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 琉璃时代全文阅读 作者:崔曼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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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黑帮美女的坎坷人生:琉璃时代 作者:崔曼莉
《琉璃时代》自序(1)
2004年的春天,我的外婆病重住院。她是个九十四岁的老人了,离开是必然的。在她住院的那两个月里,她的子女们都不分昼夜的陪伴着她,而作为她第一个外孙女,我却因为工作,不能到医院陪床。我日夜加班,在完成一个项目。我觉得她不会那么快就离开的,她的身体多么好,她多么慈爱,她再等一等吧,只要我手上的工作结束了,我就去看她。
四月末的一天,我请好了假,来到了医院。外婆已经不认识人了,只是昏沉沉地躺着。我和舅舅聊了一夜的往事,包括外婆的,包括她的父亲的,种种追忆不可过往,而今日之人,亦令人神伤。大约早上七点多,舅舅去楼下买早点,护工也下班了,我一个人坐在外婆身边,突然,我看到她的表情变了,那是一种说不出的心灵感应,我猛地跳了起来,冲出了病房,用变了调的声音嘶声大喊:“医生!医生——”
医生和护士们冲了进去,我独自站在住院部的走廊上,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这是外婆的最后一夜,也是她最后的一个清晨。二十分钟后,医生走了出来,他刚要说话,我便点了点头,他默契地保持了平静,朝旁边挪了一步,让我走了进去。
我注视着外婆,她已经走了,接着护士问我,需要找人帮她擦洗身体,整理遗容吗。我说不用了,我自己来。护士默默地帮我打来一盆热水,和我一起帮外婆脱去了衣衫。她就像一个巨大的婴儿,无声地躺在病床上。我仔仔细细地帮她擦洗着身体,她的身体还有一点温度,但是有点僵硬。她一共有四个儿女,还有多个孙子孙女,她一定帮她所有的孩子们都洗过澡、穿过衣。我何其有幸,能在她人生最后的旅程,为她洗一次澡、穿一次衣。
我何其不幸,在她人生最后的几个月,只陪伴了她最后一天。
我犯了一个不能挽回的错。都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那么什么工作能和外婆相比,让我在那两个月中,不能时时地探望。
两个月后,同样九十高龄的外公也离开了人世。这两位生于民国、长于民国的老人,带着他们一生错综复杂的故事,带着他们一生给我的关爱,离开了我。
我在上大学的时候,就经常想,什么时候好好地采访一下外公外婆,详细地问一问,那个年代里都发生了什么。不要在过年的时候,或者家庭聚会的时候,听他们讲故事,而是仔细地采访,详细地询问,用创作的态度,把他们的资料收集起来。
多么好的想法,可惜我没有做,因为他们太健康了,他们的身体太好了,我一直觉得他们能活一百岁,不,也许是一百二十岁。他们怎么会死呢,他们应该不会死啊。
我想起外婆一看民国的电视剧,便会说:“我们那个时候不是这样穿衣服的,我们那个时候不是这样的。”我想起外公说:学生学生,就是一生都要学习。我想起外婆的父亲作为第一代同盟会会员,阻止外婆裹足,并毅然将她送往女子学堂。我想起外公的舅舅作为民国最后的中央法院院长,也没有能够让外公去往台湾,他因为外婆留在了大陆,并且用一生的时间,去追寻他书法艺术的梦想。
我想起了太多太多,我在心里默默的发誓,我要写一部真正的民国小说。无论是精神气质,还是一穿衣、一吃饭,都是外公外婆那个年代里的民国。我要为他们还原,要为他们,还有很多在那个乱世之中敢于坚持自己,敢于直面人生的人们写作。
《琉璃时代》自序(2)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从各个渠道收集着民国方面的资料。从图书、报纸、杂志,到南京第二历史档案馆,到很多关于民国的论文、图片。我的新书柜里堆满了民国方面的资料,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终于占满了半个书柜。从2004年的夏天,到2005年的夏天,整整一年时间,无论多忙,我每天抽出两个小时阅读资料,接着从2005年到2006年,每天写作两个小时,就这样,《琉璃时代》第一稿完成了。
可惜,我不满意。小说线索众多,人物众多,加上历史背景复杂,对我来说,有一定的难度。怎么办呢,我决定把它全部删掉,从第一个字开始,又用了一年时间,写完了《琉璃时代》的第二稿。
可我仍然不满意。
朋友劝我可以联系出书了,可是我想,出版的目的,除了为一桩心愿,同时也是一个写作者,为读者送上一本自己满意的作品。如果我都不满意,出版还有什么意义呢?
不过就是每天牺牲两个小时的休息。我已经写了六十万字,还在乎再多写三十万字吗?我决定再次废稿,重写《琉璃时代》。2007年夏天到2008年夏天,又是一年,《琉璃时代》第三稿完成了。我有了一些满意。
2008年七月到九月,我的写作休息了两个月。一个人喜欢干什么就会上瘾,每天不写点什么,我实在难受。这时,一个戏剧性的事情出现了,因为陈永正先生突然宣布离开微软,很多IT行业的朋友劝我写一部他们的故事,我觉得很有意思,决定玩一把票。于是化名“京城洛神”,在网上开贴写了职场小说《浮沉》。
我并不认为《浮沉》会引人注目,把它放在网上,也是为了便于熟人的阅读与回贴。但是,《浮沉》很快在网上流传开来,并在2008 年五月出版,成为了2008年的年度畅销书。
《浮沉》第一部完成之后,我又面临着选择,是马上续写这个未完的故事,还是修改《琉璃时代》。从市场的角度说,我应该写《浮沉(2 )》,但是从创作的角度说,我选择了《琉璃时代》。因为我相信,历史是今天的一面镜子,民国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面临着东西方文化激烈的碰撞、传统与现代复杂的交溶(融),它的大时代中的家国命运,给了当时的人们极大的考验。而我所说的民国,理解的民国,都充满了一种积极进取的态度,与不放弃的人生理想。《琉璃时代》无论是对民国商业的探讨,还是对爱情婚姻的理解,相信都能给读者更多的感受,与大家分享更多的不一样的民国。
从2008年的秋天,到2009年的春节,我改完了《琉璃时代》的第四稿。唯有这一稿,是在前稿的基础上修改的。正月十五的那天晚上,我改完了最后一个字。整整一个春节,我全身心地沉浸在《琉璃时代》的民国里,没有与家人团聚,没有欣赏街道与烟花,但是,我的心中充满了颜色与情感。在此,我要向曾经帮助过《琉璃时代》的人们说一声谢谢。你们有的萍水相逢,却为我这个陌生人的一点小愿望,帮助我收集资料;有的君子之交,虽不知《琉璃时代》何日写完,何时出版,却愿意在四年中,慢慢地为它画出插图;有的仅仅因为听说我要写一部民国小说,就愿意把父辈们的故事与我分享……我想告诉你们,是你们的言语与行动,支持着我把这个小说写下去,并且能够完成。
谢谢你们,也谢谢读者愿意分享这些文字。更感谢作家出版社对我这样一位青年作者的大力支持。还有一点要向大家说明,之所以称为“琉璃”时代,是因为琉璃既是中国自古有之的,同时它的制作非常困难,不容易成型,而成型后又容易破碎,成品的颜色又十分迷离灿烂。这种带有坚持与理想主义的制作,与成型后的易碎,还有丰富而交织的色彩,与民国也有某种相似之处吧。
是以为记。
崔曼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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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建明:最有希望成为张爱玲式的伟大作家
最有希望成为张爱玲式的伟大作家
------我看崔曼莉的《琉璃时代》
作者:何建明 (著名作家 作家出版社社长)
和大多数的人一样,崔曼莉引起我的注意,是职场小说这个类型在2008年的兴起,及《浮沉》的脱颖而出。然后,是崔曼莉另一部作品《琉璃时代》与作家出版社的合作,才使我对她的作品开始了解。
说实话,对于职场小说这样一个类型,我没关注过,没有发言权。我想说的是我在看了她的《琉璃时代》后,惊讶于一个这么年轻的女作家,大火了一部职场小说后,并没有依照人们所期望和猜测的那样,趁热打铁推出系列。而是沉下心来,第四次修改她几易其稿的一部以民国为背景,关于民国大上海的一个故事。
崔曼莉给了我几个欣喜:其一:一个年轻的作家,关注民国那段历史,以家族故事和她了解搜集的大量资料做背景写一个这么宏大的命题。据了解,崔曼莉在写这部小说时,在历史背景,生活画卷方面是那样地尽可能还原着民国,期望给读者一个前所未有的,真实的民国,展现那个华丽的,易碎的,中西交汇交融碰撞的大时代。
其二:大多数的女作家都是以写个人情感起家,很少有关注社会和商业、民生的作品,而崔曼莉一出手即不凡,不但第一部畅销书写了职场商战,并且第二部就能够拿出在更大历史背景和更复杂的环境里,中国本土企业和当时的外国列强资本及当时的海归想振兴中国的努力,他们之间复杂的多变的斗争。最吸引我的是她描绘和探讨了民国的商业模式,与今天有极其相似的地方,和非常积极的借鉴意义。
其三:这部小说以一个女性成长为主线,提出了一个非常新颖的爱情新理念“爱她就让她成长”。很多女作家往往都是把获得爱情,对爱情的困惑作为主题来写作的,这个出生于70年代的女作家给我了一个意外:她关注的根本不是什么获得爱情之类的问题了,她关注的是个人成长,一个女性的自省能力和个人提升的问题。这几个方面,单单一点,就已经是难能可贵的的,她却在一部非常好看的故事里给了这样三个惊喜。
据说,崔曼莉的《浮沉》里面并没有柔弱的人,每一个人都很坚强,都在为自己的工作努力,积极应对自己的困难,但并不代表他们每一个人没有各自的缺点或者各自的孤独、无奈,也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浮沉》更多地想表达一种励志的精神,就是一种生存的力量,我们怎么去生存?为什么去生存?如何更好地生存。而这个精神,依然体现在《琉璃时代》里。这一点,我尤其觉得难能可贵。今年我们面对的经济危机,我们人类一直以来面对的生存困境,还有我所了解的青年人成长中遇到的问题,都是一个社会发展必须要关注和解决的,那么,一部文学作品,不但给了我们很好的阅读享受,还能够有一种励志的精神,有可借鉴的力量,有可以获得的间接经验,那么这部作品就值得我们出版,值得读者阅读。
所以,了解了她的作品后,我非常愿意而且非常高兴地给她写了以下的推荐语:我之所以特别看好崔曼莉,是她的作品中充满着女性作家的独立感觉,这与其他同类优秀女作家相比,显然她的作品更超人一等,因此我认为崔曼莉最有希望成为张爱玲式的伟大作家。
也许有人觉得我夸张,但是我不这么认为。张爱玲自有她的价值,而崔曼莉作为今天的女作家也有其自身的价值在。这个要到以后才能得到证明。单单就她这部品质和意义很好的《琉璃时代》来说,我认为她值得我作为一个出版社的社长去关注,去扶持,去支持。
安波舜书评:爱她就让她成长
爱她就让她成长
------读崔曼莉的《琉璃时代》
安波舜
读崔曼莉的《琉璃时代》有种世界洪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的宏大气势。清末民初从滩涂上崛起的上海,黑白资本、官匪沆瀣、劳工把头、帮会堂口、技术垄断、外资民企,种种的力量纠结在一起,在欲望和理想的大道上迅跑。秩序在绞杀中建立,法律在血泊里成长,利润在压榨下诞生。同一片沃土,却开出人性不同之花朵:恶如李威,却维护着地方的秩序,是抗敌的英雄;艳如杏礼,挥金如土却向侠客义士敞开裙裾;挺挺如松像民营资本家邵元任,玩的是中国的太极,黑白通吃,燃烧的却是走向共和的理想主义之火;邵家的大小姐风仪芳香四溢,却是在险恶环境里独立地成长。。。。。。
很难想象,这部小说是个女孩子家写的。如果本书在四十年代发表,作者很可能被选为左联(左翼作家联合会)的头儿。那个时代的《子夜》,让我们认识了上海。第一次知道了世上还有叫“股票”的东西,还有个玩钱的游戏叫“卖空”。但茅盾笔下的有钱的人物都不可爱。阶级仇、民族恨,使得作家忽略了文学的观察,满腔的热情都集中到如何反映垄断和外来资本的狰狞面孔,以及有钱人的堕落和腐朽。这使得整部作品的同情和批判都显得多多少少的虚伪和苍白。当然,这使历史的局限。这种比较,类似给我一支枪让我回到秦朝,我会征服世界。但我想说的是,《琉璃时代》让我看到了真正的“上海”。能看到真正的“上海”,必须给读者一个视角和窗口。这个视角和窗口能够俯瞰那个时代,透视那个时代发展的内在动力和外在轨迹。崔曼莉提供的视角和窗口,是三个不同的企业模式在上海崛起和衰落的经历:本土新兴企业家邵元任和海归企业家袁子欣,以及要共同面对的外资日本企业。说到底,企业是上海的滩涂和荒地崛起的动力,写了企业等于写了资本。在资本这个纲目下展开的各种文明和冲突,按*的话讲,最能反映人和社会的本质。于是,我们在崔曼莉的小说中就看到,革命和人性都鲜活而丰满,呼唤和理想都现实而尖锐。资本这头没有管制的怪兽,*西撞,把富人推向了政府和帮会,工人靠上了穷帮穷的共产党,夹在中间的上海市民做起了买办和白领的梦。在崔曼莉的小说里,我们总算弄明白了上海近代的发展史。这大概就是黄永恒(SAS大中华区总裁)和刘为(南天电子副总裁)的感叹:这本书“在时下中国市场经济的改革大潮中仍然值得思考”,“对于当下社会仍有很深的借鉴意义。”
《琉璃时代》的小说视角像一把刀,帮我们剖开社会种种。有一个发现让我们很温暖:不管是早期还是现在做科技和实业的都是理想主义者。他们都是做“琉璃”的。他们的汗水和热血总是推动着秩序、良知和慈善。更难想象,这部小说是个女孩子写的。如果本书在二十年前发表,作者极有可能被选为上海作家协会的主席。十九年前出版的王安忆《长恨歌》,有评论说是深刻生动地反映了上海的旧日繁华和风情,为此作品还获得了茅盾文学奖。《长恨歌》让我第一次领略了汉语女性作家的完美与精致。但通过弄堂里的一个哀怨女人的视角来看上海,总觉着作品没有进入上海那颗在不同时代和不同阶层跳动的心脏。完美和精致,成了一件中年妇女自恋和怀旧的披风。十九年后,《琉璃时代》也写到了女人的完美与精致,杏礼、凤仪、美莲、康凯蒂,她们分别代表着上海几个阶层的精致的女人。但她们的精致有根有据,其细节的精准和格调的点睛,都有了触手可摸的灵魂。民国史专家周利成说:“《琉璃时代》对民国的还原,达到了很高的程度。无论是服装、饮食还是风俗,都有据可依,有史可证。”当然,完美和精致不是艺术的全部,甚至不是叙事艺术的重要部分。重要的是你的故事、你的人物、你的写作对世界的态度:小说总要给读者留下一点东西。否则,不构成审美关系。《琉璃时代》的女人们不仅有精致的外在,其内在的精神追求也裹挟在时代的洪流当中:或当高级白领,或投奔革命,或流落他乡,或远渡重洋。像《长恨歌》中王雪瑶白得一箱金条便衣食无忧的情节,一般在《琉璃时代》中,是很难实现的。《琉璃时代》的人物都在实实在在地活着,书中的女人不管什么身份,都是需要付出劳动的。资本家大小姐凤仪,辛辛苦苦地把爱分成三份:父亲的好女儿,丈夫的好妻子,孩子的好妈妈。同时,又勤勤恳恳地照看一份工厂高管的工作。不时,忙里偷闲,到自己的画室,将留恋和怀念涂在画布上。实实在在又精致完美的女人凤仪,实践着小说的主题:爱她就让她成长。
“爱她就让她成长”,这一非常文艺的主题,使得全书充满了阳光,也使得读者得到温暖。女人最终的完美和精致,需要独立和自由。女人如此,何况男人,何况企业,何况民族大业。
那么,写在今天的《琉璃时代》会怎么样呢?
没有左联领袖。没有作协主席。甚至没有茅盾奖眷顾。她就像炎炎烈日下突然飘来的一朵云,虽说为读者遮了凉,却也经常被忽略。但这一切对作家来说都无所谓。因为,“爱她就让她成长。”
徐亭书评:用灵性和历史感书写美丽的“琉璃世界”
用灵性和历史感书写美丽的“琉璃世界” 徐亭
文坛有种现象,不少小说家在书写完他面对的时代现实之后,往往把笔一转,去书写历史了。鲁迅有 《故事新编》,刘震云有《故乡天下黄花》,《故乡相处流传》,莫言有《檀香刑》,王安忆有《长恨歌 》,王跃文有《龙票》等等。这些作家都是在写现实题材方面有心得后转向历史的。这种现象是不是意味 着些啥,当现实被作家洞察后,洞察的眼睛就转向历史,希望在历史中找到未知的新答案,又或者是借助 历史来设计新的理想化的生活情景。这种作家是有历史感的,有历史感的作家往往让人感受到他的博大和 功力,因为历史已经不再,只能靠作者的精神灵魂在虚无中与之对接,碰撞。任由想象在时空中翻腾,唯 一不变和能抓住的就是作家的一颗实实在在处于当下的心。评论家摩罗看了刘震云的书写历史的作品之后 ,说刘已经有了大作家的水准,因为他把鲁迅式的思考推到了历史的深处,从而跃升到了新的艺术高度。 从王安忆《长恨歌》中,则好像让人感受到王与张爱玲较劲的影子。总之,无论如何,与历史对谈是一件 很不容易的事情。
青年作家崔曼莉新近由作家社推出的长篇力作《琉璃世界》正是这样一部走进历史,与历史对谈的小 说。从崔曼莉的照片看,温婉秀丽,很有江南女子的灵秀之气,既朴实大气,又不乏时尚。搜她的视频看 ,竟然也有一段关于她对泰州看法的记者采访,说话轻声细语,但语调坚定,分明是个很有主见的人。再 观其博客,美文络绎不绝,典型的女性文章,心细如发,优雅从容,而又有文化的内涵在里面,不只是徒 有华丽的辞藻,给人一种很舒适的阅读感觉。总之,这个女子是有灵性的人,对生活有自己独到的领悟力 。畅销一时的外企职场小说《浮沉》就出自她的笔下,将充满时代感的复杂职场生活化为笔下烟云,显示 出深厚的笔力。这种笔力如果放到历史的书写上又会呈现出怎样的风貌呢。
这部《琉璃世界》作者将历史眼光投放到了民国时代,在《琉璃世界》的自序中她写道:“之所以称 为‘琉璃时代’,是因为琉璃既是中国自古有之的,同时它的制作非常困难,不容易成型,而成型后又容 易破碎,成品的颜色又十分迷离灿烂。这种带有坚持与理想主义的制作,与成型后的易碎,还有丰富而交 织的色彩,与民国也有某种相似之处吧。”用琉璃来象征民国时代,反映了作者书写一个时代风貌的雄心 。
《琉璃时代》描写了民国一九一零年至一九三五年这二十五年间的故事。主人公凤仪从少女一步步成 长为企业家,伴随着养父邵元任、丈夫袁子欣、好友方液仙这三种民国企业家不同人生命运的变化起伏, 再加上数位男女配角的爱情命运变化,构成了全书发展的框架。作者的用意很明显,通过对这有限的数人 的描写,把民国商界的波澜起伏一一道来,而在这种时代现实的商业发展大潮中,又重点探索女性的成长 命运问题。不得不承认,主人公凤仪是作者钟爱的人物形象,也是作者寄托理想的一个形象。读罢全书可 以认为这是一部探索中国商业社会女性成长命运的书,只是作者把背景设置到了民国。但一切历史都是当 代史,尤其是民国一九一零年至一九三五和今天的中国资本主义商业经济高速发展的情景何其相像,也是 海归派,也是一样的官商勾结,也是中国式的人情关系遍地开花,新旧时代的对比,相信有心的读者定会 有不断心领神会的微笑。
全书气氛的营造是成功的,古色古香的语言,对衣装和家具摆设等的描摹都有传神的感觉,让人想起 张爱玲《金锁记》,证明作者四年间下的功夫是真实的。而一些江湖式场面的描写也让人怀疑非女性所能 为,每每让人想起电视剧《上海滩》。不得不承认,崔曼莉用语言创造出了一个民国时代,这反映了她历 史感的强大。
作为一个独立的现代知识女性,来反思那个时代女性成长故事(要知道这可是因为作者的外婆去世才 触发她的创作动机的),多多少少带有一些童话幻想的色彩,因为现实的残酷我相信要比书中所写更厉害 ,但童话也没有啥不好,反而是一些明净的亮色,给人生带来许多希望,琉璃易碎,但也很美,只要好好 的呵护,也可以让美丽长久的保存下去,天下本来没有不散的宴席。
从作者本人文学世界的构建来说,这还只是个开始,因为我们看她的自述,可以知道她经营自己“写 作游戏”的雄心壮志:“因为我相信,历史是今天的一面镜子,民国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面临着东西方文 化激烈的碰撞、传统与现代复杂的交溶(融),它的大时代中的家国命运,给了当时的人们极大的考验。 而我所说的民国,理解的民国,都充满了一种积极进取的态度,与不放弃的人生理想。《琉璃时代》无论 是对民国商业的探讨,还是对爱情婚姻的理解,相信都能给读者更多的感受,与大家分享更多的不一样的 民国。”这个气度对女性作家来说是少见的,尤其是对中国当代女性作家来说,不过我认为,无论从人性 的开掘和文学世界的整体建构来说,也许万里长征还只是走出前面的几步。
作家社的社长说崔曼莉是位最有希望成长为张爱玲式伟大作家的作者,我们看到了希望,也同时希望 我们能有见证这一天到来时刻的机会。一部意蕴丰富的小说不是短短一篇书评能说尽的,最好的结果还是 读者亲自去阅读,去咀嚼,去体会,去和作者同时进行一场美丽而愉快的精神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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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大名家推荐语
名家推荐语
我之所以特别看好崔曼莉,是她的作品中充满着女性作家的独立感觉,这与其他同类优秀女作家相比,显然她的作品更超人一等,因此我认为崔曼莉最有希望成为张爱玲式的伟大作家。
———— 何建明(著名作家 作家出版社社长)
“爱她就让她成长”——是闪烁于这部小说深处的一束亮光。在这个动人的故事中,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爱,以有悖常情的疏离,以被爱者困惑不解的“冷酷”,有意或无意地催生了她的坚强与自立。当谜底解开之时,女人已在岁月的暗示与磨砺中,成为乱世的胜者,也收获了稀世绝代的真情。
———— 张抗抗(著名作家 中国作协副主席)
历史是今天的一面镜子。小说对民国历史真实的再现,和对民国三种企业模式与企业家命运的刻画,值得当代社会思考与借鉴。而“爱她就是让她成长”,是文学作品中很少出现过的爱情方式,这样的爱情在当代社会值得探讨。
————邱华栋(著名作家 《人民文学》编辑部主任)
《琉璃时代》对民国历史的还原,达到了很高的程度。无论是服装、饮食还是风俗,都有据可依,有史可证。它的故事十分精彩,但是它对民国生活丰富、真实的再现,实在是吸引我的目光。
——周利成(民国史料专家 畅销书《老照片》资料提供者)
这本书令我感兴趣的地方是从一个现代商业的角度写出了民国外资、本土资本、黑帮和政府势力之间激烈的利益冲突和复杂关系。其中海归、新兴本土企业家,和中国传统企业家的商业理念冲突及管理手段的差别,其命运的起伏变化,对于当下社会仍有很深的借鉴意义。
————黄永恒 SAS大中华区总裁黄永恒
清末民国时期,中国第一次大规模向西方学习先进的科学知识和现代化管理制度,当时的官办经济、民营企业和外资都经历了复杂曲折的发展历程。这本书中凤仪、袁子兴、邵元任等主人公在这样一个大变革时代里的奋斗历程,在时下中国市场经济的改革大潮中仍然值得思考。
——刘为(南天电子信息产业股份有限公司 董事 高级副总裁)
琉璃时代 第一章(1)
初秋时节,一条船沿江而上,正驶向古都南京。一个身穿长衫头戴礼帽的年轻男人,站在甲板上,似乎在眺望景色,又似乎在听人们谈话。
“洋人就是莫名其妙,把动物放在一起还要展览,叫什么动物园,要是把人放在一起,岂不是要叫人园?”一位老先生愤愤不平地道。周围的人哄笑起来,有人问:“老先生,你不喜欢洋人,也去看南洋劝业会?”
“去!”老先生一抖胡须,倔强地道:“我是遵照太后老佛爷的遗命,既然她要办这个会,一定错不了!。”
周围人有的点头叫好,有的摇头讪笑。不多时已是傍晚,众人陆续回船舱用用饭,年轻男人还站在甲板上,望着逐渐转暗的江面出神。天完全黑了下来,他慢慢的转过身,刚欲迈步,只见寒光一闪,一个男人举刀刺了过来,他侧身一躲,从袖中飞出一柄飞刀,直插男人胸膛,他再顺势一个倒地,又一柄刀从袖中飞出,直射甲板另一侧的暗处。
只见一声惨叫,扑通一声,另一个人也栽倒在地。年轻男人翻身站起,先提起一人,大踏步走到另一侧,再提起另外一个。这两具尸体加起来少说也有两百斤,他就像提着两条轻飘飘的布口袋,几步来到船边,向上一举、向前一掷,两具尸体居然飞出十几米远,在空中划出两条弧线,“怦”的一声,落入江中,转瞬不见了。
“一百九十五、一百九十六。”年轻人默记了一下。这个数字并不准确,只能勉强统计被他杀死的人。在数到一百人的时候,他曾告诉过方先生,方先生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道:我代表四万万同胞谢谢你。
方先生的话总是接近于真理,在真理面前,他从不怀疑。但是他不喜欢杀人,杀人让他不舒服。此次自离开广东,“尾巴”就层出不穷,不知道消息怎么走漏了。他们大概以为他是去上海筹办起义资金。其实他只是去南京,执行方先生的私人任务。
他在黑暗中默默伫立,直到一轮明月升上天空,他这才转身回到船舱。船又行了一夜一天,方到南京港。此时正是清晨,年轻人怕仍有人跟踪,便打定主意去劝业会逛一逛。一来消磨白天时光,二来看看这个劝业会,到底有什么神奇。他随着众人出了港,来到市内火车站。车站铺着青瓷砖片,两边放着一排排木椅,人来客往、调制有度。年轻人暗暗称奇,早就听说原两江总督张之洞,把江南一带建设颇佳,一个小小的车站,也修整地这般精致。他略等了一会儿,上了小火车。火车内也是干干净净,有人卖票有人查票,次序井然。年轻人打量着窗外的景色,只见两边的马路极为宽阔,铺着一层细细的煤渣。路上的马车、人力车、行人来来往往,一派宁静。
年轻人虽走南闯北,又随方先生在日本住过半年,但还是第一次来到江南。他十分喜欢这里的气氛,不禁大为可惜,凤仪若一直生活在此有多好,也省得离乡背井,前往上海邵先生家中寄居。
他正思量间,火车停了,有报站的喊:“丁家桥、劝业会到了啊!”众人轰轰下了车,年轻人跟在后面,走出小站台,朝北行不多远,只见一座排楼闪闪发亮。有识字的念了出来:“南洋劝业会!”又有人连声问:“这是什么东西做的?”有人答:“这是灯泡!”话音未落,有人喊道:“娘的,比女人屁股还圆!”众人一阵哄笑,不少女客纷纷低下头。有人觉得不雅,骂道:“这是什么话,简直是有辱斯文!”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琉璃时代 第一章(2)
众人吵着嚷着、推着搡着,刚进大门,便走不动了。只见一条水柱从人群后冲天而起,每冲起一下,众人呐喊一声。有人急问:“这是啥?”有人道:“这叫喷泉!是西洋玩意!”众人迭声称奇。年轻人挤在当中,走走停停,约小半个时辰,才进了劝业会会场。他放眼望去,不禁暗暗稀奇,难怪这么多人慕名而来,莫说全中国,就连日本,也没有这么气派的地方。
他看着路边的指示牌,上写着法国馆、英国馆,大清国境内的,又有天津玻璃馆、安徽四宝馆、云南草药馆等。年轻人虽无多少文化,但对中草药倒颇有研究。他径直寻到草药馆,逛了两个多时辰,直到肚子饥饿,这才走出展馆。
此时已是中午,只见街道两旁有各色的旅店、饭店,还有洋人的动物园、游艺场、照相馆等。年轻人选了家包子店,吃罢江南汤包,闲闲地坐了一会,见四下无人跟踪,这才确定尾巴都干净了。他懒懒地出了饭店,随路前行,忽见前方一座展馆,有两层楼高,屋顶角檐之上,相间铺着透明玻璃,在阳光下刺人眼球。他眯眼一看,原来是天津玻璃馆,不由大为好奇,这玻璃何时成了中华物产?
