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 饥饿少年之圈地开荒记
正忙长身体的十四、五岁年纪,跑跳玩累了饿了,一手窝窝头,一手大葱,香极了,天下美味。这是文革年代少年成长的常见图景。这个年代的孩子,还刚从三年饥荒中走出来,也才吃上几顿饱饭,有窝窝头做零食已经感觉在天堂了。
一个瘦小的少年,烈日烘烤下汗流浃背,手撸比他还高的锄把,正小心翼翼锄着他的秧苗。这是他自己头一遭独立开荒种地,种下的苞米刚长一拃高,在铲头遍地。和这庄稼地一样,少年盼着自己长大,自己会种地了,就证明自己已经是大人了。新凤霞的评剧唱词“立业成家呀啊——”,植入了少年心灵深处,劳动才有一切,才没有饥饿。这就是我,满脸幸福的汗珠子劳作在巴掌大一方的田地里。那年我14岁。
这块地是抢来的。
文革工厂停工、学校停课,社会运转骤然爆裂烟花一样四散开去,谁都不知道走哪条轨道。我们生活的万人兵工厂,也被各派武斗撕裂了秩序。家属生活区的中心区域有三个大花坛,人们都叫它“转盘”,往日修剪得整齐的灌木围挡,花坛的树木、街灯,也都惨遭劫难毁成了乱糟糟一片东扭西歪的残枝断木。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转盘周边本有几片绿地,不知谁起的头,好像忽然发现毁了绿地种上庄稼是个好主意,于是人们纷纷奔向绿地挥镐占地,就像美国西部大开发跑马占地一样。谁画个圈就是谁的了。
我们生活的兵工厂大院,本就是农民当的工人,再加地处城市郊区的农村,人们的农民情结根深叶茂。住宅区平房也居多,各家各户便都有了房前屋后种瓜种豆的自留地。经营好了,一年下来,蔬菜瓜果差不多都自给自足了。这让住进楼房的很是眼馋。转盘周边绿地被瓜分,主力也都是楼房的住户。我家原来也住平房,后来搬家住楼房了地也没了。我也是赶巧那天大家抢地,我在边上玩耍,灵机一动先拿树枝划线抢了一小块,才不到一分地,再在边界堆上石头子证明为我所有,毕竟是孩子,哪抢得过大人啊。得感谢那时候民风淳朴,没有欺负小孩的,不然大人还不把我一巴掌煽一边去啊。
地是抢来了,种什么呢?我家过去住平房父母种地我们孩子都跟着混明白点种庄稼的把式,芸豆、茄子、黄瓜、地瓜、花生、土豆、苞米,这些都种过。但是最简单的还是苞米,铲几遍地就行了。不像芸豆、黄瓜得搭架子麻烦,也不像地瓜、花生、土豆,收获的时候还得翻地二次劳动。苞米熟了,一掰棒子,省事。我一个小破孩,能种好苞米也就不错了。( 文章阅读网:www.61k.com )
先拔草,好在春天草还刚长,隔年的荒草费了点劲,小孩手还嫩,割几个口子是难免的了。翻地就更费劲了,体力不比大人,一铁锹下去,只能挖半锹土,必须二次下锹才能完成大人一锹的土方量。我的积极性早抵消了拔草翻地的劳累,小孩子,喘口气就恢复了疲劳,精力是钢钢的,况且还有喷香的苞米直在眼前诱惑,再有崇高的成人感。
到现在我还为那会儿骄傲,翻地后我备的垄,溜直一条线,宽窄、间距,都非常标准。相邻劳作的大人夸赞之声也不绝于耳:“这谁家的孩子啊?多立世啊!”再回头踹一腚跟脚自家孩子:“臭小子,学学人家。”我小眼睛瞟瞟,假装不好意思,心里早美出鼻涕泡了。小孩怕夸,夸就上道。
该撒种了,苞米种子倒有卖的,但是那时候谁舍得花钱啊,几分几厘都是好的。我就跑到过去住的平房老邻居家,央小时候的玩伴给我和他们家大人要点。镐头刨埯儿点种下去,心才稳当点了。等小苗出土才是煎熬呢,我每天都要到地里看一遍,小孩子哪有什么定力,恨不得把小苗从土里喊出来。甚至小手把土扒开,看到苞米粒发芽了,再埋回去。
