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 钟逝
破败的古钟,混浊的蛛丝在上面蜿蜒着形成一种奇怪的文字,遗留着沧桑的底色。
蛛丝,岁月的泪痕。望着那抹灰暗的晶莹,语无伦次。
随着尘埃把蛛丝染成珀色,我不愿承认,岁月随着那抹晶莹流逝了,犹如朱自清先生散文《匆匆》的紧促背影般无法挽留,伤感,眼中没有泪光,泪不属于我,一个自以为英雄的叛逆女孩,睫毛抖动,夹有一丝疲惫。
我热爱生活,因为自己的张扬,叛逆,在我的眸中,生活属于我,而不是我属于生活,我讨厌生活的束缚,薄薄的一层,却奢求我们用青春去诠释。我喜欢活在自己的氛围中,另类,却在有序的规律中追寻着自己的轨道方向。
我自信,想做敢做,做就做好,因为我以为自己是天才。孔圣人说儒家思想,做人要谦虚,我却天天对人说我是天才!我不拘俗套,做事千奇百怪,别人说,牛顿细心观察生活,发现了万有引力,我敢说那是苹果砸坏了他的脑袋,别人说,伟大领袖毛泽东,我敢说他惟恐社会不乱瞎捣蛋,别人说,哥白尼为正义牺牲,我敢说,他顽固不化,死有余辜。我喜欢在别人茫然的眼神中开这种玩笑,因为我讨厌前人的框框,对的是知识思想,却不是让这些东西束缚自己的想象力,创造力,朦胧着你和我。
我不羁,却无法追逐时光的止息。回忆是最无法停留的停留。我心有不甘,最终还是放了手,只握了满手发丝般飘落的惆怅。
凝视岁月的蒹葭深处,或多或少会有殷红的伤口,我不能抚平,却明白,有理想的鲜血只会洒在自己挚爱的土地上我决不能容忍岁月的伤口流出颓废的青春。
因为岁月有我,岁月会把我淹没,沉淀,我却让它多了一丝炽热!
时光不曾流逝,流逝的只不过是钟的噌吰。
二 : 逝
西边的上空,只剩下了最后一抹夕阳;广阔的平原上,不时拂过一阵凉风,让劳累了一天的人们感到无比惬意;青山脚下狭长的村子里,升起缕缕炊烟,那是勤劳的村妇,仍在继续一天的工作。
村道的尽头,唐瑶正飘飘而来。她那美丽的身姿和轻盈的步伐,吸引了村道两旁许多劳动者的目光。他们停止了手上的动作,纷纷议论着这个在他们眼中宛若仙女般美丽动人的女孩,猜测着她是谁家的亲戚。而那些身上浮满了稀泥的小伙子们,在绝望之余,又故意做作出一种不屑的神态。
这一切,当然尽在唐瑶眼底。她喜欢这种感觉:宁静、与世无争,而又那么飘飘然。
村口,陈其文正在小池塘岸边洗脚。他每天干完活后,先在这稍微冲洗一下,再去吃饭,再洗澡,然后才是干他想干的事情。
他直起身来,捡起那件父亲穿过的暗红色衬衣,随便搭在肩上,刚走了几步,就看见唐瑶正迎面而来。陈其文认出她就是那个在农忙时仍有余暇散步的城里女孩,也知道她是本村一个乡亲的亲戚,只是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唐瑶也看到了陈其文,她发现面前的这个山村青年似乎跟以前见到的有些不一样。他有着高大、匀称、瘦削而又不失健美的身材;深邃、充满灵气的眼睛;刚毅与秀美完美统一的五官和微黑的皮肤。( 文章阅读网:www.61k.com )
“你好!”唐瑶本能地微笑着说。随后就有些后悔,因为这很正常的礼节,在这偏僻的小山村有可能被误解为另有目的。
“你好。”陈其文确实有些惊讶,但出于礼貌,他还是应了一句。
“嗯!你……”唐瑶也惊诧于自己的冒失,就自我介绍说“我叫唐瑶,唐朝的唐,瑶池的瑶……”
陈其文感到许多村民的目光正在向他们汇聚,面上有些微红,就接着说道:“很高兴能认识你,我叫陈其文。对不起,我先走了,我家里在等我回去吃饭!”
望着他仓皇离去的背影,唐瑶不禁微微笑了,然后继续缓缓地前进。
陈其文感到一阵莫名的兴奋。好像只几步,就到了自家的院子里。他把满院摊开的稻谷收拢到一堆,盖上油纸,又用砖头压好四周,这才跨进门槛。
饭后洗过澡,陈其文光着膀子躺在竹床上面。尽管一天劳累,他却无法入睡,何况还有几只该死的蚊子在他身上打着游击。他一边翻转着身躯一边胡思乱想,思绪又飞到了已经逝去的岁月中……
去年这个时候,他高考结束后,也懒得去打听分数,就决定了自己的命运。他跟着父亲,像所有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农民一样,开始了另外一种生活。每天踏朝露而出,映夕阳而归,日复一日地度过了成人阶段的第一年。这一年里,他付出过也收获过,曾经满足于现状,又曾经在小说中感到失落。总之,这一年对他的改变实在是太大了,至少现在现在他会当自己是一个大人,或者是一个标准的中国农民。
陈其文不愿意多想,于是翻了一个身,双臂枕在脸下面俯睡。在一连串的幻影之后,终于沉沉睡去。
两天后的黄昏,陈其文插完最后一把秧,舒展了一下酸胀的四肢,长长吁了一口气。遥望四野,忍不住诗兴大发,可惜实在是想不出什么佳句,只好作罢。
他赤着脚走在砾石遍地的村道上,不到一百米,唐瑶就出现在他面前。他闻到一股清香,显然她刚洗过澡,所以更显飘逸。他微微一笑道:“真羡慕你,每天有那么多的时间欣赏大自然,那可是我理想中的生活。”
其实我是闲得无聊!唐瑶心里说。嘴上却说道:“说实话,其实我很喜欢你们这里的环境。”
陈其文一下来了精神,神采奕奕地说:“可惜前几天你不在,那时整个原野上到处是一堆堆的稻草。间而有一堆被谁点燃了,火光冲天;也有的已经熄灭,却还在散发浓烟,很像悲壮的古战场。真的,从小,我就有这感觉。”
唐瑶用诧异的目光看着陈其文,她想不到这个平凡的山村青年竟然拥有如此广阔的情感世界。她一边跟上他的步子一边接道:“我喜欢现在的田野,绿油油的,充满了生机。”
然后就是沉默,在沉默中,他们到了一家农舍的围墙外面。顺着围墙,是一条乡间小路,唐瑶到外婆家里要往左走,陈其文则要往右拐两间房子,再笔直前进才能回家。
陈其文抬起头来,刚要对唐瑶说些什么,却看见她正好也转过头来。她的几缕头发垂在额前,掩住了左眼眉。夕阳把这几缕头发染成了一种很沧桑的金黄色。陈其文仿佛觉得以前也曾见过这般景致。
唐瑶嘴张了张,看见陈其文正在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就低下头,有些不自在地笑了一下。这个夕阳中微笑的面孔,就这样永远地定格在陈其文的记忆中。
“你晚上忙不忙?”唐瑶忽然抬起头来,如星般活跃的眼珠闪了一下。然后又把头偏了一偏,没有看陈其文,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说:“晚上总是无聊得很……没别的意思,只是随便聊一下。”
陈其文刹时感到一颗心正向上剧烈地一撞,像是要从喉间滚出来一般。一股强大的幸福感笼罩了他,使得他有些震颤。他好不容易才压制住欢呼雀跃的冲动,装出很平静的样子,却用有些变调的声音说道:“当然有空,其实晚上我比你还觉得无聊呢!”
