贞愍。

文■〈日上永下〉哭谓其弟文昱曰:“汝知而父所以死乎”?葬毕,相与墨衰赴海上,崎岖军事。文昱亦授户部主事。辛亥,翁洲失守,扈王而出。九月二十六日,兄弟同日覆舟,溺于海中。少子文暹曰:“吾今不可以妄出”。杜门养母,其纯孝一禀先生家法云。

呜呼!桑海之际,吾乡号称节义之区。顾所称六狂生、五君子,多出自学校韦布之徒,其荐绅巨公出而同之者,钱、庄、沉、冯数人而已。年来文献脱落,虽有奇节,不能自振于忌讳沉沦之下,遂与亳社声灵同归寂灭。予每为梓里前辈罔罗散失,六狂生辈之行实渐以表章,而溯厥前茅,先生为首。又况文■〈日上永下〉兄弟以忠作孝,文暹屈节事亲,皆先生之教也。而叩之诸李,莫有知者,其亦可痛也夫!

先生尝与杨尚宝南仲、陈御史平若、陆舍人敬身诠次同里前辈曰甬东诗括,又手辑先世诗文曰衣德集。其自着曰侗庵集。嗣后先生族子邺嗣因诗括遂为甬上耆旧诗,因衣德集遂为砌里文献录,则皆先河之力也。

先生三子,惟文昱有允锡,抚于其叔,娶妇,然卒以无子绝祀。其所居长松馆,自文■〈日上永下〉兄弟死国,二妇入道,舍为梵宇,即所谓薜萝庵者也。余每过而伤之!

·毛户部传

毛户部聚奎字象来,一字文垣,鄞人也,都给事中宏之后。为人慷直刚果,有节概。少与其弟聚壁并有声,时称西皋双凤。

乙酉,豫于六狂生之列,几为降臣谢三宾所害,幸而不死。行营将士争□求识所谓六狂生者,先生笑语之曰:“夫狂者,不量力之谓也。量力则爱身,爱身则君父不足言矣,夫已氏是也”。寻参瓜里幕府,以明经授户部郎,司饷。事去,奔走山海之间,累遭名捕,行遁得免,而其家遂以此落。晚年始归。

初,先生于庚寅、辛卯间,与吴于蕃、管道复、汪伯征、倪端木、邗上周雪山为社,已而亡命。及其归也,死亡星散,竟以沉冥而卒。所着有吞月子集。六狂生之幸得终牖下者,先生一人而已,而亦无后,君子哀之。

先生诗古文词皆倔奇。顾其家人不能为之收拾。予竭力求之,卒不得。惟先大父赠公曾录其文数篇,今存之传中。

其作方石铭曰:“赤城有方山,其峦方也,取而击之,其石方也,取而碎之,至于如粟、如菽,亦方也。人有以贻汪子伯征者,汪子珍而藏之,有过于袍笏而拜之。吞月子曰:世人恶方而好圆,而汪子之独好夫方也!虽然,汪子之好夫方也,特其好之适然而方也。使山之石随所碎而皆圆,吾恐汪子好犹是也。吾愿汪子之坚所好也。昔人有恶圆者,终身不仰视,曰,吾恶天圆。或有喻之以天非圆者,曰:天纵不圆,为人称圆,吾亦恶焉。呜呼!夫天亦恶得不谓之圆也。草有芝兰亦有萧葛,木有楩楠亦有荆棘,鸟有鸾凰亦有鸱鸮,兽有麟虞亦有豺虎。且所谓萧葛、荆棘、鸱鸮、豺虎者常多而胜,而所谓芝兰、楩楠、鸾凰、麟虞者常少而不胜。天亦委而从之而无如何。呜呼!天亦安得而不谓之圆也!所贵乎君子之立天者,有如兹击而取之,取而碎之至于如粟如菽而不失其方,故足好也。吾愿汪子之坚之也。汪子其毋曰:异哉!吞月子以方故至不容于世,而又以其术诳我!爰为之铭曰:于行义乎尔,于全道乎尔,从心所欲不踰乎尔。宁方为皂,毋圆为玉。夫子观象而叹曰恒,君子以立不易方”。

又作舆人皂人丐人传曰:“舆人者,南都武定桥人,不详其姓氏。乙酉之变,夫妇同日缢死。吾友吴于蕃亲见其事为吊之。皂人者,于姓,江阴人。乙酉之变,传新县官至,往执役如旧。谛视良久,叹曰:□□□□□人,吾不可以为之役。遂归而缢。时新县官者,湖州李某也。丐人者,姓氏与邑里俱未详。闯贼陷北都,题诗养济院自缢死。吞月子曰:夫舆人、皂人、丐人也,汲汲赴义若此,可异也!噫!无异也!舆人、皂人、丐人,人之微者也,然而人也,人则义其性之者也,则亦有人而不舆人、皂人、丐人者乎?夫人而不舆人、皂人、丐人者多矣。不舆人、皂人、丐人而人者,吾未数数见也。予之为三人者立传也,拟曰舆公、皂公、丐公三先生传,既而思之,今所谓公之先生之者,皆其不舆人、皂人、丐人者。举舆人、皂人、丐人而公之、先生之,是不以人目之也,故从而人之。人之者,人之也。人之者,则于不舆人、皂人、丐人而不人之者也。不异,固所以异之也”。

其作周乘六自序卷跋曰:“今日何日哉?谓二三子死而不死,亡而不亡,独早自放庆,以附于靡他之义,委曰予一介草茅臣,敢告无罪。呜呼!薄乎云尔,亦恶得无罪也?虽然,先皇帝御极十有七载,其为三百人也者何限,其为二十七人、九人、三人也者何限?家博士弟子辟九牛一毛与蝼蚁群岸然负太行而趋,此直智尽能索,计无复之耳,非托之鸿飞冥冥为名高也。或曰:黍不为黍,稷不为稷,僬侥嚚喑,甘心官师所不材,古人捧檄之谓何?岂知岁寒然后识松柏?匹夫慕义,何处不勉?敢曰独吾君也乎哉!竖儒尺寸于国家何有?皇帝以厚糈养之学宫,则既国士遇之笑。中山君出亡,得二死者,昔时一壶飧之遗也。岂其二十年廪食于天家而置之若忘?曰□□有君耶?呜呼!诵周孔之书,从事仁义之说,发挥于文章帖括间,吾道在是,吾所学所行在是。一日而□之于不知何人之□,阳阳如平常,则吾不知之矣。粤自制科来,师与为教而弟与为学,上与为鹄而下与为趋。佥曰:是足干人主,出其金玉锦绣以富贵我者也。曰富贵我者吾谓之君。然则不复能富贵我者,吾谓之路人耳。吾道在是,吾所学所行即在是耶?呜呼!凝碧池大会,雷海青投乐器恸哭,彼优伶则何知,舞象瞪目不拜,彼禽兽则何知。然则乘六之弃选贡如敝屣也,敢为高论以从龚薛陶、张图偓之徒哉,亦俾后世毋谓不优伶、禽兽若,则庶几乎”!

此皆先生文章存者也。先生尝自题其集曰:“吾不得见之行事,不得不托之空言”。呜呼!岂知并此空言而几于不得其传也乎!

——以上录自‘鲒埼亭集’卷二十七。

·钱忠介公降神记

城隍之祀,始于六朝,而唐以后遍天下,其详见于宋赵氏宾退录中,然必求实其人以实之,则吾终未之敢信也。且相传以为神亦有代谢,如世上之迁更者,其果然与?前代忠节诸公,如靖难时之周观察、嘉靖间杨员外,魏奄所杀前后七子中,则李、黄两御史,皆世所指名也。呜呼!日星在天,河岳在地,忠节之魂魄,发扬昭明,何所不之,岂必以冕旒香火而重?惟是生为明圣,殁为明神,斯民爱敬之至,即成灵爽,则至理所融结,而未可以为愚夫愚妇之说也。

鄞江城隍之神,里党莫称其为谁氏。予考之开庆四明志,则以为汉初之纪将军信。吾不晓纪将军之何以得祀于吾乡也,其殆如奉国军谯楼祀唐睢阳六忠之例,盖宋高宗航海时崇祀以励臣节者乎?近忽传故太保阁学忠介钱公嗣其任,一时遗民皆为歌诗以记之。

吾闻江右建宁之城隍为明故总督侍郎揭公重熙,广右桂林之城隍为明故总督侍郎张公同敞,亦此例也。呜呼!忠介初唱义时,六狂生拥之而出,布衣戴少峰奋臂一呼,众人云集,在斯庙也。予每徘徊神宇,旁皇追溯,当日力疾誓师、墨衰指麾光景,如或遇之,则其降神于斯也亦宜。

·太保钱忠介公画像记

钱忠介公之举计吏也,出武进吴公稚山之门。忠介官江南之太仓,有巨室公子坐罪,百方营救不能得,乃以重币致吴公为属,而忠介卒不可。吴公叹曰:“吾观钱止亭状貌如处女耳,不料其刚如此,此太吏公所以疑留侯也”!不十年而忠介以起兵从亡,死于海上,果与留侯之报韩若合符节。虽然,求忠介于相,良不类其人,若求忠介于文,又不类其相。吾读忠介集,其江上、海上诸封事、两制代言诸诏敕及和文山六歌、沁园春、唐多令诸词,慷慨淋漓,风雷变色,如易水之滨白衣冠而歌变征,如鸿门之啖彘肩、目眦迸裂,可以想见其人矣。而瞻仰须眉,芒角浑然,则又龙德之潜,豹雾之隐,几不可以一望而得者。古今来振奇之人物,容或在嵯峨剑佩之表耶!

忠介之自浙入闽也,福州亦不久而陷,遁迹龙峰,祝发为人外计,然非其志也。会监国至,则翻然起从之,凡二年竟以尽瘁而殒。一门六棺,停海上者六年。义士姚兴公辈为葬之黄蘖山,而置祀田以奉其香火,至今犹盛。故忠介画像存于黄蘖者尚有数幅,而不特甬东之影堂也。

忠介临殁时,感怀国难,深以无成自咎,遗言仍以部郎章服入殓。画像有用五品饰者,盖以此也。亦有作披缁相者,龙峰时笔也。其在影堂者,乃吴中作牧时所绘一小轴,留贻于相州之盛氏,而令弟退山侍御得之以归者也。崖山、文陆诸公,后世史臣未尝不称其爵。忠介之欲自降抑者,其实过也,然而弥可悲矣。军持则偶寄之幻耳。

予在京师,有福清李生者,邮致其家所有忠介像,乞予记之,即所云五品饰者也。予既尝应其请矣。归里后,忠介嗣子浚恭摹影堂之本为大轴,而以元本令予取前所应李生之记题之。予嫌旧文之失于繁也,乃重为删节更定而录之。

·访寒崖草堂记

寒崖草堂在鄞南湖上所谓小江里者,故职方骆先生精舍也。其地盖已累易主。干隆辛未,诸生卢镐假馆授徒于其地。予叹曰:“三十年以来,求职方之子孙以访其轶事而不可得,则求其诗文而不可得,则求其邱墓而表之而又不可得。年运而往,里中之知职方者希矣。今过其草堂,其安可嘿然而已?况其石阑花畤,风流宛在,是固东篱之遗也”。乃为之记。

职方讳国挺,字天植,寒崖其五十字,故诸暨人也,居鄞甫二世。有殊材。是时,其东邻李氏方贵盛,忠毅公镇三藩,一门子弟多隽士。而职方以诸生崛起,名甚盛,里人引而奇之曰李骆,不以势位甲乙也。

鄞士尚节义。职方所与为素心者,曰华公夏、王公家勤、陆公宇■〈火鼎〉、高公宇泰,风格相伯仲。而东江事起,左右钱忠介公,破家输饷,遂为六狂生之亚。降绅夫已氏欲杀之,亦与六狂生等。忠介浮海,戊子又有五君子之难。夫已氏欲株连先生,而帛书中无其名,乃散流言,谓待翻城之后,尽籍诸荐绅家以赏军,盖缴众怒以害之。华公闻而叹曰:“如此则国人皆曰可杀矣,天植之肉其足食乎’!竟被逮讯,久之得脱,而家遂中落。于是柴门土室,不接一客,蕉萃三十余年以卒。

然每年五月初二日必致祭于石伞山房,为华公也,而配以杨、屠、董诸公;六月二十日致祭于石雁山房,为王公也,而配以施、杜诸公。西台东台呜咽之声相接,逻舟虽过不怵也。尝夜宿草堂,恸哭惊四邻,门人皆起,先生尚未寤,旦而问之,则曰:“梦见苍水相语于荒亭木末之间,不觉失声”。因作寒崖纪梦诗。

所着有寒崖草堂集。骆氏本自诸暨来,无族属。一子传之一孙,秘其集不肯出,以多嫌讳也。乃未几而其子卒,其孙又卒,骆氏遂无后,其集竟不知所之。呜呼!其可痛也!职方之惓惓于华、王诸公如此,今孰为职方念及者乎!百年以来,诸公之或死或生,不必尽同,而其趋则一。吾乡遂以成邹鲁之俗,其功大矣,是非世俗之所知也。此予之所以过草堂低徊留连不能自已也。

——以上录自‘鲒埼亭集’卷三十。

[楼主] [4楼] 作者:一步两搭桥 发表时间: 2010/12/27 16:16 [加为好友][发送消息][个人空间]回复 修改 来源 删除



·钱侍御东村集序

钱子浚恭捧其本生父退山侍御东村全集,乞余铭墓及序。予于钱氏世德,望之如峨眉天半。尝以相公丽牲之石出于菊潭刘公手者未能该备,为作神道第二碑铭。又尝编次相公前后诸集而为之序。又尝记其画像。又尝作检讨、枢曹、推官三公墓文。百年来,通家子弟能言钱氏之文献者,余不敢多让。则侍御家国大节,宁可以嘿而已?惟是司马温文正公未及作刘道原墓志,而即以十国纪年序令其家上石,则今即以东村集序纳之墓中,大儒成例,未为不可。爰参考野史,合之侍御所作自传,为序一通以归之。

呜呼!侍御甫为诸生,即随相公倡义,监国授以推官,而相公固辞不受。及入闽,庶寮乏职,乃以诸公之荐授台员;风帆浪楫,悍帅秉成,侍御无所展其风裁,而拮据卒瘏。为相公召募义勇,联络山海营寨。相公不禄,侍御尚与检讨同入福安围城中,久之始去,而检讨死。侍御与枢曹以下诸弟侄同从亡翁洲,而相公之子尚宝又死。翁洲再失,枢曹、推官相继死。侍御自此始为宗祀之计。而家门荡然,戒心未泯,消岁月于亡命之中,盖此十年来固不暇为诗文之事,亦不忍为诗文之事。即间有所作,要归于波涛兵火之中,而不得存。迨惊魂稍定,葺草庐三楹,为东村农舍,欲谢绝人世,而以衣食之故,不得不出而索游,委蛇韬敛之中,用晦而明,以全其不降不辱之面目。于是五十九岁复举三子,以长者承相公之祀,即浚恭也。乃濡笔作家传以补史阙,闲情所寄,或泣或歌。故侍御之生平较之古来遗民为最苦,而其神明所蕴结、足以扶宇宙之元气而历劫不可磨灭者,亦正于此得之。

呜呼!相公忠义之盛,萃于一门。诸弟鼎撑角立,前光后辉。生死殊途,而其趋则一。故国世臣,宁复有二?浚恭其以吾文纳诸幽宫,微特侍御以为足尽其生平,即相公诸昆季闻之,亦当笑而颔之矣。

·赠钱公子二池展墓闽中序

前太保督相钱忠介公嗣子二池,明年为七秩,犹思裹粮蹑屩度闽中,以展忠介公之墓,请予为作神道第二碑铭,将勒之黄蘖,盖其孝也。二池之子懿蕖乃谋以今年豫为阿翁祝,而又惧非阿翁之意,亦乞言于予,以予苟有言则二池必弗之拒,可谓克肖其父之孝者也。于是二池果来告曰:“古无庆年之礼,况孤孽如仆者,其尤不可以当此谂矣。虽然,若能为仆写孤孽之状,以长歌当一恸,即以赠仆之行,则当拜而受之”。予曰“诺”。

呜呼!太保之殉于琅琦也,父子夫妇相继并命,又一年而第五弟检讨殉于福建,又七年而第九弟推官殉于鄞,又一年而第七弟职方亡命徉狂卒于昆山。一门先后死国,其可伤矣!而前此太保尚有一子尚宝已短折于翁洲,四忠皆无后,尤可为痛心者也。

又二十余年而第三弟侍御始举二池,亟行告祭之礼以为忠介后,天之延一线于忠介,以笃遗泽于二池者,岂不重哉!然而桑海波沉,家门荡尽,侍御困守皋羽,所南之节,以舌耕教二池,三旬九食,十年一冠,故国公相家之子弟岂敢望绣衣肉食,而零丁寒饿,出门辄碍,不得不委蛇于尘俗之中,寓清于浊,寓醒于醉,皇天后土,可以谅其艰贞之志!在昔竹垞先生之论独漉山人也,以为降志辱身,终当登之逸民之列,予尝三复其言而伤之。独漉之门资地望与二池无不同,然独漉之声华气力非二池所能逮,故蒙难余生,二池有校独漉为更困者。二池年已老矣,犹日抄忠介遗集,校雠讹舛,向予家搜索野史中所载忠介事以补家传之所未及,每饭不忘其先人。予既作忠介神道第二碑铭,又属撰忠介遗集序,并葺年谱,记画像,又属撰侍御墓文与东村集序,又遍求检讨、职方、推官诔铭。从父蛰庵征士遗集流落他人,二池购而归之。检讨以下,三公皆未置后,二池岁时修其祭祀,以一身兼承诸父焉,可不谓之孝欤?而懿蕖善养父志,醇心笃行,力耕供职,惟二池为有子,惟忠介兄弟为有孙,惟故国故家为有光宠,一线之延遗泽,其未有艾也。

二池其行矣!七十孤儿,杖履无恙,犹能千里衔哀,省松楸于墓下,亦足慰先公之望。其为我问隐元、独耀、碧居诸长老遗文尚有存焉者否?

——以上录自‘鲒埼亭集’卷三十二。

·钱忠介公夫人忌日议

忌日何以有议?盖出于孝子慈孙之穷也。在昔明正统谏臣刘忠愍公、天启党人缪文贞公皆瘐死诏狱。凡诏狱之杀人也,例以第一日禁子报囚病,次日厂官给医药,又次日以不起闻。其实则报病之日已登鬼录,所给医药乃虚文耳。故忠愍家忌以报病后三日三祭,而文贞家竟以报病之日为忌。常熟钱尚书尝曰:“同一忌也,刘则疑之,缪则意之,敦是而孰非,均可以痛哭矣”!

钱忠介公夫人董氏卒于戊子之四月,而以丧乱遂失其日。嗣子浚恭伤祀典之莫举也,询于予。予曰:“忠介挽诗谓四月二十七日夫人异方服之稍痊,然卒不能救,则忌在二十七日之后明矣。且二十七日稍痊,则未必以次日遽卒明矣。无已,参稽刘、缪二家之例,竟以晦日为忌焉可乎”?

呜呼!桑海诸公不祀忽诸者盖十之九,忠介独有后,惓惓先人如此,则亡于礼者之礼,其亦不幸中之幸也夫!

·改正成仁祠祀典议示定海令

成仁祠之祀,在翁洲为莫大掌故,其与明初祀余阙福寿之礼同也。顾其事行于前令,意则善而失之不学,妄采里巷诬诞之言以录其人。故其事伪,其官爵伪,其姓名无一不伪。居然登之翁洲志中,而祠为谬祠,志为秽志,大决横水洋之清流未足以洗其玷也。其所以致此者,盖由于黄斌卿之私人欲厕斌乡于祠以毁定西。其时遗老且尽,躗言得而持之。故今祠中遂以斌卿为首,岿然居张相国之上而莫有先之者,冤矣!斌卿既入,于是翁之闻风而者妄以长平之国殇相继阑入。尸其事者不察,遂至盈庭冒滥,行之几七、八十年。后生年少虽有疑之者而不敢言。予则谓斌卿之不当入祠也,博采诸野史之言而可以了然。诸不知名者之妄入也,据天子所修明史以黜之,而无所置其喙矣。爰为议一通以告明府,并闻于定之君子。

附明史翁洲死难目录太傅大学士华亭张公肯堂

太子少保礼部尚书武进吴公钟峦兵部尚书钟祥李公向中吏部侍郎上海朱公永佑通政使会稽郑公遵俭兵部都给事中鄞董公志宁礼科给事兵部郎中江阴朱公养时(明史但作兵部,今据吴少保海外遗集)户部主事福建林公瑛、吴县江公用楫礼部主事会稽董公、吴江苏公兆人兵部主事福建朱公万年、长洲顾公珍、临山李公开国工部主事长洲顾公中尧工部所正鄞戴公仲明定西参谋顺天顾公明楫诸生福建林公世英锦衣指挥王公朝相内宦监太监刘公朝安洋将军刘公世勋荡湖伯阮公进

——以上录自‘鲒埼亭集’卷三十三。

·节愍赵先生传纠谬

节愍赵先生之死,世传之者皆谬。予从华公嘿农、高公隐学二集中考得之。世无欧阳公,孰为王彦章核实者乎?作纠谬。

丙戌六月,江上失守,先生题诗案上曰:“书生不律难驱敌,何处秦庭可借兵?只有东津桥下水,西流直接汨罗清”!誓死不食。其家多方解慰不能得。顾先生以曾借友金未偿为愧,委曲措置得之。次日晨起,袖所作历试经义纳衣巾于文庙,诣友人家,返金。友人熟知其贫,讶其返之速。叩之,先生笑不答。即往城东,跃入江水。渔舟惊集救之,江流湍急,浮尸竟去。力追,仅得及焉。

其家故知其以祈死出,遣人四辈迹之,及之江上。渔人辈询其故,感叹,乃共以酒灌之,荡其喉,扼其胸,使出水。探其袖中,纸累累。而友人亦至,为之惊泣。良久得醒,舁之还家,肤孔间血涔涔然,张目不语,仍不食,其家计无所出。

先生故授经太白山中,与其徒徐生相得。至是,闻先生事,来视之。因强舆先生入山,欲令食,不可,则为谬语以慰之。或曰李侍郎长祥克绍兴矣,或曰翁洲大将黄斌卿奉监国来恢复矣,或曰石浦大将张名振奇捷矣,或曰四明山寨下慈溪矣。先生闻之,即进食。如是者半年,谬语渐穷,而先生病亦稍愈。间出山中,问樵子辈以近事,则循发示之曰:“天下大定,更何问焉”。先生大恸踣地,更不复食。至冬尽困甚,气息奄忽而逝。盖先生殉节颠末如此。

今所传乃谓先生投水即死,死而莫知其由。途人过之,有及见其哭文庙中者,乃得其故。不知其绝命词盖已出矣,又由死而生,复延半年。则谓其投水死者尤误也。

予观志士之死,亦各有其地与其时。文山、叠山,其前事也。有明之季,蕺山先生不死于绝粒,而死于水;漳浦先生绝粒者再不死,而死于刑;寒山先生投水、投缳者四,不死,兴兵一年而卒死于水;郑御史为虹不死于自刎而死于刑;均之死也,而不遽死,不如此不足以显其节之奇也。惟是先生以朝不坐、燕不与之身,可以无死,而乃要之于必死,则更奇矣!先生私谥节愍,亦华、高二公所定云。

——以上录自‘鲒埼亭集’卷三十五。

●鲒埼亭集选辑卷三

明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赠太保谥忠襄孙公神道碑铭

明户部右侍郎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赠户部尚书崇明沈公神道碑铭

明故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王公墓碑

明故太师定西侯张公墓碑

张太傅守墓僧无凡塔志铭

明淮扬监军道佥事谥节愍鄞王公神道碑铭

故仪部韦庵李公阡表

明嵩明州牧房仲钱公两世窆域志铭

明监察御史退山钱公墓石盖文

明职方主事兼三钱公坟铭

明监纪推官叶虞钱公墓志铭

明钱八将军墓表

明故都督江公墓碑铭

明故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东王公神道阙铭

明故太仆寺少卿眉仙冯公神道阙铭

·明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赠太保谥忠襄孙公神道碑铭

有明三百年,天下称世家者,莫如姚江孙氏。其官则阁学而下,六部、三法司、七寺、翰、詹、坊、局、科、道以及五府等官,无不备也。而其人则忠孝、政事、风节、文章,亦无不备。盖自忠烈公递传至忠襄公,而明与之俱亡。

忠襄公讳嘉绩,字硕肤,烛湖先生应时之后—烛湖、宋干淳间硕儒也,忠烈公燧之五世孙,尚宝司卿墀之玄孙,上林苑丞■〈金素〉之曾孙,大学士文恭公如游之孙,工部郎中樽之子。公少嗜读书。先世自月峰尚书喜储藏四部,甲于姚江。至是尽归于公,按其首尾而读之,不以膏粱废攻苦。及冠,应以门资得官,公不欲也,成崇祯丁丑进士,授南京工部主事。时嘉兴徐忠襄公石麒为应天府丞,公从之分别当路君子、小人流品及庙堂诸文献。调为北京兵部主事。

戊寅,大兵薄都城,傅城闭垒,莫能测其进止。公曰:“此不难知。当俟后队至即南下耳。曷乘其未集而急攻之”?杨嗣昌曰:“彼已倾国而入,安有继耶”?又三日,大兵果挟西戎六万由青山口入,即日拔营而南。于是以公知兵,不次进职方郎中。是役也,总督卢公众升与奄人高起潜分办东西二路。督臣主战,奄人主和。公论是督臣,嗣昌是奄人。故督臣死战不予恩恤,而奄人叙功求世荫。公愤甚,疏格之,奄人大恨。适上幸观德殿阅军器,起潜能辨其良楛称旨,乘间谗公,下狱。时漳浦黄忠烈公亦得罪,上以嗣昌故欲杀之,先拜杖而后入狱。其家人以橐饘至,俱遭阻遏。公彻己服用奉之甚谨。稍间,从而受易。世所称漳浦三易洞玑之学,莫有知者,公兀兀听之。会诸生涂仲吉上书救忠烈,上益震怒,移忠烈于厂狱,其狱中相与往来者尽掠治之。公与黄文焕、陈天定、文震亨、杨廷麟、刘履丁、董养河、田诏皆被责诘。或诏当巽词以求免,公曰:“吾得为夏侯胜之黄霸足矣,何必讳乎”?闻者以为名言。宜兴再相,请清狱。当书徐忠襄公遂出公。归而买地筑室将隐矣,乙酉,赧王起为九江道佥事,末上而南京亡。

先是公之同里吏科都给事中熊公汝霖闻大兵将至杭,奔告潞王,欲发罗木营兵拒之。潞王已议迎降,不听。熊公归见刘忠正公宗周而泣。刘公叹曰:“吾已绝粒待死,诸公倘有能为田氏即墨之守者,天下事未可知也。顾悠悠之辈,其谁足语者,君其勉之”!熊公归而商于公,然计无所出,姚之知县王曰俞已弃官去,其司教王元如迎降,遂署知县。发役夫,治驰道。以其不勉抶之,役夫哗反,殴元如,众遂攘攘不可止。公方遣家人侦衢巷间,闻之,遽率健儿鸣金鼓,突入县署,擒元如,斩以徇。公以宰相家儿举事,百姓从之者如云。乃急邀熊公出治军,分为两营,公主左,熊公主右,时闺六月初九日也。

浙东列郡,人情正在恇扰间,所至窃窃偶语,特观望莫敢先发,而公以中流之一壶,激而行之,遂皆响应。公遣急足东告会稽,西告鄞。次日,会稽章公正宸以郑公遵谦等应之。又次日,鄞钱公肃乐应之。又次日,慈溪沉公宸荃应之。又次日,绍之属县皆应之。天台以东,无不应者。乃迎监国鲁王于天台。诸军会于江上。张公国维指公言曰:“此真五世相韩之子弟也”。王加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督师瓜里。时诸军分汛瓜里者,公与熊公、章公、钱公、沉公、太仆前分守宁绍台道于公,江上人呼为六家军。而公营于瓜里之龙王堂前。公至江上,荐故吏科林公时对请为监军,荐前进士王公正中以御史知余姚县事,又请许其募乡兵以助防守,荐诸生屠献宸以职方参军务,萧章钦臣为大将使治火器,江上人呼为火功营。同里黄公宗羲以义兵数百人从,公荐之为御史。公于烈庙时虽以知兵起,然将略实非所长。江上所仗庇者,惟方国安、王之仁、顾悍甚。于是有分饷、分地之议。公等无所得军赋。之仁之军视国安稍弱,其子鸣谦留守定海,思所以张之,乃招张国柱军以为助。国柱遂劫鸣谦入内地,大掠余姚,越中震恐。朝议欲封为伯以安之。公与宗羲等议,以国柱凶暴,既不能讨诚,不可无官爵以羁縻之,但列之五等,则有功者其何以加之,请署为将军。时皆服公之守正。国柱虽去,遂据定海为巢窟,鸣谦反为所制。之仁从此怀内顾之忧,无心复战,前此江上物论谓之仁稍愈于国安,至是大坏于鸣谦之手。公悒悒日甚。

已而王加公兵部右侍郎兼都御史,督师如故。公又言故御史姜采及其弟垓之贤,近闻其避地天台,乞主上特敕召之。采知事不可为,以疾辞,不至;垓亦从公幕而不受官。会闻黄忠烈公自闽出兵,不克而死,公恸哭曰:“先生竟先我去乎”!阮大铖嗾方国安疏纠东林余蘖,公与林公时对,沉公履祥等并豫焉,公遂乞休,不许。公之令钦臣治火器也,制作甚精。既力陈西渡之策,方、王不与同心。至是师日老,饷日竭。宗羲言于公曰:“愿得以此军独出,必得当以报公”。公喜,命钦臣汰其不中步伐者,熊公亦简军中精锐,合之得三千人,以正中副之。于是公定议由海道西渡,取海宁、海盐一带,而扬声由盛岭出军,请给监军等官敕印。钱公肃乐闻之曰:“孙公殆有成算,必非由此间攻其有备者也”。

五月,加公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督师如故。公以老营驻龙王堂前,而宗羲等潜师出潭山,会太仆陈公潜夫军议取沿海诸县,尚宝司卿朱公大定、平吴将军陈公万良、职方查公继佐等皆来听命,浙西震动。公蒿目望之,俟捷音至,欲令郑公遵谦等夹攻杭城。而国安七条沙之军已溃,列戍四窜。公急还会稽,则王已登舟而去,乃亦航海入翁洲以观时变。时公已疽发于背,至翁洲,疾笃,问从者曰:“此何地也”?从者曰:“道隆观也”。公叹曰:“吾闻建炎时,宋高宗至此,金人以刃斫柱,血流如雨,金人惊仆,而宋提领张公裕以大舶击之,今五百年矣”。因唏嘘泣下。二十四日赋绝命词。钱公已先在翁,来视疾,和公诗相向哭。公谓子延龄曰:“倘闻王所在,宜急从之”。语毕而卒。生于万历甲辰九月十四日,得年四十三岁。配陈氏,封夫人。延龄藁葬公于芦花岙。钱公具疏为公请恤于闽,而闽又破。明年,王复出师长垣,延龄从之。以遗言奏赠太保,赐祭九坛,谥忠襄。以延龄为右佥都御史,夺情巡抚闽南。钱公草制曰:“尔父唱黄钟之孤管,以存一线,有大功于国,尔尚克继之。尔年少中丞哉”!王次健跳,延龄进兵部侍郎。中途遇大兵,家属俱被执,延龄独奉其太夫人及妹免。王次翁洲,延龄进户部尚书。

初,公少,应童子试,其师梦公簪花以第一人出。丁丑,计偕,县令梁佳植梦亦如之。公亦频梦与古之大魁者游,私自喜孙氏于科名无不备,所少者此耳,或以己承之;其后不验。迨公之葬适在明初状元张信墓南,以为异事。予谓周官六梦良多征应,然如此梦,则鬼神之陋者。以公之所竖立如此,区区科第曾何足道?而况于冢木之邻比,足以重公乎?必欲比拟,其必求之文丞相、陈参政之科第而后可,余子非其匹也。

翁洲既成城外,公家亦梗。康熙乙丑,始复为内地。延龄子讷渡海求公墓不可得,方恸哭,忽有一老人扶杖至,问所以,则曰:“吾故公苍头也,吾识之”,导以往。扶归姚江,改葬于烛湖,盖不作寒食者四十年矣。

公所着有五世传赞、存直录。其诗文不尽传。

呜呼!世之论是举者,皆谓画江之始不当以军旅大枋拱手而予之方、王,以是为孙、熊诸公咎。予谓公等固未必知兵,然以当时之匆匆,亦不能不资一二宿将以为卫,不料其披猖至此也。方国安纵恣无状,盖已有年,至是突然以客军来,本难位置。若王之仁则浙东故镇,一切营兵卫军皆其旧辖,公等欲不予之得乎?且以颜太师之忠输一着于贺兰进明而卒隳其业,郑畋之忠困于李昌言而不展,王庶之忠亦不足以制曲端,事势有无可如何者,忠臣义士求谅于天而已。而况天心既去,虽以诸葛孔明、姜伯约之才之力,不能有济,而何论其余者。

至于江上诸公事迹,其脱略莫甚于公。予见钱肃乐集中有为公辨诬疏,虽存其目而失其文,不知时人所诬者何事,钱公所辨何语,诸家作公传志皆廖廖少考索。予以干隆丁巳拜公墓下,孙氏后人争来问公遗事,因请予为埏道之文,以补诸家之阙。见闻荒落,不足以称孝慈惓惓之意,良自丑己。其铭曰:

圣朝受命,百国来同。稽山甲楯,讵足成功?奋臂一呼,浙东云连。虽然爝火,残喘所延。以报酬高庙,以报烈皇,以见忠烈,世臣有光。芦花寒月,夜色漫漫,公尸虽返,公魂未还!

·明户部右侍郎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赠户部尚书崇明沈公神道碑铭

崇明沈编修文镐,予同年友也,以予曾观旧柱下之史,属篡其先司农公神道之文。惟公精忠大节,足与日月争光,而于吾乡尤有遗爱,所不敢辞。况编修为公群从孙枝,能以表章先烈是念,尤可尚也。

按公讳廷扬,字季明,一字五梅。自小喜为有用之学,不屑章句,由苏州府崇明县学诸生入太学。崇祯九年丙子,河道累决,漕运艰阻,不以时至,思陵患之。公应诏上书言海运可复,思宗召见。公言:“元时百年俱海运,从太仓刘家河放洋,计半月可抵天津,虽风波之险不无损失,先臣邱浚考元史历年运到米数,除所损失,费当省于内运。臣生长海上,访问水手,颇知其道。但不若从淮上截漕道,竟出淮河口入海放洋尤便。臣以为可行”。因上海运书五卷。思宗下户部覆奏。户部诸臣无知水道者,奏言:“元时故尝海运,每岁风波飘荡,累有沉溺,则人米俱失。国初轸念民命,故开浚会通河故道,改从内运。今一旦欲复海运,则必另造船只,召募水手,费用既多,未易猝办。一旦风涛不测,伤人失米,谁任其咎”?思宗不以为然,凡三复议,而户部终莫敢任之者。于是户部言:“臣等书生,未谙海道,不敢妄议。廷扬以为可行,莫若竟委之督运,令其自雇舟楫,召募役夫,令漕抚量拨漕粮试行之。果然有效,则海运可复也”。

思宗以为然。于是以公试户部主事,一切船只,水手皆自行办理。诏漕抚以漕米二万石予之。公奉命出,相视山东胶州与南岸相对者为庙湾,公以庙湾六船由淮河口出,七昼夜抵天津。驰疏以闻,而遣其家人致笺于户部。户部诸臣惊曰:“前日已奏汝主人就道,奈何尚在”!家人笑曰:“运船抵津矣”。思陵大喜。而户部诸臣尚疑之,以为海道艰难,安有七日即至之理,廷扬饶于财,恐自东省买米以充数年。不数日而漕抚所奏公拨米开洋日期暨津抚所奏公登岸日期皆与公所奏合,思宗出以示群臣曰:“朕固知其无伪也”!于是定议,每岁春秋二运,增米至二十万石。春运以三月,归以四月;秋运以九月,归以十月。隆冬、盛夏,则避风涛不出。船只、水手之费,仍委公任之,而以运到之日给其费,如内漕之半。公历官主事、员外郎、郎中,督运凡七年。癸未,加内府光禄寺少卿,仍督运,驻札登州。

初,大兵之下松山也,绕出洪承畴军后,围之急。十三镇援兵俱不得前,城中饷绝,道已断。思陵召公议之。公请行。自天津口出,经山海关,左达鸭绿江,半月底松山,军事皆呼万岁。公还,松山竟以援绝而破。时论以为初被围时若分十三镇之半从公循海而东,前后夹援,或有济,而惜乎莫有见及之者。

甲申正月,流贼事急,京师粮储告匮。公言于户部尚书倪公元璐曰:“事急矣,请以大部檄借漕粮二十万石从海运,不可复拘常期,侥天之幸得达京师,或可以济”。倪公然之。公以户部檄驰至淮,漕抚路公振飞然之。顾漕运甫发,而三月十九日之报至,路公驰使追还。

赧王称制,诏以原官督饷,馈江北诸军。公疏言:“臣历年海运,有舟百艘,皆高大完好,系臣自造,中可容兵二百人。所招水手亦皆熟知水道,便捷善斗,堪充水师。但曩时止及于运米,故每月不过三十人。今海运已停,如招集水师,加以简练,沿江上下习战,臣愿统之,则二万人之众足成一军,亦长江之卫也”。疏上不报。时廷臣或请由海道出师北伐,公闻叹曰:“诚使是策得用,吾愿为前军以启路”。皆不行,但遣公运米十万石以饷吴三桂。而刘泽清在淮上欲得公舟。公曰:“须俟朝命乃可”。泽清纵兵夺之。时漕抚田仰亦时相之私人也,军务一切不问,淮上瓦解。公以部下归崇明。

呜呼!唐德宗之自奉天归也,不有韩晋公,几于再致大变,是虽李浑诸元老所无能为也。以公之才,亦几几乎晋公之流辈,而天亦厌明,不佑其成。宋南渡之不振甚矣,然海陵大举,尚有胶西李宝之师以挠之。使乙酉之议得行,南牧之兵宁无反顾?而明亦自绝于天,群策总屈而不施。

大兵下江南,公航海入浙,监国加以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总督浙直,欲令公由海道以窥三吴。时田仰为相,忌公,公乃之翁洲,欲以翁洲将黄斌卿之兵入吴。闽中亦授公总督。时诸军无饷,竞以剽掠为事,至于系累男妇,索钱取赎,肆行淫纵。浙东之张国柱、陈梧为尤甚。公谓斌卿曰:“师以恢复为名,今所为如此,是贼也,将军其戒之”!斌卿曰:“公言是也。惟军中乏食,不得不取之民间。今将何以足食”?公乃为定履亩劝输之法,而军士不敢复抄掠。斌卿故无大略,其后卒以不迎奉监国被诛,而翁洲之人颇念之,以其军稍有纪律,民无所扰,则皆公一言之力也。

丁亥,松江提督吴胜兆送款于翁洲,斌卿犹豫不欲应之。公曰:“事机之来,间不容发,奈何坐而失之”!定西侯张名振慨然请行,邀公为导。公曰:“兵至必以崇明为驻札地,禁打粮然后可”。名振许之。至崇明而食尽,名振重违前约,乃趋寿生洲打粮。泊舟鹿苑,五更,飓风大作,舟自相击,军士溺死者过半。大兵逆之岸上,大呼“薙发者不死”。名振与张都御史煌言、冯都御史京第皆杂降卒中逸去。公叹曰:“风波如此,其天意耶!我当以一死报国。然无名而死则不可”。乃谓大兵曰:“我都御史也,汝辈可能我之南京”。大兵以舟护之至江宁,四月十四日事也。

经略洪承畴以松山之役与公有旧,然不敢见,使人说公曰:“公但薙发,当有大用”。公曰:“谁使汝来者”?曰:“洪经略也”。公曰:“经略以松山之难死,先帝赐祭十三坛,建祠都下,安得尚有其人?此唐子也”!承畴知公不可屈,乃行刑。部下赞画职方主事沉始元、总兵官蔡德、游击蔡耀、戴启、施荣、刘金城、翁彪、朱斌、林树、守备毕从义、陈邦定及公从子甲皆死之。而公之亲兵六百人斩于娄门,无一降者,时以比田横之士焉。公之死问至翁洲,哭声如雷,立祠祀之。生于万历某年某月某日。曾祖某,祖某,父某。娶某氏。子某。葬于某乡之原。

予读诸家所作公传,其事多不核。如公之应诏请复海运在丙子,其后督运七年,而苕人温氏作公传,以为倪公元璐在户部时,则是辛巳以后事;其误一也。公于甲申春至淮,欲运米入京,漕抚为路公振飞,而鄞人董氏作公传,以为田仰,不知田之持节在赦王时;其误二也。松江之役在丁亥,而淞人杨氏移之至庚寅、辛卯之间,则其时江南已大定矣;其误三也。温氏又谓公上书时已官舍人,不知其为诸生也。生乎百年之后,以言旧事,所见异词,所闻异词,所传闻又异词,不及今改正之,将何所待哉?编修曰:“善”。请更为之铭。其词曰:

鸭绿之运,不救松山之危。直沽之运,不救太仓之饥。盲风狂祟,吴淞失期。到头一死,降臣忸怩。吁嗟乎!天实为之,谓之何其!翁洲之枝北向,崇沙之鹊南飞。

·明故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王公墓碑

呜呼!是为残明浙东督师大兰洞主王公之墓。予考古今历代官制,未有所谓洞主者;有之,自萧梁之末所称新吴洞主余孝顷辈是也。其时值侯景之乱,诸遗臣起兵者倚山立寨,居民因以洞主呼之,史臣亦因而书之,要之非朝廷之称也。明之亡也,浙东山寨大起,于是复有洞主之称。其后或降或窜,不能尽详。惟诸死节者姓氏彪炳人间,而王公之死为尤烈。

公讳翊,字完勋,别号笃庵,浙之宁波府慈溪县人也。曾祖某,祖某,父某。至公始迁姚江。公五岁而孤。少不喜理家事。其弟翃且耕且读以助之,补诸生。好言兵。见天下方多难,思以功名自见。未几,国变继至。画江之役,王公正中以御史仍知余姚县事,集姚之乡兵从孙、熊二公于江上,上疏荐公为职方,尽以军事付之。已而正中与同官黄公宗羲连营,将由龛山西渡。而江上破,黄公引其残卒入四明,思结寨自守以观变。居民杂击之,寨不得立。时公方走海滨招兵,谋与黄公合。大兵购之急,囚公之弟翃以招公。公不顾。乃杀之,公亦不顾。军既集,闻黄公军破,驰入山中语父老曰:“前此以诸将横扰居民,遂至激变。今吾军来,足为是山之卫而无所扰。父老念故国,其许我乎”?居民许之。遂结寨于大兰。

大兰者,四明山之西北境也。唐时裘甫作乱,尝多之为巢穴。其地猝不为登。宋时皆置砦设兵以防守。至是而公据之。其与之同事者,慈溪王公江也。威卤侯黄斌卿守翁洲,宁之义士董志宁、华夏等谋引其兵会山寨之军以起事,来告公,使会李公长祥军共定浙东。公许之,刻期相应,而为人所首,事遂溃。宁城戒严,志宁脱走,夏死,斌卿舟师泊城下不得要领而去。大兵急捣大兰,公摄军避之,丁亥十二月事也。

戊子正月,公以军还。三月,破上虞,杀其署县事者。时浙东山寨相继起。故御史李公长祥军上虞之东山,故翰林张公煌言军上虞之平冈,故都督章公钦臣军会稽之南镇。其余则萧山石仲芳、会稽王化龙、陈天枢、台州俞国望、金汤、奉化吴奎明、袁应彪、浙西之湖州柏襄甫等亦应之。至于小寨支军以百数。然诸营招集无赖之徒,不能不从事于钞掠,惟李公张公与公三寨不扰民。而李、张二军单弱,不如公所部之雄。于是大兵欲平山寨,以公为的。提督合宁、绍、台三府之军,由四明之清贤岭而入。公合诸寨军屯于丁山以待之。久而弛,大兵猝至,公败,丧其卒四百人。是役也,有孙说者,不知何许人,来救公,中流矢死,直立不仆。

大兵不能久驻山中,公得复振。与冯公京第合军守杜岙,以严险为关,军容整肃。提督乃调浙西之兵下救,亦选四明山民之团练者以为前导,破公于杜岙关口,长驱直入。公亦获其别部邵不伦,而以四百人走天台,乞天台洞主俞国望之兵,沿道招集流亡,一月复至万余人。间道入杜岙,系破团练。大兵失团练,遂亦出山。公复振。己丑春,又破上虞,浙东震动。公军既盛,设为五营五司。五营为主军,公统之。五司以主饷,王公江任之。视山中田可耕者,且耕且屯,而其余则履亩而税,无横征。富室则量为劝输,下户安堵如故。异时虽有巡方之访缉,徒为故事。公直按有罪者而决之,无枉者。于是四明四面二百八十峰之民,其租赋不之官而之公,其讼狱不之官而之公,其耳目消息皆不之官而之公。浙东列城昼闭,胥吏不复下乡,汛兵远伏以相眺望,而不复近山。浙东长吏甚且有私通书于公以相讲解者。公以沿海方有事,欲以是军观变而应之。时闽中正征师于浙,以公之故,浙师不敢尽出。

是夏,公自上虞出徇奉化。大兵方攻公塘洞主吴奎明,破之。奎明奔至河泊所,追将及之,猝遇公兵而战,大兵失利。六月,监国至健跳,公发使奔问官守,并致贡。王遣使拜公河南道御史。时黄公宗羲以副都御史从行,上言“诸营文则自称侍郎、都御史,武则自称将军、都督,不肯居三品以下,主上嘉其慕义,亦因而命之。惟王翊不自张大,而兵又最多,今品级悬绝,非所以奖翊,且无以临诸营也”。大学士刘公沂春、尚书吴公钟峦皆以为然。而定西侯张名振方当国,持之不肯下。初,诸营迎表皆由名振以达,独公不然,名振不乐,曰:“俟王道长来,吾当为主上言之”。是秋,公朝于王,晋右佥都御史。公曰:“吾岂受定西指麾哉”!