惊喜是在一天夜里刷刷地下了一宿小雨,第二天到地里一看,哇,小嫩芽都钻出来了。太神奇了,这是我的创造啊,老天爷真长眼睛,童叟无欺啊!我在地边儿转悠来转悠去,久久不舍得离开。给它们做首诗才对,小苗啊小苗,你们和我一块玩呀,快长大呀。小学学过课文,原文没记住,什么“春天春天,我要发芽”,这会儿冒出来沾上点意思。
小苗一拃高了,铲了头遍地。可是愁事来了,老天就是不下雨,小苗渴呀。也是天假其便,大人忙武斗,住宅区下水道坏了都没人修,那水就哗哗地南流北淌地流。种地的人们可乐了,正好物尽其用,把水流的方向挖出伸向地里的沟渠,给地浇水。我也学大人的样,把水引进我的地里。干渴的小苗得救了,就等着烀香香的苞米吧。地铲过三遍,农人叫“挂锄”了,天也十分炎热起来,有道是“有钱难买五月旱”,这种暴晒才长个呢。眼看那苞米杆蹭蹭拔节,人说晚上去苞米地里会听到拔节的声音。我还真在晚上蹲在我的苞米地里听过拔节的声音,蹲伏不动,只听东一声“咔,西一声“咔”,真像庄稼在互相说话唠家常。可惜我们人类听不懂它们的语言。
终于,苞米秀穗了。先是苞米杆头伸出扫帚样的花穗,再细看苞米杆中间,鼓鼓的从杆和宽大的叶片的拥抱中挤出苞苞来,不大,像婴儿刚张开睡眼。从这开始,一天一个样,长胖了,长大了,身体也不断拉长,年纪不大却也竟然早早长出胡须来了。但是和人类想反,那胡须开始却是白的,不同的是人类白胡子硬茬茬的,它是绒绒的,手摸上去就要化掉似的。渐次地,那胡须在末梢一点点晕染着红艳了,标志了它进入了青春期。
和少年恨不能第二天就长大一样,我天天在盼着它们赶快成熟。少年的心性急躁、毛愣,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人家那胡子还青春期呢,我就迫不及待去验明正身了。我干的坏事是扒开苞米皮偷窥人家玉体。把苞米棒的皮扒开一条缝,用指甲掐它的籽粒,不成熟的苞米一掐一股浆都能喷出来。我们地方土话管这叫“敲包子”,小时候没少在人家地里干“敲包子”的坏事,让大人追着骂。这会对自己的苞米也下这狠手,就太不分里外了。不过还好,我把握了只“敲”几个“包子”的底线。“敲包子”的意外收获是,及时发现长坏的苞米。所谓长坏了,就是苞米得了一种病,籽粒变黑长成了长条面包状。我们叫“窝米”,是我们孩子眼中的美食,吃起来有很特别的香气,我们淘气的孩子有时候“敲包子”吃“窝米”都能当饭吃。也不知有什么菌,现在是没人吃它了。我们那时候孩子多,天养活。
到底还是少年心急把持不住,熬过头伏,刚入二伏,我一掐那苞米棒硬硬的了,一不做二不修,嘁呲喀嚓就都劈下来了。这是我头一次的劳动成果,也是急着向家人炫耀我的丰功伟绩啊!很不错,差不多装满两面袋子。扛到家,母亲夸我的同时却又戳我脑门,这苞米还正灌浆呢,太嫩,这么早就劈下来实在可惜了。烀熟了,果然一啃就是一股水,几棒苞米不抵一棒成熟的苞米。这是我第一次少年英雄的显摆就演砸了,我发誓,来年会汲取教训,再干一票成功的给家人看看。
可是没有第二年了。那块地都种人家门口去了,人家那住户等我收完苞米就悄没声地把地用铁丝网圈上了。
复课闹革命两年,半啦喀叽地算中学毕业了,四个面向分到了工厂。谁能说不是我提前过了知青生活,又是养鸡,又是种地的,许是老天爷看到了免了农村广阔天地炼红心的舞台吧。
2017年6月14日
二 : 尝新节:对饥饿的记忆
六月六,担新谷。当田野里的稻谷,被农历六月灿烂的阳光和温暖的风,在几天之间吹染成金黄色的时候,叫我们这群小孩子盼望已久的尝新节,就伴随着第一绺金黄的稻谷被父亲母亲们收割,如期而至。