两人分开后,陈其文一路轻快地小跑回家,又马上鄙薄于自身的肮脏。于是他在饭后,开始了他有生以来时间最长也最为彻底的一次洗澡。
陈其文走到村口那棵老槐树旁,其实也是他们第一次说话的地方。在这里稍微停了一下,唐瑶就走了过来。他们一起默默地向前走去。
陈其文觉得今天晚上的月色很朦胧,而在月光笼罩下的唐瑶,也朦胧得像是脱俗的仙子。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把唐瑶当成了生命中一个很重要的朋友,尽管相识的时间不长,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对这个异乡女孩有一种特别的好感。
“你在想什么?”唐瑶问。
“没什么,只不过面对我生活了十九年的故乡,有点感慨。”陈其文说这句话时,又露出了他常见的微笑。
“其实我也很喜欢你们这里,尤其是这里的人们,都很勤劳、善良。”唐瑶说。
“怎么说呢?我是爱我的故乡,爱这里的一草一木和每一个人。但我总觉得我应该属于那广阔的空间,我总想去奋斗,去创造属于自己的一片蓝天。”陈其文有些激动地说。
唐瑶笑了,笑得很甜美,她微微抬起头,缓缓地说:“我不这样认为。其实,人的命运早就注定了。通过奋斗,也许你的生活条件会有所改变。但是与命运相比,个人的能力实在是太渺小、太微不足道了。”
“你相信命运?”陈其文有些吃惊。但这些惊讶在他脸上只是一闪即逝,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唐瑶望着远方深邃的天空。夏夜的整个天空是那样的神秘莫测。但那满天灿烂的星光总让人回到活生生的现实中来,而现实仿佛又总是伤感的。去年这个时候,她还跟其他同龄女孩一样,无忧无虑,对生活充满了激情,可是现在呢?……
远方的田野里,已经熄灭了几堆烟火,黑暗中闪烁着余烬的亮光。寂静中,可以听见低沉的蛙鸣和水渠中流水潺潺的声音。陈其文突然雄心大发,黑暗中,他那双明亮的眼睛不住地闪烁着。
唐瑶低下头,说:“其实你很不错,你身上有一种坚韧执着的气质,我很欣赏。因为你的这一点,我相信你能成功,真的,我祝福你。”
陈其文想说什么,又什么都没说。他发现自己在这个女孩面前,显得很单纯,很被动。但他是不会示弱的。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没有人能让我黯然失色。
唐瑶低着头走着。陈其文也无意识的跟着她,并行在狭窄的村道上。
一路无言,陈其文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乱纷纷的。不知不觉,他们已经到了村道的尽头,通往镇上的公路就横在面前。于是,他们又往回走。
陈其文望着村子后面黑压压的群山,和到处闪烁的煤油灯光,隐隐有些伤感。唐瑶却始终保持着她那惯有的、无忧无虑的幸福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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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村口,陈其文刻意停了一下,他知道唐瑶有话要对他说。在寂静中,他听见唐瑶说道:“我从来没有跟男孩子交过朋友,你是第一个。我们能在这里相识,也是一种缘分吧!”
“缘!”陈其文听到这个字,心里动了一下。又跟着唐瑶走了一段路,直到唐瑶亲戚家的院子里。他才说:“今晚我很开心,真的。晚安!”
“谢谢,我也很开心。明天见!”唐瑶说完,向外婆家走去。看着她隐没在大门后面,他才离开。
这一夜,陈其文失眠了,在兴奋之余又觉得今晚的事情很不真实,纷乱了一夜。
此后几天,他们又经常见面。有时人多,他们就不打招呼,只是相视一笑。这样一来,更让他们有了心有灵犀的感觉,往往能温馨很久。
晚上洗过澡后,大概八点钟,他们照例在村道上散步,有时也坐在水渠浅堤的草丛中。他们交流的范围很广,从理想到现实,从故乡到茫茫宇宙,还有那些一知半解的艺术。时间一长,他们就真有了默契,同时从对方身上获取的乐趣也越来越多。
陈其文不觉得困,有时他们聊到十二点多还很有精神,而一到白天干活时,依然精神抖擞。原因很简单:他还很年轻。
紧张而又劳累的农忙时节终于过去了。获得了丰收的农民,脸上溢满了幸福的光彩--
--尽管他们贫穷的生活并未改变。
陈其文并没有因此而解放。他贫穷的父母含辛茹苦地让他上完了高中,他已经很知足。所以他只有拼命干活,来报答父母的恩情。正巧伯父家盖新房,于是那些又脏又累的活儿,理所当然地落到了他身上。一连几天,他都是一捧到饭碗就狼吞虎咽吃个不停,一坐下就昏昏欲睡。于是,他与唐瑶的“约会”就自然而然地取消了。
这天中午,陈其文和着丝瓜汤,一口气吃了三大碗米饭,往凉席上一躺,就感到自己的身体逐渐下陷、下陷,直到与地面构成一副静止的立体图案。
下午起床后,陈其文与妹妹一道去工地时,妹妹轻描淡写地说道:“那个外地女孩走了。”
陈其文心里一震,但他仍表现出若无其事般的样子问道:“什么时候走的?”