当是时,王以翁洲为行在,石浦、健跳为畿辅,弹丸黑子之区,金汤尽焉。而大兵所以不遽下者,以山寨欲乘其后。所以畏山寨者,不在诸营而在公。或谓大兵诸帅曰:“此皆丧职之徒所啸聚耳。苟招之以高官,可解放也”。会稽严我公知之,请于大帅,愿充使。大帅为之请于朝,遂以都御史充招抚令,遍历浙东西诸山寨,以抵翁洲。公部下左都督黄中道言于公曰:“田横烹郦生,是耶?非耶”?公曰:“当是时而烹之,亦姑以泄其愤耳”。中道曰:“田横不烹郦生于说降之时而款之,其志屈矣,固愿降矣,齐之士心已摇,岂可复鼓。其后始烹之,不已晚乎”?公曰:“君言正合吾意”。于是发使请我公入山,欲烹之。我公不敢直入,先以使来。中直遂醢之,分于诸营。我公夜遁。自大兵南向,一纸所至,多俯首听命者。惟阁部朱大典尝烹招抚于金华。至是而挫于公。

庚寅三月,公朝于王所,再晋兵部右侍郎,兼官如故。八月,破新昌,拔虎山。时大兵定计下翁洲,以为不洗山寨无以塞内顾,乃大举。将军金砺由奉化,提督田雄由余姚,会于大兰,军帐弥漫三十里,游骑四出。仍用团练兵为导。诸寨多逆请降,或四窜。公累战不能抗,以视兵入翁洲。公固与定西不相能,不乐居翁洲。

辛卯秋,闻大兵三道下翁洲,公曰:“事急矣!请复入山集散亡以为援”。七月,遂还山中;诸将死殆尽,旁皇故寨。山中父老劝令招兵榆林、臼溪之间。乃出奉化。二十四日,有大星坠于故寨,野鸡皆鸣,父老忧之。是日也,公将由奉化出天台,至北溪,为团练兵所执。同行者,公之参军蒋士铨也。公神色自如,赋诗不辍。二十五日入奉化,二十八日抵宁,八月初一日赴定海,以大兵将下翁洲,群帅皆赴定海也。海道王尔禄迎之,入见,请观绝命词,公援笔书之,以笔摘其面而出。每日从容束帻,掠鬓修容,谓兵士曰:“使汝曹得见汉官威仪也”。

十二日,总督陈锦讯之。公坐地上曰:“无多言,成败利钝皆天也”。十四日,行刑。群帅愤其积年倔强,聚而射之,或中肩,或中颊,或中胁。公不稍动。如贯植木洞胸者三,尚不仆。刲额截耳,终不仆。乃斧其首而下之,始仆。而从公者二人:其一曰石必正,扬州人;一曰明知,余姚人。皆不肯跪,掠之使跪,则跪而向公。并死公旁。大兵见之,有泣下者!

公生于天启丙辰二月初六日,得年三十有六。一女,许嫁黄公宗羲子百家,时年十三,以例没入勋贵家,遂为杭州将军部下参领所养。参领怜其忠臣之女,抚之如所生,女亦相亲依如父。及参领欲为择配,女出不意自刎。参领大惊,葬之临平山中。于是以公首枭示宁城西关门。鄞之故观察陆公于■〈火鼎〉、故都督江公汉以奇计窃得,藏之陆氏书柜中,袭之以锦,其家人亦弗之知也。康熙癸卯,观察以海上事牵连赴逮,其家被籍。有司见书柜中故纸断烂陈因,弃之而去。既去,观察之女屏当书柜,得一锦函,发之,则人头也。观察之弟宇燝哭曰:“此侍郎之首也!而得不为有司所录,其天也夫”!时去公死之时盖十二年。乃束蒲为身而葬之城北马公桥下。

蒋士铨者,字右良,嘉善人也,诸生。在公军中三年。山寨之破,多人多散去,独士铨以死从。八月初五日,先公受刑,赋绝命词。公在狱为文祭之。

呜呼!予尝游大兰一带,良属岩关。然生浙东天尽之处,即令大兵不以一矢相加遗,岂能有所成。故以四明为桃源,庶乎其可;欲以四明为斟鄩、斟灌,此无惑世人之笑其愚也。然当时残明正朔犹延海上,而诸寨为之内主,资粮扉屦,遥相援接,则以四明为安平之即墨,虽有所不能,而以四明梗平海之师,不为无助,故黄公宗羲以为忠臣义士之志,竭海水不足较其浅深者此也。百年以来,遗事凋残,公魂耿耿,谅犹在丹山赤水之间,而荒城埋骨之区,莫有知者,是后死者之责也。爰因观察之子经异之请,为之立石墓上,而系以铭。其词曰:

成则东汉下江之元臣兮,败则为后梁郢州之枯髑顽石。呜呼!以当野哭!

·明故太师定西侯张公墓碑

予家族母张孺人为苍水尚书女,先族父以是避地居黄岩。康熙庚子,先族母以展墓归。予时年十六,从之问旧事。族母曰:“吾父与定西侯同事久,每言其志节之可哀,而谤口之多屈”。且曰:“定西墓在芦花岙,汝他日可为之谋片石焉”。予曰:“诺”。蹉跎二十余年,未之践也。干隆戊午,始克为之参稽诸野史之异同,以成定论,使异日考翁洲遗事者得有所折衷焉。

定西讳名振,字侯服,南直隶应天府江宁县人也。少伉爽有大略。壮游京师,东厂大监曹化淳延之为上客。时奄人中惟化淳以王安门下,故与东林亲,公亦遂得与复社诸公通声息。熊公开元之廷杖也,公除属杖者,得不死,而公实未尝识面也。

崇祯癸未,授台州石浦游击。乙酉,南都破,安抚使至浙东,公独不受命。已而监国起事,加公富平将军。时肃卤伯黄斌卿以闽中之命守翁洲,与石浦相犄角。斌卿因与公为姻,荐之闽中。时闽、浙方争,而二军兼受闽、浙之命,议由海道窥崇明,扰三吴,以为钱唐之援。未行,钱唐师溃。方国安欲以监国降。监国脱走,至石浦之南田。公弃石浦扈王,欲保翁洲。会叛将张国柱以军攻翁洲,斌卿求救于公。公破之。因劝斌卿纳王。而斌卿不从。公计无所出。适永胜伯郑彩至,以其军共扈王入闽。王晋封公定西伯。公见闽中诸将林立,请归浙中招故部以壮其军。及还,石浦已入本朝,乃之翁洲依斌卿。斌卿见公之以孤军依之也,稍侮之。

丁亥,松江帅吴胜兆来归,请一军为援,愿以所部合力向南都。斌卿犹豫不欲应。公方有自远于翁洲之志,因请以其军赴约。而故都御史沈公廷扬等争劝之。公遂整军抵崇明,遇飓风,尽丧其军。沉公死之。公得逸,复入翁洲。而其弟及甥皆死。斌卿以公之无军也,益侮之。公乃招故部营于南田,而黄、张之隙始大构(此据黄丈宗羲、董丈守谕、高丈宇泰所纪皆然,则黄曲张直显然矣。黄之罪莫大于拒监国,而舟山志以为黄欲应吴,张窃其旗先往,则诬甚矣)。

初,公之救斌卿也,部将阮进最有功。斌卿不德公而说进使叛公。及公北发,进以不习三吴水道,不从,南入闽招军颇盛。王既晋封公定西侯,亦封进荡吴伯。至是,公由南田复健跳,以书招进,进复与公合。时闽中地尽失,诸将以王复入浙。公与进迎王,次于健跳,斌卿不至。大兵围健跳,进使人告籴于斌卿,又不得。于是公与诸将议:海上诸岛惟翁洲稍大,而斌卿负固,不若其讨而诛之,则王可驻军。乃传檄讨斌卿。斌卿见诸军大集,度不能抗,乃上表待罪,请迎王以自赎。公许之。而进卒击杀斌卿,沉之于海。斌卿颇能以小惠结士心,故其死也多惜之者,甚且诉其死之屈,以为公夺其地而诱杀之。然斌卿一拒监国于丙戌,微公弃地扈从,则监国闽中之二年不可得延;再拒于己丑,微公合军诛讨,则翁洲之二年不可得延;此事迹之显然者,而乃据愚民之口以混黑白,其亦昧矣。

监国既居翁洲,晋公太师,当国。庚寅,公杀平西伯王朝先。朝先本斌卿将,公与进招之,预平翁洲之功。公颇忌之,遂袭杀焉。朝先骁勇,翁洲人仗之。及死,部将遂多降于本朝,请为乡导以攻翁洲。予尝谓公之杀斌卿为有功,而其以非罪杀朝先则有过,此则不能以相掩者也。

辛卯秋,大兵下翁洲。公以蛟关天险,海上诸军熟于风信,足以相拒,必不能猝渡。乃留阮进守横水洋,以弟左都督名扬副安洋将军刘世勋守城,而自以兵奉王捣吴淞以牵制之。或谓公曰:“物议谓公借此避敌矣”。公曰:“吾老母、妻子、诸弟皆在城,吾岂有他心哉”!军遂发。而进以及风失势战死。世勋、名扬力守,急呼公还救。未至,城陷,公之太夫人范氏、夫人马氏、名扬偕其弟及妾阖门举火自焚死,参谋军事顺天顾明楫亦豫焉。公闻信恸哭曰:“臣误国误家,死不足赎”!欲投于海,王与诸将救之而止。乃复王扈次于鹭门。

癸巳,公以军入长江,直抵金、焦,遥望石头城拜祭孝陵,题诗恸哭。甲午,后以军入长江,掠瓜、仪,深入侵江宁之观音门。时以上游有蜡书请为内应,故公再举,而所约卒不至,乃还,复屯军南田。是年公卒,遗言令以所部归张公苍水,悉以后事付之;论者以为陶谦之在豫州不是过也。苍水为葬之芦花岙。

初,翁洲之破也,沉公宸荃在公军,咎公恃险轻出以致败。不数月,沉公泊舟南日山,失维,不知所之。或以为公本奉王以逃,而覆沉公以弭谤。然公一门俱在危城,而但奉王以逃,固无是理。至沉公之死,亦何以定其为公要之?公之累蹶累起,以死奉王,其精忠不可诬。而恃险轻出,则亦天意为之,不可以成败逐雷同之口。至于当国之后,多病其专,谅为事之所有。然以公有丙戌、己丑两度之大功,吴淞、翁洲阖门之大节,卒之再入大江以求申其志,则其专命、擅杀与夫恃险虽出之罪,吾固不必为之讳,而以为贤于黄斌卿万万矣。今之作翁洲志乘者,曲笔于斌卿,而深文于公,混祀斌卿于辛卯死事诸公之首,而公兄弟友不豫,何其谬戾一至于此耶?予故序公之事,镵之墓上,固非但毕吾族母之志也。更为之哀词曰:

翁洲、石浦,彷佛于残宋之崖山。公魂不死,长留此间。功过不掩,曲笔宜删。芦花寒月,如闻哀泪之潸潸!

·张太傅守墓僧无凡塔志铭

无凡姓汝氏,名应元,字善长,明南直隶华亭人,故太傅张公麾下总兵官都督同知也。少读书,通文笔。颀大魁硕有勇干。善料事。以家贫,事同里张公肯堂,时年尚未二十。张公一见异之,曰:“此非隶役中人”。

张公抚军福建,无凡在幕府,最荷委任。往来海上,指麾诸将。以捕盗积功至都司佥书,然当侍军未上也。乙酉四月,以张公孙茂滋同归松江,而南中亡。夏考功允彝倡义。时吴淞总兵吴志葵故出夏门下,以麾下应之。荐绅则沈尚书犹龙、陈给事子龙、李舍人待问,皆松之望也。无凡遽以便宜尽发张氏家丁,出家财为支军一队,与志葵合。或駴之曰:“此大事,何匆匆”!无凡笑曰:“我公志也”。于是夏、陈诸公相纳,以袍笏列拜无凡于营前。且曰:“斯四十年领袖东林之钱尚书所不肯为”!而无凡名大震。志葵师败,无凡护茂滋浮海入闽。隆武知之,大喜,即授御旗牌总兵官都督同知。

福州军政司之郑氏,张公虽太宰,不得有所展布。隆武议亲征,以张公任水师,率麾下从,祃牙将发,郑氏以其私人郭必昌代之。已而郑氏降,隆武出走,张公浮海至舟山依黄斌卿。适监国鲁王方失浙东,叩关求援,斌卿不纳。张公力争不听。无凡曰:“斌卿意叵测,应元请使死士刺之,夺其军以迎监国”。张公曰:“危道也,汝姑止”。张名振之应松江也,都督亦踊跃欲赴。张公曰:“事未可知。吾今不可一日离汝”。盖自张公散军入海,飘泊蛎滩鳌背之间,濒于危者不一,皆无凡扈持之。尝抚茂滋谓之曰:“我大臣,宜死国。下官一线寄之,其在君乎!幸无忘”!无凡曰:“谨受命”。

忽一日,大风雨,呼之,则已空阁,不知所往。张公大惊,如失手足。次日,有补陀僧入城,曰:“昨有一伟男子来,腰间佩剑犹带血痕,忽膜拜不可止,亟求薙度,麾之不去,不知何许人也”。张公家人闻之,亟归告,公曰:“此必吾家应元也”。已而以书谢公曰:“公完发所以报国,应元削发所以报公,息壤之约弗敢忘也”。自是遂为僧于补陀之茶山所谓宝称庵者,释名所诚,而字无凡。

辛卯,舟山破,张公以二十七人死之,独命茂滋出亡。无凡遽入舟山,则已失茂滋所在。乃诣辕门求葬故主。诸帅欲斩之。有一帅故佞佛,怜其僧也,好语解之曰:“汝亦义士,然此骨非汝所得葬也。不畏死耶”?无凡曰:“愿葬故主而死,虽死不恨”。其帅乃曰:“吾令许汝葬葬毕来此”。曰:“诺”。乃归殓张公,并诸骨为一大冢瘗之,径诣辕门。诸帅皆惊异,乃命安置太白山中。无凡既不得自由,密遣人四出诇茂滋。闻其羁鄞狱中。乃令同院僧之出入帅府者,为前许葬之帅言:“无凡精晓禅理,可语也”。其帅大喜,遽延与语,相得甚欢。则乘间为言,茂滋忠臣裔可矜,且孺子无足虑,请往视焉。许之。无凡乃请之当事,求出茂滋不得;以合山行众请之又不得;请以身代又不得。仓鄞之义士陆宇燝等以合门四十余口保之,而闽中刘贡士凤翥亦为言之,茂滋乃得出。无凡又为力,竟得放归华亭。数年,茂滋病卒。无凡遂于身守张公之墓,老死于补陀中。其铭曰:

都督晚年,颇遭诬屈,谓其居山,尚交张杰,悬岙之役,实所决裂。呜呼稗官,一何失实!不负鲵渊,忍负苍水?宫山之言,了非曲讳。岂期思旧,铸此疵累?敢曰大儒,遂无误毁?

——以上录自‘鲒埼亭集外编卷四’。

·明淮扬监军道佥事谥节愍鄞王公神道碑铭

乙酉,王师南下,破扬州。阁部史公之死也,或传其已渡江而东,故其后英、霍山寨犹冒其名;或曰突围出城,死于野寺,莫能明也。幕府监司王公之死亦然。是时仆从星散,或传其已缒城逃之淮北者,故是时家中犹望其还,见于其姻家董户部德偁之诗。阁部之死于南城也,以史德威之目见而后信之。王公之死也,以应参军廷吉自军中归,寄其遗言而后信之。呜呼!士君子断头死国,而其事犹在明昧之间,令人疑信相参,良久而始得其真也,岂不悲夫!

公讳缵爵,字佑申,鄞工部尚书庄简公佐之孙也。父某,荫生。公亦以庄简身后恩得官。甲申,试知溧水,已而补应天府通判。时则赧王方登祚,马、阮哆张用事,公无所见,故请赴阁部军前自效,乃以同知扬州府监军。而阁部亦内困于谗口,外则诸镇不用命,待死而已。寻晋公按察佥事,持节。阁部怜公,一日谓曰:“时事可知矣,君徒死于此,何益?吾当送君还留都,以为后图”。公曰:“下官世受国恩,愿从明公死,不从马、阮生也”。阁部改容谢之。时知江都县周公志畏亦鄞人也,与公誓共死。登陴分守,城破,陨于兵。

呜呼!公志在死,即留都亦何尝不可死。海岸之从容足为孝陵弓剑之光,正不必谓定偕马、阮偷生也。而公所以不肯者,不欲负阁部耳。不负阁部,岂肯负国?斯其不愧为庄简之孙而有光于故国之乔木者,不已重哉!圣祖仁皇帝诏修明史,已为公立附传于阁部卷中,顾犹称其故官。予以应氏所言,参之嘉禾高氏忠节录,乃知其已为监司也。公之大节岂在阶列之崇卑,而榷史则不可以荒朝之命而没之。

公一女,适董户部德偁子允珂,贤而孝,通翰墨,当公生死讹传之日,昕夕泣血,望父而死。一子兆豸,有异才。以公之殉于扬也,不忍家居食先畴,终身踯躅蜀冈、邗沟之上,遂以野死,君子哀之。兆豸诗尤工,里中钱退山、董晓山、关中孙豹人皆推之。予求之扬,竟无传者。公之从孙丙乞铭公墓,予故牵连附志之。其铭词曰:

喟彼石头,不如广陵。愿从明公死,不从马、阮生。先公可作,葆兹家声。

·故仪部韦庵李公阡表

顺治丁亥,吾乡有五君子之祸,其时故家遗老盖多豫其谋者。及为夫己氏所告,五君子被絷。夫己氏谓其客曰:“盈城士大夫仇我矣,当一网尽之”!于是复使其客上变。次年人日,所名捕百余人,而鄞故都御史高公斗枢、故仪部李公棡为之渠,大讯于杭。然里中诸义士尚多,相与捐数万金救之,其难得解。方事之殷,同狱思留身以有为者,不能不为逊词以对簿,独李、高二公誓死嘿不出一语。既得出,高公叹曰:“幸脱虎口之中,非始愿所及也”。论者亦谓当此大厄,强项不屈,而卒得不死,以为大庆。而李公曰:“吾前此不欲陨黑阱耳,今得见白日而死可矣”!于是闭气绝粒数日,卒死之。家人问遗言,张目不答。高公叹曰:“吾愧之也夫”!时戊子二月十七日也。得年六十有二。

李公讳棡,字宗海,一字韦庵,鄞人,前兵部尚书谥忠毅橒之从弟也。崇祯丁丑进士。释褐,知知广东潮阳县,有惠政。时思宗课吏急,特旨颁下四条,曰:修城隍,具器械,广积储,练士卒。公课以最。暇日,重修韩吏部、文丞相诸祠,更筑亭于东山,以为觞咏之地,署曰‘水许’,取坡公水则许我之旨也。尤喜得士,潮之生徒争师之。陈文忠公子壮,广之南海县人也,为公座主,亦遣其子上庸师之。直指使者荐于朝,思宗召见,赐以白金,且用为给事中御史。会畿辅被兵,守令多死,宜兴当国,请以诸觐吏有干力者承其乏。或曰,首揆恐觐吏入台省发其私,故外之。公得永清县。永清再被兵,村落萧然,居民流转。公还定安集,食不下咽。读公所作入境诗,皆比之元结舂陵之遗。在官十月,宜兴获罪,公等皆召还。再入对,议用为给事中,而三月十九日之变作,间关南归。

福王之立,贵阳当国,政以贿成,遣人从公索赂不得,乃令浙之直指任大成疏纠公,欲入之六等爰书,以事无所据而止。公曰:“吾求谅于先帝已耳”!卧家不出。踰年而江上师起,以荐召为仪部主事,寻复归。又二年而及难。呜呼!公当可以无死之际,亦岂不欲徘徊事变以为后图,其所惧者,再辱其身以辱国,故决计求死以免。王炎午之惓惓,其可不谓之志士也哉!

公之死也,有子文胤亦囚蛟关马枥,六十余日不相闻。有女文玉,已孀居,倾家为父。而前御史禾人曹溶方在杭,为助殓事。同里万泰以其丧归。及文胤得脱,而公柩至矣。家人出公狱中所依毳,其毛寸寸落,血痕狼藉。是秋,文胤再下府狱,竟得不死。

其后风节甚高,浙东称为杲堂先生者也。葬公于东皋之省岙。安人邵氏祔。文玉年二十,其夫溺于江,恸哭三日,跃身入水,尸从江面浮出。既丧父,削发为比邱,甬上称为梵净师者也。又八十年,公曾孙世法勒石墓上,而予为之次其略。

·明嵩明州牧房仲钱公两世窆域志铭

嵩明钱使君卒于滇中,其子万里归骨,梨洲前辈记其事矣。使君曾孙锽选以为未尽,奉其家藏使君滇中所寄手迹,乞予更志其窆域。

呜呼!使君以崇祯癸未令滇中之阳宗,不半年而北都亡,又一年而南都亡。滇中亦大乱,下邑长吏,魂惊魄散,无复宦情,多弃印缓逃去。独使君抚循疲民,不震不动,时尝集诸生鸣琴讲经,未尝以丧乱形其草略。大吏交荐,以考最擢嵩明州牧。天南道断,故乡亲从遣人间行入滇,以劝其归。使君从书曰:“乙酉之夏,江南已无君矣,止亭弟尚与孙,熊诸公画江求君而事之。丙戌之夏,浙东已无君矣,止亭尚与诸公航海求君而事之。倘尔时吾家居,亦当随诸兄弟后自请效死,而况奉先皇之命入滇中,虽经丧乱,吾君尚在,其忍委而去之,更何面目入家庙见故人?吾岂不知天南之乱已极,非特小朝,抑乱朝也,其不能为净土在旦夕间,顾吾但求毕吾之志而已”。止亭者,大学士忠介公,使君族弟也。乙未五月十二日临终,谓家人曰:“幸得保兹首领以见先皇,莫以绝域为恨也”。滇民聚而哭之,葬于通海之南山。

使君先举三子,滇中所携小妻举二子。长子先卒、仲子随行、而叔子美恭奉母家居,即所称孝子者也。使君之卒,家人未知。又八年,天南大定,孝子日夜号啕,告母欲求其父,而家无一钱。奋足出门,适有伶人演院本所云寻亲记者,孝子曰:“是我也”!乃习之。业成,买鼓板一副,每逢市镇辄唱之,宛转哀动行路。稍稍得钱则又前行。钱罄后住,望门唱记数日,则又得钱。听者讶其度曲之神,不知其为写心也。遂展转依人,得入粤中。而一病于广东,再病于广南,濒于死者数矣。及至滇,踪迹茫然。遇土人之知者,始得使君死问及其葬地,而眷属不知流落何所,哀哭无措。又遇土人之知者,得导至其旧仆所居,始得展使君墓下,并求庶母兄弟而见之。展转乞哀告贷,又求为人记室,以得佣值。凡阅七年,始得归骨。嗣是以后,鄞人演院本者不忍复奏寻亲之曲,比之王裒门下之废蓼莪。

使君讳士骕,字房仲,一字道生,浙之鄞县人也,天启丁卯举人,娶倪氏,葬于某原。孝子字西侯,娶徐氏,祔葬使君墓下。子懿纲,即锽选父也。

孝子既归父丧,以贫出游,卒于山左之济宁。懿纲奉棺浮舟南下。中夜闻空中告以速行者,即促舟人鼓棹疾发。次晨,河水大决,直抵扬子江口,余舟多遭冲没。时以为孝子之报。懿纲亦早卒,其妇周氏苦节抚锽选以有成。一门三世,名德承承,天之报使君以报孝子者多矣。其铭曰:

嗟孤臣之恋主兮,甘心埋朽骨于滇池。嗟孝子之求父兮,赤手返羁魄于凤溪。碧鸡金马,忠孝所依。来伴慈乌,墓门之栖。

·明监察御史退山钱公墓石盖文

退山侍御墓文,予既令其子浚恭援司马温文工公序十国纪年之例,即用予以作东村集序上石,而浚恭以生卒月日、子女之未备,令予补书,予乃援柳州墓石盖文之例,另叙一通,以复浚恭。

侍御讳肃图,字肇一,学者称为退山先生,浙之宁波府鄞县人也。其世系,则故封礼部主事凤午之曾孙,知临江府若赓之孙,瑞安训导赠副都御史益忠之子,大学士忠介公肃乐之弟。以诸生偶义,历官监察御史。辛卯翁洲之役被俘,不屈。同辈已戮尽,次及侍卿,监刑者熟视,忽释之,非所望也。生于万历丁巳八月二十一日,卒于康熙壬申十月初二日,得年七十六岁。孺人周氏、副室史氏合葬于东吴书院之麓。子三:长浚恭,即为忠介后者也;次澄恭,渐恭。

浚恭尝谓予曰:“不肖年十二,即随先君出而索食。每至江上,先君辄惝恍四顾,指谓不肖,此汝世父故营,所称瓜沥军者也;此故大学士孙公营,所称龙王堂军者也;此故大学士沈公营,所称盛岭军者也;此故大学士熊公营,所称湖山军者也;又一营介乎龙王堂、盛岭之间,故吏部侍郎章公军也;又一营在潭头最与方国安营相近者,故都御史宁绍台道于公军也:此则所谓瓜沥六家军者也。其夹瓜沥左右而营者,故锦衣徐公启睿及予之支军也;其夹龙王堂左右而营者,故太常林公时对、驾部屠公献宸及南雷黄氏之支军也,其湖山之小营,则故侍郎余姚长官王公正中之军也;其盛岭之小营,则故侍御慈溪长官王公玉藻之军也:此皆六家军之麾下也。其独当小亶者,故义兴伯郑公军也;其在下庄一带者,故太仆陈公潜夫军也;其遥驻龛山一带者,故尚宝朱公大定、平吴将军陈公万良、职方查公继佐军也;其在分水一带者,故都督姚公志卓、太仆方公端士军也;其控扼富阳、桐庐而军者,故首揆张公营也。则又愤怒而言曰:此逆帅方国安营,所称七条沙军者也;此王武宁营,所称西陵军者也。语至此,则必噭然而哭。至若翁洲、健跳、石浦诸藩帅之强弱,琅江、长垣、鹭门诸藩帅之顺逆,先君尝终夜为不肖辈言之,而惜其时年尚少,不能强记”。又曰:“不肖辈随先君于淮上,时河道制府靳公真贤者,延先君入幕,而先君辞以疾。制府乃为假馆于外而就咨之,然先君终不自得”。又曰:“先君临终,戒不肖兄弟,故国故君之感,此吾辈所当没身而已者也;若汝辈则不容妄有逆天之念存于其中”。呜呼!予生也晚,不及奉诸遗老履絇,而世更百年,宛然如白发老泪之淋漓吾目前也。斯即见斯文者,犹将为之涕泗不已,而何况于浚恭兄弟乎哉!

初,侍御归自海上也,杭人吴农祥晚出,欲为名高,移书谓侍御不当出而为索食之游,侍御以良友谢之。及农祥应词科之辟,人多之笑。侍御曰:“士之出处各殊耳”。其浑厚如此。

今浚恭已为忠介后,而有子懿蕖,能追念本生,谋为侍御置墓田以崇祀事,则可嘉也。爰即诠次其语,列之盖上,而系之以铭。其词曰:

荒朝柱史,东村老农,九死不死,有此幽宫。穷冬木介,吾疑为血泪之所封。

·明职方主事兼三钱公坟铭

忠介钱公以戊子卒于闽之琅琦。其第五弟检讨殉于福安。又七年,其第九弟推官殉于鄞。明年,其第七弟兵部亡命发狂而死于昆山。君子曰:钱氏有四忠焉。而兵部有妇称奇节,则又四忠之余烈也。

兵部讳肃遴,字兼三。其世系见诸兄碑志。兵部性乐易,喜为诗,亦工书。以诸生从军,初授监纪,未受。入闽,以荐入枢曹。妻安人鲍氏,方未国难时已纳采,未及娶而国难作,闽浙路绝。鲍氏父兄欲更择婿,安人不可。父兄叹曰:“非不知其不可,顾钱郎播迁天末,必无生还之望”安人遽啮臂出血为誓,其家愕然而止。己丑,兵部从翁洲。辛卯,翁洲破,来归,始成婚。安人之年二十六矣。

甲午,张公苍水以定西之军入长江,兵部挈眷与弟推官问道赴之。张公倒屣迎曰:“段文鸯耶?江子四耶?尊兄为不死矣”!已而师退,兵部归。乙未,翁洲复归海上,兵部复与推官赴之,时复潜行中土,结内主之助。丙申,大将军宜尔德再下翁洲,兵部复与推官先期入告,未达,追兵及之,推官死焉,兵部亡命。

是时兵部同祖兄弟有通籍者,恐兵部兄弟出入焦原无已时,终为家门之累,颇相齮兀。兵部乃挈眷居昆山,思得间为入海计。己亥,苍水又入长江,兵部又从之。已而兵败相失,流转太仓、嘉定间,怏怏不自得。一日呕血数斗,大呼不绝以死,得年三十。

安人勉治殡殓,祝发为尼,与长洲殉难忠臣刘公曙之夫人同居一草庵中,泣血纺绩,以求归赀,数年始得,呼其弟至昆,负骨以归。或劝以焚化,辄哭拒之。卒葬之君舅瑞安公墓旁,而身学道于戒珠庵。及兄公侍御举子浚恭,乃归抚之,若己所出。临终谓浚恭曰:“我死,当葬汝叔墓旁,无得用空门礼也”。浚恭乃以命服殓,为合兆焉。是时黄山汪侍郎沐日乱为僧,其卒也议者谓当以儒服殓,而其徒不可,盖泥于侍郡之无遗命也。安人之见卓矣。安人尼名定镕,字觉幻。

呜呼!兵部之百折不回,必欲展其初心,而卒以之毕命,亦可哀矣。而安人以巾帼芳年,矢苦节以报之,何其烈也!浚恭以忠介为所后父,以安人为慈母,故兼承其祀,而乞予为文以立之墓上,予不敢辞。其铭曰:

斯其为故国之双双兮,哀魂夜集于冬青之树。鬼车过之,尚知所惧。

·明监纪推官叶虞钱公墓志铭

忠介钱公兄弟十有二人,而推官肃典居第九。起兵时,诸弟从军者四人,推官年尚少,未豫也。丙戌,从诸兄浮海。戊子,忠介殉于琅琦。己丑,叔兄检讨殉于福安,推官展转闽浙之间。庚寅,从亡,共保翁洲,始有监纪推官之命。翁洲内附之后,又五年,卒以义死。呜呼!何钱氏之多奇也。推官故吾全氏婿,未及娶而航海。及归,卒不克娶而死,其年仅二十六岁。呜呼!钱氏故世受国恩,然忠介仗义于天地崩裂之中者四年,足以报矣。检讨抗守孤城,接踵丧元,亦足以嗣其兄矣。推官似亦可以无死,而卒死之,其殆有幸于得死,而耻托于可以无死之说者耶?其亦异矣。

推官之仲兄侍御有哭推官文,顾嗛嗛不敢详其事。予尝以问之先君,则曰,翁洲以辛卯破,甲午,推官与其叔兄枢曹航海复入闽南诸岛,因同苍水张公入长江。乙未,苍水居翁洲,推官兄弟复赴焉。然又时时入内地以谍消息。丙申,中朝遣大将军宜尔德帅师再入海,推官方与枢曹渡海告警,追骑至,枢曹得脱,而推官被执,帽落,发■〈毛参〉■〈毛参〉然周臂。会大雨,骑入村庙,饮醉卧,土人至者问知其为忠介之弟,竞怜之,或遂欲脱其械导之走。推官乃昂首叹曰:“吾亦安可以频辱哉”?谢遣土人,呼骑起,偕之鄞之三江口,不屈而死,时丙申七月十一日也。

呜呼!推官欲逐虞渊之日,势不至化为邓林不止。即令是时得脱虎口,亦终难必其免于死也。终于难免,则不若早从其兄于天上之为愈矣。此推官之志也。顾如土人者,殆亦山谷中有心人乎。推官当蹈海时,犹挟忠介集以行,尤可悲也。

近者忠介嗣子浚恭以先集来,因与予语及诸父死节诸佚事。予举旧闻以告之。浚恭喜其岁时之核足补家传之阙,请援检讨大招之例,并为推官置兆域,而皆摛词于其石。推官讳肃典,字叶虞,其世数见诸兄碑志,不复具。其铭曰:

不降其志,惧负其兄,不屈其节,惧累其生。所恶有甚于死者,相与羽化而同升。

·明钱八将军墓表

故太保阁学忠介钱公有同七世祖弟肃绣。字文卿,世所称钱八将军者也。钱氏为吾乡望族,世用簪缨礼乐者,无以勇力见者,太保尤孱弱,而文卿独力扼虎,射命中,饮酒可数斗。饮愈醉,胆愈壮,仰天振缨,意气横举。

太保起兵,其同产弟从军者四人,从子一人,又族弟二人,曰肃文、肃度。忽于众中见文卿仗策请自效,太保以其恃勇,恐至蹉跌,遏之,不许列名。文卿变姓名,注藉诸将幕下。及太保亲誓师,见之,駴曰:“汝必欲随征耶”!江上出战,文卿为先茅,浮白大呼,挺矛直前。尝中利刃,肠出,不及纳,一手揽之,一手榷斗不止,卒连斫二人仆地,始得还营。一军皆惊,而文卿意气自若。其时太保军中多魁士,如江子云、王征南,皆百夫之特,而文卿以兄弟尤勤于护卫,几如魏武之有许褚也。顾太保时时愤诸营滥邀爵尝,为偏裨树恩泽,故文卿在行间积功甚多,而官止参将。

呜呼!吾读诸史,北齐之彭乐、唐之郭琪,皆临阵肠出,以为何勇悍若此。近则攻台湾时,蓝理亦以此得大用。而文卿以一书生,同此奇勇,则几几乎过之,乃仅效其长于爝火之一隅,兵解以后,穷老桑麻之间,掩关不敢轻出,惟恐为霸陵之尉所呵,而日饮,无何郁郁以死。身死之后,世亦无复知之者。悲夫!

文卿事太保甚谨。是时,淡巴菰初出,然荐绅士人无用之者。文卿一见好之。太保见而怒鞭之,文卿惶恐,扶服谢过。太保抚之而止。呜呼!斯其所以为忠义之子弟也耶?太保嗣子浚恭以予铭其家先德之备也。请并为文卿表之。其铭曰:

扼毒龙,斩赤豹,万户侯,安足道。乃数寄,投海峤,老失职,嗟不吊。我铭之,表忠孝。

·明故都督江公墓碑铭

钱忠介公之起事也,幕下列将较盛于张、熊、孙、沉诸家,故其中多健者;而忠介所恃莫如江都督子云。

都督讳汉,其原籍为南直隶徽州府休宁县。曾祖某。祖某。父某。黄山巨室推江氏,而多以商籍入浙,都督由是家钱唐。膂力雄捷,视瞻瑰伟,居然将种也。相传都督之生,太夫人梦有金甲神临之,故都督生而不凡,亦颇以此自奇。

丙戌,挈家而东,诣忠介军门请自效。忠介大奇之,拔置诸偏裨之上,授以都督佥事总兵官。忠介故未尝习军旅,在江上,每日戎服登舟,鸣鼓放船,都督指麾,既毕,则画诺焉。及浮海至长垣,再出师,七闽震动,楼船几下福州,都督之功为多。冯侍郎京第之乞师日本也,愿得都督同行,忠介遣之。既归,曰:“东师必不出也”。闻者不信,争叩之。对曰:“他日请念”。已而日本果愆约。忠介既卒,都督旁皇无所之,而太夫人尚在鄞,乃变姓名来归,因定居焉。日与诸遗民赋诗,以写其磊砢。每语及忠介,则泪淋淋下。

辛卯,姚江王督师枭首城西门,陆副使宇■〈火鼎〉谋窜取之,访于督师之故卒。其人曰:“非得江都督,事不谐”。副使亟以情告。都督曰:“请以中秋日待我城下”。时都督家居,幅巾深衣,不执弓矢。届期,忽红笠,披短后衣,缚裤,挟健儿数千,扬扬而出。家人骇之。而城禁方严,都督径登之。守者以为关东新将也,趋叩头惟谨。既见所枭首,忽怒日视曰:“是吾仇也,亦有今日乎”!拔刀击之,首堕城下。遂循雉堞周行,纵览濠水。守者随之廪廪。而副使已拾首去。是日也,城外方竞渡,游人目炫,无见者。都督之出奇应变,大略如此。

都督既居鄞,无以自给,种蔬为业。诸遗民竭蹶,周之。四壁无长物,惟余忠介所赠宝刀一具而己。病亟,先赠公往视之,都督咄咄曰:“金甲神不灵耶”!先赠公曰:“神或即钱、王二公之谶也”。都督叹曰:“然则吾何望矣”!于邑而瞑。都督生于某年月日,卒于某年月日,葬于某乡某原。其铭曰:

桓桓神勇,布衣从戎。故人其谁?宰相鲁公。鲁公既死,朱鸟哀号。谁怜蕉萃,为赋大招。

·明故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东王公神道阙铭

古今来节士遭逢人伦之变、进退俱难者,盖多有之。赵苞势不能复顾其母,祗应以一死自谢,终为恨事。徐庶之从魏,先儒不以为非;然夷考之,则庶竟仕魏,无乃违其初心!岂方寸卒不自主耶?姜维自负远志,长往不顾,亦未为得。独周虓入秦,始终不可屈节,一奔汉中,再徙朔方,可谓烈哉!吾乡王都御史而益奇。

浙东之偾事也,同里王公翊与公结寨四明山中。先是画江而守,二公连名上书监国,请募沿海义勇,勤王自效。师甫集而王航海,二公遂顿兵四明之杜岙,以为海上声援,海上之人呼之曰东、西王以别之。西王公主兵,东王公主饷。当是时,浙东之师云起由宁、绍以至台、处,所谓山寨者相望也。既以不练之兵乌合,复无所得饷,四出劫掠,居民苦之。御史李公长祥在山东、翰林张公煌言在平冈,且耕且屯,最为居民所安,而孤弱不能成军。独西王公招兵最盛,而公善理饷。计山中屯粮所收不足,亲往民家计其产,用什一为劝输,以忠孝感动之,有额外扰民一粟者必诛。又时遣人入内地结连遗老,致其扉屦之助。故杜岙一军之强,甲于他寨。侍郎冯公京第、御史张公梦锡遂合军来守大兰。公总司三营之饷。浙东列城畏之如老罴当道,而胥吏不复下乡催租。于是山中之民益乐输。监国之居舟山,非此一军,莫能安也。

庚寅,大兵决计下舟山,先廓清山寨以绝其援。两军由余姚、奉化会于大兰,而游骑分道四驰。冯、张二公死之,西王公游入海,公亦走。大帅劫公太夫人以招之。公乃尽薙其发,以浮屠服至杭。时大帅方议劳来故国遗臣,得公喜甚,盛为馆帐如幕府而防闲之。未几,太夫人以天年终。公忽买一妾,昵之甚,于是夫人晨夜勃蹊诟谇。公乃控之吏而出之。夫人亦攘臂登军,历数公隐微之过而去,邻人骇焉。一日,公游湖上,防守者以其妾在,不疑;而公竟不知所往。乃知向者特以术脱其妻也。

公既脱,携其夫人复入海,朝监国于金门。张名振请为监军。甲午,引师入大江,抵燕子矶,望祭孝陵,题诗恸哭而还。乙未,名振卒,海师复下舟山,张公煌言驻军焉。时有沉调伦者复起四明山中,来迎公,乃赴之。山中人闻公至,壶浆以迎者如猬。浙东大帅方以舟山为急,闻公至,谓山寨且复为舟山犄角,急攻之。公中流矢卒。公卒而舟山复破。

公讳江,字长升,原籍绍兴府余姚县,迁慈豁县之叶岙。曾祖某。祖某。父某。娶李氏。公少蹇于制举,其起兵时尚未为诸生也。呜呼!岂料公之所树立一至此哉!初授户部主事,改户科都给事中,迁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晋右副都御史。公之卒也,部卒窃其尸归葬叶岙。同时,李公长祥散兵隐山中。江督郎公廷佐于浙东物色得之,亦盛以礼致焉,居之白下,其实羁之也。李公亦买一姬,朝夕酣歌恒舞,穷尽荒乐。郎公稍稍薄之,谓其怀于此土,谅无他矣。一夕行遁,大索卒不可得。李公踪迹颇与公不谋而合。而公末年更多起兵一节,则几过之矣。公之事已详于黄氏四明山寨记,吾友郑性令予为其神道之文,乃即据黄氏所纪而删补之。其铭词曰:

神龙见首,必护其尾。有时蠖屈,终于鹏徙。纵见其尾,孰见其髓!吁嗟王公,死而后已。亦有侍御,斯人敝屣。

·明故太仆寺少卿眉仙冯公神道阙铭

公讳元飂,字沛祖,别号眉仙,浙之宁波府慈溪县人也,太常卿若愚子,工部司务季兆孙,封布政使燮曾孙。太常子三:长元扬,右佥都御史,巡抚天津;次元颷,兵部尚书;而公最少。冯氏于慈溪代为冠冕家,而津抚兄弟尤以盛名见重于世,时有大小冯君之目。浙东自沈、朱二阁臣而后,声息不与东林相接。至大小冯君出而操东林之柄。士子欲自附于清流,但得大小冯君一言,则虽以硕儒如蕺山、漳浦亦无异论。公于其时步趋二兄之侧,所闻所见,莫非奇节伟行,而公不甚自暴白也。

崇祯壬午,以顺天贡士待试春闱。时寇祸亟,思宗倚任尚书与户部倪公调兵调食,委以心膂,而猜疑未化,谓尚在中枢,其兄又为畿甸开府,未必能尽洁身苞苴之外,思有以尝之。一日已晚,忽有人叩尚书邸求见。尚书以事冗,顾左右请三相公出见之,谓公也。公出,则其人以三千金求一边帅缺。公怒,标而出之。以告尚书。尚书喜曰:“真吾弟也”!次晨,尚书入朝,思陵迎笑而语曰:“卿家三相公真卿弟也”。尚书骇愕,乃知昨夜之以三千金来者,上所遣也。津抚闻之亦大惊。而于是三相公之名继大小冯君起。是科公以五经成进士。

时尚书为国理枢务,日忧日瘁,又内惧思陵猜疑之迹,遂成沉疾。思陵疑其伪托,久而知之,乃得假归,而谤之者终以为避祸而去。津抚进南迁之策,既不得达,京师遂陷。津抚誓师讨贼,监司内叛,自拔南归江左,清议亦颇以临难不死加责备。于是大小冯君相见于杭,执手留涕,共约赴南都,请复仇自效。而赧王方翻逆案,东林党人概置不用。甲申九月,津抚与尚书,十日之中,相继以郁郁死。尚书临终谓公曰:“吾无以慰伯兄未遂之志矣。汝其勉之”!公号啕曰:“敢不为国尽死”!

公以丙戌之春赴南都,授兵部主事。已而靖南伯黄得功出讨左兵,请监其军,乃改上江兵备佥事,持节视芜湖军。芜湖告捷,而大兵渡江,赧王蒙难。公跳身至钱唐,则潞王迎降,乃归慈水。会沉公宸荃起兵,公大喜,告于两兄之灵而行。江干进公太仆寺少卿。公输家财以充饷,而江干又破。公归哭于两兄之墓曰:“国事今已矣。赖宗社之灵或可以一线支,两兄其冥助之。不然,弟当蹈海而死,更不得展拜先墓矣”。遂赴翁洲。

时翁洲为威卤侯黄斌卿所守。公至,问以监国消息,则曰:“前数日已入闽”。公呼天长恸。公以贵介子弟,少未尝遭困苦,至是骤加忧愤,神气俱索,终日望海咄咄,不数旬而亦病。病甚,不肯进药。斌卿往视之。公张目曰:“下官累世并受国厚恩,而先伯仲尤为国家元老。先伯仲耿耿之志未遂而死,将以望之下官。而今又死,天也”。言讫而瞑。

呜呼!以予所闻公兄弟三人之生平而论之,津抚老成忠谨则余而有稍嫌才短,尚书才足办事而或言其过于博大,然要之皆正人也。津抚之不死于津与尚书之闻变而未死,其意原欲以有为。乃南都讳言讨贼,于是二公悔当日之不死卒于以死自明,则心迹之昭然者也。然使二公少更濡迟,以及画江之日,则必出而有为。其出也,究之一归一死,则前日之志得申,而天下后世无异词。故论者惜二公之死稍晚,而予反嫌二公之死稍遽。试观公以甫经释褐之进士,流离海外,视死如归,夫孰非二公之志也哉!

公生于万历乙卯十一月二十一日,得年三十二岁。夫人某氏。子某。自公殁后,翁洲遂成域外。又四十余年而始得归葬先茔之次。又四十余年而予为之铭。其词曰:

东林党人大小冯,有志未遂长负恫。谁其竟之三相公,野棠犹映棣萼红。

——以上录目‘鲒埼亭集外编’卷五。

●鲒埼亭集选辑卷四

明故大理寺评事林先生阡表

明故按察副使监军赣庵陆公墓碑铭

杨职方茔域志

明晦溪汪参军墓碣

明施公子墓碣铭

明娄秀才窆石志

湖上社老晓山董先生墓版文

陆佛民先生志

陆披云先生阡表

宗征君墓幢铭

范处士坟版文

叶处士志

周征君墓幢铭

先曾王父先王父神道阙铭

穆翁全先生墓志

族祖苇翁先生墓志

明礼部尚书仍兼通政使武进吴公事状

明工部尚书仍兼吏部侍郎上海朱公事状

明兵部尚书兼掌都察院事钟祥李公事状

明文华殿大学士兵部尚书督师金华朱公事状

前侍郎达州李公研斋行状

·明故大理寺评事林先生阡表

古今来保孤之事,婴、杵而后,如汉李、陈二太尉之有王成、朱震,唐张丞相浚之有叶彦,明方学士之有魏泽,莫不艳称而乐道之。盖不负师友之谊者,使其与人家国,必无惭德。倘尽如王、舒、甄、邵之徒,将取宝毁子,必使覆巢之下竟无完卵,而人类可尽化为鸱鸮矣。

顺治戊子,吾乡残明诸臣思翻城迎故主,事泄死者兵部华公嘿农、屠公天生、董公若思、评事王公石雁、推官杨公瑶仲,而推官之弟御史圆石亦连染于难。其发难者降人谢三宾也。三宾与推官之父最厚,而以反复不持士节见摈于清流。至是刺得其事告之。六人者既死,妻子皆应北徙为勋卫役。华夫人陆氏、小杨夫人张氏最先死。大杨夫人沈氏、屠夫人朱氏相继殉。华夫人将投环,忽徘徊曰:“职方一子已殉,仅存一子。挈之死则绝嗣,留之则辱,将若之何”?其时董户部守谕、高隐君斗魁辈昕夕必造五家之门,劝以早自裁,恐一旦发遣,且卒卒莫措手足。既闻华夫人命,相聚商榷。林先生荔堂曰:“是易耳”。乃窃取职方之孤匿于家,而取瘽子以代。当是时,三宾方眈眈然誓不尽歼诸人血嗣不止。诸大吏亦以事势有关,侦逻四出,倘遭发觉,祸且不测。顾先生行之泰然。踰十年,累更肆赦,为之婚,哭而诫之曰:“汝胜国忠臣之子也。汝父死,吾捧头舐血而殓之。汝母死,吾躬市槚木焉。吾亦不料其得保身以保汝也。今幸矣,吾不负汝矣。虽然,父不肯帝,子不肯王,不具此骨,汝终非华氏子也,汝负吾矣”。乃为之复姓而遣之。诸遗民为作孤儿行以纪其事。呜呼!三宾杀故人之子以遂其私,先生不顾其身以存故人之子,气类之相悬一至此耶!