江南三月好风光,草儿肥,苗儿长,桃红李白油菜儿黄。可是,在我的少年时代,这大好的春光,总是抵挡不了饥饿带来的惊慌。先年在生产队上分得的不多的稻谷,差不多已经见底,今年的早稻,还刚刚插下去,离收割还早着呢。在这个时候,在地里和田野的各个角落蓬勃生长的菜蔬,甚至野菜,就几乎成了我们的主粮。先是牛皮菜,在冬令蔬菜将尽、春季蔬菜还没有开花结果的时候,牛皮菜就被母亲变着花样,盛在了我们的碗里。牛皮菜将将吃完,新春的当令蔬菜便如及时雨般地接上了,四季豆,豆角,运气好的话,南瓜的瓜花儿也有了。从农历三月到五月底,盛在我的碗里的,几乎没有几粒米,翻来覆去,就是这些蔬菜在打转。这些绿色的菜蔬吃呀吃,吃得我们的脸皮都是绿的。饥饿从每天清早醒来开始,就一直伴随着我们,直到晚上在饥肠辘辘中又睡过去。
终于,当阳光越来越热烈的时候,我们迫不及待地等来了尝新节。
具体哪一天过节,是没个定准的。在六月初的某一天,大人们审视一眼正在田野里茁壮成长的水稻,觉得哪一片田,在某个日子可以开镰了,就将第二天第三天,定为尝新节。这开镰的日子,往往是提前的,地里的稻谷,还没有熟透呢。但乡亲们已经等不及了,已经饿了多久了啊。开镰的那一天,队上所有的乡亲,从七八十岁的老人,到七八岁的小孩,全部站在田埂上。队长迎着清晨嫩嫩的阳光,轻轻地说一声:“开镰吧。”几位年轻的婶娘,就走进稻田,“沙沙沙”地将稻子刈倒,整整齐齐地码着。当打稻机转动的声音,在空旷的田野里清脆地响起的时候,我们这群十来岁的小孩子,便忍不住地欢呼雀跃起来。能够吃饱肚皮的那一天,终于快来了呀。
大人们也在欢呼雀跃着。新收的稻谷,当天就均匀地倒在晒谷坪里晒干了,晚上的时候,在一片欢声笑语之中,每家每户便都分到了新鲜的稻谷,散发着清香的稻谷。尝新节一大早,队上的精壮劳动力们,就被队长一个个派去塘里捞鱼。大草鱼,大鲢鱼,在一片吆喝声中,被捞了上来,集中到了大木盆里。而鲤鱼、鲫鱼和小鱼小虾,则是谁捞着归谁啦。到了中午时分,眼见得差不多了,就将鱼儿归到一处,每家分那么一条两条。也不精细,有个大致就行,谁也不去计较的。高高兴兴提了鱼回去,母亲在家里做的新米饭,早已经香遍了整个屋子。那久违了的醉人的饭香啊!带着田野里淡淡的泥香、幽幽的花香,带着六月的阳光香,也带着乡亲们的汗香,在柴火的炙烤下,在满屋子里打转,直冲鼻子,再顺着鼻子,冲击肺腑。除了饭香,还有鸡肉的香味,还有过年时节留下的腊肉的香味。要是整个村上都在同一天过尝新节,那说不定还有新鲜猪肉的香味。各种各样的香味,在整个村子里飘荡,叫我们觉得,尝新,竟比过年还要令人神往。
过了尝新节,盛在我们碗里的,不再是青青的蔬菜甚至野菜,而变成了喷香的大米饭了啊!( 文章阅读网:www.61k.com )
每年的尝新节,就是我们从饥饿到温饱的渡口。它把我们送到了幸福的彼岸,让我们的身体,在米饭的滋润下,褪出菜色,茁壮成长。我们能感到体内的骨头,在“吱咯吱咯”地拔节,我们能感到殷红的血液,丰满地布满我们的脸颊。尝新节,那是我们在饥饿得内心发慌、全身发软的时候,久久盼望着的节日啊!
是的,根据记载,尝新节并不是汉民族的节日,只是南方苗、瑶、土家、仡佬等少数民族的节日。那多数也是对由对食物的敬畏而衍生的节日吧?我的故乡,离苗、瑶等少数民族居住的地方不远,入乡随俗,在饥饿的年代,也就有了这个节日了。由于没有固定的日期,自上世纪八十年代后,随着故乡饥饿问题的解决,这个节日,已被乡亲们渐渐淡忘了,也被我淡忘了,只在记忆中如一面旗帜,在那儿隐约地飘摇。就在前两天,一个老家新化山区的朋友对我说,六月初五,他母亲叫他回家,过尝新节。我才清晰地回忆起来,当年,少年时代的我,是那么热切地盼望着这个节日的到来!
我突然觉得,我已经那么长时间,没有品尝过饥饿的感觉了!
