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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多益善全文阅读-首善全文阅读 作者:刘子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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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诉你真实的郑筱萸:末路疯狂 作者:徐江善


郑筱萸和他的秘书们 第一节(1)
1.他曾是一个苦孩子,一个好学生,一个好厂长,假如时光在上个世纪80年代打住,他也许将以全国优秀企业家的称号载入史册,而不是那个为人不耻的大贪官
郑筱萸是福建福州人,但他的一生却与福建关系不大,福建只是给予了他的生命,养育了他的童年和少年,他生命的重大转折与“天堂”杭州结下不解之缘。
可以毫不夸张地讲,杭州是他收获爱情建立家庭的温馨之乡,是他展示才华平步青云的“龙兴”之地,更是他从辉煌走上不归路的起点。
郑筱萸在杭州工作生活了20多年,结交的熟人朋友很多,他被执行死刑宣布后,在这些熟人中震动极大。尽管他已经被处决一年了,大家聚在一起仍然离不开这个话题。一位熟悉郑筱萸的老同志回忆起这位老朋友欷歔不已,他用“四个一”概括了郑筱萸的一生——
一个苦孩子,
一个好学生,
一个好厂长,
一个可悲的下场!
1944年12月,冬日的寒风拍打着福州一条陋巷,人们在战乱年代迎接新的一年的到来,也祈求战争早一点过去。没有谁比生活在这条小巷的郑家对新生活更加充满向往,在这个寒冷的冬天,郑家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
一个男婴的第一声啼哭划破了寂静的寒夜,给贫穷的郑家带来了生机和希望。今天已经无从得知郑筱萸的父母在给这个男婴起名的时候寄予了何种企盼,筱萸——茱萸,中国古代风俗是,九月九日重阳节这一天,人们佩戴上茱萸这种可以入药的植物,登高饮酒,去邪辟恶。
可以肯定,与天下所有的母亲一样,郑筱萸的母亲不知多少次抱着襁褓中的孩子在心中祈求,期待这个郑家长子能够远离灾难。可是,郑的母亲在生下郑筱萸兄妹5人不久,就过早地离开了人世,她没有能够看到儿子的飞黄腾达,更没有机会看到儿子走上黄泉之路。郑母早逝,生活的担子就全部落在父亲的肩上,郑筱萸的父亲在医院担任挂号工作,以此养活郑筱萸兄妹5人。
郑筱萸排行老大,懂事以后,就开始分担家务,为家里分忧,为弟弟妹妹们作出表率。
据与郑筱萸从小长大的同乡回忆,由于家境困难,郑筱萸生活非常节俭,买一双鞋要穿几年,那时,他常常下雨天把鞋子放进书包,打着赤脚回家。
那正是新生政权充满朝气充满希望的年代。新中国成立后郑筱萸开始读书,他勤奋好学,成绩优异,是人见人夸的好学生。1963年9月,他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复旦大学生物系,读的是动物及人体生理专业。由于家境贫困,他依靠国家提供的助学金读完了学业。
与那个时代的年轻人一样,正当郑筱萸怀抱报效祖国的宏图伟业,整日寒窗苦读之际,“文革”的风暴将他的这些志向抱负席卷而去。大学三年级时逢“文革”,郑筱萸一直拖到1968年12月才离开学校。

郑筱萸和他的秘书们 第一节(2)
大学生活除了使他的大脑中增加了一些方程式、分子式之外,就是无休止的各种运动。令他幸运的是,他在动荡的年代收获了爱情。丘比特的神箭穿过了文革岁月的风风雨雨,把他与一位叫刘耐雪的同班同学的心紧紧连在了一起。毕业后,俩人一同被分配到当时浙江最大的国营医药企业——杭州市第一制药厂工作。
熟悉郑筱萸的人都认为,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郑筱萸对党有着深厚感情,他从心底里感谢党,感谢新中国,党和国家把他培养成大学生,他又在青年时代,赶上了改革开放新时代,使他找到了用武之地。他工作努力,业务能力强,很快就成长为优秀企业家。
回溯郑筱萸的生命之河,我们会发现,在长达23年的药企生涯中,郑筱萸留下的是一串串闪光的足迹——
他从厂技术员干起,由于工作成绩出色,很快被提拔为安全环保科副科长、技术科科长、计划科科长。不久又荣升为业务副厂长、厂长。
80年代,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给受到严重破坏的国民经济带来了生机,随着农村改革取得巨大成就,城市里国企改革风起云涌,名牌大学毕业的郑筱萸懂专业、会管理,大刀阔斧搞改革,企业红红火火,显露出一派勃勃生机。几经变迁后这家企业更名为杭州民生制药厂。郑筱萸的企业家生涯在这一时期达到了辉煌的顶峰,他荣获全国劳动模范,入选首届全国医药行业优秀企业家。
假设时光在80年代打住,郑筱萸的名字将以全国优秀企业家的称号载入史册,将永远与贪官无缘,更不用说在20多年后命丧黄泉。
可是,历史不允许假设。
进入90年代,命运改变了郑筱萸的生活轨迹。1991年,他离开了生活了20多年的企业,开始进入官场,先后出任浙江省总工会副主席、主席。
有一篇报道说,1991年,郑筱萸被调任省总工会副主席。在省总工会的三年里,郑的仕途似乎并不顺利。在许多人看来,总工会是个群团组织,没有更多的实事可做。
就在他离开企业不久,中国的国有企业改革的力度不断加大,改制的浪潮在许多大型国企中实行。民生制药厂也就是在这期间实行了改制。
浙江一位药企领导在谈到民生制药厂的改制时说,刚开始改制时,民生的管理层都拿到了企业的股份。从1995年起年薪制开始慢慢推行,郑的继任者们可以轻松拿到70万到80万的年薪。郑筱萸在企业干了几十年,一直享受的是低工资,即使在他担任企业领导后,薪水也一直很少。
一位药企人士肯定地说,“如果郑不走官道,继续留在民生,后来的股份制改革也会给他带来很丰厚的回报。”
改制的消息郑筱萸不可能不知道,他当时的心理肯定不平衡,与省总工会主席的职位比,他肯定对企业更多的是留恋。有消息证明,在此期间,郑筱萸多次向一些老朋友们抱怨过收入太低。在老同学的聚会上,他仍然提到了收入太少,每个月只有不到1800元钱。
情况很快就发生了巨大变化。随着他走上国家药监局局长的岗位,随着他大肆寻租,他的状况立即得到了改变。2005年9月,复旦百年校庆。郑作为校友出席了校庆仪式。
据郑的一位大学同班同学描述,郑筱萸是坐着他妻子开的奔驰600去的。几年时间不见,郑筱萸已经让往日的同学们刮目相看了。
《周易》第三十五卦为晋。晋卦的卦辞为:
受到君王宠信而处在重用及晋升时期的诸侯,会得到各种各样的赏赐。但晋升与忧虑相联系,只有坚守正道才会吉祥。此言正如老子所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正复为奇,善复为妖。”
郑筱萸步入官场之前,他的名字似乎在暗中庇佑,20多年去邪辟恶,十分顺畅;步入官场以后,吉祥的名字还能保佑他吗?答案已经随着法官的宣判尘埃落定,噩运,正悄然向他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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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筱萸和他的秘书们 第二节(1)
2.他奉调进京,不仅出乎亲朋好友的意料,即使在国家医药管理局,也没人会料到他们的新领导会来自遥远的西子湖畔。他立即被鲜花、笑脸、掌声、祝福包围了
如果把郑筱萸1991年步入官场看做是人生的转轨,那么奉调进京则是他命运的拐点,更是他迈向生命极点走上断头台的第一步。
“拐点”就在1994年。
认识郑筱萸命运的“拐点”,有必要认识上个世纪末的中国经济社会。说来也巧,我也是在这一年从海滨城市大连奉调进京,只不过我是一名记者,而郑筱萸则是一名副部级干部。
1994年的中国,在邓小平南方谈话的吹拂下,改革开放龙腾虎跃,全国上下一片热气腾腾。改革的航向在这位年迈的伟人指引下,以不可逆转的气势,将那些老左鼓起的阵阵噪音抛在身后。
今天我们从一些非正规渠道得知,“###”政治风波以后,一股否定改革的逆流汹涌而来,小平同志明察秋毫,巡视南方,并发出了“谁不改革谁下台”的警示。
神州大地再次涌起了改革开放的浪潮。奉调京城的我作为一名新闻记者,强烈地感受到中国政治生态的发展大势与诡异。
此时,中国的医药界风起云涌,旧的体制在逐渐打破,新的体制尤其是监督管理体系远没有建立,一些医药企业为了追逐利润不惜抛弃群众利益,约束机制的缺失,使医药界乱象丛生。由于这一领域与人民群众利益息息相关,引起群众的抱怨和不满。
我国医药企业的混乱局面为郑筱萸提供了施展才干的舞台。以他的聪明才智,他不可能感受不到时代的召唤与个人发展的历史机遇,想必郑筱萸看到了历史提供的这一硕大舞台,看到这个舞台对于他的政治前途意味着什么,他想到的是成功、是胜利,是他人生的新的辉煌。
由地方官而成为京官,并且是管理亿万人民群众用药安全的最高首长,郑筱萸的进京不仅出乎许多亲朋好友的意料,即使在国家医药管理局,几乎没有人会料到他们的新领导会来自遥远的西子湖畔。
追究当年谁“钦点”了郑筱萸不仅没有必要也全无意义,在中国的政治生态记录中,历来就没有“谁提拔谁负责”的惯例,相信国外也不多见。谁也无法保证时间和空间对一个人重新塑造的余地有多大。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郑筱萸20多年医药企业工作的背景发挥了关键性作用,他在医药企业的辉煌业绩,让提拔他的人寄予了厚望。
这一年,郑筱萸由地方官变为京官,被任命为国家医药管理局局长。
鲜花,笑脸,掌声,祝福……消息传出,郑筱萸立即被贺喜声包围了。不仅进京,还晋升副部级,京城里成千上万个司局长梦寐以求的事儿,被郑筱萸如此轻松地圆了梦。可以肯定地说,彼时的郑筱萸绝然不会有半点败走麦城的危险预感,不会有丝毫生命极点的不祥意念。那时,扑入他视野的是数不尽的祝福鲜花,充盈耳畔的是道不完的吉祥愿景。郑筱萸所到之处,被阿谀奉承包围着,真是应了四川那句老话:运气来了,门板都挡不住啊!

郑筱萸和他的秘书们 第二节(2)
今天我们已经无法体察郑筱萸进京时的真实心态。
——飘飘然;
——欣欣然;
——惴惴然;
——昏昏然。
郑筱萸时年50岁。孔夫子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郑筱萸不仅“志于学”,“三十”“四十”都是在一帆风顺平步青云中度过的。五十岁知天命之年迎来了命运的“拐点”。
于丹在《论语》心得中对知天命之年作出了精辟阐述——
著名哲学家冯友兰先生有这样一句话,叫做“阐旧邦以辅新命,极高明而道中庸”。中庸之道其实是通往极高明境界的一种适当的方法。它的特点正如中国古人所说,是“绚烂之极而归于平淡”,在你20岁、30岁的时候,曾经意气风发过;走到不惑的时候,才表现为淡定而从容。而当走到这样一个阶段的时候,人的很多标准都会发生变化。那么,再过10年,等到50岁的时候,又会发生新的变化。
孔子所说的知天命,是指的什么呢?是人们常说的“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吗?是一个人到了50岁就应该听天由命了吗?
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要明白孔子所说的知天命究竟是什么意思。
孔子说:“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黄侃对这段话的解释是:“下学,学人事;上达,达天命。我既学人事,人事有否有泰,故不尤人;上达天命,天命有穷有通,故我不怨天也。”可见“知天命”关键在一个“知”字,要能够了解什么是自己的天命。当自己能够客观认识命运中的穷与通,人世间的好与坏,知道这一切都很自然,那么你就能理性把握,平静应对。
“不怨天,不尤人”,是我们今天经常说的话,但这区区6个字容易做到吗?五十知天命,也就是说到这个时候已经有了内心的定力,基本上可以做到不怨天、不尤人,不为外物所动了。如庄子《逍遥游》所言“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
五十知天命,就是说此时的郑筱萸应该具有内心的定力,应该做到不怨天、不尤人,不为外物的诱惑所动。如庄子所说“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
遗憾的是,郑筱萸在奉调入京的人生拐点没能保持清醒的头脑,年虽五十而非知天命,随着官越做越大,车越坐越小,金钱美色的诱惑越来越多,他一步一步滑向罪恶的深渊,以致走上了黄泉绝路。
处于顺境的人们啊,当人生旅途到处是鲜花和笑脸,当各种诱惑接踵而至,务必保持清醒头脑啊!
1994年春夏之交的一个天气晴朗的早晨,郑筱萸怀着喜悦迈着自信的步伐从天堂杭州走来。
北京的春天阳光是那么灿烂,杨柳舒展着轻盈的腰肢,白云浮动在碧蓝的天边,洁白的梨花,粉红的桃花,嫣红的芍药,把京城装扮成一个万紫千红的大花园。
踌躇满志,信心十足的郑筱萸踏着春天的韵律走进京城,走进国家医药管理局办公大楼,这座大楼的工作人员迎来了他们的新局长。郑筱萸走上了新岗位,登上了他生命中工作过的最后一个10年的人生舞台,这也是他的人生舞台剧中最为辉煌最为惨烈最为失败的一幕。
要了解郑筱萸所任职的国家医药管理局,必须了解中国的计划经济体制。
新中国成立后,按照苏联模式组建了适应计划经济体制的国家经济管理机构。上世纪80年代初期,改革开放的大潮冲击着旧的管理体制,经济基础的急剧变革,要求作为上层建筑的行政管理和执法部门必须与之适应。1984年,国家颁布了《药品管理法》,这是一个旧体制特色极为浓厚的法规,此法规规定:中国药品监管的行政职能属于卫生部,药品生产必须获得卫生部颁发的《制剂许可证》。
郑筱萸所在的国家医药管理局并不是医药监管部门,只是按条条块块划分的计划经济意义上的行业主管部门,除掌管行业规范、外贸等事宜,局属单位还有中国医药工业公司、中国医疗器材工业公司、中国医药对外贸易公司、中国医药公司和中国药材公司等大型国有医药企业。
正是由于经济属性的特点,国家医药管理局隶属于国家经贸委,而且只管西药,中药归国家中医药管理局负责,当时药品的真正监管部门是卫生部药政司。
客观公正地讲,国家医药管理局的岗位对于有着20多年医药企业履历的郑筱萸并不陌生,胜任这一基本属于计划经济体制下的国家医药管理局局长的岗位也并不难,可是,其后不久汹涌澎湃的改革浪潮一浪高过一浪,在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面前,旧的体制土崩瓦解,新的体制给郑筱萸的人生提出了挑战。
改革的大潮把郑筱萸推向了权力的巅峰,一不小心,也把他送上了人生的绝境!


郑筱萸和他的秘书们 第三节(1)
3.他消失在2006年的岁末寒冬。他的名字再次出现是在中南海召开的国务院常务会议上,###总理主持会议,要求对郑筱萸的违纪违法问题彻底查清
2005年6月22日,郑筱萸被免去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局长、党组书记职务。表面上看,郑筱萸安全着陆。
粉碎“四人帮”以后,鉴于干部年龄老化,邓小平提出干部制度改革,改变领导职务终身制,中国的退休制度逐步建立和完善。按照中国目前的退休制度,一般干部至副部级以下官员,年满60岁即要退休,正部级干部退休年龄为65岁,而国家级领导人则干到70岁左右。
郑筱萸离开企业调任浙江省总工会主席,行政级别为司局级,那时他年仅40多岁。1994年4月奉调进京任国家医药管理局局长、党组书记时升为副部级,他才50岁,以后虽然机构数度变化,但他的行政级别一直保持在副部级。
2004年12月10日他年满60岁,按照中国官员的退休制度他应该退休了,可不知什么原因,直到半年以后的2005年6月才办理退休手续。
郑筱萸在副部级岗位整整干了10年零6个月,而且一直在同一个权高位重的岗位干了10年,可以肯定,对中国的退休制度他比谁都清楚,他预知即将退休,在他即将离开局长岗位的几年里,他的心态肯定与当年兴冲冲进京迥然不同。那时,他将进京作为人生的一个新的台阶,作为一个可以尽情展示才华的大舞台,他对自己的前途信心十足。
药监局长的10年是郑筱萸人生之旅的最后一段辉煌、诡谲的时光。他如同一位水手,驾驶着人生的小船一路走来,终于驶入了一片崭新的海域。他驾驶的小船上一派丰收的景象:经过几十年的拼搏,他位居高级干部的副部长级行列;他经历了中国医、药两届的激烈变革,创建了医药监管体系,并在这个岗位上大权在握一干就是10多年,巨大的权力所带来的种种陶醉、愉悦、荣誉、快乐他都一一品尝过。
作为一位水手,在预知水手的使命来日不多的时候,他或许已经心力交瘁,10多年在骇浪之中游走,其中的酸甜苦辣只有自己最为清楚。法庭上,郑筱萸谈起自己在药监局长任上的表现时,一直津津乐道,他的辩护律师也对他担任局长期间所作的贡献,尤其是带病坚持工作赞赏有加。
在郑筱萸出事之前,许多人对这些年医药界出台的一系列措施大加赞扬,尽管医药界的乱象已经民怨沸腾,有的人包括有的领导仍然认为这些年的GMP认证、“地标升国标”符合国际浪潮,是与国际接轨的重大举措。在有些人眼里,郑筱萸是个没功劳有苦劳的人物。有些人则认为他毁誉参半。当然,也有许多人认为中国的医药乱象他应该负责。
郑筱萸安全着陆了,可以像许多退下来的老干部们一样,子孙绕膝、安度晚年了。退下来的郑筱萸想必对自己的官场生涯会作出总结,也很可能有许多惊人之语,遗憾的是我已无缘与他交流,当然无法了解他内心深处的想法。但是,退下来的郑筱萸像中国的许多官员一样,在一些民间组织中还兼有职务,他还经常乘着飞机在天上飞来飞去,从他与朋友们的闲聊中,从他在一些场合的讲话中,我们可以窥见他的一些心路历程——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郑筱萸和他的秘书们 第三节(2)
他不能不正视由他监管的医药领域民怨已经沸腾,但他坚持认为自己辛辛苦苦,做了大量工作,如同他在法庭上为自己辩解的那样。他承认自己有错,但功劳也是巨大的,他不会想到自己会走进牢狱,更不会想到很快就会走到生命的尽头。
智者和贤达从他所驶入的看上去静谧安详的海湾,看到的却是波平浪静下的暗流涌动和潜伏在水下面目可狰的块块礁石。郑筱萸从行政领导岗位上退下来后,还保留一些群众团体或事业单位的职务,他所担任的职务是中国药学会理事长。正是由于有了这些职务,他在一段时间没有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
2006年11月中旬,广州举办“两岸药学论坛”,退下来5个多月的郑筱萸以中国药学会理事长身份莅临。当时,延续中华民族几千年的中医药正在遭到几个或者无知或者恶意炒作或者闲得无聊的人的诟病,有的人主张取消中医,有的人认为中医误国,一时间网上热议不断,各种声音纷至沓来,有人竟然在网上签名鼓噪取消中医药。
对中医的诟病早已不是什么新闻,鲁迅先生是中国的文化巨人,由于他的父亲生病的原因,他对中医药深恶痛绝,他曾经不止一次在文章中否定中医药。但文化巨人并非一切都对,中医药能够数千年不衰,中华民族能够生生不息,中医药功不可没。当然,中医药也存在一些问题,在现代科学飞速发展的今天,实事求是地评价中医药才是科学的态度。
作为在医药领域摸爬滚打了一辈子的郑筱萸对中医药当然会有自己的看法,尤其是身为中国药学会理事长,更要在此时亮明观点。郑筱萸西装革履来到广州,人们看到,在海峡两岸的专家学者面前,退下来几个月的郑局长仍旧神采奕奕,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面容保持着特有的微笑,人们仍旧对他恭敬有加,没有因为他已从局长岗位上退下来而怠慢他。
以郑筱萸的身份,主办方安排他在论坛上发言。郑筱萸仍然像半年前在局长任上一样,从容稳健地走上讲台,面对着两岸的专家学者侃侃而谈,对中医药的历史和现实所发挥的作用给予高度评价,驳斥了中医药的否定论者。
知情人士透露,郑筱萸最后一次公开亮相应该是2006年12月22日,地点是北京国际会议中心。
中国的年文化千百年来源远流长,到了近现代,西历的传入,中国人有了两个年,一个是元旦的西历新年,一个是传统的春节新年。今日的过年早已无法与传统的过年相比,但辞旧迎新的气氛还没有丢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年关将至,各个单位都在以各种年会的形式搞辞旧迎新活动。
北京市药学会和北京市执业药师协会在12月22日举行年会,邀请执掌医药两届大权、从领导岗位退下来不久的郑筱萸莅会。像这种省市级单位组织的年会之类,如果在位时郑筱萸一般是不会光临的,如今从领导岗位上退下来了,时间比较宽余,郑筱萸在接到请柬后欣然应允了。也许还有另一层因素,这一段时间药监局接连有人被“双规”,有关郑筱萸的传言也不少,出席这样的公众场合,亮亮相也有利于辟谣。

郑筱萸和他的秘书们 第三节(3)
冬日的北京没有了绿色,太阳早已不知躲到那里去了。光秃的枝干在寒风中毫无生气地摇曳,不知是雾还是烟,天空显得迷蒙阴沉,几只老鸦扇动着无力的翅膀,掠过屋檐时“呱——呱”地叫了两声,向着远方奔去。
这一天上午,郑筱萸早早从家里出来,钻进轿车,坐在轿车里他无暇观赏窗外的景致,他只想快些赶到会场,快些开完这个会,快些离开会场。近两个月来,从各方汇集的消息令他感到不安,令他心绪不宁。一些小道消息传得十分离奇,当然许多消息与他有关。
坐落在城北的北京国际会议中心建于1991年,是为了举办北京亚运会而建设的一系列建筑之一。亚运会后,这里就成了接待各种会议的场所。当郑筱萸的车驶到会场时,迎候在场的北京医药界领导热情接待,并将他迎入宽敞明亮的会议大厅。
进入会议大厅,气氛与室外截然不同。各式吊灯、壁灯、顶灯把大厅映照得灯火通明,北京医药界的名流们个个衣着鲜亮,西装笔挺,人们脸上堆满了诚挚的笑意,相互握手寒喧,互致问候,温暖、喜庆的暖流弥漫在会场,流淌在大厅的每个角落。
一位出席了这次年会的老同志回忆说,当天上午开幕的年会,郑筱萸作为嘉宾在主席台上就座,但他并没有发言。他坐在那里看上去神情自若,脸上看不出不安与焦躁。年会结束,按照主办方的安排,还有一个展示北京制药企业辉煌成就的展览。
郑筱萸与其他到会的领导一起走下主席台,在众多与会者的簇拥下,走入了安排在另一个房间的制药企业展板的展室。他从主席台上慢步走下,随着参观的人们走进展室,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说起来从大学毕业参加工作担任药厂领导开始,尤其在最后的10年中,作为不同层次的领导,郑筱萸无数次走上讲台,无数次发表演讲,无数次在热烈的掌声中结束讲话,无数次在掌声中离开会场。可是,不知他是否意识到,这一次他走下主席台,是他人生中彻底地告别了属于权势、荣耀的主席台,彻底地结束了官场生涯。此生此世,他再也无缘令他荣耀令他愉悦给他带来权势地位的主席台了。
作为领导干部的郑筱萸,从此永远消失在公众的视野。
郑筱萸从主席台上慢步走下,随着参观的人们走进展室,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郑筱萸神情自若,似乎走得十分镇静十分稳健,他绝不会想到,此刻每向下走一步,他都朝着命运的深渊滑落,人生的尽头已清晰可见,噩运已经露出狰狞的笑容,从这时候开始,生命之花开始凋谢在寒冷的冬日。
北京的岁末萧条而寒冷,干燥的风在枯枝上掠过,轿车载着心事重重的郑筱萸消失在喧闹、嘈杂、浮躁的街市……
郑筱萸再次见诸媒体,再度出现在公众视野,则是贪官、腐败分子的丑恶形象。书包网 www.61k.com

郑筱萸和他的秘书们 第三节(4)
出席北京市药学会和北京市执业药师协会年会不久,郑筱萸即被中纪委双规。
2006年12月25日,新年气氛渐浓。这同时是西方人也是相当多的中国人一个重要的节日——圣诞节。
改革开放以后,打开国门,涌入中国的不仅有麦当劳、肯德基、碧眼金发的洋人,不仅有新自由主义、MP3、百老汇的歌舞剧,随着西风东渐,洋节日的知名度不断张扬,洋节已经融入人们尤其是年轻人的生活方式,其中圣诞之夜更是成千上万年轻人为之狂欢的不眠之夜。王府井教堂、崇文门教堂等处成了欢乐的海洋,有虔诚的祈祷者,也有许多盲从得不知基督为何人的年轻人。
基督教经典故事:一个面容慈祥的白胡子老爷爷,在这一天顶着风雪从寒冬中走来,给人们送来了圣诞礼物。所有的基督教国家的人们,无论男女老幼都在这一天期待着好运降临。
郑筱萸的宗教信仰无从考证,但这一天对他来说,圣诞老人带来的不仅不是福音,肯定是灭顶之灾。
岁末的冬日阴冷干燥,太阳躲在云层中藏起了往日灼热的面庞。街市上行人匆匆而过,似乎在追寻着各自的人生目标。冷风在楼宇间掠过,似乎要带走人间所有的暖意。
这天下午,国家药监局机关大楼笼罩起神秘紧张的气氛。一纸通知从局决策层开始迅速传达下去,司处级干部都得到了通知,要求参加一个重要会议。
什么重要会议呢?
司处级干部人心惶惶。近一年来,这座大楼里连连出事儿,随着纪检监察部门的工作人员频繁进出,一个又一个令人胆战心惊的消息像冬日里无孔不入的寒风,传遍了每一个办公室。早在郑筱萸退下来半个月之后的2005年7月8日,他曾经的秘书、掌管中国医疗器械进入市场审批大权的郝和平被“双规”,2006年1月12日,另一位曾经担任郑筱萸秘书、现任药品注册司司长的曹文庄被“双规”,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11月28日,郝和平被判刑15年的消息传来,人们绷紧的神经拧得更紧了。那些心中有鬼的司长、处长们心中的小鼓击打个不停,早就没有心思办公,他们最怕的是被上司叫到办公室。
“张处长,局长叫你去一趟!”这在过去只是极普通极平常的通知,如今却成了一些人的咒语,在一些人眼里,那一声吆喝如同一句催命符,足可以使人脸色惨白心跳加剧。
今天的通知是所有的处以上干部,虽说没有那么紧张,但大家知道这一定是天大的事儿。人们早早就集中到大会议室里,不祥的预感在会议室弥漫,人人都知道可能有重大消息就要公布,人人又不知道这是什么消息。关系非常密切的人在耳旁私语,有些人用眼神做着交流。人们都想在这个时候通过交换各自从各种“小道”得来的消息,扩大自己的信息量。

郑筱萸和他的秘书们 第三节(5)
开会的时间到了,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司处长们个个神情凝重,平日上面开大会底下开小会的情况绝对不见踪影,每个人都紧张地盯着坐在前排的局领导,尤其关注着局领导身边的那些陌生人——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的官员。
会议开始了,国家药监局局长邵明立简单地开场白,然后便由中纪委的同志宣布:经党中央和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决定,对国家药监局原局长郑筱萸严重违纪问题进行立案审查。
12月29日,2006年结束的前两天,在由邵明立局长主持召开的全局处以上干部会议上,正式通报了郑筱萸被“双规”的消息。
会场里看起来静得没有一点声息,但却如同平静的洋面下潮涌浪叠。郑筱萸——这座大楼曾经的主宰,中国医、药两届曾经的权倾一时的人物,从这一刻起被立案审查,失去自由,谁能说这不是一枚重磅炸弹,谁能说这不是中国医、药界的一次地震?
台上讲话者义正词严,台下的司处级干部可谓五味杂陈——震惊、恐惧、叫好、错愕、悲哀、不平、遗憾……
散会了,司处长们个个神色紧张,人人脸部没有表情,许多人低着头,想着自己的心事,在心底打着各自的算盘。
在中国的官场上,许多领导干部从岗位上退下来后,都如释重负。一方面忙碌了几十年,终于可以歇歇了;另一方面,认为自己安全着陆,画上了一个满意的句号,可以享享清福了。郑筱萸退下来的心态一定是极为复杂的。可是,在他退下来一年零六个月就东窗事发,实在让许多人没有料到。不同的感受撞击着司处长的心灵,并从这里以极快的速度传遍全国。
在资讯发达的现代社会,任何消息都难再以“保密”为由封杀。郑筱萸被“双规”了,这一令药监系统震荡、令人民群众拍手称快,令不法药商胆战心惊的消息,迅速在老百姓之间流传开来。
新年的钟声敲起来了,人们在喜庆中迎来2007年元旦。
年轻人聚集在世纪坛,纵情地歌唱、欢呼,当子夜到来,人们击响了巨钟,声声巨响寄托着人们美好的祝福和希望。过去的一年轻轻翻过,新的一页重新开始,当新的一轮太阳从东方天际冉冉升起,人们开始了新的一天。
郑筱萸及其腐败案成为辞旧迎新的官员们商人们市民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这几年食品药品频频出事,药品生产企业的劣行频繁曝光,看病难看病贵已成痼疾,此时郑筱萸出事,无疑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巨石,激起层层涟漪……
喜庆的鞭炮弥漫着新年。往年的郑筱萸此时正端坐在豪华的宅院里,接受着那些有求于他的药商和部属的恭贺,在这一声声新年祝福声的背后,则是金灿灿的真金白银。
当年轻人聚集在世纪坛下,随着一声声新年的钟声齐声欢呼的时候,郑筱萸被与家人隔绝,单独关在一座楼房里,尽管条件相当不错,他却失去自由。郑筱萸再也听不到那一声声言不由衷的祝福了,陪同他的是中纪委的工作人员;他的任务再也不是接受贿赂,而是按着中纪委工作人员的要求交代问题。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郑筱萸和他的秘书们 第三节(6)
交代问题成了他唯一的选择。在辞旧迎新的新年之夜,窗外到处是人们对新年的祝福,到处是人们对美好生活的期待,而此时的郑筱萸唯一的任务是交代问题。无从考证郑筱萸此时的真实心态,巨大的反差给他带来的冲击肯定令他夜不能寐,他一定也在心里为自己祈祷,期待着新年能带给他好运。今天一般人已经无法知晓郑筱萸是怎样度过的那个漫漫长夜,只有天堂里的他能够告诉人们。
1月24日,在郑筱萸被“双规”近一个月后,他的名字再次高调正式浮出水面,并通过媒体成为公众关注的焦点。这一天,中南海召开国务院常务会议,听取监察部关于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原局长郑筱萸严重违纪违法案件调查的情况汇报。
会场庄严肃穆,气氛凝重。
###总理主持会议,中纪委书记###出席会议并讲话。副总理###、曾培炎、###,国务委员周永康、唐家璇、华建敏、陈至立出席会议,中共中央书记处书记何勇也应邀出席会议。
熟悉中国政治生态的人士一眼便知,这不是一次寻常的会议,中纪委书记、副书记出席并讲话,肯定与反腐败工作有重大关系。改革开放30年来,大大小小的政府官员因违法违纪被查处无法统计,但通过国务院常务会议听取汇报的形式披露案情告之天下实为罕见。稍有政治常识的人都会从中嗅出不同寻常的意义。
新华社为此播发了通稿:会议认为,郑筱萸等人的案件是一起严重失职渎职、以权谋私的违纪违法典型案件。郑筱萸在药品监管工作中,严重失职渎职,利用审批权收受他人贿赂,袒护、纵容亲属及身边工作人员违规违法,性质十分恶劣。案件造成的危害极大,威胁人民群众身体健康,严重败坏了党和政府的形象。
会议要求,对郑筱萸的违纪违法问题要彻底查清,依法严肃处理。
郑筱萸在淡出公众视野月余高调复出,简短的会议消息对郑筱萸问题的性质、后果以及中央的要求等信息作出明确披露。从郑筱萸的秘书被查处,到他被“双规”,从他被“双规”,到国务院召开常务会议。时间不长,但专案组已经掌握了大量事实,初步查清了郑筱萸的问题,新华社的报道虽然简短,但已经把他的问题及其性质讲得十分清楚,这则消息告诉人们,郑筱萸想轻松过关看来是痴人说梦。
官场震撼,舆论哗然。这一会议消息立即成为各大媒体各大网站广泛转载的头条新闻,郑筱萸及其腐败案迅速进入各大网站的新闻排行榜和网友跟帖排行榜。
2月13日,国务院新闻办举行新闻发布会,中纪委副书记、秘书长、新闻发言人干以胜通报了我国反腐倡廉工作的一些情况。有记者问,传说郑筱萸已经自杀身亡,是否有此事?干以胜明确指出,郑筱萸正在接受调查,澄清了他自杀身亡的“小道消息”。
3月1日,中纪委监察部公布,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原局长郑筱萸严重违纪受到开除党籍、行政开除处分。对其涉嫌犯罪问题移送司法机关依法处理。
新华社发布的这则新闻中首次披露了郑筱萸的犯罪事实——
经查,郑筱萸在任国家药监局局长期间,利用职务便利,为一些医药企业谋取非法利益,本人或伙同其妻、子收受财物折合人民币数百万元;在药品监管工作中严重失职渎职,造成严重后果。
至此,郑筱萸的问题广告天下,成为新闻媒体和百姓民间舆论的热门话题,人们关注他的程度远远高于过去的成克杰、胡长清,在于他所从事的工作与人民群众的利益实在太密切了,谁不生病?谁不吃药?相当长的一个时期,药价虚高,老百姓看不起病已经成为人们意见最多的话题之一,老百姓早就憋了一肚子怨气,就在这个时候,套用一句文革语言,郑筱萸被揪出来示众了,人们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如此痛恨贪官,痛恨那些不顾人民群众的利益,中饱私囊的腐败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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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筱萸和他的秘书们 第四节(1)
4.他主政全国药监市场监管10年,就在他下台前的全国药品注册工作会议上,他还大讲特讲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绩,而此时药品注册工作已经乱象丛生,民怨沸腾
郑筱萸被“双规”查处了,他主政我国药监市场监管10年,一直到2005年6月22日,在“超期服役”半年之久,才被免去国家药监局局长职务。要了解郑筱萸,当然要听听他都说过些什么。在他下台的前后,他在各种公开场合的一些讲话,可以让我们从另外一个视角,观察他的内心深处。
2004年2月9日,全国药品注册工作会议在昆明召开。此时距郑筱萸下台还有1年零4个多月,而药品注册工作已经乱象丛生,民怨沸腾。可是,这个时候的郑筱萸等人依然昏昏欲睡,毫不理会民间的呼声。
我看到一篇当年对这次会议的报道,从中可以清楚地看到郑筱萸等人当时的心态——
“在过去的一年里,药品注册工作认真落实国家食品药品监管局党组提出的“三抓一加强”的工作要求和“一个确保,两个不误”的工作方针,积极推进各项改革措施,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绩。”
不仅积极推进各项改革,成绩还令人瞩目。这些成绩表现在哪里呢?报道接着说——
“主要体现在防治“非典”药物快速审批工作方面,及时制定出台了相关政策,开辟了防治“非典”药物“快速审批通道”,并成立了防治“非典”药物审批专家组,打破常规,采取“早期介入”的办法,把审批关口前移,主动深入到科研第一线,帮助指导科研单位的科学研究,督导各项药物科技攻关项目的落实。药品注册司还及时组织有关人员参加了全国防治非典指挥部科技攻关组工作,进行了疫苗、人源特异免疫球蛋白及诊断试剂等一系列药物攻关项目。特别是备受世人瞩目的SAKS病毒灭活疫苗已经批准进行临床试验。2003年世界卫生组织对我国药品监督管理工作进行了考评,其中对药品注册工作给予了较高的评价,认为我国已经建立起了一套完整的药品注册管理系统,通过这一系统,可以高质量地完成所有医药产品,包括化学药品、生物制品、中药的上市许可审查。”
2003年、2004年,正是我国医药市场监管混乱最为严重的时期,在药监局官员的眼中,却是一片莺歌燕舞形势大好不是小好。重灾区药品注册工作被给予“较高的评价”,并建立了一套管理系统。
不知什么原因,这次重要的会议郑筱萸并没有出席,会上,国家食品药品监管局副局长张文周宣读了郑筱萸委托他作的题为《团结协作奋发有为,不断开创药品注册工作新局面》的讲话稿。
“讲话中指出,药品注册工作是药品监管工作的中心环节,直接对老百姓用药安全、用药质量进行把关,责任重大,2004年药品注册工作要做到如下四点:一是认真贯彻落实《行政许可法》,依法行政,履行好药品注册各项职能。二是继续深化药品审评机制改革。三是紧密围绕实施“食品药品放心工程”,继续严格药品审批和管理,从源头上确保上市药品质量。四是积极主动地做好保健食品注册工作。”