年轻人走进展馆,见各色玻璃制品一一陈列着,有平板玻璃、花纹玻璃,还有灯罩、器皿等等。一眼望去琳琅满目,加上玻璃本身的特点,整个馆中清透明亮,令人神爽。
他走着走着,忽见一个小男孩,正呆呆的望着一块玻璃出神。他身穿黑色马褂,头戴一顶瓜皮小帽,五官清秀,双目灵动,看着碗的样子,似乎是想伸手去摸,又唯恐闯祸,便这么忍着。
年轻人见他的神情煞是可爱,不禁多看了几眼,江南人真是水灵,一个男孩也生得这般漂亮。
他出得展馆,又乱逛了一气。傍晚时分,来到一个小站台前,一个男人拿着喇叭正在喊票:“快来啊,快来啊,八百里劝业会场火车巡游,一个铜钱一张票啊!”年轻人觉得有趣,便买了张票,他刚欲上车,转头又看到了那个小男孩。他双手反背,眉头微蹙,正打量着这列花花绿绿的火车。年轻人不禁走上前道:“小兄弟,你在看车?”
小男孩点点头,又摇摇头。
年轻人忽地童心大起:“你想坐车?”
小男孩摇摇头,又点点头。
“我带你坐,好不好?”
小男孩看了他一眼,退后了一步。年轻人见他小小年纪,却防范森严。不由乐道:“你是谁家的孩子,你家大人呢?”
小男孩又往后退了一步。年轻人上前一步,刚想说莫害怕,我不是坏人。小男孩却掉头快跑起来,年轻人喊道:“你慢慢跑。”小男孩听了这话,回过头,扮了个鬼脸,转过弯便不见了。年轻人哑然失笑,转身上了火车。这一趟车跑下来,足足开了大半个时辰,他这才知道劝业会有多大。等他下得火车,已是天色黄昏,展区里还是人头攒动、好不热闹。只得轰得一声,年轻人只觉四下一片光彩,到处是璀璨的灯光。劝业会场中人,有不少人从未见过电灯,见这东西如此华贵明亮,堪与星辰媲美,不觉叩头作辑,口中直念神佛;也有识得电灯的,觉得会场之中与平日所见不同,不免高声叫好。年轻人站在当间,突然感到一种骄傲油然而生:我中华古国虽然落后,却仍是博大多彩。他一面耐住心中的激动,一面快步寻了辆人力车,直奔出劝业会场,朝城南而去。
琉璃时代 第一章(3)
汪宅是方先生岳父汪静生的宅院。汪家虽没落了,但宅院还是上好的府第,加上汪静生生性清雅,将一座宅子打理的十分整洁,在城南一带颇为有名。
年轻人按图索骥,很快找到了汪宅。他打发了车夫,四下又观望一会,方上前轻轻扣了几下门。
“谁?”一年中年男人的声音。
“你是陈伯吧?”年轻人轻声道:“是方先生叫我来的,我叫杨练。”
门呀的一声开了。陈伯又是惊喜又是慌张,悄声道:“杨先生,家里有外客,您悄悄跟我去厢房,老爷和小姐一会儿就回来了。”
杨练点点头,闪身进了门。二人沿着墙角走了没几步,忽听大厅里有人高声喝问:“他是谁?从哪儿来的?!”
“回侄少爷,”陈伯高声道:“他是老爷的老朋友,找老爷有点小事。”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男人抢出了客厅。杨练忙低下头,一顶礼帽把脸遮得严严实实。那人快来到杨练面前,阴阳怪气地问:“你是谁?为什么低着头?”
陈伯大惊失色:“侄少爷,他真的是老爷的朋友。”
“什么朋友,”男人冷笑一声:“我看他是方谦派来的乱党,是来祸害我们汪家的!”话音未落,他猛地一抬手,把杨练的礼帽打落了。礼帽上系着的假长辫也一起滚翻在地。男人见杨练一头短发,大喜过望,喝道:“果是是个乱党!”杨练听他如此叫喊,一伸手握住了他的胳膊。
男人只听扑得一声,不知道胳膊是断了还是未断,只觉大痛之下无法形容,一层冷汗忽地涌了出来。“啊!”他惨叫一声。一个女人和一个少年忙从厅中抢出来,扑上前扯住杨练。但不管二人如何用力,杨练的手就像长在了男人身上,怎么扯也拉不开。男人吃痛不过,又不敢再骂杨练,只得痛骂自己妻儿:“蠢货!一对蠢货!”杨练心中厌恶,不觉又加了两分力气,男人再也忍不住,嘶声大叫道:“叔叔救我!叔叔救我!”
杨练巡声望去,见一个老人穿在门厅暗处。他身穿长衫,容貌清隽,身后站着一个女仆,和一个黑衣男孩。杨练自幼习武,眼力异于常人,一眼看出那小男孩正是白天在劝业会上见过的。难道,“他”就是方先生的女儿?!杨练松开手,男人闷哼一声,踉踉跄跄退出去几大步,方才站住。
老人慢慢地走上前,也不理杨练,冲着一家三人正色道:“你们来有事吗?”
“没什么大事,”男人的老婆陪笑道:“道德要上新学堂了,我们带他来向您请安。”
老人看了少年一眼。少年低头不语,似乎很尴尬。老人道:“上新学堂是好事,你要好好读书。”少年点了点头。老人道:“我这儿还有客,你们先回吧。”男人也不答话,抬脚便走,女人忙拉着少年跟上。三个人刚迈出门槛,陈伯便关上大门,落了大锁。
老人这才打量着杨练:“请问你是?”
不待杨练回答,陈伯笑道:“老爷,他是杨练杨大侠啊。”
老人哦了一声,微微一笑,指了指客厅:“杨先生,请。”
杨练听他称自己为“先生”,忙躬身道:“汪老先生,您叫我杨练吧。”
汪静生知他和女婿方谦既有同志之谊,又有师生名分。当下也不推让,点了点头。二人分宾主落座,汪静生道:“上个月接到谦儿家信,说你亲来南京送凤仪去上海,我这才放下心。过两天是中秋佳节,你们节后再起程,如何?”
杨练点头称是。汪静生见他举止文静,身材瘦小,不象习武之人,但目光中炯炯有神,别有一番冷淡。不禁问:“你多大了?”
琉璃时代 第一章(4)
“十九。”
“老朽有个请求,不知当讲不当讲?”汪静生开门见山地道:“凤仪自幼丧母,父亲又长年在外,眼下小小年纪就要离家远行,也没个兄弟姐妹彼此关照,你是谦儿的学生,又比她年长,我有意让你们结为异姓兄妹, 不知意下如何?”
杨练一怔:“汪老先生,杨练是一介武夫,这……”
“生逢乱世,武力有时候比文化有用的多,”汪静生长叹一声:“百无一用是书生啊!她又是个女孩,上海无亲无顾,只托谦儿的面子寄住在别人家中,我年纪渐老,又在南京,万一有事,也是鞭长莫及。她有个像你这样的哥哥,他日我在九泉之下,也能放下心了。”
杨练见他话中有不祥之意,忙道:“老先生请放心,我会尽力保护小姐的。”
“这么说你答应了?”
杨练点点头。汪静生闻言大喜,对凤仪道:“你还不拜见兄长。”
凤仪早换了女装,站在旁边听他们说话。杨练见她一身粉绿色秋衫秋裤,外罩一件墨绿色马甲,一排一字流海遮在额在,一条长辫紧绑脑后,面貌秀美,姿容可爱,不觉面上一红。真是没有想到,刚进汪宅不过一会,便与凤仪结为兄妹。凤仪轻轻上前,对杨练福了一礼,叫了声:“哥哥。”
杨练忙起身还礼。陈妈又拿出两个浦团,放在汪静生面前,二人共同拜见汪静生。一通忙乱后,这才重新落座。杨练想起白天与凤仪相遇的事情,道:“汪老先生……”话音未落便被凤仪打断了:“是外公。”众人都笑了起来,杨练也乐了。他想起白天在小火车站二人相遇的情景,觉得这小姑娘此时模样端庄,其实很是淘气。众人聊了一会儿,杨练惦记着刚才那个男人,担心他去官府生事,因问道:“刚才那个人是谁?”
“他是我的亲侄子,姓汪名永福,”汪静生无奈地道:“我没有子嗣,女儿生下凤仪不久就病死了。他一直想把儿子过继我,将来好继承汪宅。我一来担心凤仪年幼,二来,我也想观察观察,那孩子人品如何,”汪静生叹道:“结果,他以为我不想把汪宅给他,几次三番到族中吵闹,说我没有给凤仪缠足,有伤风化,又拿谦儿说事,说我结交乱党。要不是他如此,谦儿也不会把凤仪送到上海去。”
杨练听了这话,不禁大为后悔。他早听方谦提过此人,若刚才知道他就是他,一定捏碎他的胳膊。汪静生哪知他暗中动怒,见他脸色不好,以为他担心报官的事,便道:“他虽然恨我,但是报官也不至于,毕竟我是他的亲叔叔,凤仪也算他的亲戚!”
“我没有这样的亲戚。”凤仪听汪静生这么说,忽然脸色一冷,恨道。
“不许这么说,”汪静生沉下脸:“女孩儿家最是尊贵,行事说话勿必温柔大方。子曰非礼勿言、非礼勿视、非礼勿动。你以后不可轻言轻动,明白了吗?”
“是!”凤仪低下头,应了一句。汪静生对杨练道:“她从小在我身边,难免骄纵,日后去到上海,只怕要给邵先生添乱了。”
“您放心,”杨练忙道:“邵先生是我们的老朋友。他为人很仗义,在上海的生意做的也大。凤仪去了肯定会过的好。”
“听说这位邵先生在上海开了家缫丝厂,叫?”
“元泰。”
“哦,”汪静生点点头:““他除了开丝厂,还做些什么事呢?”
“他还是湖南和广东同乡会的副会长。”
“他不是湖南人吗,”汪静生诧异道:“怎做了广东会的会长?”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琉璃时代 第一章(5)
“听说他父亲是湖南人,母亲是广东人,所以做了两会副会长。”
“哦,”汪静生点点头:“他在上海还有什么亲人吗?”
“听说有个姨妈在上海,姨父是个退休的文官。”
汪静生面容一喜:“哦,也是书香之家,他有没有娶妻呢?”
“都传他和姨妈家的表妹有亲事,可为什么到现在没有成亲,我也不晓得,”杨练道:“不过邵先生说,要是凤仪去了,他会请他的表妹照看她。”
“请问这位表小姐贵姓?”
“姓刘。”
“如此甚好,”汪静生对凤仪道:“你到了上海,要尊敬邵先生,更要尊敬这位刘小姐,不可随意造次。”
凤仪对去上海读书这件事,本是有些盼望的。此时听汪静生与杨练说到邵元任,还有他的表妹,感觉非常陌生,她想着自己幼年丧母,父亲终日不在身边,唯有外公和她相依为命,不禁又忧伤又忐忑,对汪静生道:“外公,你陪我一起去吧!”
“真是孩子话,”汪静生笑道:“邵先生答应照顾你,已是天大的人情了,我怎能再去麻烦人家。”
凤仪黯然不语。汪静生道:“南京上海,不过几个时辰的火车,你要想外公可以回来,外公也可以去上海看你。”
“真的?”凤仪高兴地道:“你真来看我?”
“当然,”汪静生笑道:“外公年轻的时候也去过上海,那时候它还是个小地方,听说现在很是繁华。等你到了上海,外公就寻觅机会去看你,顺便也看看新上海。”
汪静生怕凤仪不愿离家,便忍下心中难过,细细叙述上海洋学堂如何之好,可以了解西方的文化,学风开明,女子不必缠足,可以与众多大家闺秀为伍,交到许多好朋友。凤仪这才重又开心起来。她毕竟只有十岁,眨眼想到所有的好,便忘记了所有的不好。汪静生见夜已深,忙安排杨练休息,又命陈妈带凤仪回房安歇。他本来就有失眠的毛病,加上今日杨练来访,凤仪又远行在即,翻来覆去无心安眠,直到天色微明,才勉强合了一下眼。
第二天一早,杨练在院中习武,被凤仪瞧见了。她缠着杨练要学,杨练被逼不过,去问汪静生,汪静生微微一笑道:“学学也好,可以强身健体嘛。”
杨练便教她压腿、扎马步等一些基本功,为了哄她高兴,再教她一两招擒拿手段。可惜凤仪筋骨并不强健,不是练武的材料。不过她学起另外的东西来却十分惊人,像什么“青莲心”指茶叶、“收玉子”指饮酒、“咬云”指吸鸦片、“八面子”指风、“震天子”指雷、“阴马子”指女人、“翻天子”指印信等洪门隐语,她几乎过耳不忘。而摆茶碗、摆石头等手语暗号也是一学就会。杨练一来觉得她喜爱这些非常有趣,二来想到她日后要在上海独处,多学点也未必有害,便将江湖上的林林总总悉数说给她听。两个人整天呆在一处,相处的日子虽短,却十分投缘,像亲兄妹一般。
中秋节那天,陈妈做了很多菜。月饼、砀山梨、盐水鸭都早早买了回来。凤仪放假一天,不用温书习字。她一会儿到厨房看看陈妈,一会儿到院子里看看杨练和陈伯(两个人正在翻修花坛),荡来荡去、好不快活。合家上下,唯有汪静生郁郁寡欢。他回想自己一生,国事动荡、妻女早亡,唯一的欢乐便是外孙女儿,现在她也要离开自己,不免感时伤怀,止不住地心痛。直到晚饭时分,他才收拾起心情,强言欢笑地陪杨练饮酒。杨练自幼父母双亡,十四岁跟着方谦,东奔西跑,少尝家庭温暖,此次在汪宅一住数日,又赶上过节,一边是可爱的小妹,一边是文雅的长者,实在令他温馨快慰。他喝了一杯又一杯,尽显湖南人本色。汪静生虽有酒量,怎奈心绪不宁,不一会儿便醉了。书包 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琉璃时代 第一章(6)
他听见有人敲门,谁会在中秋节来访呢?他摇摇头,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是陈伯站起来,朝门厅走去,不一会儿,陈伯便满面惊恐地退进了客厅。两个端着枪的衙役紧紧跟在他的后面,而衙役身后,是大摇大摆的汪永福。
汪静生勃然大怒:“你干什么?!”
“捉拿叛党!”汪永福毫不相让,喝道。
“谁是叛党?”汪静生气得混身发颤,问。
“喏,”汪永福一指杨练:“辫子都剪了,不是叛党是什么?”
杨练瞥了一眼凤仪,见小姑娘一手举着没有吃完的月饼,一手紧握着筷子,愤怒地盯着汪永福。“凤仪,”杨练放低了声音:“哥哥要和他们走一趟,你记得要来看我。”见凤仪没有完全明白,他又问:“你还记得怎么来看我吗?”
凤仪恍然大悟,欣喜地点点头。杨练朝她温柔地一笑,将手伸向离的最近的衙役:“差官大哥,麻烦了。”
衙役没有想到他会束手就擒,大喜过望。他放下枪去掏枷锁,汪永福领教过厉害,喝道:“小心!”话音未落,杨练一拳将拿锁的衙役打倒在地,另一个衙役举枪要射,也被他一脚踹飞了出去。汪永福转身就逃,只觉得眼前黑影一闪,便有东西击中了他的鼻梁。他惨叫一声,怦!枪也响了,火药味四下飞溅。凤仪被陈妈一把搂进怀里,等她挣脱开来,杨练已经不见了。汪永福蹲在地上,用手捂着脸。凤仪见他的鼻梁从中间折成一个直角,一直歪到了左边脸颊上,不禁尖叫了一声。
汪永福觉得血不停地从脸上往下流,似乎到也不痛。他又恨又怒,指着汪静生,嗡嗡喝道:“汪静生也是乱党!把他抓起来!抓起来!”
两个衙役互望一眼,心道不管上面收了多少好处,他们犯不着得罪人。何况跑了的那个,显然不是什么善良之辈。两个人彼此点点头,其中一个嘻笑道:“这个上面没说啊。”
“我不管!”汪永福吼道:“他就是乱党!就是乱党!”
“汪永福!”汪静生突然大喝一声。他一步一步地走到亲侄子面前,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你想干什么?!”
汪永福见汪静生一张脸灰中泛青,眼珠暴出,眼白涨得血红,嘴唇也红得发紫,不由惊骇万分,不敢言语了。两个衙役扶着他一阵风地去了。陈伯忙关上门,打来井水,和陈妈清洗地上的血迹和铁屑。汪静生看着满屋狼藉,突然晃了一晃。他觉得月亮一下子扑进他的眼里,白的到处都是。在模糊的光线中,他看见了凤仪。他朝她笑了一下,重重地摔在地上。
“外公!”凤仪抓着他,嘶声尖叫:“你怎么了?”
当天夜里,大夫宣布了汪静生的死亡。得信的汪氏族人纷纷赶到汪宅,他们一面准备丧事,一面清点遗产。由于汪静生没有过继子嗣,也没有留下遗嘱,他的财产只能由族里平分了。
凤仪被套上一身孝服,然后跪在灵堂前,一边烧纸一边磕头还礼。和她同跪的,还有族中选出的孝子贤孙。凤仪不时地转过身,看着“躺”在奠帐后的汪静生。他的脸上盖着一张黄草纸。也许纸太轻了,凤仪总觉得有风在揿动纸的一角。她很想那风把纸揿开,她可以再看看外公的脸。可是不管她回了多少次头,她就是看不到。
灵堂中烛火跳动、香烟袅袅,吊唁的人川流不息。他们先在厅中哭嚎泣诉,接着爬起来,和熟人聊天絮话,讨论家长里短。这简直比春节还要热闹了!凤仪怀疑自己在做梦,被鬼魇住了。她用力掐着大腿,希望能醒过来。就在这时,汪永福领着儿子老婆走进了灵堂,他的脸从中间裹了一层白布,上下露出眼睛和嘴。他们还敢来?!这简直有点天打雷劈的味道,凤仪觉得血一阵一阵朝上涌,冲得脑壳阵阵狂晕。她迅速扫视着整个灵堂,在丧服边发现了一把剪刀。她突地跳将起来,扑过去抓住剪刀,对着汪永福便是一下。汪永福吓得倒退一步,跌倒在地。凤仪一个踉跄,转过身又要动手,被众人夺的夺按的按,拖进了后面厢房。
琉璃时代 第一章(7)
“我的小姐,”陈妈哭道:“他是你外公最亲的侄子,还要指望他披麻戴孝、捧棺撒土呢,你伤了他可怎好?”
“我不是外孙女儿吗?”凤仪吼道:“谁要他来装好人!”
“那不一样,”陈妈捂住她的嘴:“你就消停些吧,你是个外姓人!”
凤仪不能理解地看着陈妈。陈妈长叹一声:“你爹姓方,你也姓方,你外公姓汪,他们一家人也姓汪。你外公疼你,把你养在身边,可论理你们是两家人。咱不说别的,汪氏族谱上就没有你的名字,你的名字只能写在方家。”
“你胡说!”凤仪愤怒地叫道:“我不许你胡说!”
陈妈按住她:“好小姐,你别发火了,你外公一死,他们就要分了这座宅子,我和你陈伯也住不下去了。你赶紧想办法找到杨先生,投奔你爹爹去。要不然,还不知道怎样呢……”陈妈落下泪来:“可怜你小小年纪,可怎么好……”
听了这话,凤仪一下子心冷了。汪氏族人素不喜欢她,现在外公不在了,谁还能保护她?她想起哥哥,想起父亲在信中说的,要送她去上海读书。她抓住陈妈:“我知道哥哥在哪儿?我要去找他!”
“不行,”陈妈压低了声音:“好歹也等你外公入了土,也不枉他养了你一场。”
凤仪不做声了,陈妈见她安静下来,便安抚她休息。凤仪想起杨练临走之前说的话,哥哥一定在湖南会馆等她。她打定主意,等外公下葬后就离家出走,去寻找杨练。
灵堂大闹之后,凤仪都被关进了自己的屋里,陈妈也不让相见,换了其他女人照顾她的饮食起居。每天只有三顿饭,顿顿都是红豆糯米,凤仪也不管,给什么就吃什么。
第四天下午,几个女人把一张靠背椅抬进房间。她觉得它和普通椅子没什么区别,只是多了个把手。但她们很快把她固定在凳子上,脱了她的鞋,抚弄她的脚。她一下明白过来,险些晕过去,缠足这件事,她常听汪静生谈起,方谦也在信中大加批判。既然他们都认为这件事不好,她自然认为这是无比混帐的。
她开始痛骂。因她从小女扮男装,跟汪静生出入各种场合,所以会的词语很多:无耻、下流、混帐、王八蛋……她把这些从未说过的话全骂了出来,最后,她吃痛不过,只反复骂道:王八蛋!
这词比较时髦。女人们哄笑着干活,毫不理会。她们把她的八个脚趾(大拇指除外)用力地朝后弯,一直弯到脚底,然后用白布一层一层裹起来,用线缝实。最后,她们给她套上一双尖头鞋,把她从凳子上松下来,分左右两边挟住她,强行行走。
凤仪的脚不停地出血。血从白布里一层一层渗出来,在地上留下两条湿痕。
这样折腾到晚上,她们把她扔在床上,然后离开了。凤仪缓了一会,拼着命坐起来,用力扯那些布,可那些布缝得如棕子一般,哪里扯得动。她又着急又伤心,不觉痛哭起来。也不知哭过了多久,她突然明白这是徒劳的。她止住泪,用膝盖代替双脚,从床上爬了下去。
她翻动所有能放东西的地方,居然找到了一把剪刀。她席地而坐,开始剪脚上的布条,每当布条松落一层,她的心就痛快一层。她一边剪一边朝布条吐口水,当双脚完全暴露在空气中,她痛得深吸一口气,然后无比畅快地大喘出一口气。
她小心翼翼爬上床,怎么也不敢睡着。其实白天的消耗早就让她精疲力竭,只是担心那些女人再回来。她握起剪刀,把它放在胸前。如果她们再来就杀了罢!她这样想起,觉得又痛快又安全,心内一宽,不一会儿便睡熟了。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琉璃时代 第一章(8)
第二天一早,她被剧烈的摇晃惊醒了。一群女人们愤怒的模样映入她的眼帘。她们把她拖起来,要带她去见族长。她嘶声尖叫,双手乱舞和她们对打。一行人拉拉扯扯走到前厅,凤仪无意中看见了大门。大门是敞开的,一道强烈的光从门外照进,仿佛提醒她,外面天地正大。几乎不容再想,她低下头,一口咬在抓住她的女人的手上,女人惨叫一声,众人俱是一愣,她直窜到大门前,和汪永福的老婆撞了个满怀。
真是仇人相见分外见红!凤仪怒目而视,汪永福的老婆本性懦弱,吓得倒退一步。凤仪夺门而出,朝巷外拼命地跑去。也不知跑了多久,她拐进了一条陌生的小巷。这里每一户与一户间隔很小,房子又矮又破。唯有一家门前有一个小小的花坛,花坛里栽着一排美人蕉。
凤仪躲进花坛背后,坐在坛边。她这时才感到双脚钻心的疼痛,深浅不同的血迹已把一双白孝鞋染成了紫红色。她痛得无法自处,又恐有人追来,只得这么坐着。几天之前,她还和外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没想到几日功夫,已是物是人非。她又不知湖南会馆到底在何处,欲去寻找,又伤了双足,不觉凄楚惶恐,眼泪扑嗽嗽地掉了下来。
忽然,吱呀一声,花坛后的院门开了,一个花枝招展的年轻少妇,袅袅婷婷地走了出来。她看着凤仪,惊讶地问:“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坐在这儿?
“我,我……”凤仪擦去泪水,胡乱道:“我等人。”
妇人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又瞄一眼她的鞋,心中已有计划。她款款地在她身边坐下,软言道:“你穿着孝服呀,你们家谁死了?”
“外公。”
“你在等谁呢?”
“哥哥。”
“你哥哥在哪儿?”
“湖南会馆[3]。”
妇人神色一变,冷笑一声:“小姑娘,听口音你可不是湖南人。”
“我不是,”凤仪道:“我哥哥是。”
妇人点点头,心道这小姑娘一身孝服,死人的话不假,等人就不一定了……她又堆起满面笑容:“你知道湖南会馆怎么走吗?”
凤仪摇摇头。妇人道:“我家那口子就在湖南会馆当差,你不如在我家歇息。等他回来了,让带你去好不好?”
凤仪没有吱声。女人见她犹豫,笑了一笑,朝门内喊:“如玉,家里来小客人了。”
“哎!”一声清脆的回答。一个着粉色衣服,白皮肤杏仁眼,长得如瓷娃娃一般的小姑娘跑了出来。她见到凤仪,便上前拉她的手。毕竟是同龄朋友,凤仪没有挣脱。妇人见她已然上套,慢悠悠地吩咐:“去,把她带进去歇一歇。”
如玉扶着凤仪走进小院。妇人紧关大门,把她们带进一间堂屋。如玉给凤仪倒了杯水,又抓了些瓜子糖果之类,放在桌上。妇人拿起一颗瓜子,闲闲地问:“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凤仪。”
“几岁了?”
“十岁。”
“看起来不像,”女人笑了:“倒像*岁的。行了,我们今晚在这儿住一夜,明天我们就出发。”
凤仪闻言一愣:“阿姨,不是说去湖南会馆吗?”
“哦,”妇人道:“我那口子晚上才回来。明天我们就去会馆。”她见凤仪还有两分不信,便亲自蹲在地上,慢慢地替她脱下鞋袜,口中不住地道:“啧啧啧,真下得了狠手,你伤得不清,你就别乱动了,阿姨一定给你送到湖南会馆去见哥哥。”
凤仪大为感动,再无二话,便留了下来。妇人给她上了药,又做了点吃的,嘱咐如玉好好招呼她。如玉虽比凤仪年幼,却十分知冷知热,一会儿让她坐在床上,不要动了伤口,一会儿又拿出木头玩具,和她过家家。凤仪自幼在汪宅长大,几乎没有和同龄人玩耍的机会。此时境遇,又遇上了如玉,她立即把如玉当成了知己良朋。两人玩着玩着,如玉便问她家住何方,都有些什么人,因何跑来此处。凤仪毫不相瞒,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讲到伤心处,凤仪流泪不止。如玉又是倒茶又是唱小曲,百般安慰。两人直好得如一人一般。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琉璃时代 第一章(9)
到了晚间,妇人把如玉叫出去问了半天话,这才安排她们吃饭、洗漱,嘱咐她们早些休息,明天一早赶路。凤仪从未在汪宅外过过夜,加上突逢家变,流落江湖,心中五味陈杂,哪里睡得着。她害怕打扰如玉,便闭眼假寐。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走进来,站到了床边。
凤仪感到有光照在了自己脸上。一个男人低声问:“这是兜顺风[4]的一株花[5]?