三 : 饥饿的记忆
我当了回小偷
说来,年轻人不会相信。1959年至1960年,猪吃的被人吃了,甚至猪都不敢吃的(观音土)也被人吃了。人吃的哪去了?让天灾背骂名,其实是被人祸和"老大哥"吃了。
但59年上季还稍好些。大食堂还能三月半年挤点菜油,用红苕果靣参点白靣悄悄炸靣筋团,每个社员分三几两打顿"牙祭"。
那天下午,食堂炸靣筋团,香气馋得我们直呑囗水。同路耍的杰娃对我、长青和花狗子说:走,我们去偷靣筋团。我们藏在食堂的后檐下,杰娃们都夸我,说你人小(那年我5岁)胆子又大你去偷。我好得意,便钻进后门。
管理员钟叔在灶前烧火,监视炊事员怕她们偷嘴。炊事员莲姐和楊嫂在灶上忙,-个往油锅里放生靣团,一个把炸熟的靣筋团往外挟。挟满一筲箕就转身倒进案板上的大簸箕里。
我躲在案板下,等她转身去忙,便从簸箕里抓几个钻岀门交给杰娃他们。我警告他们:不准偷吃,要不老子要整你们。他们都比我大,但都整不赢我。弟二趟岀来,我问他们吃沒有?他们都鼓起腮帮闭着嘴,瞪大眼睛摇着头,对我直“嗯嗯”。他们果然正在偷吃,我也抱紧五个靣筋团跑回家,和食堂分的-起,拌干葫豆煮了一锅,全家六囗打了好几顿“牙祭”。( 文章阅读网:www.61k.com )
而今,人吃的却给猪吃,人又不屑吃猪肉。偏寻些异古稀奇吃。
同学情
六0年的生活更遭孽!种糧人连野菜搅烂红苕果靣糊都要定量。只机关单位还有小量的糧油供应。
那时我读小一,下午上课时,同凳的吕英桃悄悄塞给我一个靣筋团。说,爸分了半斤,我拿了两个。我的眼珠和馋涎同时掉在靣筋团上,趁老师转身就埋头舔一下,好香!
实在舍不得吃,放学了我赶紧往家跑,想回去和野菜煮汤,一家人吃顿饱。在路上,跑几步我又舔一下,啊,人间美味!
不久,呂老师也饿死丁,英桃随她妈回了老家。
又-天放午学时,同学们饿得趴在桌上不吭声。同班的眯瓜子朝我挤眼,我俩走岀教室。在国营食店,他用二两糧票一角钱买了两个包子。(他爸是公社干部,他才有钱和糧票)他给我-个,包子馅是干红苕叶(晒干的猪饲料),我小块儿小块儿掰开,在嘴里细嚼慢呡舍不得吞。
饥饿中,他们分食给我的那份情义,好珍贵!
英桃、眯瓜子,你们在哪里?五十多年了,我好想当靣对你们说声谢谢!
送“米豆腐”
大食堂背回又黏又糯的白泥巴(观音土)。我挖一坨,又搓又揉和成一坨“米豆腐”。还在石板上铺上稻草,上靣再放上它,(米做的米豆腐也要放在稻草上蒸,上靣有稻草痕迹)然后再在石板下烧火把它薰得热乎乎的。
用碗装上这白嫩黏糯又热气蒸腾的“米豆腐”,我给(随别人乱叫的)幺娘送去。她曾是地主的三姨太,日子再苦都很讲究。我恨她装积极检举我妈偷生产队的葫豆叶。(那几年谁都是见吃的就偷)幺娘千恩万谢,我跑岀门忍不住哈哈大笑。好佩服我的“聪明!”
幺娘把“米豆腐”一分两半,一半切成块煮汤,一半切成薄薄的片慢火煎得两靣黄。幺爹还端岀半杯颠茄合汁(-种含酒精的药汁)兑水的“酒”,俩口打“牙祭”。幺娘说,咋个满口窜?幺爹厌恶地说,你还在装斯文你弄点满口窜回来吃嘛!屋后偷看的我听了,笑得捂嘴抱肚。
乐够了我杨扬得意跨进家门。糟了!幺娘捂住肚子跪在爸靣前又哭又诉﹕……肚子又痛又屙不岀来哟……。
爸气得-把楸住我,把我打了个半死,还骂我﹕都在挨饿受罪,你还记恨捉弄人家。
现在想来,当年我好龌龊。
五十多年了,那些饥饿的记忆还常萦怀难忘。而今的青年,你们好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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