郑筱萸和他的秘书们 第四节(2)
郑筱萸委托别人所作的讲话头头是道,但谁来落实呢?
2005年1月19日,全国食品药品监督系统召开首次“双先”表彰会。这在我国医药系统是一件具有历史意义的大事,此时距郑筱萸下台仅5个多月,他在表彰会议上作了《全面落实科学发展观,不断推进食品药品监管工作的新发展》的工作报告。
开幕式上,人事部副部长尹蔚民宣读了“人事部、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关于表彰全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系统先进工作者和先进集体的决定”,丛骆骆等10名“全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系统先进工作者”和北京市药品监督管理局西城分局等40个“全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系统先进集体”首次受到表彰。另外,张俊英等22个先进个人首次受到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的表彰。
郑筱萸在会上讲话说,一年来,食品药品监管系统以学习高志全同志为契机,以开展“争优创先”活动为载体,突出抓加强队伍建设这项重点工作,成效明显。这次受到表彰的先进集体、先进工作者和先进个人,正是这次活动中涌现出来的典型代表,他们集中反映了全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系统坚持不懈抓队伍建设所取得的阶段性成果。树立一批先进典型,对于我们不断提高整个队伍的执政能力,做到科学行政、民主行政、依法行政,具有十分重要的示范导向和鼓舞激励作用。2005年,全国食品药品监管系统要广泛宣传这些先进典型的事迹,大力营造弘扬正气、见贤思齐的良好舆论氛围,以“让党和政府放心,让人民满意”为标准,继续深化“争优创先”活动的主题,拓展活动形式,丰富活动内容,通过实践“###”重要思想的具体行动,树立食品药品监管系统的良好形象。
不久,国家药监局召开了2005年全国药品市场监督管理暨药品现代物流监督管理工作会议。郑筱萸在会上作了长篇讲话。
“我们取得的成效是很大的,但是也要看到在市场监管方面任重道远,职重如山”。郑筱萸开篇讲了成绩,又讲了“职重如山”。在这篇冗长的讲话中,他首先讲了药品、医疗器械市场监督管理工作的重要性。回顾了过去的2004年,药品、医疗器械市场监管工作成效显著。通过一年来的工作,“我们有效地打击了违法犯罪分子,规范了市场秩序;监督实施GSP,促进了药品经营企业整体水平的提高和结构的优化;加强药品、医疗器械广告监督,遏制了广告发布的违规行为;开展药品市场信用体系建设,为运用监管手段促进行业自律、惩戒失信行为提供了一个新的途径;加强流通领域药品分类管理工作,确保了零售药店抗菌药物凭处方销售监管政策的平稳实施。我们的监管队伍在工作的实践中得到了锻炼,对药品、医疗器械市场有了更科学的认识。”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郑筱萸和他的秘书们 第四节(3)
讲了成绩,郑筱萸开始讲问题。正视药品、医疗器械流通领域存在的问题。他认为,问题主要有“一是犯罪分子制假售假的手段更加隐蔽多样。二是农村药品市场监管工作仍然较为薄弱。三是药品流通监管如何代表先进生产力要求,与时俱进不断完善”。
郑筱萸讲到这里,脱稿讲了一段语重心长的话,听起来很是感人,他说:“我们还得动脑筋,要管好,管到位,还得适应新形势,不能用简单的,尤其是计划经济条件下的做法。新的情况给我们带来新的问题,也需要我们探索新的管理办法,打破我们自己旧的管理理念,建立新的管理理念,这个过程对我们是个锻炼,是个提升,不能是只要求监管相对人,同时也应该要求我们自己。这个问题我就讲两方面,第一是我们要跟上形势,扶正祛邪,要积极地推动,在这个潮流当中,我们是积极推进而不是绊脚石;第二是我们提出的一切改革方针不能脱离实际,脱离实际的东西是没有效果的,只会逼着企业搞形式,弄虚作假。因此,如何不断适应新情况,解决新问题,通过监管手段,促进调整结构、提高水平、淘汰落后、优化环境,是对我们各级药监部门的重大考验,也是摆在我们面前的一个必须解决的问题。”
讲得多好啊,“一切改革方针不能脱离实际”,脱离实际“只会逼着企业搞形式,弄虚作假”。郑筱萸的认识何等的清醒,何等的深刻,可是,恰恰在这时候,在“地标升国标”中,郑筱萸主政下的药监局严重脱离实际,把标准的门槛定得太高,导致药企严重弄虚作假,从而导致医药市场的问题层出不穷。
谈到违法药品、医疗器械、保健食品广告屡禁不止时,他更加严厉斥责,他说:“目前,擅自夸大疗效的虚假广告、未经审批擅自发布的广告、处方药在大众媒介发布广告等违法行为仍十分严重,部分广告主发布违法广告行为屡禁不止。这次全国工作会上,我看了一下数字,我们是10000多起违法药品广告移送工商,约70%是没有经过批准的,这个问题相当严重。药品、医疗器械、保健食品广告虚假宣传问题,已经成为群众投诉的热点,很多广告夸大疗效宣传,既欺骗了消费者,也损害了药监部门的形象。为此,必须采取有力措施,打击通过虚假广告进行商业欺诈的行为,同时,要积极运用监管手段,促进药品企业诚信建设,倡导诚信经营,树立良好的商业道德,促进医药经济健康发展。药品、医疗器械的广告监管每年我们都动很多脑筋,包括我们对一些媒体24小时监控,花很大的代价来做,但每年违法广告仍然非常多。”
也恰恰在这时候,“奥美定”事件被炒得沸沸扬扬,投诉者到处告状,而这一切与郝和平有密切关系,审批者就是国家药监局。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郑筱萸和他的秘书们 第四节(4)
在这篇讲话中,郑筱萸对前几年市场整顿的情况是如何估价的呢?请看他的这一段表述——
按照中央领导同志提出的“标本兼治、着力治本”的要求,国家药监局提出了“三抓一加强”,要求把监督的关口前移,把监督的重心下移,就是要把重心放在基层。关口前移就是要加强日常监督和现场监督,把问题发现在苗头阶段,消灭在苗头阶段。违法犯罪分子不是因为有个药监局成立了,有个《药品管理法》出台了,有个整顿措施了,他们就立地成佛了,还需要通过我们监管部门采取有力的监管措施。所以在市场整顿方面,我们应该保持高压的态势,加强日常监管和现场监管。药品监管这几年无论从体制上还是法制上我们都还是理得比较顺的,基础有了,尽管还有问题,但是可控的。有什么问题,我们知道,用什么方法去解决,我们也基本清楚。药品的监管还是比较有成效的,在治理低水平重复方面,我们这几年的措施已经见成效了,在市场整顿方面,在农村药品市场监管方面,我们也见成效了。1998年的时候,我们市场抽验不合格率为11%,1999年下降到了7%,接下来是5%、3%、、,2004年为,药品的整体质量水平提高了。农村制假售假情况也大大减少了,而且监管的手段加强了,药品质量提高了。我们的监督没有阻碍发展,而且促进了发展,我们国家的医药经济,1998年是1400亿,到了2002年达到2800亿,四年翻了一番,2003年突破了3000亿,去年突破了3500亿,在整体出口情况不好的情况下,医药产品出口增加,幅度还比较大。
在郑筱萸看来,“监管还是比较有成效的”,一连串的数字表明了成效。从这篇讲话中我们可以了解郑筱萸在即将离开领导岗位时对自己这些年的工作所持的态度,与其说这是一次全国药品市场监督管理暨药品现代物流监督管理工作会议,不如说是郑筱萸对自己10年药监局长工作的一次总结。
几个月以后,郑筱萸就从局长岗位上退了下来。
2006年1月9日,中国药学会召开新年联谊会,郑筱萸到会并讲话。
国际药###合会是世界上最大的国际药学组织,成立于1912年,总部设在荷兰海牙,目前有80多个国家的130多个团体会员。FIP每年召开一次世界药学大会,在五大洲轮流举办,至今已经召开了65届,每次参加会议人数约3000人,是世界药学领域的传统盛会。世界药学大会会议内容广泛,涉及药学科研、教育、实践等各个领域。
中国药学会成立于1907年,是我国最早成立的学术团体之一,是中国科学技术协会成员,行政挂靠单位是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到目前为止,中国药学会现有会员近10万人,高级会员近3000人,团体会员单位35个。学会下设6个工作委员会,15个专业委员会,主办19种学术期刊。
郑筱萸的讲话热情洋溢。他首先代表中国药学会,向各位来宾、中国药学会会员及广大医药科技工作者致以节日的祝贺!
他说,2006年,对于中国药学会来讲,是非常重要的一年。由国际药###合会和中国药学会共同主办的国际药###合会第67届世界药学大会将于2007年9月1日至6日在北京召开。到2007年,中国药学会将迎来学会成立100周年,届时中国药学工作者将会举办学会百年庆典。
他指出,我相信,只要我们以改革的精神和创新的勇气,团结一致、锐意进取,我们的既定目标就一定能够达到!让我们以饱满的工作热情和脚踏实地的工作作风,把握机遇、奋力拼搏,迎接2007年第67届世界药学大会在我国北京的胜利召开!迎接学会百年华诞!
从某种意义上说,公开场合的讲话也是一面镜子,人们可以从中看到郑筱萸的另一面,通过去伪存真,窥视他的所思所想,把握他的思路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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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筱萸和他的秘书们 第五节(1)
5.他与许多高官栽在秘书身上一样,祸起萧墙被称为他的左膀右臂的两位前任秘书,秘书东窗事发牵连出他们的后台老板,似乎是当今官场贪腐窝案的一个铁律
与许多高官栽在秘书身上一样,郑筱萸祸起萧墙,他的秘书是药监腐败案多米诺骨牌中的关键一环。
查辞海,秘书:职务名称。掌管文件并协助领导人处理日常工作的人员。秘书本来是党委或政府的普通工作人员,可是在中国,有的秘书部落不仅神秘而且无形被赋予了超越职权范围的能量。最为典型的便是原河北省委书记的秘书李真,这个被称为“河北第一秘”的李真呼风唤雨,神通广大,不仅没有把一些厅局长地市委书记放在眼里,连一些省级领导也惧他三分,俨然河北的第二书记。
李真之流当然只是个例,公正地讲,秘书在领导身边成长进步要比一般人快些,的确也有些秘书具有真才实学。但从近些年情况来看,领导干部出了问题,必然牵扯出他们的秘书,似乎已经成为一种常态,这不能不令人深思。郑筱萸腐败案与陈希同等人一样,也是秘书先东窗事发,然后牵连出他们的“老板”。
郑筱萸的秘书是何许人也?
熟悉药监局内情的药商们都知道,在国家药监局大院,药品注册司和医疗器械司是两大实权部门,而掌管这两大要害部门的曹文庄和郝和平,则是被称为郑筱萸左膀右臂的两员大将。
负责侦办郑筱萸腐败案的工作人员透露,曹文庄的出事,直接导致了郑筱萸腐败案浮出水面。
1962年曹文庄出生于山东,1984年从黑龙江商学院中药系毕业,顺利地分配到中国药学会工作,几经变迁,进入国家医药管理局,并成为郑筱萸的秘书。
做领导人的秘书是有学问的,与众多领导干部的秘书一样,曹文庄做事周到细致,小心翼翼,加上他办事稳妥城府很深的个性,很快便赢得了上至“老板”下至同僚的满意,他的仕途也展现出一派喜人景色。果然,在担任了一个时期秘书后,曹文庄担任了局办公室主任、局人事司司长等职。
2002年,曹文庄结束了秘书生涯,担任国家药监局药品注册司司长的要职。
药品注册,就是药商们俗称的“批药号”,在医药企业,人们都知道,拿到了药号就等于拿到了金山,没有药号,企业就无法生存。而掌管药号的是谁——曹文庄。他掌管了全国药品审批文号的大权,在他所上任的那个时刻,在许多人看来,药品注册司司长是药监局最具实权的岗位,这个岗位尽管只是司局级,但其中的含金量简直无法估算。
权力是柄双刃剑,当绝对的权力给他带来无尚荣耀的同时,也无情地戳破了他的幸福人生,使他的命运驶入了歧途。
2006年1月12日晚,北京郊区的宽沟。正在主持2006年全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工作会议的曹文庄,被侦查人员从会场上带走。时年44岁的曹文庄被中纪委“双规”。

郑筱萸和他的秘书们 第五节(2)
由这一天命名的“1·12专案组”开始了紧张的办案工作,药监系统的窝案、串案一一暴露在办案人员面前。先后查处的有药品注册司助理巡视员卢爱英、国家药典委员会常务副秘书长王国荣。
曹文庄等人受贿案是如何败露的呢?网上流传的各种信息不一而足,有的说他疯狂寻租,导致天怒人怨,东窗事发;有的说他妻子过于张扬,大肆索贿,终致入狱。有一种较为可靠的消息称:曹文庄等人的落马,缘自一家国外制药企业的举报。
中国医药市场乱象丛生,监管官员大肆寻租,不仅使国内医药企业怨声载道,有意进入国内市场的国外药企也极为不满,市场经济规则的严重破坏打破了公平竞争的法则,使这些境外企业损失惨重,于是,一家境外药企首先站了出来,以确凿的证据在境外媒体上揭露了几家企业向中国国家药监局官员行贿20万欧元的丑闻。
一石激起千重浪。
报刊、网站纷纷转载,响应者发帖予以声援,一时间舆论闹得沸沸扬扬。这些消息引起了中国政府的关注,曹文庄等人开始进入中央纪检部门的视野。
据有关人士透露:曹文庄被“双规”后,口风很紧,与办案人员百般周旋,就是不肯吐露实质性问题。办案人员加大了心理攻坚力度,申明大义,晓以利害,收到成效。
2006年春节期间,已经关押了一个多月的曹文庄态度出现积极变化,开始对自己的问题进行交代。他找到律师,就有关检举立功方面的问题进行详细咨询。从那时起,郑筱萸进入专案组的视野,随着专案组的初步核实,郑筱萸的腐败问题暴露出来。
一位权威人士透露,郑筱萸案是在查办该局一批局处级干部违纪违法问题时,发现了他本人的违纪线索,进一步深挖出来的。
对此,中纪委副书记、中纪委秘书长干以胜表示,我们高度重视在查办案件中发现的线索,特别是有关涉案人员交代的线索,对有关线索进行深挖细查,对“案中案”抓住不放,查处了一批“窝案”“串案”。
2007年6月21日,曹文庄被押上了审判台。
有目击者描述:曹文庄穿着一件浅色衬衫,戴着眼镜,显得文质彬彬。检方指控曹文庄在任药品注册司司长期间,利用手中的权力,在为企业药品办理注册审批事项过程中,于2003年至2005年间,接受请托,为两家制药企业在药品审批等方面谋取利益,非法收受人民币150万元、美元8万元,共计折合人民币约230万元,数额特别巨大,情节特别严重,涉嫌受贿罪。
起诉书还指出,曹文庄在核发药品批准名号及药品审批的过程中,收受钱财,降低审批标准,降低了国家机关的公信力;在申请药品经营许可证、办理药品进口许可等方面,降低审核标准,造成药品管理混乱,降低了国家机关的公信力,情节特别严重,涉嫌玩忽职守罪。
当时每年有上万种新药和“换名涨价药”,要由国家药监局审批,曹文庄作为药品注册司司长具体掌管这一大权,成了医药企业公关的重点对象。
据悉,曹文庄的罪名与他的上司郑筱萸一样涉嫌犯受贿罪和玩忽职守罪。检方对其玩忽职守罪指控认为,在药监局推行GMP认证和“地标”转“国标”时,降低审核标准,造成药品管理混乱,提高了百姓的用药风险,降低了国家机关的公信力,情节特别严重。目前全国万个药品批准文号中,有15万个是曹文庄任期内办理的。
有媒体披露称,案发后,在西城检察院接受讯问时,曹文庄态度十分狂傲,他说,要是能把我查出问题来,中国就没有清官了。
在法庭审讯中,对于检方的4笔受贿指控,曹文庄全部推翻。对于检方的玩忽职守指控,曹文庄同样予以否认。据悉,曹文庄委托的2名律师参加了开庭。法庭上,就受贿罪名,律师作了证据不足的辩护;对玩忽职守罪,作了无罪辩护。
曹文庄被一审法院以受贿罪和玩忽职守罪判处死缓。一审法院在判决中采纳了曹文庄律师的一条辩护意见,即曹文庄检举揭发他人,有立功表现,依法可以从轻或减轻处罚。
8月28日,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维持了一审法院对国家药监局药品注册司原司长曹文庄的死缓判决。
曹文庄的命保住了,有网民为此愤愤不平,认为姓曹的也应该给毙了,这样才能平民愤!
公正地说,他的罪名虽然与郑筱萸相同,但他毕竟只是一个部门的负责人,是政策的执行者,负责政策制定的是他们的局长郑筱萸,他是我国医药监管的最高行政首长。
曹文庄没有被送上断头台,在许多人看来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可他却不领情。不仅在法庭上全盘否定了检方的指控,还坚持认为自己是个清官。从差一点就见了阎王,到中国的清官,二者的距离也太远了吧,可见在一些人的眼中,对受贿罪和玩忽职守罪见仁见智。至少在中国,至少博士曹文庄就有这样离奇古怪的认识,这是发人深省的一个小小的插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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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筱萸和他的秘书们 第六节(1)
6.在中国医药界,有两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显赫人物,他们掌管着中国药品和医疗器械审批的生杀大权,只要找到他们就等于攀上了财神,财源滚滚
曹文庄自称“清官”,不知他心目中的清官是什么样的概念。沿着曹文庄的履历追寻会发现,不论是出于上进还是对知识的渴望,曹文庄在参加工作后,自感到在商学院中药系学的那点知识实在算不了什么,步入仕途的曹文庄显然感到他的学历无法胜任要职,于是他像时下许多官员一样在政法院校攻读了法学博士。
搞的是中医药监管,却去学法律,在选择专业时,曹文庄肯定是动了一番脑筋的,是为了增长自己的法学知识,还是有其他想法,一般人不得而知,更奇的是他的博士毕业论文,不知是巧合还是预感到了什么,令人惊异的是,论文竟然是《论贪污罪和受贿罪的主客观要件及犯罪构成》。不仅选题是贪污罪和受贿罪,还论述了“主客观要件”“犯罪构成”,看来曹博士对这篇论文的选题真正是下了大工夫。
也许这篇论文发表后使许多贪官读了受到教育,挽救了他们在犯罪的泥潭中越陷越深,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法院在量刑时对如此重要的论文竟然忽略不计,对这位博士“清官”的判决就是受贿罪,并且是死刑缓期执行。
曹文庄进入高墙铁窗已经一年有余了。寂静的夜晚,武警战士的枪口在如水的月光下晃动,阴冷的牢房里,曹文庄躺在床上,定会对自己所做过的事有了新的认知。此时,他的老上司郑筱萸已踏上黄泉路,时间已经抚平了他心中的躁动,不知曹博士在法庭调查时对这篇博士论文中的“主客观要件”是否有了新的理解。
在翻阅曹文庄的案卷时,我从检方对曹文庄的起诉书中有了新的发现,那就是检方明确提到关乎对他量刑的一个重要“要件”,那就是行贿人魏威——江湖上人称的“拿号王”。
据媒体报道:魏威,别名魏涛,30多岁,河南人氏。见过魏威的人描述,他身形瘦小,其貌不扬。
如果以貌取人,那就大错特错了,自古貌不惊人者干成大事的大有人在。熟悉他的人透露,早年,魏威在河南漯河从事药品批发,掘得第一桶金,获得原始积累之后,他转战我国的重工业基地东北。工商资料显示,2000年,魏威收购了吉林省梅河口市一家药厂,在此基础上,在吉林省工商局注册成立了吉林全威制药有限公司。2003年,魏威可能感觉“全威制药”还不够威风,不够国际化,于是把公司更名为詹姆斯安迪制药有限公司,同年底迁往通化。不知道这位河南人肚子里的小九九是如何盘算的,到了通化不久他又把公司更名为威威润生制药有限公司。到了2004年,魏威可能感到还是洋名更有感召力更有影响力,他的威威润生制药公司分化为两个制药厂,即诺氏制药(吉林)有限公司(下称诺氏制药)、巴里莫尔制药(通化)有限公司。与此同时,魏威还成立了太平洋药业有限公司,后更名为菲尔斯杜克;2005年4月,再度更名为阿尔贝拉医药公司,主要业务为药品销售。

郑筱萸和他的秘书们 第六节(2)
经过一番由中到西由西到中又回归西洋的乔装打扮,魏威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瘦小懦弱的河南乡下人了,摇身一变已是多家具有“外资背景”的药企大老板了。
与许多其貌不扬的人一样,魏威的成功自有过人之处。与他打过交道的人评价:人极精明,极善交际,为人极仗义。这“三极”优点集中到一处,就是社交能力极强,手眼通天,从而造就了他医药界响当当的人物,人人羡慕的“拿号王”。
“拿号王”的神通有多大,到底拿到了多少号?我们从魏威变戏法式的把“地标变为国标”的案例中可见一斑。
全国每年上报给国有药监部门等待审批的药品成千上万,但没有关系,没有金钱从中润滑,大都石沉大海,扔在柜子里无人理睬,堂而皇之的理由多的是。精明的魏威正是看到了这一“商机”,以他的能力研制药品和生产工艺不仅难以达到,而且研制一种药需要耗费几年十几年的时间,魏威不愿做那些费时多见效慢的买卖,他要的是立竿见影。于是,他打起了那些经过科研人员日夜奋战从全国各地上报来的新药资料主意。可是,这些资料都锁在国家药监局的保密柜里,寻常人根本看不到。魏威不怕,他知道,只要给药监部门的人送去金钱,就会轻易拿到这些资料。
聪明的魏威首先让钱“认识”了掌管药品注册大权的曹文庄等人,然后获取药品资料。
据媒体披露,在2002年“地标换国标”时,他通过行贿曹文庄等人,拿到全国各省市上报药品的质量标准及生产工艺;然后以这些资料为模板,选择200余种生产厂家较少、以注射剂为主的药品,通过行贿吉林省药监局的一些官员,补回1996年前这些产品的文号;再将地方文号上报至国家药典委——“地标”于是顺利地换成了“国标”。短短两年间,魏威即拥有200多个药品批文,堪称药企“奇迹”。
表面上看,这200多个药品批文分属于两个企业,但都归魏威所有。目前尚无法确知魏威攫取这200多个文号究竟买通了多少药监官员,但其“奇迹”背后,已然有多名药监官员涉案,除了郑筱萸、曹文庄,还有药品注册司助理巡视员、原化学药品处处长卢爱英,以及国家药典委员会常务副秘书长王国荣。
获取这些资料还是万里长征走完的第一步,魏威的下一步是将这些资料进行筛选、包装,然后先将筛选的这些药品通过弄虚作假变成“地标”,这就又要劳驾“钱”他老人家了,只有让“他”去认识了省药监部门的领导,才能使这些死资料变成活“地标”。魏威不仅成功地补回了这些“地标”,还顺利地让省局将“地标”申报“国标”。
知情者透露,魏威还与吉林省药监局两名官员有瓜葛。2004年夏,吉林省药监局副局长于庆香、局注册处副处长陶立军相继案发。事先听到风声的魏威仓皇出境,从2005年开始,魏掌控的三家企业相继改头换面,成了外商独资企业。自此,“魏威”的名字不再出现在工商资料中。但隐身幕后的魏威,还是企业的实际控制人。

郑筱萸和他的秘书们 第六节(3)
2006年4月,于庆香一审获刑15年,陶立军亦同期领刑。于、陶两人涉案均与药品审批、注册有关。于庆香案判决后,以为风平浪静的魏威悄然回国。2006年10月,魏威被办理曹文庄案的专案组抓获。在曹文庄的起诉书中,魏威被标明“另案处理”。目前该案尚未有结果。
郑筱萸的另一位亲信就是掌管中国医疗器械进入市场审批大权的郝和平。
在同事们的眼中,郝和平是一位身居高位,对下属十分严厉,做事一丝不苟的司长,他平日里少言寡语,办起事来雷厉风行,有人分析说,在中国,这类干部大都独断专行。在国家药监局,他与曹文庄称得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们均可以直接越过主管局长向郑筱萸汇报请示工作,郑的一些事只要交代给他们两人,立马照办。
郝和平年长于曹文庄,属于“文革”中上学毕业的工农兵学员,1974年毕业于昆明工业学院机械设计与制造专业,同年分配到国家卫生器械局工作。从1980年起,他调入国家医药管理局。郑筱萸到北京担任局长后,他任职过一段郑筱萸的秘书。1998年出任医疗器械司司长。
2005年6月,郑筱萸被免去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局长职务。作为郑的亲信,他的命运迅速发生重大转折。半个月以后的7月8日,郝和平在单位忙碌了一天,像往日一样,下班后回到家中。
这时,家中的电话铃声急促地响个不停,郝和平拿起电话,说话的是单位的一位领导,领导告诉他有急事,请他立即到办公室。
这种事过去也经常发生,单位有了急事就把他叫回去加班。郝和平没有犹豫,起身走出家门,回到了药监局的办公大楼。他这一走,就再没有回来。在单位等待他的是北京市西城区检察院的办案人员。
“郝和平被检察院带走了!”消息立即传遍了药监局大楼,传遍了中国的药监系统。
2006年11月28日,北京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作出一审判决,以受贿罪和非法持有枪支罪判处郝和平有期徒刑15年,以受贿罪判处郝和平的妻子付玉清有期徒刑5年。
“由于先于郑筱萸和曹文庄案的判决,郝和平的案情比较明晰。”国家药监局一位熟悉案情的朋友说。
郝和平明晰的案情表现在哪些方面呢?
纵观检察官对郝和平夫妇的指控,可以发现他们犯罪的手法既原始又拙劣,与那些百万、千万的贪官相比,受贿的数额也不算大。尤其是他的令人难以置信的爱好,把他推向收受贿赂的泥潭。
让我们顺着检察官的指控,走进郝和平违法犯罪的一个个故事中吧。
在三项指控中,第一项是郝和平伙同妻子以房屋装修为名,向山东一家医疗器械公司总经理陈某索要贿赂20万元。
事情发生在2004年的夏季,老朋友陈老板从威海打来电话,盛情邀请郝和平夫妇前去度假。虽说去过威海多次,但那个海滨小城秀美的风光,宜人的气候,淳朴的民风给郝和平留下深刻印象,这一段工作太忙,郝和平也很想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休息,于是,他欣然答应了。

郑筱萸和他的秘书们 第六节(4)
在陈某的邀请下,郝和平夫妇来到风景秀丽的海滨城市威海度假。陈老板盛情接待,把他们夫妇安排在高档酒店,还举行了隆重的接风酒宴。
酒过三巡,老朋友之间话多了起来。陈老板向他们推荐在威海买房,退休可以住在这里颐养天年。郝的妻子付玉清接过话茬儿:还在这儿买房子,在北京新买的房子还没有钱装修呢!
精明的陈老板立即接过话茬儿:那好办呀,你们回去开个账户,我就把钱汇过去。
如果酒席间的话听听就算了,就不会有后来的灾难,没想到郝氏夫妇是当真的,他们回到北京,便在农业银行以付玉清的名义开了账户。陈老板当然也是当真的,很快便把20万元现金打入这个账户。
郝和平的罪状还有收受一辆轿车,再就是收受会员卡。
检察官指控郝和平利用负责医疗器械公司申请的医疗器械产品审批的职务便利,为浙江、上海、陕西、广东等医疗器械公司申请的医疗器械产品获得批准生产提供帮助,收受上述公司给予的价值26万元的广州本田雅阁牌轿车和价值50多万元的高尔夫俱乐部旅游会籍卡、会员卡共3张。
收受轿车是为了有代步工具,收受会员卡打球,纯属个人爱好,为此蹲进大牢实在得不偿失。许多中外人士都认为,打高尔夫球是一项贵族运动,既要有闲情逸趣,更要有高额的费用支撑。
在中国,一直到改革开放的80年代,绝大多数人不知道高尔夫球为何物,记得1989年“###风波”时,一些学生拿着某国家领导人打高尔夫球的图片,以此证明这位领导人的腐败。这张图片震动了许多中国人。高尔夫球——西方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腐败堕落的代名词。中国的领导人怎么会干这个呢?愤愤然的中国人对腐败更加深恶痛绝。
进入上个世纪90年代,高尔夫球开始进入中国人的生活之中,记得大连的金石滩建起了著名的高尔夫球场,引来国内外媒体的热议。北京、上海、海南等地高尔夫球场越建越多。当然普通的工薪阶层是无缘高尔夫球的,打高尔夫球确是一项资产阶级生活方式。高昂的费用一般人是支付不起的。
于是,改革开放以后从西方舶来的高尔夫球,成为一些暴富阶层和手握重权官吏们附庸风雅的业余爱好。自然也成为一些药商们巴结权贵的中介手段。手握审批医疗器材大权的郝和平自然属于药商们的公关对象,问题在于,郝氏对高尔夫球确实有着特殊爱好。
可以肯定,郝和平喜欢高尔夫球绝不是出于附庸风雅。他对这项贵族运动的喜爱已经达到痴迷程度。可是,他只是一名司局级干部,收入是有限的,以他的工资收入,是决然支撑不了他的这项贵族爱好的。
我们发现,在他收受的贿赂中,用于这项贵族运动的高尔夫俱乐部的会员卡就高达50万元,占了他受贿款的一半。以郝和平的身份和地位,满足他的爱好决然不会自己掏腰包,手中的权力将他的个人喜好发挥到了极致,并使之无限膨胀。

郑筱萸和他的秘书们 第六节(5)
我在来到北京以后,经常听到一些商人讲述国家部委中掌握重权的人物,尽管这些人官可能不大,只是处长、局长、司长之类,但极讲排场。据说有一个某部委的处长,掌握全国的某项产品的配额,省市的商人们通过关系要见他一面,不要说吃饭的地点必须是顺峰、金悦之类,见面费就要3万元,这还很难请到。
某国家部委掌握实权的一名处长,生长在农村出身寒微,从大学分配到北京时,被北京的都市气派惊呆了,他久久地站在长安街上,望着川流不息的车流,高声叫喊:路这么他妈的宽,车这么他妈的多啊!
这位处长喜爱上了足球,据说只要有足球比赛,他逢赛必看,国外的球赛常去,国内无论在哪个城市,必去观看。广东、上海、沈阳,有了球赛,他立即飞去,看后再飞回,人们形容他乘飞机如同乘的士。
我在初听这些故事时,禁不住咋舌,继而半信半疑。一方面,我相信以他们的收入肯定不会是自费,但另一方面我又疑惑,会有那么多老板花那么多钱供他们挥霍吗?
了解了郑筱萸、郝和平等人的腐败案后我相信了,尽管那只是国家公务员中的个别现象,随着行政审批改革这种现象也越来越少了,但那毕竟不是人们虚构出来的神话。
郝和平像在城里打的一样乘着飞机在全国各个地方飞来飞去,只要听说哪里有高档的高尔夫球场,他会立即飞去体验球场的好坏。许多药商们都知道郝司长的这一爱好,与药商们探讨高尔夫球场的优劣也是郝和平的一大爱好。
郝和平的另一项罪名说起来有些不可思议:非法持有枪支罪。
在我采访过的腐败案中,官员们利用手中的权力,翻云覆雨,他们在权和钱之间所做的游戏花样百出,是许多作家笔下用不着虚构的故事情节。许多官员的爱好五花八门,爱女色的,如张二江与他的一百零八个女人;爱钱财的,如像土财主一般把金钱埋在祖屋大树下的王怀忠;信佛教的,如让一个既无姿色又无文化的女巫婆玩弄于股掌间的丛福奎。这些贪官中可能有的也有打猎的爱好,但以非法持有枪支罪而被问罪,郝和平恐怕还是第一人。
据熟悉案情的人士介绍,广州的一家公司通过朋友认识了郝司长,并请郝司长帮忙解决了一些问题。郝司长帮了公司的大忙,一定要有重谢。公司的王总动用了自己的所有关系,详细地了解了郝司长的家庭、爱好,当他得知郝和平对金钱美女并没有特殊兴趣,而对各式枪支兴致极高时,便知道如何投其所好酬谢他了。
王总让手下广为收集,出资购买了气手枪、转轮气手枪共5支,还有一些子弹。一切准备妥当,王总带着礼物找到郝和平,当一支支崭新湛亮的枪支摆在郝和平面前时,他禁不住心花怒放,一支支地拿起来,在手中反复把玩,脸上浮现出满足的笑意。他不假思索笑纳了。
案发后经鉴定,这些枪均具有杀伤力。郝和平因此获罪3年。
法庭上,昔日的郝司长完全没有了以往的潇洒以往的贵族气,花白的头发略显凌乱,满脸胡碴掩饰不住一脸的沮丧,细边眼镜架在鼻梁上,让人感受到这曾是一位位高权重的人物。只是他的一身蓝色囚服和身后站着的法警,告诉人们这是一个罪犯。
站在法庭上郝和平双眼微闭,面色土灰满脸的丧气,当法官请他回答为何非法持有枪支时,他缓缓地说,自己对我国枪支管理的规定一无所知……
如果说只是由于个人爱好和枪支管理方面的法盲获罪还令人有些许同情,那么,胆大妄为搞乱了医疗器械审批市场,危害广大消费者则无法宽恕。
郝和平腐败案揭露出来后人们发现,这些年来,他在医疗器械审批方面大有一手遮天之势,除了郑筱萸,他就是医疗器械审批的老大,该批准的不及时批,不该批准的只要投其所好,一律放行,凡其批准的器械即使“出了事”,也能得到他的庇护,化险为夷。
“奥美定”即是典型一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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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筱萸和他的秘书们 第七节(1)
7.自从“奥美定”进入中国市场,就不断接到用户投诉,可是,神通广大的富华公司公关能力极强,来自国家药监局的一个权威的电话,让李小姐白白失去了美丽的乳防
乳防是生命的源泉,女性的象征,哪个女人不希望有一对丰满漂亮的乳防呢?
2003年初,李小姐到珠海拱北逛街,被一家美容医院的隆胸广告所吸引。以往她了解的只有手术隆胸,使乳防丰满,相对于手术假体隆胸,注射隆胸“不用开刀,不用手术,不用住院,当天便可以回家”。
李小姐伫立良久,诱人的广告宣传词令她怦然心动。
李小姐鬼使神差来到这家美容医院三楼,护士介绍了几个已注射过的女孩,李小姐的疑虑减少了。
当女护士谈到价格,吓了李小姐一跳,但她还是作出了决定,她那时正在第一次谈恋爱,觉得花8000元很值。
2003年3月26日,她在该院完成“奥美定”注射,估计两乳各注射了150毫升。
问题在术后不久立即显现,她开始感到疼痛。长时间的按摩、打消炎针并没有让症状消失,她的胸部甚至出现硬块。
美丽的前胸,令李小姐欣喜之中怀有隐忧。婚后一个月,她有了身孕,胸部的疼痛则更加厉害。
次年4月,女儿降生,她的乳防发红,流血水,时而还夹杂着黄色的浓液。眼睁睁看着其他产妇给孩子喂奶,自己的女儿只能吃奶粉,心像被无数的针刺痛着。
此事引发的另一变故是离婚,其女儿也判归前夫。
2005年下半年,李小姐到深圳富华美容医院做了取出手术,但仍有疼痛感,特别是例假期间基本无法睡觉。
为了美丽,李小姐付出了昂贵的代价。
据国家药品不良反应监测中心发布通报称:3年间,共收集到与注射用聚丙烯酰胺水凝胶有关的不良事件监测报告183份。与此同时,围绕以此为主要成分的“奥美定”,消费者与厂家、医院对簿公堂。
在风行多年之后,注射隆胸产品“奥美定”被国家药监局叫停。如果从第一批“奥美定”受害者愤而诉诸公堂算起,受害者与“奥美定”已经对垒整整8年。生命权利与企业利益这番漫长的博弈,最后终于以生命权利的胜利而落下帷幕。
“聚丙烯酰胺水凝胶”是产品化学名称,1997年12月,经国家药监局批准,乌克兰英捷尔法勒公司生产的聚丙烯酰胺,可作为长期植入人体的医疗器械在中国出售和使用,商品名曰“英捷尔法勒”。
1998年9月,乌克兰方面与富华终止合同,其进口总经销权交给吉林敖东公司。次年4月,吉林富华英捷尔法勒医用材料有限公司董事会决议,将公司名称变更为吉林富华医用高分子材料有限公司,将“英捷尔法勒”5个字从原来的经营范围中删掉。
与此同时,公司自称研发出新产品,取名为“奥美定”,其主要成分也是聚丙烯酰胺水凝胶。1999年12月经国家药监局批准试生产,2000年12月正式批准生产。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郑筱萸和他的秘书们 第七节(2)
在“奥美定”与公众利益的博弈中,我的同学、中央电视台《新闻调查》记者赵华参与了调查,他向我讲述了“奥美定”轻视人的价值,尤其是生命价值的惊人内幕。
他回忆说,我们对奥美定一直在关注,后来陆陆续续接到消费者的电话,不能不引起我们的特别重视。
有一天一位律师给我打电话,说有一个受害者在这。我就过去了,见到了一位姓刘的受害者。我觉得她很适合上电视,第一表达力强,第二她的受害特征明显,半边脸基本上坏死了。我在仔细研究了一些材料后报了选题。台领导很快就批下来了。
前期主要是电话采访。我问她们当时是怎么做手术的?她们讲的一个情节特有意思,一进富华医院,就看到两张大告示,一张是国家药监局的批文,一张是保险公司的担保合同。就是说这事已经有国家权威机构担保和保险公司担保,不会有风险。那些女孩子心理上的警戒就先解除了,就跟富华签协议,顶多讨价还价,能不能打个八折、七折?很显然,没那两张招牌,不会有那么多女孩子轻易上当。
听到很多这样的故事,我就觉得这个素材特别适合调查,它有金钱、有法律、有欺诈、有内幕,多种复杂的元素,很戏剧,当然也很悲哀。我们在做了一个比较详细的前期调查后,摄制组到了深圳富华美容医院。我们的女编导范铭装成来隆胸的,甚至让人家捏一捏,然后问是不是合适做手术?人家说你很合适。我们的编导装得很像,人家完全解除了警惕,我们就把一些场景拍到了。
电视台的记者们在调查时发现,“奥美定”之所以如此嚣张,就是因为他们手握国家医药监管部门的尚方宝剑。
按照规定,产品长期植入人体的医用材料,要经过严格的基础研究、实验室研究、动物实验和临床实验。其中仅动物实验中的植入实验一项,最短观察期也在一年以上。而富华从对外宣称要独立开发同类产品到产品获准,不足一年。简单一看,时间就不够。人体实验最短观察期要两年,可它只做了7个月就获准上市。
是在什么样的背景下批准它上市的?1999年12月15日国家药监局批准其生产、销售和临床使用;仅隔13天,也就是同年12月28日,《医疗器械监督管理办法》就高调出台,实际上是为了抢在《医疗器械监督管理办法》出台之前把“奥美定”批下来,否则很难审批。
自从“奥美定”进入中国市场,就不断接到用户投诉,可是,神通广大的富华公司公关能力极强,它可以使国家药监局为这一投诉不断的产品开禁,“正规的医院及整形医疗单位,由经过专门培训的医生使用。”
2003年7月23日,深圳药监局对富华医院发出了整改通知,要求“即日起立即停止使用医用聚丙烯酰胺水凝胶(奥美定)。”
但该局递交深圳市人大的一份报告称,对方“对此不予理睬”。富华医院何以敢如此蔑视国家执法单位,原来他们有更硬的后台。
深圳药监局稽查大队队长柏晓斌接受央视采访时说,“我们当时打了报告给国家药监局,医疗器械司司长郝和平打了一个电话说,富华情况特殊,可以用。”
郝和平已因涉嫌商业贿赂被刑拘,他与“奥美定”的关系已经真相大白。
需要提及的是,至2004年12月28日,“奥美定”所获批文已到期。次年年初,二次批准一事已被国家药监局医疗器械司提上议程。在历经几次专家论证之后,于2005年5月左右再次获批。
一个细节是,1997年12月,国家药监局就批准了中国富华公司进口“英捷尔法勒”,但到1998年3月2日才取得该产品的检验报告。
赵华认为,“奥美定”泛滥成灾,根子在违规审批,而其他机制对违规审批造成的严重后果,起初不仅没有起到遏制作用、纠错作用,反而不断放大其恶果。在“奥美定”的泛滥中,我们看不到一次成功的拦截,媒体被摆平,受害者被监控,专家被威胁甚至被买通,几乎所有拦截机制都失效了,几乎所有救援机制都没能为受害者提供应有的救济。
“只要有一个环节纠错,就不会有后来的悲剧发生。”“奥美定”所带来的悲剧令人警醒。
国家药监局的一位官员向媒体披露了这样一些内幕:医疗器械分三类审批,其中一类医疗器械可免临床实验,直接进入市场;二三类则要经过至少半年以上的检验、试用等程序才可进入市场。
猫腻就在这里。
跟时间赛跑,谁赢得时间谁就赢得金钱,这是药企中谁都明白的道理。于是,一场缩短审批时间的游戏在药企和药监部门之间展开了,药企们挖空心思绞尽脑汁把审批时间降到最短;于是巨大的寻租空间产生了。药企们以金钱开道,各种手段都派上用场,为的就是把介于二三类之间的医疗器械以一类申报加快审批。
国家药监系统的窝案、串案揭露出来后人们才惊讶地发现,主管官员的自由裁量权既大得无边,本应公正的审批程序又混乱得不能再乱,报上来的申报材料批不批、何时批,完全由郑筱萸、曹文庄、郝和平掌控。
制度的漏洞给予他们巨大的寻租机会,个人的操守决定了他们是天使还是魔鬼。一位药企朋友在介绍他所了解的潜规则时说,约60%的成本用于跑关系,其中约20%给医院,40%给药监、工商等相关部门。
“奥美定”使人们看到了美丽的代价,更让人们认识了药监局审批的混乱和腐败的猖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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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筱萸和他的秘书们 第八节(1)
8.在中国的官僚政治体制中,秘书是一个充满诱惑充满玄机充满变数的神秘部落,秘书是一个高额回报高额风险的群体。多少秘书在首长的熏陶下茁壮成长,又有多少秘书爬上高位经受不住金钱美色的诱惑
命运似乎跟曹文庄开了一个不小的玩笑,高学历的他毕业论文的研究领域即与他政治生命的终结密不可分,“双规”中的他面对检察官公然叫嚣自己是天下难得的清官。郝和平在官场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熟谙官场的明规则、潜规则,面对检察官的询问,他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
狐狸再狡猾也斗不过好猎手。负责查办曹文庄、郝和平案的北京西城区检察院反贪局的检察官们,“把每一个细胞都投入到了反贪工作中”,在办理曹文庄案的1年多时间里,办案的检察官们累计加班小时,出差长达300多天,出差人次达100余人次,出差行驶里程超过50万公里,最长蹲守和跟踪时间达3个月,在看守所最长连续工作时间达30天之久。
2004年,一件人命关天的举报信引起了检察官们的注意——
北京有家企业生产了被污染的血袋。成都市血液中心从该企业购买血袋装血后,血浆全部被污染。
血浆被污染,事关人的生命。信中写道,劣质血袋的合格证是郝和平审批的,郝和平收受血袋厂5万元贿赂,帮助其获得了生产许可证。郝和平受贿的线索进入检察院反贪局的视野,但是,如何将举报落到实处?一时间,案件的追查陷入了僵局。
按照常规,检察官们对郝和平进行了初查,没有发现任何证据能证明郝和平受贿。药监局纪委甚至还反映,郝和平主动上缴了一张1万元的购物卡,并称是到血袋厂了解情况时,对方给的卡。
郝和平非但不是贪官,还是清官。检察官们并没有到此结束。他们一个线索一个线索地排查,一个疑点也不放过,他们终于从一辆轿车打开了突破口。郝和平名下有一辆从杭州购买的广本轿车,其妻名下还有一笔从山东到北京的20万元汇款。
追踪溯源,轿车给办案人员带来了希望。经过辗转侦查,广本轿车的真正购买者,杭州某大型医疗器械公司的王董事长浮出水面。
那还是若干年前的一天上午,杭州城里迎来了手握医疗器械审批重权的郝和平郝司长。作为一家以生产医疗器械为主要产品的企业,负责监管的上级主管部门司长的到来真是千载难逢的机遇,王董事长精心作了迎接的准备,小心翼翼地把郝司长请到企业考察。
王董事长在介绍情况时,有意无意间介绍了企业在经营医疗器械的同时,还“兼职”做点汽车生意。不知是言者无意还是听者有心,郝司长牢牢地记住了这一重要信息:这是一个既生产医疗器械又做汽车生意的企业。
回到北京不久,郝和平给王董事长打了个电话,寒喧之后,谈起了公司兼营的汽车生意,谈起自己对汽车的爱好,透露了能否帮忙买辆车的心思。王董事长心领神会,正愁找不到与郝司长拉近距离的机会。郝的“暗示”没几天,一辆本田轿车就从杭州出发驶向了北京,