“中午。”妹妹用猜疑的语气说:“她来我家,听说你在睡觉,她就走了。”
陈其文不敢多问,只是下午再干活时,隐隐有些松软无力。
日子依然一天天地过,依然是那样的单调和平淡无奇。陈其文没有伤感,没有惆怅,只是总觉得少了一些什么。
渐渐地,池塘里的水凉了,他再也不敢用凉水洗澡。从阴暗的窗口望着后山,在昏暗的暮色中,他看见许多树叶在空中飞舞。他知道:秋天来了。
去了一趟县城,回来时,陈其文在小镇的街道上徘徊。他想带一点东西回家,却不知道买什么才好。
一个人低着头急匆匆地走过来,刚好在他面前抬了一下头。于是,陈其文就看到了一张在回忆中出现了无数次却比以前成熟了许多的脸孔。
“思心!”陈其文轻轻喊道。
思心猛地一震,看见了陈其文,脸上浮现出一阵惊喜。他们同时走近对方,却又停住了。这对在学校时最好的朋友,自从高考同时落榜后分离至今。他们从来没有在哪一天停止过思念对方,也早就从脑海中描绘出重逢时的情景……
没有热情的拥抱,没有擂对方几拳的冲动。他们只是无限深情地望着对方,然后挽住对方的肩膀,一起默默地走到了小镇街道尽头的大桥上。
望着桥下奔腾不息的河水,以及桥西那所他们初中时呆过三年的学校。什么都没有说。良久,思心狠狠地掐灭了烟头,扔到河里,有些咬牙切齿地说:“我跟紫娟分手了,她爸看不起我。我就不信不上大学我就混不出名堂来!”
陈其文有些想不通,从初中到高中,他、思心、紫娟一直都是好朋友。随着岁月的累积和年龄的增长,他发现思心和紫娟逐渐有点“不对劲”了。只是现在他们怎么说散就散了呢?
这一个下午,他们在桥上聊了很久。正好看见有一个空塑料瓶子被河水捧到了浪尖,紧跟着一个大浪打来,把它埋在水底,不一会又漂了出来,流向远方。
“人生就是这样,被命运控制。命运能让你走到事业的顶峰,又能让你跌到低谷。总之,命运是变幻莫测、不可战胜的,你只能随着命运把握飘浮的方向,而不能想着怎样去改变它。”思心若有所思地说。
陈其文很有风度地一笑,说:“或许是这样吧。”不过,他却在心里呐喊道:“我不能随波逐流,我要战胜命运!”
太阳逐渐西沉,他们终于要分开了。思心家在河东,所以要走到大桥的东岸。夕阳的余晖中,思心的背影越来越模糊,在陈其文影像中却又清晰起来。陡然之间,他的心中突然涌上一股强烈的悲壮。
无法挽留的时光依旧匆匆,中秋节过去了。陈其文的生活并没有改变,这期间,他除了干一些家务农活之外,还间接地学会了几门在农村很常用的手艺。在乡亲们眼里,他是一个精力充沛,永远也闲不住的青年,所以大家都很喜欢他。
枯黄的树叶全部脱离了树枝,光秃秃的枝桠显得单调而又沧桑。不久后,周围的景致又成了一片纯白。雪下得不大,不过却很有气氛。
陈其文的脸上也浮现出难得的笑容。但不知为什么,近来他越来越感到与幼时的几个伙伴难以沟通了,是不是长大了都有这种感受?或者是他的思想太封闭?高中时的生活已经逐渐模糊,找出毕业班的合影,有许多熟悉的面孔他已经叫不出名字。很久没有跟别人谈心了,而唐瑶的出现呢?那么虚幻而又短暂,只能让他更加空虚。
积雪逐渐消融,村子里热闹起来。在满村喜庆的气氛中,他猛然发觉春节已经临近。
他不像过去一样兴奋了。只是默默地帮家人做过年前的准备。此外,邻里乡亲干活时缺乏人手,他也是随叫随到,似乎已经成了一个标准的农民。
春节过后没几天,他就收到了思心的请帖,思心竟然结婚了!对象就是他邻村的一个女孩。陈其文算了一下,思心只比他大半岁多,要再过两个月,也就是阴历三月份才是二十一岁。
他走到思心的村子里,村口两棵高大的枫树上,有几只小鸟正在欢快地吟唱。他的心情好了起来,踏着微微有些温热的地面,很快就到了思心家热闹非凡的院子里。思心穿着银灰色的西装,头发前所未有的整齐,正春风满面地招呼着客人。见了陈其文,微微一笑,过来揽着他的肩膀进了堂屋,把他介绍给一群青年男女。
一个年轻姑娘端了大盘热气
腾腾的浓茶走进房间,很大方地与大家交谈。陈其文知道她就是思心的妻子,接过茶杯后,特意打量了一下她。她含笑着低下头,脸颊上浮起两朵红云。陈其文忍不住替思心感到幸福,原来成家的感觉也是如此温馨。
午餐时,陈其文没有和思心在一桌。意气风发的思心与宾客们疯狂地饮酒,到后来终于“烂醉”了,如一堆稀泥般下滑。陈其文忽然觉察到了思心的痛苦。于这喧嚣、纷乱的场面中,这痛苦被暂时抑制住,只剩下那一丝一缕的忧愁,侵袭着他们的内心。
春节过后没多久,思心到了陈其文家。陈其文正在堂屋里兴致勃勃地刮树皮,思心看着他肌肉丰满、筋脉贲张的小臂,问:“我在城里揽了一点活,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干?”
“什么活?”陈其文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盯着思心问。
“做小工,就怕你没干过,吃不消。”思心用火柴点燃一支烟,吸了一口,吐出一圈烟雾。
陈其文微微笑了,用大拇指在上嘴唇刮过,说:“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今天走也可以。”思心说。
一对好朋友终于又在一起了,在建筑工地上,在高楼大厦的天台上,在富得流油的生意人家里,留下了他们的足迹、汗水和欢声笑语。不知为什么?跟思心在一起干活,陈其文感觉不到一点累。他们在生活上相互关心,工作中相互照应。当然最开心的应该是晚饭过后的那一段时间,他们并肩走在夜色笼罩的街道上,欣赏着城市的夜景,畅谈着人生、往事和未来……#p#逝:第三部分#e#
短短几个月的打工经历,充分让陈其文感受到了世间的人情冷暖。他用辛勤工作和省吃俭用换来的钞票,使他在族人中赢得了声望。大家对他的一致评价是:踏实、肯干、沉得下、能成大器。
陈其文把他的劳动成果全部给了家里,因为他觉得自己还用不着钱。钱是用来改善生活的,而他能适应艰苦的生活。所以对他来说,钱的意义不大。再说,他欠家里的太多,是该时候回报了。
只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痛苦笼罩着他。他清楚自己的处境、发展和前途。从小他就觉得自己不平凡,也曾无数次构想过未来。但现在他一天天长大,那些幻想却离现实越来越遥远。他不得不面对一事无成且一无所长的现实。其实他不甘于平凡啊!