林先生者,讳时跃,字遐举,别号荔堂,世为浙之鄞人。曾祖某。祖某。父某。先生于太常卿时对为兄行,而先生之年辈为太常所严事,以明经入太学。少弟时象亦有名,时称三林。画江之役,诸公累疏荐,先生谢曰:“时事不可挽也”。即家版授大理评事,固辞。而周旋忠义之徒甚笃。张公苍水转徙山海,密书往复,一岁数至。其出仕新朝者求一觌其面,不可得也。悲愤之余,发诸诗歌,则晞发、白石之俦也。晚年与徐先生霜皋缉甲申以来枌社死事诸公,各为之小传,而取其生平著述之有系于名节者附之,曰正气集。其鹤山书院集如干卷。太常与同志上私谥曰端节。

因思丧乱之际,如宁都彭兵部剑伯保清江杨阁部之孤,吾乡陆公子披云保华亭张阁部之孤,皆以知名;然而两孤不过畏官司之不赦,非有怨家剚刃于旁也。如林先生者则更危矣。乃百年以来,渐无知者。夫非文献不足之故欤?先生之族孙某闻序言而泫然,乃乞见之贞石之文以发之。予文虽劣,弗敢谢也。诗曰:

我闻防风,其骨一节足见全体兮。先生之行,采薇采芝差比差足比拟兮。手提孤儿以还死友,不畏焦原兮。以彼其人,故国故君死且弗谖兮。

·明故按察副使监军赣庵陆公墓碑铭

少读南雷黄氏文案,最爱其陆周明先生墓志。其纪先生葬姚江王侍郎首,文甚奇;顾于先生大节,当有所未尽。近来著述家但以黄志为底本,不知当时之讳忌固多也。今已年运而往,吠尧之嫌尽在蠲除,不及是时大阐幽德,将与桑海劫灰同归脱落。先生之子经异亦老矣,每垂涕乞予文,乃更为墓碑一通以补其阙。

先生当南都覆没时,恸哭学宫。适董公幼安至,相抱而号。因聚谋为起兵计。会张公云生、华公吉甫、王公卣一、毛公象来不戒而集。董公出载书于袖中,先生遂连名署纸尾。顾遍谒诸荐绅,莫有以为是者,计无所出。先生沉吟良久,曰:“是惟钱刑部虞孙可语。但彼以喀血,踰年不应客,吾当排闼见之”。乃往,直入卧内告焉。钱公亟强起曰:“不敢辞”。先生曰:“决乎”?钱公曰:“决矣”。不告其家,遂行。召募数日,事终不就。会闻绍兴兵起,诸荐绅始稍稍集,虚左席以让钱公。而夫己氏者方从江上迎降归,欲败其事,贻书定海镇将,有请杀六狂生以靖乱之语,详见予所作董公幼安碑志中。当时六狂皆窭儒,独先生以贵公子毁家输饷,夫己氏尤欲杀之,不料其计之不行也。先生贻之以书曰:“昔德佑之季,谢昌元赞赵孟传诱杀袁进士以卖国,执事之家风也。今幸总戎不为孟传,遂使执事不得收昌元效顺之功。以是知卖国之智亦不能保其万全也”!夫己氏得书,咋舌而已。

监国次于会稽,授先生监纪同知,俄进按察副使,仍监军。时马士英亦逃至越,匿方国安军中。先生陈士英十大罪,乞枭其首以谢江左,同朝王詹事思任、庄给事元辰皆助先生言,不报。黄侍御宗羲亦廷争之,卒格于国安而止。先生叹曰:“即此已不堪立国矣”!遽弃官归。而士英果挟国安以争金华,江上军事为之崩裂。诸军航海。先生为冯、王二侍郎募兵于榆林,已而皆破。于是六狂生者相继死其四,而先生之志不灰。

翁洲之破也,先生捐金与谍者,令访死事消息。乃得闻张阁部之孙以俘至,亟治橐饘,入狱视之。语其弟宇爆,使为脱系。董公幼安之丧在海上,先生致而葬之。己亥之役,苍水以孤军入江北,先生为之飞书发使。其家初亦不知,但见其喜形于色,私相语曰:“殆有好音问”。其败也,当食失箸。是时苍水在海上,遥仗先生为内主。壬寅,降卒以先生之事告,捕至钱唐,先生已病,用奇计出狱门,抵馆而卒。呜呼!先生虽世臣子,然自甲申以前未尝一日有位于朝,而必自外于维新之化,濡首没顶以从之,亦可怪也。

先生讳宇■〈火鼎〉,字周明,别署赣庵,浙之鄞县人,赠太仆少卿大漳孙,右都御史世科子。生于万历戊申十月初二日,卒于康熙癸卯四月十二日,得年五十六岁。弟宇燝为上私谥日节介。娶周氏,再娶崔氏。子二,经异、经周。女一,适经师万先生斯大。祔葬于城西右都墓旁。先生所喝酬者,周顺德囊云、王博士水功,矢诗不多,沉痛悲楚,合为一卷,曰霜声集。先生既以此落其家,遗言诸子,虽贫无得妄求宦达,闻者哀之。其铭曰:

莫辞百炼,不磨者金,莫畏九死,不移者心。又恶知夫西崦之日,潮落渊深。彼一腔血,与之陆沉。力竭气索,化于邓林。试游墓道,如闻杜宇之哀吟。

·杨职方茔域志

杨推官兄弟共七人,而嫡出者五:长推官,次职方,次文瑛早卒,次御史,次参军,皆以殉义死,而职方最后。其绝命词曰:“凭谁瘗我孤山上,魄是梅花鹤是魂”,故同难归安辅炎士殡之湖南山寺旁;韩即求仲之子也。又十二年,石门曹给谏广仗义葬推官父子兄弟十棺。参军死闽,无骨可归,而于职方则为之兆以待迁祔。后三年,同里林太常时对与先赠公复招魂以葬参军,因议归职方之柩。先赠公曰:“职方遗意,不必归也。夫南屏数里,张公苍水之骨在焉。而职方偕雪窦山人,均以幕府宾客,其死同,葬之地又同,又爰殊骨肉之相聚矣”。于是诸遗民与杨氏皆以为然,不果迁。

雍正甲辰,予馆湖上,拜苍水、雪窦墓,因访职方殡,得之灌莽中,为加封之。职方本末已具予所作杨氏四忠双烈合状中。同游厉君樊榭以为当更志之,以备湖上掌故。予乃略举其概以答之。

呜呼!推官兄弟,其当甲申以前,未尝邀解巾释褐之恩,徒以文懿、康简而后世臣之谊,不肯负国。截江之举,欲联闽中以助浙者,御史最有劳。已而事去,其谋会同山海以复江东者,推官之力居多。祸作,牵连御史、参军而职方独得脱,推官、御史被难,参军逃之刘公中藻军。次年,亦以守福安死。假令职方柴门谢客,自托于养父以终身,有何不可。而必不自晦,奔走海上,求遂其兄弟之志以相从于焦原,则亦良可悲矣。

职方讳文琮,字天璧,鄞人。故诸生,监国授职方郎中。娶李氏,早卒。其死也,以海上将赵彪营中降卒来告,捕至钱唐,赋诗绝吭而卒。于是其庶弟文珽、文玠及诸从子皆遣戍,毙于路。其家再被籍,一门无复遗者。其铭曰:

推官之弟,御史之昆,苍水之客,雪窦之伦。南屏山色,足慰精魂。何必镜川,恋兹社枌。

·明晦溪汪参军墓碣

丙戌之夏,浙东之势不支。姚江督师孙公嘉绩,熊公汝霖皆不复能军,以其残卒付之侍御黄公宗羲。黄公因与同官王公正中合军,料简士伍,尚及三千,欲渡海取盐官,驻兵潭山,浙西烽火响应。其时总统列将者,吾乡奉化汪涵叔度也。

叔度少学于侍御,慷慨喜言兵法。时中原鼎沸,累欲弃诸生从戎,至是遂参军事。已而归安茅翰飞卿以浙西诸公之使来,叔度与谈兵,大喜。茅氏自鹿门、止生以后皆好兵事,飞卿□甚。侍御留之,使与叔度共事。无何,浙东失守,监国由江门入海。潭山之师踉跄而归,沿途为大兵及降卒所梗塞,侍御乃谕军士不愿从者任所之,尚得亲兵五百。叔度为前导,重趼间行,得达四明山中,驻仗锡寺。侍御再三申戒,以山民皆贫,不可就之求粮。一日,侍御偶出,部下粮绝,不得已取之山民。于是山民以语逻卒,导之焚寨。夜半火起寨中,仓皇出斗,皆徒手,死者十九。叔度从烈焰中杀数人。已得出,叹曰:“所图不遂,命也。不死,且自取辱”!还斗而死。飞卿亦殁于围中。是役也,论者皆咎军律之疏,至崎岖百死之义士尽为国殇。然当日之抢攘,人力莫施。豪杰之士不过存一穴胸断脰之念,以求不愧于君臣之大义而已。不然,远扬而去,又何不可,而必以身殉之乎?

叔度居奉化之晦溪。曾祖某。祖某。父某。娶某氏。子某。其死也,腰间有军符,故其家得求其尸而合之。予求甬上诸忠遗事于奉化,祗得一叔度。至是其家来求铭,亟喜而为之。其诔曰:

其事不成,其死无名,其志可矜,其目未瞑,其铭足征,其人如生。

·明施公子墓碣铭

思宗以文武大臣多不足用,思得勋臣、戚臣与同休戚,尝曰:“此究属吾家世臣也”。甲申之变,戚臣尚有刘新乐、张惠安、巩都尉,而勋臣无之。李国桢降贼受拷死,其家行赂于南都,置之殉节之列,耻矣。南都则赵之龙、刘孔昭明附奸臣以亡其国。之龙首迎附,孔昭遁去。自是而闽、而浙、而粤、而滇,祗沐黔公耳。呜呼!明勋臣之无后也!中山、开平所为饮泣于九原者也。而吾于勋臣之微者乃得数人,如宁武周都督遇吉、扬州刘都督肇基,皆以袭爵起家者,然两公已积功至大将,其死宜也。保定刘指挥忠嗣、金山侯指挥承祖、李指挥唐禧、福州胡指挥上琛以末秩而死事难矣,然诸公已列世爵者也。吾乡施公子邦玠,则诸生耳,是尤难矣。

公子字仲茂,浙之鄞县人。施氏自明□□中予袭宁波卫指挥,数传至都督佥事翰总戎开府,施氏始大,即公子之父也。都督虽以甲胄起家,而有儒将风,诗笔书法皆绝工。公子承家学,文事武备兼习之。既补诸生,思以科名自见,故于应袭世爵悬而未赴。当是时,甬上世家极盛,荐绅子弟迭相酬酢,公子于其中,所谓碧梧翠竹者也。国难既作,思执干戈以卫社稷,乃悔曰:“吾未袭爵,无可以号召人者”。钱忠介公起师,毁家输饷。忠介言之监国,许以左班从优换授部曹,以病未上而江上破,益郁郁不得志。

会华职方夏谋引海上师取浙东,公子知之,谓王评事家勤曰:“吾招集城东豪杰几三千人,管江诸杜为之魁;其饷,吾一人可任也。以之辅职方,可乎”?评事大喜,乃共议以职方主中甄,评事与公子主东甄,慈溪冯氏主西甄。先一日,为夫己氏所发,城中大索。公子时在管江,评事来奔。侦事者亦至,公子枭其首,以兵拒命。管江弹丸地,然山谷岩险,遂得负隅三日,力竭,公子拔先世所遗佩刀自刎,曰:“吾不负此刀也”。

公子死无子,都督遂绝。慈溪郑副使平子,都督婿也,密遣人取其尸,葬之都督大墓旁,命子孙世祀之。副使之子高州太守梁、太守子贡生性,至今勿替。予过郑氏,见壁上悬宝刀,性曰:“此公子所殉也。吾以百金从老兵赎之”。言未既,流涕泛澜,因乞予表其墓。呜呼!国亡爵绝,昌平之陵且不祀,而公子有弥甥为之主,亦已幸矣。铭曰:

上公出降,彻侯内附,庙社之羞,不徒门户。峨峨公子,攘臂求死,一雪此耻,总戎有子。

·明娄秀才窆石志

桑海之际,吾乡以书生见者最多奇节,如所云六狂生、五君子、三义士,皆布衣也。当时多以嫌讳弗敢传。年来已再世,遭逢天子宽大,屡下明诏,于是烈士之遗行稍稍得出。而予谬以文章推于乡里,诸公之碑表多以见属。吾友万承勋,一日,以娄秀才事来乞铭,谓“于今将修府志,须君表墓之文,使秉笔有所据”。予曷敢辞?

秀才世居海上。江东之破也,秀才正衣巾,哭谢先圣庙及祖词,遍诣亲知与诀。家人环哭而止之,不可。则兀立海滨之沙上。俄顷,海潮大至,浮之而去。家人为具棺衾,议以大招之礼葬之。越数日,海滨渔者忽见一尸随潮荡漾而来,视之,即秀才也,颜色如生。相与奔告,舁归殓之,莫不惊以为神。张将军名振守石浦,闻之,来临哭焉。

呜呼!忠孝者,天地之元气旁魄而不朽者也。白马素车,扬波重水,盖千载如一日。其长往也,虽感之以女媭、宋玉之诚而不返。其来归也,则亦不可度思。斯其所以为不测也。不然,渺然七尺之躯,天吴之呵护,未必如是其严也。

秀才少有大志,文章远出流辈,落落不群。或为夸里中邵编修景尧及弟之荣以祝之,秀才笑曰:“千里生民之业,而但尔乎”?于是其横舍中师友闻之,皆大惊。忧时之乱,慨然有请缨之志,至是竟死。秀才名文焕,字长明,浙之宁波府象山县人。曾祖某。父某。妻某氏。子某。葬于某处。更为之词挽之,其词曰:

痛星移而物换兮,誓将从彭咸之所居。彭咸劝予以首邱兮,返碧血于故庐。短碑三尺,怒潮所嘘。我铭可传,何籍其余。

·湖上社老晓山董先生墓版文

有明革命之后,甬上蜚遁之士甲于天下,皆以蕉萃枯槁之音,追踪月泉诸老。而唱酬最著者有四社焉。西湖八子为一社:故观察赣庵陆先生宇■〈火鼎〉、故枢部象来毛先聚奎、故农部天鉴董先生德偁、故传御衷文纪先生五昌、故枢部昭武李先生文钻、韫公周先生昌时、心石沈先生士颖,而桐城方先生以寓公豫焉,其为之职志者昭武也。南湖九子为一社;故农部青雷徐先生振奇,故太常水功王先生玉书、故舍人梅仙邱先生子章、故评事荔堂林先生时跃、故监军霜皋徐先生凤垣,废翁高先生斗权、故征士蛰庵钱先生光绣、故武部隐学高先生宇泰、杲堂李先生文胤,其后复增以故评事端卿倪先生爱楷、故征士立之周先生元初,其为之职志者隐学也。已而西湖七子又为一社:故征士正庵宗先生谊、香谷范先生兆芝、披云陆先生宇燝■〈火鼎〉、晓山董先生剑锷、天益叶先生谦、雪樵陆先生昆,而故锦衣青神余先生■〈木上品下〉以寓公豫焉,其为之职志者晓山也。最后南湖五子又为一社:故太常林先生时对、周先生立之、高先生斗权、朱先生釴与晓山也。其余社会尚多,然要推此四集为眉目云。

晓山先山字佩公,一字孟威,鄞人,前翰林改官四川监司樾之曾孙,诸生光临之孙,高士非能先生士相之子。少而清俊,工为诗古文词。非能先生自课之。甲申之变,非能先生尚茂齿愤甚,谓先生曰:“儿曹无庸读万卷书,且挽五石弓耳”。先生抱父而泣,焚其衣巾。自是父子互相镞厉为遗民。

当是时,大学士钱忠介公故董氏婿,尚书苍水张公亦董氏婿,故国世臣之感,兼以姻眷所连,倒庋倾筐以相从于焦原者,董氏较诸故家独多。先生九馆于族兄推官德钦家,共参五君子之密谋。尝潜行至海上,觇诸幕府。已而烟沉潮息,相继沦丧。通判光远以自溢死,推官以兵死,农部德偁兄弟父子四人以悒悒死。而先生力固首阳之节,不妄交一人。其所郁结,皆见之诗古文词。陆观察宇焜窜取故督师王公之首藏于密室,先生岁往哭之。及葬于城北,哭之终身。杜秀才殉义,先生课其子读书,抚之如子。海宁查职方继佐最持标格,及游粤中,得交苑先生兆芝,因读湖上七子集,叹曰:“吾每饭不忘佩公与披云也”。又曰:“佩公真古人!兄弟更番负米共事非能先生,尤竭其力”云。

生于天启二年九月初三日,卒于康熙四十二年四月初三日。娶陈氏。子允实、允宝。孙四。葬于柳隘。所着有墨阳内编、外编,闰编、晓山游草若干卷。先生之弟徙山先生德镳亦有高节,不愧其兄。年运而往,文献凋残,诸社老之姓名且有不传者。予友钝轩董宖方辑董氏家乘,请予为晓山表墓之文,因牵连及之,庶后之学者有所征也夫。其词曰:

南岳之遗民,西台之故人。试过湖上之诗寮,犹令我黯然其消魂。百年过者,式此孤坟。

·陆佛民先生志

佛民先生姓陆氏,讳观,字宾王,浙之宁波府鄞县人也,广西布政使铨之四世孙。少于书无不窥。其学元元本本,洞悉百氏之流别。绝工诗古文词,而不自表见。丙戌以后,怅然弃其诸生。其时族父观察周明先生鞅掌戈甲间,田、荆、高、宋之徒旁午于庭。而先生与居相近,深坐复阁中,虽祖父忌日俱不出临,莫得见其面者。独周明至,则纳之语,或移日而去,乃知二人之迹不相肖而心相孚也。周明尝从容问先生曰:“今世之委身军持者,以开布薙之令也,子之种种者固无恙,而何以曰佛民”?先生笑曰:“非也。吾所谓佛民者,拂人也。夫吾之冥然而不有其生也,亦可哀矣,而尚奄然而未抵于死,拂熟甚焉。拂人者,佛民也”。周明曰:“甚矣夫,予之昧于六书也”!先生前此授徒甚多,至是皆莫得至床下,惟林御史玺庵偶一见之。其复阁中诗文,亦惟周明与玺庵一见之。己亥年六十有七,病卒。周明枕之股而哭之曰:“吾家五世相韩之痛,更谁与吾分此志者乎”?是日也,诸子弟来会吊者始见其发■〈毛参〉■〈毛参〉然未有损也;皆为流涕。葬于某乡之某原。又四年,周明竟以事死。盖自国步改易,抗开薙之命以殒生者,大江南北,所在多有。其不然者,或终身逃身之岛上。独吾卿蛟川薛公白榆与先生偃然居城市中,风波不及,须鬓依然,斯亦验蹈之一奇也。然而柴门谢客,甘心于死灰槁木以逃世网,斯尤难矣。今先生之后甚衰,遗文散失殆尽,渐无知者。周明先生之子经异以其事请予揭之墓,予乃序以贻之。

·陆披云先生阡表

吾乡湖上前辈,二陆最多奇节。赣庵副使之墓志于姚江黄公,其子经异以事不备,重乞予为之碑。已而又以披云先生阡表为请。因曰:“昔宋季桐庐二孙之志,晋卿、华川先后争胜,何如子之兼之也”。予文于昔人何能为役,而惧隐德之弗曜,曷敢辞?

先生讳宇燝,字春明,别署披云,赣庵副使之第五弟也。负才自喜,俯视一切。副使风格棱棱不可犯,而先生稍济之以和,故世人亲之,以为夏日冬日之分。然其刻意厉行,虽嚬笑皆归名节则一也。

丙戌后弃诸生,与丧职之徒游,荒亭木末,时闻野哭。同里杜秀才懋俊仗义,物故,先生藏其遗孤宪琦,延师教之,长为授室。宪琦羸弱,先生抚之如婴儿、苟见其色理不和,辄有忧色。华亭张阁部孙茂滋囚鄞狱中,先生百计出之。茂滋既出而病几死,先生一茶一药无不躬亲。叶布衣谦早夭,先生养其母终身。其后茂滋旋里,甫举一女而卒。宪琦亦夭。先生每与客言之,未尝不于邑淋漓,废餐竟日。桐城方授亦遗民之好奇者,避地来鄞,先生馆之湖楼中。授游象山而卒,先生经纪其丧,收拾其遗文以致其家。青神余■〈木上品下〉来鄞,亦馆于先生。以是尽丧其先世所遗之产而不顾也。副使崎岖岛寨之间,踪迹臲臲,已而终以降卒所牵,逮入牢户,家门震动,祸在不测,先生上奉家庙、下抚诸侄,神色自如。风波甫定而兄死矣,先生只轮孤翼,身益穷、节益厉。故太史葛公世振登启事,亲从争从臾出山。太史尚壮年,先生以十断句为祖道,祝之以危学士和州之役。太史叹曰:“吾尚可以行乎”?力辞不赴。呜呼!翘车弓乘,古人所以致畏于友朋者,至后世盖希闻矣。先生以危行发为危言,故闻者足戒,而太史累奉征书,卒保高蹈。

先生性嗜异书,晚年,家既穷,不能具写官,乃手钞之。濒病不倦。从子官山左,令其访东莱赵隐君士哲遗书;垂殁,当以其书未至为恨。自弃诸生,即练衣蔬食。丛林或以为佞佛,争劝之披缁。先生笑不答。及遗命不作佛事。众始瞿然。少时尝买苕娘为婢,已乃知其为宦家女,遽还之,不索其值。国难而后,倾家以赎子女之被掠者。三■〈尚阝〉或以急告,虽出晨炊之米应之,弗计也。然以先生之大节言,则此特其绪余耳。

·宗征君墓幢铭

改玉之际,吾乡诸遗老社会极盛,而湖上之七子苦节为最。七子之中,以诗言,正庵为最。正庵先生姓宗氏,讳谊,字在公,原籍南直隶徽州府歙县,迁鄞。曾祖某,祖某,父某。徽俗以懋迁有无为业,起家至陶、猗者不可指屈。先生之父亦以此豪于赀。而先生之性所好独在诗,绕床阿堵,绝口不道,若寠儒然。

江东起事,议以正兵食正饷,义兵食义饷。正兵者,方、王诸营是也。义兵者,孙、熊、钱、沉诸营是也。正饷之出自田赋者即隶方、王,而浙东数十州县各有义兵,但食其地劝输之饷,势既不给,当时时为正兵所掠夺,于是遂乏食。鄞之义饷,以故太仆富,推之为主。其人已迎降江上,为诸公胁之以从,则日辇兼金赂贵戚,得入阁,反干没里中所输,而出内于军中甚吝。先生慨然发其家,得十万金,径送钱督师营。督师疏请奖之,且言其才宜在馆阁。监国召诣都堂,先生曰:“是将以卜式出身也”,辞不赴。江师航海,资粮扉屦不能仍仰之内地。先生家已落,犹货其田园、奴婢之未尽者以应之。盖至是屏当一空,遂无担石之储,而先生怡然。

湖上之结社也,陆披云、董晓山,叶天益、陆雪樵皆鄞产,范香谷则定产,而蜀人余生生以寓公亦预焉。七子以扁舟共游湖上,或孺子泣,或放歌相和,或瞠目视岸上,人多怪之。先生之诗如怪峰奇澜,嵯峨淡冽,不自人间。所着有南轩、南楼二集、湖上集、萝岩集、西村集、疗饥集。晚年合为愚囊槁,删定得六卷。然此皆其外集,颇和平,至内集则无见者。

先生性狷急。尝在先赠公座中护炉围火,适有客至,其人颇游时贵之门,将以淡巴菰引火,先生拂然,遽曰:“污吾火矣”!晚年所居仅破屋,时至绝粒,哦诗不衰。先生生于某年月日,卒于某年月日。夫人某氏。葬某乡某原。其愚囊槁今藏董生秉纯,盖周即墨证山所手书。其铭曰:

于国有益,于家奚惜。其命虽穷,其诗则工。荒江夕照,灵禽所吊。读我铭文,如见其人。

·范处士坟版文

范处士者,讳兆芝,字香谷,浙之宁波府定海县人,工部员外郎我躬子也。处士少不羁,负才自异,挥霍一切,家渐困,里人多笑而远之。其妇翁谢氏为豪宗子弟,裘马炳赫,处士视之若无有,而诸谢亦以其落拓,弗喜也。独其妇弟二人者严事之。处士曰:“吾妇家祗此二人者稍可,余俱奴才耳”。时以比之赵岐。

同里华职方嘿农负风节,处士宗之,一步一趋,皆以为准。职方鞅掌国难,处士助焉。戊子翻城之役,亦牵连被囚,将行刑矣;谢征君时符,其妇叔也,以奇计脱之,遂挈家避地鄞之东偏。

处士自游江上诸幕府以来,家尽落,连遭挫折,不自得。每酒阑日暮,语及平生,则怒发裂冠,弹指出血,座上人咸惴惴惟恐其辞之未毕也。好义日益甚。华亭张茂滋被俘,陆公子披云出之狱,未能为其归计也,处士曰:“在我而已”。为之治行李,设祭于阁部墓前,送之归华亭,复为之谋其家事,方去。已而穷甚,乃访故人于广东。甫至而病遂不起,其从人为旁皇作归榇计。适有自慈溪至者过之,泫然泣曰:“是尝拯我于厄者,殡当于我归”。即为舆致其丧至家。然其家终不知处士之于是人所拯何事也。

处士之出游也,中途遇查职方方舟,相得甚欢。职方携女妓一部于舟中,日邀处士过船饮酒,醉则相与卧妓侧,至其密语,人莫得而闻也。临别,与处士约以次年同归湖上修史,而处士死。

处士生于天启甲子某月日,卒于顺治戊戌某月日。子一,基宥。女二;其长者许陆经旦,披云子也,未娶,以哭父瞽。范氏辞于陆氏,请更娶,陆氏不可,而女竟以毁卒,披云痛之,乃更娶基宥女配经旦子。处士卒之十五年,其孺人卒。而谢氏二弟皆已贵,为之营护其家,重以姻好焉。处士所着复旦堂集及诸书皆散佚于广东。经曰以其残槁归予而请为之坟记,予不敢以芜劣辞。其词曰:

虽灰其心,未瞑其睫,嗤彼皮相,目为游侠。

·叶处士志

叶处士谦字天益,浙之宁波卫人也。其始祖自潜山以功赐爵世袭百户,来宁波,居北郭。曾祖武略将军绅,当嘉靖时,海滨方有王直之乱,宁波东隅日被兵,城门昼闭,浮梁中断,大史仅保郭内。武略愤甚,出家财募死士为御贼计。一日传贼至,开门叱缆径渡,遇贼先锋于七里垫,直前挥杀,贼大创而兵不继,贼踵至,武略与二子俱死之。谓晋其所袭爵为千户。时武略年仅三十六。相传其人放诞,好饮博市廛中,一旦临大节,始服其义。至处士乃以儒学起,而亦以国亡爵绝。

处士为人,守规蹈矩,跬步不妄。工为诗,其严格律、审流派,亦如其人。顾自谓忠节之后,不肯屈身二姓。尝曰:“我家虽不敢与晋之陶氏比大,然其为世臣则一也”。闻者多笑之。当是时,甬句东迁民极盛,而寓公亦多,桐城方子留、成都余生生、华亭宋菊齐皆重处士,诗筒往来,无日不相喝和。顾蕉萃特甚。尝于夏日曝衣,持武略所遗绯袍泣曰:“此茜色者尚与当日沙场战血相映红也。今孙辈之生存,负乃祖矣”!所居不蔽风雨,其徒或为之谋徙宅,则曰:“此所践者,先将军赐弟之土也,弗敢易”。一时遗民共为赋城北破庐诗。周鄮山过之,叹曰:“昔人之称东发一餐竟日,不愿长生,今于天益见之”。时处士母在堂,束修所入不足供甘旨,则稍为人应诗文之请以润笔,然非其人不许也。寻病疟不起,诀其母曰:“儿所恨者以母在也,不然,儿死晚矣”!无子。葬于城北武略大墓旁。

呜呼!处士之赍志柴门,其与武略之横身马革一也。顾不得之军师国邑之世臣,而得之草野,乃知忠孝之禀各有所钟。数十年以来,耆老殆尽,固无能知处士之大节者。即以其诗,亦在湖上七子集中,而今知者鲜矣。予友董宖既属予撰晓山先生墓版文,更为处士请,予乃为之志,以俟他日之录遗民者。

·周征君墓幢铭

鄮山先生周姓,讳容,字茂三,浙之宁波府鄞县人也。曾祖某,祖某,父某。先生少即工诗,常熟钱侍郎牧斋称之,谓如独鸟呼春、九钟鸣霜,所见诗人无及之者。录其诗于吾炙集。国难后,弃诸生,放浪湖山,世多方之徐渭,非其伦也。先生以布衣诗人名,顾其素心原不肯以山泽臞夸篇什者。即其捄徐御史心水一事,要非东西京人物不足语此。

先生未知名时,首为御史所识,揄扬不啻口出。海氛四起,多掠资粮于内地。御史一日游山庄,为士兵突至,缚之去,置平西将军王朝先营,索饷数万不得,囚水牢中。亲友莫敢赴。先生故常来往海上,诸营多相识者,挺身往,请之朝先,握手道故,遽释御史归。而部下大哗,谓“是必周生受赇,故来请,或力而拘,或蹔而免,将军乃为秀才欺耶”!朝先故武人,忽发怒,下先生狱,榜掠之。先生不屈,赖座客方君伯吕、万君旋吉百方营护,而沉阁学彤庵亦以为言,伯吕等再请之,得放还。然先生足由是躄。尝自笑曰:“吾今且为半人”,因别署甓翁。呜呼!由其报知己者观之,而其君臣父子之间可知也。

先生踪迹遍天下,所至皆有诗,于浙最厚查方舟,于山右则申凫盟,傅青主,于江右则王于一,于闽则许有介,于山左则于公冶、纪伯紫。丧乱而后,尝尽薙其发为僧矣,未几,以母在返初服。晚年已倦游,适有以非意干之者,乃复出门。时里中史侍郎立斋官于京,招先生往,已而有博学鸿儒之辟,朝臣争欲荐之,先生以死力辞。次年卒于京邸。

生于明万历己未某月某日,卒于康熙己未某月某日,得年六十有一。初娶金氏,亦工诗。乙酉之秩,方产女七日,喧传土寇入城,先生欲奉亲出避,而堂上徘徊不前。孺人知之,曰:“以吾故,使舅姑濒于危,不可;然吾亦岂可辱”?乃为素罗之歌,引罗自经。婢急解之,虽未绝,然已困不能起。时人叹其义烈。再娶陈氏,合葬于某村。子宛春。先生所着有春酒堂诗集十卷、文集四卷、诗话一卷,乃其手定之槁。其生平秘惜之作多付之火。囚鹿岛时着滃志一卷以纪时事,今亦不传。先生有一仆,甚义。先生卒时,或欲以兼金贿仆,取其集以去。仆固执不可。先生最工书,亦喜画。饮酒数斗不乱,诙谐间作,辄倾一座。丁亥游闽,有以千金属一事者,挥去弗顾。太原阎征君百诗尝曰:“鄮山,吾家白耷山人之俦,而诗过之”。

雍正癸丑,宛春寄予书京师,以余杭孙海门所作传乞予表阡,忽忽六年,未及掇槁。予罢官归,宛春来请益力,且言海门之文不工。然予文岂敢谓其必传耶?其赞曰:

先生之节,不愧遗民。浮海急难,几困波臣。出其余事,乃作诗人。我铭其阡,以慰后昆。

——以上录自‘鲒埼亭集外编’卷六。

·先曾王父先王父神道阙铭

吾鄞之全氏,自宋太平兴国中,侍御府君由钱塘来卜居城南之桓溪,十六传而迁城中。检讨府君始以笃学懿行称人师。侍郎府君以硕德大节在永陵讲筵,直道不容,外迁陪都。和州府君以慈惠之政,历守南畿为循吏。应山府君文学渊奥,牵丝作吏,未展其用;祖望之高王父也。应山府君伯子讳大和,字介石,别号他山,国子监生;叔子讳大程,字襄孙,别号式公,府学生。他山府君无子,以式公府君子为之后,祖望之王父也;讳吾骐,字聿青,别号北空。

他山府君兄弟,当明之季,用钱忠介公荐,一以大理寺左评事征,一以太常寺博士征;见江上事不可为,俱不受。丙戌以后,甬勾东之人远在天末,尚烦多士、多方之训,成化最晚,其在世禄家子弟尤为甚焉。而吾全氏一日弃诸生籍者二十四人。他山府君议以东钱湖之东最称荒僻,而吾家有田十亩在童岙,又为东湖万山之中,人迹罕至,欲避地焉。王父时年十六,他山府君问曰:“汝能绝意人世乎”?王父曰:“谨受命”。即披野服,随二父入山。一门共修汐社,力耕之余,清吟而已。高先生隐学尝叹曰:“谢皋羽弃其子行遁,终身不相问,郑所南则无子,未若全氏之骈聚也”。而家业自是荡然。城中里第为营将所踞,图书法物无一存者。所有春云轩池沼,废为马厩。乃自以为入山已深,而杜岙起兵,管江构祸,山中犬牙交错,血瀑腥岚,风鹤之警日至,鸡犬俱遭物色,寨长土团杂沓来过,虽邀天幸,卒得免祸,而危机已遍历矣。辛卯以后,始得稍静,而他山府君暨孺人李、式公府君暨孺人翁相继逝世,又丧吾前王母。再娶,始得举先君子兄弟,而王母又逝,先君子兄弟皆王父所亲字也,其荼苦益不堪而怡然不改其乐。先君子既长,始返城居,得一椽于宫詹府君第中。

湖上有不波航者,陆氏之诗楼也。王父与李先生昭武辈游其上,日唱酬焉。望见之者,登知为咸淳以上人也。得年六十有八而卒。生于崇祯辛未十月二十四日,卒于康熙丁丑五月初二日。子二,先君暨仲父也。干隆丁卯三月,以不肖祖望邀恩命貤赠翰林院庶吉士,王母潘氏、董氏俱赠孺人。

赠公性方严,跬步不苟,而忠孝之行根于天性。和州府君之祭田几为群从所废,赠公以死争之得止。他山府君仲弟亦无后,其继子不肖,奉养有阙,赠公月致饩以馈之。群从辈或加横逆,勿校也。所着有梓里诸忠传略二卷、听涛楼诗二卷。葬于城南和州府君墓旁。

先君子欲为赠公作志,而未就也,凡不肖之所述,皆先君子口授之而次之以为铭。铭曰:

肥遁之节,固穷之操,其身则厄,其道则高。作诗贞石,垂之罔极。

·穆翁全先生墓志

族祖穆翁先生讳美樟,字木千,晚年别署穆翁,先宫詹公之孙而舍人公之次子也。先宫詹公家贫甚。舍人之殁,棺衾俱竭力而后备。先生虽世胄,萧然如儒素,独与兄弟讲求佐王之学,尤以名节自厉。熟于史,三汉、南北朝两唐纪传背诵如流。王节愍公令鄞,深器之。

张督师苍水为诸生,放诞不羁,呼卢狂聚,穷昼极暮,自其父兄以至师友皆拒之,独先生一见曰:“斯异人也”!乃尽卖负郭田三百金为偿其负,而劝以折节改行。督师于侪辈不肯受一语,惟见先生稍敛其芒角。以女妻先生仲子已而江上大乱,先生驱驰其间。事既不克,幅巾归里。而督师以苍头异军累蹶累起,崛强山海,遂为大朝所指目。先生买屋于黄岩,将以密置督师之家,未发而其眷属已被录。乃遣仲子挈妇往避地焉。

先生自是遂为目盲,一无所见。掩关静坐,如袁闳之居士室,如范粲之乘柴车,言笑俱绝。侍者但闻其中夜必有叹声。于时督师戚里株连者多。先生门外,逻舟之过不绝,顾风波不及焉。

临终书末命曰:“吾未得为苍水延一线,汝曹当世奉其祀”。呜呼!太白之识汾阳,其与先生之识督师,皆出于风尘物色之外;一则为中兴之元老,一则为穷岛之孤臣,成败不同,而其无愧为天地间伟人一也。生于万历某年月日,卒于康熙某年月日。娶周氏。江上授礼部主事。子三。其仲为督师婿者遂居黄岩。葬于东钱湖祖墓旁。所着有崧宪集,风格亦九灵山人一辈也。

·族祖苇翁先生墓志

苇翁先生讳美闲,字吾卫,先宗伯公之孙、二何先生子也。二何先生雄于诗,其草书尤伟。先生诗有父传,而画马极似松雪。宗伯故清贫,二何先生更视财如土,随手而尽,至先生遂窭甚。同里陆大行文虎与二何先生善,重之婚姻,故先生为陆氏婿。大行最持标格,群从子弟少可者,独奇先生,曰:“此郎他日不仅以风雅称也”。

国难后,自以明室世臣,不仕异姓,集亲表巨室子弟为弃繻社。于是愿入社者,杨氏则文懿公裔孙文琦、文瓒,屠氏则侍郎大山孙献宸,董氏则侍郎光宏孙德钦、翰林樾曾孙剑锷,周氏则尚书应宾孙御天,陆氏则都御史世科子宇焜、宇燝,李氏则尚书康先孙振玑、振■〈王已〉,徐氏则大理卿时进子凤垣,施氏则都督佥事翰子邦玠,高氏则都御史斗枢子宇泰,吾家则族祖木千先生暨先曾王父兄弟皆豫焉。而武进王忠烈公子之栻以忠烈曾知鄞,故来侨寓,亦愿入社。谢昌元闻而恶之曰:“此辈不复求死所耶”!

顺治丙戌,之栻以部曹为金华朱阁部所招,守义乌死。戊子,二杨兄弟献宸、德钦、邦玠五人谋以城应海上,不克,俱死;宇泰牵连入狱,幸免。先生不以惧祸自降其节。己丑,监国至翁洲,先生为之治其扉屦,则货宗伯遗居应之。自是祗老屋两间,有时晨炊不给。先生画马自若。监国召之为枢曹,未赴,翁洲破而止。二陆之居与先生隔一垣。姚江王侍郎枭首城上,宇■〈火鼎〉窜取以归,藏书库中,每年寒食,密邀先生,出其首以一卮祭之,虽其家人有不知也。壬寅,振玑以降人所告入狱。癸卯,先生与宇■〈火鼎〉俱逮至杭,叹曰:“吾不可辱”!一夕暴卒。明年,张尚书难作,木千先生以其姻亦几不免。盖二十年来,社中人物或死或生,要皆以完节终。六朝最重门第,自唐以后始衰。今以先生社事观之,乃知故国乔木,不可不亟为封殖,而成周分殷民于诸国,汉人徙齐,楚诸族于茂陵,兴王之虑所必及也。

先生被难,诗稿散无存者。子二,宗然、宗岐,俱国子生而无嗣,从孙国泰为之后。雍正甲辰,始葬于宗伯墓旁。先赠公尝欲作先生传而不果,予为此志,亦犹先赠公之意也。

——以上录自‘鲒埼亭集外编’卷八。

·明礼部尚书仍兼通政使武进吴公事状

公讳钟峦。字峻伯,别字稚山,学者称为霞舟先生,南直隶常州武进人也。弱冠,读王文成公传习录,悦之。继游于释氏,又习养生家言,皆悦之。已闻顾端文公讲学东林书院,执经从焉,遂尽弃所学,一意濂洛之旨。又游高忠宪公之门。而所宗主者为孙文介公之困思钞。是时公年当未三十,已岳岳称人师。门下江阴李忠毅公,其最着也。公累应科举不售。而忠毅以进士入台,忤逆奄,缇骑逮入京。自江阴过武进,公出逆之,留归其家饮饯。忠毅叹曰:“此后莫令吾儿读书”。公曰:“弗为真读书人已耳,稍读之庸何伤”?忠毅笑曰:“然则莫令从真先生读书”。因相与订婚姻而去。

以明经授河南光州学正,遂举光州籍,成崇祯甲戌进士,年五十有八矣。知长兴县,时与诸生讲学,从之者如云。顾以旱潦相仍,催科甚拙。己卯,奄人崔璘以巡视盐粮至,张甚,守令见之,蒲伏如抚按,公独不往。及以公事见,长揖不屈。璘怒,而太守亦怒,中以蜚语削籍。幞被登舟。长兴之人送之。公曰:“吾宦于此有三乐:其一为蕺山先生来吊丁君长孺,得与证明所学;其一为重九日登乌瞻山;其一则丙子校士得钱生肃乐也”。

公性恬淡,既罢官,即有投老之意。宜兴再相,颇以延揽清流为事。遣所知道意,许登启事。公笑曰:“公为山巨源,请容我为嵇叔夜;公为富彦国,请容我为邵尧夫”。宜兴不乐,公泊如也。

辛巳,湔除左降诸官,补绍兴府照磨,升桂林府推官。甲申六月,闻国难,绝而复醒,曰:“吾友马素修必死矣”!己而果然。南中授礼部主事,未上国亡。是年,公叔子福之以起兵死。闽中以原官召之,迁员外郎,上书言事,权贵不喜。公曰:“今日何日,尚欲拒人言耶”?唐王将为赣州之行,公曰:“闽海虽非立国之区,然今日所急者,选锋锐进,克复南昌,联络吴楚,以得长江,或可自固。若舍此他图,关门一有骚动,全国震惊矣”。唐王不能用。出为广东副使,未行,闽中又亡。遁迹海滨。

公愤士大夫多失节,乃作十愿斋说。其一曰:“吾愿子孙世为儒,不愿其登科第”。其二曰:“吾愿其读圣贤书,不愿其乞灵于西竺之三车”。其终曰:“吾愿其见危授命,不愿其偷生事仇”。又集累朝革命之际,上自夷、齐,下至逊国诸忠,为岁寒松柏集,而从客问以寄其词。曰:“客有问曰:诸君子之死节诚忠矣,然无救于国之亡也,子何述焉?应之曰:子不云乎,岁寒知松柏,叹知之晚也。夫诸君子皆公忠直亮之臣,较然不欺其志者也,临难而能励其操,必授命而能尽其职,使人主早知而用之,用为宰执则如中国相司马而辽边息警,用为谏议则如汉廷有汲黯而淮南寝谋,用为镇帅则如军中有范、韩而西贼破胆,又安得有亡国事乎?惟不知而不用,即用之而不柄用,断且惮其方正而疏之,惑于谗佞而斥之,甚且锢其党而并其同道之朋一空之。于是高爵厚禄,徒以豢养庸碌贪鄙之辈,相与招权纳贿,阻塞贤路,天下之事日就败坏而不为补救。及其亡也,奉身众窜,反颜事仇。嗟嗟!烈女不更二夫,况荐枕席于手刃其夫之人乎?若辈之肉当足食耶!易曰:小人勿用,必乱邦也。吾将以告后世人主之误于小人而后知君子者,又乌容以无述?客又问曰:诸君子之抗节者诚清矣,曷不死之?应之曰:记云:君子谋人之国,国亡则死之;谋人之军,军败则死之。诸君子皆不柄用,未尝与谋军国事。易曰:介于石不终日俭德避难;夫安得死之,守吾义焉耳。曰:然则恢复可乎?曰:事去矣,是非其力所能及也,存吾志焉耳。志在恢复,环堵之中,不污异命,居一室是一室之恢复也;此身不死,此志不移,生一日是一日之恢复也。尺地莫非其有,吾方寸之地终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吾先朝之老终非其臣也。是故商之亡不亡于牧野之倒戈,而亡于微子之抱器;宋之亡不亡于皋亭之出玺,而亡于柴市之临刑。国以一人存,此之谓也。曰:其人亡则如之何?曰:子不见朱子纲目之书法乎?书曰晋处士陶潜卒在宋元嘉四年,是靖节千古存而晋未始亡也。故商亡而首阳采薇之歌不亡则商亦不亡;汉亡而武侯出师之表不亡则汉亦不亡;宋亡而零丁、正气诸篇什不亡则宋亦不亡。子谓空言无补,将谓春秋之作曾不足以存周乎?客慨然而退”。时有以公流离海外劝之归者,公作止归说谢之。

丁亥冬,监国至闽。闽中士大夫皆观望不出。公曰:“出固无益也。虽然,不出则人心遂涣。以死继之耳”。乃入朝,拜通政使。至则申明职掌,言“今者,远近章奏,武臣则自称将军、都督,文臣则自称都御史、侍郎,三品以下,不屑署也。至所在游食江湖者,则又假造伪印,贩鬻官爵,僵卧邱园而日联师齐楚,保守仆御而曰聚兵十万,以此声闻,徒致乱阶。臣请自后严加核实,集兵则稽其军籍,职兵则考其敕符”。王是其言。升礼部尚书,原官如故,兼督学政。从王幸浙,所至录其士之秀者,入见于王,仆仆拜起,人笑其迂。公曰:“济济多士,维周之桢,可以乱世而失教士耶”?