郑筱萸和他的秘书们 第八节(2)
当崭新的轿车停在郝和平面前,他喜不自禁。至于买车款的事,他从没有提过。
计划周密、行动迅速,专案组秘密调查掌握了大量证据,仅用3个月就查清了郝和平案的情况,最终将他送上法庭。
在查办郝和平案期间,多封自称“业内人士”的匿名举报信中,都涉及了对厂家和药品的“投诉”,尤其是2004年到2005年期间,关于药监局的举报很多。
药品的投诉自然牵扯到曹文庄。他的受贿问题一点点浮出了水面。
侦查员从2005年8月开始对曹文庄展开秘密调查。尽管调查是在严格保密情况下,还是走漏了风声。2个月后的一天,曹文庄找到药监局的纪检领导,不是交代自己的问题,而是质疑检察机关,在调查他爱人开在朝阳的一家公司时,违反了检察院指定管辖的规定。
曹文庄不愧为博士,他的法学知识真正派上了用场。他自己先跳出来叫板,这不仅说明前期的秘密调查完全暴露,还透露出这样一个信息,检察机关面对的是一个极不一般的对手。高学历的曹文庄具备反侦查意识。在听到调查他的风声后,他很快采取对策,在调查初期就转移了办公室赃物、处理了赃款,还设计了潜逃路线。
调查陷入了僵局。当检察官们北上南下取证时,几乎所有的涉案证人都“人间蒸发”。
种种迹象表明,曹文庄心中有鬼。检察官们坚定了把案子查到底的决心。
专案组决定从曹文庄频繁接触的人上寻找突破。跟踪曹文庄的侦查员发现,他经常去国贸嘉里中心健身,而埋单的人都是中国药学会咨询培训部的刘玉辉。
顺着这条线索摸下去,办案人员发现,刘玉辉的社会交往非常多,他与多个药厂都有联系,是药监局官员和药厂之间的“金钱桥梁”。2005年11月,刘玉辉被抓获。为了让刘玉辉吐露实情,专案组花费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他始终三缄其口。
据网上介绍,案情的突破来自一剂感冒冲剂。连续多日没有进展,办案人员焦急万分,气候的变化,使有的人感冒发烧。一天,刘玉辉看到一名办案人员在泡感冒药时,劝了一句:“别喝了,有的管用,有的根本没药效。”
机遇来了。办案人员从这句话中发现刘玉辉心里还存有良知。从感冒冲剂说起,办案人员一点一点地耐心开导,启发他交代问题。刘玉辉终于交代了和曹文庄的权钱交易。事后他说,“看到检察官们天天熬夜的敬业表现,我觉得有愧于老百姓啊!”
刘玉辉还供述了另一行贿人巍巍。
经过初步侦查,发现巍巍是曹文庄案的另一重要证人。侦查员经过秘密跟踪,终于掌握了巍巍的住处和名下车辆。但就在他们准备收网时,意外却发生了。
一天下午,巍巍的奔驰车从小区开出,直奔机场。这让蹲守的侦查员一时没回过神来。“开车的男子是巍巍吗?车去机场是接人,还是巍巍闻到了风声要外逃?”答案无从知晓,他们果断决定,开车追赶奔赴机场的奔驰车,同时紧急从看守所提出刘玉辉,让他到机场帮忙认人。
到达机场,开奔驰的男子换取了登机牌。航空公司提供的乘客名单显示,该男子叫“巍涛”,他要乘下午5点的飞机去郑州。然而,随后赶到机场的刘玉辉却说“巍涛”就是巍巍。本来松了一口气的侦查员们一下子紧张了起来,因为此时离航班起飞不到1小时,抓还是不抓?
在航班飞行的一个半小时内,检察官们安排了抓捕方案,经过和上级领导沟通,最终由河南省检察院出面,协助侦查员抓获了巍巍。
拿下了刘玉辉和巍巍,曹文庄的案情发生重大转折。审讯时很快就突破了曹文庄的心理防线。
在中国的官僚政治体制中,秘书是一个充满诱惑充满玄机充满变数的神秘部落,秘书是一个高额回报高额风险的群体。多少秘书在首长的熏陶下茁壮成长,又有多少秘书爬上高位经受不住金钱美色的诱惑,锒铛入狱。陈希同、###等人的秘书就是这些不光彩的代表人物。
秘书部落是一门高深学问,不是本文所探索的话题。郑筱萸两任秘书的精彩表演耐人回味耐人深思令人欷歔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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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筱萸和他的药商们 第一节(1)
9.他主政国家药监局不久,就开始大刀阔斧整顿药品生产和流通企业,谁知引爆的竟是一场中国医药企业前所未有的批文攻坚战,将他拖入疯狂的权力寻租泥潭
要了解郑筱萸和他的药商们的关系,不能不了解郑筱萸的出身,不能不了解我们所经历的波澜壮阔的改革开放,不能不了解医药行业由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轨的重大举措。
30年前的1978年,尽管文革的阴霾还随处可见,但改革开放的春风已经迎来小鸟的歌唱绿色的降临。百废待兴的祖国开始躁动,许多重大改革举措开始进行探索。就在这一年,国家医药管理局成立。自然这是计划经济体制下的产物,但它的功绩在于中西药品、医疗器材生产、供应等收归统一管理。国家医药管理局属国务院直辖的卫生部代管。
中国的医药管理体制在30年中变来变去,真正应验了罗贯中老先生在《三国演义》开场所言“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次改革仅仅4年以后,在一些人士的呼吁下,医药系统的管理又发生重大变化,在1982年的机构改革中,这个局又被划归国家经委。
时间又过了6年,1988年情况又发生变化,随着改革的深入,与人民生活息息相关的医药行业的地位越来越重要,有人建议国务院加强领导,于是,这一年国家医药管理局成为国务院直属职能局。
改革如同一根魔棒,打破了计划经济的沉闷和死寂,医药市场日趋活跃。由于这一行业事关人们的健康安危,格外引人注目。1984年,我国首次颁布了《药品管理法》,以法律形式,对药品的行政管理机构和药品的市场准入制度及相应的行政处罚措施作出明确规定。
10年以后的1994年,药品市场的混乱日益严重,药品监管的重要性日益显现。就在这一年,国务院发布53号文件,授予国家医药管理局颁发《药品生产企业合格证》《药品经营企业合格证》的权力,从此,中国的药业市场准入进入“两证一照”的新阶段;就是在这一年,郑筱萸从天堂杭州奉调进京,担任国家医药管理局局长要职,开始了他主政药监的生涯。
上世纪90年代末,中国医药企业进入了前所未有的高速发展阶段,人民群众对医药产品的需求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烈。可是,尽管经历了几次机构改革,医、药的监管体制依然不顺,难以适应形势发展的需要。进入“两证一照”以后,医药注册审批等行政监管职能归卫生部药政司,国家医药管理局只进行行业准入管理。新一轮的机构改革势在必行,1998年3月,国家药监局由卫生部药政司和国家医药管理局合并而成,郑筱萸被推上了新组建的药监局第一任局长,第一副局长则由原卫生部药政司司长邵明立担任,两人均为平调,但他们的职能角色却发生了本质性的变化。

郑筱萸和他的药商们 第一节(2)
2003年4月,国家药监局除了药品监管,增加了对食品、保健品、化妆品的监管,更名为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
郑筱萸主政国家药监局不久,就开始了他大刀阔斧整顿药品生产和流通企业的强力举措。
不管今天人们怎么咒骂郑筱萸,公正地讲,郑筱萸整顿药品生产流通的初衷是好的,决心也是蛮大的。一方面,他看到了混乱的药品生产和流通给人民群众生命带来的巨大威胁;另一方面,作为一局之长,他也希望在来日不多的任内多做一些事情,留下一些政绩。不管事情做得怎么样,他的的确确做了,而且自认为成绩很大,当时的一些报刊也把他的政绩大肆宣扬了一番。
郑筱萸对自己的政绩是十分得意的,他曾在一些场合讲,主政药监局7年来,做了两件大事,一件是“地标”升“国标”,另一件就是推行GMP、GSP认证。
“地标”升“国标”为的是统一国家标准,为的是药品质量的优胜劣汰。1998年新的药监局组建前,药品审批权分散在中央和地方行政管理单位,地方审批的药品标明的是省字号,国家审批的药品则标明的是国字号,两种标准均在全国范围内流通。由于各地审批时标准把握不同,致使市场出现混乱,严重影响了药品生产的监管实效。
2001年全国人大常委会审议通过的《药品管理法》第二十九条明确规定,研制新药,经国务院药品监督管理部门批准后方可进行临床试验……发给新药证书。按照这一规定,地方的新药审批权将全部收归国家药监局。
国家食品药品监管局副局长吴浈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地标”升“国标”有利于药品监督,有利于保证药品安全。但在这项工作过程中确实有企业夹带了一些不该升国家标准的品种,还有个别审批人员滥用职权,违规审批,收受贿赂。
实际情况比这位局长讲的严重得多。
一位参与了这项工作的技术人员告诉我,权力集中到国家局之后,对权力的设计和制衡都缺乏有效监管,一场看上去轰轰烈烈的“地标”升“国标”,则成了一些人寻租的绝好机会。
法庭上,检方指控郑筱萸的罪状是,在这项工作中存在严重的渎职行为。他擅自批准启用全国统一换发药品批准文号工作,在药品注册司临时成立了一个工作组,只有十几个人的审批机构在3个月内换发了万次文号。可以想象这十几个工作人员是如何在短短的时间内履行审批数量如此之大药品文号的,审批人员纵使生出三头六臂,也无法完成认真审核文件的任务,审批中的监管成了一句空话。
对于数万家医药企业,“地标”换“国标”是进入市场攫取利润的一次博弈。原来的门槛不算数了,新的门槛标准太高,迈不过这一道门槛,企业将被市场无情地淘汰出局。时间日益迫近,药企的紧迫感日益增强,于是各路神仙各显神通,各种公关手段统统出手,无非是大把大把地花银子,用银子垫高产品,直到通过“国标”审批。

郑筱萸和他的药商们 第一节(3)
郑筱萸自鸣得意的另一项政绩是GMP和GSP认证。
1999年,他在大力推进药监体制“省以下一体化垂直监管”同时,开始了强力推进GMP认证。据业内人士介绍,中国从开始颁布到全面强制实施GMP认证,用了大约14年时间,1988年中国颁布了第一个药品GMP,那时还是一个指导性文件,到了1995年开始在药品生产企业自愿认证。郑筱萸执掌药监大权后,开始采用强制手段。
纵观国外发达国家药品监管,均实行GMP认证管理,世界一百多个国家和地区实行了GMP认证管理制度。应该承认,与“地标”升“国标”一样,GMP认证提高了制药企业准入标准,使那些作坊式、手工式以及不符合标准的药企淘汰出局。
可是,这项认证与“地标”升“国标”一样,最终成为某些不法分子腐败的温床。所谓GMP(GOOD MANUFACTURING PRACTICE)其义为良好作业规范或优良制造标准。这是一项注重制造过程产品质量与卫生安全的自主性管理的行业规范。
郑筱萸再一次表现了他一贯强悍的作风,2001年8月,他对药企们发出了最后通牒:搞GMP才活,不搞GMP就死。2004年7月1日未获认证资格的药企一律停产!
东北一位药企老板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仍然感慨颇多,他说,这项制度虽好,但脱离了当时的实际,实际情况是,那时的中国药企生产水平普遍比较落后,而GMP对企业生产的硬件标准极高,不仅药企难以逾越,审批的国家局相关部门仅有十几个人,根本办不过来。
脱离实际的认证还受到了地方政府的强烈反对,严格执行认证,一大批药企将通不过,企业倒闭GDP下降,政绩从何而来?在各方反对的呼声中,2003年国家药监局不得不将认证工作下放到地方药监部门完成,开始实行“省局审批,国家备案的两级联审”制度。
接下来的认证令人回味无穷:前3年仅有1000家药企通过认证,2003年一年就有5000家药企过了关,而2004年郑筱萸所规定的大限到来之前,竟然有6000家药企跨过了认证的门槛。
GMP认证的滥批过关同样是大把的银子在其中作祟,只要花足了银子,标准就可以“达到”。一家影响较大的杂志认为“每家获得GMP认证的药厂,包括硬件改造与运作费用在内,为此平均支付约1000万元”。
没有考证这种计算的科学性。但可以肯定地说,药企为此支付了巨额费用,掌权的官员为此获得了巨额租金,而国家和百姓为此遭受了巨大损失。
GMP认证是规范生产企业的,GSP(GOOD SUPPLY PRACTITE)是指良好供应规范,是规范药品流通企业的。东北一位与药监局有着多年恩怨的药商对GSP认证意见极大,他说,国家药监局出台GSP文件后,对药商企业没有名额限制,只要你符合条件,就能成立新的医药公司。GSP正好迎合了那些医药代表,他们既有销售网络,又积累了金钱,于是医药公司在各地如雨后春笋。他认为,目前医药市场这么乱,医药公司太多是一个重要原因。据不完全统计,我国2003年医药经营企业有万家,2004年通过GSP认证的企业达万家。
医药经营企业的过多过滥,使医药市场秩序混乱,老百姓的直接感受是药价总是降不下来,看病难、看病贵已经成为怨声载道的热点。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对这一古训过去体会的不深,淮南和淮北哪能有如此之大的差别?采访了郑筱萸腐败案,我真正地认识到,与许多国外实施起来很好的东西到了中国就变味一样,GMP是美国等发达国家普遍实行的认证制度,引入中国就成了祸国殃民的恶举。这不仅是郑筱萸的人生败笔,也是中华民族的悲哀……


郑筱萸和他的药商们 第二节
10.他播的是龙种,收获的是跳蚤,1500多家倒卖批文的医药咨询公司冒了出来,这些公司都与他或他的手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将企业办一个批号的行贿价码最高抬到100万元
“地标”升“国标”、GMP和GSP认证是郑筱萸主政国家药监局7年来的得意之笔,这些“政绩”也加速把他送进了坟墓。
一方面是国家重新设立了门槛,这道门槛又很高,另一方面是企业必须跨过这道门槛,得到批文,否则企业就会被市场无情地淘汰出局。以“地标”升“国标”中一个“辽(字)药准字”为例,生产企业如果能率先拿下“国药准字”批文,其他省相同品种的批号都将被注销。这种做法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对药品市场起到了规范作用,但引发的企业间竞争却进入白热化。
于是,在上个世纪末和本世纪初的几年,我国的医药企业展开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攻坚战——拿下批文!
郑筱萸及其药监官员们正是由于批文的不公开不透明不公正,才疯狂收受贿赂。在检方指控的郑筱萸的八宗受贿罪状中,基本都是因为文号换发过程中缺乏有效监管滋生的腐败。
批文的腐败使东北一些企业涉案较多,被业界称为除浙江以外的另一个重灾区。辽宁省药监局原局长张树森和吉林省药监局原副局长于庆香的被查处,牵出了一些药企为得到批文不惜重金公关的行贿丑闻。
东北吉林的一家医药企业涉案金额巨大。这家公司的老总在两年时间里拿到了200多个批文,所花费的银子有多少只有他自己能数得过来。重金投入,如何才能收回成本,这位老总没有认认真真地做药,而是铤而走险走捷径。在郑筱萸案公布的假药中,这家公司占了多数。从2004年起,这家公司不断有假药和非法广告被有关执法部门查处。如九阳雄根、速威七鞭回春乐、至宝三鞭等等。
在法庭宣判的判决中,披露了这样一个令人震惊的事实——
郑筱萸玩忽职守造成严重后果,经后来抽查发现,包括部分药品生产企业使用虚假申报材料获得了药品生产文号的换发,其中有6种药品竟然是假药。
吉林省药监局原副局长于庆香在办理这些批文中发现了巨大的寻租空间,大肆受贿。一位业内人士透露,于庆香经手批文至少1000多个,她自己交代共收受贿赂1000万元,上面提到的吉林那家企业搞到的批文,许多药品都是从无到有很快弄出来的,当时的批文明码标价,一个批文从20万元到50万元不等。
“批文经济”催生了另外一个怪胎——中介公司。
2000年前后,许多人都惊奇地发现,在北京西城区北礼士路甲38号的国家药监局附近,冒出了各式各样的中介类公司。这些公司神通广大——
药企老板要联系某些药监官员吗?到这里来;
药企要获得各种认证吗?到这里来;
批文报上去很久了批不下来想快一些吗?到这里来;
想获得仿制药品的保密材料吗?也可以到这里来!
只要与药品生产经营有关的事儿,中介公司都能办理。合法的可以办,不合法的有办法让他合法,也可以办——当然,前提是要送上足够的银子啊!
人们也许会问,这些人有如此神通,都是些什么人呢?
答案很简单,他们不是下岗失业人员不是找不到工作的大学生,更不是外地来京的打工仔打工妹,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与北京西城区北礼士路甲38号国家药监局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今天已经真相大白。他们中既有郑筱萸等高官的亲属,也有司局长、处科级干部的子女配偶,有的就是药监官员创办的公司。
老李是东北一位药企老板,这个东北汉子在医药企业拼搏了几十年,与药监部门结下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恩恩怨怨,憋了一肚子火,谈起药监的事儿,他就气不打一处来,滔滔不绝口若悬河。
“药监局那帮王八犊子,不办人事儿!”李老板眼瞪得溜圆,唾沫星子乱飞:“地标”升“国标”实行后,企业间争得厉害啊,要知道几千种药都要争着升“国标”,可决定命运的就是那一个部门那几个人。能不急吗?
他透露,一种药品要拿到批文,企业至少要投入60万、上百万元啊!
这还不算厉害的,重灾区是仿制药品。仿制企业什么也不用做,就能拿到现成的“国标”药了,当然银子是必不可少的,行贿受贿已是公开的秘密。企业办一个批号最低要拿出10万元钱,最高的要60万至100万元。
这些银子怎么花出去呢?中介公司应运而生。
这些中介大都以各种医药咨询公司的面目出现,估计全国有1500多家。药企们找他们虽然增加了一道环节,但合法化了,钱交给的是中介公司;药监官员并没有直接从药企老板手中收钱,也降低了职业风险。当然,这些中介公司或者他们亲自创办或者亲属创办,银子的流向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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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筱萸和他的药商们 第三节(1)
11.海南的汤氏兄弟一夜暴富,他们拿批文如囊中取物,企业通过他们“公关”药监局,或者直接从他们手中购买批文,一般的300万,紧俏的上千万
在众多为了获得批文向药监官员展开银弹攻势的药企老板中,有一对汤氏兄弟格外引人注目。他们依靠与郑筱萸的特殊关系,拿批文如囊中取物。一夜暴富是兄弟俩的生动写照。
夏日的阳光随着夕阳西下,已失去了午时的灼热,晚霞给浙江省金华市郊的一个小山村披上了一袭亮色。夕阳下的豪华小楼房门紧锁,在这个村里,汤氏兄弟的高大宅院分外抢眼。
据一位村中老者介绍,汤氏兄弟分别是海南一家药企公司的董事长和总经理,日前这家企业由于药品生产不符合规范,被海南省药监局收回了GMP证书,导致停产,并且因为违规报批等行为陷入了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原局长郑筱萸的腐败案中。
网上披露了汤氏兄弟发家致富的奇迹——
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汤老大中专毕业后到邻近的镇上开了个小五金店,卖些小五金,到处收废旧电视机等电器。平凡的生活远远不能令他们满足。
1991年,22岁的汤老大成为浙江金华四方生物资源有限公司的一名技术员,没过多久,汤氏兄弟就自己创办了一家公司——金华医疗保健品公司,代理“胎宝胶囊”,这个产品让汤氏兄弟赚到了第一桶金,汤老大也决定从此扎根于这个领域。1995年,汤老大只身来到海南,成为另一家浙江人在海南投资的药业有限公司的业务员,开始熟识海南药业市场。
1996年左右,随着国内医药传统流通渠道的改变,越来越多的民营或者个人承包的医药公司逐步取代以往的药品购销路径,并日渐红火。汤老大尝到甜头看到了机会,他开始酝酿更大的创业目标。
当时,海南省依据国务院有关文件自1988年8月开始施行的一项“地产地销”的税收优惠政策,全国仅深圳与海南两地享受此优惠政策。按此规定,药品生产企业除享受15%的所得税率外,在岛内销售的,享受免征增值税的优惠。这项政策吸引来了大量的医药企业,海南岛上一时医药公司林立,不少公司通过在海南买入药品,然后再转到内地的方式,以地产地销名义避税。
1998年,是汤氏兄弟药企腾飞具有标志性意义的一年,汤老大看到时机已经成熟,在海南成立了自己为法人代表的海南医药公司,当时大股东是海南另一家贸易公司,占51%股份。但公司的董事会均由汤氏兄弟及其亲属构成。
其后的汤氏兄弟的公司以神奇的速度快速发展,令同乡们惊羡,令同行们瞠目,令经济学家们费解,当然其中奥秘只有汤氏兄弟与郑筱萸心中最清楚。
连续3年获批的国家新药数量占到了海南省全部的25%,太不可思议了!知情人回忆道,公司成立一个月后改组,注册资本改为1000万元,海南的那家公司股份降为,其他股份由汤氏兄弟掌握。2000年10月,海南那家公司将其手中的股权转让给了汤老大,从此消失。新的海南医药公司两位股东分别是汤老大(占5)和汤老二(占)。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郑筱萸和他的药商们 第三节(2)
更加神奇的现象出现了——
从2003年1月起,海南的“地产地销”政策取消,大批药企难以生存离开了海南。而海南医药公司却如同注入了神力一般,非但没有垮下去没有内迁,反而进入了它的高速发展期。
汤氏兄弟当然没有什么神力相助,汤氏兄弟个人也并非有什么卓越才干,他们的奇迹完全是在这个时候攀上了郑筱萸这个高枝儿。
早在1998年之前,汤氏兄弟就开始涉足药品销售,并由此结识了时任金华七一农场下属制药厂供销科的贺科长。贺的手中握有药品销售资源。这时,由于国企药厂的体制僵化,部分资产出现严重闲置,药品的巨大利润驱动着流通取代了生产成为医药企业的决定性因素。当时汤氏兄弟从包销感冒胶囊开始,慢慢从贺科长处取得该国有药厂的药品代理权。
在贺科长牵线下,汤氏兄弟以其精明的公关开始向高层扩张,并从金华来到了杭州。浙江是郑筱萸的发迹之地,医药界的熟人很多。两兄弟在1996年前后与郑筱萸结识。1998年国家药监局正式组建,国家药监局组建后,迅速上收了药品批文的审批大权。
民营企业在医药企业异军突起,他们中的许多企业“另辟蹊径”,通过省级药监局将批准仿制药手续改成1998年之前的药,并由此获得了很多“宝贵”的新药批号,并借此获得了批文所带来的自主定价权,这批崛起的民营药企自身研发能力不强,主要依靠在实验室中分析和仿制进口药品的成分,并取得国内批文达到合法上市的目的。精明的汤氏兄弟怎能放过这一发财的机会,他们不再满足于药品代理,在他们眼里,只要能拿到批号,就有了药品上市的“准生证”
汤氏兄弟向郑筱萸及其妻、子发起强攻,他们胜利了,迅速成为令国人瞩目的药企明星。
2002年,汤氏兄弟的公司通过GMP认证以后,公司规模开始迅速发展,该集团每年100个以上的新药批文使其他药企难望其项背。2006年12月5日,海口药谷生产基地GMP新建项目才全面通过竣工环保验收,却已经拥有302个药品批文,其中汤氏兄弟的公司133个。但很快在12月31日,他们就在国家的飞行检查中被查出了问题,收回证书。据知情人士透露,汤氏兄弟的公司能在海南迅速地发展起来,与郑筱萸的强大号召力不无关系,尤其是新药注册的批文。有业内人士说,大家都知道他们“背景匪浅”,尤其是不少海南和浙江的小企业开始“投靠”他们,希望从他们手中获得批文。
“我不相信他们自己能把这300多种新药消化完,据我所知他们销售最好时也不过一年销售20万件货左右,按最保守的匡算,以两百种药计算,他们每种新药一年的平均销售量也不过1000件,也就一天只卖3件货,有厂家会这么干吗?”一位海南省医药企业负责人向记者分析道,“看来,汤氏兄弟不惜冒商业贿赂之嫌,拿到手的批文,更多的是流向了别处。”

郑筱萸和他的药商们 第三节(3)
此前就有媒体报道,这种批文卖一个至少300万元。浙江某药企负责人则告诉我,一般情况下不会有这么多,汤氏兄弟做的都是市场热门的新药批文,一般情况是按药品的种类和推新速度来标价,最少十几万元。
据《21世纪经济导报》报道:300万元一个批文在业界广为流传,据与汤熟识的知情人士透露,在业界看来,汤取批号如囊中取物,简单迅速,往往能够抢占市场先机。别人需要半年多才能拿下的批文,他们可能只需要一两个月——这对于企业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利润空间。该人士称,汤氏兄弟的市场反应十分迅速,药品的市场热度可能只有几个月的时间,而他们往往能随市场而动,迅速获得第一手的信息。正因为此,汤氏兄弟和药监系统的“良好关系”在业界无人不知,更有企业通过他们“公关”药监局,或者直接从他们手中购买批文。一般的300万,紧俏的上千万,明码标价可以买。
据知情人士透露,在出事之前,海南汤氏集团已经筹备成立了海口创健医药技术开发有限公司,该公司经营范围主要是,中西药品、医疗器械及保健品、化妆品的研究开发,实际也就是专门从事注册审批的工作,希望能把倒卖批文业务规模化。上述公司一切筹备手续都已经完成,却由于郑筱萸东窗事发,没来得及工商注册。
汤氏兄弟以其过人的精力和智慧,迅速攀上了医药企业的顶峰。
南方网报道:一份这个集团业绩报告显示,近几年,集团的销售业绩一直是成倍增长——1998年公司业绩为300万,2000年为5000万,2002年2亿,2004年6亿,2006年16亿,2008年预计至少达到20亿元。
骄人的业绩源自这家公司迅速获取新药批号的能力。2005年,他们的新药批号数字达到顶峰,一年内拿到200多个新药批文。即使在汤氏兄弟岌岌可危的2006年,依然拿到了40多个批号。公司现在生产的有165个品种、286个规格的产品。与此相对照的是,杭州的另一家国企制药巨头——正大青春宝集团,在2006年未能获得一个新药批文。
汤氏兄弟按照自己的规划,精心营造着心目中的药业帝国,将包括负责生产与研发的药业集团及负责物流配送的药都集团。而海南的医药集团将成为药业集团的主力,是集研发、制造、销售为一体的制造型工业企业;浙江江南药都集团以医药物流为主的商业公司,规划全国设立24个配送中心,2000个配送站。
汤氏兄弟的工作重心开始向流通领域倾斜。2006年11月,集团对药业集团和药都集团的管理职能进行了调整。全国各省招商队伍由药业集团统一管理,河北、山东、广东、江苏、安徽、湖北、浙江地区的省级物流公司以及深圳物流公司的管理权归属药都集团。并且同时也决定对浙江药都集团增资。然而,这座以金钱为基础构建的药业大厦,随着郑筱萸的倒台轰然倒塌化为泡影。
汤氏兄弟十分注意包装自己,汤老二两年前还入选过全国十大杰出青年的前十五名候选人。
2006年11月底,在郑筱萸被“双规”之前,集团总经理汤老二因为涉税问题被有关部门带走,而知情人士证实,正是汤老二的被查,为事后郑筱萸的“双规”埋下伏笔。
郑筱萸的“双规”,给汤氏兄弟的打击是致命的,一些媒体的记者到浙江、海南探听虚实,看到的是门庭冷落一派萧条。往日的红红火火已随着药监系统的这场“地震”灰飞烟灭了。
浙江汤氏投资集团有限公司负责新药审批的研发部已经有人被纪检部门“带走”——这个名为“研发”的部门实际是负责新药批文报批的核心部门。而早在2006年11月,集团总裁因“涉税”问题被海口市公安局带走。目前已经基本确定,他们的问题主要是虚假材料和违规报批。
杭州建国北路海华广场是汤氏兄弟的杭州办公地,办公室已经人去楼空,只留下一名行政人员。
“我们陷于停产状态,大部分员工已经回家。”负责媒体的魏小姐告诉记者说。另据与汤氏兄弟熟识的知情人士称,目前整个公司都在清理最后的债权债务问题。其董事长汤老大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在公司露面,汤本人与公司另一高层总裁助理的手机也已经全部停机。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如今,汤氏兄弟凭借的郑筱萸已经匆匆踏上黄泉路,汤氏兄弟也已失去了往日的辉煌。
残阳夕照之时,这对从乡间小路走来的年轻的兄弟该作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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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筱萸和他的药商们 第四节(1)
12.他被“双规”后,涉案的药商们信息灵通,闻风而动,四处逃散。这一动向引起专案组的高度重视,经过深入细致地研究,专案组决定从涉案的药商入手,实施攻坚突破
2006年岁末,以郑筱萸被“双规”为标志,药监系统的窝案、串案的侦破工作进入了一个新阶段。
数九严冬,寒气逼人。冬日的寒风狂扫着大街上所剩不多的残叶,枯黄的落叶漫无目的地旋转着,飘向远方。
“1·12专案组”的同志们心情无法平静,案情的每一点进展都令大家喜悦,案件的每一次受阻都使大家愁眉难展。辞旧迎新的鞭炮稀稀落落地响了起来,办案同志们却没有心情分享新的喜悦。
郑筱萸为副部级干部,党中央对高级干部实施“双规”历来慎之又慎,在对国家药监局腐败案件查处过程中,郑筱萸的问题浮出水面,进入查处工作人员的视野。中纪委副书记、秘书长、新闻发言人干以胜在国新办举行的新闻发布会上透露,根据有关涉案人员交代的线索,查处了一批“窝案”、“串案”。如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原局长郑筱萸案就是在查办该局一批局处级干部违纪违法问题时,发现了他本人的违纪线索,进一步深挖出来的。
有外国记者就“双规”是否有法律依据提出疑问,干以胜回答:“‘双规’是一种党内审查的方式,是对犯错误的党员、违犯纪律的党员进行审查的一种方式。它的依据是党内法规,而不是国家的法律。”
党内法规对于“双规”问题有严格规定,什么情况下可以使用“双规”,“双规”的程序,批准权限,包括对“双规”对象不能侮辱人格、刑讯逼供、侵犯人权等。干以胜解释说,对于被审查的党员领导干部在作出处分以前,还是把他作为党员、作为同志来对待,在生活上给予照顾,包括有病了给他创造条件治病,他也有一定的和家人通话的自由。如果违犯了党内的规定,对办案人员要追究纪律责任,特别是造成严重后果的。因此,“双规”在性质上不同于司法机关所采取的措施。
尽管初步掌握了一些违纪违法事实,但此时的郑筱萸还仅仅是党内“双规”,还是党员、同志,大量的线索需要核对,大量的违纪事实需要深挖,党和人民时刻都在期盼着早日查个水落石出。
一位参与专案组办案的同志透露,对郑筱萸“双规”后,立即成立了由中纪委、监察部、中纪委驻国家药监局纪检组、最高人民检察院反贪总局、反渎总局等部门的精兵强将组成的专案组,2007年1月,最高人民检察院从全国各地方检察院挑选了十来位精干的侦查人员,组成了强大的侦查队伍,整个专案组成员队伍达20多人。中纪委的主要领导直接指挥,监察部一位副部长亲任专案组组长。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郑筱萸和他的药商们 第四节(2)
2006年在通宵达旦的忙碌中逝去,转瞬元旦到了,案情亟待深入突破,证据必须尽快掌控,专案组的同志感觉到压力很大。
网上的一篇文章介绍了专案组决战元旦的内幕——
郑筱萸被“双规”后,涉案的药商们信息灵通,闻风而动,四处逃散。这一动向引起专案组的高度重视,经过深入细致地研究,专案组决定从涉案的药商入手,实施攻坚突破。
元旦期间,所有的办案人员都放弃了休息,夜以继日地紧张办案。为了便利办案,最初,把郑筱萸带到海南,专案组驻扎在海南的一个度假村中。
海南的汤氏兄弟是专案组下大力气集中突破的涉案药商之一,汤氏兄弟依靠郑筱萸轻易获取批文,迅速暴富,2006年的产值已高达16亿元,可是,当专案组人员查账时,却出现了一个奇怪现象:据公司历年年检报告显示,作为汤氏兄弟事业起步的海南医药公司自成立起,便没有赢利过一分钱,反倒保持着每年亏损40万元的匀速下滑。2006年年度经营状况显示,年末负债总额和长期负债都已经超过了3360万元。但根据公司内部披露的信息,2005年关联企业海口公司的生产总值为27亿元,集团销售生产总值则达到了15亿元,相比2004年的6亿,一年之内增长了9亿。作为生产企业,另一家关联的海南企业在2005年则报亏65万元,亏损原因竟然是推广药品市场和差旅较多。
办案人员排除阻力,拔丝抽茧,终于查清了账目。汤氏兄弟与郑筱萸一家都很熟悉,在他们看来,行贿索贿只是朋友之间的礼尚往来,经过对汤氏兄弟反复交代政策,使他们交代了与郑筱萸的交往,交代了如何层层行贿,如何将申报批文弄虚作假,如何申报批文如囊中取物。
北京某医药研究所负责人涉嫌向郑筱萸行贿,办案人员三次向他交代政策,希望他如实讲清与郑筱萸在金钱上的关系。这位负责人起初口气很硬,一再强调自己“没有问题”,“一切都是合法的”。专案组果断对他采取措施。
春节临近,专案组的同志以春节的亲情打动他,终于令他开口,讲出了向郑筱萸行贿2万美元的犯罪事实。
海南某女药商是一年收入十几个亿的大老板,与郑筱萸关系密切。听说专案组已经把她作为锁定目标,十分恐慌。
元旦这天,她通过关系找到专案组负责同志,要求见面。第二天上午,她如约走进这位负责同志的办公室,开口闭口为自己开脱,一句话,自己没有任何问题。负责同志百般讲解政策,希望她配合组织讲清郑筱萸的问题,只是白费口舌。
最后,专案组负责同志郑重告诫她,机会还有一次,必须配合组织的调查,只有主动交代问题才是出路,不要再存幻想。
女药商走了,带着不安带着疑惑带着犹豫消失在冬日萧瑟的寒风中。专案组的同志相信她一定会回来交代问题。
果然,第二天的上午,一辆豪华的车辆驶来,女药商又出现在监察部的大门口,不知是心虚还是出于安全原因,随之而来的还有5个人,两名律师,两个保镖,一个秘书。女药商满脸愁容,在前呼后拥中走进办公楼。这一次痛痛快快讲清了行贿的次数、金额等问题。
元旦的假期对于普通百姓,可以亲朋旧友团聚一处,可以家人欢宴一醉方休,可以逛逛商店看看电影,还可以远赴东北领略北国冰雪,或者飞抵南国欣赏夏日风光。可是,办案人员的节日紧张而有序。他们兵分多路,分赴海南、上海、黑龙江等地。案情取得突破性进展他们欣喜不已,案情陷入停滞他们冥思苦索,新的线索的出现令他们柳暗花明,落实一件重要证据使他们兴奋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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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筱萸和他的药商们 第五节(1)
13.经过4个月的侦查,专案组锁定了8家药企,仅浙江一家药企就对郑筱萸行贿包括房产、企业股份和顾问费、轿车,财物总价值达290万元
北京的春天迷蒙而灰暗,寒气笼罩着高耸的楼宇,枯枝在春风中无力地摇动。
沙尘暴刚刚刮过,全国的两会便召开了。作为经常接待中外重要会议的新大都饭店,迎来了出席全国政协会议的政协委员们。
政协委员郑筱萸和同为政协委员的某集团公司董事长王某同住新大都饭店,一同出席大会一同讨论国事,会上会下接触多了,两人谈得投机成为朋友。
天天在一起,二人经常谈到深夜。会议快要结束的一天深夜,闲谈间得知郑筱萸收入不高,家里不很宽裕,王老板慷慨大方,送给郑筱萸2万元钱。
王老板每次来北京,都喜欢住新大都饭店,每次郑筱萸都到宾馆看他,每次深谈之后都送给郑筱萸钱。这位王老板就是法庭上检方指控的8个向郑筱萸行贿的药企之一。法庭指控,从2003年到2005年3月,郑筱萸先后三次在北京新大都饭店收受王老板给予的人民币12万元。
郑筱萸主动交代,王老板供认不讳。
不知郑筱萸在走上断头台的时候是否明白了这样的道理——
药商们首先是商人,其次才是所谓的“朋友”。商人信守的是等价交易,怎么可能有“免费的午餐”?郑筱萸一案再次验证了这一颠扑不破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精明的药商们,在我国由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体制转轨过程中,超水平发挥着他们的“精明”,他们利用体制和机制上的漏洞,无孔不入地向各个掌管着权力的政府官员渗透。
行贿价值总额最大的一项指控,是关于郑筱萸对浙江某药企的受贿指控。知情人士透露,该企业老总李某与郑筱萸的妻子刘耐雪和儿子郑海榕相当熟,行贿包括房产、企业股份和顾问费、轿车,财物总价值达290万元左右。
郑筱萸一案是近年来中纪委查处的天字号大案,涉案人员多,层次高,影响恶劣,国内外瞩目为近年来所罕见。
案件所涉及的药商大都是几亿十几亿元的富翁,他们呼风唤雨,神通广大,他们人脉广泛,影响可达高层。一位专案组的同志透露,办案之初,来自各个方面的干扰接踵而至,有的通过老同学老同乡打招呼,有的动员老领导老同事来剌探情况,既有财大气粗的老板商人,也有人五人六的这个委员那个代表,还有省部级领导带话说情。
中央领导态度明确,对郑筱萸一案要一查到底,无论是谁,不管职位多高,都要依法彻底查清。整个侦查过程经历了近4个月的封闭式管理,纪律严格。为了弄清每一笔财物的来源和事实,专案组在全国许多省市进行调查,浙江、海南以及东北是重灾区,办案人员马不停蹄地奔走在东北和华东、华南。东北三省的吉林、辽宁、黑龙江,华东则集中在浙江与上海,华南集中在海南与广东。