又到了农忙时节。忙活了一上午,中午家里人都睡了,他带着镰刀上了后山的黄豆地。在烈日中,他疯狂地砍刈着黄豆杆,直到整块地收割完毕。他站直身体,望着远处的山头,小湖,觉得一切都很无聊。虽然太阳的威力不凡,但他却觉得内心寒冷而又空荡。
没有春的凄惋,没有秋的萧索,没有冬的苍凉,他却伤感了。按说在这丰收的季节,他不应该消沉,但他总感觉到内心空荡荡的。
一阵微风拂过,然后整个世界仿佛都静止了。陈其文舒展开身体,对着深蓝如画的天空发出一声绝望的呐喊。这声音在山谷中回荡,良久仍在他耳中轰鸣。他闭上眼睛,双手下垂,把这个姿势保持了很久,好像无力再恢复似的。
前方平原上隐约传来嘈杂的
人声,下午又开工了!他精神一振,迅速把黄豆杆捆成两堆,然后挑着向村子里走去。
时光飞逝,又半年过去了。陈其文的命运依旧没有改变,他依旧是他,故乡也依旧是故乡,春节照例又来临了。
除夕之夜,他没有跟亲友们在一块,而是独自一人在楼上的房间里看书。渐入佳境后,他忽然想到了唐瑶,因为书中的女主人公与她实在是太相似了!
两小时后,他疲倦地睡了,梦把他带到一个古典的火车站,他在铁路旁送一个女孩上车。随着列车远去,梦中的他居然感到了惆怅。
凌晨,震天动地的炮竹声把他惊醒,也让他清晰地回忆到了刚才完整无缺的梦。他再也睡不着,走到阳台上,欣赏着家乡上空缤纷的色彩。一阵阵并不寒冷的晚风吹拂着他修长的身躯。
他忽然感到有什么东西在体内聚集,然后提升、提升,使他有了一种想宣泄情感的冲动。恰在这时,从东边的天空滑过一道亮光,在空中划了一个弧线后,隐没在地球的另一半。
“流星!难道她在我生命中,就像是这一闪即逝的流星!只是辉煌的一瞬,然后就留下无限的时空中的遗憾。”陈其文在心里喊道,他已经感到双眼有些模糊……
春节一过,陈其文就匆匆离家了。思心这次没有出来,因为他刚收获了一个胖小子,忍不住把全部精力倾注到这个新生命上面。
陈其文幼时的伙伴们都拥有了自己的“另一半”,只有他还没有一点想恋爱的迹象。他不着急,但他的父母着急了。于是他发现近来生活中的异性多了起来,他也知道这是父母安排的。所以现在他对家里有了一种恐惧感。他偶尔会想起唐瑶,或者梦到她。所以他只有依靠劳累来抑制思念,之后却又陷入更深的思念。这思念随着岁月的推移和自己的不断成熟,越积越多,越积越浓,让他无法控制,非常压抑。
忘掉一切,甚至自身的存在,在城市的几个角落里挣扎了半年多。直到温度越来越高,他才想起又到了收割的季节。于是他离开了工作地,回到熟悉的村庄,与逐渐老去的父母一起料理那几块稻田。
在一个宁静的夜晚,他独自出了村子,在村道上漫步。在村口,他停住了,望着身后他生活了快二十二年的村子,和村子后面的群山,突然觉得有些沧桑。故乡的山,你们是这样的低矮;故乡的人们,你们是这样的甘于平凡!总有一天,我会去创造自己的未来,再来改变你的一切……
村道两旁的稻田中,隐约有捕蛙人的灯光出现。陈其文同情这些乡村汉字,他们白天辛勤地劳动,晚上又在为卖蛙挣点钱改善生活加着夜班。不过他没干过这事。一来没这方面的天赋,技术不行;二是他到底比这些人认识深一点。
从东北角传来飘渺的歌声,听说镇上新开了几家歌舞厅,不过他从来没有光顾过。
他闭上眼睛,接着就后悔了,因为那个一直在他心灵深处徘徊的身影,又占据了他的大脑。他想起了两年前梦一般的往事,想起了这几年的艰辛,想起了渺茫的未来,他在心里问自己:我以后怎么办?难道我的一生就这样度过?
他痛苦地闭着眼睛,雕塑一般伫立了很久,直到倦意袭来。才想起第二天还有繁重的工作,就向村里走去,一边将村道两旁斜倒的草把扶正。经过自己家中的稻田时,他检查了一下水位,比较满意,就继续往村里走去。现在村子里已经陆续拉起了电灯,山脚下整个村庄灯火通明,与大山边缘的星光交织成一副美丽的图案。村子里电视机、录音机的声音也代替了以前蟋蟀的鸣叫。
一路上,他想起依旧是故乡的土地,依然执着的他,却构不成一个精彩的故事,心中不免有些伤感。
难道青年时期有些事情能决定人的一生?他想。
年年丰收,然而故乡却依旧贫穷,但比前些年却又好多了。乡亲们在农忙后休整的同时,又开始盘算着新的生活。
这次陈其文没有外出打工,就在家里帮父母务农。一到晚上,他就如饥似渴地学习各种知识。只有这样,他才能感到充实,才觉得没有虚度光阴。这期间,他很少跟思心联系,但他仍获得了一条消息:思心离婚了。
他无能为力,只有为他们不幸的婚姻惋惜。也许他们的结合本身就是一个错误吧!