凤仪大惊失色,幸好那道光移开了。只听见女人轻声笑道:“怎么样?”
“真是一节嫩藕。”
“好老妈[6]一定满意。”
“叫如玉好好看着她。”
“放心吧,她裹脚吃了大苦,跑不远的。”
两个人边说边朝外走,凤仪隐约听见一句“湖南会馆”,便听不清了。
原来这是一群人拐子!凤仪又惊又怒,她突然想起那句“让如玉好好看着她!”难道?她转过头,如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一双眼睛如鬼魅一般,死死地盯住她。刹那之间,两个孩子都明白了对方的意图。凤仪一个翻身坐起,不等她再有动作,如玉发出了一声尖叫:“妈——!”
凤仪难以置信地盯着如玉。这就是她全心全意结交的朋友?她和他们是一伙的!但如玉双目含恨,恨中含乐,毫无下午时分的温暖与可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亲眼看到猎物落网的古怪的痛快!
这时妇人已冲了进来,她一改白天的和颜悦色,喝道:“你要干什么?”
凤仪大怒之下反而镇静下来,她嘟起嘴,装作恍然不知的样子:“阿姨,我要喝水。”
女人狐疑地盯住凤仪:“你真的要喝水。”
凤仪点点头。以前在家时,她常会在半夜里要水喝,都是陈妈起身帮她倒,刚才一着急,撒了这个谎,此时还真有点想喝了。她又说了一遍:“阿姨,我要喝水。”
她说的特别自然,就像在家中一样。女人放下心来,走到桌边给她倒了一杯,她一口气喝完了,说:“我还要。”
“少喝点,”妇人拍拍她的头:“要上厕所的。”她大约不满如玉的假情报,扰了她和那汉子的好事,恶狠狠地瞅了如玉一眼,喝道:“你好好照看她!”便关上门走了。
如玉不高兴地推了凤仪一把:“你要喝水怎么不说。”
凤仪回手也推了她一下。如玉恼了,突然伸手死死地拧住凤仪的大腿。凤仪痛得闷哼一声,觉得如玉不仅卑鄙而且无耻。她反手便是一拳,击在如玉的小腹上。如玉吃痛松开手,又揪住凤仪的头发。凤仪也不手软,对着她猛打死踹。两个孩子都觉得恨极了对方,却又害怕惊动另一屋的大人。各自忍着疼,不出声在床上博斗。她们下午刚刚建立的友谊不仅烟消云散,而且成为彼此仇恨的根源。
第二天一早,女人拿出一套家常衣服让凤仪换上。凤仪也不作声,换了衣服跟着她们出了门。不一会儿,三个人上了大街,坐了辆马车,跑了约小半个时辰,这才下了车。凤仪一见到了南京火车站,不由暗暗叫苦,若出了南京城就麻烦了。忽然,她见街对面有一家茶馆,大门两旁挂各着一盏红色灯笼。她忙停下来,指着茶馆道:“阿姨我渴。”
“一大早的渴什么?”女人瞄了茶馆一眼,不耐烦地道。
“我渴,我饿!我要吃早饭!”凤仪咧开嘴,哭叫起来。女人见行人纷纷打量她,也不想在这个时候横生生枝,连声道:“行行行,我们去吃点东西。”凤仪便老老实实地跟着她走。如玉乘妇人不注意,伸手在凤仪背后狠狠地拧了一下。书包网 www.61k.com
琉璃时代 第一章(10)
凤仪此时的全部身心都在茶馆上,根本没有觉得痛。茶馆只隔一条街,几步路远,她觉得漫长得无法形容。好不容易到了门前,她觉得心怦怦乱跳,略停了一下,便用力迈右脚跨进了大门。茶馆里人不多,一个跑堂正在招呼客人,另一个跑堂坐在柜台里打盹。
三个人走到一张桌前。凤仪用双手按住桌面,高声大叫:“请堂倌泡茶!”
这一声又尖又脆,满屋的客人都把头转过来,看着她们。妇人刹时惊了,她盯住凤仪。不等她反应,柜台里的那个伙计已抢到了面前。
“几位要什么?”伙计问,眼睛却盯着凤仪。
“我们什么也不要,”妇人一把拖住凤仪,便朝外拽:“我们要赶车。”
伙计抬手把她和凤仪分开,客气地问:“您要什么茶?”
“红茶。”凤仪激动地道。
“上盖碗茶!”伙计喊了一声。旁边立即有人把茶杯递给他,他将茶杯放到桌上,同时递给凤仪一双筷子。
凤仪把筷子放在茶碗左首,将碗盖拿下来,放在桌子的左边。伙计的语气更加友好了:“您要吃什么?”
“我要吃粮。”
“您从哪里来?”伙计又问。
“从山里来。”
“到哪里去?”
“从水路回家。”
“您府上哪里?”
“家住堂头乡下。”
话到此时,凤仪和伙计已经对完了洪门“山、堂、水、香”四个字。女人面色如土,直愣愣地站在原地。昨天她撞上凤仪,听她一口南京方言,加上谈吐穿着颇为富贵,所以根本没把“哥哥在湖南会馆”之类的话当真。此时见凤仪行动举止、一问一答都像模像样,不禁惊出一身冷汗。清末乱世,黑道人马纷纷纭纭,但谁敢和洪门[7]作对呢?
“您要方便吗?我领你去。”伙计说。
凤仪欣喜地跟着他走到茶馆后堂,进了一个包间。伙计好奇地问:“你叫什么名字?令尊或令堂昆仲几人?”
昆仲指的是帮中职位。伙计天天守在火车站,一眼便认出女人是女拐,如玉是童拐。只是没想到,被拐的小姑娘居然懂得帮中暗语,他想,她肯定是家中父母在帮,而且地位不低。
凤仪摇摇头:“我哥哥是楚金山的,老寨主陈天福。”
伙计一愣:“你是哪里人?”
“我是南京人。”
“你哥哥呢?”
“他是湖南人。”
“是亲生的哥哥?”
“不是,”凤仪说:“他是我师兄。”
伙计点点头:“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杨练,人就在湖南会馆。”
伙计安排她在包间里等候,又端来不少茶点。凤仪兴高采烈地吃了会东西,才想起拐她的妇人和如玉,便问:“伙计哥哥,带我来的人呢?”
“她们已经走了。”伙计说。
凤仪长出一口气。这个包间面积不大,桌椅板凳却都是红木的,比茶馆的门面豪华了许多。她昨晚一夜未眠,此时到了安全所在,又吃饱了肚子,不免困倦起来,乘包间无人,她爬上靠墙的美人塌,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迷迷糊糊的,有人把她抱了起来。那个人抱着她,走进了南洋劝业会,他们在会场里看马戏,有猴子还有马,那个人把她放在马上,小马就慢悠悠地朝前跑。跑着跑着,马越跑越快,她害怕极了,喊停,可马不睬她,一直往前跑,她一头撞进一团白乎乎的雾里,又像是一团棉花,到处都是白的。她竭力睁开眼,马不见了,外公汪静生笑咪咪地问:“凤仪,你到上海了吗?
她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想点头,却一动也不能动,巨大的恐惧擒住了她,她大喊道:“外公!救命!”
她一下子惊醒了,耳朵里传来闹轰轰的声音。她恍惚睁开眼,见周围有许多陌生人,一扇不大的玻璃窗外,风景正不断地朝后移动。一个熟悉的声音温柔地问:“你醒了。”
她看见了杨练:“哥哥!”她又惊又喜,咧开了嘴,眼泪却一下子涌出来。
杨练轻轻搂住她,心中万分自责。如果不是自己想等凤仪尽完孝道,等汪老先生下葬后再把她接出来,她就不会吃这么多苦。他笨拙地帮她擦了擦眼泪:“都是哥哥不好,哥哥太蠢了。”
凤仪听他说自己“蠢”,又难过又心酸。勉强笑了笑:“我们在哪儿?”
“火车上。”
“去哪儿?”
“上海。”
“那外公怎么办?”凤仪脱口而出,说完之后,她愣住了。突然之间,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汪静生已经死了,真的死了,再也不能相见了!她猛地扑进杨练怀里,失声痛哭起来。周围的乘客不明所以地打量着他们,杨练轻拍她的后背,以示安慰。火车慢悠悠地朝前行驶,外公死了,家也没了,自己将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凤仪心中无比哀痛,只能无助地抽泣。但有些东西正在她的心中生成,也许是从小的教育,也许是火车平缓温柔的节奏,她逐渐平息下去,沉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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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时代 第二章(1)
上海从地方自治以来,便失去了政府保障。人们成立各种商会、协会、帮会。它们逐渐变成第二政府,规定各自“法则”,保卫各自“民众”。乱世之中,繁华都市,个体很难生存。弱者需要依靠,强者则需更强。李威成为邵元任贴身“秘书”后,才慢慢了解,这位三十岁湖南籍丝厂老板的势力,远远超出一般人的想象。譬如今日,邵元任主持的慈善机构德昌堂开业,且不说背后有两湖、两广四处同乡会支持,就说李威手中这张道贺名单,便是上海眼下的一张权力表:江苏商会、宁波商会、潮州商会……丝织同业会……上海自治公所……法租界公董局……《中国公报》陈其美!
李威拿着这张薄薄的纸,心头突突乱跳。今日一下子能见到这多头面人物,可是生平未经之事,若是能遇上个把赏识的,没准就能飞黄腾达,也胜在邵府做个跟班。这些人中,别人还尚可,听说这陈其美,是个著名的四捷人物。他到上海不满两年时间,同盟会便声威大振,名扬江湖。传说他口齿捷、主意捷、手段捷、行动捷,黑白两道无不倾倒,尤其在青帮之中,是地位显赫。
李威想自己十三岁到上海,便入了青帮,如今也二十出头,还是一文不名。今天一定寻得机会,向陈先生好生攀谈。他正思量着,不防邵元任已站在身后,轻轻咳了一声。李威吓得浑身一颤,忙躬声敛气,以听教训。邵元任悄声道:“你回去一趟,杨练带着方家小姐到了。”
“是。”李威一阵失落,面上却微微欢喜:“方家小姐今日到了?”
“你再去一趟刘府,”邵元任沉吟几秒,还是下了决心:“请雅贞小姐过来看看,我今儿回得晚,让阿金早些安排他们休息。”
“是。”李威答应了一声,恋恋不舍地将贺表交给另一个秘书,转身出了德昌堂。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李威怅然不已。这些大人物可在酒桌上杯酬交错,谈得是生意政治、财产女人,他却像个女人,得回家照看一个孩子。李威只觉胸中烦闷,一路长吁短叹,回了邵府。
这个时候,凤仪已经坐在邵府的西洋沙发上了。她和杨练下得火车,便一路打听到这里。不料邵元任不在家中,女仆阿金又从宁波新到上海不久。她见杨练衣着朴素,凤仪穿戴平常,疑是来投亲靠友的。她阿拉、侬地盘问了半天,才把电话打到元泰丝厂,邵元任却刚好又离开了。杨练不禁有些闷气,觉得邵元任对凤仪的未来没做任何安排,连家里的下人都不知情。他虽然禀赋刚直,脾性却有些阴冷,只默默地坐着,告诫自己不可意气用事。如果没有十足把握,方先生不会将女儿送到这里。凤仪一路劳顿,来到这个陌生之所,又无一人接待,只紧紧地偎着杨练,呆呆地出神。
她见邵府墙角,摆着一台落地大钟,通身金光灿灿,一条金色锤摆不慌不忙地左右晃动,不禁想起不多时前,在南洋劝业会上,也曾见这种玩意。那时她有家有亲人,也算书香门第的小姐,现如今却是无家可归,只等有人可以收留。她一阵气苦,拽了拽杨练的衣角:“哥哥,我们还要等多久。”
“快了。”杨练见凤仪神情凄楚,不由大怒。若依了他,立时就带她走了,直接去广东方先生处。可邵元任一直对南方政府颇有支持,是方先生口中的好同志,这样走了岂不坏了情谊。杨练耐下性子,柔声道:“我们再坐一会儿。”
琉璃时代 第二章(2)
“我想去找爹爹,”凤仪道:“你带我去找爹爹吧。”
杨练心中一酸,不知如何回答,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这时,李威进了门。他原在邵府见过杨练两面,也算旧相识。李威满面笑容,连声吩咐让厨房的赵伯做些可口的小菜点心,又喝骂阿金为何不端茶递水。等一切照顾周道了,他坐在沙发前,解释德昌堂今日开业,邵元任实不能提早赶回,请杨练与凤仪见谅,又嘘寒问暖,询问南京家中事宜。杨练知他是邵元任心腹之人,见他如此,这才稍稍安心。一时饭毕,李威要安排他们休息,但杨练执意要等邵元任回来,凤仪又执意要和杨练在一起。李威只好打迭精神,陪他们坐在沙发上,东拉西扯,聊些风趣之事。
与此同时,邵元任正在德昌堂中,与陈其美把酒言欢。陈其美现年三十二,比邵元任长了两岁,便称他为元任弟。邵元任称他其美兄。
“元任弟,”陈其美道:“我也是商贾出身,自认为振兴国家就必须振兴经济,他日革命成功,还要向你多多请教,我们一起在上海做番经济大事业。”
“其美兄言重了,”邵元任道:“元任不过是个小商人,实在不敢担当。”
陈其美哈哈一笑:“虞洽卿[4]先生经常向我提起你,说你是难得的人才,我总不能怀疑他的眼光吧。”
“哦,”邵元任欲探他和虞洽卿关系深浅,假作不知道:“我听说虞先生虽然是浙江人,却喜欢吃辣椒,这是真的吗?”
陈其美讶然道:“我这些天,日日在他家吃饭,怎么没看见红通通的辣椒?!”说完,他指着上海自治公所董事李平书道:“李先生也是虞先生好友,你问问他可是真的。”李平书笑着点点头。邵元任打了个哈哈:“邵某道听途说了。”陈其美似乎有些微醉,拉住邵元任的手,低声说:“元任弟,建设新上海,指日可待了。”邵元任扶住他:“其美兄放心,元任当尽匹夫之职。”
这场酒直喝到深夜,宾主尽兴而归。邵元任没有乘车,改为步行。两个随从不紧不慢的跟着。此时正是秋天,气候微凉,邵元任慢步前行,心中筹谋计划。再过段时间,上海就会是个新天地,到底谁会是这个新天地的新主人?光复会虽然根基深厚,可惜李燮和不是大治之才。同盟会虽气候渐成,但毕竟时间尚短,很难看出谁更胜一筹。不过,陈其美倒真是个人物,他一手在青帮拜山堂、结兄弟,一手大肆拉拢江浙财团、结交社会名流。邵元任想起方才晚宴之上,二人你来我往,大设玄机,不禁暗自冷笑。他岂不知虞洽卿不爱辣椒,不过小试陈其美与他的关系好到什么程度。而陈其美对他做出的“经济事业”的承诺,也真是好大的一个黄金空壳。不过就算这是空的,也不由人心动不已。
虽说时局紧迫,还是再拿捏几分尚好,以免赌错了人物,遗祸无穷。他计宜已定,略感一丝轻松,这才想起凤仪。杨练比约定时间早到,又无电报通知,多半是南京出了变故。本来方先生的之子,无论男女,他都应善自抚养。不过若是男孩,他可教他文滔武略,将来经世治国,成就一方伟业。一个女孩子,无非是供给吃穿用度,若说教育,还真没什么章法。教成雅贞那样,好虽是好,可就如暖棚里的花朵,经不起风霜。学成一些革命女强人?不男不女,还是免了罢。邵元任左思右想,觉得这事比政治还要麻烦,要不为了稳定与南方政府的关系,他真是懒得把凤仪收入邵府。不过此次由杨练亲自护送前来,倒是个好机会。杨练天生异禀、武艺超群,如能借机把他留在身边,那就是如狼添伴、如虎添冀;就算留不下他,也可有个深交,以备他日之用……他不知走了多久,举目望去,见夜色浓重,唯邵府小楼灯火通明,似无人安睡。
琉璃时代 第二章(3)
邵元任迈开步伐,一会儿到了家。保镖早就叫开了门,阿金与小卫垂首站在门边,杨练和李威站在厅中。邵元任一见杨练,三步并两步来到身前,紧执其手道:“可把你们盼来了,凤仪在哪儿?”
“这儿!”杨练指了指沙发。邵元任见一个小女孩卧于沙发之上。大约听到了动静,她猛地睁开眼,翻身坐了起来。
这女孩又瘦又小,但满脸倔将,双目灵动机警,毫无退让与羞怯之色。邵元任大感意外,一股好感油然而生:“你叫凤仪,”他笑了笑道:“怎么睡在沙发上?”
“快叫邵叔叔。”杨练连忙道。凤仪低下头,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邵叔叔好。”
“好,”邵元任道:“这么晚了,怎么还不休息?”
“我们在等你。”凤仪看了看杨练,答。
“阿金,”邵元任道:“小姐的房间收拾好了吗?”
“好了好了,”阿金慌忙道:“阿拉不晓得是给小姐住的。”
邵元任环顾客厅:“刘小姐回去了?”
“刘府说小姐这几天身体不好,”李威低声解释道:“等好了再来。”
邵元任的脸上闪过一丝阴霾。凤仪正仰头看他,觉得他表情微变,其余人皆没有查觉。邵元任拉住凤仪:“走,叔叔带你去看看房间。”
二人手拉手朝楼上走。杨练与李威小心地跟在后面,阿金与小卫又跟在这二人之后,另有几个手下,分四角站在客厅之中。合家上下,无有一人声张。凤仪大感诧异,觉得这里的氛围与汪宅完全不同。邵叔叔初次相见,虽不十分亲近,却令她很是安心。她觉得他的手又干燥又有力,不禁想,只要我拉着这只手,就没人敢来伤害我。想到这儿,她不禁抬头看了看邵元任,邵元任恰巧也在看她,二人相视一笑。邵元任天性肃穆,不喜孩童。虽常资助一些老乡或朋友之子,但他从不与孩子们相见,偶尔有人带着孩子前来道谢,小孩儿见了他,也只是害怕。众人都以为他是谨慎的人,又有尊严,故而如此。谁也不能想到,这个二十岁闯荡上海,三十岁建立企业王国的青年男人,其实对所有柔弱的东西心怀恐惧。此时他见凤仪神态自若,落落大方,不禁感到一种新鲜。“我不仅不厌烦这个孩子,而且非常喜欢,”邵元任吃惊地想:“她就像一株生机勃勃的小树,令人充满信心。”他打开房门,这是间很大的卧室,有高大的衣柜、宽大的书桌,还有一张西式双人床。
“喜欢吗?”邵元任问。
凤仪说不出喜欢还是不喜欢。对一个孩子来说,它太大了。邵元任看了她一眼:“不喜欢我们慢慢改,今晚先睡这儿好吗?”
凤仪点点头。“一个睡怕不怕?”邵元任又问。
“不怕!”凤仪干脆的回答。邵元任笑了,他命阿金帮凤仪安顿,又让李威回去休息,然后拉住杨练道:“我留了块湖南腊肉,一直等你来,今夜我们边吃边聊,一醉方休。”
听有家乡腊肉,还有美酒,杨练拍手叫好。二人坐在小餐厅里,邵元任开了瓶西洋红酒,又开了瓶上好的白酒。厨师赵伯将腊肉切片,加上辣子炒了端上来,各配了几色精致小菜。杨练一面饮酒吃肉,一面把汪静生怎么去世、凤仪如何出逃,如何在茶馆引洪门自救的事情,一一告诉邵元任。听到凤仪大摆茶碗阵时,邵元任大笑道:“看不出她小小年纪,还是个女中豪杰。”
杨练本担心邵元任得知汪静生死讯后,不肯长年收留凤仪,此时见他满面欢喜,便婉言道:“我回广州之后把事情都告诉方先生,凤仪就先拜托您照看了。”
琉璃时代 第二章(4)
邵元任听其话音,立*意,将筷子一放,假作不悦道:“杨兄弟怎么说出生分的话来?请杨兄弟代告方先生,如果蒙不弃,我愿收凤仪为义女,一生尽责。如革命成功之日,方先生想接她回去,我也绝不阻拦。”
杨练闻言大喜,忙举杯连敬三次,以表谢意。二人渐谈到上海局势,邵元任眉头深锁,长叹一声,道:“我这些天,团结湖南、广东几大商会,在南市开了一个慈善堂,本来想做点好事情,没想到各种势力都找上门来,若是为国为民,邵某定不推辞,若为其他,唉……”
“邵老板,有人想对你不利?!”杨练大吃一惊,忙放下酒杯问。
“一言难尽啊,”邵元任道:“邵某一介书生,能文不能武,虽然有几个手下,但不过是装装样子。不像方先生,身边能有你这样的好兄弟……我几次想开口求方先生,让你留在上海,帮我一段时间,可我也不能为了我自己,不顾方先生的安危……”
“这……”杨练为难了,若答应,他终不放心方先生,若不答应,邵先生多次资助南方革命,又答应照看凤仪,这是天大的情分。邵元任掠他一眼,知他不肯轻易留下,便道:“我也是酒后失言,杨兄弟不必过虑,邵某不会有事的。”
杨练赶紧道:“邵先生,我在上海有几位朋友,都是武艺高强之人,和帮会也没有什么牵连,如果您愿意,我先介绍他们来帮您,等我回南方之后,再请示方先生。只要他同意,我就暂回上海一段时间,您看怎么样?”
“好。”邵元任闻言暗喜,以他对方谦的了解,是不会拒绝这个请求的。他忙作关切地问:“如果你在上海,那方先生的安全怎么办?”
“这倒不打紧,”杨练道:“我此次出行,托了几个广东朋友暗中保护他,相信没什么大问题。”邵元任这才面露喜色,和杨练推杯换盏,痛饮了大半夜。杨练自去睡了,邵元任略休息片刻后,天刚亮,便忍着头痛开始工作了。他先去丝厂处理各种杂事,又去德昌堂查看开业情况,快到中午时,他赶回汪宅,从隐密处取出资助南方的金条,又另封一笔钱,作为对汪静生去世的悼金,托杨练带给方谦。杨练此时虽不舍凤仪,也只能硬下心肠和她辞行了。
“哥哥,你今天就要走?!”凤仪穿着来时的旧衣裳,一下子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讶然问。
“我要赶回广东,”杨练道:“还要把外公的事情告诉你爹爹。”
凤仪低下头,没有吱声。杨练道:“我会回来看你的。”
凤仪抬起头,盯住他问:“什么时候?”
杨练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再回来,想到她小小年纪,不免心内酸楚,强笑道:“很快吧!”
凤仪黯然失色。杨练不知如何安慰,加之革命资金事关重大,不得久留,叮嘱几句便离了邵府,由李威开车直奔码头。凤仪一个人在沙发上呆坐良久,直到阿金来催她吃午饭。她勉强吃了几口,便闷闷地上了楼,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这些日子,离别已成为她的功课:外公汪静生、汪宅小院、故乡南京,最后是哥哥杨练。她感到心里屋里都空荡荡的,一种说不出的难过化成一种痛苦。她趴在床上,将头埋在枕巾里,默默地哭泣起来。
杨练走后,邵元任对凤仪很是关照。当天晚上便请裁缝上门,量做新衣,又厉告阿金等人,要像对他一样对待凤仪,如有造次,不得轻饶。阿金小卫赵伯等一干下人,哪里敢得罪她,只是唯唯喏喏,万事随她心意。幸而凤仪性格随和,又自小独处惯了,并不麻烦旁人,每日只在邵府里东看西逛,没过多久,便把这幢二屋小楼,加前后花园逛了个遍。最后,她的活动范围停在了书房,这里除了线装书,还有许多翻译来的西洋读物与西洋画片。她没日没夜呆在这里,或坐或睡,手中始抱一本书。阿金只需请她用三顿饭即可,有时请她也不出来,只得把饭端进书房里。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琉璃时代 第二章(5)
家里多出一个孩子,却好像什么都没增加,几天下来,不管白天黑夜,都静悄悄的。邵元任有些奇怪,担心下人们暗里欺侮凤仪。这天午饭后,他放下所有事务,突然回到邵公馆。
阿金正在午睡,小卫打开门,见是邵元任,吓得愣住了。这位年轻的东家总是早出晚归,晚饭也很少在家吃,更不用说中午了。“凤仪呢?”邵元任问。
小卫张开嘴,不知如何回答,邵元任摆摆手,示意他退下,自己上了二楼。楼上一片寂静,卧室里也没有人,他又到花园里找一遍。小卫早把阿金叫醒,她慌忙跑出来,战战兢兢地道:“小姐在书房里。”
“你为什么不陪着她,”邵元任道:“她还是个孩子?”
“她不让我陪,”阿金颤声道:“她,她要一个人呆着。”
书房的门是反锁的。邵元任敲了敲门,没有回应,阿金用钥匙打开门。邵元任顿时愣住了,地上铺满了各种各样书的和画片,凤仪蜷在上面,头枕一本《三国演义》,睡得正香呢。
邵元任轻轻走过去,在凤仪身边席地而坐。这孩子看起来就像一只幸福的小狗,心满意足地沉浸在梦乡中。“凤仪!凤仪!”他伸手推了推她。
“邵叔叔。”凤仪睁开眼,见是邵元任,不由一愣,睡眼惺松地坐了起来。
“为什么睡在这儿?”
“我在看书。”
“看得懂吗?”
凤仪茫然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邵元任看着地上的书:“凤仪,你想上学吗?”
“上学?”
“就是和很多小姑娘一起读书。”
凤仪没有吱声,她喜爱这间书房,但是“很多小姑娘”,对她大有吸引力。这时,她听见阿金在书房外轻道:“邵先生,刘小姐来了。”
刘小姐?凤仪觉得这个人名既陌生又熟悉,猛然间想起,这是她来邵府第一个晚上,邵元任曾提到过的。他那微变的神情一下子印上她的心头。她大为好奇,站起身跟着着邵元任朝楼下走,二人刚转过楼梯螺旋型拐角,便看见一个古色古香的女子站在客厅之中。她上着一件淡青色竹叶绣高领过膝长衫,下着一条深青色长裤,窄窄的裤角之上,是两行墨绿色竹叶绣片。她见二人下楼,轻轻转过身,对着楼梯方向,以示尊敬。凤仪见她乌发中分,自额前美人尖处缓缓分开,轻轻贴在白皙的面颊之上。真是沉静中略带一分娇羞,柔弱中却含两分明艳,不由地傻了:她就和书房里那些仕女图上的小姐们一模一样啊。
“凤仪,这是我的表妹刘雅贞,你喊姑姑就行了。”邵元任说。
“雅贞姑姑。”凤仪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刘雅贞朝她微微一笑,然后,恭敬地向后退了半步,朝邵元任深福一礼:“表哥好。”
邵元任面色一沉,眉头一皱:“早就说了,不要再行这些旧礼。”
刘雅贞脸色飞红,微低头颈,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坐。”邵元任说。
刘雅贞这才轻轻退了一步,慢慢地坐下。
“呀!”凤仪忽然发现,刘雅贞的裤角之下,是一双小巧如粽的三寸金莲,不由轻叫了一声。她顿时在心中大为可惜,这么漂亮的姑姑为什么要缠足呢?