郑筱萸和他的药商们 第五节(2)
经过4个月的侦查,专案组锁定了8家药企。侦查中,有主动交代的,也有大费周折的,不过总的来说还比较顺利,加上郑筱萸本人的认罪态度较好,时间并没有拉得很长。
当郑筱萸走上法庭,接受法律的严正审判时,“郑筱萸案专案组”的20多名成员并未感到轻松。
几个月来,他们全身心地投入到案件的侦办中,付出了太多的心血。每个案情他们都那样熟悉,他们有太多的感悟。郑筱萸从一位年轻的大学生成长为共和国的部长,又沦为阶下之囚,由他们将这位昔日的政治明星送上不归的黄泉路,这怎么能让人轻松起来呢?
怀着沉重的心情,一位专案组成员讲述了他心中的“不轻松”——
郑筱萸被“双规”的初期,为了有利于他交代,专案组把他带至海南。北京还是数九隆冬,海南则依旧四季如春。专案组驻扎的度假村,绿草茵茵,花团锦簇,假山造型奇异,潺潺流水在灼热的阳光下静静地流淌。
案件涉及部级官员,最高人民检察院负责直接侦办,从2007年1月开始,最高人民检察院从全国各地方检察院认真挑选了十来个精干的侦查人员,组成了强大的侦查队伍。
除此之外,最高人民检察院反贪总局、反渎总局都有人员加入,包括反贪总局的局长、反渎总局副局长,以及中纪委驻国家药监局的新任纪检组组长等,还有从中纪委、监察部抽调的人员,由监察部副部长亲任专案组组长。除去协助侦查的工作人员,整个专案组成员队伍亦达20多人,可谓阵容强大。
郑筱萸在海南的别墅呆了一个多月,他的任务就是交代问题。
海南有他太多的梦想和牵挂,他对这里的气候非常喜爱,他与这里的许多药商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他曾多次应药商之邀到这里度假玩耍,可是,这次离开首都来到这里,却与过去的情致决然不同,盛开的各种鲜花激不起他一点兴趣,如画的美景在他眼里成了毫无生气的摆设。
从2007年1月开始,最高人民检察院开始直接侦办此案,到5月16日,北京第一中级人民法院一审开庭,经过了4个多月的时间,从开庭到审判,用了13天。
郑筱萸的妻子刘耐雪在这一案件中的作用最令检察官叹息不已。
最早是浙江一家医药上市公司主动交代了刘耐雪索贿的事实。从上世纪末开始,有不少外资企业委托刘耐雪作为中国区首席代表。为什么选中的是刘耐雪,而不是别人?这是人人皆知的事情。
令检察官们感叹的还有郑筱萸的两个亲信,曹文庄和郝和平。广州一家医药公司总经理张某被捕,以及广东另一家医药公司东窗事发,为整个郑筱萸窝案的爆发,正式掀开了序幕。2005年,广州某制药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李某,因财务账目中100多万元“去向不明”被有关部门“双规”,之后李某因为受贿罪被判无期。
这一事件的调查,引发了一连串的问题:白云山医药科技总经理刘玉辉被捕,刘玉辉同时也是广东省药学会副会长;郝和平被捕,权威人士证实,郝和平案的重要举报人(企业)之一,正是这家企业;刘玉辉同时还是曹文庄最亲密的“死党”,也是曹文庄的主要行贿人。
此后,一系列的拔出萝卜带出泥事件陆续发生,直至郑筱萸落马。
国家药监局的退休官员表示,郑筱萸在民生制药厂时的名声非常好,为人也很不错,是拥有了权力之后,在一些不怀好意的下属影响之下,逐步走上了不归路,而这些下属除了郝和平、曹文庄之外,还包括尚未被媒体披露的其他人员,也是郑筱萸最信任的臂膀。但是曹、郝两人都在郑筱萸案的调查中“检举有功”。
郑筱萸的妻子、儿子,还有他的亲信,他们在郑筱萸走上断头台的路上充当了什么样的角色?这是自当深思的远没有结束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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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筱萸和他的妻儿们 第一节(1)
14.他文弱儒雅,喜欢以书画与他的药商朋友聚会。向他大肆行贿的药商都是他的亲密朋友,在这温情脉脉的友情背后,则是赤裸裸的权钱交易。他终归跌在了众多“损友”面前
初次相识郑筱萸的人,对他的印象并不坏。
看上去长着一张典型的南方人面孔,略显清秀的国字型脸庞,并不显臃肿的身材,浓密而蓬松的头发,使他不像许多贵人不顶重发的部长级官员,官做得越大,头发越发稀少了。
笔者见过一张他刚参加工作的照片:一头浓密的黑发,一张清瘦而透出英气的年轻的方脸,两只眼睛炯炯有神,明亮的双眼注视着远方。一个帅气的、深深打着那个时代烙印的充满朝气的年轻人!
郑筱萸的儒雅,不仅在于他的知识分子出身,更在于他几十年生活情趣的培养,个人爱好的熏陶,他对音乐和书画十分喜好,广泛的爱好使他具备了南方文人的文弱和儒雅,但细细品味,则会发现他的眉宇间透露出的政客的另一面灵气。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书法是他业余生活的爱好之一。作为国粹,喜爱书画是中国许多官员的私人雅兴,郑筱萸抵不上胡长清对书法那么精通,胡长清不仅喜好书法,本身称得上是书法家,他的书法不仅达到相当造诣,而且广为赠送。据说他在被“双规”初期,曾得意扬扬地对办案人员说,很快就会出去的,到那时我要给你们每人写一幅字,我的字可不是随便就能得到的呀!
胡长清最终没有“出去”,给办案人员写字的梦想只能留给阴曹地府来实现了。可是,他的字当时的确很有市场,以至他虽早已踏上黄泉之路,但他的“墨宝”在江西仍然不难觅到。
郑筱萸固然达不到书法家的水准,但对书法的研究似乎深有感悟。据一位跟他相识多年的老同志讲,他喜欢名家书法碑帖,还很愿意与人探讨书法艺术,并善于触类旁通,从中发现人生的真谛。能够把书法与人生结合起来,看来郑筱萸绝非一般的附庸风雅之辈,他对书法的喜好,看来是发自内心的喜好。
竟然有这样极具讽刺意味的一幕——
有一次,朋友们给他介绍了一位书法造诣颇深的大家。那是在城郊的一个古朴的四合院里,郑筱萸在古色古香的八仙桌旁落座良久,不见主人。
就在郑筱萸心中不解之际,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飘然而至,老人着对襟便装,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面对眼前这位权势显赫被大款们包围的郑筱萸,老先生神态安定,细细端详良久,才慢慢道来:书法是祖国博大精深的传统文化中的一枝奇葩,书法中充满了智慧充满了人生充满了启迪。
他举例说,以用笔而论,藏锋、露锋的学问就极大,该藏锋时要不露痕迹,藏得圆润自然;该露锋时一定锋芒外露,干脆利落。再者书法中的欲左先右,欲右先左,欲上先下,欲下先上等等,看似寻常,皆有学问,掌握了这些,不仅会练得一手好字,人生也不会出大的问题。

郑筱萸和他的妻儿们 第一节(2)
郑筱萸洗耳恭听,茅塞顿开。
他不仅对这位书法家佩服得五体投地,还将这一饱含人生哲理的要诀经常讲给其他人听。
2007年5月29日上午,北京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审判大厅寂静无声,在法警的看押下郑筱萸呆若木鸡,虽然浓密但已满头白发的郑筱萸神情呆滞面如死灰,当法官宣布判处郑筱萸死刑时,他似乎眼前一黑,身体微微颤动……
我在电视上看到这一令人震撼的画面时心里杂陈五味,我想,可以称“家”的胡长清书法功底的深厚众人皆知,对书法与人生的关系体会当更加深刻,但却依然跌倒在官场;郑筱萸对书法与人生的感悟津津乐道,并到处宣讲他的书法与人生的真谛,但也没能逃脱走向覆灭的不二法门。
生活就是这样残酷。是他们对书法艺术领悟的不够精深,还是书法害了他们?
对郑筱萸腐败案的全过程深入了解后发现,交友不慎,是他东窗事发的重要原因之一。
领导同志也是人,高级干部也有自己的朋友圈子,这本无可厚非,但高级干部毕竟与普通人不一样,他们或者掌握着提拔任命能够让你官运亨通的人事大权,或者手中大笔一挥就可以给你带来巨额财富。在法治还不健全,商业文化日益浓烈的中国,领导干部自然成为一些商人们追逐的目标。
改革开放30年来,倒下的无数贪官都有不法商人的影子,他们使出浑身解数,与手握重权的官员们搭上关系,然后以银弹发动攻势,目标几乎百发百中,一个个贪官纷纷倒下。
2006年6月25日,海南汤氏兄弟的公司贵客盈门,一场大型慈善事业在海口隆重举行。
此时的郑筱萸已从局长的高位退下一年,自以为安全着陆,交友更加随意。他特意飞赴海口,随之前往的还有时任浙江药监局局长的郑尚金等官员及一些药商们。
就是在这次海南之行中,汤氏兄弟特意举行了私人宴会,庆贺他们与郑筱萸相识10周年。而正是众多的汤氏兄弟们,在成为郑筱萸的亲密朋友的同时,用金钱的力量把他慢慢拉下水,最后把他推上了绝命之路。
法庭上,检方指控的向郑筱萸大肆行贿的8家药商老板们,都是他的亲密朋友,有些还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他们或者是郑府的常客,或者与郑夫人、郑公子亲如一家。可是,在这温情脉脉的背后,则是赤裸裸的权钱交易。
人们发现,郑筱萸的受贿行为绝大部分发生在他调任国家药品监督管理局以及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局长之后。权力这根魔棒把众多的药商老板们聚集到郑筱萸的麾下,正如他在追忆时所说:“送钱的人都是药企的老板,都是发生在1998年我任国家药监局局长以后,国家药监局的职责也从行业管理变为行政监督审批,所以实质上还是政府官员与企业老板的关系,我收他们的钱,是受贿行为,严重影响了政府的形象和权力的公正行使。”
驰笔至此,我想起了至圣先师孔老夫子。“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孔夫子早在2000多年前就告诫过我们要慎交,子曰:“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良朋益友可以令你情操高尚,恶朋佞友却能让你步上歧途,恶运不断。
文雅儒弱的郑筱萸终归跌在了众多“损友”面前,这不能不给领导干部再次敲响警钟!


郑筱萸和他的妻儿们 第二节(1)
15.他是个人格分裂的两面人,讲改革时大刀阔斧,雷厉风行;讲反腐倡廉时慷慨激昂,声色俱厉;讲工作成绩时头头是道,令人信服。他是一边讲一边搞腐败
究竟应该怎样看待郑筱萸的一生呢?与许多最终命丧黄泉的高官一样,郑筱萸的墓志铭可以这样写——
艰辛过,努力过,辉煌过,可耻过……
请看他63年的人生轨迹图——
1944年12月10日出生在福建福州
1963年9月考取复旦大学生物系动物及人体生理专业
1968年12月毕业分配到杭州市第一制药厂(后更名为杭州民生制药厂)
1970年后先后任技术员、副科长、科长、副厂长、厂长
1979年11月加入中国共产党
1985年5月获“浙江省优秀企业家”称号
1988年9月被杭州市人民政府评选为杭州市首届优秀企业家
1989年国务院授予他全国劳动模范称号
1991年3月被国家医药管理局授予“全国医药行业优秀企业家”称号
1991年由企业转入官场,先后任浙江省总工会副主席、主席
1993年被摘除左肾
1994年4月进京,被任命为国家医药管理局局长、党组书记
1998年3月首任国家药品监督管理局局长、党组书记
2003年5月任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局长、党组书记
2005年6月退休,被免去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局长、党组书记职务
2005年6月22日出任中国药学会理事长
2006年12月22日被中纪委“双规”
2007年1月24日,中南海召开国务院常务会议,听取监察部关于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原局长郑筱萸严重违纪违法案件调查的情况汇报,###总理主持,中纪委书记###出席会议并讲话。根据《中国共产党纪律处分条例》《中华人民共和国公务员法》的有关规定,经中纪委常委会议审议并报中共中央批准,决定给予郑筱萸开除党籍处分;经监察部报国务院批准,决定给予其行政开除处分。对其涉嫌犯罪问题移送司法机关依法处理。
2007年2月28日,全国政协十届常委会第十六次会议通过表决,决定撤销郑筱萸的政协第十届全国委员会委员资格
2007年3月被开除党籍、开除公职,3月10日被北京市公安局逮捕
2007年5月16日,国家药监局原局长郑筱萸受贿案在北京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开庭审理
2007年5月29日,北京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以受贿罪和玩忽职守罪一审判处郑筱萸死刑
2007年6月18日,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二审开庭审理郑筱萸腐败案
2007年7月10日,经最高人民法院核准后,郑筱萸被执行死刑,成为新中国成立以来第四名因经济犯罪被判处死刑的部级以上官员
……
这是一条跌宕起伏、激越奔腾、过早消失在荒漠尽头的生命之河。它的源头是那样孱弱那样细小,但它顽强地拼搏着、奋斗着,渡过了激流险滩,迎来了波澜壮阔的辉煌顶峰,但它最终还是在萧萧的冷雨中呜咽着跌入悲凉的茫茫大漠,最终在人们的视野中成为记忆……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郑筱萸和他的妻儿们 第二节(2)
这是一个融入了悲喜和欢乐,痛苦和忧伤,成就和荣誉,最终化为枯枝败叶的生命年轮。
郑筱萸的人生履历与许多高官一样,具有鲜明的两面特色。剖析这些特点,对于深入进行反腐倡廉,对于做好组织人事工作,对于挽救无数个郑筱萸,有着特殊意义。
一方面,他们确实大都出身贫寒,是党和国家培养了他们,对党怀有深厚的感情,在工作中勤奋努力,取得了骄人业绩。郑筱萸在企业工作20多年,在企业改革中作出过突出成就,总体看是一位优秀企业家。即使步入官场,他主观上也希望把工作做好,为中国的医药改革、监管作出成绩;
另一方面,在鲜花簇拥面前,在金钱的诱惑下,他没能把握住自己,他有些眩晕有些迷茫有些找不到北,他开始热衷于结交药商朋友,热衷于声色犬马,热衷于权钱交易。一位退下来的药监干部评价他:热衷权力,独断专行,用人不察,好大喜功。
人们注意到,郑筱萸在法庭上对检方指控的受贿罪供认不讳,但对玩忽职守罪却不肯认账,他多次表白自己工作勤勤恳恳,把心思都扑在工作上。
律师在辩护时说:“长期的超负荷工作使被告人身患透明细胞型肾上腺癌,于1993年被摘除左肾;同时还患有II型糖尿病、2级高血压(极高危)、脂质紊乱、多发腔隙脑栓塞、睡眠呼吸暂停综合征等严重疾病”。律师认为,尽管如此,郑筱萸并没有放弃工作,多年以来带病坚持工作,主观上是想把工作做好,并为之付出大量的劳动,其中也包括身体健康代价。
据熟悉他的人介绍,平心而论,郑筱萸的确工作很努力,并因此浑身是病。可是,中国医药市场的混乱也确实在他的领导下达到了惊人的混乱地步,专业人士看到的是制订了那么多这个规程那个规程,但有些企业并不按照规程生产,企业编制假资料骗取生产许可证,致使假药流入市场,多少人致死致残;检察机关的人员看到的则是赤裸裸的金钱交易,只要药企给药监官员送上了钱,批文就会拿到,就会很快拿到;老百姓看到的则是看病难看病贵,多少人只好小病拖、大病扛、重病见阎王。作为国家药监部门的最高长官,难辞其咎!
我曾看到过郑筱萸在任时的许多讲话,讲改革时大刀阔斧,雷厉风行;讲反腐倡廉时慷慨激昂,声色俱厉;讲工作成绩时头头是道,令人信服。可是,他又的的确确在讲这些的时候又在那里大搞腐败,人格分裂,两面人的特征在中国官僚生态中并不少见,从原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上海市委书记###到省部级官员,从司局级干部到县乡长,翻开这些人的档案,很容易就发现这一奇特现象。
郑筱萸对金钱的“独到”见解曾经迷惑了许多人,曾经使他的形象闪闪发光。他曾对媒体表示:“金钱可以买到图书,但不能买到智慧;金钱可以买到食物,但不能买到食欲;金钱可以买到床铺,但不能买到睡眠……”

郑筱萸和他的妻儿们 第二节(3)
多么精辟多么独到多么富有哲理啊!简直可以与苏格拉底、柏拉图,与孔夫子、孟夫子等古之圣贤并列,可以编入这些圣人的语录之中流传千古了。可是,可能就在这个时候电话铃声响了,他在这里刚刚讲完,便被他的药商朋友叫走了,药商送上的是白花花的银子,而他回报的是批文。终审判决上认定的收受贿赂的条条罪状,就是对他人格分裂两面人生的绝好注解。
“一个人离开人世时,能带走的一定不是金钱,而留在世上源远流长的也不是金钱,是人的品格和精神。”这又是一段多么精彩绝伦的警世恒言啊!
郑筱萸的人生已经画上了句号,此时,他与那些挚爱着的亲人与那些曾经亲密无间的药商们已经阴阳两隔,像那个跟着引路菩萨往生西方极乐世界的唐朝贵妇一样,他已摆脱了尘世间的纷杂与喧闹。
夜深人静之时,想一想自己说过的这段话会作何感想?留在世上源远流长的的确不是金钱,但把他带入阴曹地府的又确确实实是金钱;留在世上的不是品格和精神,而是一个腐败分子,一个不耻于人类的罪犯的颇具戏剧性的故事。
郑筱萸喜欢与人谈理想谈情操,面对成千上万的部属,大讲特讲理想、信念而最终沦为人民的罪犯的领导干部乃至高级领导干部大有人在。远的有原中央政治局委员、北京市委书记陈希同,近的有原中央政治局委员、上海市委书记###,他们都曾经在领导干部参加的大会上痛斥贪官,大谈人生的最高理想与境界。
陈希同年轻时肯定也是个热血青年,像他那个时代的年轻人一样,《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不知读了多少遍,他对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名言“人生应该这样度过,当你回首往事的时候,不因碌碌无为而悔恨……”倒背如流。我曾接触了许多北京市委机关干部,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曾亲耳聆听过他的教诲。
一位在北京市委工作的工作人员告诉我,陈希同津津乐道这段鼓舞了无数青少年的名言,他在向机关干部讲述时一脸的真诚,态度十分诚恳,许多人曾被他的大段朗诵感动得心潮澎湃。可是,陈希同最终落得个贪官下场,他的这番演讲也成为贪官的经典语言载入史册。
人是复杂的动物,人的社会属性决定人会具有多面性特征,人格分裂在当今中国的官员中并非个例。胡长清也是一个与郑筱萸一样的“双面人”。
胡长清的侄儿陈建伦是几年前下岗的供销部门职工,谈到自己的叔叔,他觉得不可思议:“开始附近的人都议论我叔叔抓起来了,后来我妈也问我,我说别听人家的,我叔绝不可能犯错误,为什么呢?前几年,我到北京去看我叔,临走时,我叔就送了我一幅字,教育我不要靠天靠地,要自力更生靠自己;每次他回来,虽然待的时间不过15分钟,但总是不忘教育我们要努力奋斗,不要做错事,不要干违法的事。”
这样一个叔叔,怎么可能与法庭上检方指控的那个五毒俱全的恶人胡长清叠加在一起呢?都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陈建伦可是真真切切看到的事实啊!谁能说这不是真的呢?
让陈建伦更不可思议的是:从表面上看,我叔是很节俭的,自打他到北京工作以来,一共回来过三次,每次给我妈的钱从未超过200块,有一次夏天回来,我们看到他穿的短西裤都是破的,还是我姑姑给他买了两条,你说,这样的人要这么多钱,犯这么大的错误,怎么能让人相信啊!
这简直就是一个模范共产党员啊,应该报请中央作为“时代先锋”,上中央电视台号召广大党员群众学习啊!
人格分裂,两面人生现象已经成为中国政治生态绿洲日益突出日益鲜明危害日甚的“沙化”地带。深入追究,这些官员原本一腔热血参加革命,起初也兢兢业业,廉洁正派,他们原本都是优秀共产党员,却在后来产生了异变,其中外在的气候环境因素和内在的个人潜在素质有哪些,并非本文探讨的话题,但“沙化”地带蔓延下去很可怕。
如果说郑筱萸留下了什么,他没有像表白的那样留下“人的品格和精神”,但警惕领导干部的分裂人格和两面人生恐怕是颇有价值的一条重要的政治遗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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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筱萸和他的妻儿们 第三节(1)
16.很多贪官都是苦孩子出身,王怀忠是靠要饭长大的,胡长清上学要挑10公斤萝卜到镇上卖,郑筱萸童年下雨天舍不得穿鞋子,“苦孩子现象”产生的原因是什么
在近些年被处以极刑或者被判重刑的高官中,有一个颇为普遍的现象令人深思。他们几乎都出身贫寒,经过奋斗爬上高位,最终倒在了腐败的泥泽之中。
“苦孩子现象”——中国政坛上的一道阴暗晦涩的风景线;
“苦孩子现象”——划破政治生活夜空的一首凄美的哀歌。
2003年冬日的一天下午,毫无生气的阳光洒在亳州市谯城区观堂镇的十字街口上,冷风卷着枯叶在街心旋转,行人匆匆而过,谁也没有理会街旁一位沉默的老人。
这位老人叫王魁仁,55岁,正在一言不发地做着烧饼。人们发现,他一整天闷闷不乐,一言不发,从电视上得知了王怀忠一审被判死刑的消息后,他的话就比平时少了许多。
“俺真没有想到,他会走到今天这一步。”王魁仁一脸的沮丧,“从他出事那阵子起,俺就一直在打听,俺早就知道他会有今天——他犯的罪孽太重了!”
2003年12月29日,安徽省原副省长王怀忠一审被依法判处死刑,消息传来,深深地触动了王老汉的心。
孤儿、社教员、记工员……副省长、死刑犯,从来到这个世界时的赤贫,到即将离开这个世界时的近千万元涉案金额,王怀忠的一生,跌宕起伏,充满了戏剧性的变化。有谁会想到,这个做着烧饼的王魁仁,竟然是与王怀忠穿一条裤子的三个孤儿之一呢!
据一家媒体报道,在离亳州市区五六十里地、与河南永城地区邻近的小镇,有一段40年前王怀忠遗落的终生难忘的经历。
1960年,王怀忠刚刚满14岁,那一年,因为饥荒,他的父母相继饿死,只剩下他和两个瞎眼的哥哥。第二年,王怀忠被政府安排进了当地的孤儿院。
就是在这里,王怀忠结识了同为孤儿的王魁仁和杨绳,他们三人结成了生死之交。他们都没有爹娘,所以三人格外亲,吃睡都在一块,像亲兄弟。在孤儿院里,虽然政府管饭,但都吃不饱,他们就轮流出去要饭。
“为什么轮流出去?因为三人只有一条裤子。谁出去要饭,谁就穿上裤子,要回来三人一起吃。”王魁仁回忆说,“吃饱了就在一起玩,他的脑子特别聪明,玩啥都玩不过他,而且他还特别勤快,总是帮孤儿院里干些杂活。”
这三个苦命的孩子在孤儿院共同生活了近两年,直到王怀忠被推荐到邻近的张大庄公社当通信员。过了几年,王魁仁也参了军。三人从此分离。
当年连裤子都穿不上的王怀忠对金钱有着深刻记忆,这或许是他疯狂攫取金钱的解释吧!
曾经是王怀忠上司的王昭耀也曾是一名苦孩子。
2006年11月29日下午,济南市中级人民法院审判庭,一位满脸沧桑的老人正在陈述。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郑筱萸和他的妻儿们 第三节(2)
法庭静悄悄的,站在被告席上的老人头微微低垂,用略微沙哑的声音讲述着往事,回顾着自己苦难的童年,说到痛心处,声音哽咽,泪流满面……
这个痛哭流涕的老人就是安徽省委原副书记王昭耀。在第一次公开审理的法庭辩论结束后,王昭耀陈述了近30分钟。他因受贿704万余元,另有649万余元的财产来源不明,被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王昭耀是家中老大,下面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贫穷伴随着他的童年。为了供养他上学,父亲卖掉了家里的三间房屋,一人闯关东,母亲在家既要种地,又要照顾三个孩子。
有一次,村食堂发了一个粮食做的窝头,母亲舍不得吃,留着给从县城上学回家的大儿子吃,自己吃树皮和草根。
贫穷给王昭耀幼小的心灵打上深刻的烙印。1963年,王昭耀考上了北京农业机械化学院(现中国农业大学)水利工程系。从学校到颐和园,坐公共汽车只需5分钱,但他从来没坐过,都是跑着去。有报道说,在大学的5年中,他从来没有枕过枕头,一块青砖枕了5年。这显然有些夸张,但可以肯定,贫困伴随着他的童年、青年时代,也影响了他的一生。
网上的这篇报道说,大学毕业后,他本来被分配到长沙,但一个分配到安徽砀山的同学,因为女朋友分到长沙,想跟王昭耀对换,王昭耀二话没说,就成全了同学,由城市来到了砀山农村。在砀山园艺场,他喂过猪,种过果树,并认识了他的妻子冯继英,结婚生子。
为了照顾王昭耀的孩子,他的母亲从山东老家来到砀山,一住就是20年,把四个孩子养大成人后,母亲又回到梁山县。据知情人透露,关押在公安部秦城监狱的日子里,王昭耀经常趴在铁窗前流泪,感慨人间的酸甜苦辣。
也许是童年贫穷的记忆太深刻,苦哈哈的王昭耀以其精明能干,在改革开放以后仕途顺畅。人们发现,随着官位的做大,对金钱的疯狂攫取贯穿其整个仕途的升迁历程。
1990年,在被上级领导委以重任、担任阜阳地委书记的次年,王昭耀开始插手干部“职务升迁”,直至2005年春节在省政协副主席任上最后一次受贿,15年间,王昭耀受贿历史从未间断。特别是在1993年2月升迁至安徽省副省长后,王昭耀受贿次数和金额更是与日俱增——在704万余元的贿赂款中,至少有600万元是在王昭耀担任副省长后收受的。随着分管领域日益重要,王昭耀财路日宽,贿金日多。
和曾经的部下、安徽省原副省长王怀忠拒不认罪截然不同的是,法庭上王昭耀认罪态度出奇地好。“他的主导思想主要是想争取一个好的态度,这里面应该有前车之鉴王怀忠的影响(王怀忠因拒不认罪,尽管受贿数额比王昭耀少,还是被判处死刑)。”王的辩护律师、北京隆安律师事务所的李京生律师说。

郑筱萸和他的妻儿们 第三节(3)
贪官胡长清的童年更令人感叹不已。
1948年10月,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湖南省常德市鼎城区黄土店镇青岗村一间破烂的茅屋里,突然传出婴儿响亮的哭声。
胡家喜得长子,父母都喜得合不拢嘴,几经商量后,给孩子取了一个吉祥的名字:长清。希望他无病无灾、长命百岁,做一个清清白白的人。
当胡长清的两个妹妹相继降生,她们来到这个贫寒的农家时,使本已贫困的胡家更加生活艰难。但胡家父母朴实、勤劳、节俭,一家生计还能维持。
可以肯定,贫穷的生活对胡长清产生了重大影响,他很小就体会到了命运的残酷。村里人回忆,最小的妹妹尚在襁褓之中,他的父亲就被疾病夺去了生命。
家中的顶梁柱顷刻间倒塌了,只留下孤儿寡母和空空四壁。
胡长清的一位同乡回忆说,胡在这样的家庭长到五六岁,他跟随年长的姐姐上山打柴、下田割稻,他渴望读书,但却不能坐进心爱的教室读渴望已久的课本,唯有勤劳,唯有奋斗,才是生存的唯一希望。
在胡长清的童年生活中,有一位女人相当重要,她就是胡长清异父兄嫂李银仙。胡长清刚出世时,其母由于饥饿,没有奶水哺养他,恰逢嫂嫂生养侄儿,小长清便一直喝嫂嫂的乳汁长大。
据李银仙回忆,她当时住在黄土店镇圩场上,看到胡家孤儿寡母,唯有胡母一人挣工分,全家都忍饥挨饿,着实可怜,就把胡家母子5人接到了黄土店,和她一起生活。
她的生活并不宽裕,丈夫在供销社,自己没有工作,全家租住在圩场上一间潮湿阴暗的小屋里,屋里摆了四张床,做饭都在露天里,家虽穷,但苦日子也还是要过下去的。
在她的印象中,童年时期的胡长清聪明好学、懂事明理、乐于助人。李银仙回忆,胡长清小时候爱读书,成绩好,字写得漂亮,记忆力强,经常给同学和侄儿们讲《水浒》、《西游记》、《三国演义》中的故事,放学后还经常打柴到街上卖,以贴补家用。
圩场上的一位曹奶奶回忆说:“麻阳老(胡长清乳名)小时候经常给我挑水,两个大水缸都装得满满的,他和陈家侄儿(李银仙夫家姓陈)还给街上的许多军属挑过水,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许多乡亲提起胡长清,都为他惋惜,他6岁开始读书,很长一段时间,中午只能吃二两粥,饿肚子是很经常的事,乡亲们总是鼓励他,给他打气,要他发奋读书,就这样直到高中毕业。
1966年,胡长清下放到新田大队劳动,下放期间,他积极进取,踏实肯干,深得新田人的赏识。1968年,胡长清同母异父的兄长在供销系统的“一批两打”中被逼致死,同年,胡长清应征入伍。
一位长期从事反腐败研究的干部分析说,郑筱萸的“苦难童年”与先他而去的胡长清、王怀忠相似,胡长清出生在一个偏僻的山村,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放61阅读络,如文章内容侵犯了您的合法权益或者是侵犯了其他的法律法规,请与我们联系,我们将考虑删除末路疯狂全文阅读页面。

四 : 益生堂全文阅读 作者:冀丹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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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药世家百年沧桑史:益生堂 作者:冀丹丹


益生堂 自 序
这本书是我花了六年时间在孤独中完成的。现在它将被再次印刷出版。但我不知道还有多少人会去读它。那些曾经读过它的人都对这本书表示了极大的关注。他们分别以不同的方式告诉我,自己是在怎样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这本书感动,以至于痛哭。我想感动他们的不是我,而是那些故事和故事中的人。
在我还没出生时,这本书的故事就已经开始。我一直觉得我是带着这本书的印记降临到人世的。不是我选择了这些素材,而是这些素材选择了我。我把这看成是我的宿命。如果我不写,这些人和事,还有那些像噩梦一样纠缠和摧折人的心灵与肉体的苦难,就有可能永远沉入历史的深渊。
我的童年是在文革中度过的,但这本书中的大部分素材都不是我的亲历,而源于一种追寻。这种追寻的动因很简单:让活着的人清醒,让死去的人安息。写作带给我的最大收益,是让我意识到了生命的脆弱与高贵。也正是对这种脆弱的叹惋和对这种高贵的敬畏,我才会痛苦,才会为了减缓痛苦而去写作。巴金老人说,死的人不能白死!这是他的信念,也是我的!这是一个朴素的信念,它来源于一种朴素的情感!
但我的能力十分有限,倾尽全力写出的,也不过是那段历史的某些场景,或者根本就是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断。我无力赋予它宏大与深刻。我孜孜以求的,只是在自己的文字中传达人类共有的善良,坚韧,以及对于未来的希望。
我一直是带着爱和信念在写。我发现写完这本书,我变得随时可以接受别人的拥抱,也随时愿意拥抱别人。也许是太多的苦难,让我体会到传递爱和接受爱的必要与幸福!
我现在已经人到中年,但这本书的故事还在继续。我感到忧虑的,是故事开始的原因和继续的方式都正在被人遗忘或者忽略。我把这本书献给那些逝去的父辈,也献给他们生活在今天的子孙。我希望逝去的苦难不再重来,也祈祷未来的日子阳光灿烂。
我无法写出更多的文字,所有想要表达的东西都交给这本书了。这是一个生命对一切黑暗和恐惧的拒绝,也是对一切美好事物的期待与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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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 引 子(1)
1
长江流经湖北境内时,有一条支流在此汇入它温柔的怀抱。
它清澈,婉约,两岸风景如画,民俗如诗。这就是汉江。
汉江流经鄂西北地区时,又有一条支流汇入它的血脉。
它在千山万壑间奔走,有着女人一样清丽的韵致,又有着男人似的豪放的情怀。它世世流淌,岁岁歌唱,每一轮水波里,都有着寻常或不寻常的故事。它有个诗意的名字,叫花溪河。
茅山就是花溪河边的一座小城,于明代成化年间初具规模。东西南北分设寅宾、广泽、迎恩、观澜四座城门。到清嘉庆二年,小城规模最为完整,共辖德政、仁和、永宁、真庆、广泽、中立、武安、集圣、文献、文林十坊和河街、西关两市。坊间鸡犬相闻,市上人流如织。
到了民国,坊都改称为街,名号也有变化,另称县门街、辕门街、前街、后街、南关街、西关街等等,街与街之间再由无数条窄巷相连,纵横交错,形如迷宫。
古有文人曾作诗描绘茅山奇景:
青山忽断开平陆,
鸡犬人家太古风。
野老诛茅宁有意,
一生身在翠微中。
汪荣盛背井离乡来到茅山城时,茅山城的古建筑还留有清真寺,城隍庙,奎文阁,大梵寺,上庸书院,文庙,西坛,关帝庙,杨泗庙,观音阁,回龙观,先农坛,护佛寺。中国几大宗教建筑,在茅山几乎无所不有。茅山当时还有很多会馆,近似于同业工会,既便于同乡间的团结和联络,也为来往经商的同乡提供食宿。汪荣盛是在寡母过世,兄弟分家时,不满于嫂嫂们的薄情,负气出走的。他身上仅带着十几文碎钱,又是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所以只能在福建馆里暂时栖身。
当时的福建馆已经改了名称,叫天主堂。传教士是个英国人。茅山人奇怪他没有姓,只一个单名,叫苏。他们远远地看着这个白得像婴儿一样,蓝眼睛、红头发的外国人,穿着长袍,腋下夹着一本厚书,和各类人打交道,说着他们不能明了的上帝的事情,诧异他为什么没有女人。偶尔在街巷上和他相遇,他总是很客气地点头微笑。但茅山还是有很多女人拿这个外国人吓唬孩子。“你要再哭,就叫天主堂那个红毛野人把你抓去吃了。”哭闹的孩子会立刻屏声静气。
上帝对诺亚说:
我决定毁灭这个罪恶的世界,消灭地球上所有的精灵,因为地球上充满了无知、罪恶和暴力。
苏很想说服入住福建馆的汪荣盛皈依为上帝的孩子。他从这个羔羊的眼睛里看到了令人不安的欲望。
可是汪荣盛念过孔子的书,知道“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他千里迢迢来到茅山,就是为了开创事业,一切还没有开始,无论如何不愿意承认毁灭。他跟着热衷卦卜的祖父剽学过一点儿风水。风水术称山管人丁水管财,山川为龙脉,风水以龙山为吉地。认为山贵于磅礴,水贵于萦纡。气凝而为山,气融而为水。茅山城背山临流,明澈清丽的花溪河绕城自西向东终日流淌不息。无论怎样看这里都是一块风水宝地,必将成就自己繁衍子息、光宗耀祖的梦想。精明的汪荣盛经过短暂的权衡之后,认为苏的那套东西简直就跟年节里上演的皮影戏一样,花里胡哨,却没一宗是真的。他不相信苏的上帝能庇护自己,他急于寻找的是生存的手段。
茅山人爱吃豆腐,能将豆腐做成懒豆腐、豆腐乳、烟熏豆腐、油煎豆腐等等,百般调制,风味迥异。所以做豆腐的人总能赚到钱。精明的汪荣盛先是在城里各处替人帮工,手里积攒几个钱后,便开了一家豆腐店。他能下力,人又厚道,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生意就像小孩子长个儿,一天一个样。
南关冯家是个富户,女主人常年吃斋。由喜欢吃汪荣盛的豆腐,到喜欢汪荣盛的为人。爱屋及乌,便想将女儿百合嫁给汪荣盛为妻。百合死活拧着不愿意,说:“嫁给一个豆腐店掌柜,往后不得跟豆腐打一辈子官司?”母亲说:“傻女嫁人样,乖女嫁人品。妈吃过他的豆腐,晓得他一辈子不会对你有半点歪心。”百合说:“女儿嫁了他,往后妈吃豆腐不消花钱了。”母亲说:“我还能吃几年豆腐?你若一辈子不缺豆腐吃,是妈的万福。”
新婚之夜,汪荣盛看着像百合一样绽放的新娘子,不禁叹为天人:“你可真是我的豆腐西施!”百合羞涩地掩嘴窃笑。汪荣盛纳闷地问道:“你笑啥?”百合说:“果然是句句话离不开豆腐。”汪荣盛说:“你可不就像豆腐一样细白滑嫩。”百合羞得在被子里拿手拧他。汪荣盛说:“往后我要把你像豆腐一样供着。”百合羞红着脸说:“你再不挪开,我就被你挤成豆腐干了。”细腰肥臀的百合婚后十个月就做了母亲,不到两年第二个儿子也呱呱坠地。汪荣盛给长子取名耀祖,次子取名耀宗,开始编织丰衣足食,儿孙绕膝的美梦。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耀宗五岁那年,汪荣盛死于痨病,留下两个未成年的儿子。百合立志寡居,也誓死不再做豆腐。母亲说:“铺子关门,你拿啥喂那两张嘴?”百合倔强地说:“荣盛就是起早贪黑亏虚了身体,我再不能叫儿子操这门手艺。我可以给人做衣服、绣花,供他们吃穿,念书。日子难就难点,等他们大了我再享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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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 引 子(2)
耀祖十二岁由舅舅带出去学做糕点,耀宗则进了冯氏本家的一间药铺做学徒。耀祖出师后开了自己的糕点铺,经营月饼,麻烘糕,风糕,花生粘,核桃粘,桃酥,种类不少,却一直没有发过家。他从小喜欢在一些旁门左道上动脑筋,为旁人所不齿。民国三十几年,国内金融秩序混乱,国民党政府今天发金圆券,明天又发银圆券。他便浑水摸鱼,偷偷躲在铺子里造假钱,而且竟能无师自通地造得几可乱真。如果不是民国的国字漏写了一点,他的假钱兴许真能在茅山的市面上流通了。历朝历代,造假钱都是死罪。事发后,他被抓进县衙,和两个死囚关在一起。
当时任县团总司令的万月朗,还兼任县商务会长、县参事会主席,是个权倾一方的人物,又和百合的婆家认了干亲。百合为了救儿子,颠着一双三寸金莲,进门就在当屋给万月朗跪下。万月朗忙不迭从红木椅上站起,伸手去搀她起来,说道:“姑,快起来!快起来!你这不是折我的寿吗?啥话不能坐着说?”百合倔强地扬着头,说道:“今天你不应我,我就一直跪着。”万月朗赶紧点头道:“好,好,好,不管啥事儿我都应你。”百合这才起身由万月朗扶坐在红木椅上,将事情一五一十细说一遍。万月朗听完,哈哈大笑,轻松地拍着胸脯。“姑,你放宽心回家等着,我担保干弟绝伤不了一根毫毛!”送百合出门时,万月朗饶有兴致地说:“姑,想不到我干弟还有这等本事,开糕点铺太屈枉他。出来了叫他先在屋里呆一阵儿,要是想做事,我担保给他安排个好差事。”百合说:“他是小事聪明,大事糊涂,我怕他会给你惹乱子。”万月朗说:“姑,你忘了我就是专门收拾乱子的。”百合嘴上喏喏应着,心里却在说:“不管你的心意是好是歹,我两个儿子,个个不许他们吃官饭。”知子莫若母。百合知道,衙门那种地方只会助长儿子的劣性。
第二天天黑,耀祖灰溜溜地回到家。百合包了一包银钱去酬谢万月朗,绝口不提给儿子找事做的话,也没有把万月朗的话透露给儿子一点口风。
两个已经成年的儿子被百合叫到先人的牌位前跪下。百合平静地对小儿子说:“耀宗,妈今儿求你件事儿。”耀宗说:“妈,有啥事你尽管吩咐,哪有当妈的跟儿子说求字的。”百合说:“今儿这件事妈非得求你。”她拿手指着耀祖。“你哥在这儿,你替妈抽他十个嘴巴子。”耀宗看看母亲,又看看兄长,惶然不敢伸手。百合震怒地大吼一声:“咋的?妈求不动你!”耀宗委屈地涨红了脸。“妈,不是儿子不顺从你。他是当哥的,我咋能动手?”百合说:“你要真认他是你哥,就替妈把他的记性打出来。他犯了天条,哪还有半点当哥的样子。今后若再不改,老天爷都放不过他。”耀宗万般为难地垂着头,胳膊像灌了铅,怎么也抬不起来。百合盯着他。“看这样子,你是真要叫我这个老不死的自己动手了。”
耀祖说:“妈,你别难为兄弟了,我自己来。”他跪在地上,开始左右开弓地抽打自己。百合别转头不看他。肉和肉撞击的声音在屋里清脆地响起。耀祖慢慢感到面颊麻木,脑袋里嗡嗡直响。耀宗眼里噙着泪喊:“妈,你就饶了大哥吧!下回他再也不敢了。”百合把头扭在一边,动也不动。屋里抽打耳光的声音突然变得不再单一。百合扭头一看,耀宗竟然也在抽打自己的脸。百合喊一声:“都给我住手!”耀祖垂手跪着,脸颊已经红得像涂了胭脂。耀宗眼里噙着泪。
百合说:“伤人不伤心,打人不打脸。你们小时候不听话,我拿擀面杖、柴火棒子打你们,都从来没在你们脸上动过一个手指头。汪冯两家都把门风看得比性命还重。可是到你们这辈儿,却把两家的门风都坏了。门风是啥?门风就是脸面。我要叫你们尝尝伤了脸面的滋味儿。”耀祖的头低得下巴颏都碰到了前胸。百合继续说:“子不教,父之过。你们老子过世早,是我一针一线给人做衣服,绣花把你们拉扯大。妈陪着你们吃过米糠,喝过盐水,只想你们长大了能光宗耀祖,给祖上争口气。哪知道我管教不严,叫你们这些个孽子辱没了祖宗。你们都给我听好了,往后谁再触犯王法,妈就一根绳子吊死,陪着你们去阎王面前问罪。”耀祖赶紧承诺说:“儿子都是一时糊涂,往后再也不敢了。”
可是,生成的脾气,沤成的酱,耀祖习性难改,依旧喜欢卖弄个机巧,只是懂得了避重就轻,不往死罪上走。但是玩火的次数多了,总有烧着手的时候。
土匪一直是茅山大患。做生意的人,或主动或被动地都和江湖上的人有些瓜葛。耀祖自恃处事圆滑,常在其中周旋,一来联络感情,保证他的铺子不受滋扰,二来也可得些银两消遣。听说盘踞在西边的土匪朱疤子将城郊赵家两个十三四岁的半大儿子绑了票,开口八百块大洋赎人,耀祖心眼儿又活泛起来。他跑到赵家,对乱作一团的男女老幼拍着胸脯说:“朱疤子跟我有些交情,只要你们舍得花钱,这事包在我身上!”赵家救人心切,二话没说就把八百块大洋交给他。另外又按惯例给了二十块大洋做酬金。有了捡来的二十块钱,耀祖心痒难耐,忍不住又要出去找牌友。也该着他倒霉,前脚出门,后脚大女婿就进了屋。这女婿也是个牌痞子,在牌桌上将钱输个精光还不撒手,跑到丈人家想碰碰运气弄两个钱再去扳本。耀祖的妻子天性愚钝。女婿上门说是给父亲看病,她忙说我刚见你爹背个包回来,不知是不是洋钱。大女婿跟着她到里屋开箱一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益生堂 引 子(3)
八百块现大洋被他一块不剩地悉数卷走。
耀祖得知钱不翼而飞,一怒之下几乎把妻子打个半死,连朱疤子的面也不敢照了。朱疤子等了三天,感觉有诈,悄悄派了探子扮成货郎到赵家打听虚实。得知赵家早已将钱交给耀祖,便将耀祖请去,当着他的面做秀一样把票给撕了。可怜两个人质关了六七天,又饿又怕,已走不动路。被拖着经过汪耀祖面前时,苦苦哀求:“表叔,救救我们。”汪耀祖却已魂飞魄散,两腿筛糠一样哆嗦,早就没一句话了。
孩子母亲听到消息,一根麻绳了却性命,追随儿子去了。一门三条人命瞬息之间如灰飞烟灭。
赵家放话出来,血债必须血偿。耀祖躲进天主堂不敢露面。来自美国的传教士戴瑞虔诚地在胸前画着十字,向他的上帝祷告:“主啊,宽恕他的罪孽吧。我们都将成为你的羔羊。”
耀祖十分欣赏戴瑞说的宽恕两字,他觉得自己本意是好的,八百块现大洋不翼而飞只是一个意外。如果上帝都能宽恕自己,赵家就没有理由不宽恕了。他尤其喜欢洋人胸前那个十字,想当然地赋予它十全十美的吉祥之意。于是,为了寻求灵魂的救赎,他悄悄信了洋教,皈依在上帝的门下成了异教徒。也许汪荣盛当年借住苏的天主教堂,就注定了他和上帝的这段善缘。可是帮他平息事端的依旧是万月朗,而不是上帝。他的铺子全部变换成银钱进了万月朗的口袋。
耀祖从此以洋教徒自诩,很多做派都和别人不大一样。母亲百合故世,他在门口贴一字条,上写:“是客不接。片纸不收。”百合娘家兄弟针锋相对,在他贴的字条旁边又贴一张,上写:“是客接待。是礼就收。”
按老规矩,人死三天要去报庙,通报冥界阎王,我家某某将要前来,还望阎罗大人手下通融,不要为难。耀宗为母亲操办的报庙仪式极为隆重。前是乐队,后是手提灯笼的亲戚家门,再后是敲着法器的道士,最后是身穿孝服,手执哀杖的子孙。耀祖尽管不以为然,但还是以长子身份抱了灵牌,耀宗抱的魂牌,另有家人打了引路幡。百合的娘家兄弟还坚持为百合安排了大堂祭,请来礼生和歌童讲经,唱颂歌。百合含辛茹苦、励志守节的养育之恩,有一部分是要以丧事的排场来昭示世人的。在诵经前的灭鸣仪式上,大锅里燃烧的白酒像磷火一样发出绿光。屋内气氛肃穆,鸦雀无声,只有诵经声和饮泣声,随着缥缈的烟雾在空气中缭绕。异教徒汪耀祖,胸前的内衣里挂着耶稣受难的十字架,也在守灵的人群中跪着,跟着歌童祷诵: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
凯风自南,吹彼棘薪。母氏圣善,我无令人。
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劳苦。
?摇黄鸟,载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洋人的上帝没能让耀祖逃脱死亡的命运。更令人费解的是,他的三个儿子也在成年之后相继死于非命,耀祖这支血脉从此断了香火。关于他们的夭亡,茅山城有许多说法。每一种版本都让人不寒而栗。它似乎向人昭示了报应的不可抗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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耀宗十九岁那年,在城南的迎恩门边儿开了自己的药铺益生堂。他自小秉性忠厚,性情与耀祖很有些不同。在药铺当学徒时,不多言不多语,最忙的是眼睛和脑子。药铺制药不允许外人在场,在没有决定授秘之前,连亲生儿子都不能接近。制药时门从里面反锁,窗户上还糊着厚厚的61阅读