时朝政尽归武臣,公卿不得有所可否。公叹曰:“当此之时,惟见危授命是天下第一等事;不死以图恢复,成败尚听诸天,非立命之学也。当此之时,惟避世深山亦天下第一等事;徼幸以就功名,祸福全听诸人,非保身之学也”。姚江黄都御史宗羲招公居四明洞天,公答之曰:“故人有母,固应言归。老生从王所在,待尽而已”。遂退居补陀。舟山师溃,公曰:“昔者吾师高忠宪公与吾弟子李仲达死奄难,吾为诗哭之;吾友马君常死国难,吾为诗哭之;吾门生钱希声从亡而死,吾为诗哭之;吾子福之倡义而死,吾为诗哭之。吾老矣,不及此时寻一块干净土,即一旦疾病死,其何以见先帝、谢诸君于地下哉”!乃复渡海入城。九月二日,与张阁部肯堂诀曰:“吾以前途待公”。至文庙右庑,设高座,积薪其下,捧先师神位,举火自焚。赋绝命词曰:“只为同志催程急,故遣临行火浣衣”。时年七十有五。仆徐甲负骨以归。夫人刘氏。

福之字公介,公第三子。少聪颖,年十五能文。侍父之任光州。集光庠诸名士较艺,福之即与对垒。寻循例应州试,即成州诸生。寻归应本邑童子试,即成邑诸生。从诸生应岁试,即成廪膳生。从诸廪生应贡试,即成选贡生。故自成童以至弱冠,无不以科名期福之者。福之亦雅自负,落笔不作凡近语。奥思怪字,初阅之不可句读,徐能之法脉井然,非以艰深文浅易也。读书该博,无所不窥,而尤留心经济。感时事亟,尝上笺其父曰:“天下事无非兵理。处今乱世,非将略兵法无以处事驭人。杜牧注孙子云,得其一二者为小吏,尽得其道则可为大吏也。今见当事统数百兵即哗矣,大吏见数十乱民即仓皇矣。有地方之责者,凡其地弁将、营卒、缙绅、耆老、吏胥、役隶以及盗贼、土豪,无不留着眼,以法诘纠部勒之,密密有心腹爪牙之用,则卒有事变,可以制置”。公深异其言。乙酉,常州城破,职方吴易起兵太湖,福之应之,兵败死焉。

吴氏之先本无锡人。其远祖有以革除去御史之官归隐者,三迁至武进之横林,卒而葬焉,遂家于此。公所着有周易卦说、大学衍注、霞舟樵卷、语录藏于家。海外有稚山集,在吾鄞。至今长兴人有霞舟书院。

·明工部尚书仍兼吏部侍郎上海朱公事状

公讳永佑,字爰启,别号闻玄,南直隶松江府上海人也。崇祯甲戌进士,释褐,刑部主事,调选部。为人慷爽英骏,笃于朋友之谊,而中无城府,凡交际者皆竭力奖借之;顾大节所在,则持之甚固,莫能夺也。

乙酉,南中大乱,预于松江夏,陈诸公之师。事去,弃家航海。唐王进郎中,改户、兵二科都给事中,迁太常寺卿,兼原官。总制尚书张公肯堂,公同乡也,力荐公,请以为北征监军。诏公监平彝侯周鹤芝营。而郑芝龙密约降,诸将之兵不得发。鹤芝以军入海,相机进止,屯于鹭门。芝龙之降也,弃福州,入东石。东石与鹭门近,公偕鹤芝流涕谏之,不能得,乃谋遣刺客杀之。常熟赵牧者,勇士也,素常谒公幕下,公召语之曰:“足下往见芝龙,诡称欲降北自效者,芝龙必相亲,遂击杀之,以成千古之名”。牧欣然请行。芝龙方匆匆,牧累晋谒不得通,遂止。于是公以鹤芝之军移海坛。是时郑成功虽起兵而未集,郑彩自浙东来亦未至,而公收拾已散之人心以扶大义,海上翕然。明年正月,复海口,鹤芝之故里也,即以林学舞与牧守之。四月,大兵攻海口,牧出战,累胜。而大兵日益,城破,学舞、牧俱死之。鲁王再出师,加公刑部侍郎,监军如故。丁亥,公浮舟与张公肯堂、徐公孚远至翁洲。

海上之局,皆诸帅枋之,更胜迭负,强者当国,互相鱼肉。郑彩始与郑遵谦称为兄弟,已而杀之。又与周瑞为父子,不久即交恶。鹤芝亦尝称门生于彩,已而交斗。而郑成功深不喜彩、鹤芝与瑞,乃兄弟相疾如仇。此闽中诸帅之略也。黄斌卿尤猜忌,连杀荆本彻、贺君尧。虽与张名振为亲家,思并其军。又欲王朝先。名振部将阮进归斌卿,已而又与斌卿交恶,复与名振合。名振又枉杀朝先。此浙中诸帅之略也。其中文臣左右其间,动即获咎。如熊公汝霖、钱公肃乐、沉公宸荃以此死。姚江黄都御史为作海上恸哭记述之。而独公回翔海上,遍得诸帅心。鹤芝尤敬公,即斌卿亦与公最相得。莫知其所以然也。

王至台,加公吏部侍郎。翁洲建国,以工部尚书仍兼吏部事。公令鹤芝兄弟以军屯温之三盘为犄角焉。公素未讲学,至是与吴公钟峦讲顾氏东林之学。或笑之曰:“有是哉,公之迂也”!公曰:“然则崖山陆丞相非耶”?翁洲破,公病甚,大帅执公呵之使跪,公衣冠挺立,不屈。大兵斫其胁,大骂而死。大帅幕中有时甲者,旧尝受恩于公者也,惧大帅且枭公首,以金赂守者,窃其尸,与公仆负出城。血泞泞流不止,其仆哭曰:“公生前好洁,虽盛夏不肯使汗沾衣,今乃尔耶”?其血应声止。时城中鼎沸,无所得棺,火葬于螺头门外。公家妇女亦多死者,不能得其详也。

·明兵部尚书兼掌都察院事钟祥李公事状

公名向中,字豹章,号立斋,湖广钟祥县人也,崇祯庚辰进士,知长兴县,以能调知秀水。浙右素称难治,豪绅比户,把持长吏,而是时以军兴重赋役,吴民狡施飞洒诡寄之术,奸胥上下其手,逋赋以巨万。公下令按产均徭,赀算不与、匿田不自占及揽他人田为己产者论如律。图其阡陌原隰于册,而实以人户,奸吏无所舞文。豪绅之奴横甚,公执法治之不少贷。民始而怨,继而服。时时为民讲礼,不使僭踰。左光先以巡按至,属吏多所馈遗,公以泉水双罂上之。光先叹公之廉。内迁车驾主事,甫至淮上而国亡。

南中晋职方郎中,巡视浙西嘉湖兵备,寻调苏松。甫至而南中又亡。公与沉公犹龙、夏公允彝等起兵不克,走入浙东。公以浙中之厄于方、王也,弃之入闽,而闽中亦厄于郑氏,加公尚宝司卿。未几,浙、闽相继亡。公时奉其父母以行,避兵碓城山中。

丁亥,诸军次于长垣。福安刘公中藻起兵,招公同朝于王所,即拜公兵部侍郎,巡抚福宁,兼监福安军。刘公开府福安,公分军扼沙埕。刘公善治兵,能以一旅之卒,激发忠义,累战累胜。其部下颇多不戢,海上居民谣曰:“长髯总兵,黔面御史,锐头中军,有如封豕,我父我儿,交臂且死”。公语刘公曰:“是非所以成大事也”。刘公曰:“是监军之任,公何嫌焉”?公乃持节召其中军将欲斩之,中军将诉于刘公。刘公曰:“汝今日乃遇段太尉也”!自是刘公军士始整肃。

公在行间,衣短后衣,缚裤褶,遍历诸舶慰劳之。鲛人蜒户,勉以故国之谊,使量力输助,而无所掠,福宁一带依公如父。已而大兵攻福安,公兵少不能援,城破。振威伯涂觉突围,以所部出。勷武伯章义旧与觉以福宁来归者也,方共守沙埕而觉至,公以二将之师护监国入浙,次于三盘已而与定西侯张名振取健跳诸所。大兵围之。荡吴伯阮进来援,再战皆捷。遂奉王都翁洲。晋尚书,兼掌都察院。公见事不可为,而悍帅迭起,叹曰:“此所谓是何天子、是何节度使者也”。

尝问左右曰:“绝粒几日可死”?曰:“七日”。公曰:“何缓也”!然是时风帆浪楫,从亡诸臣多蕉萃无颜色,而公丰采隐然,白晢如故。庚寅冬,父卒,监国令墨衰视事。翁洲破,叹曰:“先帝以治行拔向中,不得死难;华亭之役,不与沈、夏诸死俱死;福宁之役,不与刘公俱死;偷生七载,亦希得一当以报先帝,今已矣。先大父在殡,老母在堂,向中不可死,然不死则辱,不如一决之愈也。我死,幸投我海中以志恨”。大兵召之不至,捕之,衰绖入见。大帅问曰:“召君不来,捕君则来,何也”?公曰:“召则恐谕降也,捕则仅就戮耳”。翔武而出。次日,行刑者乃其旧部,遂投公于海。长子善毓从死。而太夫人傅氏、夫人蒋氏及次子善隲,有义士匿之。或以告之提督田雄,亦服公义,弗究也。其后归钟祥。公之死也,得年四十有一。

予读杭人吴农祥所作公传,谓公与刘公以治兵故有旷林之争,互杀其中军将以相攻,刘公夫人劝之而止;此妄言也。刘公于公始终无间,农祥所记明末事,半出无稽,不特公传也。

翁洲之难,死者甚多。而左班则以阁部张公、尚书吴公、朱公、李公、吾乡兵科董公,右班则安洋将军刘公最烈,时称六大忠臣。淅中修通志,予诏纂修诸君当别立传,诸君因令予具蓝本。张公、刘公、董公,予已有碑志,乃作三尚书状并碑志移之,然卒未立传也。

·明文华殿大学士兵部尚书督师金华朱公事状

公名大典,字廷之,一字未孩,浙之金华人也。世农家子,至其祖多坐殴死族人论罪抵偿,公父凤救之,遂倾身事吏,吏左右之,得脱。公父乃终身事吏,袭其业。

公少补诸生,奇穷,不以屑意,时时为里中鸣不平事,与长吏相搘拄,长吏恨之,中以所行不端,几斥。知兰溪县刘宇烈独知之,曰:“此郎岳岳非池中物”,力调护之,得免。成万历丙辰进士,知章邱县,治最。天启壬戌,入为兵科给事中,转工科,又转兵科。逆奄用事,出为福建副使,转参议,以病去官。

崇祯三年,起山东参政,备兵天津。公身干魁杰,视瞻不常,习骑射,喜谈兵。山东适有登莱之难,遂晋公右佥都御史,巡抚山东。旧抚累以招贼被辱,公至,排群议用剿。集步骑径前,贼众走。公言贼势穷必入海,当伏兵海道以邀之,朝议未许,而贼已扬帆去。晋兵部侍郎,兼副都御史,荫一子。

八年,流贼焚中都,陵寝被祸。思宗哭于二祖列宗之庙,遣官祭慰。诏公以漕督兼淮抚。公抚东时,募得健卒千人、马一千五百为麾下亲军,至是许将之至庐、凤,修复园陵,以总兵杨御蕃隶焉。七月,贼十三营至灵宝,中州危急。上以淮北为忧,诏公以兵二千三百、御蕃兵千五百扼南畿要害,护祖陵。贼由上蔡入江北之太和。公与御史张任学居守,而遣列将朱子凤援太和,杨振宗援蒙城,刘良佐援怀远。振宗、良佐竟却贼,而子凤战死,杀伤相当。

九年正月,总理卢公象升大攻贼于滁州,公以其兵会之。贼破,走趋寿州。公以良佐等战于蒙城,却之。是年冬,贼大举入江,陪京纂严,诏公与总理王家桢合系。次年正月,公遣良佐一战于大安集,再战于庐州,三战于六安之茅墩。又遣监纪杨正苾等战于陶城镇,再战于沙河。四月,贼窥桐城。桐城非公分地,公以事急,遣良佐与协守总兵牟文绶救之,贼败走。移兵援舒城,而分兵戍桐。当是时,制府杀贼者分三道:总理当一面,秦督当一面,总漕兼淮抚以护陵通运当一面。其余抚臣各守所辖,往来策应。其始也,总理为卢公,秦督为洪承畴,皆称善杀贼,然二家部将如曹文诏、曹变蛟、祖大乐、祖宽皆健斗,所向有功。而公军惟刘良佐稍着劳绩,其视曹、祖亦远逊,公独以身枝梧其间,指示方略,终其任贼不再入中都,则其功也。其后卢公以勤王入,洪督与秦抚孙公傅庭继之,皆忤枢府杨嗣昌,遭排笮,公则否,论者颇以此疑公。会公以淮北五县失事,台臣争请易置。嗣昌曰:“谁可代者”?卒难其人而止。

嗣昌自出督师,诏公以诸军为应兵。而公自行军以来,颇不持小节,于公私囊橐无所戒。虽其后额饷多不至,赖前所入以给亲军,然谤大起。御史姜采等言之,下法司勘问。公本用世才,自以功过不相掩,一旦对刀笔吏簿录且不保,乃请以家财募兵剿寇自效。当事亦多惜之者,请还其麾下亲军,使益治兵以收后效,许之。公遂以麾下居京口,大集奇才、剑客,军器一切自具,治西洋火药几三百余筒。公子万化亦任侠,召募东阳、义乌材武之士,以益公军。方具疏待命,而许都之变作。公从京口驰归,则都已破东阳、义乌、浦江三县,进围府治。时浙抚新任未至,巡按左光先在江上推公主兵。公治兵于江干,鞭十人贯三人耳祃祭即行,光先犒之,进击走都。绍兴推官陈公子龙在军,因旧识都,遂招降之。然使非公一创之力,则亦未肯遽就抚也。公未至时,万化已以家丁御贼有功。而同里给事中姜应甲素不喜公,知东阳县徐调元亦挟旧隙,反诬万化以交通有状。于是公以纵子通贼,再被劾,有诏逮治。议籍公家以助军,会国变而止。论者以为公先在行间,虽不能无过,顾弃瑕补垢,尚应在所洗拭。至于枌社急难,挺身赴斗,而反因睚眦之隙,诬以逆党,是则立功之士,皆不能不解体者矣。

南中建国,吏部尚书徐公石麒再疏荐,不许。已而竟起为兵部尚书。御史郑瑜劾公,犹以前事故也。时阮大铖掌戎政,公不能有所展。寻以左良玉至,出督靖南兵御之。大铖亦继至,而南中亡。公方与靖南议奉弘光入浙,靖南死,部将降,公遂以亲军归,议与江山诸公奉迎监国。时则张公国维与公主金华,孙、熊两公主绍兴,钱公肃乐主宁波,浙东之兵首推此三府。监国以张公辅政,而公以阁衔建行台督师。公欲以东师由江上取杭,西师由常山通广信,而闽中诏至,张公与熊公议弗受诏,公与钱公谓宜受之。两议各有所执。主弗受诏者谓监国本非有争名号之心,然一返初服,则以藩王上表,势多牵制,而闽师亦未必能协力。主受者谓不宜先立异同,以启争端。其后卒主张公议。隆武闻,亦授公阁衔,公表谢。张公与公分地治兵,公辖金华、兰溪、汤溪、浦江,张辖东阳、义乌、武康、永康。而方国安等以溃兵列江上,纵暴无状。马士英入其军,人心岌岌。以故公之兵卒未尝过严州一步。国安以诸军中公最强,又闻公家尚多财,谋袭取之,以兵至近郊大掠,遂攻金华,声言索饷四万,以报士英之起公为尚书,其悖如此。公力御之。监国以令旨召国安再四,始解去。公以江上事势且不测,谋修宋公署为行宫,迎监国驻其地。或曰:“江上一危,婺中得安枕耶”?乃止。而公亦祗严兵自守,不能复预进取计矣。国安卒首溃,欲执监国以降。监国航海,遂引王师攻金华,公杀招抚使,监守三月,外无蚍蜉蚁子之援,而部下士卒无叛心。御史傅岩,公姻家也,家在义乌为强宗,请尽以子弟赴援。公泣而许之,夜缒而出。部将吴邦浚者,兵部尚书兑孙也,雄健有智略。公初罢淮抚归,尝以万金托邦浚至京有所营,甫入京而国难作,邦浚以金归,除行李所需外无缺者,公益重之。至是挈其家与城守,公倚之如左右手。有何武者,亦部将,出战最力。于是国安以大炮攻城,城中亦以火药御之,烟焰大起,声如雷。大兵虽失利,然日夜济师,而城中人渐疲,纷投坑堑,城遂陷。

公麾其爱妾、幼女及万化妻章氏投井死。而急过邦浚,邦浚方与武语,公曰:“二将军何语”?邦浚曰:“下官等皆应从明公死,然城中火药尚多,不可资人,不如焚之,以为吾辈死所”。公出袖中火绳示之曰:“此固吾意”。乃共入库中环坐,宾客、仆从愿从者皆从焉。公子万化尚巷战,力尽见执。有告者曰:“公子死矣”!公即命从者举火。顷刻,药大发,如地震,王师反走辟易,多蹂践死。火止,大索公不得,乃知在灰烬中。而傅岩亦死于义乌。邦浚妻傅氏亦死。公孙都督钰以奉表入闽,亦死浦城。金华城中之民死者亦十九。而国安亦卒为本朝所诛。公开府十余年,前则有阿附武陵之嫌,后则有由贵阳进用之诮,及其孤城抗命,阖门自尽,天下疑者始大白。

野史流传所记公事多谬。吴农祥为公传亦然。如云公以四万金与贵阳及专奉闽是也。农祥于公有戚属,尚不可据,予故作事状以正之。

·前侍郎达州李公研斋行状

研斋李公天问阁集四卷,皆丙戌以后之作也,杭人张君南济得之吴估书肆。侍郎于文不称作家,然而旧闻轶事有足疏证史案者,此桑海诸公集所以可贵也。侍郎通籍甫一岁而国亡,顾自其为孝廉捍御里社,以至转徒鲛宫蛎屋之间,侧身军旅者十七年,明史既不为立传,而世亦莫知其本末。苕人温睿临虽尝为立传,然寥寥不详。予家浙东,乃侍郎从亡地。先太常公一门皆尝共事,故颇悉之。及钞斯集,益得以旧所闻互相考见。乃为之状,使异日补注明史者有所征焉。

按待郎讳长祥,字研斋,四川夔州府达州人也,诸生素之曾孙,永昌通判璧之孙,诸生为梅之子。生而神采英毅,喜言兵。是时献贼从横蜀中,侍郎练乡勇,躬擐甲胄以助城守。自癸酉至壬午,贼中皆知有侍郎名。癸未,选庶常。时沈自彰任吏部,方蒙上眷,荐之,谓当援刘之纶之例破格不次用之,使备督师之选。或问之曰:“天子若果用公督师,计将安出”?侍郎叹曰:“不见孙白谷往事乎?今惟有请便宜行事,屏邸钞不寓目,即有金牌亦不受进止,待平贼后囚首阙下,以受斧钺耳”。闻者吐舌。而同里井研方为首辅,欲引之为私人,侍郎不可,故不得召见。贼且日逼,侍郎上疏请“急调宁远镇臣吴三桂以兵拒战都城下。有新进士袁噩者具将才,可令辅之。而令密云镇臣唐通与臣从太行入太原,历宁武、雁门攻其后。首尾夹击,贼可擒也”。思宗下其议,未定,密云帅己至,诡请守居庸关,则放贼直抵昌平。侍郎上疏请“急令大臣辅太子出镇津门,以提调勤王兵”。皆不果行而京师溃。侍郎为贼所缚,遭榜掠。乘间南奔。方监改察御史,巡浙盐,而南中又溃。因起兵浙东,监国加右佥都御史,督师西行,而七条沙之师又溃。王浮海,侍郎以余众结寨上虞之东山。

时浙东诸寨林立,顾无所得饷。四出募输,居民苦之。独侍郎与张翰林煌言、王职方翊且屯且耕,井邑不扰。监军华夏者,鄞人,为侍郎联络布置,请引翁洲之兵,连大兰诸寨以定鄞慈五县,因下姚江,会师曹娥,合偁山诸寨以下西陵。佥议奉侍郎为盟主,刻期将集。鄞之谢三宾告之,大兵急攻东山。前军章有功者,故会稽农也,骁锐敢战,所将五百人皆具兼人勇,累胜。大兵以全力压之,不支,被擒,拉胁决齿,垂毙,犹大骂而死。时有百夫长十二人,故尝受大兵指为间,至是中军汪汇与十二人期以次日缚侍郎入献。晨起,十二人忽自相话:“奈何杀忠臣”!折矢扣刃,誓而偕遁。汪汇迫之不及。于是浙东沿村接落奉檄,有得侍郎者受上赏。侍郎匿丐人舟中入绍兴城。居数日,事益急,遁至宁之奉化,依平西伯王朝先。朝先亦蜀人,华夏曾为侍郎通好,订婚姻焉。得其资粮扉履之助,复合众于夏盖山。一日,泊舟山下,有龙挟雷电将上天,荡舟,士卒皆惧。侍郎令发大炮击之,雷电愈甚,水起立。侍郎神色自如。俄而晴霁。由健跳移翁洲,则入朝,加兵部左侍郎,兼官如故。侍郎言于王,请合朝先之众,联络沿海以为翁洲卫。张名振不喜,袭杀朝先,侍郎慬而免。辛卬,翁洲又溃,亡命江淮间。总督陈公锦得之京口。都统金砺、巡道沉润力主杀之,陈独不可,释之。乃居山阴涧谷中。寻游钱唐。然大吏以为终不可测,更安置江宁。

初,侍郎之在寨中也,寄孥上虞之赵氏。及寨溃,相传侍郎已殪。其夫人黄氏聚其家人谋共死。有仆妇曰文莺,夫人婢也,曰:“夫人当为公子计,以延李氏香火,恶可死”?曰:“然则奈何”?曰:“婢子死罪,愿代夫人,以吾女代公子,俟死于此。而夫人速以公子去”。夫人泣曰:“安忍使汝代我死”?曰:“小不忍最害事,速驱之”!而山中有罗吉甫者,时时游侍郎门下,至是奔至,曰:“夫人、公子,我则任之,虽以是死,甘心焉”。于是夫人抱其子,亩拜吉甫,且拜文莺。文莺曰:“夫人休矣,捕者行至矣”!甫出门,捕者至,以文莺去。有徐昭如者,亦义士,不知夫人之脱,约死士谋要之,既乃微闻其非真也,遂止。吉甫既匿夫人,知朝先之于侍郎姻也,乃以夫人母子往,则侍郎已先在焉,相见恸哭。为言文莺一木讷女子,今若此。而文莺被逮,居然以命妇自重,虽见大府,不肯少屈,莫不以为真夫人也。时例应徙辽左,按察使刘公自宏者,淮人,一日五鼓,传令启城门,命吏以文莺就道,不得少待。或曰:刘盖怜侍郎之忠,亦壮文莺,密取归养于家,而以囚中他妇代之云。而侍郎之自翁洲亡命也,又与夫人失。及居山阴,则夫人又自海上至,得再聚。侍郎既羁江宁,夫人已卒。总督马公阳礼之,而终疑之,曰:“是孑然者,谁保之”!侍郎微闻之。时江宁有闺秀曰钟山秀才者,善墨竹,容色绝世,乃娶之,朝夕甚昵。马督私谓人曰:“李公有所恋矣“。未几,侍郎乘守者之怠,竟去。由吴门渡秦邮,走河北,遍历宣府、大同,复南下百粤,与屈大均处者久之。天下大定,始居昆陵,筑读易台以老焉。予遇昆陵,累访其子孙,无知者。

侍郎行状如右。吾读天问阁集,颇疑侍郎蜀人,而其论杨武陵多恕词,甚至比之孙白谷而委过于抚臣邵捷春,何其与众论不同欤?又论周阳羡忌陈新甲而杀之,以新甲为枉死,恐亦未必然。要之,大节如侍郎,不免以爱憎之偏持论,证史之所以难哉!

——以上录自‘鲒埼亭集外编’卷九。

●鲒埼亭集选辑卷五

华氏忠烈合状

杨氏四忠双烈合状

屠董二君子合状

王评事状

明故都督张公行状

明兵科都给事中前知慈溪县江都王公事略

李杲堂先生轶事状

钱蛰庵征君述

吴职方传

陆雪樵传

甬上桂国三忠传

七贤传

王节愍公祠堂碑

翁洲刘将军祠堂碑

义武将军戴少峰画像记

梅花岭记

张相国寓生居记

余生生借鉴楼记

方子留湖楼记

不波航记

旷亭记

·华氏忠烈合状

在昔文章家无合状之体,惟叶水心集尝为陈同甫、王道甫作合志,盖出于史之合传,予因援其例于状。但古人于夫妇之间,未有不以妇统于夫者,今双举之何也?曰:华夫人之烈,非凡为妇者所可同也,作华氏忠烈合状。

检讨华公讳夏,字吉甫,别字嘿农,浙之宁波府定海县人也,其后迁鄞。少与同里王公家勤齐名,同受业于始宁倪文正公,已又同学于漳浦黄忠烈公,已又同参蕺山之席,已而同受知于新城黄公端伯、华亭陈公子龙,浙东社盟所称华、王二子者也。是时检讨虽诸生,而谔谔有范滂、陈东之风,浙东资其清议,以为月旦。以恩贡入太学。

乙酉六月,浙东兵起,首与董公志宁倡大议,预于六狂生之目。其奉钱忠介公书入定海说王之仁使返旆,几陷虎穴。夫己氏欲杀之而不克,详见予所作忠介神道碑,已而论倡义功授兵部司务,寻晋职方主事,皆不受,请以布衣从军。悍帅枋成,诸经略皆不用,然犹与陈太仆潜夫出战牛头湾,弹从头上过如雨,不退。检讨雅素劲挺,忠介亦不能尽与之合,遂谢去,是为乙酉之仲冬。又七月而江上溃。

是时浙东未下者祗翁洲弹丸地。顾浙东之学士大夫以至军民,尚惓惓故国,山寨四起,皆以恢复为辞,检讨谓人心未去也。而钱忠介公航海入闽,连下三十余城。闽人告急于浙,浙抽兵应之,浙之守备稍虚。检讨曰:“此可乘之会矣”。谋之益急。丁亥,乞师翁洲。翁之故总兵黄斌卿无远略,犹豫不应。检讨愤责而归。未逾时,慈之大侠以冯侍御京第海上往复书泄,牵连检讨,捕之入狱。或曰,亦夫己氏所为也。囚中作生谢、死谢、罹械、破械等诗。家勤与董公德钦悉力营救出之,检讨不以为惩。谒李侍御于东山。侍御曰:“吾于会稽诸城邑俱有腹心,一鼓可集,但欲得海师以鼓动声势”。检讨曰:“海师不足用也。公何不竟以中土之师速举”?侍御曰:“此间人颇以海师为望,因其势而用之耳”。检讨曰:“愚以为海师必不可恃”。侍御曰:“子其强为我行”。乃再乞师翁洲。

时冯侍御京第方在翁洲,力劝斌卿。斌卿曰:“我军弱,中土之助我者可得几何”?检讨曰:“布置已定,发不待时,将军何庸以寡助为忧?将军之师入蛟关,范公子兆芝当以徐给事孚远柴楼之师会,可得六百人;将军之师至鄞江,杨推官文琦当以王职方翊大兰之师会,可得千人,王评事家勤当以施公子邦炌管江之师会,可得三千人,张屯田梦锡当以大皎之师会,可得四百人,而居驾部献宸当以城中海道麾下陈天宠、仲谟二营之师为内应,可得千人;将军之师至慈,冯职方家桢当以其子弟亲兵会,可得五百人;将军之师至姚,李侍御长祥当已下绍兴以迟将军,其东山之寨当有使者来除道以俟,而张都御史煌言当以平冈之师会,可得三百人;将军之师渡曹江,章都督钦臣以偁山之师会,可得二千人;将军之师急移小亹,合李侍御军西渡萧山,尚有石仲芳寨可得千人。将军以此众长驱入杭,百里之内,牛酒日至,何庸以寡助为忧”?斌卿犹不信。检讨益恨而激之。斌卿大怒,奋拳击之,曰:“吾今听子言,倘侍郎爽约,吾且取子肝以饷军”!然斌卿特强许,终无出师意。检讨归。乃复令杨公文琦往。冯侍御等益劝斌卿。杨公曰:“累失期,事且坏。今十一月四日,直指使者之天台,监司而下皆送于南渡,可乘虚至也。我当约诸道毕集,以待将军之楼船。东山之兵,亦以是日入越”。斌卿曰“诺”。

自检讨偕杨、王诸公经营恢复事,东西联络,飞书发使,日无宁晷,呕出心血数石。至是以为功有绪矣,而夫己氏又告变。夫己氏之欲杀六狂生以阻军也,自度不为清议所容,及再降于新朝,益决裂。刊揭自言其前此归命之早,而为王之仁所胁。今幸得反正,见天有日,然卒不见用,乃益思所以徼功者,广行贿赂。遂得反间之力,中途赚取检讨所贻大兰帛书,尽得其详。由分守道陈谟以告之直指秦世桢。直指乃诡期不出,而密调慈水之兵以袭大兰,定海之兵以剿管江,姚江之兵以捣东山。三道之兵皆溃。急捕检讨,得之。届期,翁洲兵入关,直抵鄞城东之三江口,诸道兵无一至者。海道孙枝秀严警陈、仲二将军不敢发,斌卿知有备亦不敢攻而去。直指乃令知府大陈刑具讯检讨,究其党与。检讨乃慷慨独承曰:“心腹肾肠肝胆,吾同谋也”。及问帛书所载杨、王、屠、董诸人,皆言其不预。知府再拷之,检讨大呼曰:“太祖高皇帝造谋,烈皇帝主兵,安皇帝司饷,其能甲申、乙酉殉节诸忠范公景文、史公可法而下,皆同谋也”。知府三拷之,终不屈。而是日也,谢昌元亦为人所告,下狱。初,谢氏欲害五君子以求用于新朝,不料枝秀之艳其富也,欲并杀之而取其室,乃使人上书告之。又使人密语检讨曰:“谢氏,汝冤家,可力引之,当为汝报仇”。及共讯,检讨曰:“咄嗟!此乃反面易行、首先送款之人也,而谓其不忘故国,吾死不瞑矣”!谢跪旁搏颡谢曰:“长者!长者”!检讨在狱中,鼓琴赋诗如平日,自称过宜居士。或问之,曰:“周公之过,不亦宜乎?何有于某”?戊子五月初二日行刑。直指谓曰:“非不欲生汝,奈国法何”?检讨曰:“事成吾不汝置,事败汝亦不吾置也”。绝命,有白光一缕冲天而去,监国还军翁洲,赠检讨。门人私谥曰毅烈。生平著述最多,乱后散佚,仅存过宜言八卷。其狱中所订操缦安弦谱、泗水鼎乐府、对簿录,藏于高武部隐学家,今惟对簿录尚有存者。

检讨夫人陆氏,有隽才,而性贞且孝。检讨被难,夫人绝粒七日不死。或曰:“有姑在,何可死也”?乃日进一餐。检讨正命,夫人亲诣市,纫其首于尸,负以归。既殓,复绝粒。其姑垂泪劝之,复日进一餐。已而有令,徙诸家妻子于燕。检讨之友高文学斗魁急过语曰:“夫人当自为计”!夫人曰:“诺。愿得褒衣以见夫子于地下”。斗魁即以其妻所有予之。次晨起,对镜叹曰:“天乎!吾不得终孝养矣”!视其盎中尚有米,亲扫臼舂之。舂毕,跪于姑前曰:“妇不随郎去,恐终不得事姑也。姑其强饭自爱,以保天年”!语毕,其姑哭,夫人亦哭,邻里闻者聚观如堵墙,皆失声哭。夫人徐起,投缳堂中,既上而绝者再。时方盛暑,汗涔涔下,邻人或以杨梅一盂进,曰:“愿夫人尝此而后死”。夫人亦渴甚,啖之尽,以巾拭汗,复易缳而绝。而检讨次子凛咫,夫人于前数日密托检讨之友林评事时跃窃出匿之,但以瘽儿闻其家,莫有知之者。夫人之慷慨从容,既克从死,又克保孤,时人以为巾帼中奇男子云。其后凛咫竟育于林氏,年二十始复姓,详见予所作评事阡表。

有谢寅生者,亦义士也,素与检讨不相还往,至是忽讯之狱中曰:“吾愿以女配公子”,检讨许之。寅生乃分以田宅而成立之。谢氏之为枝秀所陷也,亟行赂于直指,发其贪墨事。枝秀遂罢官,谢亦多方下石以报之。而刊揭自暴其前此告变之功,并为枝秀所陷之屈,然卒不见用。

呜呼!皇朝应天顺人,同轨毕附,检讨欲以精卫之力填阏海波,亦何可得?即令是时所图得遂,浙河如破竹,亦岂足延西崦之祚?乃一掷不中,至再至三,卒以丧元,可谓愚矣!又况重瞳受病,一往疏防,不密失身,宵人抵隙,竟漏多鱼之师,坐而受缚,同盟骈首,仇仇快心,言之可为浩叹者也。然而欲存君臣之义于天地之间,则小腆虽顽,终贤于筐篚壶浆之辈。至于身经百炼,终不为绕指之柔,皇朝杀其身,未尝不谅其心矣。若乃夫人之凛然大节,故国故家,均为有光。而临终妙用,才反出检讨之上,又一奇也!彼反复如夫己氏,到今亦安在哉!

·杨氏四忠双烈合状

鄞镜川之杨以文懿公大,其弟康简公冢宰碧川先生并起,五世中有四开府、三翰林、两台谏、四监司,而守牧以下无论也。时人为之歌,曰‘半壁宫花春燕罢,满床牙笏早朝归’以荣之。又六世而四忠双烈出焉,遂以收三百年世臣之局。迹其一门被歼,不可谓不惨,然而为故国增重矣。

四忠者:长监纪推官赠兵科都给事中文琦,字瑶仲,号楚石;次职方郎中文琮,字天璧;其第三弟文瑛早卒;次监察御史赠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文瓒,字赞玉,号圆石;次都督府都事文球,字天琅:太仆卿美益之玄孙,泽州通判承龙之曾孙,诸生德迈之孙,监纪推官秉鼐之子。秉鼐字公鼎,能守文懿之教,以名节勖诸子,里中以杨太公称之。推官尤喜交当世豪杰以引进其诸弟。然家贫甚。推官娶沉氏。御史以举崇祯己卯科始娶于杭之张氏,而以其娣装为职方娶李氏。截江之役,太公亲帅诸子从军。

御史初入台,力言浙闽宜合不宜分,即使主上屈节于天兴,将来无损于配天之业。时方争开读礼,多不以为然,而同里张公苍水尤出揭力排之。御史乃入闽。思文召对,又力言当联络闽浙以为同仇,不当启争端。闽强而浙弱,莫若输闽饷以助浙,自足以服其心。思文然之。即赐食,撤御前灯送至邸。丙戌春,以温陵饥按视,疏发帑金三千赈给。归而陈四难、十失诸奏疏,皆名言也。思文特用为云南巡抚,力辞,请为前旨得领饷入浙中,以图会师。鄞氏尼之,不果。乃命以掌贵州道扼防建延三关,便宜行事,召募义勇,而浙东亡,仙霞告急,思文出走。

方思文命御史之温陵,问知其有兄。临轩试之。对言:“今日宜作马上天子,未可狃承平积习”。思文奇之,以明经上等即授惠安训导,寻加监纪推官,视惠安诸军。至是来就御史商所向。而太公挈家至。

初,张夫人当居杭,已而道断。夫人最多智略,叹曰:“干戈载道,吾当从夫以死耳”。其家力阻之不得。潜自小亹渡江。时两军列戍夹岸,钲鼓朝夕震,中流交斗,每日数合,飞鸟不得过,而夫人忽脱兔至,皆以为从天而下也。会江干事已不支,乃谋奉太公入闽,留职方居守,以都事从。甫至,推官,御史适他出,乱兵突过之。夫人走伏草间。贼执太公以去,索万金,不则烹。都事散发狂号于路。路人怜其孝,不数日得金数千缗,赍入砦。贼以数不足,欲杀之。都事对父长恸。贼亦感动,令奉太公以归。俄而推官兄弟返,避地于泰顺之竹园,欲求思文消息以谋扈从,卒不得。乃返甬上。

时浙地止翁洲未下,而宁、绍、台山寨大起,遥相首尾。于是有五君子之难。推官与大兰寨主王翊最善,故在五君子中独主西南一道。张夫人谓御史曰:“翁洲黄将军未可信,宜慎之”。御史亦以为然。不意翁洲未尝愆约,而华公过宜所致大兰帛书,中途为人所得,密揭告变,并列推官,御史名,旁及都事,而独遗职方。时推官兄弟四人方谋于野。闻变,或劝之逃。推官曰:“吾以义动,而临难不赴,且将陷父于辟,安用义为?然偕死亦无益,吾独承之”。因遣御史、都事入闽。御史不肯,乃独遣都事变服走。

推官就讯,慷慨无卮词,但言御史不预谋,请释之以养父,而自请速死。华公时已先在囚中,闻之,泪涔涔下。而太公因橐饘传语,谓一日未死,当一日读书。推官以诗答父。闻者益叹太公之贤。御史亦与同难李公昭武唱和不辍。

初,华公已独承帛书中事,欲尽脱诸同难,以故同难亦多不承者。而推官独不可。于是当事议坐推官而释御史。推官遂与华公同死。既殡,张夫人谓御史曰:“难犹未止,可速去”。职方亦曰:“弟但去,有我在”。御史犹豫未决,夫己氏复以贿请于当事,必杀之。乃复逮之。御史大呼高皇帝不绝以死。夫己氏尝与太公同学,少相好,长相密也。及其反复两朝之间,推官兄弟不复以父友事之,故祸最烈。

张夫人负御史尸,纫其首,吮其血,哭尽哀。忽曰:“杨郎死忠,分也,何以哭为”!因治棺衾皆双具,召画师至,写双影。语家人曰:“吾死矣。然吾宗刺史,文人也,乞之为杨郎兄弟作传,吾死瞑矣”!刺史者,前高唐牧德周也,年老畏祸,逡巡不敢执笔。夫人乃书遗戒曰:“杨郎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国家,偷生一载,有为而然,妾今从之,亦可无愧于杨郎。所遗二女,杨郎在囚中已为择婿矣”。闻者皆哭。夫人拜谢于太公之前,投缳,被救不死。怒曰:“将隳我节耶!杨郎迟我久矣”。乃饮药。少选,毒不即发,复投缳而绝。夫人之父季初,故孝子。夫人少时亦尝割臂疗父病。夫人之母亦烈妇也。其渊源有自云。

沈夫人噭然而哭曰:“吾姒烈矣,吾后之哉”!或劝之,叹曰:“昔陈同甫之传烈女,其姊不屈而死,其妹畏死,卒受辱。诸君将陷我为畏死之妹耶”?亦自经。

监国还军翁洲,皆赠官。

而都事之入闽也,钱忠介公已卒,乃谒刘阁部中藻于福宁。阁部曰:“祝君为王元德之弟仲德,则老夫幸甚”。令参幕府军事。时都事尚未娶,阁部欲婚之,曰:“谢三宾仇首未悬,未可也”。阁部益重之。次年,福宁不守,都事死之。

初,张公苍水以争闽事不喜御史,至是自海上贻书,谓杨氏一门忠节如此,当日悔其参辰,并以诗吊之。职方乃间行谒张公,把臂痛哭,托以联络中土事。自是职方每岁往来海上不绝。太公亦弗以前祸为戒,勉以善成家风。而海上之局日削,职方悲愤益甚。癸卯,太公卒。是年有降卒自海上,言职方将引海上将赵彪为患。逮至钱唐,叹曰:“吾父以天年终,吾可死矣。且吾固雁行中漏网也”。赋绝命词扼吭而卒。李夫人先卒。

杨氏自戊子以来,家经再籍,寸丝粒粟,无复存者。庶弟文珽、文玠暨诸侄皆以职方故遣戍毙于道,一门遂尽。职方之死,葬于杭西湖之南屏,其遗意也。又十二年,而御史之同年前太仆石门曹广葬推官父子兄弟十棺于镜川。惟都事无骨可归,招魂以附之。详见予所序杨氏葬录。推官兄弟俱有集,御史尤多。其奏稿、鸟史、虫史俱不传,诗稿惟落花吟一卷犹存。推官狱中诗、职方绝命词,皆仅存者。

[楼主] [5楼] 作者:一步两搭桥 发表时间: 2010/12/28 15:40 [加为好友][发送消息][个人空间]回复 修改 来源 删除



·屠董二君子合状

呜呼!古今殉国之士,至于唐睢阳之六忠,烈矣。然观张公所以语南八者,惟恐同事诸君之死之不决。而许公死于偃师稍晚,遂起张公之疑。向非后死者力为表之,将竟不免于议论矣。惟段公倒用大司农印,如岐如刘,如何各不相引,而卒之各相报以死,伟哉。残明吾乡戊子之难,过宜华公为之魁。顾华公所纪对簿录,颇若不满于屠、董二君子,而独推楚石杨公之慷慨。予详考之,华、杨之抗词不屈,良不愧张公;而屠、董之心亦未尝有愧于许公,特其形迹之间有须暴白者,遂不得比于段岐一辈,为可惜也。予既为华公夫妇合状,又为杨公兄弟娣姒合状,偶翻对簿录,惧屠,董大节之有晦也,乃更作二君子合状。世有韩退之,或采予文以当于嵩之考证,未可知也。

驾部屠公献宸字天生,鄞人,兵部侍郎大山之曾孙。推官董公德钦字若思,鄞人,兵部侍郎光宏之孙。二家并以甲第雄于甬上,称世臣。天生与若思皆负高才,讲气节。江南之亡也,若思纳衣巾于文庙恸哭。时鄞之义师尚未动,天生西向萧山探行省消息,闻潞王降而归。道出姚江,则孙、熊二公已举兵。天生杖策谒军门。二公奇之,留参其军事。次日,过宜华公等亦与若思拥钱忠介公起兵于鄞,会师江上。忠介执天生手慰劳之曰:“君可谓先平阴之役而呜者也”。天生募义从为小营,军于瓜沥之龙王堂前,寻授车驾主事。若思亦以招军输饷,功在六狂生之亚,授监纪推官,不受。已而江上事坏,并角巾归里。

先是故尚书慈水冯公邺仙兄弟门下多奇士,至是多在大帅幕中。天生欲因其力以有所图,客颇许之。天生之居故侍郎第也,北来诸将夺其半以为署。有海道中营游击将军陈天龙、仲谟者,北人也。冯氏诸客瞰知其有异,微说之。二人乃亲诣天生密室,屏左右言曰:“吾二人,故史阁部麾下也。当江都失守,阁部垂死,遗言属我辈必无负明室,吾二人敢忘之哉!将有所待而为之以报阁部也。吾观公非凡人,且一切来往踪迹,吾亦稍觉之。公若弗疑,愿效死力”。天生闻之大喜。天宠等即从衣领中出史阁部牒示之曰:“倘城下有警,吾待备兵使者以予公矣”。于是过宜频乞师于翁洲,内外合约以复浙东。用少牢祀史阁部于天生家,陈、仲二将军预其盟。会过宜以慈水大侠牵连被逮入狱,若思与王评事石雁悉力营救出之。已而翁洲许过宜以师期,遂欲合诸道之师大举,而天生以二将军之师为内应。若思曰:“诸军既入城,吾请任其饷”。乃尽斥卖其家赀以待。先期而夫己氏告变,诸道兵皆为大军所截不得进。祗翁洲师次城下。陈、仲二将军秣马,犹思应之。海道孙某登陴以望,骇曰:“敌兵翘首望城上而不发矢,望内应也”。即调城守营兵分镇诸门,居民敢有出衢巷瞻眺者即击杀之。陈、仲二将军不敢发。翁洲知有备,次日遽去,而城中亦莫敢有进之者,惧内变也。天生与若思走天台。

初,五君子之聚谋也,过宜慷爽而疏,天生与若思皆戒之曰:“同里中有外托气节之名,内实阴贼不可信者,宜防之”。过宜不甚用其言。至是泄之。夫己氏者,果其人也。海道遣人大索,追及天生等于天台,执之。过宜之入狱也,已独承其事,谓天生等皆不与谋。及大讯,甬之诸义士聚议,亦以过宜为戎首,必不得活,而天生等皆尚可免。况过宜既独承,则天生等不妨养身有为。乃私为之行赂于直指,而密以书告天生等,令弗为过激之语。天生与若思诺之,独楚石杨公不可。于是直指坐华、杨以死,亦欲免屠、董,而为夫己氏所持,不克。天生坐狱中,谓若思曰:“过宜不用僖负羁之言以至此也”!若思最与过宜厚,至是亦颇咎之。过宜虽巽词以谢,而不能无拂于中,故述二君子对簿之语,稍稍以畏死诮之。于是高公宇泰遣人谓过宜曰:“过宜极欲同志得全,卒成王事。今何其不广乎”?过宜谢之。

呜呼!天生、若思不过明经、茂材耳,非有析圭裂土之宠于前代,必当濡首没趾以相报于焦原者也。可以不为而为之,则其判一死亦可知矣。其时之不欲遽死者,不过欲图后效,以万一得当,上以为故国,下即以慰死友,非贪生也。今但取过宜对簿录中语,诚足见楚石之壮,而不谅天生、若思之心,长逝者之屈,其有穷乎?予详过宜前后之言而暴白之,亦犹李翰之例也。天生等既不得免,卒与过宜同日死。临刑,过宜欣然曰:“吾与二兄当共成长虹矣”!而陈、仲二将军周旋天生于难中甚力,论者贤之。

监国还军翁洲,赠天生大理寺丞,若思兵部郎中。天生夫人朱氏贤而文,其姥恐其殉也,守之。夫人好言如平日,而潜赋绝命词,伺姥之归,自经以从。

·王评事状

戊子五君子之祸,同日死于鄞者四,而王评事石雁死于杭,其为夫己氏所中尤甚焉。

评事讳家勤,字卣一,别字石雁,浙之宁波府鄞县人也。雅持风格,博通四部,棱棱不可一世。其师友渊源,皆与过宜华公同。其子即华公婿也。黎学使博庵曰:“华文苍邃,王文简净;华静穆而色宏肆,王博奥而格庄坦;华重锤炼,王尚冲夷。至崇经酌史,不眩于诸子,则朴学均也。华如泰山千仞,壁立嵚崎;王如昆冈之玉,温润缜栗。至悃愊无文,恂恂不能语,则潜养均也”。

冯尚书邺仙之主中枢也,延评事在幕中,奏疏笔札尽出其手。赧王称制,以选贡入太学。乙酉六月,拥钱刑部共起兵,预于六狂生之目。江上召为大理,居官甫期年而丧职。于是诸遗臣义士,日夜谋所以复故国者,而职志所归,呼吸传致,则惟华、王二家。时议分道集兵。华氏主中甄,而屠驾部以内应之兵佐之。冯氏主西甄,而李侍御以山东之寨相援。杨氏兄弟主西南甄,则大兰之师也。评事曰:“吾愿主东南甄”。乃谕姜山至管江。管江之豪施邦炌、杜懋俊等招姜山之死士得三千人,资粮扉屦,无不毕具。评事屠牛酾酒,刺血誓师,约以翁洲水师入关,则由陆路自城下会之。诸道所集兵,未有评事之盛者。已而夫己氏告变,直指遣谍者入管江。评事曰:“耳目有异”!搜谍者得其檄,遂斩之。鸣鼓会众,将由大嵩以入海。定海大将军常得功已遣水师扼其入海之路,而以轻兵掩管江,施、杜请据险格斗,别令死士护评事趋翁洲,中道被执。

评事之自管江出也,有顾氏子者随之行,亦被执,其人盖狂且也。夫己氏旧识其人,密以赂入,令顾氏子进之评事,劝其多引荐绅人望以自免。评事斥之。顾氏子乃私填一纸如高御史父子、冯职方家桢、李仪部棡、苑公子兆芝等以与狱吏,而衣冠之祸大作,外人皆传以为出自评事。华公闻而惊曰:“石雁宁有此”?讯之,乃知顾氏子所为也夫己氏私谓人曰:“王卣一沉静渊默,猝不能窥其际,是非华子之疏衷者比也,必不可活”。未几,直指移评事之囚于钱唐,或以为有生望矣。评事曰:“吾亦何望为覆巢之完卵哉?华、杨、施、杜不可负也”!及累讯,瞠目不复一语,遂以六月二十日死焉。门人私谥忠洁。

呜呼!忠义之名之难居也。以同心一德如五君子,累蹶累起,履虎尾而不顾,白首同归,乃屠、董稍与华公隙末,评事亦几遭不白之诬,彼其播弄皆出于反侧小人之手,百世而下,犹令人欲食其肉。然而忠义之人,皇天后土,鉴其心曲,所谓留吾血三年而化为碧者,海枯石烂,不可磨灭。予作五君子状,发明沉屈,其庶足慰重泉之恨也夫!