就这样度过了他二十二岁后的第一个春节。春节过后,他又跟思心进城打工。思心没有了以前的神采飞扬,变得稳重而又怯懦,闲来无事时喜欢看一些《周易》之类的小书,并向陈其文阐述其中的“玄机”。陈其文对比高中时哲学成绩不错,满口唯物论的思心,心想岁月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思想。
陈其文开始尝试写作。不久后,市报上开始有了他的一些散文、小诗出现。他似乎来了劲头,什么《文学理论》《文学发展史》《文学批评》等著作被他一遍遍熟读。他没有考虑过将来能否成为作家,只是出于对文学的爱好,渴望能写出好的作品。
时间继续推移,陈其文的妹妹结婚了。这下他的压力更加巨大,那些媒人让他感到心烦。说实话,他压根儿就没有要结婚的打算。
思心的儿子一天天长大,能在房间里乱跑、围着思心转了。陈其文很喜欢这小子,有时他干木工活时故意劈、刨出一些简易“积木”,让这小子一玩就是大半天。
“怎么样?”思心一只脚踏在桌凳上,问陈其文。
“虽然不是那种传统的胖小子,不是圆滚滚的那一种,但那眼睛却很有神,你看,滴溜溜的。”陈其文同时观察他们父子俩:“简直是一个形状,我喜欢。”
陈其文闲来无事,喜欢用他那坚硬的胡茬在思心儿子细嫩的脸蛋上磨蹭,然后在小家伙要哭时给他一点小吃或是其它小玩意。小家伙也特别乖,刚能叫爸爸就跟着叫陈其文叔叔了。
是不是一辈子就这样定型了?陈其文心想。其实就这样也挺幸福的。他似乎已经感到过去的雄心壮志正离他而去,现在的他已能甘于平凡。
明天,是否也与今天一样平凡?也许生活就是这样:简单而又现实。所以他不能在憧憬和痛苦中生活下去。人,更重要的是面对现实,面对生活。
也许不是那次意外,陈其文真的会在家乡呆一辈子,像所有农民一样平凡地生活,老去……
飞雪飘洒,故乡下起了难逢的大雪。池塘里结了很厚的冰。于是,小孩们拥挤着去滑冰、堆雪人。玩耍过后,大家才发现少了一个两岁的同伴。直到一天后,一帮村民们砸碎了那足有三寸厚的冰块,才找到那已经浑身僵硬的小孩。#p#逝:第四部分#e#
陈其文连夜赶到了思心家。夜风寒彻,他的心也跟冰一样冷。踏着那厚厚的积雪,他走进了那间伤感的房子。
完全失去了少年时的活力,青春期的风采和近两年才有的成熟。现在的思心就像是一具没有灵魂的雕像,一棵枯萎的枫树。他似乎一下子老了许多,蹲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木然的表情,失神的双眼,正对着门外。手中的烟头,已经燃到了指尖,却不知道扔掉。
陈其文一句话也没有说,在他身旁蹲下,粗糙的手搭在他肩上。
夜很静,可以听到呼啸的北风和树木摇曳的声音。陈其文忽然想到了许多、许多……他记得自己曾经是一个顽皮的孩子,后来上了中学,认识了思心、紫娟这班同学……再以后,他们逐渐懂事了,却一点也不快乐。
时间在凝固的夜空中一点一点流逝。窗外的雪光映得大地一片明朗,陈其文忽然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个雪夜,似乎也是这般景色……他站了起来,什么话也没有说,就走出了思心凄冷的家。
晚风呼啸,他已经感觉不到冷。只是机械的挪动着脚步,大脑一片空白。
这就是我的故乡?走到村道的尽头,望着山脚下熟悉的村庄,他忍不住问自己。它到底给了我什么?让我如此留恋?童年的往事、现在的家,难道这一切,都是我无法割舍的吗?不,我一定要去创造自己的明天,我将要离开你,我可爱的故乡!
没有太多的言语,陈其文决定离开,谁也改变不了他的决定。直到离家的那一刻。亲友们真诚的泪水才感动了他。往日平淡的情感在此刻无限扩大,他多年以来第一次感到了温馨。
驶向寒冷的列车,在祖国大地上前进,时而是春光融融的青山绿水,时而是寒气逼人的冰天雪地。陈其文想到在这千千万万的村庄农舍里面,是不是也隐藏着一家家的温馨,或者是许多的辛酸?是不是也有无数沧桑的故事?
再见了,我的故乡!他的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个熟悉的村庄。踏上新的人生之路,他是那样的义无反顾。但这一切并不代表他已忘却了故乡。恰恰相反,正因为太爱故乡,他才选择了离开。
他和一些同乡抵达那座北方的城市后,不顾异乡人诧异的目光,在大街上闲庭信步。传闻这座城市是“西部大开发”的重点对象,需要大量劳动力。但结果并非如此,他们在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中徘徊了半个多月,除了一些辛苦得像是修筑古长城般的苦役外,再也找不到其他的工作。
同乡们一个个返回了,只留下他孤伶伶地呆在北方,与那些异乡壮汗们“厮混”。他极尽意志力,就这样坚持了半年多,总算适应了这种生活。
一天晚饭后,他在街上漫步。因为母亲身体一向不太好,所以他想买点补品寄回家。走了好几家药店,都因为价格不合而没有买成。
一辆豪华的小汽车在他面前嘎然而止,跳下来一个很有风韵的女青年,向他跑来。
“小文!”她亲热地喊道。
陈其文的大脑飞速运转,一阵苦苦的思索后,终于认出来了这个极其熟悉而又陌生的人--紫娟。
他们有好几年没见面了,所以有很多话要说。正巧不远处有一家餐厅,他们走了进去,只是要了一点饮料。陈其文低着头,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紫娟在他面前激动地说:“他思心有什么了不起?他凭什么看不起我!”
“思心他说是你爸看不起他,他才……”
“关我爸什么事!我是我自己的。难道我和他几年的感情,就经不住这一点考验吗?这只能说明他不在乎我!”
“也许是他的性格太好强了吧。”
“就你们男人有自尊!我们就不爱面子了?你知不知道,在那一段时间,我干什么都没意思。我拼命地工作,你以为凭我的学历和智商,混到现在这样容易吗?只有我自己知道,那里面有多少血和泪。我就是要让别人知道:我紫娟不是一个笨得随便让人甩的人!就凭我现在的成绩,他思心能比吗?”
陈其文沉默了,他不知道谁对谁错。他很想告诉紫娟其实思心一直都很在乎她,要不他也不会离婚,但他觉得这些话再说出来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只是他一想到思心的经历,就忍不住替他难过。他问:“你见过他没有?”
紫娟平静了下来,神色有些黯然,幽幽地说道:“这次来北方联系业务之前,去过他家。但他不愿意见我,我也就算了。”
他们又聊了很久,最后陈其文笑着说:“老同学,什么时候能喝上你的喜酒?”
紫娟凄然一笑,说:“跟你一样,独处惯了,没那个想法。”
三天后,陈其文正满头大汗地与一个工友抬着铝板,一个圆脸秃头凸腹的中年人走了过来。颇为欣赏地看着他强健的身体。良久,他才笑咪咪地问道:“你就是陈其文吧?”