益生堂 第二章(13)
家义环顾房间的陈设,问道:“就你一个人在家?”梅秀玉的情绪已经平静下来,淡淡地说:“我们那个出去了。”家义呷了一口茶,眼睛瞟着梅秀玉说:“你还好吧?”梅秀玉扭过头,目光散漫地看着屋里某个角落,说道:“还好,多谢你费心。”家义一时没了词儿,不知下面该说什么。
自从在养兴谦后院分手到现在,他们这是第二次四目交会时四周一片安静。可是物是人非,时光把一切都改变了。养兴谦后院,他把梅秀玉的手揿在鱼缸沿上,情意绵绵地沉醉在她流动的眼波里,好像都已经是前世的事情。梅秀玉有了两个儿子,自己也已经有了女儿汪苏。两人各自和自己的伴侣生活在一起,虽平平淡淡,却也相安无事。可是坐在这间陌生的屋里,为什么心里那个最沉寂、最隐秘、最不敢触碰的地方,又像冬眠苏醒的野兽一样,开始蠢蠢欲动?那阵清虚、淡远的箫声,和着溶溶月色,又若有若无地在耳边回想。
家义突然问了句:“你还吹箫吗?”梅秀玉一时没听清他的话,怔忡地问道:“你说啥?”家义脸一热,说道:“你现在还吹箫吗?我听你吹过。”梅秀玉瞟了家义一眼,脸上若有若无地带了一丝笑意,问道:“你啥时候听过我吹箫?”家义说:“有一年的中秋。你吹的好像是《 汉宫秋月 》。”
梅秀玉用手抚着额头,像在竭力回忆。因为微倾着身子和头,她这副姿态带着说不出的优雅和随意。家义说:“当时我正在河滩上,听见从你家后花园传出的箫声,我猜想肯定是你。”
梅秀玉眼里闪出一丝怅然,轻轻吁口长气,说道:“现在,箫认得我,我已经不认得它了。”她眼波闪动着,右眉头的黑痣还是那样招人眼,只是眉梢略略有些下垂,过去又圆又亮的眼睛,如今变成两轮弯弯的半月,更添几分端庄和秀雅。
家义说:“一直想来看你,又怕不合适。每次在街上碰到了,也没机会说句话。”梅秀玉头一低,说道:“还有啥好说的,都是三四十岁的人了。”家义眼睛盯着她额前垂下来的一绺头发,轻声问:“你还怪我吗?”
梅秀玉低着头,没有吱声,心里却在说:“你把我的心拿去,又顺手丢给别人,我到底该不该怪你呢?”这么自己对自己说着话,眼里的雾气就凝成水滴要溢出来。她假借倒水,站起来极快地用袖子抹了下眼睛。家义却把这个动作真切地看在眼里,心里不由得抽搐着疼了一下,问道:“他对你咋样?”梅秀玉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就说:“他是个厚道人,话不多,对我,对孩子都不错。就是爱喝个酒,只要有酒,百事不往心里去。”家义点头说:“人好就好。”
梅秀玉问:“你呢?你媳妇咋样?好像是北乡人吧?”家义问:“你认识她?”梅秀玉说:“她到我们缝纫社来做过衣服,是我结的账。说话挺大方,不小气。”家义说:“是,她人朴实得很。”
梅秀玉想到和家义在益生堂最后那次见面,益生堂的前厅,堂屋,天井,廊沿,还有镌刻着暗八仙的门扉,都一一在眼前浮现出来。那是家义的过去,也是她交织着痛苦和甜蜜的不堪回首的往事。在这些往事里,有着她所有的第一次:第一次被一个男人爱抚,第一次献上自己的初吻,第一次爱恋一个人又被这个人爱恋,第一次被抛弃……她的少女时代在那个时候就完结了,她不想把书翻到前面去重新再读一遍。她问:“你大哥他们都还好吗?”
家义脸上表情一顿,说:“我不常回去。”梅秀玉低声说:“你家老三的事儿我听说了。”家义问她:“你大哥咋样?”梅秀玉心情沉重地摇摇头,说道:“大家过得都不容易。我要不是找了他,现在还不知是个啥样。”停了停,又说了句:“我二哥把一家大小都害了。”
门外打纸板的男孩子们不知为什么争吵起来。一个骂:“我日你妈,你耍赖皮。”另一个回击:“你妈的×,哪个耍赖皮了?你才耍赖皮。”一会儿又没声了,听见一片声喊:“别打了,别打了。”
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子慌慌地跑进来喊:“妈,妈,他们打架了。”看见家义,愣了一下,站在门口。梅秀玉问:“有哥哥没?”那孩子答:“没有,哥哥在一边看。”梅秀玉指指外面说:“出去玩吧,我跟这叔叔说话。叫哥哥别打架。”孩子扭头又跑出去。
家义看着他的背影,说:“儿子长得像你。”梅秀玉抿嘴一笑,问:“你来是有事吧?”家义就把街道上多次逼魏学贤下乡,魏学贤又实在不能下的情况详细讲了一遍。梅秀玉说:“行,等他回来,我告诉他。”家义迟疑了一下,说:“别跟你爱人提他们跟我的关系,就说是你的一个街坊好了。”
梅秀玉突然笑了一下,点头说:“我知道该咋说。”家义问:“你笑啥?”梅秀玉笑着说:“你还是这么谨慎。”家义分不清这话是责备,还是赞许,表情有些尴尬。喝干了第三遍茶,他告辞出来。梅秀玉挽留道:“就在这儿吃饭吧。”家义明白这个挽留只是客套,两人都负载不了独处时情感对心灵的那份冲击。他说:“不打扰了,我回去还有事。”
临出门,梅秀玉指指他买的礼物。“来就来呗,还非要买点东西。”家义说:“我不知道你们那位能喝酒。”梅秀玉问:“我有了消息,咋跟你回话?”家义沉默了一会儿,说:“过两天,我到缝纫社去找你。”梅秀玉没有送他出门。


益生堂 第二章(14)
院里的孩子还在玩打纸板,刚才的一场叫骂显然已经过去。家义看看梅秀玉两个儿子,觉得他们跟母亲长得极像,尤其是那个大的不仅眉眼像,连神态都极其相似。梅秀玉这朵花曾在他的掌心盛开,原本应该继续在他生命的花园里绽放,是他自己将这朵花丢弃了。现在名花有主,不管这朵花何等芳香,都与他无涉。他不免有些莫名的怅然。
在院儿里玩的几个孩子不一会儿都散了。梅秀玉两个儿子跑回家,见梅秀玉搭着椅子正探身在箱子里找东西。大的问:“妈,你在干啥?”梅秀玉没答理他,自言自语道:“放哪儿了?我记得是带出来了。”
两个孩子眼睛扫到家义带来的糖和饼干,想吃却又不敢擅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在用眼睛怂恿对方提出要求。最后还是小的气壮,说:“妈,我想吃糖。”梅秀玉头也不回,说:“吃吧,吃吧。”两个孩子像得了圣旨,一人抓了一大把糖塞进兜里,又要去撕饼干的包装。
梅秀玉喜悦地叫起来:“找到了,找到了。”孩子住了手,看见母亲拿着一支竹笛从椅子上跳下来。大的问:“妈,你咋会有笛子?”梅秀玉抚着青黑色的箫,叹道:“这不是笛子,这是箫。”她把箫贴在嘴上,屋里立刻响起一声低沉委婉的乐音。
两个孩子从没看见母亲吹过,又惊又喜地跳起来喊:“妈,原来你还会吹笛子。”小的伸手就要去抢。梅秀玉闪身避开,说:“别弄坏了。”大的恳求道:“妈,再给我们吹一个,再吹一个。”
梅秀玉被孩子的情绪感染,脸上现出少女似的羞赧,运了一口气,然后忘记一切地吹起来。《 阳关三叠 》的旋律使简陋的小屋突然拓展了空间,弥漫着一种诗意的伤感。两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也被这稀有的音乐摄了魂魄一般呆住了。正在痴迷着,箫声突然中断,梅秀玉红着眼睛说:“妈不会吹了。你们出去玩吧,出去玩。”
小的出去了,大的却不走,赖在梅秀玉身边非要看看箫是怎么吹响的。梅秀玉说:“你想学这个,可不是一天两天的功夫。现在也没人吹了。”大的说:“我要吹。”梅秀玉哄他:“你现在还小,等你长大了,妈教你。”
过了几天,家义从梅秀玉那儿得了消息,即刻让国平把家慧找来通报。家慧喜出望外,抚着胸脯说:“这下好,这下好,再也不用天天提心吊胆过日子了。”章达宣一边儿坐着,说:“我看也只是权宜之计。”
家慧还是很高兴,脸上浮现着掩饰不住的喜悦,说:“家义,你托的是谁?姐该上门谢谢人家。”家义犹豫半天,含糊地说了句:“是梅秀玉爱人帮的忙。”家慧哦了一声,说道:“原来你找的是她。”
家义掏出两块钱,递给家慧,说:“听说她爱人能喝酒,你看啥时候买两斤酒提过去。”家慧把他手一推,说道:“不用你拿钱,我去买就是了。”家义把钱硬塞进她手里,说:“这也是我的一点儿意思。你去了,多余的话别提。”临走还不放心,又交待一句:“姐,我说的话,你记住了?”家慧点点头。“你放心。”
家慧费尽周折托人买了两斤大曲酒,趁夜提着,按家义告诉的地址,找到梅秀玉家。两斤大曲酒是难得的紧俏货,梅秀玉丈夫见了,高兴得两只眼睛闪闪发亮,连说:“街坊四邻的,何必这么客气呢?”
梅秀玉抢着说:“我一说你跟我姐是妯娌,他满口答应帮忙。大家都不是外人,你真不该花这个钱。”家慧真诚地说:“你们两口子可是救了我们一家人的命哪!”梅秀玉丈夫连连摆手。“言重了,言重了。以后再有啥难处,尽管来找我。”
家慧告辞出来,梅秀玉一直把她送到镇政府大门外。家慧说:“二姑娘,我和家义都记着你的好处,今生报不了,来世报答吧。”
梅秀玉脸上浅笑着,说:“这话我可担不起。我姐离得远,你要不嫌弃,就认我做个妹子吧。”家慧紧握住她的手,酸涩地说:“你是好人。可惜我们汪家没这个福分。”她不说她,而说汪家,意义就有些特殊。
梅秀玉回握着她的手,声音细微地说:“这话该是我说才对。”两人又絮叨了一会儿才分手。彼此都觉得,虽然交往不多,心却贴得很近,都心照不宣地知道对方心里想的是什么。
6
一九六六年初,县里突然派学委工作组进驻学校,对老师进行军事化管理,集中在学生教室睡大通铺,统一劳动,统一学习。劳动的方式很特别,在教室门口临时砌几个水池,组织老师人手一根扁担,一副水桶,到花溪河挑水,将池子一个个蓄满,说是为了备战救火。一个月后,战火未燃,池子里的水却发绿变臭。很多老师在这段时间创作了手抄的语录袖珍本,装在中山装的上衣兜里,随时拿出来学习领会。
到了夏末,学委工作组像突然出现一样,又突然撤离,新生的革命力量红卫兵接管了学校,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一群单纯的孩子,威风凛凛扯起造反大旗,一夜间被时势推举到一个不可思议的权力的巅峰,成了掌管人们生杀大权的无冕之王。狂热就像流行性感冒一样,很快在抵抗力弱的人中间传播,又很快转变为暴力。批斗一场接着一场。偷听敌台,乱搞男女关系,用米汤写信向境外敌特出卖机密,在最隐秘的地方书写反动标语的地富反坏右,都在这次大革命的洪流中,沉渣泛起,被觉悟了的群众一网扫尽。


益生堂 第二章(15)
茅山剧团上演山二簧的戏服,被热血沸腾的年轻革命家一把火烧成灰烬,从此将才子佳人的封建污秽扫出茅山人的生活。
平静的茅山,因为革命,变成一锅煮沸的开水,或是一只快被点燃的火药桶。好像瘟神一夜之间下凡,街上天天传的都是坏消息。茅山中学的校园里,像蛛网一样拉起绳子,用来悬挂大字报。一时间,书院成了战地救护所。生活成了政治,政治成了一场闹剧。
家义预感到自己脚下的土地正在崩裂,一场风暴正在酝酿。
不久,针对他的大字报开始出现,内容五花八门,他的家世,工作,婚恋,以及人际关系,都在大字报里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公之于众。数年前家珍找他要钱的事,这次又被人重新提起。连他和梅秀玉鲜为人知的爱情,也都昭然若揭。他们之间想做而没有做的事,在大字报里赫然演变为事实。他猜不透这张大字报的作者是谁,因为落款一律是既明确又隐晦的“革命群众”。他感到自己正在被人一件件剥去衣服,赤裸裸地呈现在世人面前,而且在赤裸的身上,又额外增加许多污秽,使他更加显得不堪入目。那个差一点做了他妻子和已经做了他妻子的女人,也因为他,一并被大字报上不堪入目的文字玷污了。
运动进入白热化阶段,他被关进学校的教学仪器室,与外界隔离。小屋里立着好几架栩栩如生的人体骨骼标本,家义觉得自己也和这些标本一样,不仅被剥去外衣,而且连皮肉之下的东西,也被一点一点挖出来,呈现于世。他依然处在生活了十几年的熟悉的环境里,却突然被切断和外界的一切联系,变成一只孤鸟。他每天像行尸一样被拉出去开批斗会,敲着锣鼓游街,以满足革命斗争的需要。他和他的同党人人一顶纸糊的高帽,胸前一块“打倒××××”的牌子,一手拎锣,一手握槌,在茅山的大街小巷像还魂的僵尸一样游斗。稍有懈怠,红卫兵就会拳脚伺候。大家不反抗,也不呻吟。在混乱和暴力面前,恐惧、迷茫、绝望、麻木交织在一起,消蚀了尊严和羞耻。家义的体重迅速减轻,面色发暗,甚至像伍子胥一样,一夜之间,黑发中出现银丝。
那支陪伴他多年的口琴,在抄家时被红卫兵搜出来,扔在地上,用斧头砸得粉碎。那一刻,他忽然瞥见死神向自己招手,沉淀在记忆深处的家廉的面容开始频繁出现。他恐惧地意识到,自己在隔离期间最想回去的地方竟然是益生堂,他想回去听听檐下落雨的声音,嗅嗅混杂的药味。可是他早已和那个家决裂。他想抱抱汪苏,还有第二个女儿汪若,可是他的怀里是空的,他的一切都是空的。他争取到并坚守的一切,顷刻间都消失殆尽。
这天早上刚起床,进来一高一矮两个红卫兵,对他吼道:“汪家义,挂上牌子跟我们走。”家义就把写着“打倒走资派汪家义”的牌子挂在脖子上,又把锣拣起来拎在手里。高胖子情绪很好,笑着说:“还挺自觉嘛。”矮瘦子说:“把锣放下,今儿我们领你去个新鲜地方。”家义机械地放下铜锣,默默跟在他们后面走出去。走出仪器室,他两眼看地,梦游似的跟着红卫兵左拐右拐,听见一声“到了”便低头站住。高胖子喊:“看看这是哪儿。”他稍稍抬起头,赫然看见益生堂的门槛横在面前。高胖子在他背上猛击一掌,吼一声“进去”,他一个踉跄冲进门里。
家礼一个人坐在堂屋,腿上搁着一只竹箩,正从米里往外挑砂石和谷壳。天井暖暖地亮着一层薄阳。家义站在那儿,感觉到一种熟悉的,只有青砖黑瓦的老旧房子里才有的独特的清凉。他叫了一声“大哥”。
家礼抬头看看他,眼里闪现出一丝惊讶,再看看他胸前的牌子和身边几个人,表情转而变成疑惑,接着流露出惊惧,然后眼光黯淡下去,冷冷地问了句:“谁是你大哥?”家义一下不知所措,觉得一股凉气从头直灌到脚底。
高胖子大声喝道:“汪家礼,你别不老实!未必他不是你兄弟?”家礼站起身客客气气说:“不是我不老实,是他好些年前就跟我们益生堂划清界限,再不来往了。老话说三年不上门,当亲也不亲。他有六七年没进过这扇门,你说我还咋认他?”高胖子说:“你别胡嚼!他住得这么近,真的从不回来?从这门口过,都不进来?鬼才信你!”
这几句话明着是冲家礼说的,家义不知怎么却觉句句都是在骂自己,头垂得更低了。家礼指指家义,说:“你们别问我,他站在那儿,你们问问他自己。”矮瘦子说:“我们不问他,他现在是走资派,没有说话的权利。”家礼两手一摊,说道:“那可不好办,我早就没有说话的权利了。”
几个年轻人毕竟年轻,革命经验不足,家礼几句话说得他们无法应答,虚张声势地吼道:“你别耍无赖。我们这次来,是要找出汪家义在屋里藏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罪证。你不好好配合,我们革命小将就要砸烂你的狗头。”家礼嘀咕道:“你们要找他的罪证,应该到他屋里去找。我们是地主分子,人家是国家干部。井水不犯河水,各是各。”高胖子领袖似的一挥手,说道:“你哄谁呀,汪家义落到今天这个下场,跟他的反动家庭是有关系的。”
家礼知道今天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只得赔着笑脸说:“找东西可以,只求你们别乱翻。”高胖子嘴一撇,讥笑道:“说得稀奇,找东西不翻咋找,你给我找个样子看看。”说完还得意地向他的一群部下看看,部下都附和着哄笑起来。家礼气得说不出话,又不敢动怒,看一眼家义,放下手里的活站起来说:“我说他早不认这个家,你们不相信。你们翻吧,这屋里反正已经是个空坯子。”