评事著书满家,尤长于经。诸经皆有说,不肯苟同前人,颇过于好奇。今散佚殆尽。惟周礼解予曾见之。其静远阁集亦无存者。

是役也,谢氏第一揭帖为董公志宁、董公德钦、王公家勤、杨公文琦兄弟、屠公献宸,第二揭帖为华公及慈溪冯公家桢、冯公荛、李公文缵,第三揭帖为高公斗枢父子、李公棡父子、定海范公兆芝,董公志宁与杨公文球急逃得免,二冯以其子弟行赂得免,李公文缵以过宜力辨其不预得免,而第三揭帖中人皆免。董公志宁、李公文缵、范公兆芝,予皆尝表其墓,合观之,则戊子之难本末了然(陆夫人讳玉辰,张夫人讳玉如)。

——以上录自‘鲒埼亭集外编’卷十。

·明故都督张公行状

都督张公讳廷绶,字云衢,浙之宁波府鄞县人也。曾祖某,祖某,父某。都督少时喜读兵法,时天下多事,益思以功名自见。又善挽强弓,舞大刀,兼善壬遁之术。故其补诸生也,在武学中。

钱忠介公起兵,以骁勇署总统,会于越中。方议所立,闻台州已有监国,遣都督迎奉,从之江上。时台州之起兵者陈公函辉及义兵诸营分汛江上,而陈公以会推留中调度,其兵莫属。陈公访于钱公曰:“麾下有将材乎”?钱公曰:“前日以迎奉来者,其人可使也”。陈公奏授都督佥事,统所部还镇台之海门。江上诸营束手不思有所经画,但争分地、争分饷,日无宁晷。海门稍远,得不预。然台军遥受陈公节度,而都督为钱公将,幸两家皆忠悃无嫌忌。都督时时以余饷饷钱军。或曰:幸无若田弘正之结怨于镇人也。而都督未尝有所强取于军,故陈公闻而弥善之。浙东八府,方氏之军最横,王氏次之。两家老营,一在严陵、一在宁波,居民为之罢困。其以客军驻台者为谷文元、宗室尝妾、李础,暴横颇学两家。而竭力支柱笼络,使不至大逞者,都督之力为多。

已而闽中大将李公唐禧至,监国以其宿将,使共治军于台。唐禧故金山卫官,起兵不克,入闽,由闽入浙。都督让之,凡署衔列座,必使居己上。而唐禧自以客将,每事皆咨都督而行。两人和衷共济,日练兵以输江上。大兵入台,唐禧谓都督曰:“公当俟陈公消息,然兵已逼,不如偕我早死,徒杀士卒无为也”。都督曰:“诺”。各遣其麾下,袍笏兀坐营门。大兵过都督营,谕降不屈,杀之。唐禧亦被杀。而都督眷属之从军者皆死,无一存。

呜呼!乙酉而后,吾浙东诸公,盖亦崖山三丞相之流。如都督者,则苏刘义一辈人物也。先曾王父兄弟在江上,尝为方国安部将所恨,几致不测,都督救之得免,故先赠公尝欲为都督作传而未就也。高兵部雪交亭集载其名,未详其事,今已百年,杞宋之文献日不足征,而都督家门已绝,莫可搜索,恐无知者,聊据所闻以述之,使因国之史有参考焉。谨状。

·明兵科都给事中前知慈溪县江都王公事略

王公讳玉藻,字螺山,南直隶扬州府江都县人也,司勋郎纳谏之子。崇祯癸未进士,释褐知浙之慈溪县事。子良和平,民不扰而事集。未期年,北都亡。殉难翰林检讨汪公伟,前慈令也,公帅官吏哭临毕(哭临,谓哭崇祯也),为位哭之三日。已而故少詹项煜以从逆亡命来。慈之冯公元飂与公皆出其门,冯氏匿之夹田桥之别业。公虽致之饩,顾甚菲。乃慈之义民不容,扑而淹之桥下,公不问。明人最重闱谊,或以公为过。公曰:“吾不能为向雄之待钟会哉?顾惧负前日大临一哭耳!夫君臣之与师友,果执重者”?闻者耸然。

乙酉夏,大江以南尽附。浙中百城守令或弃官去,否则降。而公与沉公辰荃起兵,晋御史,仍知县事。公募义勇,请赴江上自效,乃解县事,以兵科都给事中往军前。公任事迈往,壮气勃勃,而江上诸帅恶之,先不予以饷。公曰:“是将剚刃于我也”。乃力请还朝。其在垣中,雅持正议,又不为诸臣所喜。乃力求罢。庄太常元辰留之。

丙戌夏,浙东再破,公黄冠行遁于剡溪,不肯归。久而资粮俱尽,慈民及浙东之义士时时周之。妻收遗秉,子拾堕樵,不以为苦。壮心至老不衰,每临流读所作诗,激厉慷慨,仰天起舞。庚寅,先大父尝访之,相与语岛上事。公曰:“今日当犹在靖康、建炎之际耳,君以祥兴拟之,下矣”!盖其崛强如此。辛卯以后,始归故乡,卒以穷死。

呜呼!明末吾乡多贤吏,而其后以死报国者九人:前宁波府推官,则仪部黄公端伯、驾部林公之蕃,知鄞县则尚书沈公犹龙、侍郎张公伯鲸、御史王公章,知慈溪县则巡道陈公瑸、检讨汪公伟;知奉化县则给事胡公梦泰;其以乙酉受鄞县之命,不久即去,卒死国者,驾部王公之栻(即王公章子)。而公以首阳之节参之,其耿耿之心,未尝于诸公有愧也。乃文献沦胥,问之扬人无知公者,问之宁人亦无知公者。悲夫!前此宁之父老,其于王、汪二公盖尝为之祀,今亦庆矣。予思于宁之湖上筑祠,合祀黄公以下,而以公终焉,是亦扶忠义以助长吏之一助也,乃序公之事而表之。

·李杲堂先生轶事状

梨洲黄公所作杲堂先生墓志,于其大节卓行略有表现,而事不备。去今七十年,知者鲜矣。先生仲孙世法以为未慊。予少得之先大父赠公所述者,盖稍足具十之三四,乃诠次而复之。

先生以戊子正月预于五君子之祸。甫得脱,而尊人仪部公之丧自杭归。殡毕,是年七月再下府狱,盖夫己氏余患未已也,闻者以为必死。而先生在囚中,其所居即华公嘿农、杨公楚石故地,方作招魂之词以酹之,已而终得不死。自先生蒙难后,蓬藋满三径,又时时善病,或疑其壮心已尽,不知其逐日焦原,左执太行之獶,右搏雕虎,盖如故也。而不大声色以泯其相。

庚寅,冯侍郎跻仲之难,其监军为姚江黄宗炎,刑有日矣,时倾家救之者为冯公子道济,奔走其间者为董农部次公天鉴,卒成其事者为万农部履安,而先生之力亚于道济,遂出之剑铓之中。癸巳,黄冈万佥事允康来吾乡,及别去,先生饯之,座客为佥事筮易,得暌之三,见舆曳其牛,挚其人,天且劓,皆大駴。先生因固请佥事且潜身甬上,佥事不可,行至吴中,杨昆之变作。先生终身痛之。甲辰南屏之难,大帅搜得其所与中土荐绅往还笔札,欲按籍杀之,先生以奇计使中止,其所保护尤多。其余盖不能毕传。尝有客以故宫什器求售者,先生一见其题识,流涕汍澜,不能自胜,其人亦泫然而去。燕人梁职方公狄尝曰:“邺嗣将无使勾甬一片地尽化为碧血苍磷,大是可畏”!康熙戊午,浙之大吏皆欲以先生应词科之荐,以死力辞。已而万征君季野亦有史馆之招,先生送之,叹曰:“嗟乎!郑次都能招郅君章同隐戈阳山中,不能禁其喟然而别,从此出处之事,且有操之者”。征君以是终不受馆职。幕府以重币乞先生课其子,为诗谢遣之。

以予窃窥先生之才甚长,故能侧身忧患之中,九死不死。其所以不死者,盖欲留身有待,而卒不克。故其诗曰:“采薇硁硁,是为末节,臣靡犹在,复兴夏室”,是则先生之志也。所图莫遂,故垂死而喟然以不得从五君子为恨,是非先生之志也。然则此九死不死者,已足扶九鼎之一丝矣。尝谓先生一身流离国难,则宋之谢翱、郑思肖,委蛇家祸则晋之王裒、唐之甄逢,周旋忠义之间,则汉之云敞闾之直。前此先生遗文,未敢尽出,或有弗能知其详者。今世法既悉,表而出之,读其书得其行矣。先生私淑蕺山之学于梨洲,私淑漳浦之学于大涤山人、何羲兆、吕汉■〈常上心下〉,顾终身未尝开讲,然其忠孝自持,则所谓真学者其人也。

·钱蛰庵征君述

六世祖奂,进士,以侍即管江西布政司使。

五世祖瓒,进士,广西按察司副使。

祖若赓,进士,江西临江府知府。

父敬忠,进士,直隶宁国府知府。

本贯浙江宁波府鄞县芍药沚人。

公讳光绣,字圣月,晚号蛰庵。钱氏世有名德,详见明史及诸前辈集中碑志,不具述。先生少负异才,随侍其父侨居硖石,因尽交浙西诸名士。已而随侍游吴中、宛中、南中,因尽交江左诸名士。是时社会方殷,四方豪杰俱游江、浙间,因尽交天下诸名士。先生年甫及冠也,而宿老俱重之。硖中则有澹鸣社、萍社、彝社,吴中有遥通社,杭之湖上有介社,海昌有观社,禾中有广敬社,语溪有澄社,龙山有经社,先生皆预焉。又雅好释氏,故其讲学则师漳浦,谈禅则师木叔、海岸,论文则师牧斋。友朋所严事者夏瑗公、杨维斗、姜如农、陈卧子、林茂之、薛更生,所契好者陈玄倩、陆鲲庭、翁坦人、黄九烟、万允康、祝月隐、徐闇公、麻孟璇、沈景山、耕岩、吴次尾、沉昆铜、沉君牧、顾子方、顾星源、孙克咸、钱开少、张沁水、李叔则、陈定生、阎古古、查方舟、巢端明、金道隐、张仁庵、徐兰生、谈仲木、徐元叹、余澹心、周子佩、方尔止、陆冰修、皆魁杰不群之选;方外则参礼、密云、雪峤。盖其师友之梗概也。

先生本用世才。宁国分符出守,不甚谙吏事,簿书山积,一出先生之手,老胥无所用其奸。硖中土豪吴中彦凶暴绝伦,先生广为布置,卒令有司擒而戮之。常劝漳浦以为太刚,不如用晦以参之,漳浦感其言,赠以法庐二铭。法庐,先生硖中斋名也。流寇逼京师,上书南枢史公,请急引兵勤王,以救京师之困;而先以飞骑追还漕艘,弗赍盗粮。史公答以具晓忠怀,即图进发。赧王称制,先生累言于当道,深以立马量江为忧。玄倩方按河南,乃檄先生知舞阳,以亲老辞之。而力经营周仲驭于狱中。俄而南都又破,从兄忠介公方举兵江上,先生居硖中,隔一水耳,亦不赴。硖中举兵以应吴中,先生亦不预。盖先生虽为故国抱杞人之忧,而逆知时事之难以犯手,故置身局外,卒无不如其所料者。

丙戌以后,颓然自放。生平师友大半死剑铓,所之有山阳之痛,不堪回首,遂以佞佛之癖,决波倒澜,俨然宗门人物矣。其别署曰寒灰道人。先生居吴中久,因习吴中况味,谈谐四出,必有名理。一茗一粥,非其手制,无可意者,故不轻过人食。虽皈依释氏,而旦旦啖鼋羹,作牛心炙,饮醇酒不置。以是知先生之逃儒入墨,固其宿根所近,然亦半触于时之所激,故未尝不呈露本色。梨洲黄氏申明蕺山之学,先生与谈儒、释异同,两不相下,归而为诸子作复性之会,泛滥西竺,娓娓不倦。然其与浮屠法幢论素位,以为必如苏武、洪皓方为素乎夷狄而行,并非随波逐流之谓,此则儒门之伟论也。

先生于出处之际最严。沉宫坊延嘉被荐,先生贻之书曰:“闻之梵语,修罗每膳必尝千种兼珍,末后一口化为青泥。玉堂清梦,非复昔日兼珍;青泥滋味,恐所不免。吾兄其慎之”!宫坊故不肯出山,得先生书,谢为益友。葛学士世振被荐得辞,先生踵门以诗贺之。招抚严我公招先生。时忠介家方被籍,先生欲纾钱氏家难,往见之。及欲授以赞画,固辞得免。又有荐修玉牒者,亦拒之。几社云闲宋征舆、故人也,以中书舍人随大将军宜尔德幕,欲与先生一见,托疾不往。昆山朱应鲲,亦故人也,及宰上虞,颇鱼肉故国遗民,先生面斥之。或为新通守树碑,列先生名,亟往削去之。忠介之殉也,诸弟远出未归,先生修其祭祀;祝版之词,凄怆感动行路。又访其弟妇鲍安人之为尼于吴者·每岁三月十九日祭王忠烈公父子于天封塔寺,九月初七祭张尚书于城西。从兄江宁推官肃凯与先生始睦终疏,及其罹刑,惧家门不保,以幼子之托,先生力任之。故人吴余常有难,力救之。其自硖中返甬上也,构茎荠庵,辟械园,筑归来阁,与董户部守谕、德偁、王太常玉书、高武部宇泰辈往还酬和。晚年与宇泰为耆社,慎选遗民九人而已;其后又增其二,山王之徒,不得与也。吴越诸野老多以不仕养高,而牧守干谒仍不废,先生长谣曰:“昔日夷齐以饿死,今日夷齐以饱死。只有吾乡夷齐犹昔日,何怪枵腹死今日”!闻者惕然。先生平日风流自喜,蕴籍得之性成,虽遭厄运,不为少减。然感怀家国,渐以蕉萃,遂成心疾,竟以愤懑失意自裁;戊午四月十二日也。生于万历甲寅五月初七日。孺人曹氏,副室鲍氏,子璜恭。葬于皋前山之阳。

先生自十六岁有诗集,其后或隔年一付梓人,或每年有之,日告情草、漱玉集、香醉轩集、澹鸣集、述祖德诗、秋两删、萍社诗选、停云草、水盐集、独寐寤歌、白门诗蓂草。三十岁始复位之,日删后诗,以后日纪年集、曰有声泪、曰归来吟。其文曰学古集。其谈禅曰耳耳目目集。五十一岁又合定之曰从慕堂诗文,内集则乙酉以前,外集则乙酉以后也。忠介子浚恭以先生集来,予又为沙汰其繁,存其精者得十六卷。浚恭因请为之状,予乃述其大略如右。

——以上录自‘鲒埼亭集外编’卷十一。

·吴职方传

吴职方祖锡字佩远,别号稽田,晚年亡命,更名锄,浙之嘉兴县人也。吏部文选郎昌时子,而为世父贵州按察使昌期后。职方既贵公子,妇翁则少詹事徐汧也。资地鼎盛,才具尤轶群,顾瞻咳吐,令人自废,尤喜结纳豪俊,为友朋谋急难,一麾千金,曾无吝色。时中原大乱,东事又急,职方思有所以自见,剑客土豪,无不揽结,讲求出奇应变之学。又料京城必危,而思预储勤王之旅,欲身任浙西,以浙东属之许都,然约未定,其父吏部之祸作。吏部故东林复社中眉目,而首揆周延儒门下士也,居吏部要地,时昕夕出入首揆门,颇任喜怒以持铨事,遂为祁公彪佳所纠。适延儒宠衰,思宗震怒,亲讯于中左门,严刑拷讯,论死,资产入官。时许都以乱死,忌吏部者欲并陷职方于其内以尽之。徐尚书石麒力持之,得止。

职方家既落,痛心父难,思所以干蛊而庙社旋亡,益不自得。江南建国甫一年,又破。时职方资产四万在嘉兴库中,令其客经营出之。降将陈洪范下江南,参预军事,职方旧与善,洪范谬为矢天,言其降出于不得已,倘得间,必不肯负故国。职方大喜曰:“将军能为姜伯约,吾当任饷”,即以四万资产与之。洪范既得金,实无意易辙也。而开薙之令下,职方跳身去。于是狂走,南抵滇中,东之海上,以及诸山寨、水舶中,如醉如魔,总求一得当以自慰,而不知天命已去,空为愚公之移山而已。

未几,当道刊章名捕,四出踪迹。一子瘐死狱中。妻徐氏挈家转徙无宁日。然职方展转柳车复壁之间,既以好义知名,故亦多出大力以护之者。浙江提督冯源淮,为故相冯铨子,以所亲为都将,职方深结之。一日,遇华亭徐副院孚远于芦中,与之偕归。副院故完发,居然前代衣冠也,闾巷人稍籍籍。源淮闻之,惊惧,即遣都将至职方家缉之。职方迎谓曰:“有一伟人在此,足下愿见之乎”?都将曰:“吾故以是而来,莫妄言”。乃故谈他事。良久,徐屏左右入密室,都将见副院,再拜曰:“幕府有危机,公宜速去”。是夕,都将以舟送副院,而告源淮曰:“无有”。盖职方之受欺罔如洪范辈虽多,而时或以获济。

滇之亡也,郧阳十三营尚保残寨,职方重跰赴,劝其出师挠楚以救滇。十三营已衰困不能用,职方思入缅甸,道阻乃还。天下大定,遂无所往,然终不肯归老。南康宋之盛,亦遗民也,叹曰:“此人东西南北,所至栖栖,孰知其胸中大志,有百折不衰者”!己未,卒于山东胶州遗命不必归附,即葬于大竹山中。其在滇时尝任职方郎中云。

妇弟徐征君枋以父死誓不入城,居山房者四十年。其与职方形迹不同,然交相重。征君每语及之,则曰:“刘越石之流也”。呜呼!职方遭君父之变,流离颠沛,一饭不忘,事虽不成,君子伤之。

·陆雪樵传

前代故家遗俗之盛,莫有过于吾乡者也。星移物换之际,其为乔木增重者,一姓之中,大率四五人不止,高曾规矩,可以想见。湖上陆氏,所称四姓之一也,吾得殉国者二焉,大行文虎先生死于刺,观察周明先生死于逮;得殉父者一焉,隐君雪樵先生死于兵;又得高士者一焉,则观察春明先生也。呜呼!百六之厄,乃反为王、谢世谱之光,悲夫!

雪樵名昆,字万原,鄞人,观察之族孙也。其父淳古翁善画,能得文章家三昧,而非屑屑绘事者流。雪樵幼而工诗,补诸生。丙戌以后,自以世受国恩,不肯复出试于布政司。淳古翁曰:“善”。乃放浪为诗人。时春明方举汐社故事于湖上,故锦衣青神余公生生自燕来,黄山宗正庵、蛟川范香谷、同里董晓山、叶天益皆集焉,而雪樵最少。

观日楼者,春明之居也,雪樵与五人者,靡日不至,以大节古谊交相勖。语者、默者、流观典册者、狂饮作白眼者、痛哭呼天不置者,皆见之诗。其时评雪樵之诗者,以为吐弃一切,古穆如彝尊。雪樵之去春明仅一巷,而与正庵为比户,其唱酬为尤多。桐城方子留,畸士也,由春明以交雪樵,相得甚欢,遂居其湖楼中。已而奉其父僦居东皋之殷隘。

己亥,海上师大举,游兵至于鄞之东鄙。四月,诸盗亦乘间并起。乱兵猝至索饷,欲执淳古翁为质。雪樵顿首请以身代,其父得释,而饷终不副,雪樵死之,时年二十七。呜呼!雪樵束修厉行,力固逸民之操以养其父,而卒不克。兰摧玉碎,可为伤悼,然而忠孝足以不朽矣!

前辈董丈允瑫尝欲为作传而不果,其既于今,湖上七子之风流已尽,而雪樵尤为湮晦。予求其事亦有年矣,卒不能得其详,聊识其大略,以俟世有杜清碧其人者。

·甬上桂国三忠传

残明丙戌而后,甬上忠义之士从鲁藩死海上者踵相接也。及桂藩在南中,以道梗,故寥寥,顾得三人焉:曰赠太常寺卿吏部员外郎任公斗墟,曰广东道御史余公鲲起,曰督理兴陵工部员外郎陈公纯来。

任公字一斋,鄞人也,以明经起。夙游瞿公式耜门下,荐之以中书舍人,直诰敕房久,次迁吏部。桂林失,从王转南中。王入安隆,孙可望不道,朝臣密谋召李定国迎王,时预其议者十八人,而公其一也。事泄,为可望所逮,拷对簿。公曰:“死耳!大丈夫岂求免于贼臣者”!徐赋绝命词而死。时诸家之仆,合瘗其棺于安隆之马场,题曰:“十八先生成仁处”。而定国卒迎王出险。追赐恤典立祠,公得太常,今明史附见吴公贞毓传。

余公字南溟,鄞人也,亦以明经从何公腾蛟幕,累官以御史充监军。何公出师湖南,与职方主事李公甲春复宝庆,会兵下长沙。已而宝庆将王进才弃城走,湖南尽失,何公死之。公重跰还桂林,复为御史。桂林再破,逃入萧寺绝粒而卒。今明史附见何公传,特不详其晚节为可惜。

陈公字孝标,奉化人也,以监生起官工部。王既称制,尊其父端王墓为兴陵,令公司之。王遣降臣修养甲祭陵,密令公磔之。桂林失,公曰:“吾君尚在,当为先王守陵以待君之还,未敢死”。削发为浮屠,居陵下,护视惟谨。王入缅,公犹居陵下,其后不知所终。

呜呼!是三人者,今皆无后,故其详不可得闻。明史虽载任、余姓氏,亦不言其为鄞人也,予故特表而出之曰甬上桂国三忠传。

·七贤传

明万历、天启之交,党祸方炽,吾乡以沈文恭公在揆席,故多为所染,陵夷至于奄难,士气益丧,至有列名爰书者。顾喜其家子弟多能出而雪父兄之耻,吾得七人焉。在昔邢恕之有居实,章惇之有援,赵挺之之有明诚,坡谷所亟许也。虽欲忽用,山川不舍,圣人言之。揆之诸公之意,深不欲人道其父兄之耻,以见其贤,然而是固百世孝慈所不能讳也。吾故特表而出之,使天下为父兄者弗为败行以贻子孙之戚,而子弟之不幸而罹此者能慎所趋则幸矣。更附之以国难后谢氏兄弟为合传。

周侍御昌晋有弟二:昌会字衷素,天启辛酉举人也;昌时字乘六,诸生。御史既入奄幕,阴鸷深贼,罢官后尚多所残害。衷素不欲与同居,偕乘六还浮石故庐中,尝叹曰:“先文穆公已为故相所累,然尚无大败行,阿兄狓猖何至于此”!衷素尝知通城县,遭寇,弃官去。丙戌而后,薙发为僧,佯狂不守戒律,时人称为颠和尚,卒以困死。乘六于资序已应贡入太学,得官,弃去,固守其志。其时御史尚在,亦太息曰:“是不可及”。先大父赠公为耆社,乘六其一也。所为诗文,皆悲愤之音。

邵尚书辅忠有子二:似欧字之文,明经;似雍字之尧,诸生。同产七人中,称最秀。时吾乡于附奄诸家,相疏斥之,并其子弟弗与还往。尚书尤为清议所恶。而之文兄弟别具志节,不以家门见外。丙戌,之文兄弟侍尚书大雷山中,微言劝尚书殉国,以盖前过,不能得。已而故王栖泊翁洲、石浦之间,兄弟竭力资其扉屦。其后求周公囊云铭尚书墓,囊云直笔无所借,之文兄弟一恸而已。嗣是故国遗民至蛟关者,必登邵氏之堂。兄弟皆有集传于后。

姚学使宗文有从子二:胤昌字符祚,崇祯癸酉举人;宇昌字仲熙,崇祯丙子举人,参政子光子也。初,浙党以徐廷元与学使为魁。学使隔绝复社人物不遗余力。而元祚独与冯都御史留仙兄弟以气节相砥砺。学使恨之,然无如之何。会遭改步,兄弟奔走山海间,遂以坎轲抑郁而卒,君子哀之!

陈御史朝辅有子,自舜,字小同,其年稍晚出,甚愧其父之所为,以是颇不欲人称为公子。梨洲先生讲学甬上,小同从之,终日辑孴经学,兀兀不休。其人强毅方严,于名教所在,持之甚笃。生母沈氏不得于嫡,卒于杭,小同尚少,长而补行三年之丧,致哀尽礼。隐居终身。一日,梨洲座上,或言天启时某官以某物赠奄,即御史所为也,小同为之数日不食。喜购书,其储藏为苑氏天一阁之亚。

七贤之事如右。而丙戌而后,吾乡所不齿者,无如故太仆谢三宾。其反复无行,构杀故国忠义之士无算。三宾一子早死,顾有四孙,曰为辅、为霖、为宪、为衡,皆善读书。闻其大父之事,黯然神伤。自是遇故国忠义子弟,则深墨其色,曲躬自卑,不敢均茵,以示屈抑。时三宾遗金尚不赀,兄弟日以哦诗为事,一切不问,未几荡然,亦不以为意也。于是故国子弟稍稍引而进之,谢氏复与簪缨之列。盖吾乡清议之重如此。为宪以举人知蓬莱县。

呜呼!吾尝读江右傅平叔湘帆堂集,才子也。顾平叔之父御史堕奄党中,此系不可湔洗之案,而平叔颇有迁怒东林诸公之意,力为父白,妄言自艾东乡死后,莫能为之辨诬者则愚矣。东乡即存,岂能为奄党作佞乎?如七贤者,绝口不敢白其家门之事,而但力为君子以盖之,是则可悲也已。呜呼!彼为父兄者,其谅之哉!

——以上录自‘鲒埼亭集外编’卷十三。

·王节愍公祠堂碑

王节愍公祠祀旧肖像于荆公重恩阁及天封寺,予谓是以寄公草草将事也,乃议为别立祠于湖上,而附以公子驾部之栻。呜呼!节愍父子再世死国,世所稀也;其再世知吾鄞县而死国,则世尤稀。然节愍之死,褒崇洊至,而驾部之死,则世多讳言之者,愚窃以为不然。夫死忠一也。节愍死于甲申,则以为忠而恤之,驾部死于丙戌,宁竟以为逆而弃之?说者以为节愍死于闯贼,而圣朝逐贼,即加恩于死节诸公,则驾部之抗命为过,是又非也。夫所以加恩于异代死节之臣者,以教忠耳。是驾部必不负故国而后不负其父,必不负其父而后不负圣朝。盖节愍得驾部而其被恤愈无愧。然则其附祀也,亦何嫌疑之有?

驾部讳之栻,字瞻卿,节愍公次子也。少随侍在吾乡。节愍最爱士,凡鄞人之秀者,咸出入其门,驾部多与之厚。故白下不守,驾部东走来鄞。截江之役,监国令以墨衰任车驾主事,知鄞县事,其制词曰:“以汝父之遗爱,望厥子之世忠”。驾部哭而受命。已而见江上事不可为,辞去入闽。闽人仍令管车驾事。而闽事亦坏,复返鄞。阁部朱公守金华,以檄招之。驾部乃为之练兵于武义。兵败入山中,谋再举,被执死之。

驾部之在吾乡,五日京兆耳。然吾乡以节愍之故,甚爱戴之,闻其死也。皆泣下。每祭节愍,必以驾部配其后。耆老渐丧,始阙其礼,而并知其事者稀矣。呜呼!碧梧翠竹,乃与甘棠并成故国之乔木,节愍之泽,为何如哉!

伏念圣朝之修明史,自丙戌以前死者皆得录,则驾部固应登于节愍附传,又何害于附祀?节愍之事已备详于明史,故不纪,但纪驾部事以补史阙。

·翁洲刘将军祠堂碑

大兵之下江南也,望风而靡,所向几不血刃。其最难下者,江西之赣州、江南之江阴、泾县、吾乡之翁洲。即大兵亦皆以为出于意外。赣州以杨、万二督师联络诸省援兵,犹足以支久,江阴、泾县则难矣,然尚与江湖声息相近也,岂若吾翁洲之弹丸绝岛哉?然而残明一线,实寄于此,其关系至与崖山等,斯亦奇矣。

翁洲文武死事诸公极多,可考者二十七人,而城守之力,则刘公世勋一人任之为尤烈。初,大兵之分道下也,定西侯张名振以蛟关天险,数舟扼之,即不得渡,故令荡吴伯阮进邀击于大洋,以将军城守,而自奉王扬声捣松江以牵制之。定西甫去,天忽大雾,大兵乘顺风径渡,无知之者。荡吴急出兵用火攻,而返风竟自熸。大兵遂直抵城下。圣朝之得天,固非人力所能施也。将军料简城中步卒尚五千,麾下死士五百,居民助之,乘城而守,屡攻屡却。八月二十六日开门诈降,内伏大炮,受降者争先入,伏发,击杀千人。大兵愈怒,急攻,然终不克。先是城中别将邱元吉、金允彦密约为内应,顾不得间。二十八日,遂缒而出降,且言将军严守状,乃再益兵。九月二日,大炮如猬,城雉尽坏。将军乃朝服北面望海拜谢自刎。呜呼!烈矣!

翁洲一城之流血,以将军故,而居民至今趋其祠,春兰秋鞠,禋祀恐后,夫非其精忠之所感欤!

将军字胤之,南京人也。释褐,自右科进士历官都督佥事,助防翁洲。累陈雄略,黄斌卿不能用。监国驻师,进安洋将军。平居好史籍,娴吟咏,称儒将云。

——以上录自‘鲒埼亭集外编’卷十四。

·义武将军戴少峰画像记

‘既进酒,复高歌。愁不去,奈君何!睨我床头三尺青萍在,宝芒窜魅吼立波。君不见义武将军目掣电,紫石眉棱反猬面。奋身跃马靖烟尘,穿龈裂眦垂百战。阵云深处胥涛奔,匹夫一怒日星变。天心奖乱坤轴倾,痛哭归来年已晏。丈夫热血冻不翔,徒尔企脚蜗庐望屋梁。整■〈示央〉驰思凌八极,羊肠折轴川无航。北人闻名来相召,叠坏灭趾埋声光。贞心寄在丹心里,初服炫躬何辉煌!吁嗟乎!何日扶桑旭光炳,朝霞飞丽云台影’。此屈瓠山樵高公斗枢题戴少峰画像句也。

予初读钱忠介公家传,言忠介倡义时,大会城隍庙,有戴少峰者,布衣也,举手一麾,三、四千人皆从之,相与拥忠介赴巡按署,遂以举事。故忠介叙倡义情由疏,于诸绅衿外,列诸义民,而以少峰为首,盖亦六狂生之亚。及读高氏此诗,乃知少峰以百战官至将军,殆有勇有才者。江上失守,曾膺新命而不赴。然问之戴氏,莫有知之者。

一日,与客语及之,则曰其人尚有后嗣在卒伍中,可呼而问之。予大喜,亟令客挽之以来。其日,有捧遗像一轴过我者。阅其题字,则屈瓠山樵句也。予叩其详,则曰:“先人是轴,江上初归时所作;高氏之诗,亦在是时。其后山寨大起,先人复出而预之,遂以一门殉焉。仅一孙逃得脱,吾父也”。又言:“先人善以孤骑突入大营,军士见之辟易,莫能当者。然卒以此死”。又曰:“先人殉后,家门零落,混迹军籍。独有遗像,以高都御史题,世宝守之。然过从无长者,谁为见之,不意今日得为表章”!是高氏之诗,祗得少峰中年事迹,而其后卒为沙场之鬼,则今日所闻也。

呜呼!义乌黄文献公去崖山时未远,考索遗闻,苏刘义之子已在卒伍,况于其三世之后乎?少峰之像,苍颜微须鹄立,双眉蹙不展,旁挂一印,侍者挟剑睨之,衣朱尚烂然。呜呼!此固文山幕府列传中人也!

少峰为兄弟四进士之后,名尔惠。

——录自‘鲒埼亭集外编’卷十九。

·梅花岭记

顺治二年乙酉四月,江都围急,督相史忠烈公知势不可为,集诸将而语之曰:“吾誓与城为殉,然仓皇中不可落于敌人之手以死,谁为我临期成此大节者”?副将军史德威慨然任之。忠烈喜曰:“吾尚未有子,汝当以同姓为吾后,吾上书太夫人谱汝诸孙中”。二十五日城陷,忠烈拔刀自裁,诸将果争前抱之。忠烈大呼德威。德威流涕不能执刃,遂为诸将所拥而行,至小东门,大兵如林而至,马副使鸣騄、任太守民育及诸将刘都督肇基等皆死。忠烈乃瞠目曰:“我史阁部也”。被执至南门,和硕豫亲王以“先生”呼之,劝之降。忠烈大骂而死。

初,忠烈遗言:“我死当葬梅花岭上”。至是德威求公之骨不可得,乃以衣冠葬之。或曰:“城之破也,有亲见忠烈青衣乌帽,乘白马出天宁门投江死者,未尝殒于城中也”。自有是言,大江南北遂谓忠烈未死。已而英、霍山师大起,皆托忠烈之名,彷佛陈涉之称项燕。吴中孙公兆奎以起兵不克,执至白下,经略洪承畴与之有旧,问曰:“先生在兵间,审知故扬州阁部史公果死耶?抑未死耶”?孙公答曰:“经略从北来,审知故松山殉难督师洪公果死耶?抑未死耶”?承畴大恚,急呼麾下驱出斩之。

呜呼!神仙诡诞之说,谓颜太师以兵解,文少保亦以悟大光明法蝉脱,实未尝死。不知忠义者圣贤家法,其气浩然长留天地之间,何必出世入世之面目?神仙之说,所谓为蛇画足。即如忠烈遗骸,不可问矣。

百年而后,予登岭上,与客述忠烈遗言,无不泪下如雨,想见当日围城光景,此即忠烈之面目宛然可遇,是不必问其果解脱否也。而况冒其未死之名者哉?

墓旁有丹徒钱烈女之冢,亦以乙酉在扬五死而得绝。时告其父母,火之,无留骨秽地。扬人葬之于此。江右王猷定、关中黄遵岩,粤东屈大均为作传铭哀词,顾尚有未尽表章者。予闻忠烈兄弟,自翰林可程下尚有数人,其后皆来江都省墓。适英、霍山师败,捕得冒称忠烈者,大将发至江都,令史氏男女来认之。忠烈之第八弟已亡,其夫人年少有色,守节,亦出视之。大将艳其色,欲强娶之,夫人自裁而死。时以其出于大将之所逼也,莫敢为之表章者。呜呼!忠烈尝恨可程在北,当易姓之间,不能仗义疏纠之。岂知身后乃有弟妇以女子而踵兄公之余烈乎!梅花如雪,芳香不染,异日有作忠烈祠者,副使诸公,谅在从祀之列,当为别室以祀夫人,附以烈女一辈也。

·张相国寓生居记

前阁部华亭张公鲵渊之在翁洲也,筑寓生居于其廨舍之右,盖故参戎之圃也。其曰寓生,取本草续断之字寓木也。公尝自为之记,以为“予生世寡谐,而姓名时为人指,以故不能为有用之用,如楩楠栝柏之大显于时,而又不能为无用之用,如臃肿拳曲之诡覆其短。以故戴鳖三倾,挚曦再昃,朝宁之上起风波。予因为沟断师旅之余蹈汤火,予因为槎泛。斯时但幸死之得所而已,遑知尚有苟延之日。而既适然遇之,则亦适然寓之,以为壶公之壶,巢父之巢。若夫死不徒死,生非苟生,如兹木之佐俞扁而起膏肓,则窃有志焉,而非此记所能概也”。盖公之自序如此。

呜呼!公之为此记也,其言寒暑再易而圃始成,则在已丑之岁乎?先是思文已亡,监国方在闽中,公播荡于翁洲,以此写其无聊。迨翁洲为行在,公以首揆入直,迁居民舍,而以圃居王。公之游息于此,亦无多时,虽欲以是居为止水而不克。吾闻公迁居之后,有雪交亭,左右旧植一梅一梨,其花开相接,最为公所赏玩,因筑草亭焉。及其死在是亭也,亭之外多茶、多黄杨、多竹、多秋色。陶甘霖、宋菊斋、先赠公皆尝以诗与公相酬。今所谓寓生居者,复为镇将之圃,曲池危石,依然无恙,而无能道公之旧者。至于雪交亭之名,黄都御史梨洲爱之,尝以署其亭于姚江,高兵部檗庵亦爱之,尝以署其亭于鄞,故其佳话尚传播于浙东好事之口。又闻公孙茂滋难后归华亭,揭寓生之题以题其卢,不忘祖也。茂滋死无后,予以问诸华亭之人,亦无能道其旧者。呜呼!以平世之宰相,易代而后,东阁犹或化为马厩,而况如公者乎?予之为此记也,以补翁洲之掌故,使图经有考焉。

·余生生借鉴楼记

鄞之西湖以贺秘监尝游息于此,故有小鉴湖之目。借鉴楼者,故锦衣青神余君生生之寓寮也。生生为太保尚书肃敏公之后,以尚书恩世袭锦衣。其自蜀而徙燕,非一世矣。生生以明经起,思由甲科进取,故锦衣之官虽上而未任。已而国亡,谋结勋卫子弟兵以杀流贼,不克,逃之江南,参人军事。又不济,始来鄞。其时鄞之世家子弟丧职者多,乃相与悲歌叱咤,更唱迭和无虚日。僦居湖上,有七子诗社,详见予作诸公志序中。而生生最长,社中奉为祭酒。尝曰:“吾敢谓此间乐不思蜀耶”?爰署其居曰借鉴楼。诸公在湖上者,陆披云有观日堂,宗正庵有南轩,陆雪樵有岁寒馆。生生之楼,皆与相望。诗笺往复,昕夕旁午。盖居楼中者二十年。一日,偶题其集曰‘四明余■〈木上品下〉’。先大父赠公见而笑曰:“是所谓久假而不归者欤”?生生始而长吁,继而涕泗阑干。晚年尤困。以其女适姚江,挈其孺人往依之。然犹戒诸公封固是楼,无毁伤其薪木。一岁之中,必三、四至。至则启是楼而居之。尝曰:“吾虽死,犹当作湖上寓公,或与诸公相遇于凄风寒月之下”。闻其言者,莫不悲之。

呜呼!古之志士,当星移物换之际,往往弃坟墓,离乡井,章皇异地以死,以寄其无聊之感。方其伥伥何之,魂离魄散,鹪鹑之翮,欲集还翔。满目皆残山剩水之恫,更有何心求所谓清胜之处而居之?然而贤者所止,必无俗景物,遂使笔床、茶灶,永为是邦之佳话。吾鄞城郭之秀,湖上为最;湖上之秀,七桥以西为最。是楼也,适当烟云平远之区,空蒙绵渺,宜乎生生之历二十年而不舍也。

·方子留湖楼记

桐城方先生子留者,各授一,字季子,吾鄞西湖寓公也。子留以乙酉之变弃诸生,薙发狂走方外。其来鄞也,以丁亥旅萧寺,求甬上志节之士而友之,未得,诧曰:“是非邹鲁之邦耶”?或引而见之华公嘿农、王公石雁、陆公周明、春明兄弟,则大喜。因遍交范公香谷、宗公正庵之徒。曰:“是真方君友也”。相与慷慨谋天下事。至其不可意者,高阁其刺不报。是年冬,五君子难作,嘿农、石雁为之魁,香谷亦几死。子留本参其事,幸得漏网,顾反有度辽将军、西州豪士之恨,遂倾囊尽周诸公之急。寻与周明辈为诗社,因寓其族孙雪樵之湖楼。居久之,或谓之曰:“足下有老母,乃远客耶”?子留瞿然遽归。归而江北山寨未靖,子留复豫之,捕入牢狱,以此尽破其家。壬寅,复游鄞,仍寓陆氏之湖楼。子留不堪挫折,自其蒙难,呕血数斗,遂病,神气日削,不可疗。周明兄弟思裒资为买田,令奉母来鄞,即以湖楼居之。时子留之妇翁同知宁波府事,不知者以为其因此而来,而不知非也。癸巳,子留自天门山往石浦,盖有探于海上之消息,疾动,竟不起。春明为驰赴殓,而迎其柩以归。

湖上之诗人,以子留罢诗会者期年,且相与哭之曰:“呜呼!子留!丁亥、戊子之间一宜死,英、霍死之间再宜死,呕血于家三宜死,其不死也,谓殆生之以存义熙之人物,而竟不免于客死耶”?子留诗文集共一卷,董丈晓山序之,附其榇以归。

予年十三,侍先公过陆氏,指湖楼谓予曰:“此方先生哦诗处也”。呜呼!当明盛时,湖上之亭榭多游人所栖息,而独是楼与余锦衣借鉴楼皆出于亡国之后,说者以为故国之星火所由系焉。故其人已死,而不敢以寄公之逆旅目之,是则雪汀竹屿所与终古长留者也。

·不波航记

陆周明先生兄弟有屋数楹,附近贺秘书祠下,直隐观、湖心寺,俱当前,众乐亭峙其左,碧沚斜映。其后楼之旁有桥,桥之旁有栅,湖水入焉。登楼一眺,湖之胜可尽也。其名曰:‘不波航’。考是航为宋澄清亭址。先生尊人大廷尉公始作涵虚阁,而先生兄弟广之。周明自江上归,姚江王侍郎悬首城西门,周明篡取以归,藏之密室,每逢寒食、重九,辄招邀同志,祭之航中,放声恸哭,哭毕,各有诗记之,虽家人莫知其谁祭也。

张尚书之死,周明已卒,春明之设祭,亦必于是航焉。其素往来是航者,持禁甚严,稍涉山王之嫌者辄被拒,祗高武选隐学,王太常水功、宗征君正庵、董隐君晓山、叶隐君天益、范公子香谷及先生族子雪樵、吾家诸祖木翁、苇翁,而桐城方尔止、华亭宋菊斋、成都余生生为寓公,其时唱和最多。周顺德囊云矢不入城,然每遥和其作。三寓公既散,李征君昭武、朱隐君柳堂与先赠公亦屡集其中。

呜呼!是航虽小,谢皋羽之西台也,逻舟之所不过,中流之所不移,甲乙丙之所不讳,沧桑抢攘之际,是航之所维者大矣。自耆老相继凋丧,昔年诗筒所集,化为酒垆,舆夫皂隶,喧呶其下,湖光亦为之黯然。岂知当日固朱鸟之所集乎?周明先生子经异乞予为记,逡巡未作。而经异亦化为异物矣。适辑湖上藂书,为践此诺。百年而后,更不须张孟兼辈之考索也。

·旷亭记

山阴祁忠敏公之尊人少参夷度先生治旷园于梅里,有淡生堂,其藏书之库也;有旷亭,则游息之所也;有东书堂,其读书之所也。夷度先生精于汲古,其所钞书多世人所未见,校勘精核,纸墨俱洁净。忠敏亦喜聚书,尝以朱红小榻数十张,顿放缥碧诸函,牙签如玉,风过有声铿然。顾其所聚,则不若夷度先生之精。忠敏诸弟,俱以诗词书画潇洒一时,日与宾从徜徉亭中。忠敏之夫人,世所称大商夫人者,工诗,其女郎湘君并工诗,亦时过此园。忠敏殉难,江南尘起,几二十年。吾乡雪窦山人与公子班孙兄弟善,时时居此园。顾其所商榷者鲛宫虎斗之事,其所过从者西台野哭之徒,不暇留连光景,究心于儒苑中矣。公子以雪窦事戍辽左,良不愧世臣之后,而旷园之盛自此衰歇,今且陵夷殆尽,书卷无一存者;并池榭皆为灌莽,其可感也。

仁和赵征士谷林,其太君朱氏,山阴襄毅公女孙,祁氏之所自出。祁公子东迁,夫人年少,日夕哭泣。其家为取朱氏女甥使育之以遣日,即谷林太君也。方谷林尊公东白翁就婚山阴,其成礼即在祁氏东书堂中。是时淡生堂中之牙签尚未散,东白翁艳心思得之。太君泫然流涕曰:“亦何忍为此言乎”?东白翁嘿然而止。蹉跎四十余年,谷林渡江访外家,则更无长物,祗‘旷亭’二大字尚存,董文敏公之书也,乃奉以归。

谷林小山堂藏书,不减宅相,其中亦多淡生旧本,泊花池槛之胜,尤称雄一时。乃商于予,欲于池北竹林中构数椽,即以‘旷亭’名之,以志渭阳之思,以为太君当新丰之门户,以慰东白翁之素心,其意良美,乃为文以记之。

——以上录自‘鲒埼亭集外编’卷二十。

●鲒埼亭集选辑卷六

稚山先生残集序

吴少保文藁序

钱忠介公葬录题词

钱忠介公年谱引

杨氏葬录序

钱忠介公全集序

观日堂诗集序

董户部揽兰集题词

冯侍郎遗书序

陆大行环堵集序

朋鹤草堂集序

雪交亭集序

杲堂诗文续钞序

礐樵先生集序

耕石老人诗集序

跋梨洲先生行朝录

再书行朝录

题所知录

题也是录

残明东江丙戌历书跋

题天南逸史

题岭表纪年

再题岭表纪年

题庚寅桂林百官簿

粤中版授官簿跋

题海上遂志录

题视师纪略

明大学士熊公行状跋

题陆鲲庭陈玄倩传后

题马士英传

题史阁部传

钱忠介公崇祀录跋

跋张茂滋余生录

跋吴稚山岁寒集

跋王节愍公手迹

钱忠介公墨迹跋

冯征远手迹跋

跋李昭武先生墨迹

跋林太常挽姜给事诗

移广东志局论佟督不当立传帖

答陆聚缑编修论三藩纪事帖子

与赵谷林辨啸台集中纪苍水事述书

与绍守杜君札

奉万西郭问魏白衣息贤堂集书

与卢玉溪请借钞续表忠记书

·稚山先生残集序

稚山先生殉节翁洲,其遗集在补陀三元寺中,浮屠敬中藏之。以故纸反书磨糊,汗漫不可识别,万农部履安求而手钞之,共四册。农部身后,归于叔子褐夫先生,九沙编修之父也。顾世未有见得者。予不及侍褐夫先生,而九沙以忘分忘年之交,待予最厚,尝请借钞之。九沙许诺。顾以南北往来,未及践约,而九沙家被火,是集遂归天上。

农部得是集于补陀也,尚有稚山丛谈四册,其间过从杂沓之言,纪闻纪梦,靡所不载,虽出率笔,未尽成文,而颇有关系者十之六,农部未及钞,身后归于少子石园先生。予亦尝得见之。尝语石园之子,欲借归摘钞其中之可存者,附之集后。亦未及得而其子死,家书荡尽,不知所之。又尝闻稚山先生在翁洲,辑文史一书,其中皆同时诸公之作,足备桑海以来之史料者,其部帙甚侈。钱退山侍御兄弟曾及见之。此尤胜国之宝书,而今亦不可问。呜呼!兵火之际,忠义之翰墨往往难传,其幸而存者盖百之一。顾先生之集,幸而传者几及百年,而复失之,为可恨也!