“嗯。”陈其文应道。他有些奇怪这人怎么会认识他。
中年人有些赞许地点了点头说:“我是你们王老板,现在如果你有空的话,就跟我来一下。”
陈其文不解地跟着王老板上了车。大约十来分钟后,他们在一栋豪华的别墅前停下。陈其文又跟他上了楼,门开后,他看见客厅的大沙发上,一个戴眼镜、披着长发的女孩正斜躺在那里看电视。见有陌生人过来,她的眼神有些不悦。陈其文平静地与她对视,她却又微微一笑,转过身去继续看电视。
“王燕,客人来了还不起来!”王老板和蔼地说道:“这是你紫娟姐她表哥。”
“是吗?”这女孩又看了陈其文一眼,然后神秘地一笑。陈其文顿时有些不自在,终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然后他就看到王燕站了起来,舒展了一下她健美、匀称的身体,这才向他走过来,伸出纤长的右手,说:“你好,我是王燕。王候将相的王,‘微雨燕双飞’的燕。”
“我叫陈其文。”陈其文轻轻地握住王燕细嫩、柔软的小手,微笑着说:“宋齐梁陈的陈,其他的其,文武双全的文。”
王燕充分感受到了陈其文右手的粗糙,她用大拇指在他手背上轻轻按了一下,然后挣脱了他五指的束缚。
王燕的母亲是一个慈祥的妇人。结果陈其文有幸在晚餐时品尝到了她制作的佳肴。
走出王老板的汽车,面对空阔的马路,陈其文深深地吸了几口空气。送走王老板后,他对路旁一根电杆说:“紫娟,现在你真是神通广大啊!你现在出息了,连老同学都要靠你照顾了。”他又转身对晦暗的天空默念道:“唐瑶,也许你是对的,命运的确很难改变,但是,我不服……”
一个星期后,陈其文被莫名其妙地送到了省城土木工程学院学习。难道这也是紫娟的意思?为了他那渺茫的未来,他的老同学可谓是尽心尽力。
他隐隐有些心酸。在垂手可及的“命运”面前,他放弃了少年时的豪情,屈服在别人的帮助下。
在省城,他无暇体会城市的繁华,只是疯狂地学习。他已经失落了许多年,现在,他要挽回这一切!这期间,他写完了有关唐瑶的回忆录。并题为《梦幻》,因为他觉得唐瑶的出现,在他生命中只是一段梦幻般的经历。
他从未感到像现在这样年轻和热情,也许这已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次机遇了,所以他要竭尽全力来与命运抗争。
王燕却找过他几次。她在省城一所外语学院念书,到他那很近。而她似乎也越来越放肆,对他的称呼由“陈其文”变成“小陈”,最后又成了“小文”,陈其文拿她没办法,只好由她。
一年过去了,陈其文很有收获,自信专业知识已经炉火纯青了,所欠缺的只是实际经验。再有一个月,他就可以毕业了。
这一天中午,他像往常一样午睡。他脱下衬衣盖在头上。他不希望别人看见他闭眼的样子,他的眼睛必须始终精光闪闪。
他睡得很沉,等醒来时,发现宿舍里已经多了一个人,正聚精会神地趴在书桌上看什么东西。他看清那是王燕,赶紧将衬衣穿上,然后翻身下床,向她走去,一边招呼道:“看什么东西,这么用心?”
“你醒了?”王燕有些惊喜地说:“这是你写的吗?很不错呢!真的,我都有些感动了。”#p#逝:最后一部分#e#
陈其文看见是他的《梦幻》,失声道:“你怎么可以随便翻别人的日记本呢?”
“这么紧张干嘛!”王燕有恃无恐地说:“又不是什么作案笔记。”
陈其文确实对她没办法,只好作罢。她却又说道:“这个唐瑶挺有意思的,不过她好像是在玩你呢!”
“拿过来!”陈其文忽然愤怒了,双目寒光闪闪,“给我!”
王燕惊异地看着他,然后将笔记本递了过来。
一个月后,陈其文离开了省城,回到开始工作的地方。意外的是:王燕居然在火车站接他----她已经放了暑假,先他一个星期回了家。
古城街道上,隐隐有沙尘在空中飞舞。“古城狂沙”,正是这座城市的特点之一,陈其文望着苍茫的天空,那里有雁群在展翅高飞。王燕紧随着他,一脸无忧无虑的微笑,陈其文觉得她这笑容很熟悉。
“我不该对你发火的……”他说。
“你们男人都这样,好像只有这样才能体现出你们的男人味。”
“对你?”陈其文笑了,一种嘲弄的微笑,“有那个必要吗?”
“你真的一直没有忘记她,你真的心甘情愿为你的‘梦幻’守候一辈子?”王燕忽然悲愤而又激昂地问道。
“你说对了一半。我承认我是没有忘记她,但我也没有说过要为她守候。人生是一种信念,我在为我的信念付出和牺牲,你懂吗?”
“我不懂!但我知道她不能改变你的命运,而我能!她是虚幻的,而我就活生生地在你面前。”
“你错了,我不会再勉强自己做不想做的事,我不再虐待自己,因为我已经想通了。”陈其文说完,竟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愉快。
到了她家里,王老板高兴地说:“我们燕燕终于懂事了,请来了一个这么重要的客人。小陈,来,来,里面坐!”陈其文也面带笑容地与他闲聊,一边抽空瞥王燕几眼,发现她正低头坐在椅子上,狠狠地啃薯条。
陈其文的命运果真改变了,现在他成天跟着许多有钱人打交道。通过他们,他又学会了许多东西,也感到自己在某些方面“成熟”了许多。自然,现在,他的劳动所得是刚到此地的十倍以上。日子也过得舒服多了,甚至舒服得有些不自在。
他忽然发现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他好像永远也不会满足于现状。一方面,他在努力奋斗,另一方面,他又在期待,期待自己理想中的未来生活。他还年轻,还没有到享受的年龄,他永远都是一个创业者,也永远不喜欢过奢侈的生活。以他现在的经济水平,完全可以穿名牌,吃大餐,住高级宾馆。但他现在依然过着艰苦的生活。他永远不会忘记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又快到春节了,他独自一人进了一家小餐厅,自斟自饮。他想起了此时此刻家里也许正在劳累而又温馨地忙碌、那,只瘦狗蜷曲在一旁。他猛然记起自己已经做舅舅了,为这点难得的快乐,他又多干了一杯。
思心呢?他不敢多想。起初他想重新撮合思心跟紫娟,但想到过去了这么多年,他们肯定不再适合。与其品尝失望的痛苦,倒不如保留一点遗憾的甜蜜。
命运!他忽然又想到了命运。站得越高走得越远越发觉自己的平凡。他曾经发誓要创造精彩的人生,现在呢?他却发现人生并不精彩。
唐瑶早已无法成为他的精神依托,或许她早已忘了他。那么他又何必再为她守候!倒是养育了自己多年的父母,欠他们的实在太多,太多……
走出餐厅,在明亮如白昼的街道上,行人已经稀少。他抬头看了一下空中几颗渺茫的星星,忍不住想哭,却又没有眼泪。
“该寄钱回家了。”陈其文边走边想“爸爸已经老了,让他歇一下吧!妈妈身体也不好,又舍不得花钱……”
他忽然发现自己强烈地思念故乡。
事业上极为顺利,他似乎越活越年轻。家里已经盖了新房,听说还是全村最气派的,他报之以苦涩的一笑。
时光飞逝,就如同人生的匆匆。又是一年过去,又到冬天了,他突然决定回家。并非落叶归根,而是对故乡好奇的思念。
在南下的列车上,他回忆着自己的一生,竟很难找到值得高兴的地方。唯一让他留恋的仍然是那山脚下狭长的山村,和那四周的田野、小路……
列车在一个小站停下。乘客们有了短暂的下车透气时间。他也跟着下了车。正是朝霞满天的早晨,空气很新鲜,使这座古老城市增添了许多生气。
晨风拂过他铁塔般的身躯,让他浑身充满了活力。他微微抬起头,迎着朝霞,随意地行走。小站周围是林立的高楼。在铁轨上,时而跨过行色匆匆的工人,时而又被那穿戴随便、悠闲得不能再悠闲的人踩在脚下。
一切都很祥和,生活原本就是这样。他终于明白了自己只是凡人,不可能凌驾于生活之上……
在一个书摊上,他惊喜地看到了一本陈旧然而整洁的《古文观止》,他无限怜爱地捧起书,翻了又翻,最后却没有买。他把书放回书摊,直起身来,眨了一下眼睛,睁开眼时,就看到了一个红色的身影。这纤长的身躯是如此震撼心灵般的熟悉,让他几乎不敢相信是真的。
在这个城市,唐瑶已经生活了六年多,师专毕业后,她分配到这个遥远的城市任教,从此很少回家。现在她习惯在每个星期天的早晨领着三岁的女儿出来散布。城市的晨景是很美的,但像她这样懂得欣赏又懂得生活的人,并不是很多。
当陈其文伟岸的身躯和坚毅的脸庞突然在她眼前出现的时候,她一下就从遥远的记忆中找到了那些尘封已久的往事。现在她才发现,到现在她还没有忘记那个夏天的故事,和那个坚韧执着的山村青年。
陈其文茫然地看着她,意外地平静。
“你好吗?”唐瑶低下了头,轻轻地问。
“我--”他突然感到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急切之间竟说不出话来。他努力地清理着嗓子,然后说:“我很好,你呢?”