刘雅贞的脸红得更厉害了,她慢慢把脚藏在最里面,头低低地垂着。邵元任越加不耐起来,扫了一眼落地钟:“这是方先生的女儿,你有空多陪陪她。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是。”刘雅贞小声回答。
“她认识不少字,你可以再教她一些。”邵元任略带挖苦地道:“三从四德就免了,多教些知识。”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琉璃时代 第二章(6)
气氛更加尴尬,刘雅贞点了点头。
邵元任阴沉地注视着她,似乎因为忍耐才没有发作。他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出了大门。
“小卫,关上门吧。”刘雅贞柔声道,合府上下顿时松懈下来。刘雅贞让赵伯准备一些茶点,然后跟着凤仪去书房看她的“宝贝”,和她慢慢地聊天。整个下午,两个人喝着可口的奶茶,吃着好吃的糕点。刘雅贞又让阿金找来纸和笔,教她画画。凤仪自出生以来,还没有品尝过如此温柔的女性关怀。她觉得刘雅贞就像一团温馨的空气,暖暖地包裹着她,让她又爱又崇拜。她立即迷恋上刘雅贞的一切,一面不自觉地想学她的模样,一面又觉得她太过柔弱,希望自己可以强壮一些,可以保护她。
也就是这天开始,凤仪迷上了绘画。她在任何能画的地方画:纸张、书本,甚至白色的餐布,花园里的空白水泥地。阿金拿她没有办法,不管她干什么,邵元任永远没有责备,只有赞成。阿金觉得东家成心想把这个小姑娘惯成一个野孩子。刘雅贞只上过几年私塾,学识并不高明,闲来无事,她想教凤仪刺绣,被邵元任阻止了。
“这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学的,”他嘲讽地道:“浪费时间。”
她早就习惯了他的刻薄。自凤仪来了之后,她有了光明正大的借口出入邵府。虽然难得见到邵元任,她已心满意足。她满心疼爱凤仪,觉得她既像一个孩子,又像一个良伴。通过她,她和邵元任之间有了某种特殊的关系:他收养了这个小姑娘,而且,默认她担当起了类似母亲的角色。
想起这些她就脸红,她的父母也默许她照顾凤仪。从刘府到邵府,所有人都默认了她和邵元任的将来。只要元泰发展得再好点,只要邵元任再有点时间,大家都这么想,他一定会和她完婚的。
邵元任为凤仪选择学校,暂时没有合适的。凤仪常思念方谦和杨练,也常怀念汪静生与汪宅故居。但她从不告诉旁人,不过夜深人静之际,躲在被子里哭上一场。虽然她是个孩子,但她和刘雅贞在一起,人们就感觉她可以保护刘雅贞,而刘雅贞则让人感到脆弱和无耐。除了凤仪,所有人都惧怕邵元任,这让凤仪很不解,她觉得邵叔叔是温和可亲的。大家为什么怕他?还有雅贞姑姑,她隐约觉得,她是喜欢邵叔叔的,邵叔叔也喜欢她,可为什么雅贞姑姑要怕邵叔叔,而邵叔叔一见雅贞姑姑,就满脸不高兴呢?
这些大人之间微妙的感情,她还不懂。而且不管天大的烦恼,只要拿起画笔,她就会忘了一切。转眼到了1911年春节,邵元任为凤仪缝制了新衣,除去两套中式棉衣,还有完全按照西洋画片上做的裙装和大衣。凤仪对这套衣服钟爱极了,每次试穿时她就想发笑——实在太像西洋画片里的东西了!
大年三十晚上,除去一干仆人,只有邵元任和凤仪两个坐在餐厅吃饭。邵元任难得在家,此时有了凤仪,二人说说笑笑,听着府外震耳的爆竹,倒也觉几分温馨。吃罢晚饭,二人来到书房,凤仪给他看自己的新伤品:一个身着长衫的美丽小姐。“这是谁?”邵元任明知故问。
“雅贞姑姑。”凤仪快活地说。
邵元任一笑,在书桌边坐下。心道这孩子如此自然大方,不管与谁处,都能令人愉快,小小年纪,已有几分方先生身上那股子自然的魅力。只可惜是个女孩,不能堪当大用。“叔叔有件事情和你商量。”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与凤仪,凤仪打开一看,是父亲的笔迹,大意是说,眼下时局严酷,清延对革命党的*已恨不能食肉饮血,为了保护她,他希望凤仪能认邵元任为义父,并改姓为邵。
琉璃时代 第二章(7)
“能看懂吗?”邵元任问。
凤仪点点头。
“你怎么想?”
凤仪沉默了一下,自出生以来,父亲给她的印象就是一张张的信纸,她很想念他,却又觉得这个想念十分模糊。现在父亲让她认邵叔叔当义父,她抬起头,瞄了一眼邵元任,他并不高大强壮,但是严肃具体,是个再好不过的爸爸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邵元任毕竟没有结婚生子,也觉有点尴尬,为了缓解气氛,他笑道:“那以后,你要叫我爸爸了?”
凤仪的脸红了,长这么大,她很少有机会喊爸爸,这段时间和邵元任朝夕相处,她对他的熟悉程度已超过了方谦。方谦是名义上的父亲,而邵元任是活生生的,她鼓了鼓勇气,喊:“爸爸。”
邵元任答应了一声,点了点头。一时二人都不知再说什么,居然沉默起来。邵元任暗想,自己过完年,便三十一岁了。古人云三十而立,他也早该娶妻生子。可是生逢乱世,谁可当妻呢?雅贞固然纯洁美好,又对自己一往情深,奈何不通世事,又生性柔弱,若与之成婚,万一自己有什么变故,叫她如何自处。难不成让她带着孩子投亲靠友,像凤仪这般寄人篱下么。何况凤仪能有今日局面,一是因为方先生在南方仍然掌权,另一方面也是和自己投缘,已是不幸中的大幸。饶是如此,也令人生怜,更况其他不堪的局面。若真要与雅贞成婚,自己便不可再加冒险,一面谨慎生意,一面远离黑道革命之流,长保清白。可这世道,邵元任冷笑一声,清白之人又如何发迹,再说他天性如此,是绝不能满足一个平平安安的小日子的。
他看着凤仪在画纸上忙活,不由环顾起四周,这座府第虽然华丽,也不过是个吃饭睡觉的地方,自凤仪来后,这儿开始像家了。有时看见雅贞和她坐在一处,就像一幅完美的家庭图画,但是这图画注定不是他的,他是真心想要,也是真的要不起。想到这儿,他轻咳两下:“初四晚上,我要办个西式宴会,庆祝收了个义女。凤仪,你要记住,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女儿了。”
“嗯。”凤仪高兴地点点头。邵叔叔真的变成了爸爸,这儿就是她光明正大的家了!“邵叔叔。”她一张嘴就笑了,邵元任也笑了起来。
“爸爸,”她问:“雅贞姑姑那天会来吗?”
“不知道。”邵元任皱了皱眉。
“我要把这幅画送给她呢,她说了,过年要来看我的。”
“是吗?”邵元任问。
“是的。”凤仪说。
邵府的西洋茶花会,定于初四晚上九点。既是西式晚会,邵元任又尚未娶妻,所以无人携妻女出席,晚饭后不久,一拔一拔青一色的男宾来到了邵府,很快就把这座空荡荡的府邸塞得满满登登。阿金见来了这么些男人,羞得躲在凤仪房间,磨磨蹭蹭帮她穿衣打扮,恨不能整晚不用下楼。邵元任也不管她,早安排李威带着几个伶俐的工人,在厅中架起圆桌,铺上西洋桌布,摆上零售及小菜,倒着香槟红酒。又有几个容貌清秀的小工,穿着西式服装,在厅中招呼客人,接待座位,倒酒布菜,一切井井有条。凤仪穿着新衣裳,踩着新皮鞋,听着楼下闹哄哄的声音,在椅子上动来动去。要不是阿金拉住她,她早就下楼去看看,到底都来了什么人,为什么这么热闹。
她正不耐烦,邵元任推开了门,见凤仪穿着一身西式套裙,却梳着一个中式长辫,既漂亮,又有几分滑稽的可爱,不由微微一笑。凤仪早就等不及了,立即快步上前,跟在邵元任的身旁,走到了楼递口,还未等她看清下面到底是些什么,掌声便响了起来。书包 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琉璃时代 第二章(8)
凤仪不禁有几分羞怕,原来这么些叔叔伯伯,全是她不认识的。她跟着邵元任一步一步朝楼下走,新皮鞋又紧又滑,她很是担心,怕自己一脚踩空,一个跟头栽下去,那就太丢人啦。幸好,她稳稳地下了楼,跟着邵元任来到这些人的面前。邵元任一一向她介绍,有光复会的李燮和伯伯,有商会的李平书伯伯,有同盟会的陈其美伯伯。李燮和示意身边人把一个红包递给她,她看了看邵元任,邵元任点点头,她就拿着了。李平书弯下腰,笑呵呵地把一个红包塞进了她的口袋。陈其美则从脖上解下一块玉,戴在她的身上,又从口袋里拿起一叠纸牌,让凤仪抽出一张,然后将牌插回去,随手洗了洗,再打开时,每张牌都变成了白纸,什么字符都没了。凤仪又惊又喜,不由请他再变一次,陈其美哈哈一笑,又变了两次,每次结果都不相同,惹得李平书等人都围上前,看他大变戏法。李燮和[8]不屑这种江湖把戏,目不斜视的端坐在一旁。
邵元任借机退到一个角落,悄悄打量着李燮和与陈其美。眼下上海最强势的两派革命力量的领导人,显示出完全不同的风格:李燮和气质超然,举止严肃,但随行的人员却在旁随意走动,吃东西聊天;陈其美嘻嘻哈哈、漫不经心,但同盟会的人却在四周暗自戒备,无有半点松懈。邵元任不由暗自称赞,这个陈其美果真是统帅之材。突然,一个激昂的声音从大厅中央传来:“童谣纷纷传唱:清受天命,十传而亡。清廷自顺治、康熙、雍正、乾隆等至光绪、宣统,刚好是十传。我看这宣统二字,暗合三数,而统字又类绝字,如今各地革命一触及发,清朝之亡指日可待也。”
这样高谈革命之论,又直指清朝灭亡,大厅众人纷纷变色,刹时一片安静。邵元任举目望去,早识得他是光复会中的一员骨干,叫陈慎初,亦是大户人家子弟。陈慎初抑扬顿挫地道:“光复会向有爱国爱民的赤子之心,加上李燮和先生领导有方,定能为上海谋图一个新未来。依我看,将来上海的领军人物,必是李燮和先生。”
听见这话,光复会员们和几位商界人士纷纷鼓起掌来。李燮和微笑摇头,既有自得又表自谦之意。而同盟会和其他人员,却颇为不忿。邵元任见陈慎初出言不谨,两派人员必有争端,便退到更远处,一心要察李燮和与陈其美如何处事。陈慎初还欲再放高言,只见“呸!”地一声,一个穿青色短衫的人啐出一口浓痰,险些溅到陈慎初的脸上。陈慎初本能地一让,大怒道:“你做什么?”
青色短衫的人把眼睛一翻,看模样便要开骂,只听陈其美轻咳一声,向李燮和笑道:“我这位兄弟不太懂规矩,请您和光复会的同志不要介意。” 李燮和冷冷地欠欠身,算是接受了道歉。青色短衫听陈其美说了这话,忙向陈慎初拱了拱手,以示赔罪。陈慎初满脸通红,恨道:“士可杀不可辱,大庭广众之下,你这样就算了?!”
青衫之人只低着头不作声。陈其美哈哈一笑:“陈公子,你是世家子弟,高高在上,何必和个手下人一般见识。”
陈慎初双目*:“什么手下人,不过是个青帮混混,也敢到这么放肆!”
“慎初,”李燮和轻轻饮了口茶:“既然陈先生陪了礼,你就给他一个面子,算了。”
“不行!”陈慎初不依不饶,其他几位光复会会员也纷纷大加斥责。陈其美面无表情地坐着,同盟会其余人等皆直立不言,只用眼光瞥着陈其美。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眼见光复会如一盘散沙,虽有激愤却无章法,而同盟会却调制有度,一将之下,万兵不乱,邵元任不由暗自摇头。他正思量如何解开这个局面,忽然,靠近门口的人群发出一阵小小的骚动,不少人朝两边退去,让出一条小路。邵元任惊讶地转过头,便看见刘雅贞站在小路的尽头。她身披墨绿色“一口钟[9]”,高领长袍,直垂及地。乌发轻盘,斜插一朵镶金翡翠珠花,与绿袍相互应衬。她乍见到一屋子男人,顿时怔住了。不知是害羞,还是化了妆,她双颊飞红,在大厅水晶灯的映照下,宛如春天一般明艳动人。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琉璃时代 第二章(9)
邵元任见所有的男人都盯住雅贞,顿时大怒,但分明是刘雅贞突然闯入,他又不能怪众人无状,不禁深怨刘雅贞来的不是时候。他大踏步走过去,位过她的手,用力轻轻一握,示意她跟着朝前。刘雅贞只觉无地自容,这么多男人围观,而且和邵元任手拉着手……这还是他第一次拉她的手……她怀疑自己沉陷一场甜蜜的恶梦,懵懵懂懂地朝前走着,跟着邵元任在李平书面前停住了。李平书是少数几个见过刘雅贞,知道一点原由的人,他慌忙和刘雅贞正式招呼:“原来是表小姐,您新年好啊。” 刘雅贞轻轻福了福,算是回礼。商界不少人听说过邵老板和表妹的“故事”,见李平书这么称呼,他们忙收回了目光。陈其美立时恶狠狠地扫视着帮会成员,逼着他们纷纷低下头……全场上下,只剩陈慎初一个人失魂落魄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刘雅贞。 李燮和轻咳一声,道:“慎初,你过来。”陈慎初站着不动,一个光复会成员推了他一下,他这才反应过来,慢慢走到李燮和身后,但目光始终不离刘雅贞。“雅贞姑姑,”凤仪不知哪里蹦了出来,快乐地抱住她:“我等你好久啦!”邵元任顿时松了一口气,感到可以顺理成章地让刘雅贞离开男人的视线,他淡淡地说:“凤仪,带雅贞姑姑上楼去吧。”
“好!”凤仪拉着她便走,她着急要把画送给雅贞呢。刘雅贞如蒙大赦,恨不能一下就上了楼,怎耐她是小脚,只能一步三摇地跟在凤仪后面。众人不禁用眼角余光偷偷打量着这位古典小姐的风姿,只有陈慎初如痴如醉,毫不顾忌地盯住刘雅贞。邵元任阴冷地扫了他一眼,担心自己流露出不满,悄声和李威说起来话来。凤仪浑然不觉气氛有什么变化,满心欢喜地和刘雅贞在书房里看画玩耍。就这样,她度过了在上海的第一个春节。
新年后不久,邵元任终于为凤仪选定了一所小学。这所小学不在南市,而在租界。它地处静安寺大道附近,环境优雅,街道整洁,和南市相比,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每天清晨,李威先开汽车[10]把邵元任送到元泰丝厂,接着开车把凤仪送到学校,凤仪喜欢看车窗外的景色,南市密集的街道、低矮的棚户,还有元泰丝厂门前,坐着独轮车上班的女工们,都让她感到勃勃的生活热情,而到了租界,她又能看见外国侨民们坐着敞蓬马车来来回回,透过马路边的缕空围墙,还可以看见大班别墅里的花园和网球场。她每天在这样两个地方穿梭,久久不能厌倦,甚至,她喜欢在路上的时光,要远远超过在校园的时间。
学校只有两个班,教授英文、数学和基督教教义,凤仪的英文没有基础,上海话也讲的不好,这让她常常受到同学的耻笑。加长自小生长在南京,受的是纯中国文化的教育与熏陶,她在心理与行为习惯上,难免和上海家庭长大的孩子格格不入,她渐渐地独来独往,每天傍晚,李威来接她之前,她就一个人坐在校园旁边的教堂里,呆呆地发愣。
慢慢的,教堂里一个美国神父注意到她。这个中国女孩经常独自坐在长条凳上,似乎满怀心事。在她这个年纪,怎么会有人愿意享受孤独呢?这一天,他不禁走到她身边坐下,操着异域风味的中国话问:“你在等人吗?”
凤仪看着他灰蓝的眼睛,点了点头。书包 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琉璃时代 第二章(10)
“你每天都在这里,在想什么?”
凤仪摇了摇头。
“那你都在干什么呢?”
“我在看玻璃。”
“玻璃?”神父好奇地打量了一眼教堂墙上高高的玻璃窗:“玻璃有什么吗?”
“为什么这里的玻璃是彩色的,中间还有那么多格子?”
神父微笑了,怎么和她解释呢?他想了想:“这个世界有很多东西都不是完美的,但是没有关系,比如一块玻璃,我们不小心把它打碎了,还可以把它粘起来,它还是一块玻璃,而且多了更多的颜色。”
凤仪若有所思:“这些玻璃是多了更多的颜色,可是,也多了很多裂缝呀!”
“如果只看到裂缝,我们就会不高兴,如果我们能想到,它又是玻璃了,又多了很多颜色,我们就会很高兴,”神父有些惊奇,这么小的孩子,说起话来却别有一番意味。他不禁问:“你叫什么名字?”
“邵凤仪。”
“我叫威廉,”神父伸出手,凤仪知道这是西洋的礼节,忙伸出手,开心地和他握了握。“你平常喜欢干什么?”神父又问。
“画画。”
“画画?!”神父喜道:“你喜欢画什么?”
“什么都画!”
“你有老师吗?”
“嗯,我姑姑,”凤仪想到刘雅贞现在除了夸她画的好,已经很少再教她了,只得补充道:“她原来教我的,现在不太教了。”
“为什么?”
“嗯,她,她不是画画的老师。”
神父笑了:“在我的国家,如果学画要先学素描,再用油料在布上作画,和这里是不同的。”
“素描!油料!”凤仪睁大了眼睛:“我想起来了,我家里有好多这样的画片呢!”
神父见她忽然间就神采飞扬起来,觉得十分有趣:“你喜欢?!”
“喜欢!”凤仪脱口而出:“我可以学吗?”
“当然可以,”神父高兴地道:“这样,以后你放学没事就到教堂来找我,我在上面有个小画室,还有两三个学生,你们可以在一起画。”
凤仪意外拜师,猛然想起这是一件大事,外公说天地君亲师,她就这样拜了一个外国人当老师,爸爸会不会不高兴。她忐忑不安地站起来,恭敬地给神父鞠了一躬:“神父,我回家问一问我的爸爸,如果他同意,我就正式拜您为师,好不好?”
神父一怔,不过他在上海久了,多少理解一些东方人的思维,便点了点头。凤仪见他没有生气,便大为轻松,细细地打听什么叫素描,什么又是油料?神父也一一给她讲解,二人正聊着,李威到了。凤仪请他再多等一会儿,平常李威对她几乎是言听计从,十分敬宠,但今日却一反常态,略带粗暴地回绝了。凤仪有些生气,又有些委屈,闷闷不乐地和神父告了别,走出了教堂。
因为李威与杨练年纪相当,又天天接送凤仪上学,渐渐的,她把一部分对哥哥的信任和情感挪到了李威身上。今天李威意外的斥责,令凤仪十分难过,她缩在车后座上,一句话也不讲。李威从倒车镜中瞥见满面委屈,不禁心中一软,无可奈何地道:“凤仪,叔叔今天有重要的事情要办,非常非常重要,你不要生我的气。”
凤仪听他软言相告,点点头,不一会儿,心情便好转起来,叽叽喳喳地说起教堂玻璃、西洋油画等事物。李威见她毫无心机,一派天真烂漫,不由长叹一声。他很想告诉她自己明天就要走了,要去执行一个可怕的任务,可能今后再也不能相见。但是这些话在他的嘴里只打了个滚,便咽了回去。小不忍则乱大谋,他告诫自己,虽然她流露的真感情挺让人感动,但她毕竟是邵元任的女儿,是不可信的!书包 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琉璃时代 第二章(11)
“叔叔,神父说要教我学西洋画,”凤仪问:“你说爸爸会同意吗?”
“会。”
“那我每天放学以后都要学画了,你要等我嘛。”
李威勉强笑了笑:“好,我等你。”
两个人回到邵府,邵元任已经在家了。凤仪又惊又喜,邵元任常常深夜才能归家,偶尔早点,也都是晚饭左右,从来没有这么早过。她迫不及待地想告诉邵元任学画的事情,但邵元任把李威叫进书房,吩咐众人不可打扰。凤仪只好耐住性子,一直等到天黑,她肚子咕咕叫了几遍,李威才从书房里走出来。他没有像往日那样留下吃饭,而是回家了。
凤仪缠住邵元任,再不给他一点空档,她一口气把什么教堂、玻璃、神父、油画之类全倒了出来。邵元任见她神采飞扬,眉眼里全是快乐,不禁想,她要永远不长大有多好,她就会永远快乐。可她这个样子,我要怎么教她呢?是告诉她世界总有另外的一面,还是更好地保护她,让她保持天真与热情。他望着她的笑脸,不觉脸上也露出一丝微笑,算了,他想,她毕竟是个女孩,只要将来嫁个好夫婿便成了,无需了解人世沧桑。
“爸爸,你有没有听嘛,”凤仪嘟起了嘴:“怎么今天你们都心不在焉的!”
“嗯,”邵元任眉头一皱:“李威叔叔怎么了?”
“他没精打彩的,下午我说让他多等会儿,他还不高兴,说有要紧的事情办。”
“他要出去一些天,”邵元任道:“明天我让别人来接你。”
“他去哪儿?”
“外地。”
“很远吗?”
“有点,”邵元任笑了笑道:“你不是想拜师吗,明天我亲自来接你,见见你的师父,再给你买些学习用具,好不好?”
“这么说你同意了!”凤仪不由欢呼一声,又赶紧道谢:“谢谢爸爸。”。邵元任又细问了神父如何说的,如何提出让她学画等关节,觉得并无大碍,便让阿金服侍她休息。等凤仪上了楼,他回到书房,命小卫送来一壶开水,独自坐在茶桌旁,一边慢慢地冲泡,一边在心中筹划计较。
他团结广东、湖南两大同乡会,兴办了德昌堂。目前德昌堂不仅慈善基金雄厚,而且组建了救火队。救火队员由两百个精干的年轻人组成,他们大部分来自湖南和广东,也有部分来自上海和江苏。他们主要工作是负责南市地区的消防工作,给城外或城内的灾民发放粮食,收殓客死上海又无人埋葬的尸体,并埋入义冢。邵元任从杨练介绍的武师中,精挑了几员良将,由他们管理救火队,经过两个月的考察,又从救火队选出一批强干可靠的队员,学习枪击和武术。
只要假以时日,这支部队就是他在上海最大的势力和筹码。不管是同盟会,还是光复会,想要得到上海,总得争取一下他的势力。现在万事具备,只欠东风,救火队通过南方关系联络到一批军火,但如何把这批军火从广东运抵上海,再运进德昌堂,就成了一件头痛的事情。
此时的上海,军火已是各路人等急需之物,莫说各路黑帮盯死了他,就连各种名义成立的组织、商会,都大起觊觎之心。他连日以来,一面大张旗鼓地整队伍、找人手,一面在外面放出消息,说李威要带人去广东运“货”。另一方面,他请杨练在广州暗度陈仓,将真正的军火装在运家具的船中,只等李威到了南方后,在假军火的包装之上再铺一层枪支弹药,以掩人耳目。待李威从广东浩浩荡荡的出发之后,杨练再带人另择水路,悄悄地北上。
这招明修栈道之计,虽可保军火大半安全,却难保李威等人的性命。邵元任素知李威野心勃勃,一心要出人投头,这等建功立业的好机会,他肯定愿去,但未必不会贪生怕死。邵元任遂在南市为李威买了套房,又将李威母亲从苏州乡下接来,另请了个小丫鬟,在那里日夜照顾老人,又许诺他未来种种好处。李威心下也很清楚,他若去,不仅能为自己博个将来,就算他死了,邵元任也会给母亲养老送终。他若不去,他和老娘恐怕就要在黄浦江里喂鱼了。
邵元任从滚烫的茶壶中倒出一杯茶,先将茶水注入闻香杯,略略一闻,便将小茶碗扣在闻香杯之上,双手轻轻一翻,便将茶水又扣入小茶碗中。他一手端,轻轻一吸,便将茶水吸入了肚中。叮铃铃,旁边书桌上的电话响了,他没有接,电话断了,须臾又响,反复三遍。邵元任轻轻放下茶碗,吐出一口气。这是码头暗探发来的信号,李威已经上路了。
就在李威出发后的第二天,上海举行了万人剪辫大会,当场有四千人剪去了象征皇权的长辫。革命呼声日益高涨,除了徜徉在书斋与画室里的凤仪,人人都感到,一场无法抵挡的风暴正在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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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时代 第三章(1)
刘雅贞陪着凤仪坐在沙发上,多年前,她就听邵元任提过方谦。在她眼中心高气傲的表哥,为何对这个男人钦佩有加?她对凤仪的父亲充满了好奇,凤仪则在座位上扭来扭去。她对父亲的好奇不亚于刘雅贞,他们整整六年没有相见,她感到不安和不耐烦,并且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当邵元任告诉他,父亲方谦和哥哥杨练要来上海的时候,她高兴地跳了起来,现在她明白了,她的高兴完全是冲着哥哥的,她似乎从未盼望过父亲的到来。
这时,阿金打开了大门,凤仪第一眼便瞧见了杨练,他穿着合体的西服,又帅又精神。他的旁边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容貌普通,戴着一副眼镜。凤仪一阵失望,父亲的身高不如想象中的高大,模样也不如照片中英俊。
“凤仪,叫爹爹。”邵元任催促她。
“爹爹。”她结结巴巴叫了一声。
方谦笑了,他蹲下来,打量自己的女儿。上次见她还是个幼童,现在俨然是个漂亮的小姑娘了。她的气色十分健康,看来在这儿生活的很好。她越长越像她的母亲,只有两道眉毛,清秀中略带英挺,是自己的翻版。方谦既激动又喜悦,又有一些惭愧,并且敏感地察觉到,凤仪有些不自然,毕竟是难得谋面的父亲,他轻轻抱住她,在她的背后拍了两下。
父女俩不出半个时辰就混熟了。凤仪带方谦参观自己的“阵地”,她的卧室、她的书房,到处是她的衣服鞋子、画纸画笔,还有她喜欢的各色小玩意。方谦有些感动,同时也有些不安。邵元任太宠她了,自己明天就要走了,短短十几个时辰,能说些什么?说些什么才能对女儿有帮助呢?他坐下来,觉得头脑一片混乱,即使面临再危险再宏大的场景,他也没有混乱过,现在,他却有些晕眩。才是五月,他觉得热得难过,伸手擦去额头的汗水。凤仪站在他的面前,盯着他的脸。
“你在看什么?”方谦抬起头,看见她的眼珠在滴溜溜乱转,忍不住问。
“我想看看你不戴眼镜是什么样子。”
方谦摘下了眼镜:“怎么样?”
她像一个美术老师那样仔细端详着他,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好看!你还是不戴眼镜好看!”
被女儿这样夸赞,方谦觉得有些脸红,赶紧戴上了眼镜,支开话题说:“我小时候也喜欢画画,后来要学其他的东西,就渐渐不画了。”
“哦?!”凤仪来了精神:“那你画的好吗?”
方谦笑了笑:“还算行吧。”
“怎么样可以把画画好?”