先生之殉节,积薪文庙,抱先圣之栗主,赋诗自焚,浩然之气复还太虚,又何有于遗集。顾后死者之不能广其传,于谁是问,则予之罪也夫。今予家尚有先生诗文集一卷,乃高隐君辰四物,而先赠公得之者;又有岁寒松柏录一卷,乃陆隐君春明物,而先子得之者。予乃合为二卷,序之而题曰:‘稚山先生残集’。呜呼!此广陵散之仅存者,即令断曲单词,皆可起爱而起敬也。序成,令钱君浚恭钞一副本。浚恭之尊公太保,乃先生门下而先殉者。先生所录文史,其收太保之作最多,皆今钱氏所无也。浚恭钞此集,其应同此欷歔也已!

·吴少保文藁序

予钞稚山吴公残集,惜其非足本。五年之后,得其文藁一卷于砌里李君甘谷,其中尚有公之手笔焉,喜其足以审证史事也,为编之集中。而沈太保宸荃、冯侍郎跻仲诸公所与公书亦附焉。

呜呼!海上之事残断者十九矣。即以是卷言之,闽人周侍郎之夔,早年故与东林殊趣,及亡国后,皆言其殉难。今读公请恤疏,则侍郎扼防三山,劳瘁而卒,是其晚节固不可谓不善,然非殉难也。歙人方侍郎端士,本与孙、熊诸公起江上,最有勇,钱忠介公谓其能上马杀敌,下马吟诗。相传其曾出师江上大捷,惜诸营无继之者。今读公疏,乃知其亦从亡海上,在闽以都御史抚上游,在浙以侍郎副戎政,至己丑以后始不见,盖不知其所终矣!禾人谭太常贞良,挈家入闽,举兵漳南,以病卒。今读公请恤疏,则其子吉聪是时亦赐乡贡进士,为中书舍人,而其后讳之。皆异闻也。沉督师廷扬,赠户部尚书,以其本户部侍郎也;然则今明史以为兵部者非。马阁学思理谥忠宣,曹尚书学佺谥文忠,王太常恩及谥忠襄,皆出于公之所请。李侍郎长祥亦从亡健跳,然则野史以为越中败后即行遁者非。至于郑彩之子,以己丑尚郡主,读之令人愤恨。孙尚书延龄家属尽为大兵系于健跳,读之令人流涕。更有大者,监国以丙戌为元年,故野史皆于庚寅书五年、辛卯书六年,及读公集,乃知王自健跳入翁洲,以诸臣之请,更用庚寅为元年,有奉敕撰上诏书,此所当为表出者也。公之请休在庚寅,而是年尚有疏恳恳以王忽有内降之旨,不由阁票,正词力谏,可谓大臣矣。呜呼!陆秀夫之日记、邓光荐之填海录,后世惜其不可得见。公书虽不完,要亦考索之资也。乃更为之序。

·钱忠介公葬录题词

予少时读汉人平陵黄犊之谣,以为此一时义士生不能救、死而谋葬之之作也。若王子珩死,诸义士有请尸之书,有窃尸之举,温公皆纪之通鉴。文宋瑞死而张毅夫亦以此垂名。呜呼!是所谓附青云而显者矣。

钱忠介公之葬也,诸义士合力营之。其时闽南未尽底定,海师尚在岛中,故丰碑、幽诔以及启攒、祭告、哀挽之作极盛,亡国之大夫所未有也。公既葬之数年,闽之制府陈经征海,道出黄檗,尝亲往祭于墓下,是非人心是非之公有脱略于忌讳者欤?

葬录中人物之著者:大学士刘公沂春,忠介所荐同升相位者也;都御史徐公孚远,忠介旧交也;定西侯张名振、平彝侯周鹤芝、仪部纪许国,忠介旧同事也。尚宝叶进晟,文忠公之孙,海上曾改官翰林。姚翼明曾官职方,而是时为僧,即所称独耀上人也。葬事出于叶、姚二公之手最力。闽僧预其劳者亦多。俱详录中。

予尝读故都御史林公茧庵集,载甲午庄烈皇帝忽降神于浙。所降之家惊问帝从何来?则曰吾往临故大学士钱肃乐之葬。其家讶之。已而闻公果以是日葬。其事颇怪。抑或忠臣所感,信有之乎?

初,公之卒也,同里纪侍御衷文,故公弟子,江上从公幕下,丙戌以后,隐太白山中,键户久矣。至是忽失所在,阅十旬始归。叩之,则会公之丧也。时侍御意欲为公谋葬而不克。公弟侍御肃图官翁洲,时亦尝乞墓铭于大学士张肯堂,未及作而翁洲陷。闽中道梗。至甲午而尚宝诸公卒成之。吾闻纪侍御之集,家藏无恙。其会丧之作有足以附之此录者,行当访而补之。

康熙丙子,吾乡陈公汝咸令漳浦,闻忠介墓田多被人据,贻书古田令清厘之,绘图以归钱氏。予谓浚恭,使皆附入葬录中,而并纪其颠末焉。

·钱忠介公年谱引

钱忠介公事迹,自乙酉六月以前皆谱以年,乙酉六月以后至戊子六月,皆谱以月,,盖此三年中事迹繁多,但谱以年,不能尽也。史记年表之外,别有月表,今援其例,即于年谱之中寓月谱焉。戊子六月以后,无所用谱矣,而直引之,附记其诸弟殉节之年及同事诸公殉节之年,以接于立后之年至丙戌,盖叹忠介至是始有后,亦幸其至是终有后也。一线之寄,浚恭其勉之矣。

·杨氏葬录序

杨氏四忠之丧,谋其葬者,始于王水功太常而不克,卒成于石门曹给事远思,为功甚巨,竟其局者林太常茧庵与先赠公。杨氏之族子始终有功于是举者,诸生式传也。葬录一卷成于式传,述其事甚详。予少时求之式传之后人不得。

岁在戊午,因撰李舍人昭武阡表,昭武之曾孙贫甚,困于屠,顾能以表章先人为念,为之起敬,问以昭武遗书,则散佚无有,顾独以杨氏葬录来。予惊喜。盖楚石先生与昭武同被囚,昭武狱中与楚石弟圆石为儿女姻,故是书存于李氏。

呜呼!杨氏兄弟死义,其家靡有孑遗。而远思以圆石同年贡士,地之相去八百余里,乃推爱于一门,十棺同葬,以同里诸公所未能者一人任之,高义孰与京哉!

吾闻乙酉之夏,远思预于禾中城守之役,仅而得免。其后屡以蜡书致海上,频遭不测。盖平日素同臭味,非一时慕义强仁者比也。

呜呼!古今贤愚总随大化以俱尽,即镜川之坏土今亦鞠为荒邱。惟是殉国之大节、闵忠之古道,天荒地老,终于不朽。读斯编者,其尚有感于斯文。

——以上录自‘鲒埼亭集外编’卷二十四。

·钱忠介公全集序

太保钱忠介公遗文,旧分三集。其正气堂集则乙酉六月以前之作也,越中集则倡义以后画江一年中作也,南征集则乘桴以后三年中作也。正气堂集尝刻诗百十首而未就,越中集尝刻奏疏数十首而未就,南征集则閟本也。戊予以后,公仲弟退山侍御藏之,展转柳车、复壁之间。未几,季弟推官航海,取正本以行,仅存副本。推官死而正本失。侍御奔走衣食,丧失者多,所余止二十卷。侍御合之为一集,以付其子浚恭,属以谨收笥箧,即至亲密友,不可出示,故世莫得而见也。而予家自先赠公崎岖桑海,所摭拾同事诸公文字,其中颇有忠介之作。予年来搜讨故国遗音,亦间或得所未有。于是浚恭捧其先集来,与予互相仇校增补,予惊喜不胜,不知何以得此于浚恭也。顾以为卷帙不如仍前分集之善。按年征事,惟分集易于有考,非敢妄改侍御定本,乃依忠介之旧耳。于是编次正气堂集为八卷,越中集为二卷,南征集为十卷,附以碑记、传记及葬录共四卷,通为二十四卷,以归浚恭。

呜呼!文丞相指南集、杜诸编,后世奉为德佑以后三朝史料。陆丞相海上日录,君子惜其不传。忠介之集,文、陆之遗音也。正气堂集在未经倡义之先,然读丁孟荣传,则知公之蒿目于诸将也;读诗注所载福藩被祸宰执委诸气数之说,则知公之切齿于诸相也;读与堵牧游、高玄若书,则知公之叹息于诸牧守令长也。至苏松之民焚从逆诸家,当事治之,而公尚以为当少原其心,则公平日之所素定者何如欤?而丙戌以后之作无论矣。

自明之季,吾乡号称节义之区,其可指而数者四十余人,而惟忠介暨苍水二家之集得传。其余如眉仙、彤庵,跻仲、笃庵、长升、嘿农、幼公诸公,盖四十余人中之表表者,或不过断简残编,或并只字不可得,则是二家之集不亦与球璧同其矜贵也欤?退之诋张、许两家子弟庸下,不能表章先世名德。今浚恭行年七十,舌耕代食,而凛然时以流于张、许子弟为忧,蝇头小字,表章先世之遗文,而名德所着,因遗文而益烂。使退之见之,亦当为之欣然。更于三集之首弁以年谱,使厘然有考焉。

·观日堂诗集序

春明先生观日堂集六卷,前太常林公序之,董晓山先生又序之,已足尽先生之诗,而先生之子经旦属予重为论定。呜呼!宋谢皋羽作独行之士月表,又选天地闲集,盖传其人即思传其言也。先生之人,独行表中人也。先生之诗,天地闲集中诗也。今世好古之人,其于皋羽一辈流连不置,为之考索其生平,搜寻其著作。而如先生者,其遗行固不甚表章于世,其遗文亦无过而问者,可不为之痛心欤!

华亭之二陆,其才非流辈所几,赧焉入洛,至使人大呼其祖父之名以问之而不自愧,不知问者之深心也。先生偕其兄力持苦节,以不愧世臣之后。今读其诗,泪痕隐隐行墨间,是岂华亭之所可及哉!然而自先生丧失其家,窭贫日甚。经旦亦老病,叹诸孙之不学,故以遗集属予,望为传之,其亦可谓不忘其父者矣。未知予文之力其能不负斯诺否也?

先生之与予家,交谊最笃。先族祖苇翁尝贷金于先生,因请以百尺西楼七间归之,未及致而苇翁以国难死。先生以其同袍泽也,以券来归。盖其义襟若此。乃予为先生作阡表,已备书其大节,顾于吾家之事阙焉,因序先生之集而见之。

·董户部揽兰集题词

董户部官江东,其不屈于悍帅,南雷先生作志铭详之矣,于其揽兰集则略焉。岂知户部之大节,读其集,尤令人泪淫淫下也。

户部少受业于漳海,讲学大涤山房中,其所着易学,盖犹漳海之绪言也。倪文正公见其文,大称赏之。七上公车,不第。会稽之栖,令之司饷,几至杀身。国亡,遁迹荒郊。甬上遗民极盛,诗文亦极盛,顾或笔力不足达其悲愤之意,至于慷慨淋漓,莫有过户部者。屈宋之骚、陶公之诗、方谢之游记,皆荒唐绵渺,故谬其词,未尝敢颂言不讳也,而户部恣其胸中所欲言,是在古今亡国大夫文字中独成一格,不祗同时诸公所不逮也。

户部于晚年手书,装潢极精,题之曰:‘揽兰帖’,未尝示人。其孙胡骏藏之箧中。而胡骏出游,是集为人携去。予访之,未遇。偶于陆丈书库中得其藁本,磨糊漫漶,亟喜而钞之。其五哀诗、七哀诗、舟山九歌、六烈传,文笔最壮,余亦皆哀挽之作为多,可当江东一小史也。

呜呼!由丙戌迄甲辰,户部之偃息衡门者一十九年,孰知其昕夕悲恸如此者乎?而户部犹痛自刻责,谓当时陈玄倩、余武贞奋愤自溺,何死不可共殉?腼颜一误,谬于千里,中夜耻之,抑何其报国之欿然常不足也。王留之辈其亦可愧死也矣!

姚江邵给事之詹之仕江东也,诸野乘中无称焉。今读户部户挽诗,盛称其建义之功、借箸之策,钱塘既破,悲愤发疽而死,哭之甚哀。是又一异闻也,并纪之,以质越中之熟于旧事者。

·冯侍郎遗书序

冯侍郎簟溪集已不传,而其所为兰易二卷、兰史一卷、鞠小正一卷、自课一卷、真至会约一卷,先赠公书库中有之。或曰,侍郎中兴十二论尚有存者,而求之未得。乃钞得姚江黄氏所作墓志、吾乡董户部次公作簟溪始末,皆并入焉。兰易以十二辟卦为经,故附之以十二月令,而又有十二翼为传,托言受之鹿亭田父。其言兰草,今生大江南者,皆非屈骚所树所纫,然如汉高奋迹徒步,系统三代,天下所君,则即真矣,何伪之有?必将求所谓九畹十亩而种之,皆反古之僇民也。其言之愤而怪如此。兰史先之以九品之表,有本纪,有世家,有列传,有外纪,有外传,以为使非兰而拟于兰者隶于兰焉。其言又与兰易相反。鞠小正托言陶公所着,谓陶公以秋九月为正,即不奉宋正之微旨。黄者,魏统之色也。晋所受代,子灭则思母,故宋运当用魏德胜之。抑鞠之为言穷也,华亭至此而穷。则其言更诞而无征。呜呼!屈、宋之悲郁,亦尝荒唐其词,以自抒写,而侍郎之寄意,则几入于无何有之乡而出之,亦已过矣!自课一卷,国难前所定读书之程也。真至会约一卷,则其诸父都御史所为,而侍郎定其约者也。附以上吴尚书笺,则己丑所作也。先赠公题其下曰:‘此其晚年手定之藁’,及覆审别本,果稍异焉。

侍郎之被戮也,黄氏墓志以为别将王升来降,请导军以往,侍郎以病不能行,在灌顶山中,升竟得之。高氏雪交亭集亦同,而云王升不久亦伏诛。独董氏所记,谓出于麾下陈甲,既降复归,侍郎推心不疑,遂为内应,被执于仗锡之三官寺。予参考旧闻,则墓志是也。呜呼!侍郎之梗命,圣朝不得不戮之以警多方,而要之亦谅其心,故降将卒遭丁公之诛。侍郎有知,其亦可以瞑目矣。

·陆大行环堵集序

陆大行遗集散佚于兵火之余者,其嗣子携入京,未几亦卒。族父友仲先生,故亦大行外孙也,时亦客京,亟携之归,以与其孙。又数十年,而其家索予为序。尚尝闻之,南雷先生以为先生盖陈同甫、辛幼安之流,其古文词鹏骞海怒,意之所极,穿天心月胁而出之,若其才多,使天假之年,自见涯涘。诗皆志意所寄,媚势佞生、市交游而作声色者,未尝以词组污之。及读先生遗集,虽奇零非完本,然想见其磊落英奇,如遇之眉宇也。

先生尝言明季士习之坏,以为少读书。吴中朋友亲昵,署其刺曰友而止。未几而概名以社,犹无乖于丽泽也。未几而更益以盟。其后啖名者日多,踵事者日出,闻声肸蚃,皆以此称谓张大其声气。其盟主几若齐秦之欲自帝于东西,署置同事,名曰首勋,摈排异己,谓之屏放。狂惑至此,播为乱气,若澜倒堤决,莫之堙塞。而登莱孔有德之难,渠魁遂亦以此相招集,流寇因而效焉。夫人必身无乱气,而后可以理天下之乱。故尝驰书宣城沉眉生,相期禁绝。而狂惑不可户喻,可叹也。呜呼!由先生之言推之,盖隐然比当时坛坫之徒于盗贼,至以此动色相戒,明季士风可以想见。而先生以布衣诸生窃窃然怀天下之忧,是岂徒抽青俪白求之文字间者欤?

先生之死也,以冯千户之刺也。当是时,小朝廷如蜗战,武人大君莫可婴也。故朱阁部且死于方国安之手,顾尚书死于贺君尧,即董户部守谕亦几死于王之仁。以先生之芒角,岂得免乎?

吾又叹有明之儒者,大率迂阔而乏才。使得如先生者,早据时位而有为,未必无补于天下。乃以三舍斋长困于贤书,垂老得售,而沧海扬尘,书生报国,不能以赤手搏虎狼,身名与之俱毙,岂不悲夫!

先生之文六卷,诗二卷,予稍为沙汰其应酬之作,定为文四卷,而诗无所删焉。先生尝与先宗伯公子非堂先生读书竹洲,其后订为婚姻,而集之得存亦以吾家,则序之者莫予若也。

·朋鹤草堂集序

前大理寺左评事荔堂林公朋鹤草堂集共十二卷,其中霜怀吟八卷则诗也,葵向篇四卷则文也。评事生平著书,于经学则有三易评林、毛郑会笺、三易衍奥,于史学则有明史大事纪闻、明臣传疏、甲申以后丹史,而甬东正气录,盖与徐监纪霜皋、高员外隐学共为之。今其书多轶,不可得矣。朋鹤草堂集犹幸存,仅失去文一卷;甬东正气集亦存,仅失去所选王评事文一卷。予以论定其诗,精选得四百余首,文三十二首,合为六卷。别求得王评事文补入正气录,而评事之集即以编之正气录之后,盖评事固正气录中人也,其著述亦正气录中一种也。

吾乡当改步之时,足称忠义之区。其幸而不死者,皆不愧于古之逸民。而风格最高者,王太常水功与评事也。予尝作评事墓表,已述其大节。兹者,谛观评事之书,重其介,未尝不叹其愚。夫天既厌明,人力莫可如何。评事以朝不坐、燕不与之身,洁己不出,其亦足以报国矣;冠裳不改,终身缟素,其亦足以见先人矣。而充其意,似乎必欲挥鲁阳之戈,返西崦之日,如醉如梦,以相从于危机;其所望于故家子弟,必尽裹足不仕而后可。是不亦愚乎?南湖九子之集,皆逸民也。其一晚年稍通时贵之交,评事与太常几叱而绝之,欲废社;其人谢过乃止。其一已逝,或以其遗行可疑,评事太息,以为前此弗之知,特志之丹史中。门人有官通参者,正附要津,评事不之礼焉。及其以罪投缳,其家讳之,而评事笔之以为世戒。自新朝之荐绅,其不为评事所拒者,祗陈编修怡庭一人耳。呜呼!其有不可及之愚也,斯其所以有不可易之介也。

评事当甲申以前,受业于蕺山先生之门,又从漳浦先生游。归而与华、王二公为鹤山书院之讲,斯朋鹤所由名也,其可谓不愧师友者矣。

评事仅一孙,今居天门山中,微甚。

·雪交亭集序

前武部高公檗庵雪交亭集十二卷,桑海闲著述也。自甲申以后,分年为纪,至于癸已而止,又有特纪、附纪,凡忠臣、义士、烈妇皆有小传,并录其人诗文之有关大节者,而一时哀挽之作有关其人者亦预焉。

雪交亭者,前阁部张公鲵渊之寓。亭在翁洲。其左为梅,其右为梨,每岁花开,连枝接叶如雪。阁部正命,亭亦圮。而浙东亡国大夫眷念不置,故姚江黄都御史梨洲以名其亭于姚之黄竹浦,武部以名其亭于鄞之万竹屿中。

武部生平著述极多。其诗古文词为肘柳集。其三度狱中得琴法于华公嘿农为琴谱。而所考证乡里故事为敬止录,敬止录部帙尤巨。今闻氏所作鄞志辨黄公林、辨大禹庙皆本于武部。顾藏于家,无副本,尽蚀于蠹。琴谱亦不传。独肘柳集尚无恙。而雪交亭集手藁在陆先生春明家,虽高氏亦不知有是集也。雍正戊子,予求故国遗事,从陆氏得之,为之狂喜,其后奔走京洛者十年。干隆戊午,乃招武部之孙石华观之。石华肃拜手泽,摩挲百遍,潸然涕下,因请钞所有肘柳集见遗,以易钞此集。予曰诺。然石华年已八十,两手不仁,家贫甚,不能蓄写官,虽有此约,未及践也,而石华亦卒。其子以大故无暇及此,又不肯出其书,将来肘柳集之得传与否,尚未可定。则是集也,武部之婆心碧血所成,其可不广钞以传之哉?武部之大节,读是集者如将遇之。顾所纪止于癸已,其后如滇中死事诸公,海上从亡诸公尚多。武部卒于康熙初年,当必有续集,而今不可得见矣。呜呼!故国乔木,日以陵夷,而遗文与之俱剥落。征文征献,将于何所,此予之所以累唏长叹而不能自已也。

·杲堂诗文续钞序

李君甘谷出其王父杲堂先生未行之集,诠次开雕,令予任覆审之役。予喟然叹曰:“先生是集之得传也悕矣”?谢皋羽之卒也,自其晞发集、游录而外皆殉葬,故不存。郑所南沉心史于井底,三百年而始出。近有方韶父之裔孙,逢人顿首,求其先集足本而不可得。皋羽之幸而存者,冬青之岁月、西台甲乙之姓氏,尚成疑案。所南之幸而得出者,或且以为姚叔祥之赝本。由此观之,韶父之集之遇也难矣。皋羽弃家客死,所南无后,其零落良不足怪。韶父之后人贤矣,而其生已晚,斯其所以为好事之恨也。

残明甬上诸遗民述作极盛,然其所流布于世者,或转非其得意之作,故多有内集。夫其内之云者,盖亦将有殉之埋之之志而弗敢泄。百年以来,霜催雪剥,日以陵夷,以予所知,董户部次公、王太常无界、林评事荔堂、毛监军象来、高枢部隐学、宗征君正庵、徐霜皋、范香谷、陆披云、董晓山,其秘钞甚多,然而半归乌有。予苦搜得次公、荔堂、披云三家于劫灰中。水功、隐学尚余残断者存,而象来、正庵、霜皋则不可得矣。然诸公犹非其绝无者,若骆寒崖、李玄象、高废翁则竟不可得。即以李氏而言,戒翁、礐叟,其与先生共称三李者也,皆无完集得贻于今。

呜呼!诸公之可死者身也,其不可死者心也。昭昭耿耿之心,旁魄于太虚,而栖泊于虞渊、咸池之间,虽不死而人未易足以知之,其所恃以为人所见者此耳。此即诸公昭昭耿耿之心也,而听其消磨腐灭,夫岂竟晏然而已乎;勃菀烦冤,且将有所凭以为厉,非细故也。

甘谷表章旧德,尽发羽陵之藏,加以疏证,使后世昭然见先生之大节,讨论文献者不至有冬青岁月,西台姓氏之疑,叔祥赝本之患,韶父后人之痛,予盖为之喜而不寐者数日。幸逢不讳之朝,采薇采芝之音得以不终湮没,其亦贤子孙之乐也。甘谷去年一病几死,病中之惓惓惟此集。予曰:“子能以此为念,不须观广陵曲江之涛也”。及其愈也,始决意开雕,然则先生之集之得传也悕矣。

·礐樵先生集序

礐樵先生既出险,贫不可支,乃出游。寻倦而归,居城东箱之薜萝庵,无日不读书,无日不钞书。有所得,则论次之。其著书之目,见予所作先生墓表中。今相去七十年耳,先生子孙困于市井,遗书无一存者,并所着亦丧其十九。予力求之,得其赐隐楼古文,要非足本。祗鹿溪新语尚无恙。而诗竟绝少,到处捃摭,不满百首。乃合编之为八卷,聊以存其一斑耳。

吾闻先生中年,有春秋经传纂注,即所谓鲁书是也。忽失去,爰作大招广招之些望思之词以当皋复。踰二十年而重得之商河,狂喜,祭以蒸豚,酹以百花露酒。同社诸公传为佳话。岂意一返道山,种种零落,可为流涕。

近者,吾乡后学茫然于桑梓典型之望。如先生者,不过谓其能书,岂知其诗古文词。纵稍耳食其诗古文词,要不知经学、史学之深沉博大。至于故国大节,足以丽日星而降霆电者,则几无一人能言之。予留心耆旧,季汉独行之士登月表者,先生其眉目也。

先生对簿之词,慷慨光明,足为臧洪一辈写照,底蕴具见,原不仅在区区著述间。而于其著述,亦正足窥其生平得力之所在,酿之有素。故一旦临危遇难,确乎不拔,非匹夫卒然慕义,因以成名者比也。然则因先生之大节,而愈不能不惓惓于其著述者,盖亦斯人之同情,而竟以丛残厄之,其亦如之何矣。抑吾犹幸此丛残之不尽澌灭,尚有足慰罔罗之愿者。方予之求先生书也,并得杨推官葬录一卷,中有先大父赠公与先生议葬推官兄弟始末,予尤欣然乐而钞之。

·耕石老人诗集序

耕石老人姓李氏,名文纯,字一之,又字姬伯,鄞人也。鄞之砌街李氏,明室世臣。国难后,先生从父仪部预于五君子之祸殉义,其嗣子文胤慬而得脱。同时九宗子侄,枢部文■〈日上永下〉、农部文昱从亡而死,枢部文缵亦以预五君子之祸几死,评事文爟、参军允智坎壈以老。先生同在诸公入幕之列,顾别具保身之智,不罹其难。寻匿影奉化之求村,事定始复入城,亦不轻见一人。其所唱酬,止于兄弟。时人称为戒庵先生。集中之诗,以五律为长城,深入唐人之室。自其少时,侍父宦蜀,即为抚军都御史旷昭所赏,订忘年交。晚岁律益细。顾身后散失者十之五,今仅存瓢贮四卷,当时贮之于瓢者也。

先生尝自叹曰:“昔人恨无知己,欲以青蝇为吊客,吾犹嫌其闹,未若枯竹颃石相与赏心,风味殊不恶”。而先大父赠公谐之曰:“青蝇,岂仅嫌之而已也。夫北都之青蝇,阳羡、乌程、武陵、韩城、井研是已。夫南都之青蝇,贵竹、怀宁是已。夫越都之青蝇,戚畹之张、毛,阁臣之田、谢是已。营营者乘时而化,不可方物,或为枭、为獍,或为鬼、为蜮,方当投畀豺虎,尚忧不食,而谓但移床以远之、闭门以拒之耶?如吾戒庵者,犹忠厚之论矣”。先生为之欷歔流涕,相对不语者竟日。

予读先生之诗,冲和雅淡,绝无怨悱之音,然亦尚有不能自禁者。如新乐府秦阳舞一篇,托辞于荆卿之降秦,以诋故国诸臣之改节;哭华嘿农、王卣一诗二篇,消魂于山阳之笛;至若潮回京口、风利石头,日月重开、山川一洗,则犹向丁鹤年海巢中有宣光纶旅之盼焉。夫孰谓其守枯竹顽石以老者?虽以是瓢为中流之一壶可矣。读毕,因述先赠公之语,以序其端。茫茫桑海,相见欷歔流涕时也。

——以上录自‘鲒埼亭集外编’卷二十五。

·跋梨洲先生行朝录

行朝录中桂藩纪年一卷最多讹错,盖当时道远,不免传闻之殊也。先赠公遗书中,有同时诸公帖子,论此书者不下数十纸,予取而序次之为跋尾。

周顺德齐曾云:方公以智从亡梧江,盖丁亥也。是年,桂藩以阁衔召之入直,方公知事不可为,力辞;所谓十召不出,即指此也。是年桂藩走武冈,以智入天雷苗中,犹未为僧也,庚寅始为僧。今录云,丁亥三月,以智弃妻子入山为僧,盖失考也。

万征君斯同云:丁亥,刘承胤以武冈降,桂藩踉跄疾驰,遇雨,宫眷衣食都乏,古坭口总兵侯性远来迎驾,供给上下服御膳品俱备。桂藩感其功甚厚,口授商邱伯。今录云,商邱伯侯性迎驾,晋封祥符侯,不知何据。

钱侍御肃图云:金声桓之叛归粤中也,降表以豫国公自署,诏改封昌国公。声桓自以反正有功,朝廷辄违所署,意颇怏怏,致书粤中大臣请还故封,卒未之许。今录云,封声桓为豫国公,又一舛矣。闽中降将郭天才旧属声桓部下,其语此事甚详悉。

宗征君谊云:金陵历、闽中历及会稽、长垣、舟山诸历,其与新历竟有不同。如粤中历以庚寅之十有一月置闰,而新历则辛卯二月是也。瞿、张二公以庚寅十一月初六日被执,以闰月十七日正命。今录云被执明日遇害,何也?瞿公浩然吟流传于世,亦未之考耶?

德清胡处士渭云:潘枢部骏观,归安诸生,以己丑春间道入粤,庚寅扈从,堕水而死。今录云,戊子,以骏观为枢部,不知尚未至粤也。此系吾同乡姻眷,更无可疑。

周顺德又云:何吾驺以己丑三月宣麻入直,不久即去。甫去而黄士俊至,代之,庚寅亦去。今录云,己丑,何、黄同入内阁,庚寅同罢,非也。

陆处士宇燝云:陈邦傅驻浔州,焦琏驻平乐,从前一最跋扈,一最恭顺,其后一叛一死,两人判然不同。今录中连类而书,不为别白,此失之大者。

叶处士谦曰:滇中争王封一案是最大节目,首辅严起恒以此为孙可望所害,投之水中,一夕,虎负其尸登岸。今录中于起恒不及片词,何也?盖自起恒死而桂藩入安隆。

予思以梨洲先生见闻之博,又亲与钱饮光、金道隐诸公交,尚有此失,况他人乎?是时吾乡人多仕闽中,而粤中最少,以道梗也。故先赠公颇费考索焉。

·再书行朝录

太冲先生从亡海上,累官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其后晦迹南归,虽庭诰中亦讳其事,世遂鲜有知之者。惟行朝录:己丑,师次健跳,大学士沈宸荃、刘沂春、礼部尚书吴钟峦、兵部尚书李向中、户部侍郎孙延龄、左副都御史某、职方司郎中宋养时、户部主事林瑛从亡。按录中凡书某,皆先生所自纪。温哂园作南疆逸史,不审其即为先生,乃袭此文而不改,则失之矣。

·题所知录

梨洲先生亟称所知录之可信,然录中多袒五虎,盖田闲翁与刘湘客厚,尤与金堡厚也。其谓金堡所以不死桂林之难,盖欲收葬稼轩,则可发一笑矣。岭表纪年则谓高必正留严起恒,是日金堡大约朝臣共排张孝起,田闲亦在其列,堡啖之以修撰兼御史故也。然则田闲正不独以与湘客厚而左袒之,盖热中于进取耳。嗟乎!是何天子、是何节度使,尚求进不已乎?

·题也是录

邓都督也是录质实无虚语,但其责李定国似太苛。定国毕竟是流寇出身,故其罪在不能杀马吉翔耳。若欲其以一隅而抗王师,挽邓林之落日,是非所能也。要其始终为桂王,百折不降,至于旁皇交趾境上,祈死而竟得死,是则天鉴之矣。屈大均过李献武王祠曰:从来赐姓者只有晋王贤;谓定国也。今明史桂王传于王死后大书曰李定国卒,其子以所部降而后终卷,然则定国之卒关于王者大矣,定国亦可以瞑目矣。

·残明东江丙戌历书跋

乙酉秋九月,职方主事权知余姚县事王正中表曰:“伏以上天下泽,颁朔以定民心;治历明时,纪年以垂国统。知大明之昭然,斯余分之不作。臣正中诚惶诚恐,稽首顿首,窃自高皇洗湛昏之日月,颁之夏商;列圣承复旦之乾坤,分其经纬。岂意天崩地裂,玉改鼎沦?幸遇主上飞龙会稽,援戈江左,而日官失御,天学无传。虽百务未遑,姑次第夫典礼;乃一统为大,将肇始夫春王。一雁不来,竟是谁家之天下?千■〈木某〉欲动,难慰避地之遗民。臣正中博访异人、亲求岩穴,有黄宗羲者,精革象之学,任推算之能;爰成大明监国鲁元年丙戌大统历一卷,谨缮写随表上进以闻”。又别状曰:“宗羲系余姚故监察御史赠太仆卿尊素之子,思宗皇帝所赐荫;今方以里社子弟从军,在左佥都御史孙嘉绩部”。有诏优答,宣付史臣。次年二月,录宗羲从军之劳并造历功,授职方主事,寻与正中并为御史。

予从野史得此表,而家藏故有丙戌历书一卷,因附录之于后。盖自甲申五月世祖章皇帝入主中原,而山海未靖,四王迭起,其自为正朔者尚十余年,节气、正闰、晦朔互有不同,是亦榷史者所不可略也。黄氏最精历学,会通中西,顾于沧海横流之际,一小试之。以瓯越之弹丸,当山河之两戒,其亦可悲也夫!

·题天南逸史

是书殆瞿留守族人所为,故多称先太师,又间称稼轩,而述留守之言称之为弟。又言在留守幕府为之理钱局事,则亦尝仕于桂矣。而予考庚寅桂林百官簿,无其人也。其自称是年图入蜀不果,又往来恭城,颇与永国公曹志建善;且自言乙酉几死于詹世勋,则是预于太湖集师之役者也。

按岭表纪年曰:“已丑,守辅瞿式耜同族瞿共美到粤,亦海上来也。明年,题授行人”。则是书殆即其人所作。其所志留守身后事,有御史姚端、有杨艺、有阳羡浮屠清凝。今明史但有杨艺耳,可采以补其阙。

·题岭表纪年

是书未知出于何人之手,似有憾于稼轩与别山者。其谓稼轩元随周文、顾成之横,至比之江陵之游七。岭外大臣,唯于元晔、鲁元藻不为之屈,余虽别山不能免。周文死,顾成官至锦衣佥事,后为稼轩孙昌文缢杀之于桂林。稼轩不应至此,别山亦不应至此。又言别山与元晔争为督师,激稼轩怒,收回成命。果尔,别山非贞士矣!又言稼轩亦标榜五虎,不免勋镇习气,疑出自爱憎之口。明季野史家极难信,以二公之大节,可保其必无此。然士大夫亦正不可不以此为戒也。

·再题岭表纪年

鲁尚书元藻仕桂王,盖章旷之亚,而出堵胤锡之上。事去,洁身不辱,亦难能也。明史不为立传,乃阙事。岭表纪年载其于己丑冬疏请召录诸贤。时则杨廷枢已殉节,赠侍读,而召张自烈为检讨,且以沉寿民、刘成康、范生为给事,杜如兰、金光豸为礼、兵二部郎,张之升、金光旻为行人。当此匆匆,而以收罗遗逸为事,亦见有明三百年养士善政未替也。明史杨廷枢传亦失载。

·题庚寅桂林百官簿

宁士仕于岭外者甚少,以是时道断也。考之百官簿祗三人:其一曰余御史鹍起,其一曰任太常斗墟,皆鄞人;其一曰陈工部纯来,奉化人。太常豫于安隆十八先生中,最烈矣。工部不知所终。御史在明史附见何公腾蛟传中,曾以监军下湖南有劳,而其后失其事。予里居访之诸余,乃知其为通政使本之后,今亦绝,世无可考。近始得其始末,太息其从亡鄞事,而晚节为曹志建所误为可惜,乃附志之。

曹志建者,亦鄞人也,字光宇,世袭沧洲卫官,以大兵故,曹氏合门死王事者凡十有三人。志建不知何以得起于楚,官至巡抚。已而得道、郴诸州二十余县,驻龙虎关,桂王封之为保昌侯,晋永国公,加太师。堵胤锡者,初为长沙守,与志建善。后亦为阁部,方招抚忠贞营以为用,率之入卫。忠贞故流贼,志建畏其抄掠,以兵袭之,得胤锡。志建恨其左袒忠贞也,欲留而杀之。胤锡逃入富川监军佥事何图复寨。志建索之不得,以兵围之。图复善抚猺獞,得其死力。志建累败,益恚,而图复已送胤锡入朝矣,志建乃欲杀图复。而御史故于志建为中表兄弟,又累立功幕府,为人所重,志建用之,以诱图复;竟入其寨,指天日为誓,力言曹兵无他,愿释甲合从以报国。而志建已解兵去,图复稍信之。于是入关见志建,志建厚礼之,请以为郴桂道,尽移其家守关。既至,一夕杀之,阖门无遗,仅二子脱入猺峒。时人大以之咎御史,而御史次年暴卒于梧。志建自是亦不振,竟为大兵所灭。其兵败时,犹疑图复之子导猺兵以报仇云。或曰御史实为志建所欺,非有心于诱图复者,然终莫能明也。

初,予议祀甲申以后诸忠节,范生鹏问予以御史何故不豫?其时予尚未深悉其事,未敢答。今范生逝矣。呜呼!志建亦忠义之后,卒以悍不终,而御史受其累,乃知文山幕府列传中未易厕也。

·粤中版授官簿跋

粤中版授官簿一册,予见之仁和赵氏,审定为桂王庚寅年所辑。盖稼轩、别山以庚寅之冬桂林陷死节,而桂王己丑开科,亲取诸庶常。今是簿首列稼轩,部臣中列别山,而诸庶常皆列焉,其桂林未陷时物明矣。闽南诸遗臣皆列名,而浙之石浦翁洲诸人一不得预,则以鲁王犹未通问故耳。其中人物,予所知者止十之六七,惜不得起独漉诸公而问之。

·题海上遂志录

郑成功之在海上,世祖曾以海澄公招抚之;成功亦上表,但不肯薙发而止。不肯薙发,则非真降矣。然其多此一表,是不能不愧于王保保者也。故世祖尝曰:“成功若果忠于明,岂不善;但彼实尝投诚上表,岂非反复之徒”?大哉王言,成功亦当内惭矣!世之论成功者,誉之或太过。要其人自是雄儿,幸而死于壬寅,使天假之年至于三逆抗命之时,是大患矣。是则圣朝得天之厚也。

·题视师纪略

谢三宾视师纪略一卷,盖其自登莱还时所为也。三宾非有将才,幸遇朱公未孩,得成功,遂加太仆,犹以不得旄节怨望。而不知其干没贼营数百万,不遭愆尤,已属万幸矣。其富既耦国,遂有告流贼者。甲申之难,其子于宣方官行人,以此被拷独酷,致死。晚年求用于新朝,总仗此多金,欲以贿杀六狂生不克,竟杀五君子以为进取之路,而新朝终薄其人不用也。然所杀吾乡之正士,则亦多矣!甚矣,此多金之为厉也。

三宾知嘉定时,以贽列钱受之门下,为之开雕娄唐诸公集。其后与受之争妓柳氏,遂成贸首之仇。南都时,受之复起,且大拜,三宾称门下如故。其反复如此。而所拥多金,至戊子以后,为海道孙枝秀勒取殆半。三宾忿甚,赂大府劾去枝秀以报之,所费亦不赀。于是其金渐耗,遂蕉萃以至于死。

——以上录自‘鲒埼亭集外编’卷三十。

·明大学士熊公行状跋

明史所作公传,皆本行状。而乙酉以后起兵之事甚略,盖有所讳而不敢言。予则以为不必讳者。夫浙东一隅之地,其不足以抗王师也明矣。然使当时如公之策,尽公之才,则王师亦终烦擘画,而江上未必不以此延岁月之喘。乃卒不能用其言也,是则天命在圣朝,虽有善者,无如何也。故正惟详述之,而后知亡国之际未必无人,而回天之力无自而施也。

方潞王之在杭也,芜湖信至,公与蕺山刘公奔赴,公议发罗木营兵拒战,且守独松关。潞王已定策迎降,不纳。于是东归。刘公绝粒,而以起兵事属之公。公归姚数日,事未集。刘公迟公不至,垂死张目曰:“雨殷岂愆约哉”!刘公卒之二日,而公兵起山阴。会稽兵亦起。公哭于刘公旐前而行。闰六月二十五日会师西陵,驻营龙王塘。时列营数十,参差前却不一。公军于其中最弱,而战最勇。每出兵必先战,战辄为大兵所首冲。或败,公辄再整兵,不少挫。于是枢辅张公国维约诸营,以十月初八日为始,连战十日。是日,公与陈公潜夫合营而进,部将卢可充先登有功。次日复战,又次日复战,诸将史标、魏良皆有功。息兵三日复出,史标伏兵西岸,魏良先出战死,伏发,大兵不利,益兵至。公侄茂芳出斗,史标以大炮冲之,又捷。未及十日,收兵而止。而公已四战,胜负亦相当。

先是公与诸军议,以江面仰攻甚难,不如间道入内地为攻心策。而海宁诸生顾名佐适来乞师。又查继坤、查继佐兄弟亦至。继坤为公言临平陈万良之勇,能梗大兵。平湖马万方亦来。公喜,以书币招万良至,则请于王,以为平吴将军,议西渡。乃以十月十八日使部将徐明发渡江策应。万良方为大兵所困,明发至而免。于是公军遂西行,杀临平务官至北陆。万良与明发合军札五杭,败嘉湖道佟国器军,焚大舟二,夺小舟二十余、大炮四、甲三、弓三十一、刀枪共一百四十余;时十月二十二日也。次日,札新市。次日,札双林。次日,遂至吴江。次日,以军无继退五杭,复退临平。次日,至天开河。大兵正邀击,而公以中军至,遂济江。是役也,浙西为之一震,而惜其不继而返也。

十二月朔,大兵伏内墩。张国维部将赵天祥西渡,公军应之。张军在上流,公军在下流,大兵徘徊不果出,各以其军返。二十四日,张公复议分道齐出夺门。方国安军先败,诸将不救,公与陈公潜夫、王之仁血战于下流,得相持。而诸军气已沮。公愤甚,乃乞师于张鹏翼、裘尚奭,仍与陈公合军以出。国安亦遣兵来会,稍有斩获。

公始终欲用西师,乃请封万良为平吴伯,以吴易为总督,朱大定、钱重为监军。大定身至浙东请期,且言嘉善、长兴、吴江、宜兴皆有密约,而瑞昌王在广德引领以待查继坤、马万方辈皆喁喁也。于是孙公嘉绩、钱公肃乐亦助公请。公议由海宁、海盐直趋芜湖以梗运道;又虑二郡可取不可守,则引太湖诸军以为犄角,足踞浙西之肩背而困之。万良请但得兵三千人,给半月饷,即可有成。顾公军不满千人,其饷又减口以给。陈公军无可支。而余营有兵有饷,皆坐视。公虽大声疾呼,继以痛哭,而莫如之何。孙公乃遣知余姚县王正中独进至乍浦,不克而还。于是万良三疏请行,公为之力措得饷,又无舟,乃以兵陆进,冒矢石以前,几克德清,而德清内应之民先溃,公部将徐龙达死之。于是吴易方以军来会,而公兵以无继已渡江。浙抚张存仁大出兵攻易,则万良之军入山自保,不敢复出。是役也,使江上有牵制之兵,则公军尚未返,万良与易皆得互相援,而又以独进败。于是公请急援万良。永丰伯张鹏翼、宣义将军裘尚奭皆请行,而开远伯吴凯尤毅然请任之。行且有日,忽有诏张鹏翼援严、吴凯守温,其局复散。最后而大学士陈盟亦助请,乃复议别遣翁洲、石浦兵由海道行,又令姚志卓出广德,其事益纡缓。而江干已失,公亦入海,卒死郑彩之手。

盖自画江事起,诸公皆忠臣,而所谋之锐、志之专、胆之勇,未有过于公者。诸野史多疏漏,祗萧山徐氏浙东纪略稍具首尾,予故旁参互证,别为行状跋尾一篇,以比张中丞传书后之例云。

公生平颇畏其夫人之严,故在北都尝置一妾,生子而留置之京,未尝携归。及公入海,并一子为彩所害。而妾自京师归,携其子,得以奉公之祀。此亦状所未载者。而万良军败被执,亦不屈以死。万方从公入海,竟卒于域外。

徐氏浙东纪略亦有误者。如谓王之仁来归,出公之力,不知此乃钱忠介公事,误移之公。高氏雪交亭录则谓公子为郑彩婿,公死后尚育于彩家,亦误也。

·题陆鲲庭陈玄倩传后

鲲庭、玄倩二先生之构难也,至倾江、浙诸社各分左右袒,鲲庭得十八,玄倩仅十二,檄书辈出。残明门户之争,多起于细微,即此可验。相传鲲庭矜而抗,玄倩不持小节,各有瑕疵。玄倩之按中州,方略大震。或语鲲庭曰:“爰盎亦自可人”。鲲庭殉乙酉之难,玄倩跳而东起兵于西陵之下庄。畴昔浙东才彦和鲲庭者,如万履安、刘瑞当辈,始皆谢过结欢,恨前此不相知,而玄倩首上疏为鲲庭请赠谥,时益叹为不可及。玄倩之起兵也,破家饷军。事去,曰:“我不可以负鲲庭”,挈其妻妾沉水而死。未几,鲲庭入梦于其子曰:“若辈小儿,恐未知大义。自今以往,其与陈氏后人重叙旧好,以永世世”。先太常公闻而叹曰:“旷林之戈,一变而为邓林之杖,更何尤哉”!