益生堂 第二章(16)
几个人把他往旁边一推,逐间屋子开始搜查。前厅两条长凳早在公私合营时交出去了,墙上四壁空空。东厢房的药柜和账桌搬走后,家礼就一直让它空着,什么东西也不让移进去。堂屋除了一张方桌,几把吃饭的椅子,也是四壁空空。他和玉芝住的屋里,只有一张床,一口大木箱和一张油漆剥落的长条桌。木箱没有上锁,里面放的都是家礼和玉芝的换洗衣服。红卫兵打开木箱,把衣服一件件翻出来扔在地上,直到看见箱底,还不放心,又用手四处敲敲,怕有夹层,但到底没听出异响。把桌子抽屉拉出来,除了一些针头线脑的零碎,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他们四处搜查时,把家礼和家义撇在堂屋里。家义两腿并拢站着,两手下垂贴在大腿上,头低垂着不敢抬起来,宽大的牌子把他身体切割成两个部分。家礼看着他,内心充满忧伤和哀叹。两人不能说话。他希望家义抬起头,他们可以用目光交谈。可是几个人肆意翻查的闹腾和堂屋里的寂静,使家义更觉得压抑,更不敢抬头。兄弟俩就这样默默对立着,内心里都是风起云涌,表面上却显得波澜不惊。
来人到每间屋里,把能翻的东西都翻遍了,却还是无功而返。他们走进堂屋,高胖子对家礼吼道:“汪家礼,老实把东西交出来。你想包庇走资派的弟弟,是蚍蜉感( 撼 )大树,不自量力。”这是他刚刚从报纸上学来的话,不认识的字被他念了半边。
家礼说:“你们找也找了,翻也翻了,有没有,应该你们说了算,咋还来问我?”
矮瘦子尖着嗓子喊:“癞蛤蟆躲端午,躲得了初五,躲不过十五。就是挖地三尺,我们也要把汪家义的罪证找出来。今天找不到,我们明天还会来。哼!”最后一个字,本想用丹田之气发出来,无奈嗓音太细,几乎变成一声尖叫。
家礼说:“门是敞的,你们想来就来。”
几个人推搡着家义往外走。家礼跟到门口,一副讨好的样子说:“你们要斗他,可得把他的身体弄好。身体整垮了,你们就没人斗了。”高胖子狐疑地看看家礼,说道:“你还算有点觉悟。”
往回走的路上,家义反复回味家礼最后几句话,渐渐悟出大哥的话外之音,禁不住又感动,又羞惭,眼里潮热,喉头发哽。好多天了,他不曾见过一张亲人的面孔,今天不仅见到了大哥,还得到以特殊方式表达的久违的关爱,他的心因为感动而微微颤栗起来。
一群人刚走,玉芝领着士霞、士兰一人挽着一筐煤核从外面进来,见屋里凌乱不堪,不由大惊失色,问道:“这是咋啦?闹匪了?”家礼语气平淡地说:“家义回来了。”玉芝更觉诧异:“是他翻的?”家礼说:“不是他,是红卫兵。”玉芝立刻敛低声音,问道:“为啥事儿?”家礼说:“不知道,说是找个东西。”家礼不想把实情说出来让她着急。玉芝问:“找啥东西?找到没有?”家礼摇摇头。“没找到。”玉芝悄声说:“听街坊说,老二是走字派。你跟他不分明是家字派吗?咋又成走字派了?走字派是个啥派?弄得这样鸡狗上墙的。”
家礼知道她弄岔了,也不想跟她解释,交代说:“不懂的少问。过两天他们还会来,到时你别说话,把孩子们带到一边,等我来应付。”士霞、士兰不经吩咐,已经开始拾掇被抄乱的东西。玉芝想起什么,说:“刚回来的路上看到老大了,脸上一块青,好像两口子又打架了。”
士云这时已经有了两个孩子。文化革命一开始,女婿要她和地主家庭断绝来往,不许她再回家。士云不听,有空还是偷偷往家跑,被女婿知道了,就得遭一顿暴打。他正在进步,害怕士云不清白的出身成为自己前进道路上的障碍。被打得撑不住了,士云气极之下说出:“你要再打,我就把你跟那野女人狗扯羊腿的事儿捅到单位上去。”他恼羞成怒地揪了士云的头发往墙上撞,边撞边骂:“你个婊子养的婆娘,还想翻天哪。你叫老子不得安生,老子叫你不得好死。”玉芝看见的士兰脸上那块青紫,就是他揪着在墙上撞的。
家礼阴着脸,半天才说:“忍字敌灾星。你跟老大说一声,叫她多忍一些。吃小亏,不吃大亏。”玉芝说:“嫁给那个二百五,就算吃亏到家了,还有啥大的小的。”家礼说:“前留三步好走,后留三步好退。我们如今帮不了她,叫她自己给自己留条活路。”经历了从来没有经历的一些事,他忽然开始明白家义,明白李兰茹了。
过了两天,高胖子果然又来了。玉芝听见动静,悄悄带着孩子从后门溜了。来人也不多言,互相一递眼色,就开始从这间屋到那间屋搜翻,忙碌半天,还是一无所获。高胖子气急败坏地问家礼:“屋里到处都找不到,你说咋弄?”家礼听他说话如此不讲道理,哭笑不得地说:“你们找不到东西来问我咋弄,我能咋弄?”高胖子说:“我们要放你的墙。”家礼头皮一炸,眼珠瞪得几乎要迸出眼眶。“放墙?”矮瘦子帮腔说:“对,你肯定把汪家义的罪证藏到墙里头了。”他把手随便一指。“说不定这块砖里就是暗道。”
家礼的脑袋嗡嗡响着,人几乎有些站立不住。益生堂招牌没了,如果推倒墙壁,则连个空壳也剩不下。他哆嗦着嘴唇,尽量用一种平和的语调说:“放墙可以,要是墙推倒了,找得出你们说的罪证,”他用手颤抖着指指脚下,“你们把我就地正法,我汪家礼不要你们收尸。要是没有,我的房子原来是啥样,你们还得还我啥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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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 第二章(17)
高胖子没想到家礼态度如此坚决,气得左顾右盼地吼道:“你们看,你们看,四类分子嚣张成啥样儿了。”旁边一个红卫兵凑到他跟前,小声说:“我看还是算了。都是老街坊,把事闹大了,到时自己下不来台。”高胖子再看看别人,虽都趾高气扬,却没有一个像是要真干的,心里不免发虚,又不忍善罢甘休,冲上去对着家礼前胸就是一拳,把他打得踉跄着退出去好远。旁人见他动了手,立刻哄上来一顿拳打脚踢。
家礼本能地用手护着脑袋,只觉得疼痛在身上一点点弥散,渐渐地就感到天旋地转,耳朵里更是一片轰响。
直到他被打得蜷缩在地站不起来,高胖子才让同伙儿住手,说:“今天放过你,哪天要是我们需要,还会来找你的。”手一挥,一帮小喽罗跟在后面作鸟兽散去。
家礼捂着胸脯,缓缓从地上撑起来,跌坐在椅子上,干涩的眼里慢慢罩上一层泪翳。透过泪光,天井像罩在雾里,白的天和黑的屋檐混沌成一片。
玉芝回来,看他总用手捂着胸,担忧地问他:“是不是挨打了?”家礼搪塞说:“让他们推了一把,有些憋气。”玉芝说:“赶紧去找章伯看看。年岁不饶人,别坐下啥病。”
公私合营以后,上门找章达宣看病的人少了,他那点收入再不能养活一家老小吃饭,家里几个孩子都在外打小工,连章婶也从棉织厂领了袜子回家缝,缝一个袜头两分钱。章达宣不得不开始忍受断酒的煎熬,实在熬不过了,国华替他弄些酒精回来,冲兑了解馋。
章婶数落他:“你们章家人老几代的脸都叫你给丢尽了。我看你这酒盅里的医生要被人叫到死。”家里总是为找不出现钱苦恼,想到自己近六十岁的人,还戴着一副老花镜缝袜头,她的脾气越来越坏。这段时间到处打派仗,厂里机器都关了,领不出袜子缝。缝好的袜子没人收,兑换不来钱用,章婶更是心情烦躁。
家礼一进门,章达宣就看出他面色不对,把他上下审视一番,问:“你挨打了?”家礼说:“红卫兵今儿来搜家,推了我一掌。”章达宣把他上下审视一番。“恐怕不是一掌吧?”伸手过来说,“我给你看看。”家礼摆摆手。“没事,没事。”章达宣问:“究竟为啥?”家礼就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跟他说了。
章达宣说:“我在屋里听见外头喊:‘打倒汪家义!’老婆子说家义戴了高帽子,在街上游街。”家礼神情黯然地说:“从我们门前也走过,我没敢出去。”章达宣面色阴沉着说道:“这回可比哪回都闹得厉害。德成回来说公安局有个干部,就为说了句‘打最新开水’,竟被斗得跳了河。”
家礼大感惊讶,说:“公安局的人也会挨批斗?”他认为这无异于是在太岁头上动土。
章达宣手里端着茶杯,转过来转过去地看,突然一扬头,将杯里的水一口吞下,嘴唇紧抿着,样子形如在喝酒。“我要能有三朵花那样的本事,我就天天喝,喝他个一醉方休,眼不见心不烦。”
家礼纳闷,问道:“啥三朵花?”
章达宣摸摸下巴,低声说:“这可是个奇人!传说他每天头戴三朵红花独来独往,四处云游。有两个老头,时常跟他一起玩乐。一天进山,邀他到城里喝酒。他对俩老头说:你们先走一步,我随后就到。俩老头说:要就一起走,何必我们先去了,又在那儿候着你呢?三朵花说:你们只管去就是了,不定谁候着谁呢。等那俩老头进城,他果然已在酒家候着了。三人坐下,直将酒钱喝个精光还没有尽兴。正在犯难,三朵花伸手去腰里的小竹篓摸出一吊钱来。俩老头说:你藏着这么多钱,反要我们做东,后面的酒都要你买了。三朵花笑着把篓子递给他们看,说:篓子是空的,我何曾瞒过你们?他们探头去看,篓子里果然空无一物。俩老头说:喝完这吊钱,我们就走。三朵花说:不必急,喝了再说。一吊钱喝完,三朵花探手又去篓里取出一吊。俩老头这下蒙了,正在发愣,三朵花把钱放在桌上,起身说:二位慢慢喝着,我先走一步。不等俩老头反应,已径自出了门。俩老头跟出去,三朵花早已不知去向。”
家礼听得颇有兴味,问道:“真有这个人?”章达宣眯缝着眼说:“不仅有,而且还是茅山本地人。”家礼不相信,说:“我可是头一回听你说起。”
章达宣说:“这还有假。后人还给他题过诗:‘戴花三朵镇长春,谁识玄中不二门。醉里相传神似活,终当不老看乾坤。’”他把最后一句又吟诵一遍:“终当不老看乾坤。我若有他那么只竹篓,就天天喝个酩酊大醉,成佛成仙,万事不问。”他拿起窗台上一只空了的葡萄糖瓶子在眼前晃晃。“话是穿心药,酒是活血丹。我这一辈子,就落个好吃好喝的毛病。如今连这点想头都没喽。”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苦涩地笑了笑。
从章达宣家出来,家礼看看天色,又悄悄踱到魏学贤那儿,把红卫兵带着家义来家自己又是怎样不敢与他搭言的事悄悄跟他说了。
魏学贤并不觉得意外,脸上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淡定,慨然叹道:“所遇多亲知,摇手不敢言哪。”家礼心惊地问:“家义这回是不是事儿大了?”
魏学贤含糊地点点头。有些话,他不想和家礼深说。这么多年,一次又一次的变故,已经使家礼成了惊弓之鸟,身体和神情都明显在一天天委顿下去。他说:“你回去细想想,把那些该藏的该留的东西藏起来留起来。事无百日黑。东西留好了,总有用得上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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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 第二章(18)
家礼瞪大眼睛看着魏学贤,觉得一面巨大的黑幕正向自己罩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幻灭和恐惧使他的精神几乎变得麻木。他不断在心里自责:如果当初不是你糊涂,不是阴差阳错的命运捉弄人,益生堂何以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被内心那个巨大的、难与人言的秘密压迫得快要崩溃。
回到家,睡在床上,他把家里现有的家当在脑子里细细盘个点。最有用的就是房契,还有汪耀宗传下来的配制药丸的秘谱。公私合营的时候,有人问过益生堂制药的秘方,他谎称父亲只是口授,并没留下文字,把这份秘谱藏了下来。现在就是没用,让人发现了,多少也应算是个罪证吧。现钱倒是没有几个,更不要提从前的黄金白银。那些医书更不会有人要,还有父亲留下来的益生堂医规。他虽然早就背得烂熟于心,却还是像传家宝一样,用小楷工工整整抄在桂花笺上收藏着。这份东西会不会被红卫兵也当成四旧抄走?
扶危济困医为先,高尚子弟方可传。品正行端行道艺,心诚就是种丹田。守分安行顺天理,勿贪棋牌与乌烟。切勿吃酒游玩乐,有请速去莫迟延。细心诊脉专心治,无论何人尽皆然。无炫己长言人短,贵宜谦虚立常谈。倘若孀妇宜尊请,必候侍者在当前。如若女子请看病,心正声色无邪言。匀称人药不索利,无谓贵药枉花钱。如若孤苦贫穷者,必当周济丸与散。同道师友相砥砺,爱惜精神莫贪眠。持家节省休浪费,古今医书要置全。无事勤研医书理,精心妙手可回天。此是医家正规语,朝夕体会永不愆。
家礼在心里把这段话从头至尾默念了好几遍,都是道德传家的训谏,想不出其中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地方。只是从父亲手里传下来的东西已所剩不多,能留多少就留多少吧。否则,等他自己百年归山的时候,还能有什么传给士林呢。
第二天一大早,他把士兰叫进厢房,将一个一本书大小的布包用带子仔细绑在她腰上,反复叮嘱:“你去莲花池,把这东西交给姑父,叫他千万捡好,别叫外人看见。路上有谁问你,别说去莲花池,随便编个瞎话蒙过去。这东西要是丢了,或是叫别人弄了去,我们全家就算完了。听清没有?”
士兰虽然在姊妹三个里年龄最小,却最有主见。她摸摸腰里的包,既紧张又兴奋地点着头。
等她走了,家礼一整天失魂落魄,站不是,坐不妥,一会儿跑到门外望望,一会儿回到堂屋里坐等,来来回回折腾自己。
玉芝看他神不守舍的样子,问她:“你到底让士兰干啥去了?”家礼说:“不该你问的事别问。”玉芝不满地咕哝一句:“我又不是个死人,啥都不叫问。”
暮霭像轻纱一样落在天井里时,士兰回来了,小脸儿跑得红扑扑的,刘海汗湿了沾在额上。家礼上前一把揪住她胳膊,问道:“送到了?”
士兰笑着,脸上一派初战告捷的喜悦说:“送到了。”家礼问:“东西给谁了?五姑还是姑父?”士兰说:“是姑父。他还给你写了条子。”她把衣服前襟撩起来,解下腰间的带子,从折缝里翻出一张皱巴巴的纸。
家礼打开,见上面没有提头,也没有落款,只写着“放心”。他找出火柴,把纸条烧了。看着火苗在手里跳动,他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他知道有泉的性格,他的承诺就是一言九鼎。
红卫兵第三次上门,高胖子没来,换成金毅带队。俗话说老将出马,一个顶俩。金毅果然不同凡响。这个差点被死人吓死的医生,已经摇身一变,成了呼风唤雨的造反派头头。胳臂上缠条红袖章,举手投足像喝了酒,带着一种近乎失常的飘飘然。看人都是微扬着下颏,目光居高临下,混杂着鄙夷、冷漠、仇视和洋洋自得。话没开口,手先上前,指着对方鼻子,拖腔拖调地先吐出两个字:“你们……”像带着刺的软鞭子湿溻溻地抽过来,等听话的人畏缩到连脖子都找不见时,他才接着说后面的话。他整日领着一队红卫兵,对关以仁和家礼这类家庭背景及个人身份都有问题的医生,挨门抄家,在奔走呼号中,体会着颠倒乾坤、主宰世界的喜悦。
家礼看见他,像见了瘟神一样浑身发冷。金毅对手下一挥手,说:“不用我教,你们照老路子做就是。”红卫兵便一哄而散,像受惊的老鼠一样钻到各个屋里去了。眨眼之间,后院儿的小花坛被砸毁,花被连根拔起。两株扶桑正在盛开,一片片花瓣落在土上,被几只脚践踏得纷乱不堪。
汪耀宗去四川进药时曾买回一把紫砂壶。壶口四沿镶嵌有西瓜子、花生、蚕豆、红豆、葵花子;壶底嵌有红枣、荔枝、板栗;壶手柄为一菱角;壶盖是一只根蒂朝上的蘑菇。一只如握拳大小的茶壶,共镶嵌有各类瓜果豆蔬整十种。汪耀宗故世后,家礼很少动用,平常都在柜里锁着,现在被从花坛里掘出来,说要拿走。
家礼实在有些不忍,跟红卫兵说:“这个小物件能不能给我留下?”金毅后脑勺对着他,鼻子里哼哼着:“留下?给谁留下?这是四旧,知道吗?”家礼说:“这是祖上留下来的一点念想,扯不上三舅四舅的。”
金毅转过脸阴沉地一笑,说道:“你别做梦娶媳妇——尽想美事儿。祖上留下来的咋啦?越是祖上留的,我们越要没收。”他指指玉芝。“还有她耳朵上挂的、手上戴的也都是四旧。”两个红卫兵立刻虎视眈眈地逼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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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 第二章(19)
玉芝小声说:“这是我的嫁妆,戴了几十年……”家礼正在一边儿急着给她递眼色,不提防金毅突然兜脸给了她一耳光。“你还敢多嘴。破四旧就是越旧越要破,戴了几十年的东西你说旧不旧?”
家礼站在一边,气得浑身发抖。看着玉芝面颊上迅速出现的几个手指印,恨得在心里骂:“真是阎王不嫌鬼瘦。”一个十七八的女孩子突然振臂高呼:“反动派再顽固就砸烂他的狗头!”尖锐的声音从堂屋蹿到天井,吓得玉芝忙不迭地把戒指和耳环都撸了下来。金毅厌恶地撇着嘴说:“敬酒不吃吃罚酒!贱骨头!”
益生堂所有藏书都搜出来了。一个红卫兵把厨房挑煤的竹筐拖出来,横七竖八地把书丢进去。家礼看见他最珍视的《 本草纲目 》十卷本也在里面。那是汪耀宗学徒期满,师傅特意送的。书上留有父亲的气息,还有他自己的梦想。
金毅说:“屋里封资修的东西不少嘛。”他给围在身边的红卫兵使个眼色。这些人一拥而上,对家礼一顿拳脚相加。玉芝想上去护他,被两个怒目金刚般的女红卫兵拽住胳膊,向后反扭,逼使她的身体弯曲成九十度。
后院忽然一阵嘈杂——红卫兵从拆毁的花坛里又挖出一个油布包。打开来,里面是个砚台和一块未经雕琢的翡翠。砚台据说是用曹操孔雀台上的汉瓦磨制,盖上刻着“松下问童子”的纹图,底部依稀可见“长生无极”的字样。
金毅拿在手里掂掂,嘴唇咧开,哧哧笑了两下,声音仍像从一个深长的空洞传过来,又冷又湿。他问家礼:“这是啥?”家礼说:“练字的砚台。”金毅说:“一个砚台,值得你这么用心?”家礼说:“没啥用心不用心的,无非是怕孩子弄坏了。”
金毅说:“这个呢?这个也不值钱?”他突然把那块玉石高高抛起,再用手接住。玉芝本能地发出一声惊呼。两边的怒目金刚手下一用力,她又不得不把身体弯成虾米。
这块玉是汪耀宗去四川进药时用重金买下的,上面有个浑然天成的彩蝶戏花图案。汪耀宗一生淡薄金钱,却对玉石情有独钟。他把这块玉交到家礼手上时,对他说:“别看玉石不会说,不会道,却是最有灵性的物件儿。古人说,君子无故,玉不离身。男人近它可学儒雅,女人近它可品温润。金子跟玉的区别,就在于一个俗,一个雅,一个炫耀,一个含蓄。做人就要有玉石之态,冰雪之心。”
金毅乜斜着眼瞅着家礼。家礼绝望地闭上眼睛,看到的是一片黑暗。
玉芝挨了打,又受到惊吓,当晚开始发烧,说胡话。家礼守着她一宿,就听她喊了一宿母亲的名字。士云从医院开了针药,拿回家给她打了针,吃了药,她才慢慢安静,但依然昏睡。
士云气得咬牙切齿,骂金毅:“这个挨千刀的,叫他往后不得好死!”又问:“值钱东西都叫他们弄走了?”
士兰突然插话说:“我还藏了一些。”家礼和士云都惊诧地看着她。家礼问:“你藏啥了?藏在哪儿?”士兰说:“我把那套《 诸葛亮 》画本藏下来了,藏在灶洞里。”家礼后怕地说:“你胆子真大!”
士兰却不知深浅地笑着。她将这套书留下来,就像留下自己的一部分童年不被带走。因为弱小,她逃过了所有人的眼睛。
全城五类分子家庭都在经历一场浩劫。各家抄的书集中堆在文庙大成殿里。月宫池里飘的都是散落的书页。无论何物,一旦被定为四旧,便在劫难逃。万月朗父亲从省城运回来的全卷二十四史,被红卫兵用装猪粪的破筐挑着,在大街上招摇过市。一个两尺多高的冰裂纹紫砂壶,两只墨龙瓶( 白色的瓷瓶上绕着两条黑龙 ),据说是从宫里带出来的,都是明代以前的老古董,也被红卫兵作为四旧抱走了。万月朗的儿子站在一边,又痛惜又害怕,浑身抖颤,一句话说不出。万家和益生堂一样,经过一九五六年的公私合营和这一次抄家,从此真正变得家徒四壁,一贫如洗了。
数日之后,魏学贤突然发现门外砖墙上新添了一块木牌,上面用黑漆写着“61阅读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益生堂 第三章(7)
“你会不会永远对我好?”
“只要你永远对我好,我就永远对你好。”
“我不会对你不好。我要对你不好,就叫砖塌下来把我砸死。”
这些对话带着记忆的温度,恍如就在耳边。可是,她活着再也见不到那个大眼睛的、挺拔的男孩了。他随意的赌咒竟然一语成谶。
灵棚撤去,街巷很快恢复往日的喧闹。魏昊不愿回家,迷迷糊糊下了东门河,晃悠着进了和张波幽会的林子。那堆石头还在。她背靠着石头,虚脱了一样坐下去。她从地上抓了把沙土攥在手里。湿润的沙土带着一丝清凉。那晚什么都是热的,他们的亲吻,抚摸,呼吸,爱语……现在一切都变得冰冷,那个死去的身体,和她死去的心,连她的眼泪都是冷的。
家慧从士霞嘴里听说了张波的凶耗。她说:“这母子俩太可怜了!我还说等手头松泛些,把他接来吃顿饭,没想到他年轻轻的竟把命丢了。”她问士霞张波埋在哪儿,士霞说只知道是在河西岸,具体位置不清楚。家慧说:“要能跟他妈埋一块儿,母子做个伴多好。”
魏昊没有参与这些议论,也没让人看出自己一滴眼泪。她跟张波悄悄开始,又悄悄结束。张波留下的唯一可以触摸的东西就是那支箫。它原来是梅秀玉的遗物,现在又成了张波的。母子两代用同一件东西跟汪家相连。世上的事情为什么会如此阴差阳错?
魏学贤隐约感到魏昊的恍惚,去问家慧。家慧说:“许是累的吧。这孩子话少,累了也不说。”魏学贤说:“昊昊是个心事重的人,你得在她身上多操些心。”家慧说:“我咋不操心?前段看到家义,我还想跟他说说,看他们学校老师里头有没有合适的,帮昊昊说一个。可魏昊没念多少书,又生在我们这样的家里,想找老师怕是困难。”魏学贤说:“倒不一定非找老师。其他地方有合适的……”家慧说:“三姐倒是想把皮蛋说给昊昊,跟我们结个姨表亲……”魏学贤立刻说:“这可不行,他俩不合适。”家慧说:“我知道不合适,所以她不说穿,我也不挑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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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蛋中学毕业就下了乡,每年回一次城,每次回来,都像从牢里关了刚放出来,食量大得惊人,豌豆面糊糊一顿能喝四五碗。总是他最后一个去刮鼎锅的底子。铁铲碰铁锅,声大刺耳。
家瑛住的四合院原来是茅山杂货铺久盛斋的房子。公私合营不久,久盛斋的掌柜死了,家人从老屋迁出来,由街道上另行分配住房,宅子里就先先后后住进七八户人,每户人家又都在五口以上。一进三重的房子被改造得支离破碎。许多地方不砌墙,只用竹编的隔扇分成大小不等的空间。隔扇编得很细密。细致的人,还要在隔扇上糊上旧报纸,和糊了报纸的墙壁分不出两样。但它有一个缺点,能隔断视线,却隔不断声音。七八户人家寸土寸金地挤在里面,饮食起居各类声响,彼此交错,声声入耳。
家瑛认为皮蛋把家里一点穷底子都漏给别人听去了,气得拍着巴掌骂他:“刮你婆子个头啊!你是饿死鬼托生还是咋的?你一回来,我们大大小小都快把脖子扎起来了。”话里话外,带着些不希望他回来的意思。
皮蛋说:“在乡下顿顿吃不饱,越吃越饿。每个月一分粮食,赶紧做几顿干饭。月底没粮了,再找队里借。乡下人都坏得很,尽看我们笑话。说我们上坡像雀子,吃饭像骡子。”几个孩子听了,坐在一边哧哧地笑。皮蛋在叫骂声中,还是顽固地把鼎锅里能刮下来的东西尽可能都刮到碗里。菜里少油少盐,饭食又是稀多干少,他壮硕的身体需要大量的食物来填充,叫骂远远逊色于饥饿的困扰。
在屋里弄不饱肚子,他还有个良策,就是找家义。他很小就能从家义手里要到钱用,要的也不多,两分五分都行。钱一到手,就去买古巴蜜枣,买烧饼。年龄小的时候家义给的少,年龄大了,钱数也在增加。下放头一年回来,家义一次就给了他一块钱,让他酣畅淋漓地吃了几天烧饼。
一九六九年底,家义离开学校,辗转走了几个单位,第五个年头才在县师范安排个教务主任的位置。李兰茹生完汪萱不到一年,家义托阚书记帮忙,把她从李家梁子调回城,安排在工会当会计。一家人,总算在工会分的两间平房里安定下来。平房外有个小院子,高高地种着几棵紫桐树。夏天的晚上,全家人吃完饭,就搬出椅子在院子里乘凉。
皮蛋这天来找汪苏,发现她正躲在屋里看肖洛霍夫的《 静静的顿河 》。从高中一年级开始,为了给自己挣学费,汪苏每年寒假到图书馆打零工,负责把头年的旧报纸和旧杂志整理装订起来。活不重,也没有定额,工资却很高,一天一元钱。能得到这份工作,都因为家义有个同学是图书馆馆长。他们干活的书库上面有一间阁楼,里面堆的全是禁书。汪苏看的《 静静的顿河 》,就是馆长的儿子从阁楼里偷出来大家传阅的。她正看到这一段:
女人的晚熟的爱情并不像紫色的花,却像是道旁的迷人的野花。
自从割草以后,阿克西妮亚完全换了一个样子。好像有人在她的脸上作了一个记号,烫了一个烙印。妇女们一遇到她就狡狯地笑着,在背后摇晃脑袋,姑娘们都很嫉妒她,但是她骄傲地和高高地扬着幸福的,而且一点也不觉得害羞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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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 第三章(8)
不久大家就都知道葛利希加的情史了。起初是悄悄地谈论这件事——将信将疑——但是有一天黎明时候,本村的牧人“蒜头鼻子”库积喀,看见他们俩躺在风车旁边的不很高的黑麦里,那时天空还有朦胧的西沉下去的月光,这以后,流言就像汹涌浑浊的波浪一样滚动开了……
汪苏被这些煽情又美好的文字吸引着,丝毫没察觉到皮蛋进屋。皮蛋趁她不注意,突然从她手里把书抽出来。“是啥好书,看得这么专心?”汪苏吓了一跳,转身见是他,惊讶地问道:“你咋回来了?”皮蛋神气活现地笑着,说:“我咋不能回来?病了还不兴回来治病啊?”汪苏从他脸上看不出丝毫病态,轻蔑地说:“你又扯白撂谎,许是懒病犯了吧。”
皮蛋也不申辩,翻着手里的书说:“啥书?这么厚?”因为怕人看见,汪苏给书包了封皮。她怕皮蛋翻到自己刚才看的那一段,劈手将书抢过来,弯腰塞到枕头底下。从小在一起,皮蛋已经习惯了汪苏的脾气,丝毫不以为忤,还是笑着说:“不就是一本书嘛,弄得神经巴拉的。”汪苏说:“书又咋的?你还没有呢。”皮蛋不屑地撇撇嘴。“我没有?我有的,恐怕你还没有呢。”汪苏问:“你有啥书?”皮蛋说:“好书。”汪苏身子一扭坐在床上。“你能有啥好书?”她知道对付皮蛋的最佳方法是欲擒故纵,你越对他的话表示不在乎,就越能从他嘴里听到真话。皮蛋果然急了,凑到汪苏跟前,压低声说:“手抄本的《 ### 》,看过没?”汪苏听说过这个书名,也大致知道是本什么样的书,可是从来没有看过,也没见她周围的人看。这本书就像传说中的鬼魅,越看不着,越有魔力,越害怕,越被吸引。皮蛋说:“听说公安局正在查这本书,发现谁看,就抓谁去坐牢。”汪苏说:“真的?你看没看?”皮蛋得意地说:“当然看了,我一口气看了两遍。”汪苏问:“好看?”皮蛋说:“好看。”汪苏又问:“写的啥?”皮蛋诡秘地一笑。“我不好说,反正好看。你要想看,我去给你借。”
他的笑容里流露出某种不可名状的东西让汪苏感到陌生和紧张。她说:“我不想看,你别费神给我借。”她看的虽都是禁书,但在圈子里差不多已是半公开的。他们在里面领受到的是快乐和新奇,并且像偷来的爱情一样,充满了刺激。他们被禁锢的心灵和思想,在这些语言里,找到了一片不被人所知,却更加广阔的、飞翔的空间。汪苏朦胧地、不确定地认为:这只是犯禁,而不是犯罪。皮蛋的阅读圈子似乎与她不同,好像更加隐蔽,更加冒险,更具有一种不可捉摸的疯狂。在汪苏的意识里,犯禁是一种刺激,犯罪就不可饶恕了。
皮蛋休完“病假”回知青点的第二个月,大杂院又搬进一户人家。男人一脸坑坑洼洼的横肉,两腮上红的紫的长了不少痘子,鼻沟整天冒着油光。家瑛她们几个女的,背后都称他“蛤蟆皮”。他原是县农机厂工人,六六年成了造反派司令,轰轰烈烈地闹了一阵,后来就青云直上,受到提拔,成了领导。他的女人倒是很灵秀,蓝衣蓝裤也藏不住她的窈窕身材。每次在街上挑水,两只水桶随着扁担的颤动一上一下,桶里的水荡出一圈圈波纹,却滴水不洒。常有男人在背后偷窥她闪动的腰肢和轻盈的步态。街上人不知她姓什么,时常听见她男人粗着嗓子喊她:“荣女子。”他们有一个小女儿,只有四五岁大小。
家瑛第二个男人柴明理六七年死于红卫兵的流弹,所以一听蛤蟆皮曾是造反派头头,对他一家就没有给过好脸色,时常无事生非地指桑骂槐几句。荣女子从不接音,低眉顺眼地出进,像没听见一样。后院女人数落家瑛:“你别尽欺负人家老实人。”家瑛鼻子一皱,说道:“她老实?她要老实就不会找这混球。”后院女人说:“我都打听了,她原是城郊人,屋里出身不好。蛤蟆皮造反时,到她屋里抄家,一眼见了她,就像见了前世的债主,神不守舍,发誓非她不娶,说是只要她愿嫁,就可以不法办她老子。就这样才嫁了他。”
家瑛表情有些尴尬,声音也低下来,说:“这个骡子###的,一看就不是好东西。”后院女人瞅瞅四周没人,嬉笑着对家瑛说:“真是骡子###的,每天黑了闹,只听见他呼哧嗨喘地,听不到女人一点动静。”家瑛说:“他女人跟皮影似的,经得起他几折腾?”后院女人说:“有时还打呢。有天黑了,听见他骂女人是个骚货,生不出儿子。”
后院女人不是茅山本地人,解放前在青楼里呆过几年。皮肤黑黑的,却极光滑,像上了色的绸缎一样。两只眼睛圆而深陷,看人时目光幽幽地,整个长相很有些像西洋女人。听说她年轻时,是青楼里有名的花魁,惹得无数浪荡子在她身上一掷千金。因为过去这段经历,她对男女风月之事颇为敏感,街上哪个跟哪个有了勾连,差不多都是她先看出来。
家瑛骂她:“你个老不正经的,去听人家墙脚,小心耳朵长疮。”后院女人说:“还消你听得,睡在自己屋里,跟睡在他床上一样,打雷似的。你隔得远,听不见。你要隔得近,只怕比我还想听。”家瑛说:“就算听得见,也受不了。”她摸摸自己胸前。“都干壳了。”两个人就哧哧地笑。
一九七四年,城里搞学大寨,平整土地,把城郊的龙王沟填了。蛤蟆皮领着人搞会战,遇上塌方,被埋在黄土里了。一起埋进去三个人,没有一个活的。城里人都说这是龙王发怒,向人索命。大杂院里少了一种涩情的声音,却多了一个寡妇。荣女子成了一只孤雁,从此肩上一根绳子,跟着家瑛她们一起拉板车。她去上工时,有时把女儿带上,让女儿坐在高高的圆木上,跟着她们的板车走街串巷。有时就放着她在街门口玩。反正街上孩子多,不上学的也多,彼此之间成了照应。孩子的性情跟母亲很像,不言不语,脸上时常带着温顺的表情,伙伴们都喜欢她。


益生堂 第三章(9)
蛤蟆皮死后,很少看见荣女子家里有人来。有时她随着孩子到家瑛这边坐坐,家瑛就劝她:“独木难撑,独火难烧。你才二十四五岁,人样又好,再找个人就像弯腰拣蚂蚱,容易得很。”
荣女子说:“我喜欢一个人过,清静。”家瑛说:“你还没到求清静的年龄,求的啥清静,又不是尼姑子。有个男人,冬天也有个热被窝。”荣女子还是笑着摇头。
家瑛悄悄问她:“是不是叫前头那个折腾怕了?”荣女子先是红了脸,然后眼里一包泪,啥话不说抱着孩子默默走了。家瑛以后也不好再多劝。
后院女人说:“这么年轻,我怕她熬不往。八成还没缓过劲儿。你看她那腰,还有屁股,哪一样不招人。”家瑛嬉笑着说:“她招你了?”后院女人一咧嘴。“可惜我不是男人。我要是男人,早叫她闲不住了。”
皮蛋二次回来,正遇上荣女子被圆木砸了脚,大脚趾粉碎性骨折。医生给裹了石膏,让休息两个月。这一休息,吃水就成了问题。那时茅山已经有好几个自来水供应站。水房样式大致一样:一间只有一人高的小房子,正面开一小窗,窗户下伸出一段粗大的铁管。条件好些的居民,吃水都在这里买,二分钱一张水票,可以换一担水。蛤蟆皮死后,荣女子一直去河里挑水吃。现在受了伤,荣女子想找个人送水。
家瑛说:“一桶水一分钱,你花那个冤枉钱干啥。皮蛋正好回来,叫他每天给你带两担不就有了。”荣女子说:“皮蛋回来是客,咋好意思叫他挑水。”家瑛说:“你这一伤,就是茅厕里嗑瓜子——出的多,进的少。能省,还不省几个。”
谁知跟皮蛋一说,皮蛋老大不高兴。“我在乡下快累趴了,说是回来歇两天,你还跟我揽活儿。”家瑛说:“小娃勤,爱死人。人家有难了,伸手帮一下还惹出你这多话。”皮蛋说:“给她挑水,她又不管饭。”家瑛数落道:“你就惦着吃,事还没做,嘴先上前了。”
第一天挑水,叫后院女人看见了,笑着跟荣女子说:“哎哟,这下可好,白拣个儿子,干脆收他做了干儿子多好。”荣女子笑着说:“我可没这个福分。”后院女人又问皮蛋:“这次回来要住多久?”
皮蛋本来就不想挑水,又听见她们拿自己说事,心里不高兴,随口答了句:“愿住多久就住多久。”
荣女子家的水缸可以装四担八桶水,挑满一缸水可以管两天的吃用。头一天把水缸挑满,荣女子给皮蛋留了两个蒸馍。皮蛋稀罕得不敢接。荣女子说:“你要不吃我的东西,我也不要你挑水了。”皮蛋这才悄悄接了,趁屋里没人,独自享用了。
这两个馍馍一下子把挑水变成了一件快乐的事。到挑第三缸水时,皮蛋也该走了。皮蛋说:“我替你把水缸淘淘吧,你这口缸像是有半年没淘了。”荣女子说:“不难为你了,等我脚好了,自己淘。”皮蛋说:“我淘不费事。”他把水缸底下沉淀的水垢刷洗干净,用清水涮了好几遍。
淘水缸是个下力的活儿,皮蛋累得腰酸背痛,可是心里却很快乐。淘完水缸,他又挑了四担水把它注满。
荣女子招招手让他进屋歇会儿,皮蛋一边说不必,一边就要走。荣女子急得想伸手拉他,脚跟不上劲儿,差点跌一跤,说:“我腿脚不好,你别让我摔着。”皮蛋只好随她进屋。
一进去就看见桌上放着一只盘子,盘子上横架着两根炸得蓬松焦黄的油条。皮蛋的喉头不争气地动了一下。荣女子说:“这是我专门替你买的,你快吃了。”皮蛋嘴里说:“我不吃。”眼睛却盯在上面拔不出来。荣女子用一根筷子把油条串在一起递给他,说:“你要不在这儿吃,就拿回去吃。”说着就把油条往皮蛋手里塞。
家瑛和孩子们上工的上工,上学的上学,屋里静悄悄没有一个人。皮蛋把两根油条吃下去,心里泛起一丝自己都说不清的情绪。这丝情绪弄得他在屋里坐不住,就跑到街上闲逛,一直逛到天黑回来。进屋家瑛就骂:“月亮还没出来,你回来干啥?接着逛,逛累了,有王母娘娘管饭。”皮蛋不理她,呼呼噜噜吃下三碗青菜糊糊,脚也不洗,钻进房里睡觉去了。
走的那天,皮蛋把荣女子家的水缸挑得平了缸沿儿。
转眼又到了春节。皮蛋再回来时,蹿高了半个头,完全长成一个强壮的小伙子。两只肩膀宽宽的,大臂肌肉隆起,胸前两块肌肉像倒扣过来的两片瓦。他到后院去上厕所,后院女人大呼小叫道:“哎哟,皮蛋又长高了。今年怕有小二十了吧?就是脸黑点,要不婶子给你说个漂亮媳妇。”家瑛在一边儿回敬她:“脸黑咋啦?黑人家中宝,白人惹胡糙。女人脸白好看,男人要那么白干吗?”
皮蛋看见荣女子站在自家门口,赶紧一低头,匆匆从她身边蹿过去。从厕所出来,见荣女子还在门前站着,就莫名地有些心慌,像被人追着似的急忙走开。荣女子跟家瑛说:“皮蛋真长成大人了。”家瑛说:“长得高有啥用,会吃不会做,穿衣服还费布。”
腊月二十三的晚上,北门坡广场放电影《 地道战 》。因为是在露天,需要等到天黑才能放映。但要想看得清楚,又必须很早扛着板凳去占位置。这样看一场电影,往往就要在硬板凳上耐心地等上三四个钟头。皮蛋因为没事,下午四点多钟就扛了板凳出门。刚到街门口,遇到荣女子,笑着跟他说:“皮蛋,帮我也占个地方,到时候我跟你妈一起来。”皮蛋点点头,荣女子就到后院把自家板凳扛出来交给他。最近有个复员军人对荣女子追得很厉害,托了不少人来说,荣女子还没有给个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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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 第三章(10)
离电影开场半个小时,家瑛和荣女子才领着孩子匆匆赶过来。皮蛋注意到,荣女子刚洗了澡,平时梳成盘髻的头发散披下来,像一蓬熊熊燃烧着的黑色火焰,这团火焰骤然之间把他心里的什么东西点燃了。荣女子的女儿也洗得干干净净,她们两个身上,有着同一种香皂的气味。
两条板凳一条线摆着。家瑛坐在两个女儿中间。她出门前刚和人吵了架,这会儿依然怒气未消,坐在板凳上自言自语在骂:“孬种,跟我玩花狸鼠。谁不知道她那点事儿。不漏好房,不倒好墙。你身上不臭,蚊子也不会叮你。”皮蛋猜不出又是谁惹了家瑛。大姑娘嫌家瑛声音太大,羞恼地压低声制止她:“妈,人又不在这儿,你骂了有谁听。”家瑛较真说:“她不在咋了?她不在还有她的祖宗在上,我骂给她祖宗听。”皮蛋坐在一边儿不管不问。他知道除非母亲自己骂累了,尽兴了,心里的气消了,才会偃旗息鼓,否则谁也拦不住她。况且这会儿他一门心思全放在荣女子身上,无暇顾及其他。
家瑛和荣女子各提了个小烘炉,里面燃着板炭火,放在腿底下取暖。腊月的夜晚是很冷的。两个烘炉让看电影的人坐得很挤,谁都想离火近些。皮蛋和荣女子之间坐着她的女儿。皮蛋心里又害怕,又暗藏着一种甜蜜的冲动。荣女子成了他眼里一根刺,扎得难受,却拔不出来。直到放完《 新闻简报 》,开始放正片《 地道战 》,家瑛的说骂才渐渐收声。
这部片子,皮蛋已经看过无数遍,情节的发展几乎可以横流倒背。四合的天幕上,有无数星星在闪烁。随着夜风,从荣女子身上飘过来的一阵阵气息,令他神不守舍。
下放的集体户住了十几个知青,男多女少。一间旧仓库改的宿舍,男的住前面,女的住后面。中间一道单土坯墙,夜晚熄了灯,住在前面的男生就屏住呼吸听墙那边女生的动静。有两个男生谙事早,躺在床上唾沫横飞地讲述哪些女生是瘪的,哪些女生屁股大,易于生养。皮蛋像听天书一样。
小时候他经常去骡马大店找家瑛,见过骡子和马的生殖器,触目惊心地垂在肚子下面。有一次到家义那儿玩,看见隔壁住的两个武汉知青正在吃香肠,蒸熟的香肠红黑油亮地饱胀着。皮蛋从来没见过这东西。见她们用叉子叉了毫无惧色地往嘴里塞,突然说了句:“你们吃的是###。”
那两个知青正是十七八的年纪,被皮蛋这句话羞得满脸绯红,厌恶地冲他喊道:“出去,出去。这么小的年纪也学会耍流氓了。”
这件事儿她们没好意思跟家义说,皮蛋后来也再不敢到她们屋去。可是亲眼目睹的情景,却困扰了他很长时间。
为了表示自己对性知识不是完全懵懂无知,皮蛋把这件事当传奇一样讲出来。谁知同伴听了哈哈大笑,都装出一副老辣的样子,弄得他更加无地自容。
他开始频繁地做那种梦。梦中的女子,刚开始模糊,后来就隐隐绰绰地总像是荣女子的面貌。在梦里,他做着清醒时从来不曾做过的事。醒过来,身下总是湿乎乎一片。那东西一旦沾在床上,就再也别想洗去。他偷看过同屋的床单,好几个都像他一样,污渍斑斑。他似乎突然明白了男生总是不喜欢叠被子的原因。他既苦恼,又疑惑,不知道荣女子为什么会频繁地以性偶像的角色在梦中出现。
原来回家,他确实像家瑛说的,是为了吃几顿饱饭。可这次回来,他的目的变得不确定了,似乎是为了肚子,又似乎不是。究竟为了什么,意识中很有些模糊。他弄不明白自己的心情,也弄不明白自己的身体。越不明白,反而越执着。梦中两个赤裸的身体纠缠在一起的画面,不断地在他眼前闪现,激发着他的欲望。
银幕上,画外男声正在念白:
烟是有毒的,绝不能放进一丝一缕。
可是,一条毒蛇已经进入他的内心,顽强地盘旋着不肯离去。毒蛇喷射出的火焰,在他结实的腰间烧灼着,使他的身体常常处于一种难以抑制的亢奋状态。
他正在幻想中痴迷着,偌大的广场上一片沮丧之声响起。胶片烧了,银幕上出现一大块黄色的、气球状的东西。放映机边上的电灯亮了,放映员接胶片需要很长时间。人们开始嘁嘁喳喳地闲聊。家瑛两手就着火,扫兴地说:“骡子###的,回回看电影闹这经。等看完了,都要到半夜五更半,简直糟蹋瞌睡。”
荣女子拿一根旧筷子拨着火,说道:“我带了点蚕豆,慢慢嚼着磨时间。”她从裤兜里掏出一把蚕豆,侧着身子递过去。都给过了,最后掏了一把递给皮蛋。皮蛋去接时,两人的手碰在一起。荣女子淡淡地,什么反应也没有。皮蛋却像触了电一样,浑身一麻,腰肢间那团火又忽一下燃起来。
家瑛嚼了两颗豆子,说:“我这牙口不行,还是你们吃吧。”伸手又把豆子递给皮蛋。她因为抽烟太早,孩子又养得多,牙坏得厉害。张开嘴,黑的是黑的,白的也成了黑的。牙疼起来,无钱买药,就坐着干号。一条街的人都能听见她骂鬼神,骂祖宗。
荣女子一边嚼豆子,一边和皮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她问:“皮蛋,你们在乡里能吃饱不?”皮蛋不知怎么说了句假话:“能吃饱。”话声刚落,家瑛那边儿接茬了:“吃饱个屁。吃饱了回来还跟饿老鼠一样。”皮蛋在黑暗中窘得红了脸,心里不由得生出一丝恼恨,怨怪家瑛不该多嘴。荣女子说:“下力的人能吃饭,皮蛋干活可下力了。”家瑛说:“他干活下力?我咋从没见过?我就看见他吃饭下力。”皮蛋眼睛盯着电影机跟前吊的那只大灯泡,听见荣女子轻声笑起来。幸好电影很快开映,大家都噤了声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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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 第三章(11)
电影散场,皮蛋把两条板凳摞起来扛在肩上。荣女子争抢着说:“这咋行?我自己来,自己来。”家瑛拦住她说:“叫他扛。一身力气不用做啥。”皮蛋扛了板凳飞快走在前面,听见荣女子在后面跟家瑛说:“皮蛋往后会疼人。”
已经是腊月二十六七了,院里的孩子们都放了寒假,大人却还在上工。皮蛋每次到后院去上厕所,都见荣女子的门上上着锁,她的小女儿就在家瑛这边和几个孩子玩。皮蛋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谁都没有意会,唯独后院女人看出来了。看出来却不张扬,只等皮蛋从面前走过时,拿眼睛笑笑地瞟着他,直看得皮蛋心里发虚。出出进进地,总是尽量避着她。她若到屋里来和家瑛闲聊,皮蛋心里就惴惴不安,害怕她在家瑛面前说些什么。
家瑛她们的板车队一直忙到腊月二十九才放假。现在过年跟往常不同,没有吃的可忙,讲究的人家扫灰除尘,用报纸重新糊墙,糊顶棚,不讲究的连这些都省了。家瑛为过年,预备了四五斤花生和两斤蚕豆,炒熟了给孩子们当零食。荣女子给家瑛送了一双纳得细密的鞋垫儿,上面还绣了花。家瑛客气说:“你留了自己穿呗。”荣女子说:“我是比着你的脚做的,我穿小了。”家瑛问:“那个复员军人的事咋样了?你还没给人家回话?”荣女子说:“我怕他不待见孩子。”家瑛说:“后爹总比后妈强。依我说,只要过得去就行了。”荣女子说:“再说吧。”
三天年很快到了。初二那天,家瑛要几个孩子去给家义和家慧拜年,家义给了皮蛋一块压岁钱。皮蛋花三分钱在街上买了一根长甘蔗,拿回来给了荣女子的女儿。那孩子因为年三十晚上洗澡着了凉,一直病恹恹的。荣女子守着她,哪儿也不能去。荣女子说:“皮蛋,过年你妈也没给你做新衣裳。”皮蛋窘迫地说:“我都大人了,还穿啥新衣裳。”荣女子看了他一眼,笑着说:“你再大,在你妈跟前不还是小孩儿。”皮蛋觉得荣女子说自己是小孩儿,对自己是个伤害。他在屋里没站一会儿就出来了。荣女子抓了把炒葵花子塞给他。
初四那天,家慧叫魏昊来请家瑛一家过去吃饭。皮蛋说:“我不想去。”家瑛骂他:“你个狗肉不上秤的东西。”非要他去。魏昊也说:“去呗。我妈蒸了白米饭。”家瑛这下更有理由让他去了。皮蛋却任她俩怎么劝说都无动于衷。
正僵持着,荣女子急匆匆跑进来说:“汪姐,我孩子烧得说胡话了,你快去替我看看。”家瑛随她过去看了看,说:“这么在屋里拖着不成,得送医院。”荣女子抽泣着开始抹眼泪。家瑛问:“是不是手头没钱?”荣女子说:“有。”家瑛说:“有就赶紧去,叫皮蛋给你搭把手。”把皮蛋叫过来,跟他说:“反正吃饭你不愿去,就帮荣女子把孩子送医院看病去。”荣女子说:“我一个人就行了。”家瑛说:“叫他替你抱。”交代完,就领着另几个孩子往家慧那儿去了。
到医院打了针,皮蛋又帮荣女子抱着孩子回来。医生怕孩子惊厥抽搐,在退烧药里加了镇静剂,孩子到家一直昏昏沉沉睡着不醒。院子里也有人家在请客,劝菜请酒的声音能够听得很清晰。街上时不时传来放鞭炮的声音,咚叭一响,咚叭又一响。
荣女子说:“皮蛋,真对不住,大过年的还拖累你往医院跑。”皮蛋不会说客气话,吭哧半天,说道:“反正我也没事。”
荣女子把杯子烫烫,冲了一杯糖水,用一根竹筷在杯子里搅动着。皮蛋听见筷子碰着杯沿发出轻灵的声音。搅完了,荣女子很自然地把搅过糖水的筷子放在嘴里一吮。这个动作,在皮蛋的意识里,带着一种强烈的涩情意味,莫名地激起他的性欲。他感到那团火又开始燃烧。他的身体一下子亢奋起来。他对自己身体的变化感到恐惧和羞耻,逃跑似的从荣女子屋里快步走出来。听见荣女子在后面叫:“把水喝了再走。”
他跑到厕所,解开裤子,里面已经湿了一大块。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苦恼却丝毫没有减弱。有脚步声由远而近。皮蛋赶紧蹲下,装做大便。来人是要小解,哗哗一阵水响,又出去了。皮蛋等脚步声远了,才起身提了裤子。裤裆里又凉又湿,感觉很不舒服。
临近天黑,家瑛跟几个孩子回来了,进门就问:“荣女子的孩子好些没?”皮蛋说:“打过针了。”家瑛找出烟来抽着,说:“你四姨问你咋不去吃饭。”皮蛋不吱声。家瑛问:“你为啥不去你四姨那儿?”皮蛋自然不便说出是因为有某种东西牵扯了自己,他很聪明地敷衍说:“四姨够穷的了,你们还这么多人去吃。”家瑛鼻子里嗤一声,说道:“你倒学会体谅人了。你妈也穷,你咋从来不知道体谅你妈?”皮蛋说:“我咋不体谅你了?”家瑛说:“你要体谅我,今天就该去吃这个饭。”皮蛋弄不清她这话的意思,也不去接茬。
家瑛自顾自说:“看着二十大几的人,一天到晚心里不装事。”她在家慧那儿吃饭,看见魏昊文静勤快,就更加恼恨皮蛋的麻木。抽完一支烟,她站起来说:“我去看看孩子咋样了。”皮蛋知道她是去荣女子那儿,心里不知怎么就狂跳起来。
初五是家义请吃饭的日子,皮蛋这回没敢说不去。但是吃完饭,别的人都还坐着没走,皮蛋就跑了。每条街上都有卖甘蔗的人,地上到处是枯白的甘蔗叶子和嚼过的像锯末似的甘蔗渣。过年,孩子们手里一毛两毛的压岁钱都花在了吃甘蔗上。皮蛋挑了一根粗直的甘蔗,一边啃着,一边往家走。甘蔗很甜,像他的心情似的。