方谦想了想,在桌上拿起一支笔和一张白纸,在开头的地方端端正正地写下:循序渐进。
凤仪看了看,笑了:“那,写好文章呢?”
方谦在循序渐进的下一行写下:言简意赅。
“那,我想同学们都喜欢我呢?”
“她们不喜欢你吗?”
凤仪嘟了嘟嘴。方谦写下:“宽以待人、严以律己”。
“这样她们就会喜欢我吗?”
方谦想了想:“为什么一定要别人喜欢你呢?”
凤仪似懂非懂地笑了。方谦写下了“无欲则刚”四个字。凤仪看着这些排列整齐的四字真言,忽然明白这是父亲在教导自己。她认真地想了想:“要是遇到困难,遇到危险呢?”
方谦心中一惊,看来岳父的那场风波,给了女儿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他感到自己的笔都有些沉重,写下了:“沉着冷静、随机应变”八个字。
“爹爹,是不是什么事情都有办法?”凤仪问。
琉璃时代 第三章(2)
方谦想了想:“人的经验多了就会有办法,这是靠时间和经历累积出来的。”
“雅贞姑姑总是心情不好,你有办法吗?”
“雅贞,”方谦想起刚才那个古典婉约的姑娘,她一直在照顾自己的女儿,是个贤妻良母型的好女孩。他望着凤仪,将来她大了,也难免会遇到感情问题吧,感情……他沉思良久,写下了“顺其自然”。凤仪指着这四个字:“顺其自然?是什么意思?”
“嗯……自然而然……有些事情时间长了就好了。”
凤仪困惑地看着他。时间长了雅贞姑姑的心情就会好吗?她不理解,却也不知如何再发问。方谦无耐地笑了,他想把所有的一切都教给女儿,可是面对女儿的提问,他又觉得自己无法教导女儿,怎么才能把道理对孩子说清呢。自己长年不在她身边,元任又一味地宠爱她……方谦感到一阵心痛。凤仪见他默默不语,便把那张纸拿过来,假模假式地端详了一眼,便跑下楼去了。
方谦不知她要干嘛,一时也没有喊她,独自坐在书房。现在全国革命呼声如此之高,也许成功离得不远了,如果国家能够安定下来,他就把凤仪接回自己身边,慢慢教育她。到那时她有多大呢?十五岁?太漫长了,十二岁,明年革命能成功吗?他觉得心绪纷乱,到时自己又在哪里落脚呢?南京已经没有家了,上海还是广州?这时,凤仪咚咚地跑了回来,刚才他随意写的那张纸已经装进一个画框里,她得意地举到方谦面前:“爹爹你看!”
方谦又意外又惊喜:“这是……”凤仪也不理会他,将画框拿在床头比划:“爹爹你看看,我挂在这儿好不好。”
方谦忽然有些安心,女儿的这个举动显现出她天性中的热情和理解力。他感动地看着女儿的身影,从背后看,她已经显露出少女的身形,很快就会长大了。
这天,凤仪照常走出邵府的大门,她穿着白色的衬衫,西式背带裙,额前依然是浓密的一字流海。上海的天气已经有些闷热,夏天就快来了。她走向汽车,忽然觉得司机有些不对,他背对着她,正在擦车窗玻璃。她激动地停了一下,然后飞快地跑过去:“李威叔叔!”
李威转过身,朝她微微一笑,凤仪脸上洋溢的亲情还是打动了他。他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室,凤仪飞快地爬进车厢,叽叽喳喳地问:“叔叔你去哪儿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我出了一趟长差。”
凤仪咯咯笑了:“有多长?”
李威想了想:“像黄浦江那么长。”
李威回来后,邵元任既没有把他派往德昌堂,也没有提升他在元泰的位置,依旧让他他每天接送凤仪上学,晚上在汪宅吃过晚饭后回家。大量的时间他都在陪伴母亲。也许轻松的工作有助于疗养,他的气色逐渐好转,除了沉默寡言,他和以往没有变化。他把从胸口取出的子弹装进一个锦囊,像幸运符那样日夜带在身边。说起来也真福大命大,那颗子弹离心脏的距离只有半寸,他差点送了命。
全国的时局在此时陷入了微妙,四川“以保路、废约为宗旨”的运动[1],已成为一场大变革的导火索。各省各地的革命力量,都从观望变成了一种准备。邵元任感到,自己必须在光复会和同盟会之间做出一个明确的决定了。
这天晚上,他通知李威在邵府等他,因为应酬繁忙,邵元任难得回家吃饭,每天都是李威或刘雅贞陪着凤仪。邵元任回到家,凤仪已经睡了,他和李威来到小书房,二人落座后,他亲自给李威倒了一杯茶。李威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安,邵元任用一种兄长地语气说:“我让你等我,是有事情和你商量。”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琉璃时代 第三章(3)
李威微微一愣:“邵先生,你已经知道了?”
邵元任不禁有些诧异:“什么事情?”
李威小心翼翼地道:“陈慎初向刘家提亲了。”
邵元任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表情。李威继续道:“今天刘家派人来,说想听听你的意见。”
陈慎初如痴如醉盯住刘雅贞的表情像洪水一般冲入邵元任的心底,他方寸大乱,连忙稳住心神,淡淡地道:“我找你不是这件事。”
李威双腿一颤,如果不是谈这件事,那就是和自己有关了。他竭力平静,等着邵元任开口。
“你回来后我没有安排,一是想让你好好休息一段时间,陪陪伯母。二是考虑怎么安排比较合适,你是个人才,”邵元任微笑着问:“有没有想过自己当老板?”
李威心头一跳,赶紧摇摇头。邵元任道:“青帮蔡洪生老爷子想开一家茶馆,我有意和他合股,如果你愿意,你就是这家茶楼的老板。”
李威大为失望,难道自己靠出生入死换来的,就是一家茶馆吗?何况自己没有资金,最多当个名义上的经理,拿一点干股。邵元任像是猜到了他的心思,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图纸:“这是茶馆的初步构想,你看一看。”
李威打开图,立即被吸引了,趴在桌上仔细地看了起来。只见这座茶馆高三层,大约有上千平方。第一层是茶座,中间标有正文形戏台;第二层是弹子房,至少有上百张弹子桌;第三层是餐厅,除了一排排方桌标志,还标着几排床位。李威知道,这是给客人提供鸦片的烟塌。他指着二层问:“这,这全是弹子桌?”
邵元任点点头,李感惊奇万分!上海虽然茶楼众多,但如此大的规模,又用整整一层引进西洋游戏,几乎闻所未闻……李威激动地问:“您打算开在什么地方?”
“八仙桥。”
八仙桥是法租界的闹市区,也是各路黑帮云集之地。李威听得是这个地点,心头又是一阵乱跳,这可是自己大大露脸的机会啊。
邵元任打量了他一眼,淡淡地道:“元泰出资两万大洋,其中蔡老爷子占三成,你占一成。本来我是想把你派到德昌堂,可那儿毕竟是个慈善机构,元泰也不过是个丝厂。我思来想去,以你的能力,完全可以开辟一番新事业。我知道你来上海不久就加入了青帮,现在,有蔡老爷子和我,再加上这家茶馆,你就能安心做生意,有了钱,你就能在青帮有所作为。”邵元任突然伸出手,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我们兄弟一场,我也希望你在上海出人头地。何况你是一个孝子,百善孝为先,我能扶肋一个孝子,也是我的荣幸。”
李威先是大喜,继而大惊!看来邵元任要扶持自己、借助自己在黑道上发展势力是真,但他日若有反目,会毫不留情的铲除自己也是真。德昌堂自己是插不进手了,而且只要母亲活一天,他就不要想随意背叛邵元任。李威连忙迭声道:“谢谢老板,老板放心,我会好好做事的。”
邵元任微微一笑。两人心下既明,也不再闲谈,只详细地筹划茶馆如何经营,如何发展,直谈到天色微明,二人俱是欣喜兴奋,毫无困倦之意。但邵元任惦记着陈慎初求婚之事,不得已打发李威回去了。他又泡了杯浓茶,端进了卧室。现在一切都在运筹帷幄之中,除了这个雅贞。他坐在床边的太师椅上,眉头紧锁。陈慎初在这个时候提出求婚,实在令他惊讶,就算光复会不想争取他的势力,也不至于从朋友变成敌人吧?不!他迅速地分析,这不可能是光复会的计谋,而是这个姓陈的小子因为表妹昏了头,他已经不管什么局势什么组织了,只想抱得美人归。邵元任大为不耻,真是个轻浮率性、没有头脑的男人,他怎么配得上表妹?以刘雅贞的容貌、品德,应该配一个性格温和,学识超群的大才子,二人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不问江湖之事,尽享家庭和生活的乐趣。若给了这般无能之辈,不管家中有多少钱粮,将来还是会误雅贞一生。想到这儿,邵元任暗下决心,无论如何不能让这门亲事成功,怎么办呢?他思忖良久,这事就是回绝,也不能做在表面上,这一反对,得罪的不仅是陈慎初,而是光复会。光复会会认为他不想和他们太过亲近,以后的关系就难处了。莫说他现在还未决定站在哪一方,就算他选了同盟会,也不想和光复会翻脸成仇。
琉璃时代 第三章(4)
又不能同意,又不能反对,邵元任踌躇很久,也未能计划出个真章,正烦恼间,门轻轻响了。邵元任看了一眼钟,刚刚七点,不悦地道:“小卫,我让你今天早上不要叫我的?!”
没有回答。邵元任闭上眼睛,刚欲思索,咚咚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他怒道:“小卫,你还在敲什么?!”
一个柔弱的声音传了进来:“是我。”
邵元任大为惊讶,连忙起身,略理了理衣装,便打开门。刘雅贞满面羞红的站在门外,衣衫整齐,微尘不染。
邵元任沉下脸:“这么早,有事吗?”
雅贞听他语气森严,吓得向后轻退一步,但她毕竟不死心,又事关终身幸福,咬了咬牙又站住了。邵元任知她这样,已是尽了最大的勇气,不禁心中一软:“进来再说吧。”
刘雅贞慢慢走进去,站在窗边,清晨的阳光淡淡地照进几缕,将她的头发打出一层光亮。邵元任从未在这个时候见过她,而且离得如此之近。他突然对她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恨意,她为什么要这么美,又为什么要这么柔弱,她牵得他心隐隐地痛,却又痛得他痛下决心,一辈子不和她靠得太近。
“陈家提亲了。”雅贞轻声道。
邵元任觉得嗓子一哽,差点伸出手,将雅贞揽入怀中。他连忙警醒自己:邵元任啊邵元任,枉你一世英雄,如此时不能硬下心肠,只怕日后要祸遗表妹终身。想到这儿,他灵机一动,放慢语速柔声道:“现在上海风起云涌,时局很难把握啊。”
刘雅贞不明所以,困惑地看着他。邵元任道:“你也知道,我一直支持南方的革命,所谓国事未定,何以为家,现在,眼看到了这紧要关头,眼看着上海要光复在即,可你却……”说到这儿,他真觉得有万般无奈,千般痛楚,不由长叹一声,真的说不说话了。
刘雅贞见他双眼深凹,似乎一夜未眠,又如此痛苦之态,她一下子明白啦,原来邵元任是喜欢她的,是想娶她的,不过是想等国事定了之后。那么,他显然是不想让陈家提亲的,不想让自己出嫁的!刘雅贞自通人事之后,一颗心便拴在了邵元任身上,可怜她单纯之极,哪里想到邵元任百种心思,一时之间,她自认经年痴恋有了结果,她痴爱之人,原也痴爱着她,不由大为喜悦。一双眼睛笑中含泪,双颊通红,整个人都光彩照人起来。
邵元任知她已被自己说动,心中大为不忍,低了头不敢再看她。只听她响亮快乐地道:“我明白啦!”
邵元任从未听过她这般语调,不禁一呆,也不知是喜是悲,口中尤道:“也许时间很短,也许很长……”
“我明白啦,”刘雅贞欢快地道:“你莫再说啦!”她想着他为了自己担心受累,不由又是心疼又是内疚,福了一福,又想着他不喜欢这些旧礼,忙忙地又站直了,道:“我不会答应陈家的,你好好歇息吧。”
说到这儿,她似乎认为二人心意已通,也不等邵元任发话,便径直走了出去,又返身轻轻关上门。等邵元任回头望去,哪里还有她的人影。邵元任觉得似梦似幻,也不知她是真的来过了,还是自己的想象。他慢慢走到床边,双腿一软,瘫倒在被褥上。一个未有过的念头闪了出来:我是不是一个懦夫?!他骇然震动,不敢再想下去。无论如何,有他这几句话,雅贞就不会答应这门亲事。刘家只有她这一个女儿,又一直希望把她嫁给自己,只要她竭力反对,亲事就会不了了之。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琉璃时代 第三章(5)
转眼到了1911年六月,四川爆发了“保路事件”。十月,湖北武昌的新军士兵占领了武昌城,成立了湖北军政府。辛亥革命爆发了。大清国的湖南、江西、山西、云南等省相继独立,闲居洹上的袁世凯被委以重任,统领北洋军南下*,武汉战事吃紧,武汉党人急电全国:亟望各处响应。
一时之间,上海街头到处贴满了革命标语,报纸上,里弄里,无人不在谈论这场变革。各方力量被天时地利扭在一处:同盟会陈其美掌控的敢死队约三千人,李燮和麾下除光复会还有策反的驻沪湘籍防军,上海自治公所董事兼江南制造局提调李平书带领的商团武装约两千人,同济大学学生敢死队约五百余人。上海已是一触及发,还人们一个新天地。
这一年的11月3日,因闸北清军巡逻队哨官、闸北起义军指挥陈汉钦在秘密活动时被发觉,闸北起义被迫提前。同盟会、光复会、商团武装等各股力量立即前往闸北支援,不到一个上午,闸北便顺利光复,紧接着,各路人马齐聚九亩地,准备光复上海老城厢。
陈其美率先登上高台,朗读了上海军政府的独立宣言。敢死队员们扯下清朝的龙旗,升起了白色的革命旗帜,很快,上海县衙[]被拿下,众人一把火烧了道署衙门,天刚擦黑,吴淞口守军便改弦易帜,仅一天时间,整个上海,只剩下江南制造局还在拼死顽抗。
江南制造局存有大批军火,它三面环江,只有一条长巷可以进入,坐阵指挥长官张楚宝,是李鸿章的外甥,颇有几分才干,如此地利与人和,令起义军几次冲锋,都被密集的炮火顶了回去。长巷之中尸横累累,进攻被迫停止,城外的坏消息不断传来,清廷正从南京等地急调军队,前来救援。
众人一筹莫展,只能在巷外苦苦等待。孰料陈其美乘众人不备,独自举起一展白旗,走入了巷中。李平书等人大惊失色,忙喝问同盟会会员,方知陈其美欲单身涉及,劝降张楚宝。李平书搓手顿足,道:“那张楚宝心高气傲,又是李中堂的家人,怎么会听一个乱党之言。陈先生此去,只怕是危险了!”
商会会员面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光复会众人素来不喜陈其美,也无人理会,只有李平书和几个同盟会头领,暗自着恼。如今陈其美身限制造局,众人也不好轻举妄动,但若迟迟不动,又恐援军一到,起义全盘皆输。光复会会员开始苦劝李燮和进攻,同盟会会员则怒目而视,商会与学生会员们也不敢多言,眼看得局势越来越糟,这时,一直在巷外观察地形的杨练,走到李平书身边,悄声说了几句。李平书眼睛一亮,问:“你有把握?”
杨练点了点头。李平书等人忙低声商议,因为杨练甚少在上海露面,李燮和等人并不认得他,只道他是邵元任的救火队队员,唯有李平书知道几分底细,对他的提议不敢轻视。众人一面觉得太过冒险,一方面又觉得或可一试,正商议间,上海一批倒戈的军警突然赶到,要助起义军一臂之力。这毕竟是支训练有素的队伍,起义军民为之一振,加上时间紧迫,众人当即决定依计而行。
刹时喊杀声四起,李燮和高举火把,冲在最前面,各种敢死队员紧随其后,朝巷内强攻。杨练一人轻衣短打,溜到墙脚下。他猛地一提气,如壁虎紧紧贴住墙壁,游上了墙头,接着缩身扭动,如蛇一般游到了制造局那头。制造局的清兵正在与敢死队力战,哪里想到墙头之上会有人攻入。杨练轻轻一纵,跃入了制造局内。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琉璃时代 第三章(6)
“谁?!”一个清军喝道。
杨练一个扫腿将他翻倒在地,手起小刀落,割断了他的喉咙。他走到无人处,解下捆在背上的炸药,将导火索连成长长的一根,点燃火索,飞身趴在远处。只听轰地一声,制造局火光冲天。杨练跳起直奔大堂,杀了个清军,夺了一枝枪,又向外杀来。张楚宝见后方突然大乱,误以为起义军从水路攻进了制造局,慌不择路,自己开船从水路逃了。清军顿时溃不成军,众人一轰而入,占了制造局。
李平书忙着领同盟会与商会的人寻找陈其美,众人在一间小屋内找到了他,他浑身上下捆成如棕子一般,拴在一张铁床边,半长不短的头发另用一根铁钉钉在墙上。众人忙把他解开,他浑身酸麻,半晌才能活动。值此制造局一役结束,上海才实在了所有地方的光复。第二天一早,全上海的人们都知道了这一特大新闻:上海光复了!
光复了!人们一面议论纷纷,一面用最快的速度恢复生活。商会与学生敢死队纷纷解散,死的高金抚恤,活着的各回商号或学校。唯有同盟会会员全部原地待命。事情的发展果不出邵元任所料,虽然光复会和各上海商团,都推举李燮和做沪军大都督,但因浙江财团的财力支持,加上青帮的武力介入,陈其美果然当选了上海第一任沪军大都督。11月7日,上海军政府正式宣布成立。
从这一天起,邵元任再也没有回过家。他一面忙于交际,另一方面,主要为着躲开刘雅贞。他巧施缓兵之计,令陈慎初求婚未果,可如何再向雅贞解释“国事未定,何以为家”呢。邵元任知道以雅贞的性格,自己若继续欺哄,她还会相信他,还会等他,但再过两个月,雅贞就年满二十周岁了。这个年龄再不出嫁,就要惹人笑话了。他得让她死心,而且还得让她风光大嫁。
他想躲开她一些日子,让她冷静冷静,接着,又找来上海几位能言善道的媒婆,为雅贞筹措婚事。这几个媒婆见邵元任出手大方,无不全力相助,没几天的功夫,就张罗了几家大户人家的公子,有考中过秀才的,还有留过洋的,还有家财万贯的,各个都是好人选。
邵元任心怀内疚,托人详细打听这几家公子的人品学识,家中长辈的脾气性格,就像嫁自己的亲妹妹一般。选来选去,选中了两户人家,都是知书达礼,家产丰厚,父母温和厚道,容貌清秀的好公子。邵元任将这两人的资料用小楷亲手抄写了,入在一本小册中,想想觉得不妥,又细细写了这两户人家如何之好,成家之后如何能和美生活;再想又觉得不够,又写了自己如何会为雅贞筹办嫁妆,添置多少四季衣裳、珠宝首饰、田产股份等。他思来想去,几经腾写,方写成一个成稿的小册,只待有机会去刘府,拜见雅见父母时,好好的呈上。
杨练虽为上海光复立下汗马功劳,却不为人所知。人们更津津乐道于大都督陈其美孤身犯险的英雄事迹。杨练亦不愿露面,假称自己要回南方,躲进了邵府。他本意想陪陪凤仪,等邵元任筹措给南方政府的资金到时,即押回广州。可没有想到,他在邵府呆了几日便呆不下去了。刘雅贞每天都在府中守候邵元任,杨练虽不懂男女之爱,但他一看见雅贞日渐清瘦的模样,就觉得说不出的难受。他想出去走走,但凤仪因为雅贞心情不好,也不肯出门,日日陪伴雅贞。杨练无法,只得找几个江湖朋友打发时间。这一晃便到了十一月底,雅贞突然回了刘府,接连几日没有再来。杨练得到消息,便去看望凤仪。
琉璃时代 第三章(7)
凤仪未通人事,虽然担心雅贞,但见到杨练又高兴起来。二人在府中无事,杨练就带她出门游玩,因为邵元任工作繁忙,刘雅贞又是三寸金莲,所以除了上学必经之路,她几乎没玩过上海什么地方。
杨练日夜带着她在外玩耍。凤仪最喜欢租界的晚上,那儿灯光要比南市明亮太多,一些华丽多样的大楼矗立在街边,充满异国情调,一次两人停在汇中饭店的门口,凤仪指着饭店顶端道:“哥哥,这房顶上还有两个小房子。”把杨练逗得哈哈大笑。而说到白天,凤仪就最爱城隍庙了。这儿不仅热闹,而且有很多小吃,怎么吃都吃不够。
这天礼拜日,她又吵着要去城隍庙,杨练便带她出了门。两人到了庙前,照例摸石狮,逛宝殿,玩得开心不已。不一会儿到了中午,凤仪来到池塘边的小吃摊前,把喜欢的各色小吃吃了遍,正吃到油面筋百叶汤的时候,听见小伙计惊炸炸地尖叫起来:“小鬼头吃白食还想跑?!”
凤仪循声望去,见伙计抓着一个穿洋装的少年,正大声地叫骂着。
少年大约十二三岁年纪,手里拿着本书,他把浑身上下每个口袋都翻遍了,也没找到半文钱,伙计更得理了:“小小年纪就是赖皮精,看你穿得像个小少爷,原来是个小瘪三。”
“我出门的时候正在看书,”少年操着北方话解释道:“所以忘记了。”
“忘了?我看你是没钱吧!”
“你等一会儿,我回家拿了就送给你。”
“回家?你当我是寿头啊?”伙计听了这话,作势便要打人。凤仪心中不平,扯了扯杨练,杨练抄起一根竹筷,嗖得弹了出去。伙计觉得手背一阵巨痛,忙四下回顾,也不知什么人打他,喝骂道:“哪个赤佬多管闲事?!”
凤仪乘乱走过去,把钱递给少年,少年眼睛一亮,笑了接了过去。等伙计回过神来,少年已经把钱付给了老板。老板知有人暗中相助,忙把伙计叫回来,莫惹事非。少年朝凤仪一笑,转身慢慢地走了。凤仪自觉做了件大好事,胃口大增,居然把百页汤吃了个干净。杨练见她吃了甚多东西,怕一时积食不消化,便带她到湖心亭中的茶馆喝茶。这是上海老字号的茶馆,窗外是池塘,窗内是茶座,十分雅致。二人落座不久,便听一个茶客正向人介绍一个黄不绿的碗,凤仪好奇心重,走上前一看,见那碗质地奇特,介于透明与不透明之间,不禁站在一旁旁听。那茶客洋洋得意地道:“我这个琉璃碗可是古货,你们都看看清爽。”
“清不清爽可说不准,”有人插话道:“这东西可失传了好多年。”
“你懂什么,我这个是唐代的货,失传?那是明朝以后的事情。”
凤仪忍不住问:“阿伯,这是什么?”
“琉璃[16]。”茶客说。
“琉璃是什么?”凤仪又问。
“就是琉璃!”茶客看了她一眼,不耐烦地道:“小孩子家家懂什么,去去去,莫打坏了我的东西。”
凤仪嘟起嘴,正欲转向身,忽听一个人道:“琉璃就是玻璃,有什么稀奇的。”她抬头一看,睁大了眼睛,原来是那个没钱付账的少年,正笑嘻嘻地看着她。
“玻璃?!”那茶客哼道:“玻璃是什么东西?”
“玻璃就是二氧化硅。”
“二氧,二氧什么?”茶客们轰得笑了:“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化学,”少年正色道:“也是西洋科学。”
茶客们见他一身洋装,虽然年轻幼小,但谈吐不凡,倒也不好为难他,便自己聊了起来。少年一拉凤仪,二人走到旁边的空桌处,凤仪迫不及待地问:“化学到底是什么?”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琉璃时代 第三章(8)
少年笑了:“化学是一门西学,二氧化硅是玻璃的化学名称。”凤仪见他手上拿着一本书,书名写着《代数学》。不由问道:“这又是什么?”
“这也是一门西学。”少年道。
凤仪见这位年纪稍长的少年如此有学问,不由又敬又愧,觉得自己枉上了学堂。她终究是少儿心性,想了想道:“我也懂一门西学,叫油画。”
“哦,你会画油画,可真了不起。”少年衷心赞道。凤仪嘿嘿一乐,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少年见她的表情煞是可爱,不禁问:“你叫什么?”
“凤仪。”凤仪道:“你叫什么?”
“我,”少年刚欲回答,心中念头一转,道:“我就叫玻璃啊。”
“玻璃?”凤仪一本正经地道:“你爹爹是学西学的吗?怎么会起这种名字?”
少年哈哈大笑。凤仪又惦记起琉璃碗,转过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茶客手中之物。少年似笑非笑地注视着她,脸渐渐地红了,柔声问:“你什么时候再来?”
“我吗?”凤仪道:“不知道呀。”
“那我怎么把钱还给你?”
“钱?”凤仪一愣,随即笑了:“这是我哥哥的钱,不是我的。”
“你哥哥?”少年一愣,顺着凤仪的视线看去,见杨练正坐在靠窗的桌边,默默地盯着他们。“你哥哥的钱也得还呀,”少年笑道:“不然我真成了吃白食的赖皮精了。”
凤仪咯咯地笑了。少年说:“下个礼拜天我们还在这儿见好不好?我把钱还给你?”
“好呀,”凤仪想了想道:“那还是还这个时候?”
“好!那就到时候见。”少年大为开心,恋恋不舍地道:“今儿我要回去了,我家里大人还等着我呢。”
少年朝凤仪拱了拱手,凤仪不知如何还礼,便学雅贞福了一福。二人挥手作别,凤仪回到杨练桌边,忙忙地说了刚才相约之事。杨练度那少年是好人家的子弟,笑笑道:“下个礼拜哥哥陪你一起来,好吗?”
凤仪大为欢喜。她又听那几个茶客大谈了会琉璃,又喝了一肚子茶,这才意犹未尽地跟着杨练回去。这一天又累又饱,天一黑她就上床睡了,一觉醒来,她感到床边有人,高兴地道:“是雅贞姑姑吗?”
“是我。”刘雅贞道。
凤仪伸手拔开帐帘,见刘雅贞外穿一套西洋套装,内衬小格子翻领衬衫,一头乌发向侧后盘起,紧致俏丽,并无半点装饰。凤仪惊讶万分,张着嘴说不出话,她急忙跳下床,也顾不得穿鞋,就拉住雅贞左看右看。刘雅贞面色绯红,但仍鼓起勇气不回避她的目光,羞声问:“好看吗?”
“好看好看!”凤仪连声称赞,突然,她尖叫起来:“雅贞姑姑,你的脚?!”
刘雅贞的三寸金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正常尺寸半高跟皮鞋。“你怎么弄的?!”凤仪万分惊喜:“你怎么弄的!”
刘雅贞小心翼翼地把脚退出皮鞋,露出一双特殊结构的袜子。这袜子是专门给一些小脚姑娘设计的,袜的前端缝成脚趾模样,里面塞满棉花,后半端可以穿在她们的脚上。这样一来,小脚也可以穿西式皮鞋了。凤仪开心地道:“雅贞姑姑,你的脚也光复了!”
“好看吗?”刘雅贞又问。
“好看好看,还有你的头发,这是怎么梳的呀?”