初,鲲庭最善者曰宫允吴君。其殉也,呼之与偕,而宫允逃之。君子曰,人固不易知也。

·题马士英传

马士英有良子曰马锡,非其父所为,欲感悟之而不得,遂先归,其后不豫于祸。一日马銮,则与士英同死。张怡载其事于随笔。呜呼!以锡所为,不欲挂名于士英传矣,然明史之不宜失之,是则犁牛有子之说也。

·题史阁部传

礼贤馆征士请决高邮湖以灌大军。史阁部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其仁人之言乎”?阁部之纯忠大节,无可议矣,而是言则关于淮海百万生灵之命,扬人所当尸祝也。诸传皆不载,予得之王解州朱旦之诗,特志之。且决湖所以害大军者少,而害扬人者多,势且与汴河之覆辙同,又不可不知也。

·钱忠介公崇祀录跋

颛庵王公视浙学,行部至宁,首祀钱忠介公于学宫,并及丙戌殉节秀才赵景麟,可谓以忠孝训世者矣。顾谢三宾亦以是年同得祀,何其漫不考核,一至此耶?予年十四为诸生,谒先司空宗伯公于祠,见三宾主,愤甚,击之不碎,投之泮水,并故提督张杰之主亦投之。忽忽二十六年矣!奸人就死,魂魄应已澌灭,即在学宫,岂敢晏然享祭?此不过予少年意气之所激也。展阅忠介祀录,记之于后。

——以上录自‘鲒埼亭集外编’卷三十。

·跋张茂滋余生录

鲵渊先生殉难,阖门二十七人同尽,独公冢孙茂滋以遗命保宗祀,逃出道隆观中,行至中途,仍被俘,囚于鄞狱。鄞之义士陆宇燝、董守谕、董德偁百计出之,未能得。公之故将汝应元、故客宋龙辅之,亦未得。大名人萧伯闇、闽人刘凤翥皆公旧所取士,适俱在鄞,共为言于当事,乃免。茂滋既出而病,馆于陆氏观日堂中,几死。病中着余生录且万言,其述俘囚中之困厄,令人不能卒读。文境固真,亦笔力足以达之。时尚未冠,乃知茂滋真奇才也。病愈,蛟川义士范兆芝送之归华亭,应元为经纪其家。乃未几而茂滋卒。兰摧玉折,皋陶不祀,可哀也已!

初,茂滋着蒙难纪言,其文系骈体,请正于先赠公,以为弗佳,乃改撰此录。今予家尚有茂滋手书余生录稿及蒙难纪言原本,每一展阅,辄为泫然!

·跋吴稚山岁寒集

稚山吴尚书在海上时,合累朝革命之际仗节死者,自孤竹两公子始,合为一集,题曰岁寒松柏,而陶泉明、谢皋羽之徒则附见焉。予得之同里高辰四隐君家,尚有宗伯手印钤识其首。是时流离荒岛,今日域中,谁家天下,而其序首有曰:“国有以一人存者,其人亡而国不可亡,故商亡而易暴之歌不亡,则商不亡,汉亡而出师之表不亡,则汉不亡,宋亡而正气丹心之什不亡,则宋不亡”。千百年而下,读之者应为张目,真岁寒中一倔强老也。万九沙家有稚山集,因录而遗之,使附诸后。

——以上录自‘鲒埼亭集外编’卷三十一。

·跋王节愍公手迹

明之亡也,浙中仗义殉节之臣极盛,而杭人独少。甲申之难,竟无一人。乙酉南都之亡,家居而死者陆大行鲲庭、王邵武昭平、祝贡士开美,死于师者翁都督也。画江之役,褒恤诸忠,但及大行,不及邵武。吾乡董户部次公争之日:“死一耳,何以恤典有偏?将谓大行系甲榜,邵武系乙科耶?今之甲榜而卖国者肩相望也”!邵武始得谥节愍。今年冬杪,获见邵武手迹于户部家,乃国难前所写折扇见寄者。乃知邵武于户部为旧契,邵武不负故国,户部足报故人,交有光矣!

自三公以死倡,丙戌而后,陈太仆潜夫、陈将军万良、徐主事复仪、俞主事元良、周贡士宗彝、张将军起芬、姜指挥国骧、吴都御史闻礼、吴太学惟修、姚都督志卓、姚太仆奇胤、汤守道芬、张都督坚、郁大令廷谏辈尚有人焉。莫为之先,何以鼓其气哉?

邵武,向未尝见其手笔,为正容肃拜而观之。

邵武子均,壬午乡贡进士,于遗民中最苦节,亦应附志。

·钱忠介公墨迹跋

往与万编修九沙搜罗因国末造忠义诸公墨迹,独以不得忠介钱公书为憾。已而得其为诸生时试义残帙,喜而装潢之,属予跋尾。予巡逡未作。九沙寓不戒于火,是册亦归天上,怅惋无已!今年忠介嗣子浚恭得此卷,乃忠介自书咏史诸作。笔法跌荡清妙,为之惊跃,再拜循环把玩。惜九沙已为古人,不及见此墨宝也!浚恭方与予编公遗集,因以是跋附之集后。

·冯征远手迹跋

太常冯公三子,大冯君留仙即元扬,小冯君邺仙即元颷,天下所共知;而三相公元飗眉仙继之;其群从则元■征远亦其一也。津抚与尚书负重望,遭逢国难,相继野死于杭之湖上,其志可悲矣,当世犹多责备。然两公未展之志,其季成之,从亡不顾,卒以蹈海;明史不能附入两公之传,真一大漏也。征远受部曹之命于江上,事去,蕉萃以死。梨洲先生所谓竹梧鸾鹄困于柴水者,其人亦当在遗民中。偶于冯研祥家见其手札,为之泫然!

·跋李昭武先生墨迹

昭武先生与先赠公最厚,故予家所有诗笺、尺牍、箑头极多。然予少时,但以书人诗人目先生耳,稍长,始悉先生之大节,因为之作墓幢之文。顾里中人知者盖寥寥矣!是卷乃先生平淮碑论书以赠陆丈春明者。先生之集已亡,则是论尤所当存也。李君海若为其族孙,以未得先生墨迹为憾,予因赠之而跋其尾,并书其墓幢之文于前。

·跋林太常挽姜给事诗

玺庵太常挽姜敬亭诗,姜氏未尝入刻。予家有其手卷,盖书以求正先赠公者。乃知敬亭避地天台,江干之役,太常挽之出仕监国而不赴。又言吏部尝与太常同事姚江戎幕,则戊子以后,浙东山寨中事也。此皆野史所未及者,足以当诗史矣。

——以上录自‘鲒埼亭集外编’卷三十三。

·移广东志局论佟督不当立传帖

于一统志局中见广东通志草本,其国朝大吏首列佟督养甲以为死事,不知所据者何书。养甲乃降明而死。虽其出于迫胁,非本心,然大节已涂地,列之死事得无有愧?

大兵之下岭也,养甲以重臣视师,而使降将李成栋先驱。摧锋拓地,皆出成栋,养甲拱手受成而已。及奏功,而养甲为制府,成栋仍以总兵加都督。戎服入见,始用公礼。成栋怏怏。故所取印信不下五十,而独匿总制印不以与养甲。其时粤东尚未靖,残明旧臣四起,陈阁部子壮、张尚书家玉、陈给事邦彦以及霍师连、韩如璜之徒更进迭退,成栋犹为养甲尽力,而所望殊迁终不得。乃密与布政使袁彭年谋反。会赣州以被围告急,养甲令成栋援之,拨饷八万。彭年故言额匮,迁延不发。成栋招花山群盗大至广州,郭门昼闭。成栋绐养甲曰:“赣州旦暮亡,而吾土寇深如此,五岭其可保耶?彼声言复故国耳,曷若权宜许之,徐治军为剿寇计”。养甲故庸人,兵柄皆掌于成栋,虽心知不可,然无如之何。而群盗受指纵火焚野,呼声震天地。养甲不得已出示安民,但书甲子。榜既下,成栋宣言曰:“制府降矣”!即用所藏总制印,奉永历朔上表南宁。养甲仓皇逊位。南宁加成栋大将军惠国公,养甲兵部尚书襄平伯,以百官迁肇庆。养甲亦遂受职。此其降之颠末也。

先是陈阁部子壮之死,养甲寸磔之,投其骨于四郊。论者谓子壮先朝大臣,起兵亦各为其主,养甲杀之足矣,乃以极刑未足,至无完骸,则过于忍。至是子壮赠太师番禺侯,谥文忠,即遣养甲为谕祭使;养甲愧欲死,遗臣又时时辱之。乃密遣人北行通表,欲自归,为逻者所得。遣祭兴陵,即桂端王墓也。成栋之子元胤以兵禽之江中,磔之。此其不自安于降而死之颠末也。

夫以封疆大臣,智不足以烛奸,才不足以应变,节又不足以临危,腼颜而受襄平之封,以至首鼠不终而死,则何益矣。以愚平日所闻如此,谨质之局中诸公,如其不妄,伏望芟薙。

·答陆聚缑编修论三藩纪事帖子

三藩纪事本末尽属不经之语。其中人地之讹、时日之舛,不能更仆数也。适见执事所辑江西通志间或引之,故昨曾微及其说,而辱赐下问,以其详未尽,谨批一册,奉到函丈。其中谬之大者,莫如监国鲁王死于郑氏一案。

郑氏之不奉鲁王也,以隆武颁诏之隙也。故当时自丁亥至辛卯,海上原有二朔。成功在金门,援天复、天佑例仍称隆武三年,而奉淮王为监国,其所颁曰东武四先历。钱忠介公在长垣,则颁鲁二年历。己丑,粤中使至,成功奉朔,淮王去监国号,舟山仍奉鲁。辛卯以后,鲁王尽失其地。壬辰,次中左所,寻次金门。癸巳,亦去监国号,通表滇中。于是海上之历始合。已而舟山旧臣日益消落,鲁王竟依郑氏为寄公。丁酉,次南澳。己亥,陈光禄士京卒,遣人祭之。盖成功虽不奉王,而其致饩仍以宗藩之礼,未尝相陵。辛丑,成功入台湾。壬寅,缅甸赴至,成功亦卒。海上遗臣复奉王监国。然成功子经亦不奉王,徒然而已。甲辰,王薨。是不特成功无背逆事,即其子亦无之,特相传其致饩少衰于父。而纪事谓鲁王在南澳,成功沉之海中,不亦谬欤!

盖尝闻苍水督师自己亥表师,孤军悬海外,成功既远引,莫与同仇,自度不能有济,祗以鲁王尚在,未敢遽散军,故是年王薨即入山。此先大父兄弟所藏苍水手札,至今犹存,墓志中未及表章此一节,然则苍水固与王存亡者也。冰槎集中祭王文明有‘十九年旄节’之语,则谓其凶终者,果何据也?梨洲先生诮郑氏,谓吾君之子在其家,而不能奉之以申大义于天下,是王薨而其子犹依郑氏也。成功父子固为周室之顽民,然其不负故国之诚,则有可原者。无故而加以戕虐宗藩之恶,则郢书所以害旧史者,其冤不少。故别具颠末,以告之执事。其余大略见册中矣。

·与赵谷林辨啸台集中纪苍水事述书

吴农祥啸台集,其文散漫冗长固不足言,而所纪明季事尤失实。如谓刘阁部中藻与李尚书向中挥戈海上,瞿临桂死黔中,陈大樽之殉节、隆武赠官(大樽死于丁亥,隆武亡于丙戌),章格庵为阁部(章官少宰),信口妄言,欺世人之不知,愚不能屈指数也。请但以张侍郎一传言之。

其曰“监国赐公进士出身,授兵曹”:按公释褐官检讨,掌制诰事,兼行人使闽,非部郎也。其曰“改兵科,监张名振军,出松江,飓风覆舟;六日,钱唐失守,扈监国出舟山,依名振;名振死,公领其众;舟山破,扈监国至厦门”:按公由检讨擢佥都,非兵科。钱唐破,监国至舟山,黄斌卿拒不纳,监国入闽,至长垣,而公始监名振军出松江。斌卿败,监国始入舟山。舟山破,名振尚未死。农祥所言,无一不错。其曰:“是时隆武亡,郑成功闻监国至而喜,来受约束,迎公厦门”:按监国再由舟山入闽,成功起兵已六年,谓隆武至是始亡,异矣!成功以隆武与监国不相能,始终不奉监国,谓受约束,异矣!公与成功虽往还而未尝合军,谓迎入厦门,异矣!其曰“己亥之役,琉球、日本师皆会”:按周鹤芝尝使日本乞师不得,阮美又尝乞师,俱在舟山未破之先。成功未尝乞师也。其时成功全军而出,公以所部别为一营,无外番之师也。其曰“河北、圻南响应,辇下议迁都以避”,则野人之言矣。公师欲下九江以取楚,声息何能达近辅?袭曹魏畏关公之语,不知本朝威德之盛也。其曰“公之散军脱归,九死一生,惜无记录之者”;然则农祥并公之北征录亦未见,而妄为公传,无惑乎其妄言也。至谓公屯田林门岛中被执,则不知公被执时已散兵。谓公子死白下,则不知其在京口。总之,无一语足据者。郢书燕说,混淆信史,吾不知其何意也。

农祥自负博物,近则方文辀、杭大宗皆力推之,不知其言无足采也。

·与绍守杜君札

执事■〈车彡〉念明故殉难诸家后人,每岁予以赉恤,且使着为故事,甚厚。所惜讨论有未精者。

丙戌画江之役,虽建国于越,而越人首事者,义兴从亡,格庵行遁,其死者祗余尚书一人耳。故昔人谓尚书不死,则越且大丧气。而甲申之倪、施、周三君子,乙酉之刘、祁二君子,亦尚赖尚书为之后劲。不知执事何以独于尚书之后不一及之,而反及于王侍郎遂东,是一大错也!

遂东本官监司。丙戌始以詹事贰礼部。大兵渡江,遂东已病,避兵秦望山丙舍中。始宁倪无功谓其本有意于筐篚之迎,以病不克。是虽不敢以此玷之,而要之未尝死则审矣。盖遂东之死在丙戌杪秋,其去尚书投水时且十旬。萧山徐涵之言其生辰适在亡国之后,其家尚为开筵称庆,君子诮之。是则众论所在,不可掩也。

明亡,野史最多,其中真伪杂出,多不足据,然未有言遂东之殉国者。惟娄江人杨陆荣所着三藩本末内言遂东以绝粒而死。陆荣、狂且也,其书诞谬不足信,世亦未有信其书者。而姚江邵念鲁忽信之,据以立传。是必王氏子孙以此郢书欺执事,而执事偶未之察也。

甲申之变,句容孔阁学贞运亦适死于其际,梁溪邹漪亦附会以为尽节。而今孔氏后人不敢仞也,则以旧史之所关者重也。乃若尚书大节固不必言,即以其居卿而论,亦甚有功于沟洫,如重筑三江闸,广麻溪坝,左右刘忠正筑茅山闸,越人皆能言之。孙叔芍陂,遗爱犹存,亦非遂东之放浪湖山者比也。愚略具始末,陈之执事,愿更询越之介众,而审正之也。

——以上录自‘鲒埼亭集外编’卷四十三。

·奉万西郭问魏白衣息贤堂集书

闻近得魏白衣息贤堂集,不胜狂跃。沧桑抢攘,文献凋落,至有并姓氏不得传者,何况著述?先生惓惓忠孝,出茶铛药灶间物亲加拂拭,苌弘碧血,不至荡为冷风野马,即此足扶宇宙一重元气。兼闻白衣有从孙子良能以表扬先世为念,但以遗事湮没莫可考索称恨,是亦金陀居士流亚,尘世中所不多得。记前此陶四律天言,渠里中有白衣集,即再拜托以访购。蹉跎许久,未得消息。何幸先生已慊我求。所下问白衣死事颠末,在拙著沧田录中原有略节一通,但苦不甚详悉。要其大略则可考耳。

按白衣原名璧,字曰楚白,世籍慈水,以赘婿侨归安,遂充归安学弟子。后改名耕,别字白衣;又改名更,称雪窦山人。白衣少负异才,性轶荡,傲然自得,不就尺幅。山阴祁忠敏公器之,为遍注名诸社中。其诗远摹晋魏,下暨景纯游仙、支遁囋佛,游行晋宋之间,近律纯祖杜陵,已复改宗太白。尝言诗以达情,乐必尽乐,哀必尽哀。一切樗蒲六博,朋友燕酣,城郭之所历览,金石之所辨索,有触于怀,不期矜饰,务达而止。此见于竹坨诗话所述者。居吴兴别鲜山中,为晋高士沉桢避地所居,有渡曰息贤,因以自题其寓。

既丁国难,麻鞋草屦,落魄江湖,遍走诸义旅中。当是时,江南已隶版图,所有游魂余烬,出没山寨海槎之间,而白衣为之声息,复壁飞书,空坑仗策,荼毒备至,顾白衣气益厉。方张司马败北时,延平出海,大江路断,司马踯躅,计无所之。白衣遮道上书,犹陈金陵形势,请招集散亡,入焦湖,为再举计;语在司马北征纪略与屈翁山成仁录。司马既循,当道颇闻白衣前策,游骑四出,刊章名捕。白衣亡命潜行,望门投止。家大父怀所知诗,有‘廿年热血埋鸳井,万里桑田寄柳车’之句,即白衣也。

癸卯,以海上降卒至,语连白衣。白衣遁至山阴,入梅里祁氏园。时忠敏子班孙谋募死士为卫,间道浮海,卒为踪迹所得,缚到军门,抗词不屈,死于会城菜市。同时与班孙匿白衣者山阴李达、杨迁,并戍边外。事定,山阴张杉葬之西湖。

白衣之死,先张司马一年,竹坨、西河两集可考。先生以为甲辰因司马事同殉,则未尽合。其生平诗有前后集,仆所见者不过数十首。未知先生所得乃全豹否?

是时与白衣最善者始宁钱霍,当世所称魏钱者也。其集仆虽见之。古诗亦摹太白,顾近体颇不佳。为人风概,彷佛白衣。其后以事相继死。

前此陶四言其里中本已刊就,乃讳其名而以他姓填之,合魏钱为一集。逻舟有过,托祭鲁公,月表特书,借名季汉,是亦情理之常,不足致怪。特是黎邱幻影,或遭鱼目之混,此则我两人之所同虑者。当俟觅至,取先生书仇对,为一定本,以付子良。先生其存仆此札,以当白衣小传也可。

·与卢玉溪请借钞续表忠记书

玉溪先生函丈:不晤四阅月矣。邗江辽阔,遥望悬悬。每从李元音家信中询道履消息,知近日兴居佳畅,天佑灵光,为鄞江护硕果,幸甚。

某前者再四敦请,欲为弗庵先生续表忠记三集钞一副墨,蒙先生亦以见许,而终未拜赐。某知先生所以迟疑者,一则名山秘乘,或多嫌讳,一则都尉史编,非其人不可妄传,所当迟迟,以俟桓谭、侯芭者流。斯二者皆是也。虽然,某窃有一说于此。

尝闻诸毛西河曰:“天地间奇物,久抑郁而不彰,必为物怪”。故勿谓好书可必传也。当其始或未必流布,迨迟之久,光芒掩于牙签细轴之中而莫之展,则其怒气或能召风雷,致水火,遂为大造收还,以为化工之用。彼郑所南井底铁函,浸以三百年之枯泥而不朽,明逊国记之传,得之萧寺承尘者,此天幸耳。不然者,则以陆君实之海上日记、邓光荐之填海录、吴立夫之桑海录而或不传。不特此也,以谢承、华峤诸公之汉书,以何彦鸾、孙盛诸公之晋志,裴子野、魏澹诸公之南北史,而或不传。夫其不传,乃是书之不幸也。其以日星河岳之书而听其浮沉湮没,至与草木俱腐,则后死者之咎也。

以某之不才,自分何足传前辈之书,其为先生所嗤固宜,然终愿先生之勿深閟也。若夫嫌讳之虑,则采薇叩马诸公,何害应天顺人之举?即或少有当避忌处,不妨及今稍为商酌。如近世魏征君冰叔、黄征君梨洲诸集,其间多空行阙字,可援比例,不必过为拘忌。

明野史凡千余家,其间文字多芜秽不足录。若峥嵘独出,能以史、汉手笔备正史之蓝本者,纪事则梅村绥寇纪略,列传则续表忠记而已。梅村之书被邹南漪改窜芟削,非复旧观,表忠记则全豹未窥,均为遗憾。若以鄙言可采,不加弃斥,所望归帆得假受业。先生亦老矣,一旦风波意外,遗书执问,令我曹抱杞宋之悲,斯则所大惧者也。是以不避唐突,顿首上请。

——以上录自‘鲒埼亭集外编’卷四十四。

●附录

(一)顾炎武亭林文

(二)黄宗羲梨洲文

·(一)顾炎武亭林文·

吴同初行状

文林郎贵州道监察御史王君墓志铭

先妣王硕人行状

·吴同初行状

自余所及见里中二三十年来号为文人者,无不以浮名苟得为务。而余与同邑归生独喜为古文辞,砥行立节,落落不苟于世。人以为狂。已而又得吴生。

吴生少余两人七岁,以贫客嘉定。于书自左氏下至南北史,无不纤悉强记。其所为诗多怨声,近西州、子夜诸歌曲。而炎武有叔兰服,少两人二岁;姊子徐履忱少吴生九岁。五人各能饮三四斗。五月之朔,四人者持觥至余舍为母寿,退而饮至夜半,抵掌而谈,乐甚。旦日别去。余遂出赴杨公之辟。未旬日而北兵渡江。余从军于苏。归而昆山起义兵,归生与焉,寻亦竟得脱,而吴生死矣。余母亦不食卒。其九月,余始遇吴生之居而问焉。则其母茕茕独坐,告余曰:“吴氏五世单传,未亡人惟一子一女,女被俘,子死矣!有孙二岁,亦死矣”!余既痛吴生之交,反念四人者持觥以寿吾母,而吾今以衰绖见吴生之母于悲哀其子之时,于是不知涕泪之横集也。

生名其沆,字同初,嘉定县学生员。世本儒家,生尤夙惠,下笔数千言,试辄第一。风流自喜,其天性也。每言及君父之际及交友然诺,则断然不渝。北京之变,作大行皇帝、大行皇后二诔,见称于时。与余三人,每一文出,更相写录。北兵至后,遗余书及记事一篇,又从余叔处得诗二首,皆激烈悲切,有古人之遗风。然后知闺情诸作,其寄兴之文,而生之可重者不在此也。生居昆山,当抗敌时,守城不出以死。死者四万人,莫知尸处。以生平日忧国不忘君,义形于文,若此其死,岂顾问哉?

生事母孝。每夜归,必为母言所与往来者为谁,某某最厚。死后,炎武尝三过其居。无已,则遣仆夫视焉。母见之未尝不涕泣,又几其子之不死而复还也。然生实死矣!

生所为文,最多在其妇翁处,不肯传。传其写录在余两人处者凡二卷。

·文林郎贵州道监察御史王君墓志铭

天下之变莫甚乎君臣父子一旦相失而永诀终天,此人生之至痛,而古人臣之所遭未有以比也,况乎强敌压境,而将帅内离,国步颠危在不可知之日者乎?此王君之所为于邑而终也。

按状:君之始祖彬国初自襄阳宜城县占籍广平之曲周,传至君之父讳宪祖,以三科武举官钦依守备。君讳国翰,字翼之。自为诸生,即有四方之志。从其姊夫总漕都宪路公振飞至淮上,谒皇陵,阅高墙诸宗人。见唐王,心异之,因命君往来省视。及王于位福州,召路公自太湖赴行在。而君与其仲子凉武相从,间道度岭至天兴。召对,赐银币,授中书舍人。君虽处闲职,而时在上前陈中外大计,其详不得闻,大抵以去横赋、戢悍卒,固民心为急。君以诸生得侍密切,荷主知,论事无所避。上益喜。顷之,除贵州道监察御史。

是时大帅芝龙已蓄异志,而举朝无敢言者。尝以科敛民间银米,君与之力争于上前不少假。上目君谓侍臣曰:“此吾之李勉也”!车驾亲征,命兼掌军政司印。以子凉武为金吾将军掌宝纛。赠父宪祖金吾将军贵州道监察御史,母范氏一品夫人。驾至汀州,君奏人情恇迫,传敌骑已至近郊,上宜速发。与其子凉武待命行宫前。俄而追骑奄至,门中人与之相持。有张致远者,自诡为上,被执。上乃决行宫后垣出去。

方追骑之来宫前扰乱,君顾不见其子,独行至陌。人言车驾已西幸矣,君弃其仆马,徒步奔从。及于韶州之仁化县,则韩王也。而乘舆竟不知所之。时君之甥路太平奉命征兵至乐昌,乃往依之。自念弃家从主四千里外,卒遭大变,不得为羁绁之臣,其仲子又生离死别,每寤辟长叹,遂以得疾,闲关逆旅,明年二月丙戌卒于全州。妻张氏,封孺人。子三人。君卒后二十五年,长子奋武迎榇北归,以九月辛卯葬于曲周之先茔。而凉武则死于军中矣。季子绳武早亡。有孙五人。铭曰:

有龙■〈虫幽〉蟉,飞而复潜。一蛇从之,枯于嵁岩。徇国之危,奚怨奚嫌?维天不嫌,良臣则歼。铭此幽忠,百世所瞻。

·先妣王硕人行状

呜呼!自不孝炎武幼时,而吾母授以小学,读至王蠋忠臣烈女之言,未尝不三复也。柏舟之节纪于诗,首阳之仁载于传;合是二者而为一人,有诸乎?于古未之闻也。而吾母实蹈之。此不孝所以藁葬而不葬,将有侍而后葬者也。忽焉二载,日月有时。念二年以来,诸父昆弟之死焉者,姻戚朋友之死焉者,长于我而死焉者,少于我而死焉者,不可胜数也。不孝而死,是终无葬日也,矧又独子,此不孝所以踟蹰二年而遂欲苟且以葬者也。古人有雨不克葬者,有日食而止柩就道右者。今之为雨与日食也太矣。春秋嫁女不书葬,而特葬宋共姬,贤之也。吾母之贤如此而不克特葬,又于不可以葬之时而苟且以葬,此不孝所以痛心擗踊而亟欲请仁人义士之文以锡吾母于九泉者也。

先妣姓王氏,辽东行太仆寺少卿讳宇之孙女,太学生讳述之女。年十七而吾父亡,归于我;教谕沉君应奎为之记。又一年而先曾王母封淑人孙氏卒。又十年而先王父之犹子文学公生炎武,抱以为嗣;县人张君大复为之传。

其记曰:“贞孝王氏者,昆生儒生顾同吉未婚妻也。年将笄,嫁有日矣,父上舍述为治■〈衣外壮内〉,■〈衣外壮内〉多从俗鲜华,氏私白其母曰:儿慕古少君孟光之为人,焉用此?父为去华就质者十之五。已而顾生寻病卒。氏不食数日,衣素,告父母曰:儿愿一奠顾郎,归乃食。父母知不可夺,为治奠挈氏往。氏拜顾生柩,呜咽弗哭。奠已,入拜太姑淑人、姑李氏,请依居焉。谓父上舍曰:为我谢母,儿不归矣。父为之敛容不能语。舅绍芾者,名士,晓大义,泣谓氏曰:多新妇卒念存吾儿,然未讲伉俪,安忍遂妇吾子?氏曰:闻之礼信妇德也,曩已请期,妾身为顾氏人矣,去此安往!自是依太姑与姑,朝夕一室,送迎不踰阈,数岁不一归省。父上舍病亟待诀,旦日一往哭,即夕反”。

其传曰:“贞孝自小严整如成人,父母爱之。而顾生故独子,早有文。王与顾为同年家,因许女与之。无何,生年十八夭。父母意甚彷徨,欲未令贞孝知,而贞孝已窃闻之。亟脱步摇,衣白布浣衣,色意大怆,婉婉至父母前,不言亦不啼,若促驾而行者。父母初甚难,而念女至性不可夺,使妪告其翁姑。翁姑悲怆不胜,洒扫如迎妇礼,然不敢言去留也。贞孝既至,面生柩拜而不哭,敛容见翁姑,有终焉之色。而姑李氏故以德闻,拭泪谓贞孝曰:妇岂圣耶!奈何以吾儿累新妇?贞孝闻姑称新妇,泪簌簌下,交于颐。早晚跪奠生柩前,闲视姑眠食,而自屏处一室。亲戚遣妪候视,辄谢之。有女冠持梵行甚严,请见贞孝,贞孝不与见,曰:吾义不见门以外人。自是率婢子挫针操作以为常。时遣讯父母安否而已。其它婉之行,世莫得闻。久之,翁诣金陵,而姑适病且悴。贞孝左右服勤,汤糜茗碗,视色以进。姑意大怜,而贞孝弥连昼夜不少怠。一日,煮药进姑。姑强视贞孝,言曰:新妇何瘦之甚!盍少休乎?贞孝多为好语慰藉。既进药,而病立间。姑谓婢子曰:吾曩者忧独子天且夺之,而与吾新妇,吾固当一子,不得两耳。欹枕执贞孝手,而贞孝若不欲露其指者。侦之,则已断一小指和药煮之;姑之病所以立瘥者也。诸婢子亦莫得见,相传语,惊且泣。贞孝止之曰:姑受命于天,宜老寿,而婢子何得妄言阴隲事耶?姑既病起,亦绝不言贞孝断指事,独姑之兄李箕者窃闻之云。贞孝既侍翁姑十二年,而翁姑为其子定嗣,贞孝抚之如己生”。

此二先生之言云,而不孝不敢溢一辞者也。

又二年而知县陈君祖苞拜其庐。又三年,先王母李氏卒,丧之如礼。又十六年而巡按御史祁君彪佳表其门。又二年,母年五十有一,而巡按御史王君一鹗奏旌其门曰贞孝,下礼部。礼部尚书姜公逢元奏如章。八月辛巳上,其甲申制曰可。于是三吴之人,其耆旧隐德及能文奇伟之士,上与先王父交、下与炎武游者,莫不牵羊持酒,踵门称贺,谓史策所纪罕有此事;盖其时炎武已齿文会,知名且十年矣。而先王父年七十有四,祖孙母子,怡怡一门之内,徼天子之恩以为荣也。而天下兵方起,而江东大饥。又五年,先王父卒。其冬,合葬先王父、先王母于尚书浦之赐茔如礼,而家事日益落。又三年,而先皇帝升遐。又一年而兵入南京。其时炎武奉母侨居常熟之语濂泾,介两县之间。而七月乙卯,昆山陷;癸亥,常熟陷:吾母闻之,遂不食,绝粒者十有五日,至己卯晦而吾母卒。八月庚辰朔,大敛。又明日而兵至矣。呜呼痛哉!遗言曰:“我虽妇人,身受国恩,与国俱亡,义也。汝无为异国臣子,无负世世国恩,无忘先祖遗训,则吾可以瞑于地下”!呜呼痛哉!

初,吾母为妇十有七年,家事并王母操之。吾母居别室中,昼则纺绩,夜观书至二更乃息。次日平明起,栉■〈纟走〉问安以为常。尤好观史记、通鉴及本朝政纪诸书。而于刘文成、方忠烈、于忠肃诸人事,自炎武十数岁时即举以教。及王母亡,董家事,大小皆有法。有使女曹氏相随至老,亦终身不嫁。有奁田五十亩,岁所入,悉以散之三族,无私蓄。

先妣生于万历十四年六月二十六日,卒于宏光七月三十日,享年六十。其年十二月丁酉,不孝炎武奉柩藁葬于先考之墓旁。呜呼痛哉!王孙贾之立齐王子也而其母安,王陵之事汉王也而其母安,若不孝者何以安吾母,而犹然有腼于斯人之中,将于天崩地坼之日,而卜葬桥山之未成,而马鬣之先封也,此不孝所以痛心擗踊而号诸当世之仁人义士者也。今将以□□三年十月丁亥,合葬于先考之兆,在先曾王考兵部右侍郎公赐茔之东六步五尺。伏念先妣之节之烈,可以不辱仁人义士之笔,而不孝又将以仁人义士之成其志而益自奋,以无忘属纩之言,则仁人义士之铭之也,锡类之宏而作忠之至者也,不惟一人一家之褒已也。不孝顾炎武泣血谨状。——以上录自‘亭林文集’。

·(二)黄宗羲梨洲文·

陆周明墓志铭(甲辰)

王征南墓志铭

王仲撝墓表

高旦中墓志铭

·陆周明墓志铭(甲辰)

司马迁传游侠,以乡曲之游侠与独行之儒比量,而贤夫侠者;以布衣之侠与卿相之侠比量,而难夫布衣。然时异势殊,乃有儒者抱咫尺之义,其所行不得不出游侠之途,既无有士卿相之富厚,其所任非复闾巷布衣之事,岂不尤贤而尤难哉?十年以前,亦尝从事于此,心枯力竭,不胜利害之纠缠,逃之深山,以避相寻之急,此事遂止。其时周明与其客以十数见过,皆四方知名之士。余间至其城西田舍,复壁柳车,杂宾死友,咄嗟食办。余既自屏,周明亦不相闻问,然颇闻其喜事益甚,江湖多传周明姓名,以为异人。嗟呼!周明亦何以异于人哉?华屋甫田,婚嫁有无,人情等尔,亦唯是胸中耿耿者未易下脐,人见其踵侧焦原,手搏雕虎,遂以为异。虽然,周明一布衣诸生,又何所开天下事,而慷慨经营,使人以侠称,是乃所以为异也。

周明姓陆氏,名宇■〈火鼎〉,鄞县人也。祖某。父世科,大理寺卿。母某氏。配周氏、崔氏。子经异、经周。婿万斯大。少与钱司马读书,慷慨有大志。司马江上之事,周明实左右之。祥兴航乘,其诸臣风帆浪楫,栖迟金鳌牡蛎之间,非内主之力,则亦莫之能安也。

癸卯岁,周明为降卒所诬入省狱。狱具,周明无所诖误,脱械出门,未至寓而卒。周明以好事尽其家产,室中所有,唯草荐败絮及故书数百卷。讣闻,家中整顿其室,得布囊于乱书之下,发之,则人头也。其弟春明识其面目,捧之而泣曰:“此故少司马笃庵王公头也”!

初,司马兵败,枭头于甬之城阙。周明思收葬之,每徘徊其下。一日,见暗中有叩首而去者,迹之,走入破屋。周明曰:“子何人”?其人曰:“吾渔人也”。周明曰:“子必有异,无为吾隐”?其人曰“余毛明山,曾以卒伍事司马,今不胜故主之感耳”!周明相与流涕而诣江子云,计所以收其头者。江子云者,故与明周读书之将也,失势家居。会中秋竞渡,游人杂沓。子云红笠握刀,从十余人,登城遨戏,至枭头所,问守卒曰:“孰戴此头也者”?卒以司马对。子云佯怒曰:“嘻!吾怨家也,亦有是日乎”!拔刀击之,绳断堕地。周明、明山已豫立城下,方是时,龙舟噪甚,人无回面易视,周明以身蔽,明山拾头,杂俦人而去。周明得头,祀之书室,盖十二年矣,而家人无知者。至是而春明始瘗之。

昔李固之死,汝南郭亮左提章钺,右秉铁钻,诣阙上书,乞收其尸。南阳董班亦往哭。固殉尸不肯去。栾布奏事彭越头下,祠而哭之。彼皆门生故吏,故冒死而不顾。周明之于司马,非有是也。一念怜其忠义,遂不惜捍当世之文罔,所谓尤贤尤难者,不更在是乎?

初,周明读书时,有弟子讼其师,师不得直。周明诣文庙伐鼓恸哭,卒直其师而后止。昔震川叙唐钦尧争同舍生之狱,以为生两汉时,即此可以显名当世。在周明视之,寻常琐节耳,独恨不得司马迁以拾之。余因万斯大而论次,仅以答周明曩昔之一顾也。铭曰:

或骇其奇,或叹其拙,茫茫宇宙,腐儒蚓结。

·王征南墓志铭

少林以拳勇名天下,然主于搏人,人亦得以乘之。有所谓内家者,以静制动,犯者应手即仆,故别少林为外家,盖起于宋之张三峰。三峰为武当丹士,徽宗召之,道梗不得进。夜梦玄帝授之拳法,厥明,以单丁杀贼百余。三峰之术,百年以后流传于陕西,而王宗为最着。温州陈州同从王宗受之,以此教乡人,由是流传于温州。嘉靖间,张松溪为最着。松溪之徒三四人,而四明叶继美近泉为之魁,由是流传于四明。四明得近泉之传者为吴昆山、周云泉、单思南、陈贞石、孙继槎,皆各有授受。昆山传李天目、徐岱岳。天目传余波仲、吴七郎、陈茂弘。云泉传卢绍岐。贞石传董扶舆、夏枝溪。继槎传柴玄明、姚石门、僧耳、僧尾。而思南之传则为王征南。思南从征关白,归老于家,以其术教授;然精微所在,则亦深自秘惜,掩关而理,学子皆不得见。征南从楼上穴板窥之,得梗概。思南子不肖,思南自伤身后莫之经纪,征南闻之,以银卮数器,奉为美槚之资。思南感其意,始尽以不传者传之。

征南为人机警,得传之后,绝不露圭角,非遇甚困则不发。尝夜出侦事,为守兵所获,反接廊柱,数十人轰饮守之。征南拾碎磁偷割其缚,探怀中银望空而掷,数十人方争攫,征南遂逸出。数十人追之,皆碚地,匍匐不能起。行数里,迷道田间,守望者又以为贼也,聚众围之。征南所向,众无不受伤者。岁暮独行,遇营兵七、八人,挽之负重。征南苦辞求免,不听。征南至桥上,弃其负,营兵拔刀拟之。征南手格,而营兵自掷仆地,铿然刀堕。如是者数人。最后取其刀,投之井中,营兵索绠出刀,而征南之去远矣。凡搏人皆以其穴,死穴、晕穴、哑穴,一切如铜人图法。有恶少侮之者,为征南所击,其人数日不溺,踵门谢过,始得如故。牧童窃学其法,以系伴侣,立死。征南视之曰:“此晕穴也,不久当苏”。已而果然。征南任侠,尝为人报仇,然激于不平而后为之。有与征南久故者,致金以仇其弟,征南毅然绝曰:“此以禽兽待我也”!

征南名来咸,姓王氏,征南其字也。自奉化来鄞。祖宗周,父宰元,母陈氏。世居城东之车桥。至征南而徙同岙。少时隶卢海道若腾。海道较艺给粮,征南尝兼数人。直指行部,征南七矢破的,补临山把总。录忠介公建□,以中军统营事,屡立战功,授都督佥事副总兵官。事败,犹与华兵部勾致岛人,药书往复。兵部受祸,仇首未悬,征南终身食菜以明此志,识者哀之。征南罢事家居,慕其才艺者以为贫必易致,营将皆通殷勤,而征南漠然不顾。锄地担粪,若不知己之所长,有易于求食者也。一日,遇其故人,故人与营将同居,方延松江教师讲习武艺。教师倨坐弹三弦,视征南麻巾缊袍,若无有。故人为言征南善拳法,教师斜盼之曰:“若亦能此乎”?征南谢不敏。教师轩衣张眉曰:“亦可小试之乎”?征南固谢不敏。教师以其畏己也,强之愈力。征南不得已而应,教师被跌。请复之,再跌而流血破面。教师乃下拜,贽以二缣。

征南未尝读书,然与士大夫谈论,则蕴藉可喜,了不见其为粗人也。余弟晦木尝揭之见钱牧翁,牧翁亦甚奇之。当其贫困无聊,不以为苦,而以得见牧翁、得交余兄弟沾沾自喜,其好事如此。予尝与之入天童,僧山焰有膂力,四五人不掣其手,稍近征南,则蹶然负痛。征南曰:“今人以内家无可眩曜,于是以外家搀入之,此学行当衰矣”。因许叙其源流。忽忽九载,征南以哭子死。高辰四状其行,求予志之,余遂叙之于此。岂诺时意之所及乎?生于某年丁巳三月五日,卒于某年己酉二月九日,年五十三。娶孙氏。子二人;梦得,前一月殇,次祖德。以某月某日葬于同岙之阳。铭曰:

有技如斯,而不一施。终不鬻技,其志可悲。水浅山老,孤坟孰保?视此铭章,庶几有考。

·王仲撝墓表

君讳正中,字仲撝,直隶保定人,登丁丑进士第,未谒选,索游于高唐州。会大兵南下,转运银杠亦避入高唐。大兵围高唐,州守以为银杠旦晚是敌物,不如以此鬻城,免士女屠戮流离之苦。立要约使与议者押字,仲撝与焉。事平,转运者上失物状,于是逮高唐守及仲撝论死,系狱数年。刑科给事中李清理而出之,降补扬州照磨,移知长兴县。

国变后,失官,避地于绍兴。截江时,以兵部职方司主事摄余姚县事。是时,公私赤立,剽夺为豪,市魁里正,朝得札付一纸,暮便入民舍,根括金帛,系傫丁壮,交错道路,郡县不敢何问为某营也。仲撝设兵弹压,各营取饷,必使经由于县,品核资产,裁量以应之。非是则为盗贼。总兵陈梧败于槜李,渡海至姚,卤掠乡聚。仲撝遣兵击之,乡聚相掎角,杀梧。行□,忌仲撝者以此声讨。某谓梧之见杀,犯众恶也,不当罪正中,上疏救之,乃止。

张国柱劫定海,王总兵纵兵大掠,列船江上,入城牢搜者二千人。仲撝拦止。所围大姓数家,从仲撝丐命,仲撝为之消息。国柱终不得志而去。田仰、荆本彻先后过姚江,舟楫蔽江,皆帖帖俯首,不惊鸡犬。盖人民之恃仲撝,一时如决水之堤焉。升监察御史。

尚宝寺卿朱大定、太仆寺卿陈潜夫、兵部主事吴乃武皆从浙西来,受约束。坛山烽火,达于武林。仲撝短小精悍,喜于任事,虽以武宁群从得不为列营所挠,亦其智计有以副之也。好读实用之书,不事文彩。其言星象,则从闽人柯中炯于狱中受之。行□初建,进□所着监国鲁元年大统历。丁亥,访某山中。某时注授时历,仲撝受之而去。壬辰来访,授以律吕。辛丑来访,授以壬遁。仲撝皆能有所发明。自某好象数之学,其始学之也,无从叩问,心火上炎,头目为肿。及学成而无所用,屠龙之技,不待问而与之言,亦无有能听者矣。蛩然之音,仅一仲撝,又以饥火驱走南北。

丁未二月,遇之越城,为言年来益困,将于鉴湖滨佃田五亩,佐以医,小续食耳。其年八月十九日,仲撝卒,年六十九,权厝于山阴之陈常堰。所着周易注若干卷、律书详注一卷。子一人,三捷。嗟呼!某与仲撝交二十余年,与之同事而无成,与之共学而未毕。仲撝生时,已无人知仲撝者,向后数年,复更何如?此纸不灭,亦知稽山块土曾塞黄河也!