益生堂 第三章(12)
进了四合院,他先去后头上厕所,发现院子里有好几家都锁着门,大概也是吃请去了。后院女人在请客,大人坐了一屋,孩子们则在门外玩纸板,打弹子。
荣女子的房门开了,荣女子从里面走出来,看见皮蛋,笑着问他:“你没去吃请哪?”皮蛋说:“吃完了。”荣女子踌躇了一下,说:“皮蛋,我想再麻烦你一回。”皮蛋问:“啥事?”荣女子说:“今天都初五了,我得去拜个年。你帮我看会儿孩子咋样?”皮蛋说:“行哪。”荣女子说:“那我就换了衣服来叫你。”
家瑛住的是临街房,后院儿人要上街,可以走一条仅有一人宽窄的公用通道,也可以从她的后门进来,穿过房子到街上去。皮蛋正焦灼着,荣女子穿了一身干净衣服进来,说:“她吃过药,可能要睡一会儿,你帮我听个动静就行了。”皮蛋点点头,荣女子就走了。
皮蛋在荣女子屋里守了会儿,很是无聊,就东张西望地四处看。这个家很寒酸,却很洁净。床单是家纺的白粗布,浆洗得板板展展,不像他母亲床上,白床单都成了铅灰色。床头整整齐齐叠着一摞干净衣服。他的眼睛停在这摞衣服上,犹豫再三,还是伸手过去,将衣服一件件打开。衣服有荣女子的,也有那孩子的,都是随身替换的。一件水红色的胸衣,被他翻出来,拿在手里怔怔地看了许久。就是这块薄薄的东西,包裹着她身上最充满肉欲的地方。那种烧灼似的胀痛的感觉又一次不期而至。他把胸衣贴在脸上,嗅到一股十分清爽的太阳的香味儿。他忽然想哭,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感受。他痴想着,忽然觉得背后有动静。一回头,荣女子手里撩着门帘,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站在那儿。一时里,两个人都呆了。
皮蛋手忙脚乱地把衣服往床上一丢,站起来就往外跑。荣女子侧过身,一只手撩起门帘,让他过去。皮蛋却在擦身而过的刹那间,一把将她抱住了。
荣女子一声惊呼卡在嗓子里。门帘落下来,将他们罩住。皮蛋两只手乱抓,却一直不得要领。荣女子顽强地做着反抗。孩子睡在屋里,门外又人来人往,她顾忌着不敢出声。
皮蛋被她的沉默鼓起勇气,两只手更放肆地动作起来。荣女子轻声说:“你要再这样,我就喊人了。”皮蛋的手像扎了刺一样抖了一下,可是他好不容易把日思夜想的东西抓在手里了,轻易不想撒手。
荣女子的棉袄钉的是盘扣,根本撕扯不开。皮蛋摸索着去解她的裤带。荣女子一手护着裤子,另一只手抵挡着皮蛋再继续深入。皮蛋在癫狂的相持中,瞥见荣女子满眼是泪。他把荣女子抵在门框上,身体紧压着她。
荣女子喊着:“你会把我们俩都害了!”她的声音像叹气似的细微,却充满恐惧。皮蛋害怕她的声音,他用嘴去堵她的嘴。荣女子躲闪着,一口咬住他的手腕,死命咬下去。
皮蛋痛得忍不住哎哟轻唤了一声,可是另一手的动作反而更坚定执着。荣女子松开口,紧绷的身体渐渐软下来,用呻吟一样的语调说:“皮蛋,你这是在作孽!”
皮蛋感觉到被自己搂在怀里的躯体,开始变得像自己一样,成了一团燃着的炭火。他的欲望和勇气,都在这种热度里被鼓励和强化了。
就在外屋,两膝支撑着冰冷的泥地,皮蛋进入了他梦寐以求的地方,那样让人迷恋和疯狂的地方。他的身体在荣女子的身体里,一波一波地舒展开去,变成了一片轻轻的羽毛,飞出这个狭窄嘈杂的大杂院,飞向自由高远的天空。他看见荣女子那张在梦里无数次出现的脸,被迷乱的激情、恐惧、犯罪感扭曲得变了形,红红地泛着光。不期而至的快感使皮蛋本能地轻叹了一声。
荣女子头发凌乱,呓语一般地唤道:“皮蛋,你好可怜!”皮蛋把荣女子身上最丰满的地方压在身下,觉得自己即便以前可怜,现在却是一点也不可怜了。他喘息着沉醉在那片甜蜜的沼泽里不愿离开。
屋里孩子懵懵懂懂喊了声“妈妈”,皮蛋惊慌地站起来,草草系了裤子跑出去。院里的孩子还在闹着,后院女人屋里酒喝得正酣。皮蛋听见他们喊:“再来一盅,再来一盅。一年就这一回。”
他跑回家里,惊魂甫定地坐在床上,身体的胀裂感消失了,一切都归于平静。只是手腕上荣女子咬的地方火辣辣地在疼,还有膝盖也在隐隐作痛。他把袖子捋上来,看到手腕上有一圈细细的齿印,像戴了只手表。他怔怔地坐着,看着天井上那片狭小的天空,觉得心情上有些东西和从前起了变化。他进入了一个女人,破解了一直困惑、苦恼着自己的最大秘密,体味了从未有过的快乐,他的生命也因此似乎附加了某些新的内容,这使他在兴奋之余又莫名地有些伤感。
在他蒙昧混沌的感情世界里,荣女子既是一个情人,又是一个母亲。他身上某种飘泊的东西在这儿找到了归宿,可他又觉得这个归宿是奇异和怪诞的。
他从家里跑出去,像一个梦游的人,在外面无目的地逛了一天。待街上家家木板壁后都亮起灯光时,他才晃悠回来。一家人端着碗正围桌吃饭。
家瑛一见他就数落开了:“你脚上踩的是不是风火轮?咋硬是不愿意落屋?一天看不见人影,到吃饭的时候回来了。我前辈子是该你了还是咋的?”皮蛋习惯了她这样出口成章的奚落,也不理他,自己到厨房盛了一碗饭,在陶罐里夹了一筷子酱豆,坐在一边吃着。家瑛敲着碗喊:“也不来吃菜?”因为过年,桌上有一盘豆腐干炒肉,还有一盘炒萝卜丝,一碗腌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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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 第三章(13)
吃了饭,皮蛋不敢到后面去,在屋里晃来晃去地坐不下来,一直挨到各种声息都静了,才去后面上了趟厕所。荣女子屋里已熄了灯,窗棂后面是一个无声无息的世界。
有了第一次美妙的体验,皮蛋焦灼地期待着下一次的来临。他像一只野兽,蛰伏着等待机会。可是荣女子的女儿已经好了,四处都是人声。每一个人都带着两只眼睛,皮蛋连思想的余地都没有。他巴望着荣女子再被圆木砸伤脚,她的女儿再生病,可是任何变故都没有发生,他的假期已经到了。
同一个知青点的男伴来约他上路。家瑛说:“说回就回,说走就走,跟个急脚鬼似的。想叫你在屋里帮两天忙,算是一点都指望不上。”皮蛋回来她总是骂,一说要走,心里又空落落的,十分地不忍。她看上了魏昊,想说给皮蛋做媳妇,可试探了几次,家慧都不长不短的,她也没好挑明。不知为什么,她在心里对魏学贤有几分打悚。她觉得,在魏学贤眼里,皮蛋不会是个合适的女婿人选。
皮蛋下次回来,大杂院儿已经不见了荣女子和她女儿,从她门里出进的是几个陌生人。大姑娘告诉他,荣女子嫁了那个复员军人,搬出去了。
皮蛋问:“搬哪儿了?”大姑娘说:“好远,离城有十几里地。”皮蛋又问:“她回来过吗?”大姑娘摇头说:“没有,妈为这还说她忘恩负义呢。”
皮蛋怅然地怀着心事,虽然为自己焦渴的身体苦恼,却再没敢跟人打听荣女子的新住址。再后来,又听说荣女子生了儿子,早产,不足月,却有七斤多重。复员军人很高兴,因为他家是三代单传。这消息使皮蛋无端地有些失落。
多少年后,当他已经做了三个孩子的父亲,才在一个意外的情况下知道自己的长子实际姓着别人的姓氏。这时他的心里已经一点浪漫也没了,他甚至不曾想过去见一见那个孩子。他只是纳闷:过去读的那些外国小说,只要是私生子,几乎无一例外地都是一生下地就夭折了。为什么他见到的私生子,却个个长得这样皮实,像草籽一样,沾土就能活?
3
端阳吃新面。到了六月,地里的麦子都收了。金黄的麦田,收割以后,露出褐色的土地,像生产后的女人,又疲惫又满足地等待着新一轮的播种。家家都在盼着吃几顿新麦面馍馍。玉芝也说:“新麦面领回来,我先给你们烙一块火烧馍,再炖一锅西葫芦汤,叫你们好好饱餐一顿。”
麦子归仓,队里开始分粮食。汪家账上不但没有粮分,还倒欠队里十个工。家礼知道这都是因为玉芝春上得了场病。为看病,他找队上借了两次钱。加上玉芝和他年龄都大了,队里评的工分越来越低,士林还小,只能挣四个工分。一家人几乎就靠士兰一个人吃饭。
她已经二十三岁。在乡下,这样年纪的姑娘早成家有了两三个孩子,她却一直没有着落。也有人上门提亲,家境都不是太好,不是过去富,就是现在穷。有一家儿子左手长着六指,人还有点呆傻。士兰一听,气得在屋里哭喊:“我就是嫁给一头猪,也不会到他锅里去吃饭。”
家礼知道士兰从小就有主张,不愿强逼她。那些来提亲的人,分明带着一种屈尊的架势,也让他心里受不了。他问士兰:“这些提亲的你看不上,自己可有中意的吗?”士兰说:“我谁也不中意,就在屋里做个老姑娘。”家礼说:“你这样,叫我们做娘老子的不好想啊。”士兰鼻子酸酸的,却装做大咧咧的样子说:“有啥不好想的?我就这样,挺好。”
家礼找会计说了半天好话,会计才答应借给三十斤麦子。粮食扛回家,玉芝大感意外,说:“才这么点儿?”士兰呛了一句:“有这点就该烧高香了。没有劳力,又七病八灾的,还想咋样?”辛辛苦苦干一年,谁不巴望这一季的新麦面。有些劳力足的,还能从口里省下一些,给城里的亲戚送个十斤八斤的打打牙祭。
士林把那三十斤麦子扛到磨房磨了面回来,已经是晚上。玉芝默默接在手里,到厨房做饭去了。晚饭端上来,竟然是火烧馍加土豆汤。士兰说:“妈,就这点东西,你一顿做着吃了,月底咋弄?”玉芝像是做了亏心事,表情有些尴尬,期期艾艾地说:“我是想叫你们尝尝新。”士兰没好气地说:“这叫尝新?这叫死胀!”家礼训她:“做了就做了,嗦啥?”士林早就饥肠辘辘,看着焦黄的火烧馍,更是饥饿难耐,说道:“三姐,你要不吃,我可吃了。”士兰抢白他:“吃!吃!做活儿抵不上半个,吃起来一个顶俩。”
吃完了饭,士兰在厨房洗碗,玉芝在一边帮着收捡。一块火烧馍,除了士林,谁都舍不得多吃,到最后还剩一小块。玉芝用筛子小心盖在案板上,说:“这块馍明儿早晨不要留给士林,你自己把它吃了。屋里都靠你下力,吃不饱不行。”士兰随口答道:“还是给士林留着吧。会做的不如会吃的。”玉芝坐在灶门口收拾柴火。灶里没火。她的脸隐在黑暗里,整个人虚无得像一个影子。碗洗完了,士兰用清水把锅又刷一遍,叫再烧点水,说要洗头。玉芝说:“多添瓢水,我也跟着洗个澡。”士兰到前面去拿烧碱和肥皂。回来时,听见玉芝一个人自言自语:“活着是个拖累,死了还得拖累一回。”士兰问:“妈,你一个人在那儿叨咕啥?”玉芝从灶后站起来。“我去看看猪咋样了。”士兰说:“你不用去,我已经喂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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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 第三章(14)
家礼和士林坐在外面的石头上乘凉,山里的夜风徐徐送来一阵沁人心脾的凉爽。旷野寂静无息,黑黢黢的、连绵的群山,好像也在凉爽的晚风中睡去了。玉芝洗完澡,对外面三个人说:“你们再坐会儿,我先睡了。”家礼和士林都没吱声。士兰手里扇着扇子,说:“你先睡吧,我等头发干了再睡。”
第二天天还没亮,家礼就起来了。叫了两声玉芝。玉芝说:“我起不来,你让我再睡会儿。”士兰、士林随后也起来,三个人悄悄掩上门上工去了。
收工回来,远远看见厨房的烟囱还没冒烟,大门关着,笼里的鸡也没放出来。士兰说:“妈今儿咋睡得这么死?”她把锄头往墙根儿一靠,去厨房做饭。刚用水瓢往锅里加了半锅水,就听见家礼在那边喊起来,声音像撞见鬼一样锐利。
士兰抬腿就往外跑。跑到堂屋门口,士林也到了。两人抵在那儿有片刻谁也动不了。士林用力一挤,衣服在门链上挂得嗤啦一响,撕开一个大洞。两人脚跟脚跑进玉芝房里,看见蚊帐里影影绰绰似有个人半跪半靠着。细一看,才看清是玉芝。墙上有个挂农具的木楔子,离床有半人高。玉芝半跪着将自己挂在这根木楔子上。大概为了拉断脖子,她的身体保持着向前用力的姿势。
家礼站在那儿,嘴里啊啊着,像被人掐住了喉咙。士兰嘶叫一声扑上去,将蚊帐一把从帐竿上扯下来。棉线撕断的声音如玉石碎裂。从玉芝脖子上拽下来的绳结,像一个大大的恐怖的句号。
家礼到队里报告,队里派了两个地主分子来帮忙料理后事。士林当天赶到城里给士云和士霞送信。家礼特意交代不要告诉家义和家慧。
士云、士霞傍晚就赶到了,一进屋,三姊妹就抱在一起痛哭。士云说:“到底为啥?咋奔六十的人了还走这条路?”士兰抽泣着把头天晚上的事一五一十细述一遍。士云不由得怪她:“你也是,说话只图嘴皮子痛快。妈比不得农村做惯了的,她在城里就已经百病缠身,你说她不该做净面吃,不等于说她有病拖累了你们。”士兰本就内疚得不行,现在又受了责备,索性放开嗓子大哭。
家礼坐在一边儿有些不忍,从中调和说:“你们当姐的别怪她了,这多年我们都是靠了她撑着。她说的也都是实话。”士兰听了这话,更是哭得凄楚。士云和士霞想到自己一年到头对家里少有过问,也不好意思再多说啥了。士云已经有了四个孩子,她的丈夫谋了多少年的官职,现在好不容易坐上个副局长的位置,比原来更神气些。士霞的丈夫还在铁业社打铁,两人常常为了一些小事吵得不可开交。她的婆婆一直觉得娶士霞是自己对汪家的一种恩赐,所以容不得士霞有一点儿怠慢,心里一不痛快了,就在儿子和媳妇之间挑些是非,似乎看见他们吵骂,自己可以趁机出口恶气。士霞这边儿却觉得自己一个初中生,如果不是时运不济,怎么会找你一个没文化的。两下里都觉得吃了亏,吵架自然是谁也不让谁。到士霞头胎生了儿子,丈夫看重些了,婆婆的威风才略有收敛。
当晚,有个女人提着一篮子新麦面馍馍来家吊丧。家礼不认识她,士兰却一眼就认出是给自己煮荷包蛋的女人。她在玉芝的棺材前鞠了两个躬,连筐带馍一起搁下就走了。
4
士霞回城,胳膊上戴着黑孝去上工。魏昊见了,惊愕地问她:“谁咋了?”士霞说:“我妈过世了。”魏昊说:“咋没听你说一声?连我妈都不知道。”士霞说:“士林来送信,我伯叫不要跟你们说。”魏昊糊涂了,问她:“为啥?”士霞抹着泪,悄声说:“我妈是吊死的。”
魏昊回去跟家慧和魏学贤一说,家慧当晚就跑到士霞这儿问情况。姑侄俩坐着说了半天话,抹了半天眼泪。家慧问:“你们也没告诉二叔?”士霞说:“跟他说干啥?他对我们,还不如对三姑屋里的儿子姑娘好。”家慧说:“你这么说二叔不合适,他是你的长辈。”士霞说:“他这个长辈啥时候管过我们?”家慧说:“他小时候管你们,你忘了。”
过了些日子,家慧在路上碰到汪苏,悄悄跟她说:“回去给你爸说,大妈过世了。”汪苏问:“哪个大妈?”家慧说:“你爸知道。”汪苏回去说:“我今儿在路上碰到四姑,她说大妈过世了。是不是下放的那个大妈?”家义说:“是她。”李兰茹问:“咋过世的?”汪苏摇头说:“四姑没说。看上去她挺难过的。”家义说:“她咋会不难过?她俩年龄差不多。”家义不知道家慧是从士霞那儿得到消息的,还以为大哥只给她送了凶信,唯独瞒着自己。如果是在六六年以前,他会暗自庆幸这种区别,可是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以后,这种不同只会让他感到失落和疚悔。
汪苏说:“爸,我有件事要跟你商量。”家义说:“啥事儿?说得这么正式。”汪苏从书包里掏出一张表格递给他。家义先看见表格上几个黑体大字,高兴地叫起来:“哟,我们汪苏要入团了。”等接着往下再看,脸色骤然变了。“你这填的是些啥?乱七八糟的!”他指着出身一栏里触目惊心的六七个“地主”,高声问:“谁叫你这样填的?不是跟你说过家庭出身填‘革干’吗?”汪苏紧张地红着脸,辩解说:“我原来填的是‘革干’,岳老师说不行。”家义问:“哪个岳老师?”汪苏说:“政教处的岳老师。”家义若有所思地说了句:“是她呀。”李兰茹问:“啥样一个人?为啥非把一锅清水搅成混汤?”汪苏在旁边,家义没敢细说。他不想让孩子知道那些过于复杂、似是而非的往事。他问:“岳老师还说了啥?”汪苏看看李兰茹,战战兢兢地说:“她说我还有个叔爹,五九年死的。叫我也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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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 第三章(15)
李兰茹正在缝汪萱衣服上挂破的口子,气得跳起来骂了句:“放屁!”她从家义手里接过表格,看见家礼、家义、家慧和三个孩子名字后面全都填的是“地主”,只有自己是个“贫农”,一下就炸了。“一个个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旧社会啥样儿都没见过,咋都成地主了?”一边说,一边把表格嚓嚓几下撕成碎片。
汪苏白天在学校受了岳老师一顿奚落,特别是岳老师眼里那种冷漠和讥讽,已经让她羞辱难当,本以为回家能了断此事,没曾想家义和李兰茹的反应如此强烈。眼看入团要成为泡影,不由委屈得眼泪刷刷往下直淌。
家义见她伤心的样子,口气缓和下来,说:“别哭了,爸爸知道不是你的错。”汪苏边哭边说:“老师……明天……就要我……交去。”李兰茹瞪着眼睛喊:“她叫你交,你就交啦?她要你吃屎,你吃不吃?”家义推着汪苏说:“走吧,走吧,别惹你妈生气。”汪苏走到桌前,不敢大声哭,憋气得用圆规在课本上密密麻麻扎出一片洞眼。
晚上睡下了,李兰茹脸朝墙,把背对着家义,不说话。家义小声说:“小孩子都有个上进心,你不该发这么大脾气。”李兰茹冷笑一声。“孩子有上进心,我就没有了?我自己的组织问题这么多年解决不了,都是因为啥?”她家里世代为农,组织上审查来审查去审查不出问题,就因为家义的社会关系,再加上六六年的固执,被人咬着不愿松口,入党成了遥不可及的梦想,怨忿就慢慢在心里积郁成了气候。
家义不好再说什么,气恼地嘟噜道:“你怪我,我怪谁?当初你嫁给我,我啥也没瞒你。这会儿又后悔了?”李兰茹声音大起来。“咋了?我不该后悔?吃苦受冤一辈子,连委屈都不让人说说?”家义息事宁人地说:“好了,好了,算我对不起你们,都是我的错,行了吧?”顿一顿,又说:“难道我愿意这样?我受的委屈比你们少了?”李兰茹听到这句,不敢吱声了。两人背对背躺着,再也无话。
过了好久,家义以为李兰茹已经睡着了,却听她突然又冒出一句:“我也就气头上说了两句狠话,你就这样忍不下?”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背着身子干脆装睡。
第一批团员宣誓,汪苏被关在大门外面。晚上到家她只说肚子不舒服,不想吃饭。李兰茹喊她洗碗,她坐着不动,说:“汪若不能洗呀?我又没吃饭。”李兰茹说:“汪若的手破了,不能沾水。”汪苏说:“那叫汪萱洗。”李兰茹声音高了起来。“汪萱啥时候洗过碗?你赶紧给我出来。”汪苏一听这话,干脆上床躺着,赌气说:“我就是不洗。”
李兰茹从外屋跑进来,站在床边儿,嘶着嗓子喊:“你是真不洗还是假不洗?”汪苏脸冲墙,纹丝不动。
李兰茹四下一看,顺手在桌上操起一根鸡毛掸子,照着她的屁股狠命抽下去。汪苏疼得身体一抖,本能地用手去挡。鸡毛掸子再抽下去,就抽在手上,她立刻觉得每一个关节都碎裂了。
李兰茹一边抽一边骂:“今儿又是谁惹你了,你跟我这样犟?”汪苏躺在床上,无处可躲,屁股上、手上火辣辣地疼着。她已经很久没有挨过家义和李兰茹的打。李兰茹打她的屁股,更使她羞辱难当。她不知哪来的一股狠劲儿,翻身从床上坐起来,劈手夺下鸡毛掸子,两手向内一用力,咔嚓一声,掸子断成两截。她狂乱地撕扯着上面的鸡毛,脸上带着一种失去理智的狂野。屋里立刻扬起一片鸡毛。
李兰茹被彻底激怒了,左右看看,见窗台上有一只墨水瓶,想也不想,抓在手里就朝汪苏砸过去。汪苏闪身躲开。墨水瓶砸在墙上,绽开一朵深蓝色的花,四溅的墨水飞洒在床单上,墙上,桌上,和两个人的身上,这个局面是谁也没有预料到的。汪苏吓得怔在那儿不说话,一片鸡毛挂在鬓边,在她愤怒和惊愕的表情里掺进一丝戏谑的味道。
李兰茹红着两眼,像一头困兽在狭小的屋里左转右转,想再找个东西打汪苏,嘴里疯了似的喊:“我今儿非打死你不可!我要你这个冤家有啥用?”汪若和汪萱闻声跑进来,吓得在一边儿哇哇大哭。李兰茹嘶着嗓子吼:“我还没死呢,你们就在这儿哭丧。都给我滚出去。”
家义晚上回来,发现一屋子大大小小都不说话。汪苏面朝墙在床上躺着,好像在哭。问汪若墙上的墨水是谁弄的,汪若直拿眼睛看李兰茹。问李兰茹怎么回事儿,李兰茹垂着眼,也不吱声。愤怒平息过后,她意识到自己对汪苏下手太重,分明是把无名火烧在了孩子身上。
家义找头不找尾的,不好说啥,便去看汪苏。汪苏面朝墙躺着,一直在流泪。听到家义进来,身子更朝墙里挪挪,表示什么也不想跟人说。家义坐在床边儿,瞥见汪苏胳膊上有两道鲜红的血痕,想拉过来看看,被汪苏一甩手闪开。家义问:“又咋惹你妈怄气了?”汪苏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狠狠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想死。”家义惊得一怔,没料到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竟说出这等极端的话。正要说她,李兰茹在外屋发话了:“你想死?你知道你妈都想死过多少回了。”
一个个死字从李兰茹嘴里迸出来,听得家义心惊肉跳,在屋里虚张声势地吼道:“少说两句行不行?你现在咋变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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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 第三章(16)
李兰茹在屋外反问:“我变成啥样了?”因为太瘦,她的两只大眼睛总像带着一丝惊恐和震怒。她的脾气越来越坏,在外面压抑着的情绪,往往就在几个孩子面前无所顾忌地发泄出来。发泄完了,要不一个人坐着发呆,要不就是向隅而泣。有时好几天跟谁都不说话。生汪萱以后,她的身体一直没有恢复原状,贫血像魔鬼一样纠缠着她。头晕,经血过量,经期过长,心慌发闷,人瘦得只剩了一副骨头架子。到医院检查,又查不出具体得了什么病。白血球指数低得只有一千,来去都像驾云,根本不是用两条腿在走。晚上往床上一躺,屋顶就开始旋转。转着转着,沉重的大木床变成一片树叶,轻飘飘地向着屋顶浮动。在床和屋顶之间,她自己的身体更轻薄得如一团柳絮,渐渐变轻,变轻,直到变成一缕烟飘出去。
医生看不出的病,她自己心里却很清楚。虚弱和晕眩,都是因为身体的过度消耗和严重的营养不良。家里每一点好吃的东西,她都留给了家义和孩子,自己长期处在半饥半饱的状态。没有外在的补充,她只能靠消耗自己来维持生命。内心承受的巨大压力又逼使她像一架永动机一样不停地旋转。她的语言随着她恶劣的心情变得越来越具有杀伤力。她学会了城里骂人的一套话,“短阳寿的”,“砍头的”,“讨债的”,一串接着一串往外跳,直到自己所有的怒气发泄完为止。
5
一九七六年是个多事之秋,满目疮痍的国家一件大事接着一件大事,弄得老百姓简直有点儿目不暇接,悲喜交集之余,一时颇有些不知魏晋的迷惘。而且,震荡之后,一切归于平静时,人们发现庙堂与乡野间,还是有着一段不小的距离。久积的冰雪,仅靠一日的阳光难以消融。但人们晦暗的内心,就像一间密不透风的房子,微微开启了一扇窗户,尽管在明亮的光线里飘浮着雾一样的尘埃,但毕竟有什么东西已经被光照亮了。
两年之后,魏学贤摘了右派帽子。茅山去农场劳改的右派,也都陆陆续续回来了。许多过去的熟人,出去时是一个老师,再回来,却俨然一副老农的打扮和神态。
宣布决定那天,家慧问该穿什么衣服。魏学贤说:“穿啥都行,只要干净。”家慧说:“穿补丁衣服总归不大好。”可是找了半天,找不出一件囫囵像样的。家慧说:“实在不行,找人借一件。”魏学贤说:“我又不是唱戏的,穿人家衣服干啥?我不穿。”家慧拗不过他,只好拣最囫囵的衣服洗干净,叠好放在枕头底下压着睡一晚,第二天叫他穿了去开会。
组织部长讲完话,校长说:“魏老师,你起来说两句。”大家都把眼睛转过来,魏学贤却坐着不动。校长又说:“魏老师,你表个态。”组织部长也说:“表个态嘛。有啥心里话跟党说说。”
魏学贤站起来,一开口却使满座皆惊。他说:“我今天来开会,本来不想发言。既然非要我说,我就说两句实话。”大家都心跳着看他说什么实话,屋里气氛有点儿紧张。魏学贤说:“我没啥要感谢的,我也没有错误。二十年前我做的事,说的话,没有一样违背上面的要求,也没有一句违背我自己的良心。可是我的青春才华都为此浪费了。我只庆幸党的实事求是的传统终于得到恢复。”
学校领导的笑容僵在脸上,组织部门来的人眼睛看着桌子,也都不好为他这几句话鼓掌,会场上一时鸦雀无声,有些人在凝滞的空气里连大气都不敢出了。组织部长到底素质高些,对魏学贤,也是对大家说:“还是应该感谢党嘛,是党给了大家第二次生命,让大家又可以出来工作。没有党,哪有大家的今天。”校长连忙附和道:“对,对,对,说得对,说得对。大家鼓掌。”在呱呱唧唧的一片掌声中,领导宣布散会。
路上,同行的一个老师余悸未消地悄声说他:“魏老师,你帽子还没戴怕?”魏学贤淡然一笑,慢悠悠地说:“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
家慧接过平反通知书,不敢相信是真的,问魏学贤:“单凭这张纸,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就算熬到头了?”魏学贤沉吟着不吱声。家慧问他:“死了的人呢?给不给平反?”魏学贤说:“不管死活,只要错了,一律平反。”家慧失声嚎啕起来。“家廉哪,你没等到这天,总算让你的儿子等到了。”魏学贤拍着她的背,不知用什么话安慰她。家慧说:“赶紧把昊昊叫回来,叫她也看看这张纸。”
魏昊在一九七六年冬结了婚,丈夫叫陈鹏。小两口赶了回来,一家人围着桌子喝酒庆祝。家慧说:“洋洋,你也喝点酒。”汪洋含着一口饭菜,两边腮帮子高高鼓起来,诧异地看着家慧。
魏昊明白家慧的意思,赶紧起身给他拿了只酒盅。魏晨说:“他还小,不能喝酒。”魏学贤说:“今天特殊,可以喝一点。”汪洋端起盅子,浅浅抿了一口,辣得龇牙咧嘴,连说:“难喝,难喝。”魏晨伸手喊道:“我也要喝。”家慧把自己的酒盅递给她。“喝吧,喝一口。”魏晨端起酒盅豪气地喝下一大口。魏学贤说:“这孩子往后是个闯江湖的。”
吃完饭,孩子们都睡了,家慧还在厨房忙碌。魏学贤问:“这么晚了,你还在弄啥?”家慧说:“我准备点儿东西,明儿你去爹妈坟上一趟,把你摘帽的事跟他们禀报禀报。四川那边儿,也去个信说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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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 第三章(17)
两人上了床,絮絮叨叨说了半宿的话。东方破晓,鸡鸣四起时,魏学贤才睡着。刚一眯眼,家廉竟翩翩而至。穿着一身白色的湖州纺裤褂,像春天的湖光山色一样空灵飘逸。手里拿着一块喜饼,笑眯眯地看着他,叫他:“姐夫,你还好吧。”
魏学贤自己穿着一件黑色的马褂,里头是一袭万字锦的褐色长袍,头上戴着礼帽,一副新郎官的装扮。两人相对站在天井里,一个在北边的廊沿下,一个在南边的廊沿下。来贺喜的人神情喜悦地在他们之间穿梭来往。家廉在喧闹的房子里,那么奇异地安静着,使所有的热闹、喧哗都退变为一种背景。
有人在喊花轿来了。人们像潮水一样往门外拥去。家廉说:“恭喜你!今儿是你的喜日子!”魏学贤便随着人声回头去看,觉得门外影影绰绰的一团虚光。再回头时,家廉站的地方却什么都没了。他急得一间一间屋去找,嘶哑着嗓子喊叫。问谁,谁都不搭理他。找了一圈,最后只在家廉站过的地方,找见了掉在地上的半块喜饼。
到处是一团喜庆的红色,再也找不见穿着一袭白衣的人。那些从来不曾在梦里出现的人,这一晚也都跑进他的脑海,好像不约而同地要来问问他今天的感受。
他醒过来,不由又想到那段话:“嘉树之与恶木并生于天地间,初若无别也。至陵厉以秋霜,回薄于严风,而不能凋落,然后松柏之节见矣。君子与小人并居于世,初亦若无别也,至其诱于利害,劫于祸福,而不能变迁,然后君子小人见矣。”那些跟家廉一样,拿生命跟厄运抗争的人,恐怕枯骨都已经化成磷火,在空气干燥的深夜里,从泥土中潜出来作祟。还有那些活在他和家廉之间,既没有绝然而去,也没有等到第二春,而是半途夭折的人,他们的灵魂可曾安息?
家义几天后上门道喜。魏学贤说:“你们学校送去劳改的冉老师也回来了。前两天在街上看到他,手上拄根拐棍,腿好像坏了。我记得他当初好像判的是管制三年,劳动教养,咋一直在劳改农场呆到现在?”家义说:“我也说不清楚。自从他走,我们就再没见过面。听说他媳妇也跟他离了。”魏学贤说:“这就叫人未亡,家已破。”家义说:“我想去看看他,又怕他不愿见我。”魏学贤沉静地说:“做你认为该做的事,别的都不必去想。”
第二天,家义买了东西,一路问着寻过去。在黄道街一个巷子口,两三个人蹲在墙根底下扯闲话。家义上前问:“冉老师是住这儿吗?”几个人停止说话,都抬了头看他。其中一个表情茫然地嘀咕道:“冉老师?我们这儿从来没住过老师?”家义比画道:“个子高高的,才从外头回来,腿有点儿残疾。”几个人同时哦了一声,恍然大悟道:“你是说那个劳改犯?”一个小子站起身向巷子深处指指。“你从这儿走到头,再拐过去,厕所跟前那间偏厦就是。”家义道了谢,沿巷子走到头,又拐过两道山墙,才找到冉老师住的小屋。
门虚掩着,家义轻轻一推,门扇艰涩地响了一声。屋里一个人在灰暗的光里闻声回头,正是冉老师。他坐在一张破旧的椅子上,裆部的纽扣散着,露出里面浅色的内裤。看见家义,他略显得有些吃惊。
家义把买的东西搁在桌上,笑着说:“你这地方可真难找。”冉老师表情平淡地点点头。“谢谢你来探监,还带了慰问品。”家义一时有些发窘,转着头四处看看,发现除了门,屋里没有第二个透光通气的地方。一张黑得看不出原色的小方桌搁在屋中间,上面散着些切碎的葱花。锅里剩了半碗面汤,铁锅铲就搁在汤里泡着。屋里除了床,没有一件家什是靠墙支的,桌子、灶、椅子、水桶、煤球围着冉老师环成一圈儿,挤挤挨挨地亲密着他。
家义不由得问:“谁来照顾你的生活?”冉老师说:“大儿子时常过来看看,帮我买些东西。”家义试探地问:“你的腿咋成了这样?”冉老师说:“在农场摔的,没接好。”他拍拍那条残腿。“我也成章瘸子了。”
家义看见一个气度洒脱的壮年人负罪离开,回来时已成老朽,内心真是百感交集。二十几年前那个仪表堂堂,爱穿长衫,头发总是梳理得纹丝不乱的冉老师已经像一座衰败的老房子,兀立在那儿,让人平添一层伤感和不敢接近的冷寂。
冉老师突然问:“你现在还吹口琴吗?”家义一怔,脱口想问:“你现在还唱山二簧吗?”可是说出来的却是:“口琴的魂都找不到在哪儿了。”
冉老师说:“你好像说过你喜欢八大山人的画?”家义笑了笑,说:“那都是年轻时的附庸风雅。”冉老师说:“你有没有注意过,八大山人的签名既像哭之,又像笑之。”家义窘迫地说:“我还真没注意过。”冉老师说:“我也是在书上看的。”家义问:“他为啥要这么写?”冉老师说:“因为人世间有太多哭笑不得之事。”
家义回去,把收藏的八大山人画集找出来,果然如冉老师所说,草书的八大山人既像哭之,又像笑之。
过了不到半年,冉老师儿子忽然来说父亲走了。家义惊愕地问:“咋会呢?”好像别人会骗他似的。他隐隐约约听说,这个儿子跟继父的关系一直不好,也只有他坚持姓冉,没有改姓。
儿子说,查出来是肝癌,根本没去住院,只挨了一个星期。在这一个星期里,父亲独自躺在床上,没有一句话。眼睛盯着屋顶棚,好像上面在放他一生的电影,怎么看也看不到结尾。没听见他叫疼,可是靠床的那面墙壁,被他抠出一道道的深痕。指甲里嵌的都是黑墙土,有几个还殷殷地渗出血来。一次疼得昏迷过去,大儿子听见他清清楚楚说了句:“我是个教书的。”说得那么无奈,又那么肯定,好像前面就站着听他说话的人。他必得跟那人报个身份,或是做个交代,才能撒手西去。


益生堂 第三章(18)
家义痛心地说:“既然这样了,咋不通知我们过去看看?”冉老师儿子说:“父亲特别交代了,不叫跟你们说。他说要给自己留点面子。”家义一时间仿佛又看到那个穿着长衫、皮鞋,头戴呢帽,头发梳理得纹丝不乱的冉老师,那个有着尊严的、儒雅的,连学生在课堂上吐痰放屁都要约束的洁身自好的冉老师。家义说:“我得去送送他。”
灵堂设在冉老师刚住了半年的巷道里,除了一张墨黑大奠字,其他啥也没有。家义问:“咋没找人给你爸写副挽联?”冉老师儿子说:“找谁呢?谁会给他写?”
家义心里忽然起了一阵冲动,自告奋勇说:“这事交给我。”他一阵风似的跑出门,径自就往魏学贤那儿跑。进门正遇见汪洋出去,便问:“你爸在吗?”汪洋瞟了他一眼,也不说话,擦着他的身子出去了。家义看看他的背影,心里有一丝恼怒。汪洋对他毫不掩饰的冷淡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几乎总是他前脚进门,汪洋后脚就找个借口溜出去。
家慧正在屋里给魏学贤絮棉袄,见他进来,笑着起来让座。魏学贤听说是给冉老师写挽联,也不推诿,当即说:“你明儿来拿。”家义说:“灵堂都布置好了,现时就要。”魏学贤面露难色,但还是说:“这么急不一定写得好。你坐着等我,看写出来咋样。”
家慧沏了茶,让他坐着边喝边等。家义感慨道:“二十年牢狱之灾,回来不到半年,人不见了!”家慧说:“冉老师算是幸运的,好歹没把老右的帽子带进棺材。”家义说:“我有时候真想不明白,人活一辈子,究竟是为了啥?”家慧说:“既为人也为己,多为人少为己。总之,活得别太糊涂,也别太明白。”家义便问:“啥叫糊涂?啥叫明白?”家慧想了想,说:“这可把我问住了。咋说呢?有时候明白就是糊涂,有时候糊涂又是明白。”家义说:“叫你这么一说,我就更不明白了。”
魏学贤开门从屋里出来,接口说:“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就是明白,做不到就是糊涂。”家义一时有些恍惚,像在思索,又像在发愣。家慧指着他跟魏学贤说:“大天白日的,坐这儿跟我钻61阅读最好的txt下载网

益生堂 第三章(22)
家贞说:“家义今儿咋喝这多酒?我记得在家时他酒量最差。”家慧叹着气说:“他是有苦说不出,借酒浇愁。”家贞说:“兄弟几个,我原以为还是他混得好点儿,没想到也是一肚子苦水。按说他事事顺人,不该有啥危难。”
家慧怕被汪洋听见,悄悄说:“我替他算过命。算命先生说他克星太重,一辈子劳碌。是个双空命,文星、官星都是虚的。亲情如秋水,骨肉似寒炭。”
魏学贤插进来说:“又在扯迷信。你能说这些年遭难的个个都是命不好?要真是那样,我看命好的没几个。”家贞说:“人说三岁看老,我们总说家廉会咋样,哪曾想他们三弟兄个个命苦呢。”
第二天,家义跟李兰茹一起过来请家贞到家吃饭,并邀了家慧和魏学贤作陪。席间,家义又是一杯接一杯给人敬酒,客人还没走,自己已经醉得语不成句。家慧说:“酒多伤肝,你要少喝些。”李兰茹说:“我说他,他根本不听。”
席散了送客出来,李兰茹说:“五姐,有时间,叫姐夫也到城里玩几天。还是那年汪苏出世,他送摇窝来,我们见过一面。”家贞说:“好哇。都来,都来。只要你不嫌弃。”谁也没想到,她俩竟能一见如故。家贞对家义的积怨,因为李兰茹的热情,冰释了大半。
八月份,汪洋的高考成绩下来,意外地被武汉大学录取。可是政审关走得山重水复。魏学贤的右派历史和家廉、繁丽惊心动魄的过去,共同构成汪洋复杂的身世,让一部分人高度警惕,不能释怀。
有形的帽子摘了,无形的帽子还在部分人心里装着。
家慧绝望地哭着说:“孩子为考试,把半条命都搭进去了。老天爷真的不能给他一条活路吗?”
家义心里激荡着一股愤懑和不甘服输的冲动,咬牙切齿地说:“天无绝人之路!我这回就是拼了性命,也要尽一尽当伯的责任。”他找到邱德成,破釜沉舟地说:“我来算是替家廉求你。你帮也得帮,不帮也得帮。要是不把洋洋上学的事办成,我这个当二伯的就绑上你一起跳河。”
邱德成从没看家义这样说过话,被他的情绪感染得眼鼻泛潮,说道:“行,我们哥俩就算绑上了。”两人动用了一切可以动用的关系,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就差没给人下跪叩头。疯狂有时就能成事。九月初,汪洋终于拿到了入学通知书。得了消息的人纷纷赶来祝贺。家瑛羡慕地说:“看洋洋多有出息。哪像我屋里,个个白丁。”家慧说:“我都不敢做指望了,多亏了家义跟德成。”
走的那天,家义、家慧、魏学贤、李兰茹、魏昊、魏晨、汪苏、汪若、汪萱都到长途汽车站送行。汪洋虽然还是不能自然地和家义交谈,但看着这个一直难以在感情上亲近,分明是伯父,却不得不称呼舅舅的男人为自己上学的事奔走呼号,寝食不安,他内心那块在岁月中由于苦难和隔膜积淀而成的坚冰,悄悄地有了一丝松动。他对魏学贤说:“我到学校,再不叫魏人民了。”魏学贤说:“用什么名字是你的权利。”
入学一个月,魏学贤给汪洋寄来一封信,揭开了他的身世之谜。他一直在沉默中追根溯源的悲剧的全部,终于从秘密的最深处浮现出来。
魏学贤在信里谈到家廉和繁丽时,尽可能形象地把两人的外形和性格都描述出来。汪洋被他充满感情的描述所吸引。一个热情率直的父亲和一个温婉美丽的母亲,第一次轮廓清晰地站在他面前。他觉得阴阳两界的距离,在魏学贤的叙述中被缩短了,他甚至有一种想要触摸和拥抱这两个身体的冲动。
那是他的父母,是他记忆中从来不曾亲近过的怀抱。他一生有过两个姓氏,有过一个生父,一个生母,两个养父,两个养母。他是个孤儿,却并不是在孤独中长大。他忽然觉得那个群山环抱中的县城,那个曾经让他感到艰于呼吸的小地方,因为魏学贤这封信里的文字,变得那么令人不堪回首,又那么让人难以割舍。他的第一个念头是:我要去看看母亲出生的地方。
于是他就去了。他回到了母亲的襁褓之中。他随着人流走向江边。江岸上就是拥挤而喧闹的城市,是母亲出生和生长的地方。汪洋觉得自己是带着母亲深藏的眷恋和永远的失落来到这里,虽然从未光顾过这片土地,他却有一种恍如看到自己前世的亲切。
人们像踩着风火轮,或像驾着轻云一样渐渐走散。江上暮色苍茫。浑浊的江水带着夕阳的余辉,切开山峦向东奔流而去。
汪洋慢慢走上江岸,走进城市的街巷,觉得这片土地正在以特殊的方式等待他的回归。他可以不疾不徐,不喜不惧地慢慢向那个秘密接近。街巷都不宽,四川的小城都是这样拥挤而喧闹,有着最为纯粹的市井色彩和悠深的历史积淀。临街的茶馆里,几把竹椅围着一张方桌,三三两两包着蓝头巾的老头,悠闲地坐在桌前喝茶,听书,打牌。店铺里一式地摆着长柜台,柜台一端大大小小立着玻璃坛子,里面装的或是点心,或是泡菜,都清晰可见。
他漫无目的地走过一条街巷又一条街巷。因为是初夏,虽然已过七点,天色还未黑,空气中弥漫着一层淡淡的灰色。他奇怪眼前的人们为什么不像在走,而都像在飘。每一张面孔都是陌生的,却又像似曾相识。在熙攘的人群中间,汪洋感到自己像一珠水滴那样微小。他看着一个个旅馆招牌在眼前晃过,却不觉得是个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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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 第三章(23)
终于,在一条街巷前,他恍如受到前世的召唤,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应该就是这里,应该就是这条街巷。一种冲动引导他顺着街巷往前走。
一个双颊深陷的老太太,用四川话问汪洋:“你找人吗?”
这是乡音,是他从未听过的母亲的语言,如歌一样带着韵律。汪洋停下,说:“我不是找人,我是回家。”
老太太问:“你家在啥子地方呢?”
“我忘了。”
“你家里人姓啥子?”
“姓孟。”
“哦。”老太太干瘪的嘴张得很大,成了一个黑洞,她从上到下打量汪洋。几个在街边乘凉的人也凑过来。老太太用手指指不远处一个门面。“那就是孟家的房子。你咋会不记得?”
汪洋看见门口影影绰绰站着一个穿白衣的女人,很惊讶地往这边看。她的身体周围浮现着一圈明亮却又朦胧的白光。老太太狐疑地问:“你真是他们屋里人吗?”
汪洋没听见她的问话。他的目光锁定在穿白衣的女人身上。女人看见汪洋,扭身进了身后的那扇门。在转身的刹那,她向汪洋投来一道眼波。汪洋便撇开众人,神情恍惚地跟着她走进去。
门内有个很大的天井,条石铺的地湿漉漉地泛着青光。院里好像还种着两株芭蕉。芭蕉叶上有无数晶莹剔透的水珠。汪洋纳闷并没有下雨,为何这院里会是一种雨后的景象。
那个穿白衣的女人不见了。汪洋正在猜测她会进了哪间屋子,一道白光在窗口一闪。汪洋跨过天井的水沟,绕过那两株芭蕉,就站在那间屋子的门口了。
穿白衣的女人站在门里,面对窗户,目光迷离。她有一副姣好的身材,白衣白裤勾勒出她柔软圆润的线条。她气质飘逸,姿色秀雅。
汪洋看见她从袖筒里露出来的一只手,根根手指竟白皙细嫩得如同三月里的甜草根。
她看见汪洋站在门口,展颜一笑,招手让他进去。汪洋跨过门槛。她说:“你认识我吗?”她温和亲切地看着汪洋,语调里有着一种异乎寻常的甜蜜。
汪洋想说:“你就是我的母亲啊!”可是话到唇边,就是无法启齿。他又无奈又抱歉地拼命摇头。
“你连我都不认识了?”她脸上笑容还在,却多了一层焦虑的神色。汪洋泪眼迷离地望着她,心里在说:“认识,怎么能不认识?”他在心里又喊一句:“你就是我的母亲啊!”
她向汪洋诉苦说:“我天天都在想你,可是我出不去这间屋子。大门太窄。”汪洋看看窗外。他进来时,并没觉得院门和别处有什么不同。她像看出汪洋的心事,说:“你长这么高了,可终究还是个孩子。”
汪洋不置可否。
白衣女人问道:“你是来看我的吗?”汪洋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脸上现出喜悦,很快又流露出失望。“可惜你不能在这儿多呆。”她垂下头,露出修长的脖颈。她的头发乌黑油亮,浓密而不显厚重,发髻梳理得一丝不苟,在脑后用一根簪子绾着。簪子上的银饰闪闪发亮。她含笑看着汪洋,一脸幸福地说:“你长得像他。”
汪洋想问:“他是谁?”却依然张不开口。
她挨着汪洋的身体走来走去,汪洋就觉得有一团白雾在自己眼前飘忽不定。正想靠近,她忽然轻轻说句“我要走了”,便慢慢走出屋子。汪洋看见她走进天井,然后一拐,不见了。
他追出去,找遍每个角落,却再也找不到她的影子。站在寂静而潮湿的天井里,看着头顶一片灰蒙蒙的天,他突然觉得自己像站在一个孤岛上,四周是无边的空虚。他急得又喊又叫,使劲一挣扎,却发现坐在自己的床上。
他不断地做着这样的梦,被梦境纠缠着难以抽身。他终于在一个暑假独自去了万县,那个坐落在长江边上的西南小城。孟家的老店铺已了无痕迹。一切都与梦境不同,却又与梦境相似。站在一处街巷前,他骇然停步,一时里,竟分不清哪是梦境,哪是现实,哪是前世,哪是今生。时空混沌一片。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是谁。
他从各个角度为那个从未到过,却无比熟悉的街巷拍了照片。有一刻,他甚至期待母亲能从灰墙黑瓦的老宅里走出来,与他共叙母子天伦。
在他的感情和意识里,家廉一直只是个凄美的符号,而繁丽却很具体。他不断地用想象和感情去塑造她,丰富她,以弥补感情上的缺憾,逃避现实的无奈,寻求心灵的慰藉。在他的想象中,繁丽成了一个精灵般的人物,非常美丽,又非常敏感;非常自尊,又非常温柔。
他曾经以魏学贤做比照,怨恨过家廉的自杀,鄙视他的自私和不负责任,在内心痛苦地把自己视为一个弃儿,一个身世混乱、生养不一的可怜虫。这种巨大的失落造成的自卑,使他很长时间在精神上陷入自闭,不能与人相融。待他日渐长大成人,知道了更多的世事,他才开始去理解两个父亲及整整一代人的悲哀,尤其是知道家廉死前并不知母亲已有身孕时,他才在精神和心灵上与父亲达成了和解。父母的相爱,使他痛苦的内心终于得以温暖。
你允许你君主的权力化为乌有,沙札汗啊,可你的愿望本是要使一滴爱情的泪珠不灭不朽。
他读泰戈尔的《 爱者之贻 》,觉得自己就是这滴爱情的泪珠,带着父母不朽的精神活在这个世上。他在学校的诗歌朗诵会上,朗诵自己为父亲写的诗。