“这叫竖爱司头[17],听说是从日本传过来的,”刘雅贞笑道:“是最新式的发型。”
“要是爸爸见了你不知道有多高兴,”凤仪脱口而道:“他最不喜欢那些旧式的东西了。”书包 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琉璃时代 第三章(9)
“是吗?”刘雅贞冷不防从凤仪口中听到一句大实话,不由一呆。她慢慢地坐倒在床前的凳子上,口中喃喃道:“他最不喜欢旧式的东西了。”
她只觉心口发悸,浑身发颤。这段日子在邵府无穷无尽的等待,她也渐渐觉出,事情不像之前她想的模样。她这才鼓起把勇气,买来光复的鞋袜,又说服爹娘,同意她做西式打扮。她本想改变之后,可以让邵元任看一看,以博得好感。但是凤仪这句话,如醍醐灌顶,一语惊醒梦中人。邵元任向来不喜欢旧式的东西,包括她刺绣,她行福礼,她裹小足,她的一切一切。如今她换上一身衣服,一套鞋袜,就能挽回一个人心意么?
她总不肯放弃一点渺茫的希望,半晌回转过来,轻轻拉过凤仪。凤仪觉得她的手指冰凉,吓了一跳:“姑姑,你冷吗?”
“姑姑不冷。”雅贞柔声道。她慢慢地替她把衣服一件一件穿好,又帮她把头发一点一点梳通,仔细地编成长辫,又用小梳把额前流海梳得一丝不乱。凤仪见她神情凄凉,一双美目温柔无限又泪光点点,似乎对自己大有不舍之意,不禁有些不安:“姑姑,你怎么啦?”
刘雅贞伸出手,柔柔地抚摸着她头顶光鉴可人的头发:“没事儿,你长大以后就明白了。”
她黯然地坐了良久,忽然站起来,便要走。凤仪拉住她,哑声道:“你要去哪儿?你去哪儿我也去哪儿?”
“傻孩子,”刘雅贞笑了笑:“我要去找你义父,你在家好好玩。”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姑姑有空就回来。”
“你会回来吗?”
刘雅贞听了这话,浑身一颤,眼泪险些落了下来,她连忙稳了稳心神,见凤仪盯着她,似在询问又似在警觉。她长叹一声,轻轻拥住她:“要是姑姑能像你一样就好了。你以后要听你义父的话,千万不做雅贞姑姑这样的女人,不要学这些旧式的东西。”
“不,姑姑,”凤仪偎在她怀里:“你最好了,我就要和你一样。”
“别傻了,像姑姑一样,就不会有男人喜欢。”
“男人不喜欢有什么关系?”
雅贞凄然一笑:“女孩子大了,就得有男人喜欢,没有男人喜欢,就嫁不出去了。”
“嫁不出就嫁不出去,”凤仪大为不满:“我就和姑姑在一起,哪儿不要去。”
“真是孩子话,”雅贞笑了笑:“好啦,姑姑走啦,你在家好好的。”
她不待凤仪再说,轻轻扯出身,一步一步地出了门。凤仪见她的背影俏丽干练,与以往那种风姿完全不同,不由地痴了。没有男人喜欢有什么打紧,她在心内想,以后我长大了,就和姑姑在一起,我挣了钱,养姑姑一辈子。
她本以为刘雅贞去了元泰,见了邵元任就会回来,谁知道到了中午,也不见人。她心绪不宁,等到下午,还是不见人,到了晚上,不仅刘雅贞没有回来,杨练、李威等都没有回来。她打电话到元泰,说邵元任正忙,刘小姐来了又走了。她又逼着小卫去刘府,回来说刘小姐身体不适,已经休息了,改日再来看望。凤仪食不甘味,卧不安寝,呆呆地躺在床上,看着方谦写的字:循序渐进;言简意赅;宽以待人、严以律己;无欲则刚;沉着冷静、随机应变;顺其自然。她模糊地体会它们的意思。“顺其自然,”她喃喃自语:“这有多难啊。”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约夜深了,她听见窗外有车灯闪亮,还有小卫打开大门的声音。她翻身下床,披上小外套,蹬蹬下了楼,见了邵元任便问:““爸爸,你看见雅贞姑姑了?”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琉璃时代 第三章(10)
邵元任点点头。凤仪觉得他的表情很凶,但她素不惧他,继续问:“姑姑今天漂亮吗?”
一阵沉默,邵元任答:“漂亮。”
“她人呢?”
邵元任转过身来,低声喝道:“阿金,带小姐上楼休息。”
阿金从未见东家如此模样,吓得双腿一软,便来拖凤仪。凤仪岂能善罢干休,几下挣脱了,冲到邵元任面前:“姑姑人呢?”
“她回家了,”邵元任见凤仪满面关切,心头一酸,耐下性子道:“你上楼休息,明天爸爸带你去看雅贞姑姑 ,好不好?”
“真的?!”凤仪从未听邵元任说过此类的话,不禁又惊又喜:“明天我们一起去吗?”
邵元任点点头:“爸爸很累,让我歇会儿,好吗?”
“好,”凤仪福了一下:“爸爸晚安。”
邵元任不悦地道:“你不要学这些,只说晚安就可以了。”
凤仪才不理他,朝他做了个鬼脸,开心地上楼去了。邵元任拿她没有办法,只命小卫关好门户,给他泡杯茶,端到面前,又命阿金等不许打扰他。等小卫把茶送上来,他就同虚脱了一般,瘫倒在沙发上。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雅贞会穿扮成这样,还跑到工厂去找他。这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旧式小姐,怎么会做出如此乖张的事情。难道,雅贞俏丽的身影如雪片般纷乱地落入他的心中,难道我喜欢她?难道我一见到她,就愤怒不安的原因,是因为我爱着她?
这不可能!他连连否决,我不可能喜欢她、爱上她。她的未来必须幸福。邵元任不停地告诫自己,绝不能心软。可是他一想到,今天他把那两个公子的小册交给她,向她介绍这两人的家境人品,又细说自己会出多少嫁妆时,刘雅贞那绝望又凄楚的眼神,他的心就隐隐作痛。这么些天来,他们一直没有相见,可她的身影无时不刻不纠缠着他,但是今天,他实在躲不了了,只能把真相告诉她。
不知道她回去后,会怎么想,能不能吃得下饭,睡得着觉。邵元任只恐自己伤她太深,忧心不已,只恨不能一下子天光四亮,他好带着凤仪前往刘府,再去劝解雅贞。他想回卧室小睡,又想去书房小坐,却怎么也挪不开步,只是半躺在沙发中。阿金在楼上偷窥了几次,见他还在客厅中,也不敢下楼,怕落了个打扰的罪名,只得在凤仪床头猫了一夜。凤仪也睡得不稳,天蒙蒙亮时,她在梦中惨叫起来,阿金慌忙把她摇醒。这次之后,她好像平静了,又不知睡了多久,她睁开眼,感到房里站着一个人:“雅贞姑姑,”她叫了起来:“我担心死了!”
那人没有说话,她探出头,原来是邵无任。凤仪大为惊诧:“爸爸,你今天不上班吗?”
邵元任摇了摇头,退到门外,命阿金进去帮她穿衣服。阿金捧着一套衣服走了进来,从衬衣、衬裤、外套、帽子,都是白色的,凤仪渐渐感到事情有些异常了。等她穿戴整齐,邵元任走到她身边,扶住她的肩膀:“爸爸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凤仪觉得自己的声音凶巴巴地。
“你雅贞姑姑,死了。”
“……”
“雅贞,她死了。”
凤仪张了张嘴,感觉呼吸有些不畅,自从外祖父汪静生去世以来,她很久没有这种感受了。她觉得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不管她怎么用力,就是无法清醒过来。她攥着邵元任的衣袖,跌跌撞撞地走下楼。李威、杨练站在客厅,他们穿着黑衣裳,家里好像什么人都不在了,外面大街也没有人,到处是黑的,冷的,只剩下邵元任柔软的衣角。直到汽车发动,直到风从车外吹进来,她才开始抽泣。邵元任既不为她擦去泪水,也不命令她停止流泪。
琉璃时代 第三章(11)
父女二人到达时,凤仪已从哭泣变成了哭嚎。她张着嘴,从肺腑里发出悲伤的叫声。虽然她和刘雅贞相处的时间不长,但对她来说,刘雅贞代表了所有的女性关怀:妈妈、姐姐和姑姑。她怎么也想不通,昨天见面的时候还好好的,她又温柔又美丽,为什么一觉睡醒,她就没有了,再也见不到了。
刘府上下一片悲痛。雅贞的母亲病倒了,只剩父亲勉强主持局面。他是个闲居多年的小文官,膝下只有雅贞一女。这些年邵元任对刘家可谓关心之至,他也把他当成未来的女婿,如今上海光复,革命成功,眼看二人成亲在即,女儿为什么悬梁自尽呢?他百思不得其解,因为雅贞被发现的时候,身穿西式套裙,脚穿“文明皮鞋”,一反日常妆扮,一时间鬼怪作崇的流言传得到处都是。刘府一面举办丧事,一面请来法师作法,黄色的道符从大门一直贴到内宅院中。
邵元任面无表情地守在灵堂上。除了凤仪,没人敢和他说话。他坚持要雅贞穿上新娘嫁衣,脸上盖着红色锦帕。刘家一来素知雅贞的心愿,二来怕他也被“鬼迷了”,只得一一听从。只有凤仪猜到一点原由,她一面痛哭,一面暗自怨恨邵元任,如果他早点能这样对待雅贞姑姑,雅贞姑姑就不会死了。
父女俩就像一个丈夫和一个女儿。凤仪披麻带孝,为前来吊唁的人们磕头答礼。邵元任除安排大小事务,就静静地守在灵前,看着刘雅贞。她一身喜气,柔顺地躺在那儿,就如睡着了一般。为什么她柔弱的极至是这种坚决,永远不再给他机会:微笑、说话、或者彼此折磨……佛说世上有七种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为什么老天爷要这样安排他们的命运:在一起的时候,他不知道他喜欢她,总是讨厌她,令她伤心;现在终于他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她却死了,阴阳相隔、永世不能再相遇。
他起先还又痛又恨,既想疯了般大哭,又不得不打迭精神,料理各种杂事。渐渐的,他就觉不出什么了,只是冷冰冰的,胸中口中一片麻木。
他以妻子的名义给雅贞举行了葬礼,改叫刘家二老为父亲、母亲。墓地由他亲自挑选,墓碑上刻上他和雅贞的名字,一个为黑字一个为红字,预示着将来他要在此陪她合葬。
刘雅贞生前没有得到的愿望,身后全部得到了。她的葬礼既完整又风光,刘家二老略感欣慰,唯有凤仪在悲痛中深感迷惑,为雅贞姑姑活着的时候爸爸不喜欢她,死了又要娶她,又想和她永不分开。如果这就是嫁人,她宁愿一辈子不嫁,最多和爸爸、爹爹或者哥哥住在一起。
刘雅贞的葬礼结束后,凤仪大病一场,持续地发烧、再发烧,呆在空荡荡的房子里。邵元任更是一连月余,居住在龙华寺[18],除了凤仪的病和丝厂紧急要务,不见任何人。与此同时,中国正经历着改朝换代的大事。1912年1月1日,孙中山在南京就任*临时大总统,新年[6]被定为阳历元旦。
凤仪度过了少年时代最孤独悲痛的一段时光。她母亲早亡、外公去世,父亲长年不得相见,这些累积的情感伤痛,被刘雅贞之死激发了,她仿佛成为天下最不幸的孩子,叹气、流泪,日日夜夜把自己关在房里。等方谦赶到上海后,发现自己的女儿完全变了。
这个十二岁的少女,眉宇间满是哀怨。她的眼睛本来是天真而明亮的,现在却全无光彩。因为持续生病,她显得瘦弱无力,原来那股子勃勃的生机,突然之间就消失了。令他方谦心痛的不仅是凤仪,虽然已在龙华寺皈依佛门,成为一名俗家弟子,夜夜抄写《金刚经》。邵元任仍然不能从雅贞之死的痛苦中摆脱出来,他极度消瘦,脸色苍白。除了必须要谈的事情,他几乎不开口说话,没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这天吃罢晚饭,方谦说想出去走走,凤仪勉强同意了。她已经两个月没有跨出邵府的大门。她跟着方谦出了门,初冬的凉风吹过,不由让她想起了一些往事:雅贞姑姑天天在家里等爸爸、哥哥带着她去城隍庙吃小吃……那个有两条浓眉毛的少年……“下个星期天还在这儿好不好?我把钱还给你”……她不觉轻轻地叫了一声。
“怎么了?”方谦和蔼地问。
凤仪吐出三个字:“琉璃碗。”
“琉璃碗?”方谦问:“你知道什么是琉璃吗?”
凤仪想起少年明朗快活的笑容,还有两条乌黑神气的眉毛,沉默了半晌道:“琉璃就是玻璃。”
方谦看了看她,没有再问。他们慢慢走到了老城墙,这里搭建了不少棚户。自1911年以来,大量的灾民不断涌入上海,形成了特有的棚户区:简陋的房屋、破旧的衣服、异域的方言……这里充满了努力求生的气氛。凤仪走着走着,渐渐觉出自己和这儿的不同,不少人好奇地打量她,还有人对她吐口水,或者视而不见——她显然不是这里的一员。
“凤仪,”方谦道:“我一直在外飘泊,把你托给外公,外公走了之后,又把你托给邵叔叔。你很埋怨爹爹吧。”
“没有,”听到爹爹温和的自责,凤仪心内一酸:“外公和爸爸对我都很好。”
“你知道爹爹的理想是什么吗?”方谦看着几个在棚户区里玩耍的孩子。凤仪摇摇头。“爹爹的理想,就是让更多的孩子过上凤仪一样的生活,至少,有饭吃有衣穿,能接受良好的教育。”
“这个,很难吗?”
“很难,”方谦沉重地道:“至少在现在的中国,很难。但是,爹爹一直在努力。”
“爹爹,”凤仪忽然问:“雅贞姑姑的死也是一种努力吗?”
方谦思虑良久。她不是小孩子,需要更慎重的评价:“我不清楚雅贞小姐是出于努力还是出于放弃,但是爹爹不喜欢轻言就死。就像你今天看见的这些人,他们因为战乱或者灾害离开自己的家乡,来到上海,就是为了活下去,为了活的更好,这就值得尊敬。”
凤仪全神贯注地听着。方谦说:“你记住,活着是人的根本,是人应该做好的第一件事。”
“不管遇到什么吗?”
“不管遇到什么!”
凤仪觉得一股气流在胸前翻涌,方谦看着她眼睛里闪出的光彩,欣慰地点了点头。她问:“爹爹,如果绝望了怎么办?”
“放弃,从头再来。”
凤仪想起刘雅贞等待邵元任的表情:“如果不能放弃呢?”
方谦隐约明白了凤仪的所指:“承受。”
“承受?”凤仪有些迷茫:“那不是很痛苦?”
“承受痛苦,并且承受时间,时间会让痛苦减淡,然后给予新的欢乐。”
“就像爸爸那样?”
“是的,”方谦说:“所以不必担心什么,他会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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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时代 第四章(1)
这场父女间的谈话对凤仪影响深远,她开始拼命绘画,画所有能看见的:叫卖的小贬、狭窄的里弄、路上奔跑的人力车夫、穿着西式洋装进出洋行的中国人……但个人全新的一页实在不算什么,这一年民国了,中国的最高首领不是皇帝,而是袁世凯大总统,诸多上海第一在这一年产生:第一家华商电车公司,第一家啤酒厂,第一家电池厂,第一家游乐场,第一台国产中文打字机,第一所私立大学……连空气里都胀满了百废待兴的味道。
小教堂仍是她的最爱,那儿光线斑驳,富于变化,那些彩色窗玻璃,一直停留在她的视线之内,每当她欣赏这些渐变的,相同或不同的色彩时,她就会听见那个声音:“琉璃就是玻璃。”
“琉璃就是玻璃。”她喃喃自语,悄悄重复这句话,这个十二岁的少女,还不明白男女之间的爱恋,但是一种朦胧好感在无意之间,拔动了她的心弦。她无法忘记那个约定,时常一个人去逛城隍庙、湖心亭。她希望有一天,突然之间就遇见了那个少年,他笑嘻嘻地站着,对她说:“琉璃就是玻璃。”她就一古脑儿地告诉他:为什么失约,为什么自己会难过,她想请他帮忙想想,雅贞姑姑为什么要死呢,她想告诉他自己在那一周,失去了比亲人还亲的亲人,可是每一次,她都是失望而归。
邵元任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工作上。凤仪起床时,他已经去公司了,凤仪睡下时,他还没有回来。方谦希望在民国后和女儿团聚的梦想,也因为时局变化没有实现。袁世凯当政之后,民国有名无实,众多革命党人遭到暗杀或追捕,方谦不得不逃回到广州,继续他的革命。幸而绘画使得凤仪不孤独,或者说,使她更加孤独,到了夏天,她考入了威德女中,在学校里,她交了两个好朋友:杨杏礼和金美莲。
杏礼比她大两岁,高个浓眉,长得极为漂亮。她的爷爷是个老派的洋买办[20]。美莲的父亲是个珠宝商,她与凤仪同岁,有一张可爱的圆脸,和一双细长柔美的单眼皮。秋天的时候,凤仪跟着威廉神父去窦伯烈(德国人,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化验师)的府上做客,结识了窦伯烈的学生方液仙[21]。这是她第一个异性好友,这位生于上海、长于上海的小伙子,刚满十九岁,却已经在一片创业热潮中,创建了自己的化工社,这也是上海第一家化学工业社。
凤仪很重视她的朋友,除了绘画与身世,她是什么都要拿去与朋友分享的。自从认识了方液仙,她便约杏礼和美莲去化工社玩耍,方液仙对这三位漂亮的小妹妹总是彬彬有礼、和蔼可亲,偶尔周末有空,还会请她们喝点咖啡、吃点好吃的点心。他正在研制出雪花膏,经常把试用品送给她们。凤仪还不会用化妆品,美莲与杏礼都比较喜欢,其中以杏礼最为精通,她认为液仙研制的雪花膏是一级棒,不比她爷爷托人从法国带回来的差,可是这个一级棒的产品并不能解决它的销路,化工社的生意非常惨淡,幸而液仙天性乐观,又十分热爱化工行业,这才勉强维持着。凤仪对此很想不通,这天晚上,她特意等到很晚,询问邵元任:“爸爸,为什么好的东西却卖不出去呢?”
邵元任一愣。他很久没有女儿谈心了,却没想到她一开口却是生意上的问题。他微微一笑:“什么好东西?”
“化工社的雪花膏可好了,可就是销不出去。”
琉璃时代 第四章(2)
“哦,”邵元任道:“是你的朋友方液仙吗?”
凤仪点点头。邵元任打量了凤仪一眼,有些日子没有仔细看看她,她好像又长高了。看来,他必要有女儿深入地谈一谈“生意”了。自雅贞过世之后,他对凤仪的教育有了转变。一个女孩能否找到好夫婿显然不是人生重点,将一个人的命运寄托在另一个人的身上,是一种虚妄。她是否坚强,能否承受打击,有本领独自生存,这才是最重要的。不管是父亲还是丈夫,都不可能时时刻刻保护她,再说丈夫有时也靠不住,不要说其他人,自己不也是伤害了雅贞,还让她付出了生命。
邵元任在沙发上坐下来,语重心长地道:“自从上海开埠以来,很多洋人都来这儿做生意,他们人生地不熟,语言也不通,他们怎么做的?”
“雇用买办呀,”凤仪笑道:“像杏礼的爷爷,就是帮洋人做事的,可液仙是中国人。”
邵元任启发道:“你再想一想。”
凤仪想了想,茫然道:“我想不出来了。”
“你知道在中国做生意,最紧要的是什么?”
“人?”
邵元任摇摇头。
“银子?”
邵元任又摇了摇头。
“哎呀,”凤仪道:“爸爸,你就告诉我嘛。”
“有钱、有人不一定能做好生意,”邵元任道:“洋人为什么要用买办,因为通语言不代表能通文化,通文化不代表能通人情,通人情不代表能通世故,通世故不代表能通权谋,就算这些都通了,也不代表能关系。所以人和最难把握,而在中国做生意,没有人和,万事不成,”他看着凤仪:“现在的上海,哪些势力比较大?”
凤仪目瞪口呆,她还是第一次听父亲这样说话,结结巴巴地道:“嗯,洋人、商会、帮会……嗯……好多种吧。”
“方液仙和谁的关系好?”
“他?他都不错呀,”凤仪说:“他的老师是洋人,叔叔好像是商会的,帮会,我就不知道了。”
“他利用了洋人的关系?还是利用了商会的关系?人和不仅要处理好各种关系,还能根据自己的需要加以利用。二者缺一不可。”
凤仪似懂非懂,觉得人生非常复杂。比起她掌握的色彩与线条,也复杂太多了。她不想多想这些问题,但是她很急于把爸爸见解告诉方液仙。第二天放学,她来到化工社,将邵元任的话源源本本地说了一往遍。方液仙大为意外,一方面很感动这个小姑娘真诚的为自己好,另一方面,他觉得“人和”这样的词从她嘴里说出来,实在有那么点不伦不类。
方液仙自从跟着窦伯烈学习化学之后,就萌生了要开创中国化工事业的念头。他认为中国化工之所以发展缓慢,关键是技术的学习与革命,所以他的化工社,从一开始就极为重视产品的研究和开发,而对这些所谓的“关系”,他一向是不屑的。方液仙不忍冷了凤仪的意,一面感谢她的建议,一面表示自己会注意“中国式人和”的,二人聊着聊着,凤仪忽然发现方液仙的桌上有一只杏黄色的碗,她觉得非常眼熟,不禁走过去,拿了起。这只碗和当年在湖心亭见到的琉璃碗虽不一样,却也晶莹剔透,惹人喜爱。她把碗举起来,欣喜地看着光从碗的另一面折射过来,喃喃道:“真像!”
“像什么?”方液仙见痴痴地看着一只碗,不禁笑了起来。
“像我以前见过这只碗,”凤仪笑道:“这是玻璃做的吗?”
“是,”方液仙道:“是我一个师弟做的。”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琉璃时代 第四章(3)
“师弟?!”凤仪好奇地道:“他是谁呀?在哪儿?”
“他叫袁子欣,早就出国留学了,”方液仙道:“这是他走之前做的。”
“哦。”凤仪失望地撇了撇嘴。方液仙呵呵一笑道:“你这么喜欢,送给你吧,我这个师弟手很巧的,等他学成归国,我让他再做一个。”
“是吗?”凤仪开心地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什么时候回来我还真不知道,等他回来我介绍给你认识。”
“好啊,”凤仪乐道:“那谢谢方先生。”
方液仙扯过两张新闻纸,把碗包好,递在她。凤仪得了这碗,欢喜得像什么的,也不想和液仙聊天了,急忙忙地告辞了,捧着碗回到了家。从此,这只玻璃碗便放在了她的书桌上。她每天回到房间,都要抚摸它、看它,对着它说话。有开心的事情也说一番,有不开心的事情也说一番。有一次阿金好心,把碗收了起来,她一时找不见,大发了一次脾气,把阿金吓了一跳,以后再也不敢碰它了。
凤仪偶尔还是会在周末去湖心亭小坐,喝喝茶,听茶客们东南西北的聊天。这渐渐的变成了她一种休息的方式。她羡慕别的孩子有父母在身边,常常想念外公汪静生、雅贞姑姑,更想念已经很久没有消息的父亲方谦。南方正乱。但是她相信有哥哥保护,父亲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她暗自伤感,可她每次自怜的时候又觉得对不起养父邵元任,更对不起为了中国所有孩子在努力的父亲访谦。她一天一天地长大,就像一条深深的小溪,表面上只是平静地流淌,心底却是暗流激荡。
幸而有绘画可以让她忘却烦恼,每当她叹着气,无法排遣内心情绪的时候,她就回到画架旁,开始不停地绘画。那是她可以掌控的世界,是她熟悉得几乎可以不动脑子就知道对错、是非、以及微妙之义的地方。她对绘画越来越自信,越来越觉得得心应手,而另一方面,她就越来越为自己面对现实世界时的无能感到苦恼、感到自卑。但是她能怎么办呢?她只有这样,一天接一天的画下去。邵元任虽然也想和她多谈谈心,怎奈工作繁忙,偶尔父女二人坐下来,又觉得找不到什么特别的话题,谈来谈去,还是学习怎么样,画画怎么样。邵元任觉得她喜爱画画是件好事,如果将来能成为一位画家,也是不错的选择,就算不能成名成家,也是一门手艺。所谓家有万亩良田,不如薄技在身,所以对此十分鼓励,希望她能在这绘画有所作为。
1913年注定是民国的多事之年。这一年的春天,宋教仁在上海遇刺身亡, 夏天爆发了二次革命,秋天袁世凯下令解散国民党,民国形势急转之下。由于上海的特殊性,袁世凯的势力无法进入租界捉拿革命党人,为了打开租界的方便之门,袁世凯政府允许上海法租界向外扩大了近一千亩的面积,由此换取进入租界的权利。如此一来,上海的形势也分外严峻起来。方谦为了保护女儿,切断了与凤仪的一切联系,连邵元任也联络不到他。凤仪至此,完全失去了父亲与哥哥的消息。
这样的日子一晃就是两年。1915年1月,日本提出了令中国人震惊的二十一条,猛然间,全国上下掀起了反日活动的高潮。凤仪所有的同学都参与到了这样的活动中,美莲更是当中的积极分子,凤仪却似乎沉静在绘画世界里,对此不闻不问。美莲指责她是象牙塔里的人,只关心自己不关心国家与民族,而杏礼觉得女人议政是十分荒唐的事情,女人就应该把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的,找个好男人嫁了,一辈子过得舒舒服服的。她对凤仪的行为也看不惯,嘲笑她除了画画什么都不懂,打扮的像个穷学生。
琉璃时代 第四章(4)
三个人的友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凤仪感到十分痛苦,她一方面痛恨日本的侵略,一方面却觉得是革命夺去了自己的父亲,夺去了自己的哥哥,让她生下来就没有一个完整的家,不知道一家人亲亲热热的团圆是什么感受。从道理上说,她支持革命,从情感上说,她不仅不能接受,甚至有些厌恶。但是她不能把这种复杂的情感向杏礼和美莲倾诉,她们只知道,她的父亲一直在国外游学,所以把她寄养在邵府。她唯有躲在绘画世界里,让自己忘记现实的烦恼。
这天,全校举行反日货大会,美莲在没有打招呼的情况下,把杏礼和凤仪的日本文具扔掉进了垃圾堆。为此,杏礼和美莲大吵了一架,杏礼指责美莲反日就反日,凭什么不打声招呼就扔自己的东西?美莲则痛斥杏礼只知道爱美,不爱国家与民族。凤仪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杏礼和美莲吵到最后,双双把她拉下了水,她们嘲讽她是“象牙塔里的艺术家”。
三个人全部恼了,放学后各走各的,谁也没有理谁。凤仪背着包,无聊地在街上闲逛,因为邵府和金家靠得很近,金家专门有一辆接送美莲姐弟们上下学,她就经常搭金家的车与美莲同进同出,渐渐的,邵府汽车就不怎么接送她了。今天美莲负气走了,杏礼也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只剩下她一个人。她百无聊赖,既没有地方可去但也不想回家。回到家还是她一个人,去年阿金和小卫结婚了,两人仍住在邵府。凤仪有时觉得,邵府更像是他们两个人的家,不是自己的,更不是爸爸的。她漫无目的坐上一辆人力车,半晌才想起去哪儿,一个至少称得上有“亲人”的地方,她打起精神道:“八仙桥凤凰阁。”
人力车夫打量了她一眼,迈开脚板跑了起来。凤凰阁开业已经四年了,她还没有去过,李威叔叔自从当了茶馆老板就不开车了,每个星期回邵府一次。她曾经提出去茶馆玩耍,但是爸爸不同意,李威叔叔也暗示她,那不是好小囡去的地方。
只去一次又有什么打紧呢,她想着,再说要真是不太好的地方,怎么还能在闹市中做生意。她来到门口,下了车,感到这里热闹非凡,街上的招牌旗帜迎风招展,形形色色的人在旗帜下来来往往,川流不息。她走到茶馆门口,见这是一座三层高的大楼,从外面看,就觉得十分气派,门头上挂上描金的四个大字:凤凰阁。
凤仪正要往里进,突然从里面走出几个短打模样的男人。他们看见了凤仪,就像恶狼看见了一块嫩肉,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似乎用眼神就剥光了她的衣服。凤仪又惊又怒,霎时愣住了,她一下子明白了李威和爸爸为什么不让她来。她转身就要走,被一个小伙计喊住了,他*地道:“姐儿,你找谁?”