·高旦中墓志铭

启祯间,甬上人伦之望,归于吾友陆文虎、万履安。文虎已亡,履安只轮孤翼,引后之秀以自助,而得旦中。旦中有志读书。履安语以“读书之法,当取道姚江,子交姚江而后知吾言之不诬耳”。姚江者,指余兄弟而言也。慈溪刘瑞当亦言:“甬上少年黑而髯者,近以长诗投赠,其人似可与语”。己丑,余遇之履安座上。明年,遂偕履安而来。

当是时,旦中新弃场屋,彩饰字句,以竟陵为鸿宝。出而遇其乡先生长者,则又以余君房、屠长卿之寱语告之。余乃与之言:“读书当从六经,而后史、汉,而后韩、欧诸大家。浸灌之久,由是而发为诗文,始为正路。舍是则旁蹊曲径矣。有明之得其路者,潜溪、正学以下,毗陵、晋江、玉峰,盖不满十人耳。文虽小伎,必由道而后至。毗陵非闻阳明之学,晋江非闻虚斋之学,玉峰非闻庄渠之学,则亦莫之能工也”。旦中锐甚,闻余之言,即遍求其书而读之,汲深解惑,尽改其纨绔余习,衣大布之衣,欲傲岸颓俗。与之久故者,皆见而骇焉。

余自丧乱以来,江湖之音尘不属。未几,瑞当、履安相继物故,旦中夐然出于震荡残缺之后,与之惊离吊往,一泄吾心之所甚痛,盖得之而喜甚。自甬上抵余舍,往来皆候潮汐,疾风暴雨,泥深夜黑,旦中不以为苦,一岁常三、四至。一日病蹶,不知人,久之而苏,谓吾魂魄栖迟成山车厩之间,大约入黄竹浦路也。黄竹浦,余之所居,其疾病瞑眩,犹不置之。旦中之于余如此。

旦中家世以医名,梅孤先生针炙聚英、志斋先生灵枢摘注皆为医家轨范。旦中又从赵养葵得其指要,每谈医药,非肆人之为方书者比。余亟称之。庚子,遂以其医行世。时陆丽京避身为医人已十年,吴中谓之陆讲山,谒病者如市。旦中出而讲山之门骤衰。盖旦中既有授受,又工揣测人情,于容动色理之间,巧发奇中,亦未必纯以其术也。所至之处,蜗争蚁附,千里拏舟,谕月而不能得其一诊。孝子慈父,苟能致旦中,便为心力毕尽,含旦中之药而死亦安之若命矣。嗟乎!旦中何不幸而有此?一时簧鼓医学为之一哄,医贯类经家有其书,皆旦中之所变也。旦中医道既广,其为人也过多,其自为也过少。虽读书之志未忘,欲俟草堂资具而后可以并当一路。近岁,观其里中志士蔚起,横经讲道,文章之事,将有所寄。旦中惕然谓吾交姚江二十余年,姑息半途,将以桑榆之影收其末照,岂意诸君先我绝尘耶?傍惶慨叹,不能自已,而君病矣,是可哀也。

旦中美髯玉立,议论倾动。虽复流品分途,而能缱绻齐契,三吴翕然以风概相与。其过金阊,徐昭法必招之入山,信宿话言。蠡城刘伯绳少所容接,每遇旦中,不惜披布胸怀。旦中亦此两人自重。所过之地,喜拾清流佚事,不啻珠玉,盖履安之余教也。少喜任侠。五君子之祸,连其内子。旦中走各家告之,劝以自裁。华夫人曰:“诺!请得褒衣以见先夫于地下”,旦中即以其内子之服应之,殡殓如礼。家势中落,药囊所入有余,亦缘手散尽,故比死而悬磬也。

旦中姓高氏,讳斗魁,别号鼓峰,韩国武烈王琼之后。建炎南渡,王之五世孙修职郎世殖目汴徙鄞,始为鄞人。修职生元之,字端叔,学者称为万竹先生,楼宣献公钥志其墓。万竹之四世孙明善,洪武初亦以隐德称安敬先生。安敬之四世孙士有文名,尝摘注灵枢,称志斋先生,赠刑部山东司郎中,旦中之曾祖也。祖萃,万历甲戌进士,知广东肇庆府,赠右副都御史。父德,光禄寺署丞,致仕封右副都御史。母黄氏,赠太淑人。旦中则马氏孺人所生也。光禄五子。长斗枢,崇祯戊辰进士,巡抚陕西右副都御史。旦中行在第三,娶朱氏,生子五人,宇靖、宇厚、宇丰、宇皞、宇调;侧室赵氏,生子二人,宇祝、宇胥。女三人。孙男几人。

去年十月,旦中疾亟,余过问之。旦中自述:“梦至一院落,锁鐍甚严,有童子告曰:邢和璞丹室也,去此四十七年,今将返矣。某适四十有七,非前定乎”?卧室暗甚,旦中烧烛自照曰:“先生其视我!生平音容尽于此日。先生以笔力留之,先生之惠也”。余曰:“虽然,从此以往,待子四十七年而后落笔,未为晚也”。

明年,过哭旦中,其兄辰四出其绝笔,有‘明月冈头人不见,青松树下影相亲’之句,余改‘不见’为‘共见’。夫可没者形也,不可灭者神也。形寄松下,神留明月。神不可见,则堕鬼趣矣。旦中其尚闻之。辰四理其垂殁之言以请铭,余不得辞。生于某年癸亥九月二十五日,卒于某年庚戌五月十六日。以其年十一月十一日葬于乌石山。铭曰:

吾语旦中,佐王之学。发明大体,击去疵驳。小试方书,亦足表襮。淳于件系,丹溪累牍。始愿何如,而方伎龌龊。草堂未成,鼓峰矗矗。日短心长,身名就剥。千秋万世,恃此幽斲。

——以上录自‘南雷集’。

亭林先生神道表 (清)全祖望

顾氏世为江东四姓之一,五代时由吴郡徒徐州(1),南宋时迁海门(2),已而复归于吴,遂为昆山县(3)之花浦村人。其达者,始自明正德(4)间曰工科给事中广东按察使司佥事溱,及刑科给事中济。刑科生兵部侍郎章志,侍郎生左赞善绍芳及国子生绍芾,赞善生官荫生同应,同应之仲子曰绛,即先生也。绍芾同吉,早卒,聘王氏,未婚守节,以先生为之后。

先生字曰宁人,乙酉(5)改名炎武,亦或自署曰蒋山佣,学者称为亭林先生。少落落有大志,不与人苟同,耿介绝俗。其双瞳子中白而边黑,见者异之。最与里中归庄(6)相善,共游复社(7)相传有“归奇顾怪”之目。于书无所不窥,尤留心经世之学。其时四国多虞,太息天下乏材以至败坏,自崇祯己卯(8)后,历览《二十一史》(9),十三朝《实录》(10)、天下图经(11)、前辈文编说部,以至公移邸抄之类,有关于民生之利害者随录之,帝推互证,务质之今日所可行,而不为泥古之空言,曰《天下郡国利病书》(12);然犹未敢自信,其后周流西北且二十年,遍行边塞亭障,无不了了而始成。其别有一编曰《肇域志》(13),则考索利病这余,合图经而成者。予观宋干、淳(14)诸老,以经世自命者,莫如薛艮斋(15),而王道夫、倪石林(16)继之,叶水心(17)尤精精悍,然当南北 分裂,闻而得之者多于见,若陈同甫(18)则皆欺人无实之大言,故永嘉、永康之学(19)皆未甚粹,未才若先生之探原竟委,言言可以见之施行,又一禀于王道而不少参以功利之说者也。最精韵学,能据遗经以珔六朝唐人之失,据唐人以正宋人之失,欲追复三代以来之音,分部正帙而究其所以不同,以知古今音学之变。其自吴才老(20)而下,廓如也,则有曰《音学五书》(21)。性喜金石之文(22),到处即搜访,谓其在汉唐以前者,足与古经相参考,唐以后者,亦足与诸史相证明,盖自欧、赵、洪、王(23)后,未有若先生之精者,则有曰《金石文字记》(24)。晚益笃志《六经》,谓古今安得别有所谓理学者,经学即理也。自有舍经学以言理学(25)者,而邪说以起不知舍经学,则其所谓理学者禅学(26)也。故其本朱子(27)之说,参之以慈溪黄东发《日抄》(28),所以归咎于上蔡、横浦、象山者甚峻(29),于同时诸公,虽以苦节推百泉、二曲(30)以经世之学推梨洲(31),而论学则不合,其书曰《天下指南》(32)。或疑其言太过,是固非吾辈所敢遽定,然其谓经学即理学,则名言民。而《日知录》三十卷(33),尤为先生终身精诣之书,凡经史之粹言具在焉。盖先生书尚多,予不悉详,但详其平生学业之所最重者。

初太安人(34)王氏之守节也,养先生于襁保中。太安人最孝,尝断指以辽君姑(35)之疾。崇祯九年,直指王一鹗请旌于朝(36),报可。乙酉之夏,太安人六十,避兵常熟之郊,谓先生曰:“我虽妇人哉,然受国恩(38),果有大故,我则死之。”于是先生方应昆山令杨永言(38)之辟,与嘉定诸生吴其沆(39)及归庄共起兵,奉故郧扶王永祚(40),以从夏文忠公(41)于吴,江东授公兵部司务(42)事既不克,永言行遁去,其沆死之,先生与庄幸得脱,而太安人遂不食卒,遗言后人莫事二姓。次年闽中(43)使至,以职方郎(44)召,欲与族父延安推官咸正赴之(45),念太安人尚未葬,不果。次年,几豫吴胜兆之祸(46),更欲赴海上,道梗不前。

先生虽世籍江南,顾其姿禀颇不类吴会人,以是不为乡里所喜,而先生亦甚厌裙屐(47)浮华之习。尝言:“古之疑众者,行伪而坚(48),今之疑众者,行伪而脆,了不足恃。”既抱故国之戚,焦原毒流(49),日无宁晷。庚寅(50),有怨家欲陷之,乃变衣冠作商贾,游京口(51),又游禾中(52)。次年,之旧都拜谒孝陵(53),癸已(54)再谒,是冬又谒而图焉。次年,遂侨居神烈山下(55),遍游沿江一带,以观旧都畿辅(56)之胜。顾氏有三蕊仆曰陆恩,见先生日出游,家中落,叛投里豪。丁酉(57),先生四谒孝陵归,持之色刀,乃欲告先生通海(58),先生亟往禽之,数其罪,湛之水。仆婿复投里豪,以千金贿太守,求杀死先生,不系讼曹,而即系之奴之家,危甚。狱日急,有为先生求救于[][](59)者,[][]欲先生自称门下而后许之,其人知先生必不可,而俱失[][]之援,乃私自书一刺以与之,先生闻之,急索刺还,不得,列揭于通衢以自白。[][]亦笑曰:“宁人之卞也!“曲周路舍人泽溥(61)者,故相文贞公振飞了也。侨居洞庭之东山(62),识兵备使者,乃为诉之,始得移讯松江(63)而事解。于是先生浩然有去志,五谒孝陵始东行,垦田于章丘这长白山下(64)以自给。戊戌(65),遍游北都诸畿甸(66),直抵山海关(67)外,以观大东(68)。归至昌平(69),拜谒长陵(66)以下,图而记之。次年再谒。既而念江南山水有未尽者,复归,六谒孝陵。东游直至会稽(71)。次年,复北谒思陵(72)。由太原、大同以入关中(73),直至榆林(74)。是年,浙中史祸(75)作,先生之故人吴、潘二子(76)死之,先生又幸而脱。甲辰(77),四谒思陵。事毕,垦田于雁门(78)之北,五台(79)之东。初先生之居东也,以其地湿,不欲久留,每言马伏波(80)田畴,皆从塞上立业,欲居代北(81)。尝曰:”使吾泽中有牛羊千,则江南不足怀也。“然又苦其地寒,乃但经营创始,使门人辈司之,而身出游。丁未(82)之淮上。次年自东入京师。莱之黄氏,月奴告其主所作诗者(83),多株连,自以为得,乃以吴人陈济生所辑《忠义录》(84),指为先生所作,首(85)之,书中有名者三百余人。先生在京闻之,驰赴山东自请勘(86),讼系半年,富平李因笃(87)自京师为告急于有力者,亲至历下(88)解之,狱始白。复入京师,五谒思陵。自是还往河北诸边塞者几十年。丁巳(89),六谒思陵,始卜居陕之华阴(90)。初先生遍观四方,其心耿耿耿未下,谓“秦人(91)慕经学,重处士,持清议,实他邦所少;而华阴绾毂关、河之口,虽足不出户,而能见天下之人,闻天下之事,一旦有警,入山守险,不过十里之遥,若志在四方,则一出关门,亦有建瓴之便”,乃定居焉。王征君山史筑斋延之(92)。先生置五十亩田于华下供晨夕,而东西开垦所入,别贮之以备有事。又饵沙苑蒺藜而甘之曰:“啖此久,不肉不茗可也。”凡先生之游,以二马二骡,载书自随。所至厄塞,即呼老兵退卒,询其曲折,或与平日所闻不合,则即坊肆中发书而对勘之。或径行平原大野,无足留意,则于鞍上默育诸经注疏,偶有遗忘,旵即坊肆中发书而熟复之。

方大学士孝感熊公(93)之自任史事也,以书招先生为助,答曰:“愿以一死谢公,最下则逃之世外。”孝感惧而止。戊午(94)大科,诏下,诸公争欲致之,先生豫令诸门人这在京者辞曰:“刀绳具在,无速我死!”次年大修《明史》,诸公又欲行荐之,贻书叶学士讱庵(95),请以身殉得免。或曰:“先生谓钓名者也。今夫妇人之失所天也,从一而张,之死靡慝(96),其心岂欲见知于人?若曰盍亦令人强委禽(97)焉,而力拒之以明节,则吾未之闻矣。”华下诸生请讲学,谢之曰:“近日二曲亦徒以讲学故得名,遂招逼迫,几致凶死,虽曰威武不屈,然而名之为累,则已甚矣!又况东林覆辙(98),有进于此者乎?”有求文者,告之曰:“文不关于经术政理之大,不足为也。韩文公起八代衰(99),若但作《原道》、《谏佛骨表》、《平淮西碑》、《张中丞传后》诸篇,而一切谀墓 这文不作,岂不诚山头号(100)乎!今犹未也。”其论为学,则曰:“请君关学(101)之余也。横渠、蓝田(102)之都,以社为先,孔子尝言博我以文,允之以礼,而刘康公(103)亦云‘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谓命也,是以有运作礼义威仪之则以定命’,佐料则君子为学,舍礼何由?近来讲学之师,专以聚徒立帜为心,而其都不肃,方将赋《茅鸱》(104)之不暇,何问其余!寻以己未(105)出关,观伊洛(106),历嵩少(107),曰:“五岳(108)游其四矣。”会年饥,不欲久留,渡河至代北,复还华下。先生即负用世之略,不得一遂,而反至每小试之,垦田度地,累致千金,故随寓即饶足。徐尚书干兄弟(109),甥也,当其未遇,先生振其乏。至是鼎贵,为东南人士宗,四方从之者如云,累书迎先生南归,愿以虽业居之,且为买田以养,皆不至。或叩之,答曰:“昔岁孤生,飘摇风雨,今兹亲串,崛起云霄,思归尼父之辕(110),恐近伯鸾这灶(111);且天仍梦梦,世尚滔滔,犹吾大夫(112),未见君子(113),徘徊渭川(114),以毕余年足矣。”

庚申(115),其安人卒于昆山,寄诗挽之而已。次年,卒于华阴,无子,徐尚书为立从孙洪慎以承其祀。年六十九。门人奉动脉瘤归葬昆山之千墩。高弟吴江潘耒(116)收其遗书,序而行之,又别辑《亭林诗诗文集》十卷,而《日知录》最盛传。历年渐远,读先生之书者虽多,而能言其大节者已罕,且有不知而妄为立传者,以先生为长洲人,可哂也。徐尚书之冢孙涵持节粤中,数千里贻书,以表见属,予沉吟久之。及读五高士不庵之言曰:“宁人身负沉痛,思大揭其亲之志于天下,奔走流离,老而无子,其幽隐莫发,数十年靡诉之衷,曾不得快然一吐,而使而起少年,推以多闻博学,其辱已甚,安得掉首故乡,甘于客死!噫,可痛也!”斯言也,其足以表先生之墓矣夫。其铭曰:先生兀兀(117),佐王之学。云雷经纶(118),以屯(119)被缚。渺然高风,廖天一鹤。重泉拜母,庶无愧作。

注释:

(1)吴郡:古郡名,治所在今江苏苏州,徐州:今属江苏。

(2)海门:今属江苏,在长江口北岸,顾炎武《顾氏谱系考》云:“宋南渡时,讳庆者自滁徙海门县之姚刘沙(自注:今崇明县)。”

(3)昆山市:今属江苏。

(4)正德:明武宗朱厚照年号(1506—1521)。

(5)乙酉:清顺治二年(1645)。

(6)归庄(1613—1673):明末清初文学家,一名祚明,字尔礼,又字玄恭,号恒轩,昆山人。归有光的曾孙。为明末复社成员,曾参加抗清斗争。善书画,工文辞,有《归庄集》。

(7)复社:明末由江南地区士大夫知识分子所组成的政治集团,主张改良政治,拯救明朝。清兵南下时,部分成员曾参加抗清斗争。清顺治九年(1652)被清政府取缔。

(8)崇祯己卯:崇祯十二年(1639)。

(9)《二十一史》:明嘉靖时校刻的史书,在宋人《十七史》之外,加宋、辽、、金、元四史。

(10)实录:编年史的一种体裁,专记某一皇帝统治时期的大事。

(11)图经:文字外附有图画的书籍,此指附有地图的地理志。

(12)《天下郡国利病书》:一百二十卷,详细记录了各地疆域、形胜、水利、兵防、物产、赋税等资料。

(13)《肇域志》:现存传钞本,不分卷,着重记述各地地理形势和山川要塞,附有地图。

(14)干、淳:宋孝宗赵?年号干道(1165—1173)和淳熙(1174—1189)。

(15)薛艮庆:薛季宣(1134—1173),字士龙,号艮斋,南宋哲学家。治学讲求事功,反对空谈性命,为“永嘉学派”先声。

(16)王道夫:王自中(1134—1199),字道甫,学者称厚轩先生。倪石林:名朴,字文卿,学者称石陵先生。

(17)叶水心:叶适(1150—1223),字正刚,学者称水心先生,南宋哲学家。主张功利之学,反对朱熹的性理之学,是南宋“永嘉学派”的集大成者。

(18)陈同甫:陈亮(1143—1194),字同甫,学者称龙川先生,南宋思想家,治学注重事功,反对空谈义理。

(19)永嘉永康之学:南宋永嘉学派,创于吕祖谦,其代表人物薛季宣、陈傅良、叶适、均为永嘉(今浙江温州)人,故名,南宋永康学派,又名浙学,为永康(今属浙江)人陈亮所创立,故名。

(20)吴才老:吴棫(约1100—1154),字才老,宋代学者。着有《韵补》五卷,分古韵为九部,并提出古韵通转这说,为后来研究古韵的垂危驱。

(21)《音学五书》:三十八卷,包括《古音表》二卷,《易音》三卷,《诗本音》十卷,《唐韵正》二十卷,《音论》三卷。

(22)金石之文:指古代在钟鼎碑碣上刻的文字。

(23)欧、赵、洪、王:欧阳修着有《集古录跋尾》,赵明诚着有《金石录》,洪适着有《隶释》、《隶续》,王俅蔷薇 有《啸堂集古录》,都是研究金石之文的著作。

(24)《金石文字记》:六卷,所录汉以来碑刻凡三百余种。

(25)理学:指宋代儒家哲学思想,也称性理学、道学,多附会经义而说天人性命之理。

(26)禅学:指佛教禅宗教理,重在人心自悟。

(27)朱子:朱熹(1130—1200),字符晦,一字仲晦,号晦庵,()翁,婺源(今属江西)人宋代著名理学家。

(28)黄东发:黄震(1213—1280),字东发,慈溪(今属浙江)人,南宋学者,着有《黄氏日钞》九十五卷。

(29)上蔡:指谢良佐(1050—1103),程门弟子,上蔡(今属河南)人,学者称上蔡先生,横浦:指张九成(1092—1159),钱塘(今浙江杭州)人,宋代学者,着有《横浦集》故称,象山:指陆九渊(1139—1193),字子静,自号存斋、象山翁,金溪(今属江西)人学者称象山先生,南宋哲学家。

(30)百泉:即孙奇逢(约1584—约1675),字启泰,号钟元,容城(今属河北)人,学者称夏峰先生,明清这际儒学名士,与李颙、黄宗羲齐名,并称“清代三大儒”。二曲:即李颙(1627—1705),字中孚,号二曲。周至(今属陕西)人,学者称二曲先生,清初理学家。

(31)梨洲:即黄宗羲(1609—1695),字太冲,号南雷,余姚(今浙江)人,学者称梨洲先生。明末清初著名思想家,朴学大师。

(32)《下学指南》:一卷,主张通经致用。

(33)《日知录》:三十二卷,为顾炎武“稽古所得”,随时札记“的意在经世致用的著作,内容广泛,考证精祥。

(34)太安人:是明清时代给朝廷命官之母或祖母的封号,此指顾炎武的之母。

(35)君姑:丈夫的母亲。

(36)直指:朝廷使者。旌:表彰。

(37)国恩:指上文请旌于朝事。

(38)杨永言:字岑立,昆明人,任昆山知县。清兵至,与顾炎武、归庄、吴其沆等拒守,事败为僧。

(39)嘉定:今属上海市。吴其沆:字同初,嘉定县学生员,居昆山。顺治二年七月初六日,清兵攻陷昆山城,他抗敌守城,不屈而死。

(40)郧:郧阳,在今湖北。王永祚:曾为明郧阳巡抚、都御史,李自成入襄阳,分攻属邑,他遁走。归昆山,领导抗清义军。约同各路分攻苏州、南京、杭州及沿海各地,但因攻苏州军先溃,牵动全局民而失败。

(41)夏文忠公:夏允彝。

(42)江东:指南明福王(朱由崧)政权,后部司务:明代中央政权各部均置司务厅司务,主省署抄目,出纳文书。

(43)闽中:指南明唐王(朱聿键)政权。

(44)职方郎:为兵部属官。

(45)推官:为各府属官,专管一府弄狱。咸正:姓顾,字端木,号觙庵,昆山人,大学士顾鼎臣曾孙。为延安府推官。丙戌(顺治三年)四月,自关中归,闻唐王立于闽,草密匝匝疏,附寄舟山黄斌卿,托共转达,为逻卒所获,以告清吴淞提督吴胜兆,吴秘不发。丁亥四月,吴密谋反清,事泄失败,密疏遂发,逮至金陵,为洪承畴所杀。

(46)吴胜兆:本明将,后降清,为吴淞提督,密度反清,事败被捕,死天狱中。

(47)裙屐:裙是下裳,屐是木鞋,六朝贵游子弟的衣着,这里指不懂政务只知逸乐的贵族子弟。

(48)行伪而坚:行为虚伪而且固执。《荀子?宥坐》载孔子诛少正卯列举五大罪状,其中两条是“行僻而坚,言伪而辩。”

(49)焦原:枯焦的大地。毒浪:比喻遭蹂躏。

(50)庚寅:清顺治七年(1650)。

(51)京口:今江苏镇江。

(52)禾中:即“嘉禾,今浙江嘉兴。

(53)旧都:指南京。孝陵:明太祖朱元璋陵墓。

(54)癸巳:清顺治十年(1653)。

(55)神烈山:明孝陵所在之山,即南京紫金山。《明史?礼志十四》:“嘉靖十年,名孝陵曰神烈山。“

(56)畿辅:京城地区,这里指南京。

(57)丁酉:清顺治十四年(1657)。

(58)通海:指与沿海一带郑成功反清义军有联系。

(59)[][]:此人为钱谦益。

(60)卞:急躁。

(61)曲周:在今河北。路舍人泽溥,路振飞长子,会中书舍人。唐王朱聿键隆武元年(清顺治二年)拜路振飞为太子太保,吏部兼兵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明代大学士宰相这职,因称“故相”。

(62)洞庭:山名,在江苏太湖中,有东、西二山,东山主峰为莫厘峰。

(63)松江:今属上海市。

(64)章丘:今属山东。长白山:据《济南府志》,又名会仙山,山中云气长白,跨连四县之界,在章丘东北。按王蘧常《顾亭林诗集汇注》附《诗谱》,列垦田事于康熙四年(1605),云:“置田舍于章丘大桑家庄。先是,章丘人谢世泰负先生资,至是以田产偿焉。”可备参考。

(65)戊戌:清顺治十五年(1658)。

(66)北都:指北京。畿甸:京城地区。

(67)山海关:今属河北。

(68)大东:指极东之地。

(69)昌平:今属北京市。

(70)长陵:明成祖(朱棣)的陵墓。昌平有明代皇帝陵墓十三座,称十三陵。

(71)会稽:今浙江始兴。

(72)思陵:明思宗(朱由检)的陵墓。

(73)太原、大同:均属今山西。关中:古代称函谷关以西、散关以东、武关以萧关以南为关中,相当于今陕西。

(74)榆林:今属陕西。

(75)浙中史祸:浙江乌程人庄廷鑨刊刻明史,书中流露了思明反清情绪,康熙二年(1663)清政府下令将其族人、作序人、参校者、卖书者、买书者、地方官七十余人全部诛杀。

(76)吴潘二子:指吴炎、潘柽章。

(77)甲辰:沮康熙三年(1664)。

(78)雁门在今山西代县北。

(79)五台:在今山西。

(80)马伏波:马援(前14—后49),东汉人,封伏波将军。

(81)代北:代州以北,今山西北部一带。

(82)丁未:清康熙六年(1667)。

(83)莱:莱州,治所在今山东掖县。黄代有奴告其主所作诗者:顾炎武佚文《与人书》:“姜元衡者,莱州即墨县故兵部尚书黄公家仆黄宽之孙,黄瓒之子,本名黄元衡,揭告其主原任锦衣卫都指挥使黄培,见任浦江县黄坦、见任凤阳府推官黄贞麟等一十四人逆诗一案,于(康熙)五年六月奉旨发督抚亲审。”

(84)陈济生所辑《忠义录》:顾炎武《与人书》:“姜元衡揭告其主黄培、黄坦、黄贞麟等一十四人逆诗一案,事历三载,初无干涉。忽于今正月三十日抚院审时禀称:有《忠节录》即《启祯集》一书,陈济生所作,系昆山顾宁人到黄家搜辑发刻者。咨行原籍逮证。”陈济生,字皇士,长洲(今江苏苏州市)人,官至太仆寺丞,辑有《启祯诗选》(即《天启崇祯两朝遗诗》),收入三百零七人,其凡例说:“是选以人为重,人以节义为主。”

(85)首:告发。

(86)勘:审问。

(87)李因笃:字天生,又字子德,富平(今属陕西)人,明庠生,清康熙十八年举博学鸿词授检讨。深于经学,着《诗说》,顾炎武称之曰:“毛,郑有嗣音矣。”

(88)历下:今山东济南市。

(89)丁巳:清康熙十六年(1677)。

(90)华阴:在今陕西。

(91)秦人:指关中一带的人,关中为古秦地。

(92)王山史:王弘撰,字无异,一字山史,明诸生。清康熙十七年,以博学鸿词征,不赴。顾亭林尝寓居其家。

(93)大学士:为内阁长官,起草诏令,批答奏章,实掌宰相之权。孝感:今属湖北。熊公:熊刚履(1635—1709),清朝大臣,理学家。

(94)戊午:清康熙十七年(1678)。

(95)讱庵:叶方蔼,字子吉,号讱庵,昆山人。康熙十七年充《明史》总裁。

(96)之死靡慝(特有拼音):至死不改变。语出《诗经?墉风?柏舟》。

(97)委禽:下聘礼。

(98)东林:东林党,明万历年间由江南士大夫组成的政治集团。东林党人议论朝政,主张改革,遭到在翰权贵的嫉恨,多人受打击迫害。

(99)韩文公:韩愈。苏轼称他“文起八代之衰”。八代指东汉、魏、晋、宋、齐、梁、陈、隋。

(100)山斗:泰山北斗,喻因德高望重或成就卓越而为大众所敬仰的人。

(101)关学:北宋唯物主义思想家张载所创理学学派。因张载长期在陕西省关中地区讲学,名。

(102)横渠:指张载。张载家居横渠(今属陕西眉县)。蓝田:指吕大临为蓝田(今属陕西)人,初学于张载,后从程颐等游,与谢良佐、游酢、杨时并称“程门四先生”。

(103)刘康公:即王季子,春秋时周王朝卿士。以下引语见《左传?成公十三年》。

(104)《茅鸱》:古逸诗篇名,内容讽刺不敬。据《左传?襄公二十八年年》载,鲁国叔孙穆子用这首诗来讽刺齐国庆封不敬和不知礼。

(105)己未:清康熙十八年(1679)。

(106)伊河,河河,均在今河南。

(107)嵩少:少室山,均在今河南。

(108)五岳:中国五大名山的总称,即东岳泰山、南岳衡山、西岳会山、北岳恒山、中岳嵩山。

(109)徐尚书干学兄弟:指徐干学、徐元文,顾炎武外甥。

(110)思归尼父之辕:想让孔子的车驾回来,尼父、指孔子。

(111)伯鸾之灶:东汉梁鸿(伯鸾)少孤独钦,邻人先炊,让他就热灶都煮食,他婉言谢绝。见《东观汉记》。

(112)犹吾大夫:春秋时代,齐国崔杼杀了国君齐庄公,陈文子避难来到别的国家,所看到的执政者都和崔杼一样,说“犹吾大夫崔子也”。语出《论语?公冶长》。

(113)未见君子:语出《诗?召南?草虫》:“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115)庚申:清康熙十九年(1680)。

(116)高弟:高足弟子。潘耒(1646—1708):字次耕,又字稼堂,吴江(今属江苏)人,清代学者。

(117)兀(wù务):用心勤苦的样子。

(118)云雷经纶:比喻贤才善于闯红灯用恩泽与刑与刑罚来治理国家。语出《易?屯》:“雷,屯,君子以经纶。”但与原意稍有不同。

(119)屯(有拼音谆):六十四卦之一,有艰难,艰险的意思。《易?屯》:“屯,刚柔始交而难生。”。

神道表这种文体,主要用来记载死者事迹,并刻在死者墓道(神道)前的石碑上。古来神道表、墓表、墓表、墓碑文,多为应酬。“谀墓”之作,但全祖望这篇《亭林先生神道表》却中一篇有血有肉的文字,简要而又鲜明地记述了明清之际著名思想家和朴学大师顾炎武的一生,讴歌了他崇高的民族气节,表彰了节经世致用与孜孜不倦的治学精神,字里行间洋溢着作者对他深厚的崇敬之情,是一篇十分优秀的人物传记。

全文可分为六段。

第一段顾炎武籍贯、先世。文章首先交代顾氏为江东世族,明正德以来先祖多人仁明,表明这样的家庭正是培植他的民族意识的良好土壤。

第二段正面铺开,从顾氏的名、字、号,说到他的志趣、学术。“少落落有大志”是一篇之目,顾炎武的一生是为实现他的报国之志而劳苦奔波的一生,也是壮志难酬,赍志以殁的悲剧的一生。复社是一个具有鲜明扶明意识的政治团体,文中于青年时代只提到与归庄同游复社,点明了顾炎武的政治倾向。接着记顾炎武的为学及著作。“尤留心经世之学”一语,首先揭出“经世”二字,经摄本段,同时也概括了朴学大量顾炎武毕生治学的主要精神,说明顾氏为学,重视的是治理国家社会的学问,而不是虚浮不实,空六部书,所作评价都极精当。第一部《天下郡国利病书》,强调其中所录均为“关于民生之利害者”,并“务质之今日所可行”。第二部《肇域志》,是在“考利病之余,合图经而成。”第三部分《下学指南》提出经学即理学,而离开经学的所谓“理学”只不过是“禅学”,表现了顾炎武殚毕生精力所写成,全书包含了作者所有的“经史这粹言”。在介绍这六部书时,除突出顾炎武的“经世”目的外,还强调了他的“勤”,如“周流西北且二十年,遍行边塞亭障,无不了了而始成”;强调了他的“精”,说他“最精韵学”,对金石之文“未有若先生之精者”,《日知录》“尤为先生终身精诣之书”。同时通过精当的比较,强调了这些著作在学术的价值和地位。

第三段,记明清之际事。文章先从太安人王氏着笔,从她的孝写到她的忠,“遗言后人莫事二姓”,表现了她大义凛然的民族气节。而对顾炎武,只记他在清兵南下时的出处进退,十分简约。通过对太安人的记述,含蓄而有力地衬托了顾炎武的高尚气节与抗清意识。

第四段,写顾炎武在明亡之后,为图恢复或避狱祸,遍游大江南北、关河内外,六谒孝陵复六谒思陵,最后定居华阴。“既抱故国之戚,焦原毒浪,日无宁临晷”,写出了时局的艰难、人民的憔悴和怀念故国的哀痛;怨家陷害,诗狱牵连,使他的人生旅途充满艰险;多次谒陵,几处垦田经营,又表明了他复明之志耿耿不灭;出游时常“载书自随”,“所至厄塞,即呼老兵退卒,询其曲折”并常发书“对勘”,则表现了他治学的勤奋和踏实。这段写他出游,时间跨度几十年,空间距离数千里,但记述井井有条,来去分明,中间插记他的言语,都是画龙点睛之处,展示了顾炎武的内心世界,使他的形象更加血肉丰满。

第五段,记顾炎武的辞聘和拒荐。首先是三次放弃举荐为字的机会,不嵊位,不求名。“从一而终”的自白,表明了他心存明室,不事二姓;一死谢之的决心,则反映了他意志的坚强。对于讲学求文的请求他也一概加拒,一则亲戚接济的辞谢,也都体现了他通经致用而不“以聚徒立帜为心”的高尚人格,为学精神以及耿介绝俗、自主自立的鲜明个性。

第六段,顾炎武之死及后事安排,其中着重写作者是遵嘱作表,从而引出王不庵之言,借以作出对顾炎武一生的总论。“宁人身负沉痛,思大揭其亲这志于天下”,“其幽隐莫发,数十年靡诉之衷,曾不得快然一吐,而使后起少年,推以多闻博学,其辱已甚”,评论非常精当。时人确有视顾炎武为“多闻博迷”的大学问家,但这机关报看法产东全面甚至未抓住主要的方面顾炎武更为可贵的是他的拳拳爱国之心和崇高的民族气节,这才是他的真面貌、真精神。最后的铭文谓期期艾艾王佐之才,但未能施展,一生遭遇艰难,流露出作者无限的惋惜和沉痛之情。

全祖望生当康干盛世,却要着文表彰明清之际富有崇高民族气节的抗清复明的英杰,下笔殊非易事。但作者却处理得非常恰当。“少落落有大志”,“其时四国多虞,太息天下乏材以至败坏”,“既抱故国之戚”,“志在四方”,“思大揭其亲之志于天下”等句,反复交代了顾炎武的政治态度。文章行文委婉含蓄,虽未涉一“清”字,但意思是清楚明白的。

顾炎武既是富有民族意识的节义之士,又是大学问家。文章对这两方面的记述描写,构成了两条线索,分别展开又互相交错。第二段记他的学问与著述,而以“尤留心经世之学”笼罩之;第四段记仓皇出游与谒陵,又以“载书自随”并常发书“对勘”作结;第五段写辞聘拒荐,中间却又穿插畅论为学。这些地方,两条线索都交织得很好。

文章语言可用“简洁”二字概括,干净利索,不枝不蔓,记事为主,兼有记言,人物语言均出现在关键之处,将人物观点或心态揭出,使叙事文字大大增辉。此外,文章用词像是信手拈来,行文流畅而无刻凿痕迹,于朴实处显示出一往深情,有很强的感染力。

全祖望(1705~1755)

清代著名历史学家、文学家。字绍农,号谢山,浙江鄞县(今宁波市)人。清康熙四十四年(1705年)正月初五日,出生于月湖西畔全天叙(祖望之高祖)进士旧宅。其父吟园先生,娴熟经史诗词,尤精于考据。祖望4岁,授以《四书》、《五经》,即能粗解章句。8岁,进而习读《通鉴》、《通考》。甬地习俗,每逢中秋佳节,月湖秋社特盛,画舫云集,湖岸鼓乐宣天,楼台管弦灯火,而祖望闭户勤读,丝毫不为所动。

据蒋延章稿本记载。祖望髫年随父去沙港口(在鄞县桓溪)故居,全氏族人多操窑业,其中有个“十八大公”,听说祖望聪明过人,就拦住他不放,定要他当场咏诗一首方允通过。祖望略一思索,就脱口而出打油诗一首:“一缕青烟上碧霄,月里婚娥鬓熏焦。天将差使来相问、十八太公烧瓦窑。十八太公听了呵呵大乐,立即让路放行。

祖望秉承浙东史学派优良传统,很有民族节气。有一次他与诸生共谒学宫,看到乡贤词中有谢太仆神主(谢三宾,明未献甬城降清的第一人),还有张军门牌位(降清明将张杰,后出任清军的浙江提督),他怒不可遏,厉声痛斥说:“些反复卖主之乱贼,奈何污宫墙也!”遂捶碎二人神位,投之池伴。

由于昼夜刻苦攻读,祖望体质素弱。他父亲的挚友万授一告诫说,祖望年纪尚小,读书不可性急,慢慢地读通诸家疏解就可以了。他的舅父蒋拭之一(季眉)也指导他读书方法:读书不单是读经义,还可读各家注疏,参以史传,然后方知古今异同,识别优劣,至于集部著作,选读几部,能斟酌取用就行了。这些意见基本上是中肯的。

16岁时,赴省城应乡试,所撰古文大得试官查初白赞赏。又过两年,已故抗清民族英雄张苍水的女儿从黄岩回宁波,祖望抓住这个良机,向这位80余岁白发皤皤的老阿婆请教苍水先生事迹,把调查所得,对证黄黎洲《张苍水墓志》、杨遴《张苍水纪》莫农样《张苍水传》,补订了许多遗事,定成极为详尽的《明故权兵部尚书兼翰林侍讲学士鄞张公神道碑铭》,又称《张尚书神道第二碑》。

浙东史学派往往得力于浙东故家藏书。19岁的全祖望,曾数登天一阁读书钞书(严可均《全绍农传》亦有“弱冠时登范氏天一阁”之语),又至同城谢家巷天赐国传钞杨诚斋《易传》,带河巷陈氏云在楼传钞《春秋纂言》,复往偃月街陆氏南轩借读藏书。次年,赴杭城赵氏小山堂,借未见之书读之,由是学问大进。

雍正九年(1731年),王兰生主浙学政,对祖望极为赏识,以选贡上荐。越年,进京应顺天乡试。刚到北京,就向学坛泰斗侍郎方苞上了一篇《论丧乱或问》文章,方苞称赞不已,因此在京城里也出名了。雍正十年(1732年)中顺天乡试,临川翰林李绂看到全祖望的考卷,叹曰:“此深宁、东发后一人也!”(深宁即王应麟,东发为余姚黄震,黄宗义的远祖两人均为南宋著名学者)从此,李绂就与祖望结为忘年之交,招他同住于紫藤轩。全祖望在李绂处生活极为清苦,有时只能吃粗麦饭,喝葱花汤,两人考据经史,即席论文,宾主相得,谈笑甚欢。干隆元年(1736年),尚书杨名时等想推荐他考试博学鸿词科,因同年春闱,23岁的全祖望中进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所以没有再去考博学鸿词。由于祖望秉性耿介清正,得罪了当时的大学士张廷玉。得罪的原因有二:一是张屡次招请他,他“不识抬举”;一是张廷玉与李绂向来不和,因此对祖望既嫉又怒。次年,翰林院散馆,张廷玉故意把他考核为“下等”,列为候选知县补缺。祖望决心辞官回家,立志著述。但是一回到故乡,在月湖旁的旧宅竟被清军中营参将所占,成了马厩。

他在翰林院任职,总共只一年多时间,但抓住了这个莫失的良机,如饥似渴,日以继夜刻苦学习。他与李绂借读翰林院庋藏的《永乐大典》,每天必尽20卷,亲自搞抄有关资料,分为五类:一经,二史,三志乘,四氏族,五艺文。这五类材料均可作为史料用,可见他的着眼点在于史。今传世的纪宗德、李孝谦纂修永乐《宁波府志》,就是靠全祖望传抄才得保存下来的。

祖望归里后,父母年老多病,家计极为困难,而他仍好学不倦。广修《枌社掌故》,并《桑海遗闻》,著作日富。又重登天一阁,搜研金石旧拓,编为《天一阁碑目》;重撰《天一阁藏书记》,并亲自抄录阁中所藏秘本。干隆五年(1740年),因贫迁居青石街胡御史旧第的宅后小屋适可轩,自颜曰“双韭心房”。祖望虽清贫,惟藏书不肯捐弃,双韭山房仍不失为一著名藏书室。

由于不善奉迎结纳,祖望一生仕途坎坷,从未就任知县实缺,友人问他原因,他作诗明志说:“野人家在鄞江上,但见山清而水寒。一行作吏少佳趣,十年读书多古欢。也识敌贫如敌寇,其奈爱睡不爱官。况复头颅早颁白,那堪逐队争全?。”

艰苦的生活才能锻炼史家的意志,继李杲堂辑《甬上耆旧诗》之后,续辑《续甬上耆旧诗》凡80卷,并补撰作者列传附于诗集内。这两部诗集是研究明州地方史的很好资料。

44岁那年,绍兴太守杜甲请他去蕺山书院主讲,教授生员经义、策问、诗、古文。谢山讲学,教规颇严,会稽士子初皆不服,过了一月,无不钦佩先生的学问渊博精湛,听讲人数日益增多,竟至书院的讲堂也容纳不下了。翌年,由于杜甲礼遇稍逊,乃愤而辞官归家。是时绍兴府所属士子,包括肖山、余姚、山阴、会稽各县学生,公推代表蔡绍基等10余人,来甬恳聘先生回绍。代表们说,现在院中已满500人,先生到那边去讲学,千金可以立致。

祖望就当面呵斥他们:“这算什幺话?我之所以不去,是因为太守失礼,礼是千金可以买到的吗?”终于拒绝。

晚年的全祖望、境遇更加萧条,竟至饔飨不继,御寒乏衣,到了除夕,只得忍痛割爱兑去书籍数部,聊度年关。

干隆十六年(1751年),高宗弘历巡幸江浙,士大夫俱赴吴门迎驾,有的觐见后蒙起复录用,有的得到了赏赐,独祖望寂然说:“匦臣未尝上达也!”当时,少师林东芗欲荐祖望复仕,他写诗辞曰:“木雁遭逢岂可班?羞居才与不才间。故人为我关情处,莫学琼山强定山。

干隆十七年(1752年),应粤制府请,赴肇庆端溪书院讲学,与诸生讲述学术流派,考证地方故迹,游光孝寺、七星岩,登阅江楼,写下了很多才气横溢的诗文。又为诸生改定课文,呕心沥血。次年,自觉病情转重,决意辞归,当地官绅士子挽留再三,勉强再教授了几个月,才辞院归里。干隆二十年(1755年),祖望病笃;命弟子董秉纯望日里文稿,付学生张炳、卢镐、蒋学镛等日夜钞录。七月,病卒于青石街双韭山房。时年51岁。身后无以为葬,公议双韭山房藏书万余卷售与卢镐族人卢址抱经楼,兑得白银200金,葬于南门外(今南火车站苗圃之前)

全氏著作有30余种,400余卷。计有《困学纪闻三笺》、《七校水经注》、《续甬上耆旧诗》、《经史问答》、《读易别录》、《汉书地理志稽疑》、《古今通史年表》、《鲒埼亭集》,又补辑南雷黄氏《宋元学案》,编成100卷。其中以《鲒埼亭集》为其最主要著作,通过评、传、碑铭、论、记、跋等各种体裁文章,表彰了一大批明末忠节之士,详实地记述了很多地方文献与掌故遗闻,所附《经史问答》10卷,则为答弟子董、卢、张等所提问的经史疑义而作。在清初大兴文字之狱的时代,全祖望敢于这样做,是胆识过人的。

浙东人士为纪念这位浙东史学派集大成者的功绩,特于嘉庆二十年(1815年)将全氏神位附祀于南城钱张二公祠后(案:钱张二公指抗法民族英雄张苍水和钱肃乐)。清未,甬人又有揽古社的组织,建谢山先生祠于西郊(今西郊路小学内),足见谢山受浙东人民爱戴之深。

全祖望(1705——1755),字绍衣,号榭山,浙江鄞县人。自署鲒埼亭长,故其文集称《鲒埼亭集》,学者均称谢山先生。

明朝灭亡后,家道中衰,他父亲以经术教授学生,兼研究历史,并于民间搜集故国遗文轶事。这对全祖望后来治文献之学有着一定影响。四岁时,父亲即教他读书,并已能粗解章句。八岁开始,于诸经之外,兼读《资治通鉴》、《文献通考》诸书。年十四,补诸生,不久。举顺天乡试,雍正七年选贡入都,干隆元年成进士,选庶吉士,很有才名。尝忤首铺张廷玉,故散馆以知县用。遂反里不复出。贫且病,饔飧或不给,而好学益厉,人有所馈,皆峻辞。

鄞故滨海,为浙东遗民所萃,流风余韵,犹有存者。族母为张苍水女,年八十余,先生曾从之询掌故。以东钱湖之童岙为先人避兵地,益参考旧闻,成《沧田录》。复撰《续甬上耆旧诗》,发扬幽潜,以诗存人,于桑海之变三致意焉。迨及晚年,益留心明季遗闻,以表章节义为己任。凡明末里民之死难者,为之博考野史,旁及家乘,作为碑志铭传,缠绵怆恻,有变征之音。其纪庄氏史狱诸事,直笔无隐。浙东官吏以细事罗织之,抚军常某不欲从,其事始释。先生持志不稍屈,作汗漫游,往来大江南北,交其贤豪长者。尝主蕺山、端溪两书院。讲授之余,殚心著述。

全祖望一生特别喜欢读书,青年时就曾登范氏天一阁、谢氏天赐阁、陈氏云在楼。凡遇稀有的书本,一定抄录。入都后,更是埋头不停地抄书。在翰林院时,曾与李绂共借读《永乐大典》,每日读《永乐大典》尽二十册,并从中抄录佚书。尽管他们所抄录的数字不大,但这种纂辑佚书的工作,对后来学术发展起了相当大的影响,使人们逐渐注意到《永乐大典》中保存着许多早已失传的史籍,而且实际上开了清代辑佚学的先河。

开明史馆,复为书六通论之。其第一第二,专论艺文一门。又谓本代之书,必略及其大意,始有系于一代之事故典则,而不仅书目。第三第四,专论表。于外蕃属国变乱,了如指掌。第五第六,专论隐佚忠义两传,足扶宇宙之元气。

曾至扬州,居马氏畬经堂,成《困学纪闻三笺》,又修南雷《宋元儒学案》。他曾七校《水经注》。暇则作文自娱,以征乡邦文献。尝谓“史臣不立节烈传,所当立传者何人。”卒于干隆二十年,年五十一。门人董秉纯裒其文为《鲒埼亭集》。其所着书,尚有《经史答问》、《汉地志稽疑》及《古今通志年表》。

全祖望(1705~1755) 清代学者、文学家。字绍衣,号谢山。鄞县(今浙江宁波)人。雍正七年(1729)贡生,三年后中举。干隆元年(1736),荐举博学鸿词,同年中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次年即返里,后未出仕,专事著述。曾主讲于浙江蕺山书院、广东端溪书院。

全祖望上承清初黄宗羲经世致用之学,勤奋攻读,博通经史,为清代浙东史学名家。他“负气忤俗”,“其学渊博无涯□”(李元度《全谢山先生事略》)。全祖望尤多留意于南宋和晚明文献,虽贫病而著述不辍。他37岁时三笺《困学纪闻》,42岁时补辑《宋元学案》,45岁至48岁的晚年仍朝夕不倦地七校《水经注》。临终前还自编文集。

全祖望写了不少传记散文。碑铭如《忠介钱公第二碑铭》、《二曲先生窆石文》、《亭林先生神道表》、《梨洲先生神道碑文》、《前侍郎桐城方公神道碑铭》、《厉樊榭墓碣铭》等,是记叙清代重要人物和学术文艺的重要文章。传论如《庄太常传》、《陈同甫论》、《明庄烈帝论》,记序如《浦阳江记》、《梨洲先生思旧录序》,简帖如《心丧□子答鄞令》,以及其身后门人所编文集《外编》中的《初查白先生墓表》、《梅花岭记》、《华氏忠烈合状》、《屠董二君子合状》、《江浙两大狱记》等文,也都不是寻常之作。但全祖望某些持论也有偏激之处。他的文章不拘成法。有人讥其对古文“粗识藩篱”,“叙述不中律度”(谭献《复堂日记》)等等,其实是忽视内容、过于推敲形式的批评。全祖望的诗歌多注意评骘人物,表彰忠义,但嫌议论过多,笔较质直。

撰《鲒□亭集》38卷,《外编》50卷,《诗集》10卷。另有《汉书地理志稽疑》6卷,辑补《宋元学案》100卷,《全校水经注》40卷并补附4卷。

全祖望(公元一七○五~一七五五年),清鄞县人,字绍衣,号谢山。年十六能为古文,讨论经史,补诸生。雍正七年(一七二九),选以充贡,入京师。举顺天乡试,为吏部侍郎李绂所赏识。干隆元年(一七三六),荐举博学鸿词,会试成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时张廷玉当国,与李绂不相能,并恶祖望,乃以知县用,不复出。既归,贫且病,负气忤俗,有风节,虽饔飧不给,人有所馈,不受。主蕺山端溪书院讲席,士林仰望。二十年卒于家,年五十有一。

祖望为学渊博,于书无不贯串。藏书极丰,颜其处曰双韭山房。生平服膺黄宗羲;宗羲表章明季忠节诸人,祖望益广修枋社掌故,桑海遗闻以补述之,详尽核实。宗羲撰宋元学案,甫创草藳,祖望博采诸书,为之补辑,编成百卷。又七校水经注,三笺困学纪闻,皆足见其汲古之深,又答弟子所问疑义,录为经史问答十卷。仪征阮元尝谓:经学、史才、词科,三者得一足传,而祖望兼之。其经史问答,实足以继古贤,启后学,与顾炎武日如录相埒。晚年更为修订,删其十七,为鲒琦亭集五十卷。黄秉纯撰全祖望年谱一卷,置于文集卷首。又着有丙辰公车征士小录、汉书地理志稽疑、句余土音、续选甬上耆旧诗等。见清史稿四百八十七,清史列傅六十八,国朝先正事略三十四。(周何)

三 : 《顾炎武全集》(3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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