“我也很好。”唐瑶依然是柔柔的声音。一边下意识地把女儿往身边揽过来。
他沧桑地微笑,却觉得跟她再也没有话说。那些在心中积压了许多年的话语,此刻全成了多余。他抬起头来,望着远方。他想起了那个夏夜的星空,想起了那年春节的流星,再看着眼前的唐瑶,他突然觉得现实也是虚幻和变幻无常的,命运也不可控制。
不远处传来火车进站时悠长的笛声,他转过已是古铜色皮肤的脸,眼神中流露出一种憧憬。看了她最后一眼,说:“我要走了,再见!”
“再见。”身后是她的声音。他转过身,飞快地越过那些铁轨——一直没有回头。
在村道尽头,他停住了,看着自己的故乡。
青山脚下,是一排排整齐的新房子,红瓦白墙与青槐翠竹交织成一副美丽的图案。再也看不到那些门前的小石礅、再也看不到家家户户院里的小桃树,再也看不到那圈着桔子和葡萄的篱笆、再也看不到那三三两两的瘦狗……
在村子里整洁的水泥地坪里,隐隐有乡亲们来回行走。从村口到处村道尽头,再也没有那无数的坑洼和野草,他看到的是一条宽敞、牢固、整洁的道路。
想到这里就是他长大的地方,这里曾经发生的一切,以及已经不再年轻的自己,他突然感到自己失去的真是太多、太多了……
1999年11月
三 : 逝
??(一)??机场里依旧是一派热闹的景象。人来人往。西装革履。面无表情。抬起左手,看了看手表。上面的显示的时间不知是哪个国家的。一周之内飞了十九次,对时差已没有什么概念了。拎着小型行李袋,等待我的将是第二十次飞行。航空公司的美丽的空姐们对我这个空中飞人印象深刻。看见我就像见了老朋友一样热情地打招呼。羡煞旁人。??机长沉稳的声音从广播中传来,我侧过头,刚好看见天空的伤痕。隔壁的小孩应该是第一次坐飞机,兴奋劲很足。长得虎头虎脑的,很可爱。??今天会遇见哪位空姐呢?无所事事的我开始胡思乱想。??“小朋友,想要什么饮料呢?”一道温柔的女声传入耳中。很陌生的声音。却又似曾相识。??我回过头,看见她七分之一的侧脸。小孩很喜欢她,拉着她的手不让她直起身子。孩子的妈妈费了不少的力气,才让孩子放开她的手。转过脸,一双会说话的眼睛跌入眼帘。我立马愣住了。怎么会是她???“先生,请问您需要什么饮料?”她似乎没有认出我来,保持着笑脸,神情没变,语调没变。??“先生,请问您需要什么饮料?”她见我没反应,又问了一遍。这次的声音提高了一点。??“语林,你是语林吗?”我抓紧她的手腕,生怕一松手她又像上次那样不见了。??“泽晨,我在上班。请你放手,好吗?”??“我不放。”音量之大。周围的乘客都往这边张望。??“泽晨,有什么等降落后再说,好吗?”她扭动着被桎梏的右手,表情有些痛苦。可我还是不愿松开手。??“泽晨,疼。”她微蹙着眉,嘴角向后拉,黑亮的双眸看着我,似乎有晶莹的液体即将夺眶而出。我像触电般松开手。我一直拿她的这副表情没办法。而她,也很清楚这点。右手手腕红了一圈,血管清楚地显现出来。似乎在控诉着什么。??“这次,你不会逃了吧?”??嘴角扯起勉强的笑容,她摇了摇头。??背影消失在视线内。不安感在全身蔓延。????(二)??这五个小时的飞行注定不平静。视线右调三十度,定格在缠绕的云层里。??记忆沉淀。??两年前,在机场。我像疯子一样在明亮繁闹的空间里跌跌撞撞地跑着。四处张望,大声叫喊她的名字。没有人回应我。连回声也被吞噬在机场的广播中。离境处空空荡荡的。工作人员告诉我,飞往的意大利的飞机在三分钟前已起飞。我连最后一次挽留的机会也失去了。??四年的感情,敌不过一次恶意中伤的谣言。凭空冒出来的第三者,就这么硬生生地在我们之间建起一道不可跨越的围墙。她说,泽晨,放过我,好吗?我放过她。我成了有求必应的上帝。谁来打救我呢?她喜欢用商量的语气和我说话,每次都会问我“好吗”。其实一切都是骗局。她的“好吗”是问她自己的。她说好就好。外人没有否定的权利。她的世界,只有她是主宰。而我,则扮演了一个停留较久的过路人的角色。??恨她的自以为是。恨她的自私。恨她的残忍。恨她的决绝。可是,只要看见她的笑容,所有的不满都烟消云散。我喜欢她的笑容,舍不得看见她脸上出现一丝一毫的受委屈的表情。那时,她哭着对我说,泽晨,放过我,好吗?我立刻弃械投降,点头答应。一转身,她就飞往了遥远的白人国度。毅然决然,无声无息,是她一贯的作风。??在机场无目的地走到凌晨,颓然地回到家。等待我的是母亲一双愤怒的眼睛。她狠狠地骂着我,也骂着她。我抬起头,说,妈,你可以骂我,但不能骂她。响亮的声音在灯光笼罩的昏黄的空间里响起。左颊的疼痛像火烧一般蔓延开来。母亲还在骂。我立在原地,任由她发泄。这次,是我错了。认识了她以后,我做了很多错事。母亲抱着我。灼热的液体沿着我的脖子流入衣襟。儿子,让她走吧。我们家的窝太小,容不下像她那样的大小姐。我默默地替母亲擦着泪。从小到大,我都是母亲的骄傲。可这次,我让母亲失望了,也让另一个世界的父亲失望了。??收拾好心情,隐藏起伤口。继续正常的生活。母亲笑了。??只是,在夜深时,独自靠在窗前,特别地想念某人。????(三)??“能给我一杯水吗?”按捺不住重逢后激动的心情,我起身去找她。??“给。”看着我从口袋里掏出一粒粒的药片,她问:“你生病了吗?”为什么听不出焦急的情绪,哪怕只有一丝也好。??“维他命而已。”??“注意身体。别太拼命工作了。”??“没想到你还会关心我。”自嘲的语气。??“还有几个小时才到上海,你先去休息一下吧。”??