凤仪的脸顿时沉下来,她慢慢转过身,盯住他:“我找李威。”
伙计微微一愣:“你是?”
“我是邵凤仪!”
“邵?哎呀,原来是邵家大小姐呀,”伙计立即满脸堆笑:“您等着,我这就去请老板。”他走了两步又折了回来:“大小姐,您这样站在门口可不成,跟我到楼上等吧。”
他领着她悄悄来到二楼的一间雅室,又给她泡了杯茶,这才退了出去。凤仪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地方,这儿的布置很淡雅,只有一张书桌和一张烟塌,没过多久,李威猛地推门而入,他一进门就仔细地打量着她,确定她没有受伤也不像被人威胁过的模样,这才放松了一点,坐下来问道:“你一个人来的?”
琉璃时代 第四章(5)
凤仪点点头。李威笑道:“放了学干嘛不回家,上我这儿来了?”
“我和同学吵架了。”
“吵架?”李威长出一口气,这彻底放下心,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刚才听伙计说邵家大小姐来了,差点没把他吓死,他以为凤仪被人欺负了送到了这里,万万没想到她自己跑来的。他活动活动了脖子:“他们欺负你了?”
“没有,没欺负,我就是不太高兴。”
“那为什么不回家呢?”
“回家还不是我一个人,”凤仪叹了口气:“我不想一个人呆着。”
李威没有吱声。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凤仪的处境了,偌大的邵府每天都是她一个人呆着。邵元任早出晚归,阿金小卫毕竟是下人,能老老实实地做活就不错了,现在她的亲生父亲也下落不明,这孩子,说她命好也真好,说她命不济也真是不济。李威想了想,吩咐伙计送来一套工作服:“你穿上,我带你到处走走。”
凤仪愣了:“行吗?”
“当然行,”李威笑道:“不过你要答应我两件事情。”
“好啊,我答应。”
“第一,你不许告诉邵先生,他知道了会生气的;第二,这里和学校不一样,你就当看西洋景,随意散散心,回家已经就都忘记了,明白吗?”
“明白。”
“你换衣服吧,”李威道:“我在外面等你。”他转身走了出去。凤仪连忙把那件短衫套在自己的身上,又把那条长裤穿在外面,裤子偏长,她努力提上去用裤带扎紧。穿载完毕后她走出门,李威一见她就乐了,恰好一个小伙计端着盘子经过,李威伸手将他的帽子摘下来,戴到凤仪的头上。凤仪朝李威做了个鬼脸,两个人都笑起来,李威道:“走,咱们先上三楼。”
两个人先上到三楼,这里有上千位客人,有的喝茶有的吃饭,还有的躺在烟塌上吞云吐雾。见仪每个桌边都坐着一个或几个女人,开始她还以为是女客,走了大半圈之后她忽然明白过来,顿时红了脸。
她低着头,跟着李威往楼下走,一个极为娇娆的女人和一个龟奴走上来。李威示意他们停下,打量着女人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人将头低下去,似乎不好意思,又似乎很高傲。龟奴识得李威,忙笑嘻嘻地答道:“这是我们书寓新进的先生,叫如玉。”
如玉!凤仪惊呆了,盯着楼梯上方女人的脸。她袅袅婷婷地站着,一只洁白如玉的手拈着一条绣帕,略略挡在脸前,一双乌黑的眸子斜斜地向下勾着李威。李威示意他们离开,她朝李威嫣然一笑,转身上了楼。凤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是像小时候那样,这么漂亮可爱,一双眼睛黑得发亮。凤仪想起她美丽外表之下的狠毒,不禁打了个冷颤,不自觉地朝李威身边靠了靠。李威看了她一眼,等如玉走远后问:“你认得她?”
“她是小时候拐我的童拐。”
李威眉头一皱,他记得这件事:“她没认出你?”
“我不晓得。”
李威没有再说话,带着她来到二楼。这里最初的设计是弹子房,后因为生意不好,改成了回力球场。这是一种变相的赌博,分为单打和双打,球员背上编有号码,供赌客选择。赌客购票与茶馆赌输赢,票分为“独赢”、“双独赢”、“座位”、“联号”数种。李威低下头,靠近凤仪的耳朵,详细解释各张票的含义。“独赢”指某一球员得五分;“双独赢”指两场球赛某一球员均得第一名;“座位”是赌第一、第二名队员 ;“联号”则是赌每场的第一、第二员……凤仪忍不住央求说:“李威叔叔,给我也买一张票吧。”
琉璃时代 第四章(6)
“买票?”李威吃惊地看了她一眼:“不了,邵先生晓得了会不开心的。”
凤仪只得作罢。李威见天色不早,便派了一辆车,又吩咐两个得力手下,悄悄地将她送回了邵府。这天晚上,凤仪失眠了。凤凰阁这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突然打开了社会的另一扇门,它超出了她现在的理解范畴,觉得既新鲜又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她觉得杏礼和美莲的争执在现实面前实在不值一提。就在这座城市,就在离她们不远的地方,有人抽大烟、赌博、嫖娼,而从凤凰阁来看,他们绝对是大多数……
这就是象牙塔外的世界吗?父亲奋斗一世要实现的目标,就是要改造这样的一个世界吗?
她久久不能平静,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她有了了解绘画之外的世界的欲望。学校的教室、从学校到邵府的沿途风景不能再吸引她的目光,甚至连画架与画笔也不能。每天放学后,她在租界、南市、闸北各处流连,幸而没人制约她的时间,而交通费用也是不缺的。
再有一年,她就要中学毕业了。毕业是关键时期,杏礼和名门子弟顾家安订了婚,婚期就在明年。她整天忙着置办嫁妆,顾不上其他。美莲则加入了学生会,成为各种活动的骨干力量。而凤仪不是绘画就是在街上流连,找不到自己的方向。这天,她又独自背着书包离开教室,却被美莲叫住了:“你去哪儿?为什么放学也不叫我同路?”
“我四处逛逛。”凤仪无精打彩。
“去哪儿?”
“四马路[22]。”
“四马路?!”美莲睁大了眼睛:“去哪儿干什么?”
“就是去看看嘛。”
美莲转了转眼珠:“你不要骗人了,你要去我们一起去。”
凤仪没有吱声,两个人坐上金家的小汽车,来到四马路。四马路是一条吃喝玩乐俱全的马路,沿街的小楼密密地连成一排,楼上各色书场、茶室、烟馆、妓院的招牌旗帜等连成了一片,在街道上方迎风招展。凤仪与美莲下了车,美莲跟着她逛了半天,见她一家店铺也不进,就是这样懒洋洋地在街上游荡着,不禁道:“你在找什么?”
“不找什么。”
“那你走来走去东张西望看什么?”
“随便看看。”
“总要看个什么吧?”
“喏,”凤仪指了指不远处,美莲顺着望去,见一个年轻的女学生正和一个男人站在街角嘀嘀咕咕地说话。过了一会儿,女学生亲热地挽着男人的膀子,双双上了一辆马车。
美莲不明所以:“他们认识?他是她男朋友?”
“她不是女学生。”凤仪道。
“那是什么?”美莲不解地问。凤仪没有说话,微皱着眉头,美莲一下子领悟了:“她不会……”她尖叫起来,打量了一眼凤仪和自己,她们也穿着女学生的衣服:“我们会不会也被人误会……”
“不会,”凤仪拉住她:“你小声一点。”
“我要回家!”美莲恶心地道。凤仪跟着她匆匆往回走,行不多远,她发觉有人在跟踪她们。她们快他也快,她们慢他也慢。这时美莲也察觉到了,她有些慌乱,紧紧地握着凤仪的手。两个女孩子挨在一起,几乎要小跑起来。凤仪瞄见拐角处站着一个印度警察,等她们路到警察身边时,她猛地停下来,转过身大吼道:“你跟着我们干什么?!”
美莲被凤仪拖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等她站稳身体,抬起头,却见暖暖的夕阳光中,站着一个眉清目秀男子,他穿着灰色的西服,里面衬着雪白的衬衫,脚下是一双雪白的皮鞋,浑身上下,找不出一点不美的地方。他温柔柔地看着她们,温柔柔地微笑着。美莲感觉像有一盆雪水浇下来,一腔怒火顿时烟消云散,又有一盆炭火在后背烤着,不自觉地羞涩地笑了起来。她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又猛又烈,像要跳出来了。男人递过来一样物品:“你们丢了东西。”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琉璃时代 第四章(7)
凤仪迅速接过,又还给了他:“我们没有这样的东西。”
男人的脸红了,面颊上浮起淡淡的红晕:“是我弄错了,不好意思,惊扰了两位小姐。”
“谢谢你。”凤仪拉住美莲,转身便走,美莲依依不舍地跟着凤仪,回过头看了一眼,那个男子恰好也在看她,两个人眼波流转,顿时纠在了一处,美莲觉得自己双腿发软,几乎要失去力气了,这时,那个男子追了上来:“两位小姐,我车子就在附近,要不要送送你们?”
“不!”“好啊!”凤仪与美莲同时叫了出来,凤仪恼怒地看了美莲一眼,美莲也不高兴地翻了她一眼。两个人站定下来。男人笑了,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取出两张名片,恭恭敬敬地递给她们:“我叫纪今明,是圣约翰大学的老师,两位小姐不用担心,我不是坏人。”
凤仪接过来仔细地看了一眼,片子上有姓名和电话。美莲心中更崇拜了,想不到他这么年轻,就是大学老师了。纪今明道:“不知两位小姐在哪里读书?”
“我们是威德女中的学生,我叫金美莲,她叫邵凤仪。”美莲连忙回答,凤仪来不急阻止,只得轻轻碰了她一下。
“这是所好学校呀,”纪今明微微一笑:“你姓金,金伯达先生你认识吗?”
“那是家父。”美莲有些诧异:“你……”
“他为了救助北方灾民,一次性捐了两万块的衣服棉被,很多新闻纸都有报导,我对他是很敬仰的。”
美莲心中又自豪又羞怯,低着头微笑着,不知该说什么。凤仪又碰碰她:“我们回家吧。”
“纪先生再见。”美莲见她一再催促,也不好和纪今明再聊下去,只得依依不舍地告别。
“再见,”纪今明温存地道:“你们以后最好不要单独来这里,如果你们想逛街,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我陪你们去逛。”
美莲点头称好,纪今明又望了她一眼,转身走了。美莲见他清秀的背景渐行渐远,不禁悲伤起来,她想都是凤仪从中阻挠,不然这人现在还和她们在一起。她恨恨地道:“你为什么不让纪先生送我们?”
“他有点奇怪,”凤仪道:“现在世道这么乱,我们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好。”
美莲拿出名片:“他是圣约翰大学的老师,他会是坏人?”
凤仪不高兴了:“一张名片能说明什么,你要想印,你也可以印。”
“这上面有电话。”
“电话也可以是假的呀。”
“你!”美莲气极,恨声道:“你这个人,平日里嘛就晓得画画,什么都不想问,今天倒好,人家纪先生好心好意地和你说几句话,想送我们回家,就成了坏人了?!”
凤仪惊讶地道:“你为什么生气,不就是一个刚认识的人嘛,再说你又没有和他深交过,他是不是纪今明,是不是在圣约翰教书,也不一定呢。”
美莲连连冷笑:“我只当你是个象牙塔里的小画家,原来不过是个小人,喜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小人!”
“金美莲,”凤仪顿时恼了:“我也是为你好,你好端端地为什么这样说我?”
“我说你怎么了!”美莲又难过又生气又觉得说不出的伤心,猛一跺脚,转身便走。凤仪大怒,调头便朝另一个方向走了。美莲走了几步,觉得自己有点过了,回头见凤仪不仅没有跟上,反而走得远了。她张口想叫,又觉得叫不出口,环顾四周,触目纷乱繁华,更衬得她分外孤独。美莲闷闷地不乐地上了汽车,想着纪今明风度翩翩的模样,感到又寂寞又酸楚,险些落下泪来。
琉璃时代 第四章(8)
从那天开始,凤仪又恢复了独来独往。她找杏礼要了几张照片,说想画幅西洋画送给她当新婚礼物。杏礼很高兴,拿了叠相片让她挑,她选了杏礼一张身穿校服,梳着长辫的照片。两个月后,油画完成了,画中的杏礼既有学生的清纯,又充满女人的妩媚。威廉神父觉得她的画艺越加精进了,劝她毕业后去欧洲留学,凤仪很犹豫,神父以为她年纪太小,不舍离家,便游说她报考上海美术学院,凤仪仍然很踌躇。她是喜欢绘画,却从来没有想过她为什么要画画。她是真的喜欢吗?还是太过孤独了?
未来到底要做什么?凤仪困惑了。她想当老师不错,当个医生也不错,当画家也没什么不好……十六岁正青春年纪,她有大段的时间去选择,或者去迷茫。如果不是美莲,她也许真的会走另外一条路,成为一个老师、一个医生,亦或去欧洲留学,成为一个画家。
这天是周日,她像往常一样,去画室画画,傍晚时分才回家到。一进家门,便看见了邵元任,美莲的父亲金伯达也坐在客厅里,旁边还有两个警察。 “金叔叔,”凤仪有点惊讶,因为金伯达生意繁忙,每次去金家都难得见到:“您怎么来了?”
“美莲去哪儿了?”金伯达有点激动,站了起来。
“美莲,”凤仪更吃惊了:“她不在家吗?”
“金小姐失踪了,”一个警察道:“金家的保险箱也被人打开了,里面所有的现金和首饰都不见了。”另一个警察接着道:“我们怀疑金小姐离家出走,希望邵小姐能提供一些有价值的情况。”
“我,我最近一直在画画,””凤仪结结巴巴地,觉得大脑轰的一声,只剩下一片空白:“美莲离家出走了?为什么?出了什么事情?”
“凤仪,”邵元任缓缓地问:“美莲最近有什么异常吗?比如,认识了什么人?”
“人……”凤仪猛然间想起了四马路遭遇:“我们在四马路遇到一个人,他说他叫纪今明,是圣约翰大学的教师,还给了我们一张片子,对!就是他,他还说他还知道金叔叔捐献的事情。”
邵元任和金伯达对视一眼,金伯达问:“你们后来和他还有联系?”
“我不晓得。那天他说,他愿意陪我们逛马路,我觉得他很奇怪,我说他不好,美莲还说我不好,说我是小人”凤仪语无伦次地道:“我们俩吵了起来,后来,我画我的画,她忙她的事情,她没有理我,我也没有再理她。”
“这人长得什么样?”警察问。
“长得瘦瘦的,五官很漂亮,名片有名字,还有圣约翰的电话。”凤仪想起小时候被拐卖的经历,不觉心乱如麻:“他,我觉得他不像个好人,你们去查查他!”
警察又问:“还有什么人是你们新近认识的?”
“不晓得了!”凤仪沮丧地摇了摇头。警察合上了记录本:“谢谢邵小姐,你有线索请再通知我们。”
“凤仪,要是有美莲的消息立即告诉我,”金伯达见警察要走,也站了起来,对邵元任道:“邵老板,家门不幸,打扰你了,如果你有什么消息勿必通知我。”
“金老板客气了,”邵元任道:“美莲和凤仪是好朋友,我也算她的长辈,有什么需要,我一定帮忙。”
金伯达连声感谢,带着警察告辞了,只剩下凤仪与邵元任坐在客厅。凤仪还没能从美莲出走的震惊中清醒过来,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只听邵元任道:“你每天放学都在外面游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琉璃时代 第四章(9)
“爸爸!”凤仪第二次震惊了,她以为爸爸根本没时间,也没想过要花时间管她。她看着邵元任:“你怎么知道的?”
“我一直派人保护你,”邵元任说:“你这样很不安全。”
凤仪低下头,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怎么能埋怨爸爸不关心自己呢?如果没有爸爸,她不知道会去什么地方,过上什么样的生活:“我只是想知道社会是什么样的,没想到会害了美莲。”
“你害了美莲?”
“是我要去四马路的,”凤仪哽咽道:“我那天就觉得纪今明有点奇怪,可是美莲不听,她和我吵架,我就不理她,我根本没想到她会离家出走,我对不起她!”
“你为什么觉得纪今明奇怪?”邵元任问。
“我不知道,”凤仪道:“我觉得他就像小时候拐我的人拐子,我也不知道哪里像,反正他不是好人!”
邵元任没有吱声,忽然问:“你说那天你们一见面,他就提到金伯达捐款的事情?”
“他说金叔叔捐了很多,他很敬佩。”
邵元任看着凤仪伤心的模样,缓缓地道:“这件事情不能怪你,就算你不带美莲去四马路,她还会遇见那个纪今明。”
“怎么会呢,”凤仪摇头道:“那里会这么巧。”
“天下的事情都很巧,”邵元任冷冷地道:“要怪就怪金伯达,他不应该大张旗鼓地捐那么多钱,更不应该当什么珠宝协会的会长,这些人早就盯上他了。”
凤仪打了个冷颤:“爸爸,你说什么?”
“如果我没有猜错,”邵元任道:“拆白党可能盯上金家了,美莲的事情和你无关,你不要再自责了。”
“拆白党?!”凤仪一下子抓住邵元任的胳膊:“爸爸,你能帮她吗?”
“我的能力也很有限,”邵元任长叹了一声:“不过你放心,如果真能帮的上忙,爸爸会尽力的。”
“爸爸,”凤仪又伤心起来:“要是我早点告诉你,早点提醒美莲,或者早点留意一下她的举动,就不会这样了。”
“凤仪,”邵元任恐女儿受美莲事件影响,就此陷入自责之中,忙道:“人生许多事情,都是前世因果。也许美莲上辈子欠了纪今明的。你现在不要责备自己,而是想一想,怎么能帮助美莲。你不是会画画吗,能把纪今明的模样画出来吗?”
“可是爸爸,我……”邵元任见她还是不能释怀,语重心长地道:“要是你忙着责怪自己,事情就会越来越糟。每个人的命运是不一样的,只有由每个人自己负责。或许,这就是她的命,你要振作起来。”
凤仪默默地转回书房,开始去画纪今明的肖像。不一会儿,杏礼打来电话,她也知道了这件事,两个好朋友都觉得自己这段时间只顾着自己,疏忽了美莲,感到很内疚。凤仪说了纪今明的事,又说了邵元任的猜测,杏礼惊恐地道:“我听家安说过,他们家有一位姑奶奶,年轻的时候就被拆白党拐骗过,救回后疯疯颠颠的,不到三十岁就死了。”
“杏礼,”凤仪心乱如麻:“美莲怎么办啊。”
“我爷爷认识一些人,我求他想想办法,”杏礼道:“家安那边我还没有过门,不好随便跟他讲,美莲爸爸也真是的,这种事情怎么能到处去问呢,以后美莲回家,还怎么嫁人嘛。”
“他也是急,”凤仪道:“我也求了爸爸,希望能帮上他。”
两个人万分不安地挂断了电话。凤仪把关在书房里,整夜都在画纪今明的肖像。第二天,金家传来的消息证实了邵元任的猜测,圣约翰大学虽然有个老师叫纪今明,而且也很年轻,但是他说从来没有去过四马路,更不要说与女学生在马路上搭腔了。警局请凤仪去认纪今明,凤仪到了一看,果然不是四马路上的那个人,除了姓名电话,其他都是假的。美莲在家中偷走的金条和首饰,高达一万多元。警察局初步认定“纪今明”是个拆白党[23],但一无证据、二无线索,除非找到美莲,否则就算抓住纪今明,也不能证明什么。案件陷入了僵局,金家无奈之下,拿出五千大洋悬赏美莲的下落。
琉璃时代 第四章(10)
一个星期过去了,美莲没有任何消息,金家的花红一涨再涨,已经涨到了两万银元。这个数目,让上海滩很多人坐不住了。民国虽然已经五年,上海的社会秩序不仅没有变好,反而更加混乱:人口激增、政治动荡、律法*……各种黑帮层出不穷,不要说帮与帮之间斗争激烈,帮会内部也是弱肉强食、此消彼长。烟土、赌馆、妓院、人口,都是牟利之道。这两万花红,虽让人眼红,但也非易取之物。黑道上很快就传开消息,拐骗美莲的是法租界最大的人口贬子集团,组织头目余祥桂。
余祥桂控制着一个精密的网络。他们将人分成两类,一类是男客,由女拆白党出面,引其迷恋骗其钱财,如果对方颇有权势,就借机敲上一笔后脱身;如果对方仅有些钱财,就耗到财尽后把人卖到海外当劳工,或干脆打个“包”扔进黄浦江内。另一类是女客,通常是大家闺秀或富家少奶,由男拆白党出面,乘女客意乱情迷时诱其携款“私奔”,钱到手后,如果家人愿出钱赎人,就再敲一笔,如果家人不管不问,就把人卖入妓院。整个法租界的拐卖案件,都和他们有点关系。这种生意,与传统人口拐卖大不相同,不仅要计划周密、行事妥当,还要有深厚的背景,能摆平随时可能出现的各种势力。
这几年,余祥桂无论对巡捕房,还是青帮中的弟兄,都是重金铺路,黑白两道是路路皆通。但他犯了两个错误,第一,他不应该插手其他生意,在八仙桥一带大开赌馆烟馆妓院,犯了众怒;第二,他不应该绑架美莲,给了邵元任一次机会。
邵元任坐在书桌旁,轻轻品着清茶,一言不语。李威坐在他的对面,焦急地等待着。他不明白邵元任为什么还不表态:“金家的花红已经出到两万,金伯达的小舅子,也就是美莲的亲舅舅,和巡捕房的关系很深,金家既有钱又有人,再说余祥桂在八仙桥又开赌馆又开妓院,不仅蔡老爷子,其他几个青帮老大对他也是恨之入骨,现在正是除掉他的好机会。”
邵元任继续沉默。
民国之后,救火队的精锐部分正式转入黑帮,当初他让李威开凤凰阁,正是为这支人马做准备。本来余祥桂在八仙桥一带生事,就让他萌生了除掉他的想法。如果没有美莲,他还不便先发制人。现在,余祥桂自己把头伸进了凤凰阁的铡刀下,这么肥的生意送上门,他没理由拒绝,就算他不想要,青帮的几位大佬也不会答应。但是余祥桂在法租界的势力盘根错节十几年,除他并不容易,而且除了他,他的生意怎么分也是一桩难事。邵元任瞅了李威一眼,李威现在的翅膀越来越硬,如果不借此事拿他一把,将来就更不好控制了。余祥桂这块臭石头用是用定了,关键是要怎么用?邵元任放下茶杯:“今天我累了,不说这些,你先回去吧。”
李威忍耐地看了他一眼,退了出去。“妇人之仁”在他的脑海里跳动了一下,自从雅贞小姐去世之后,邵先生慢慢就不如以前了,三十六岁年纪,看起来像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一位枭雄,怎能因为女人意志消沉。李威无法理解,甚至有点不屑。他今年二十七岁,正是大展鸿图之时。他忽然想,如果邵元任不能下决心,他是否要联合蔡洪生等人……这个突然其来的背叛的想法让他猛地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不!李威迫使自己冷静下来。邵元任素来老谋深算,这事无论如何得等等,看看他有什么计划!李威亲手给邵元任烧了壶开水,小心翼翼地送到书房,这才告退。书包网 www.61k.com
琉璃时代 第四章(11)
邵元任一边喝着茶,一边坐在书桌前慢慢筹划。除去余祥桂,至少要两个月时间,别的都好说,美莲怎么办?如果他现在出面,将金家两万块花红送到余祥桂的手上,不出三天,美莲即可回家……可这样一来,凤凰阁的势力就不能扩张。而余祥桂现在的发展势头看,八仙桥一带迟早要有一场血拼,到了那个时候,恐怕青帮兄弟要怪他放过此次良机,若再让李威逞猛斗狠闯出点名堂,凤凰阁就更可制了。再说金家的花红如此之高,江湖上哪个不眼红,他把这笔线送给余祥桂,不等于断了其他人的财路?
看来,美莲还要再委屈一段时间了。邵元任觉得心情沉重,他一生自认是个英雄,却两次把女人当成牺牲品。一是雅贞,已痛入骨髓,二是美莲,也令他愧疚。他左思又想,折腾了一夜,也未想出两全之策。天一亮,他就命司机送他去龙华寺,并派人通知李威,他要在龙华寺听大师父讲解佛经,没有大事,不得前来打扰。
李威不明白,邵元任怎么会在此时去龙华寺?他一面叫手下兄弟盯紧余祥桂,一面请青帮几路老大喝茶洗澡。期间聊问此事,套问口风,这几位青帮老大说别的还好,只要一谈起此事,不管李威如何搭话,那几位老爷子不是打个哈哈,就是叉开话去,既不说做也不说不做。李威觉得有些不对,便暂时隐忍下来。
眨眼又过了一个礼拜。这天一早,李威刚到凤凰阁,就有人把一摞当天的新闻纸[24]递给他。他打开一看,不禁大吃一惊。所有的报纸像约好了一样,铺天盖地报导了富家千金惨遭绑架的事实,矛头所指全部指向法租界巡捕房,指责他们缺乏办案能力,不能维护地方治安,甚至暗示他们与黑帮勾结……是谁这样大胆,在新闻纸上做文章?李威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是金伯达,他不会蠢到救女儿,连性命也不要了?
李威命人暗中查访,说与报馆联系的,多是学生,而且凤仪也在其中。李威心惊不已,他把报纸事件与蔡洪生等人的态度联系起来,觉得此事与邵元任必有干系。那么他躲进寺庙不是讲经,不是为了躲避,而是为掩人耳目!此等大事,他为什么不告诉自己?李威猛地意识到,他急于除掉余祥桂,就表明向邵元任表明,他急于壮大自己的势力。邵元任已是疑心大起。事到如今,他还有两个选择,一是表现忠诚,继续依赖邵元任发展;二是除掉邵元任,独占凤凰阁!可凤凰阁只有约一半人完全听命自己,除了邵元任,恐怕自立不成,反引来杀之祸。李威想到这儿,不免有几分沮丧,同时也暗自庆幸自己没有轻举妄动。
他不再和外界任何人联系,也决不出席任何饭局茶会。每天除到凤凰阁上班,几乎足不出户。几日之后,报界声讨越演越烈,不仅绑架、抢劫、盗窃被反复提及,就连烟馆、赌馆、妓院也被牵连其中,八仙桥一带更是千夫所指。迫于压力,巡捕房开始着手整顿,由于缺乏具体的计划,一些规模较大的赌馆妓院首当其冲,凤凰阁也牵连在内,接到了暂停营业的通知书。李威立即派人去龙华寺,带回的消息却是,邵元任要吃斋理佛,闭关十天。
李威闲来无事,便每日去邵府小坐,有时他让司机歇着,自己给凤仪开车。他发现凤仪果然和很多家报馆在联系,不过,她并不知晓内情,只是在帮金家跑腿。李威问她,邵元任是否知道,凤仪说,是爸爸让她帮忙的,说她现在大了,可以做些大人的事情。李威不由心中暗叹,难怪他事先没有听到任何风声,他只顾盯着金家和各路黑帮,根本不会注意凤仪和几个学生。而这样一来,邵元任与金伯达居中联系,也不会有外人知晓了。
琉璃时代 第四章(12)
不过,他对邵元任利用凤仪传递消息,感觉有点不忍。到底不是亲生女儿,连这种事情也让她参与。李威悄悄加派人手,跟着自己每天接送凤仪,怕遭遇什么不测。他哪里知道,邵元任早就派人暗中保护凤仪了。他让她做这件事,其实用心良苦。自雅贞去后,邵元任对凤仪的教育观有了改变。他本打算等她中学毕业之后,再细加引导,但没有想到,凤仪先是放学后不肯归家,日日在外流连,接着又出了美莲之事。邵元任觉得,是时候让凤仪接触社会了。他让她联系报馆,一方面确实不引人注目,另一方面,也可以她在社会上有所锻炼。
时间一晃,又是一周。这天李威送凤仪去望平街[]。望平街只有几百米长,却林立着上海大部分的报馆,人称“报馆街”。负责报道赌馆之害《新民报》大门大开,二人进得门内,见桌、椅、办公器材砸得乱七八糟,满地狼藉、空无一人,只有两个打扫的女工。凤仪问:“报馆的先生呢?”
“去医院了,”女工道:“打的来一塌糊涂。”
“谁打的?!”
“我不晓得,上班好好的,突然冲进来一帮人,又打又砸,几位先生来不及理论,就被打伤了。”
凤仪勃然大怒,对李威道: “我们去龙华寺!”
李威觉得这是一个自然而然见到邵元任的机会,便没有回避。二人来到寺院,他让凤仪先去邵元任的厢房,自己在大殿守候。
凤仪到了厢房,说了报馆的事,邵元任安慰了她几句,打发她去大殿烧香,顺便把李威叫了进去。李威进门后,立即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一一汇报,邵元任默默地听完,也不多加询问,只把一份名单交给李威:“你在凤凰阁安排一下,后天的下午一时,我要约他们在凤凰阁小聚。”
李威打开这张折好的宣纸,上面用工整的小楷写着法租界各路黑帮的首领名字。李威默数了一下,一共有十七人。这些人有的他认识,有的素未谋面,李威恭敬地点了点头。他既没有多问,又表现出能办好事情的信心。他拿着名单退出客房,来到大殿,凤仪站在烟火燎绕的香炉前,正望着天空出神。李威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恰好看见寺院飞起的一处檐角。这些日子有多少消息从这里传出去,又从外面传递回来。李威微微冷笑着,果然是佛门清静啊。
两天之后,李威站在停业的凤凰阁的三楼大厅内。这里从没有如此寂静和空旷过。阳光从迎街的木格窗透进来,可以看见无数的灰尘在空中飞舞。李威做了个手势,穿戴整齐的“救火队员”们立即将桌椅往两边排开,留出一块空地。空地中间用方桌拼成一张大桌,大桌周围排好十八张靠椅。李威发现,这些“救火队员”有不少是新面孔,这让他大惊失色。如果他再往前“走”一步,恐怕被除掉的,就不止余祥桂了。李威心中升起复杂的挫败感、恐惧感与耻辱感。他苦心经营的势力依然被邵元任操控着,他还是没有摆脱随从的命运。
午饭之后,各路黑帮大佬走进了凤凰阁。自民国之后,黑帮的革命色彩逐渐消退,他们开始公然从事另一种“社会事业”:毒品、*、赌博、军火。为了与其他行业的人有所区别,他们统一了穿着,凡黑帮成员,一律短衣打扮,上衣口袋里需装一块金表,表的链子要垂在胸前。链子越粗,表示身份越高。高级别成员的手指上还要戴一枚钻戒,钻石越大,身份越高。今天来的人无一免俗,全部这身装扮,而辈份最高的蔡洪生等几人,还在短衣外面加了一件披风,以显示自己地位不凡。
琉璃时代 第四章(13)
众人相聚,气氛热闹又微妙。蔡洪生等几个地位较高的大佬,就像商号里的老掌柜,不停地抱怨这段时间时局不好、生意难做等。其他人则按各自恩怨坐在一起,有的叙旧聊天、有的沉默不语。李威周到地招呼着他们,给他们端上上好的绿茶。不过这种布置和招待,显然和黑帮众人常去的酒楼澡堂太不相同。看着邵元任的面子,他们大都客随主便,没有计较。其中一位号称码头南霸天的南霸坐不住了,他双眼一翻喝道:“你们除了鸟茶还有什么?”
李威忙笑着陪了不是,又解释说凤凰停业,时间又紧,所以准备的不好等等。南霸这才愤愤然坐好。李威又命人拿上瓜子、花生等货色,满满地摆在桌上,还没有忙定,坐在主宾席位上的蔡洪生突然站了起来。其他十余个党徒见蔡洪生起立,也连忙站了起来。李威急命伙计们撤下,自己也站到一边。
南霸回过头,见一位瘦削的穿着长衫的人走了过来。他容颜肃穆,五官中略带哀愁,这一身打扮既不像一个商人,也不像一个黑帮老大,倒像一个穷书生。如果不是从一楼到三楼,全部站满了身穿短衫、形容肃穆的“救火队员”,如果不是蔡洪生等人以起立的姿势表示尊敬,南霸绝对不会买一个“教书先生”的帐。他勉强站起来,和他差不多时起立的,还有坐在蔡洪生身边的青帮老大步云山。
步云山素与余祥桂交好。南霸天瞄了他一眼,心道,这个鸟会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怎么不分门派什么人都请来了。难道他们不知道,我和步云山都是余祥桂的死党?他这样想着,邵元任已经到了桌前,他笑着朝大家拱手,请众人落座后,方在席上坐下:“蔡老爷子,大家都在说什么,这么热闹!”
“唉,”蔡洪生叹了一口气:“谈什么,生意不好做,最近又是查又是关,再这样下去,我们就要喝西北风了。”
“蔡老爷子说的对,您看看凤凰阁都被停业了,再这样下去确实不是办法,所以我才请大家来,”邵元任开门见山地道:“我们一起商量个办法。”
“哦,”蔡洪生问:“邵先生有什么好法子?”
“这事坏在一个人身上,只要我们把他交出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大家的生意就可以正常开张了。”
“交他当然好,”蔡洪生道:“不过他的势力很大……”
邵元任看了看周围几个青帮老大,众人纷纷道:“我们这么多人,难道还怕了他一个人。”“是啊,我看老爷子多虑了。”“他又是开赌馆又是开妓院,抢了我们这么多生意,他不管我们死活,我们还管球那么多!”
“余祥桂的生意除了人口,还有赌馆和妓院,把他交出去之后,这些生意还要靠大家接管经营,不能再出什么麻烦,”邵元任缓缓地看着桌子上的人:“大家如果没有意见,我们就看看这些生意怎么分配,今天有蔡老爷子做主,一定会分的公平合理。”
南霸瞅了步云山一眼,步云山也在瞄着他。二人对邵元任的安排惊讶不已。原来这一个月,邵元任一面利用报馆大造声势,暗中指使巡捕房查封各路人马的生意场所,一面和蔡洪生等十五位江湖老大谈妥了条件,一举拿下余祥桂,重建法租界的黑帮生意与秩序。众人心照不宣,只有邵元任自己清楚,这次会议他还请了两个不速之客。一位是步云山,他因与余祥桂交情颇深,条件没有谈妥;另一个南霸的势力并不大,但也与余祥桂息息相关,邵元任根本没有和他谈过,今天请他来,是另有目的。
琉璃时代 第四章(14)
步云山心想,此时再不走,就没有办法脱身了。他不想头一个出面,便又向南霸示意。南霸早就不耐烦了,此时见有步云山支持,把脸一沉眼睛一翻,叫了起来:“邵老板,你说要交人,这个人是谁啊,我认不认识?”
“余祥桂。”邵元任笑了笑,道。
“余老板怎么得罪你了?”
“他没有得罪我,”邵元任说:“他得罪了大家的生意。”
“大家?!谁的生意?谁的?”南霸恶狠狠地道:“说出来我听一听。”
蔡洪生等人见南霸突然撒泼,不禁面面相觑。难道这里面还有人没讲好条件?邵元任看了步云山一眼,步云山双目微垂,不动声色。邵元任又笑了笑,询问南霸:“你不同意交出余祥桂?”
“XXXXX!”南霸天骂了句粗口。
“南霸,余祥桂现在是众矢之的,你何必为了他得罪大家呢,何况除掉他之后,你自然能从中得到好处,”邵元任温和地道:“谁是敌人、谁是朋友,你要拿捏清楚。”
“我呸!”南霸叫道:“你少在这儿给老子掉书袋,老子听不懂这些!”他气哼哼地站起身,呼喝身后的几个弟兄:“我们走!”
邵元任冷眼看着他走到了楼梯口,朝几个救火队员微一侧目,那几个人从短衫后抽出枪来,举手便射。只听几声枪响,南霸惨叫一声,栽下楼去,跟着他的几个手下也横尸当场。气氛陡然紧张起来,因为事先有所规定,所有来的人都不许携带武器,十几个站在桌外的黑帮党徒慌忙抢到桌前,有的抄起盖碗,有的横在老大身前,似乎想用身体抵挡住子弹。
“邵老板,您这是?” 蔡洪生不解地看着邵元任。邵元任微微一笑:“老爷子,你看是不是叫大家退后站好,听我说几句。”蔡洪生瞄了一眼周围,见数十个救火队员全部捂住腰间,忙呵呵一笑道:“大家都不要慌,听邵老板说一说嘛。”
“除掉余祥桂志在必行,如果刚才我让南霸走出去,后果是什么,我不说大家也知道。”邵元任娓娓道来:“他肯定立即通知余祥桂,让他准备好和我们火拼,八仙桥就不是做生意的地方,是一个坟山、战场。邵某再不济,也不能让大家牺牲兄弟。不过,”他看了一眼步云山,又道:“现在,这里每一个人都是我尊重的人,如果大家愿意参加这个行动,我非常欢迎,如果有人坚持不合作,我没有意见,如果有人坚持要离开,我绝不拦着,也绝不会让手下的人再动手。”
听了这话,众人又是面面面相觑,不知邵元任这话是对谁讲的。步云山深悔自己来赴这个鸿门宴,他太小看这个生丝商人了。南霸勃然反目,显然之前没有任何沟通,那么邵元任请他来,就是料道他会当众反目,他的目的就是要他反目,然后杀掉他,这样,这里所有的人都被绑在了一条船上。
现在自己若坚持离开,就表示和在座的所有人为敌,就算邵元任不杀他,其他人也不会放自己走。再说南霸一死,他就算出得了这个门,余祥桂也不会再相信自己。步云山又怒又悔又怕,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看着邵元任,邵元任笑道:“步老板,这里你最了解和熟悉余祥桂,你有什么意见?”
步云山顿时听出了弦外之音,好个邵元任,他即这么说,一方面表示他非常需要自己的力量,另一方面,自己若再执意为敌,那么他们剿灭余祥桂之前,第一个人要除掉的,就是自己了。步云山哈哈一笑:“邵老板,我为了大家来做这件事情,有什么好处?”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琉璃时代 第四章(15)
“这里除了步老板,没有人会做人口生意,”邵元任道:“这可是租界的大买卖,牵涉到方方面面的人。相信各位兄弟和巡捕房都会愿意由步老板来接管。”
众人这才听明白,原来演得是哪出戏。由于人口生意不同于赌博与*,也有不少黑帮中人不愿牵涉此行。步云山环视一圈,见没有人反对邵元行的说法,蔡洪生也是频频点头,便痛下决心:“既然各位看得上我步云山,我也表个态,余祥桂的其他生意,我绝不会插手,全部交给各位。”
“好,”邵元任举起一杯茶:“那我以茶代酒,敬各位一杯,大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众人忙举杯同和,各自干下一杯清茶。李威派人把几具尸体抬了出去,摆上酒菜,众人重新落座,这才开始商量下面的事情。这场黑帮之战不是上海光复之后最大的战争,只是美莲意外地成为黑帮重新分配利益的导火索。接下来的一个月,巡捕房和帮会联手对余祥桂实行了剿灭,至“破案”时,牵连出的人口案件约有上千起,余祥桂党徒死的死伤的伤,还有不少投奔了步云山。步云山接替余祥桂成为法租界最大的人口贬子。而余祥桂的赌馆、烟馆等其他生意,一律先由巡捕房查封,再转入蔡洪生等人手中。
凤凰阁经此一战,不仅名声大振,而且它的其势力也顺利地渗入到法租界的方方面面。如果没有美莲身心所受的创伤,没有一个小报记者的介入,这场战争对邵元任来说,几乎是完美无缺的。
美莲从苏州河上一条小船中被解救出来,这场初洁的初恋和不顾一切的浪漫的爱情冒险,变成了最残酷的底线之外的生活。这完全超出了一个少女的想象力和承受力。在小船上,美莲被迫接客,不停地被殴打与侮辱,甚至*与*。她发现死真的很艰难,因为她每逢有机会可以跳入肮脏的河水结束生命时,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在最后关心停住了。
她回到了金家,见到了父母和朋友们。她觉得他们很遥远,远到是两个角度看世界的人。她并不需要他们守在身边,说一些宽慰的话,担心她活不下去。她见他们这样就抱以冷笑,他们怎么能想到,这段时间她唯一学会的就是活着。
凤仪和杏礼隐约了解了美莲的苦难。她们不敢问,也不知如何问,只是尽力地陪在她身边,说些她们认为轻松或愉快的事,可每每气氛反而更加沉重。凤仪感到,美莲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可怕的东西,而她的嘴角,也似乎是在冷笑。
“你在笑什么?”这一天,凤仪终于忍不住了,问。
“笑?”美莲懒懒地盯了她一眼:“我没有笑。”
“你有笑!”凤仪执拗地道:“你不回学校读书,也不理大家,你到底想怎么样?”美莲闭上眼睛,表示无意争吵。“你知不知道你出了事之后大家都急坏了,你爸妈、我、杏礼、还有我爸爸,动用了多少力量,还有那些记者,每个人都在为了你而努力,甚至被打伤,甚至住院,可你怎么能这样,这样不死不活的,对这些人摆出这种态度?!”
美莲听着凤仪急切又伤心语调,不觉冷笑起来,她睁开眼斜了她一眼,这人可真是个孩子。她不耐地挥挥手:“你走吧,我累了,想睡会儿。”
“金美莲!”凤仪站起来,伸手去掀她的被子:“睡睡睡!你整天就知道睡!除了睡你就不能做点别的吗?你弄成这样你还有理了,我告诉你,这事你不能怪别人,只能怪你自己!”
琉璃时代 第四章(16)
美莲啪的一直,反手摁住了凤仪的手。凤仪想挣扎,但是美莲十分用力,指甲深深地嵌进她的肉里。凤仪痛地一下子咧开了嘴。“滚回家去!”美莲嘶声喝道:“别在我这儿撒野!”
“放手!”凤仪咬住了牙。
美莲的嘴角一扯,手更用力了。“金美莲,你别以为我不敢打你!”凤仪低声喝道:“你放手!”美莲一动不动。凤仪猛地一错手,反扣住了美莲的手腕,美莲没想到她会这个,吃了一惊,向后用力一扯,两个人一起滚倒在床上。
二人在床上撕打起来。美莲就像弄堂里最下贱的泼妇,拽凤仪的头发、撕凤仪的衣服、牙齿在凤仪的身上寻找机会。凤仪被深深激怒了。两个好朋友像两只野兽展开了博斗,凤仪从来没想过,自己在这个时候去打美莲,但是美莲对她的痛抠,她自己的痛疼,和通过这种发泄出的怒火,让凤仪直接领会了美莲的绝望与痛楚。打死她算了,凤仪悲痛地想,打死她我也不活了!
杏礼这时进了房间,她感觉真是世界末日,她最好的两个女朋友,像疯子一样撕打博斗。她起先想拉架,但她们俩谁也不理她,甚至找着机会就打她,不知是谁的指甲用力在她脸上划了一下,杏礼伸手一摸,居然有血!她顿时怒疯了!她比她们大两岁,个子也最高,以往玩笑时推推搡搡她们都不是对手。在美莲失踪的这两个月,她和凤仪都因友谊而承担了许多压力,正常的幸福被打乱了,甚至连她的婚礼都不能尽力的快乐的准备,而此时,正是一个发泄的良机。
杏礼加入了战斗,先是混战,最后,她和凤仪开始联手打美莲。这让她们占尽上风。美莲被打的毫无还手之力,她的头发被猛烈地向后拉扯,身体、四肢被拳头撞击,还有乱七八糟的脚在踹她。这种痛打让她想起了在船上被迫接客的日子,每天都是毒打与饥饿,直到你愿意出卖身体为止。她们为什么打她,她们不是她最好的朋友吗?她绝望地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
这痛苦的声音一下子让凤仪和杏礼恢复了理智,她们为什么打她,她已经这么不幸?凤仪第一个流下了泪水,她抱住美莲,她要怎么办?她们要怎么办?生活为什么会如此痛苦,难道那些快乐就一去不再复返了吗?三个女孩相互摸索着拥抱在一起,痛哭起来。
“我完了!”美莲抽泣着道:“你们不懂,我完了!”
“你怎么会完了呢?”凤仪哭着反驳道:“你有家,那件事情不能怪你的。”
“我已经不是一个清白的女人了,将来没有人会再爱我,再要我,我什么都没有了!”
“美连你听我说,”杏礼擦去泪水,扳过美莲的身体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年轻漂亮又有文化,家里又有钱,还怕嫁不出去吗?”
“你跟我妈妈说的一样,”美莲流着泪冷笑道:“嫁出去又怎么样?人家会真心对我吗?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有谁说女子回头金不换的?我一个女孩儿家,做出这等事,将来一辈子都抬不起头的。”
“那就一辈子不嫁人好了,”凤仪道:“你可以找工作,一样可以养活自己。”
“这是什么混帐话,”杏礼道:“那有女孩不嫁人的……”她想了想,大约也不敢肯定以美莲的处境能找到一个好夫婿,烦乱地泣道:“这种事情都很难说的。”
“我不想嫁人了,”美莲摇了摇头,说:“我再也不相信男人了。凤仪说的有道理。只怕我出去工作,也会被别人瞧不起的。”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琉璃时代 第四章(17)
“怎么会呢?”凤仪说:“报上又没有说纪今明的事情,你只是被绑架。”
“有些事情是瞒不住的,”美莲道:“前几天因为家里的佣人多嘴,我爸还开除了两个,开除有什么用,嘴长在人家身上,人家要说你有什么办法?”
“要不你出国留学吧,换个环境?”杏礼道。
“我哪儿都不想去,我看见人就烦。”
“要不你去你爸爸的公司上班吧?”凤仪道:“这样就可以工作了。”
“我不去,我在家里丢人就成了,不想到那儿去!”
凤仪和杏礼苦劝了半天,美莲既不想回学校,也不想去任何地方。气氛渐渐陷入了某种无奈,眼看得天色黑了,美莲的心情好了一点,便劝她们回去,说自己想一个人呆着。凤仪和杏礼整理好衣衫,重新梳了头发,方从金家告辞出来。二人上了汽车,凤仪这才想起杏礼的婚礼,问:“你的婚事怎么样了?”
“就那样吧。”杏礼淡淡地:“液仙很担心美莲,我让他过一段再来看她。”
“方先生?”凤仪有些惊讶:“我们很久没有联系了,他还好吗?化工社生意怎么样?”
“就那样,”杏礼叹了一口气:“不死不活地撑着,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还要做下去。”
“他是有抱负的人。”凤仪道。
杏礼黯然地看了她一眼:“你呀,什么都不懂,真是个小孩子。”
凤仪奇怪地打量着杏礼,敏感到杏礼和液仙之间有一丝另外的东西。“杏礼,”她小声问:“你喜欢方先生吗?”
“别胡说,”杏礼立刻打断她:“我已经订婚了。”
凤仪转过头,看着车窗外的风景。四月春天,正是好时节,去年这个时候,她天天和杏礼、美莲一块儿上学、一块儿放学,周末她们还会去化工社,有时拉上方先生一起去公园,去沙莉文喝咖啡,去楼外楼看哈哈镜……现在想来,那是多么快活的生活啊。可那个,她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快乐,也许快乐只能是一种回忆,就好象她和湖心亭里的少年,相遇时并不觉得怎么样,现如今一生一世也许都不能再相遇了,她才觉得,那时候的相见是多么愉快和幸福的事情。
凤仪猛然间有一种潸然泪下的冲动,为美莲、杏礼、和不能再回头的好时光。
1、买办:“买办”从本质上讲是经纪人,是我国经纪人和经纪业发展史上的一个特殊的阶层。“买办”一词是葡萄牙人(Compardor“康白度”)的义译,原意是采买人员,中文翻译为“买办”。清初,买办专指为居住在广东十三行的外商服务的中国公行的采购人或管事,后来逐步发展为特指在中国的外商企业所雇佣居间人或代理人。买办是一个特殊的经纪人阶层,具有洋行的雇员和独立商人的双重身份:作为洋行雇员身份的买办,得到外国势力的庇护,可以不受中国法律的约束;作为独立商人的买办,又可以代洋行在内地买卖货物或出面租赁房屋、购置地产等。鸦片战争以后,“买办制度”随着洋行业务的开展而发生了变化。买办阶层同外商利益上的共同点使其成为中国历史上一个极具独特色彩的集团,这些买办阶层既经营钱财的进出和保管,也参与业务经营和商品交易事宜,并常常代表洋行深入内地进行购销业务;同中国商人商定价格,订立交易合同,并凭借本身的地位,在货物的收付上取得双方的信任。他们逐渐成为外商对华贸易的代言人。买办是中国近代史上的一种特殊经纪人。买办的活动一直延伸到新中国成立。
2、方液仙:字传沆,1893年生于上海,中国化工业的先驱之一,有“国货大王”、“化工大王”之称。1912年,他19岁时在上海独资创办了中国化学工业社,1919年五四运动爆发后,中国化学工业社的产品开始打开销路,1928年,方液仙再建第三厂,专门制造“三星”蚊香等产品,一向独占中国市场的日货“野猪牌蚊香”终于败北。 1933年他联合上海几家大厂集资10万元,在南京东路大陆商场开设了中国国货公司,方液仙任董事长兼总经理。方液仙主持的中国化学工业社及国货公司的业务不断发展,成为企图独占中国的日寇的心腹之患,加上“一二八”淞沪抗战和“八一三”全民抗战时,方液仙先后两次在厂内及胶州路“申园”举办伤兵医院,也引起了日本侵略者的忌恨。日军侵占上海后,大汉奸陈公博派人前来游说,希望方液仙和伪政府合作,并以伪实业部长相许,被方严词拒绝。日伪见利诱不成,就加强威胁,一时间来自敌伪的恐吓信、警告信日有数起,方液仙不为所动。1940年7月25日上午,方液仙在去工厂途中,遭到埋伏在住所附近的4名暴徒突然袭击,将他狭持到事先预备好的汽车里,向越界筑路方向逃去。事发后,方家起初以为遇到了强盗绑票。过了好几天,仍然音讯全无,下落不明。直到该暴徒因他案受审时,才知晓这是日伪精心策划的政治谋害案,方液仙已被日伪所杀害。方液仙遇害时年仅47岁。
3、四马路:今为上海福州路,是民国上海最热闹的地区,书寓(高级妓院)、报馆、茶楼等等林立,什么西洋镜、打弹子无所不有,每到晚上,*纷纷在这儿来来往往,招引游峰浪蝶,为洋场景色之一。
4、拆白党:二十年代活跃在上海的拆白党可不是什么政治派别,虽有男、女党之分,但干的却都是相同的勾当。灯红酒绿之处是其活动场所,豪门富户的妇女是其作战对象,其战略战术类似于游击战,经常更换姓名、住址和转移战场。拆白党首先是自然条件要好,必须长得眉清目秀,能讨妇女欢心者;其次要有灵牙利齿,办事机警者,既能甜言蜜语的哄骗,又能在紧要关头随机应变。
5、新闻纸:即报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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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回不去的,琉璃往昔
微风吹过,吹起心中的一层层涟漪。谨瑟心事,欲说还休的埋怨,欲挽流年叹息,细描依稀尘封的凄美回忆。在孤灯照亮的黑暗里,把心的烛光点燃,摇曳着思绪,飘忽不定的闪烁,顿闪顿熄的火苗,在低落情绪的吹打下,我总会无情失神地让思绪摇曳。人生如戏恍如梦,繁华转头尽成空。风雨飘摇里,几度阴晴圆缺,轻叹流逝年华弹指一笑间,一切又都在昨天,荡漾在心的最深处,在炎热的季节里,温暖了渐冻渐冷的岁月。残章缺词,一纸淡淡的彩笺,欲寄过往流年。
三 : 时间的琉璃者
琉璃,世界上独有的魅力所在。上古一颗闪耀的明珠。有千百双眼睛贪婪它想要拥有它。
“熏,今日天气发冷。别愣着,进去换件衣裳吧。”一个白发男子翩翩从屋内走出来,微风在他发丝间飞扬将他的白发吹散在空中,美得有些不真实。
我点点头,并没有转头去看他依旧保持仰望的摸样。高楼上的梅花落下了雪花给花儿又增添了一丝美丽。“轩延,我这几日不适你帮我跟师傅说一声吧,我要回洞修炼,尾狐人身毕竟不会支持多长时间。”我低下头,冷冷的说。
十年了,你还不打算来见我吗。我只不过是为你杀了那个你不该爱的人,你却不感谢我却把我的入天牢,让我受七七四十九的雷刑,要不是师兄将我及时用仙气裹住我尾狐本身,或许我早就不存在了。呐,十年了,你还恨我吗?我雷刑时,你那悲伤的眼神我永远忘不了,我知道你是爱我的,你是迫不得已,所以原谅了你。
”熏,听师兄的话。快回屋去!!“师兄有些生气了,话语中尽是愤怒与。不可置疑的莫名情愫。
我知道我拗不过他,也只能听他的幽幽飘回屋里躺在兔毛的软毯将脸埋在软软的毛中,眼泪开始伸出脸颊,浸透了毛毯。蓝色的长发散落在四周。大殿里没有一丝暖意,冷得让人打颤恨不得钻进洞内不再出来。叹气声出现在头顶上,一个温热的气息回荡在我耳边。
“熏,我知道,你还在等那个臭小子可是岁月不饶人啊,他可能已经。成亲了所以放弃吧。”
“师兄,你说我当年怎就没有好好再看他一眼呢,以至于我落到这种处境。也没有权力在见他了。我真的。真的有些累了。”我没有再奢望什么只希望再见他一面,一面就行!我想他好想好想。
温暖的臂膀将我抱进一个温暖的胸膛
,那样温暖那样安心,师兄将头靠在我颈脖处轻轻的说道:“他是天君,你是修炼还没有成就的狐仙,你知道你因为那四十九的雷刑已经元气大损甚至有可能再变回狐狸从新修炼,熏,你何苦呢。”
师兄的话如针一般威力无比,刺痛我那颗已经脆弱无比的心,疼得可以滴血。
“好,师兄你把他找来我要见他一面,我就放弃好吗?可不可以?!”我抬起头,望向前方眼神中没有任何光彩,空洞无比到了崩溃边缘。
我好累,真的我好累!霍勋,我该继续爱你还是该忘记你?
初三:韩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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