“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打发我走吗?”再一次扣住她的手腕,还是记忆中那么纤细。好像只要一用力,就可以折断。??“不是说好了等飞机降落的时候再说吗?”??我定定地看了她半晌。“好。”??回到座位,我继续嘲笑自己。我一定是疯了。等飞机降落后,她还会旅行承诺吗?恐怕早已逃得无影无踪了。我还在期盼什么?????(四)??上海的机场,很是气派。随着拥挤的人群走出出口,眼睛不自觉地自动张望。不见踪影。果然如预想中的一样。??“泽晨。”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惊奇地转过身,难以置信的表情浮上脸颊。她站在离我十步远的地方,笑意盈盈地看着我。??“你……”该死,竟然口吃。??“你以为我又逃了吗?”训练过的笑容无懈可击,“我们有两年没见了吧?伯母好吗?”??“她很好。”??“我走后,她的心情一定好了不少吧?”疑问的句式,肯定的语气。??“你怎么当了空姐?”??“我喜欢这份职业啊。”她的回答很是简单。“你现在是副总裁了,忙得不可开交的。肯定没时间解决你的终身大事吧。伯母是不是整天游说你去相亲啊?”三言两语,把我的近况说得八九不离十。??想起母亲那着急的模样,我笑着点点头。很想如母亲的愿,可掏空的心怎样才能填满呢???“你要求也别太高了。你是要找个陪你过日子的人,不是找炫耀物。”??“没有遇到合适的罢了。”??“相信我,你很快就会找到那个人的。”她的手搭上我的肩。无名指上的戒指刺痛了我的眼睛。??“你结婚了吗?”花了很大的力气,尽量平静地问出这句话。??“嗯。半年前的事了。他是一名心脏科医生。有点洁癖。”说起自己的另一半,她的眼睛里融入真诚的笑意。这种笑容,很久之前,我见过。只不过,对象不一样。她以前是为我而笑。??“你会祝我幸福的,对吗?”??点点头。上前一步抱住她,在她耳边轻声说,祝你幸福。然后放开。在失控之前。??她带着笑容和我告别。从此以后,我们再没有交集了。??没有说出的一句话是,你想要的,我都给你。祝你幸福。只要你幸福,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五)??又过了两年。我的家庭增加了两名成员。四个人的世界充满温馨。我,我的母亲,我的妻子和儿子。我的妻子是以前大学的校友。那时候,她喜欢我,默默地守在我的身边。那时候,我的全部心思摆在另一个女人身上。??一个无风的夜晚。母亲去接儿子回家,我和妻子则留在家中准备晚餐。??“没想到,我竟然真的嫁给了你。”妻子突然说。??“为什么说‘竟然’?”??“我暗恋你的那会,整天想着如果有一天能嫁给你就好了。现在,梦想成真了。”妻子的眼睛弯弯的,笑起来很好看。大概每个暗恋的人都会经历这个阶段吧。??“可惜你当时眼里心里就只有语林,我真的好嫉妒她。”妻子低下头,叹了口气,“可惜,这么优秀的一个女孩,上帝怎么舍得这么残忍。”??“她怎么了?”自从上次机场分别后,我和语林没联系过。妻子的一句话却令我的心悬起来。无论年龄怎么增长,有些习惯永远改变不了。比如说,任何有关语林的消息都可以触动我心底那根最敏感最脆弱的神经。??“她去世了。”妻子的声音很低很轻。??去世了?我愣在原地,脑袋一片空白。“什么叫去世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抓着妻子的双肩,近乎歇斯底里地摇晃着她。??“她有先天性心脏病,一直控制得很好。但是,一年前,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恶化了。然后,就……就……”泪水滴下,在妻子脸上划过。??先天性心脏病,我一直都不知道她有这个病。我对她竟那么地不了解。我干笑着,像只濒临死路的野兽。眼圈发红,眼泪抑制不住地流了下来。“为什么不告诉我?”??“她不让你知道。她说,她不想在你的记忆中再留下一抹痛苦的痕迹。”妻子说完,蹲下身,脸埋在膝盖上,痛哭不已。??我靠在流理台边,不让身躯滑下去。语林,你还真是够狠。你骗了我这么多年。你的事我竟然是从外人口中听来的。你到底把我当成你的谁了???扶起妻子,仔细地替她擦干眼泪。“我们这个样子会吓坏老人和孩子的。”??妻子点点头,收起泪水。她一向很听我的话。????(六)??趁着出差的机会,我去看了看语林。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见她。??朴素的墓碑上贴着她的照片。还是短发时候的模样。笑起来俏皮地撅起小嘴。古灵精怪的样子很是讨人喜欢。这是她和我在一起时候的模样。她说过,这是汪泽晨独家注册的商标符号,其他人都不能拥有或盗用。可是,现在那随风飘扬的发丝凝固在相片里,失去了灵动的生气。??把带来的三朵蓝色妖姬放在她的墓前。这是她最喜欢的花儿,美丽、脆弱,摄人心魄。手指颤抖地拂过照片中美丽的脸颊,“语林,你欠我的,下辈子我一定会要回来。”??站在她的墓前,久久不愿离去。即使放手,我也会一直守着你。用我自己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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