益生堂 第三章(24)
你将身体和理想一起带离这个世界
消失于苍茫之中
你的四溅的鲜血
化为冬雪映衬的寒梅
留下永恒的、令人颤栗的绚烂
7
魏学贤恢复公职,家慧不必再打零工,便时常去魏昊的小店帮忙。这天在店里呆了半天,傍晚转回家准备做饭。到家门口,见一个乡下老头蹲在屋檐下,穿一身深色衣服,头上戴顶黑呢绒帽子,脚边儿歪着一只蓝色布口袋。家慧问:“你找谁?”老头两只手笼在袖筒里,缓缓站起身。家慧在灰暗的暮色里惊叫起来:“大哥,是你呀!”她手忙脚乱地打开门,把家礼让进去。
家礼站在屋中间,肩胛骨向上耸起,像是畏寒一样。家慧说:“大哥,你冷吗?”家礼说:“不冷,不冷。”家慧把他让在椅子上坐下,打来清水让他洗脸。家礼取下帽子,拿在手里不知放哪儿合适。家慧接过来,闻出帽子里有股很重的体味儿。
洗完脸,家慧说:“大哥,你还没吃饭吧?我先给你下碗面。”说着就麻利地系上围裙。不一会儿,屋里弥漫起一股诱人食欲的爆葱花的香味儿。家礼刚把第三根烟抽完,一碗热腾腾的面条端了上来。他看着卧在面条上的几只雪白的荷包蛋,和面汤上飘浮的厚厚一层油花,忍不住满口生津。他吃得很快,四只荷包蛋像滑进肚里一样,不声不响地消失了。家慧看见两道清鼻涕在他鼻孔门口探头探脑,随着他的呼吸一出一进。喝完最后一口面汤,他的脑门上亮亮地沁出一层细汗。
家慧收拾完,过来陪他坐着。家礼时不时地拿手背抹两下鼻子,然后把手背在裤腿上来回蹭蹭。大概是有眼疾,进门才洗的脸,这会儿眼角又堆着一团黄白的眼屎。他的头发已经花白,双颊瘦得凹下去,脸上皮肤又粗又黑。
家慧问:“大哥,我看城里好几户下放的都回来了。你咋打算的?”家礼喝了口茶,一片茶叶喝进嘴里,他嚼了嚼,吞下去。“我回来就是想找学贤商量这事。”
家慧知道从乡下回来的人都遇到大麻烦。原来的老房子住着人,漂泊在外的人落叶难以归根。老实的看看没有办法,又回去了。厉害点的,就拿出刀子要挟。她不敢把这些告诉家礼,只说:“该回来就回来。益生堂不在了,益生堂的人还在。”
坐了一会儿,家礼不等魏学贤回来,说:“我出去转一圈。”家慧说:“走这么远的路,也不歇歇。”家礼抹了把鼻子,从墙上把帽子取下来戴上,固执地起身出门去了。
晚上快十点了,家礼才摸索着回来。看见魏学贤和家慧都在等他吃饭,便说:“你们还没吃?我已经吃过了。”魏学贤递给他一支烟,问道:“你在哪儿吃的?真吃了,还是假吃了?”家礼说:“在章伯那儿吃的,他留着不让走,我就喝了两杯。”
他的脸上果真透着酒晕。家慧发现出去转了一圈,他比刚进门时活泛了不少,话也多了些,只是眼神跟从前比,还是显得呆滞,看什么都直愣愣地。家慧心酸地想:这就是我的大哥?益生堂的少掌柜?那个忠厚平和、与世无争的人,怎么像个霜打的茄子,再也找不见一丝光彩?
家礼说:“听说严国材也回来了。他的事更难办,六○年下去,到现在十七八年了。街道上说这十几年光房子的维修费就花了不少,算一算,严国材不仅要不到房子,反过来还要给房管所补交一笔维修费,弄得严国材只好拖着七零八碎的东西又回去。回去生产队不给工分,说国家已经允许你们回城了,为啥还要吃我们一份口粮?严国材二次又拖着家当回城,在老屋的山墙根儿底下搭了间棚子住着。严国材说他该拜的菩萨都拜了,该上的香都上了,事情还是没个眉目。看看他,我都想打退堂鼓了。”
魏学贤说:“《 黄帝宅经 》上都说:‘宅者,人之本。人因宅而立,宅因人得存。人宅相扶,感动天地。’那四堵墙一片瓦虽说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可毕竟是祖上留下来的家业。你一个人不行,还有家义呢。”
家礼肩胛骨耸着,脖子缩得找不见踪影,脑袋像直接安在肩膀上。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烟雾在他头顶缭绕着,使他在晕黄的灯光里显得更加老态。他不相信家义还能跟益生堂有什么瓜葛。他说:“我可不敢做啥指望。”
魏学贤站起来,去墙角桌子里摸出一沓信纸,递到家礼手上。“这是家义找了存在我这儿的。你看看。”厚厚一沓信纸都是家义为落实房产收集的材料,家礼脸上的表情随着信纸的翻动在微妙地起着变化。魏学贤说:“他跟我说过好多回,要把房子跑下来,叫你落叶归根。”家慧也说:“大哥,老二这些年变了不少,平辈儿、晚辈儿他都没少管。”
家礼一时间感慨系之,把信纸递给魏学贤,感伤地叹了口气。“这么多年,都因为我,害得一家老小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家慧起身给他杯子加上水,说:“大哥,有件事我一直想问没敢问……”
家礼在烟雾里眯着眼说:“我知道你想问啥,今天我就告诉你,反正帽子也摘了。”他眼睛不看人,却盯着墙角,说道:“时间过去好久了,说起来不过是三言两语的事。茅山解放那年,我去报身份。部队上一个同志接待的我。他说话很随和,问我家里是干什么的。我说是开药铺的。他又问开药铺吃什么?我就说乡下还有几亩地,收点课。他就说收课就是剥削呀。给我写上工商业兼地主。我觉得不合适,又不敢说。他看出来了,没跟我耍态度,只说今天人多,你要不同意,明天再过来一趟,把情况详细说说,能改我就给你改过来。这样,我就回来了。谁知第二天等我过去,说是他随部队紧急开拔去了四川。新接手的同志说:我不能随意给你改,你若能找到当初给你定成分的同志,让他出个证明,我才能改。可我到哪儿去找他?别说他姓啥,叫啥,就连部队的番号我都弄不清楚。问谁,谁都不知道。这顶地主的帽子,就这样戴了几十年。你们说,当初我若是不多那句话,或是坚持把成分改过来,何至于会有后面这些事儿?”他拼命吸着烟,浓重的烟雾一缕缕从他嘴里鼻腔里冲出来,慢慢在他头顶形成一个罩子,遮蔽着他脸上的痛楚和负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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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 第三章(25)
魏学贤知道,这种负疚远比身体的苦难更让人难以忍受,它会像文火一样,在人的心里慢慢烧,慢慢烧,直到烧成灰烬。
第二天,士霞闻讯过来,要接家礼去她那儿住。家慧说:“在我这儿多住一天,明天我把家义找来,你们哥俩见见面。”士霞撅着嘴说:“有啥好见的?要见,早几年干啥去了?如今帽子摘了,要回城了,又来认弟兄。里外里的好人,都叫他做了。”
家礼不吱声。
家慧说:“我跟你说过记人之功,忘人之过的话,你又忘了。”她的语调平和,但话里的分量很重,士霞不再吱声。家礼不置可否,也算是默许了。
家义来时,家礼正把屋里弄得紫烟缭绕。他的烟抽得很凶,有时连火柴都不用,一支接一支地续。家义看屋里一层蓝烟,手在脸前挥挥,随口说了句:“咋这大烟?”
他身上穿了件蓝咔叽布的中山装。家礼没看清是谁,却先看见了衣服上的四个兜。文化革命以后,他看见穿四个兜的干部,屁股就下意识地往上抬。这会儿战战兢兢地正要起身,被家慧伸手拦住,说:“是家义。”
家义没等看清他的脸,赶紧叫了声:“大哥。”家礼眯眼看着他,招呼道:“你来了?”他的眼睛在中山装的四个兜上跳来跳去,嘴里干干的,说不出更多的话。
家义看他耸着肩胛骨,关切地问:“大哥,你穿少了吧?”家礼动作迟缓地把衣服的下摆撩起来看了看。家义看清他穿的是件薄袄。已经是春末了,这件衣服显然厚了些。可是他肩膀耸着,分明又是一副怕冷的样子。
这顿饭比家贞那回吃得还要郁闷。不管家义、家慧怎么殷勤,家礼总是蔫蔫的,像烈日底下晒久的花草。吃完饭,家义本想多坐一会儿,家礼一个劲儿催他:“你快回吧,一会儿单位上又要找。”家义不知他的用意,有点儿尴尬,说:“谁找我呀?”家慧说:“大哥,今儿休星期天,家义不上班。”家礼说:“我是怕给他找麻烦。”家义看他脸上的表情,不像是在嘲弄自己,心下略为宽解了些,转个话题说:“大哥,这次回来,房子的事你咋打算?”
士霞和魏昊本来在厨房帮着收拾,听见这话,跑出来说:“房子的事还不得靠你,城里现在管事儿的人,我伯一个都不认识。”家义说:“房子的事最好还是以大哥的名义出面,托人跑腿的事我去办。”家慧点头说:“这样好,这样最好。”
士霞似笑非笑地看着家义,说道:“二爹,我伯能不能回城,可全看你了。你使上十分的劲儿,他就有三分的舒坦,你使三分的劲儿,他就连一分舒坦都没了。”家义说:“哪能全靠我?士云的女婿不比我还能说上话吗?”士霞说:“女婿毕竟比不上兄弟亲。你可不能一推六二五,把我伯撂在乡下不管了。”
家慧在一边儿说:“你二爹说了不管吗?”家义恳切地说:“大哥,过两天我来请你去我那儿坐。”士霞半真半假地说:“二爹,我伯如今又老又邋遢,你不嫌膈应?”家义忙说:“咋会呢?”士霞恶作剧地追着问:“是请伯一个,还是连我们都请?”家义说:“当然都请。”家慧心里有些不忍,数落她:“几十岁的人了,说话咋还是天一句地一句。”
几个人又坐了会儿,士霞领着家礼要走了。魏学贤和家慧送他们出去。魏昊过来把家义喝过的茶水倒了,又沏一杯新的递给他。刚才在厨房,士霞夹枪带棒的一番话她都听见了,心里觉得二舅委屈,就没话找话地跟他搭讪。“我们原来在砖厂干活的时候,二姐就是这样嘴不饶人。可是她心眼儿好。”家义笑着说:“你不必安慰我。她是晚辈,我不会跟她计较。”
魏昊低着头,很认真地看着自己的手指,把指甲周围翻起来的死皮一点点扯干净,突然问家义:“二舅,你现在还吹不吹口琴了?”家义怔了怔,伤感地说:“口琴已经不在了。”魏昊问:“丢了还是送人了?”家义说:“既没丢也没送人,是摔坏了。”
魏昊进到里屋,出来时手里拿着一样东西,问他:“二舅,你会不会吹这个?”她知道家义会吹口琴。她手里拿的是一支箫。
家义的视线立刻缠绕在箫管上。他问:“你咋会有这东西?”魏昊轻声说:“人家送的。”家义用手指抚过每一个声孔,最后停留在吹口上。他记起了一个女人的双唇,撕裂的痛楚又从记忆深处苏醒。他吹出一串长音。
魏昊立刻觉得一阵清风穿门而入,拖着长尾在阴湿的屋里盘旋,然后缓缓离去。她脸上带着一种迷醉,叹道:“真好听!”
这支长箫被她无数次抚摸,长箫的两代主人也早已化为尘土,她才第一次听见由箫管里吹出的真正的乐声。
家义又缓缓吹了几个音,然后去看魏昊,发现魏昊也和自己一样,似乎已被这支竹箫带离现实。她脸上的表情让他惊诧不已。他问:“你能听懂吗?”
魏昊说:“我不知道这是啥曲子,听上去就像一个人在说心事。”
家义立刻无法开口了。他觉得一开口,眼泪就会跟着一起出来。
魏昊忐忑地问:“二舅,我是不是说错了?”家义说:“你没说错,你已经听懂了。我吹的是《 汉宫秋月 》。”
魏昊说:“你再给我吹一段。”家义苦笑着摇头。“我不会吹。有个人会。可惜已经不在了。”


益生堂 第三章(26)
魏昊看看门口,轻声说:“我认识一个人,他说他妈也会吹。”家义随口问道:“他妈叫啥?”魏昊说:“叫梅秀玉。”
家义浑身掠过一阵颤栗,震惊地看着她。“你知道梅秀玉?”魏昊说:“她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她指指家义手里的竹箫。“这支箫就是她的。”
家义低下头,轻巧的竹箫在手里突然变得难以承载。细巧的箫孔就像是时间的眼睛,带着黑洞洞的疑问凝视着他。他问魏昊:“她的箫咋会在你这儿?”
魏昊脸上浮起一片红晕,静默了一会儿,轻声说:“她儿子送我的。”家义问:“他儿子是谁?在哪儿?干啥?”
魏昊停了半天,像在措词,又像在运一口气,最后说:“他已经死了,叫砖压死的。”她说得很轻,如同一阵箫声,从悠远的夜空传来,带着一种倾诉的苍凉。
这个死讯比梅秀玉的死更让家义感到意外和震撼,就像在一块旧伤疤上又拉出一道新伤,令他感到世事的错综复杂实在有点儿不可理喻。他看着魏昊,看出了她的哀伤和这些哀伤背后隐藏的秘密。它们就像深潭一样,表面平静却深不见底。他想起了二十年前,那天有两只麻雀在益生堂天井的檐下灵动地相互顾盼。那个女人跟魏昊今天的年龄相仿。那天的悲与喜纠缠了他一生一世。他问魏昊:“你跟她儿子咋会认识?”魏昊说:“我在砖厂做工的时候,他也在那儿。”
家义又把箫拿起来,这回吹的是《 梅花三弄 》。梅花凋谢了,可是她的香魂还在。
魏昊问:“二舅,你咋知道梅秀玉会吹箫?”家义说:“上了岁数的人都知道。”他怕魏昊寻根问底,又说:“她还有个姐,跟你妈是妯娌。”魏昊说:“我知道。梅秀玉死的时候,是我妈穿的老衣。”她这么说,似乎也是为了向家义强调自己和张波的关系带着某种历史渊源。家义问她:“你妈咋会去给她穿老衣?”魏昊说:“我不知道,我那时候还小。”
门外响起魏学贤和家慧说话的声音。魏昊劈手从家义手里抽过竹箫,慌乱地躲进里屋去了。家慧进屋,看见家义一个人愣怔地坐在那儿,便问:“昊昊呢?”家义说:“在,刚才还在这儿。”他脑子里木木的,里面无声无息地叠印着许多模糊而杂乱的画面。家慧看他表情木然,以为他是被酒烧的,说:“你今儿又喝多了,去我们床上躺会儿。”家义连连摆手。“我没喝多。你要有酒,我还能再喝。”
魏昊从里屋出来,说店里有事,要赶紧回去。家慧说:“你忙了半天,也没好好吃口饭,等吃了晚饭再走。”魏昊说:“店里事多,陈鹏一个人忙不过来。”家义说:“我跟你一起走。”他想同行的目的是不言而喻的。可是家慧拽着他,非要他醒了酒再走。魏学贤也说:“你再坐会儿,我俩说说话。”
魏昊走了。家义突然抬眼朝四壁看看,怪异地一咧嘴。“姐夫,你这间屋都快成法庭了。”
家慧以为他说的是酒话,魏学贤却很认真地看着他。
家义玩世不恭地笑着,说:“我是被告,到这屋来的人都是原告。”他数着手指头。“五姐,洋洋,大哥,轮流在这儿审判我。”
家慧说:“你真是喝多了,尽说些没边儿的话。”家义指指心口。“我没喝醉,我这儿明白得很。要说醉,二十年前我是醉的,现在我醒过来了。”家慧说:“醒过来就好,醒过来就别再提。”
家义摇着头,嘴里哈出一股浓浊的酒气。“不提是假的。就是我不提,别人也会提。这二十年的事,件件都跟钝刀子一样,慢慢割我的心。我现在整夜整夜睡不着觉,两眼一合,眼珠子看眼皮,想看不想看的都在上头。早起梳头,头发掉一地。”他把脑袋低下去,露出头顶,“你们看,顶上都秃了。”
两人欠过身,果然见他顶上的头发稀稀拉拉,头皮历历可见。魏学贤宽解他说:“有些事,你要会想。不是你的责任,别总往自己身上揽。”
家义眼光迷离地说:“姐夫,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哪。我这一辈子,我这一辈子……”他摇摇头,好像一辈子有太多太多的东西说不清楚,道不明白。浓烈的酒液在他胃里像烈火一样炽热地燃烧着。他突然把外衣解开,撩起里面的毛衣,露出贴身穿的白衬衣,手伸进去,把上面的兜兜翻出来,像舌头一样吊着。“早几年,我这兜里四季装着两指宽一个小本本,里面记着我的出身,简历,家庭基本情况,连汪苏、汪若的出生时间,接生大夫都记得一清二楚。我就怕填表写材料的时候前后对不上。一旦对不上,你就是长一千张嘴都说不清楚。”
家慧皱着眉催他:“快穿上,小心凉着。”家义把兜布胡乱往里一塞。“那会儿,人人都说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我相信!我提醒自己多做事,少伸头。多往外头拿,少往怀里扒。多听组织的,少想自己的,打着电筒走路,夹着尾巴做人。结果呢?我还是我。到六六年,还是被打倒在地,又被踏上一只脚。这时候我才明白,人家从来就没对我另眼高看过。”他把茶杯端起来咕嘟咕嘟几大口,似乎这几十年说过的那些他不想说,却又不得不说的话,做过了却被证明是做错了的事,都在眼前汇聚成一堵墙,压迫着他的良知,使他的灵魂在这种反反复复的逼迫中经受着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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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 第三章(27)
家慧唏嘘着,歉疚地说:“也许我不该急着叫你跟大哥和家贞见面。我是想,断了的线都能续上,何况是断了的血脉呢?”
家义突然想到梅秀玉,想到刚才跟魏昊的一番对话。他用极度伤感的口气说道:“有些东西,断了就是断了,再想接也接不上了。”
8
士兰、士林回去一个月后,一辆车把青峪河全部的家当拉到了益生堂门前。车上东西卸下来堆在街心。闻风而动的住户早把大门关上。看热闹的人,很快在两边儿屋檐底下围成了团儿。要不是高出人头的柜子箱子,猛一看,还以为是来了耍猴的。
连唬带哄地,好不容易把大门叫开。过去的前厅,两边各砌了墙,中间留出一条走道通向后面。东西搬进去一部分,就顺墙堆在走道里,只留出半人宽的地方供人通行。来来往往的人,需得侧着身子进出。还有一些值钱东西,被士云和士霞分别带回自己家里存放起来。
家礼虽然做好了露宿街头,打持久战的心理准备,等事情真到了面前,还是不能坦然。家当堆在街心,就像被人扒光了衣服,把他丢在人前示众一样,让他感到无地自容。而且,发现益生堂过去格局井然的房子被切割得支离破碎,他内心的痛楚更是无以言表。他对闻讯赶过来的士云和士霞说:“你们都回吧,别跟着在这儿丢人现眼。”士霞说:“伯,你可别这样想。不这样一点点逼,街上根本不会理你。你出去在街上转转,多少像我们这样的。”士兰坐在捆成卷的棉被上,充满豪气地说:“伯,你就跟大姐过去吧。这儿有我跟士林,你还不放心?”她声音很大,有意说给相关的人听。家礼长叹一口气,走了几步,又回来,低声对士兰说:“有啥事儿明儿再说,听到不好听的话别躁。人家人多,好汉不吃眼前亏。”士兰说:“我这是回自己家了,我怕啥?他还能把我吃了咋的。”
这一夜,士兰在走道里,士林在大门外,各自守着一堆东西过了一夜。家礼住在士云那儿,晚饭只喝了一碗稀粥。士云劝他:“伯,吃了饭出去转转吧。”家礼灰着脸说:“我哪有脸出去见人?”女婿一边儿眦着眼说:“怕他个屁?骡子###的,整死他。”
晚上,士云听见家礼在隔壁屋里叹了一夜的气,一张床被他折腾得咯咯吱吱响到天亮。第二天替他收拾屋子,看见床边儿地上一地的烟头。女婿跟士云说:“你伯是在把自己当蚊子熏。”
益生堂的新主人终于不能忍受入侵者带来的不便,撕扯着要把士兰他们堆在过道里的棉被往外扔,吼叫着:“讨饭到你妈坟头上讨去,别在这儿死不要脸。”士兰听他们骂到母亲,内心的伤疤又被触痛,眦着眼,疯了一样上前拼抢,一把将对方的手挠出几道血印子,喊着:“谁死不要脸了?你们赖在人家屋里不走,你们才是死不要脸。”士林也在一边儿助阵。无奈寡不敌众,被子还是被扔在当街,七零八落地散成一片。士兰和士林正在拣拾,屋里大人唆使孩子端着一桶泔水跑出来。“泼!泼!泼他个狗日的。”士兰不及阻挡,孩子兴奋地涨红着脸把一桶泔水劈头浇过来。
一闹起来,街两边儿迅速聚满看热闹的人。争“窝”的事在茅山城几乎每天都在发生,大家的心情,不过是看另一处戏台的另一出戏罢了。只有戏中的主角,长相各不相同,但大都拿出一副抵死相争的架势,青着脸,红着眼睛,手舞足蹈地表演。
有人看到这边力量不均的战斗,路过家瑛门前,就对她说:“你还不去看看,你的侄男侄女子正在益生堂门前跟人打架。”
家瑛一听,撇下说话的人就跑来了。任何事端从来不会使她胆怯,相反总是让她兴奋和勇往直前。她赶到时,两个年轻人正拽着士林的领口推推搡搡地不肯善罢甘休。士兰坐在地上,半边身子湿着,头上还在沥沥啦啦往下滴水。家瑛走近,就闻到一股腐臭的酸味儿扑鼻而来,她冲上去拽住一个人的袖子就往开里拉,大声喊着:“哎,哎,哎,你们这是干啥?两个打人家一个。”
边上看热闹的人里有认识她的,悄声说:“这回来了个厉害的,有好戏看了。”
两个年轻人正斗志旺盛,一个手指着家瑛的鼻子喊:“谁请你来这儿管闲事儿了?”另一个说:“趁早走远点儿。”
家瑛用胳膊把第一个的手一挡,反手点着他说:“你把眼睛瞪得跟61阅读 www.61k.com

益生堂 第三章(29)
棚屋上方有一侧山墙,嵌着一石刻花格窗户,纹饰是一篆刻的双喜字,站在棚屋门口一抬头就能看见。当初建房的工匠,设计这么一扇窗,为的是讨个“抬头见喜”的口彩。而现在一抬头,反而更添内心的凄楚。
士林吵吵了几次要回去,惹得几个姐姐轮番责骂。他一肚子委屈地说:“你们光吵我有啥用?在这儿住着活路没做的,往后吃啥喝啥?”士兰抢白他:“你就是一张嘴不敢亏,走哪儿都少不得要吃要喝。”士林毫不示弱地辩解:“你不吃不喝活个我看看。”士霞气得数落两个:“饿着肚子还有劲吵,在外还没跟人家吵够。”士云说:“你们姐夫要是把执照办下来,往后你俩就在汽车站门口卖稀饭、包子。我问了,一天少说也能摸个三四块钱。”士林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说:“我这么大个人,叫我卖包子?我不去。”士兰说:“一边说没活路做,给你找了活路又挑肥拣瘦。”
9
家礼回城,医院这边儿迟迟没给他一个交代。他快六十岁了,已经不能上班。院###得每月给这么一个人发几十块钱的退休金太冤枉,所以对他的事一直拖着。家礼每次去人事科,总免不了心里发虚,两眼发花,觉得眼前晃动的,都是中山装的四个兜兜。办公室几个人边喝着水,边乜斜着眼睛看着这个两眼无神,耸肩佝腰,头发花白的老头,一脸的厌烦和冷漠。
有天去人事科,意外地碰到金毅,家礼的头皮顿时麻酥酥直跳,腰不由自主就佝偻下去。金毅明显老了,却还穿着件草绿色军装,脸上带着夸张的惊讶表情,问道:“哟,回来了?住在哪儿?有时间我去看你。”他拿眼睛上上下下把家礼看了一遍,脸上带着畏缩和谄媚的假笑。“你可是老多了,今年有七十了吧?”他这种叙家常的口气让家礼一时里有点儿不知所措。金毅一脸关心地问:“听说你在落实房产,咋样了?”家礼说:“还没个头绪。”金毅说:“哪有那么容易,好事多磨嘛。那么多年都等了,不在乎这一天两天的。”说完,习惯性地嗬嗬笑了两声。他的表情虽然变了,声音却还是那样空洞、阴冷。家礼从他脸上依稀看到一股掩饰不了的恶意。
长着一个倭瓜脸的人事科长把茶杯往桌上一顿,垮着脸说:“这是办公室,要聊天出去聊。”
家礼已经习惯了这种怠慢,也不作分辩,转身就往外走。
金毅向屋里人哈着腰说:“抱歉,抱歉。遇到老熟人,就得意忘形了。”
人事科长摇晃着钢笔,把面前一本塑料皮的笔记本敲得叭叭直响,说道:“你千万别得意忘形,你一得意忘形我们都受不了。”
办公室几个人面无表情的脸上突然都有了笑意。其中一个年岁大点儿的男人憋着笑说:“我们这儿可没谁愿意给你当爷爷。”家礼不明白这些话的意思,只看见金毅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表情比哭还难看。
事后见到章达宣,他把遇到金毅的事说了。章达宣说:“姓金的在你走后当了一阵子副院长。前两年上头发了文件,要他们这些人统统进学习班‘说清楚’。他哪件事儿说得清楚?六六年抄家抄走的东西,好多都归了他自己。后来实在说不清楚了,他就装疯卖傻,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见了男的女的,都把人家扯住喊爷爷,医院只好把他送到精神病院。今年春上说是病好了,正在要求恢复工作。”家礼说:“怪不得人事科的人那么戏弄他。”章达宣说:“这就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初耀武扬威的金毅哪想到会有今天。”家礼说:“我也万万没想到。”
章达宣七十二岁生日,请了两桌客,相近的亲戚朋友都来了。家礼随了人情,被邱德成请在上席,和章达宣坐一张桌子。正吃在中间,门外进来一个中年女人,小巧的个头,穿着一件肥大的男式中山装,两手笼在袖子里,脖子上围条咖啡色呢绒围巾,差不多把半个脑袋埋在里面。一看屋里都是人,她脸上刹那间显出几分胆怯,有点儿进退两难。
邱德成恍惚觉得在哪儿见过这人,怕是来给岳父贺生的,赶紧迎上去问:“你找谁?”女人忐忑不安地往章达宣那边扫了一眼。邱德成意会地说:“你是来找我伯看病的?”女人含糊地点点头。邱德成为难地说:“我伯正在做寿,怕是走不开。你也看见了,来了好多客人。”女人忙说:“我知道。”邱德成见她没有离开的意思,只好把她让进侧屋。正矛盾着要不要去叫岳父,章达宣从外面进来,用惯常的平和语气问道:“是来看病的?”女人还没说话,眼眶就已经红了。“我是金毅屋里的。”章达宣眼睛里什么东西闪了一下,脸上露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找我有什么事?”女人畏畏缩缩地说:“金毅想请你替他看看病。”
章达宣不动声色地看着她。“金院长得的是精神病,我哪儿看得好?”女人急得哭出声来,语气里透着一股恼恨,又混杂着一丝悲悯,说:“他啥精神病,都是装的。”虽说大家私下里一直怀疑金毅的精神病是装的,但现在由他妻子口里说出来,章达宣和邱德成还是感到意外和震惊。金毅女人说:“我知道他过去有对不住你们的地方,求你看在他快要死的分上,过去看一眼。”她双膝弯曲,脸上现出更深的卑怯和失望,似乎准备给章达宣跪下。
章达宣凝神想了想,口气略为缓和了些:“我这儿还有客人,不好说走就走。”女人嘴瘪一瘪,又像要哭的样子,说声:“那就不勉强,打搅了。”


益生堂 第三章(30)
她已经快要走出门了,章达宣冲着她的背影说:“你先回去,我交待一下,随后就来。”女人眼里露出惊喜,转过身像捣蒜似的点着头,连声说:“多谢,多谢。”
章达宣回到席上。家礼悄声问他:“啥事儿?”章达宣悄声答:“你们那位二百五院长来找我看病。”家礼一时没回过神,问道:“给谁看?”章达宣说:“给金毅,金院长看。”家礼惊讶地张着嘴,看了章达宣,又看邱德成。邱德成说:“谁知道他唱的哪一出。”章达宣说:“不管他唱的是啥,我都愿意去听一听。”
酒席散了,章达宣收拾东西准备出门。家礼凑过来问:“要不要我陪你去?”章达宣说:“你要有兴趣,就随我去看看。”
金毅住在医院,是他当副院长时分的房子。门前有一片积水,已经结了冰。他女人在门口迎着,连声提醒章达宣和家礼:“当心,当心。”家礼上前搀着章达宣一只胳膊,两人随在她后面进了金毅住的屋子。
屋里靠床边儿生着一盆炭火,一股污浊的,混杂着霉味、药味、煤气味的令人窒息的空气四处弥散。已经是寒冬,床上却还挂着棉纱蚊帐,一边儿用帐钩钩着,一边儿拖垂在床沿下。
金毅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大红的缎子被,已经瘦成一架骷髅,眼窝深陷,双颊像刀切似的锋利,面色是一种泛着尸气的死灰。最可怕的是他的眼神,空洞,死板,交织着对死亡的恐惧和一种哀怜无助的绝望。一直在家礼记忆深处挥之不去的狡诈和冷漠不见了,他成了一只破绽百出、飘坠在地、毫无生气的纸风筝,而不再是那个龇着利牙、眼里带着征服欲、四处张狂的狼犬。他看见家礼,脸上现出吃惊的表情。
章达宣说:“今天他来给我做生,听说你病了,一起过来看看。”他说话的语调很平淡,不带任何感晴色彩。金毅正要说话,他女人端着两杯开水进来,放在桌上,一句话没有,又出去了。金毅说:“章医生,你喝水。”章达宣说:“水就不喝了。还是先看病吧。”他走到床前,问道:“哪儿不好?”金毅掀开被子,悄然无声地把上衣捋起来堆在脖子下面。
黯淡的光线里,一道道血红的指痕交错重叠,在他胸前连缀成黑污的一片,有些地方皮肤已经挠破,渗出细密的鲜血。章达宣和家礼都骇然怔住。金毅突然发出两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章医生,你是茅山城头一号名医,你能说出我这是啥病不?”
家礼听着他的笑声,好似看见一个头发散乱,形容污秽的魔鬼,正张牙舞爪地从洞的深处跑来,不由得头皮发麻,浑身起了一阵寒颤。
章达宣静静地察看了他的伤势,然后在床边儿坐下,把金毅一只手握着开始把脉,问他:“啥时候起的病?”金毅说:“两三个月了。哪儿也不咋的,就是痒,不是在皮上,是在肉里,挠都没法挠。”章达宣把着脉,边听边微微颔首。把完脉,坐到一边儿开方子。金毅的目光一直跟着他。
章达宣说:“按说你这是心病,非药石可医。不过我还是开个方子,你吃几服试试。”金毅皮包骨头的脸怪异地扭曲着,现出一种似哭非笑的狰狞,说道:“你说得对,我这不是病,是报应。”章达宣停下笔,缄默地看着蚊帐里像鬼魅一样游离于死亡边缘的金毅。金毅说:“这大半年,各种各样的偏方单方我都吃遍了。吃着吃着,成了今天这样。我知道,啥药对我都不中用了。”
家礼恍恍惚惚觉得自己像个看客,或是隐身人,躲在一边儿,怀着不可告人的隐秘,倾听着金毅进行灵魂告白。
“我十岁那年,爹把我送进药铺当学徒,掌柜和掌柜娘子对我连畜牲都不如。熬更守夜、挨打受骂成了家常便饭,手艺更是一星半点儿都学不上身。解放那年说啥我也不干了,一个人跑出来参加了工作。老院长看我年轻,送我出去学习。他对我好,我不以为然,觉得这些都是我该得的。我甚至在心里还恨他,因为我厌恶了由别人来决定我的命运。文化大革命我往死里整他的时候,心里一点儿都不抱愧,反而兴奋、快活。我这一辈子,就靠着那两年风光了一回。”章达宣和家礼屏住呼吸听他说话。屋里异常安静。大概外面又在下雪。家礼在心里默想:你说你师傅不好,那你跟师傅年幼的姑娘偷情,也是人家的错吗?
金毅在蚊帐里突然发出两声沙哑短促的笑声。“人要没有来世该多好啊!”家礼冷不丁被这句突兀的话弄迷惑了,听不出说话人究竟是想有来世,还是不想有。是想有了再重新活一回,换一种活法呢,还是怕来世遇上躲不过的报应,受各色厉鬼的煎熬?家礼想:也许玉芝就在那边等着,准备为十几年前那两个耳光跟他算算旧账。金毅胸前那片触目惊心的血光,究竟意味着什么?这间斗室里似乎有着太多诡异的东西,开始让他隐隐感到不安和不自在。
金毅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忽然看着他说:“汪医生,你可能还在为十几年前的事记恨我。我看得出,那时候你怕我,就像现在我怕你一样。”金毅嘴角咧开,一字一顿地说:“其实我一直都在怕你,我怕你看不起我。”
家礼在这突如其来的告白面前不知所措,求助似的看着章达宣。他不期然地想起章达宣十几年前信口给金毅编的那段打油诗。“是金还是银,是鬼还是人,说易就不难,鸡叫见分明。”现在天果然亮了,金毅现出了他的本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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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 第三章(31)
章达宣把方子开完,拿起来对着光细看了一遍,想一想,把方笺折了两折,揣进兜里,说:“药抓好了,我叫人给你送来。”
金毅顾不及答话,突然极快地掀开被子,把衣服撩起来,两手交替着开始挠抓胸脯。
章达宣起身到床前探视,家礼却远远站着,不敢近前。指甲在皮肤上刮过的呼哧呼哧声,像钝器在粗石上磨擦一样,带着一种焦灼和绝望,让家礼感到一股彻骨的凉意从头贯穿到脚,浑身不由得暴起一层鸡皮疙瘩。他原本想来看看这个一度在他的生活里成为权威、暴力、恐惧的代名词,夜里想起就会惊出一身冷汗,白天看见便会战战兢兢的人,是不是真的丢盔弃甲,成了一只落水狗。他像一只被追逐的猎物,侥幸逃脱后,不敢远离,而是躲在隐蔽处,怀着忐忑不安和劫后余生的庆幸,暗暗窥视猎手是不是已经离开。好似缺了这个必不可少的确认,他就不敢断然转过身去,将背暴露给对手。可现在,隐在蚊帐里的那个濒死的人,已经不再能勾起他的仇恨和恐惧。上苍把一切该做的都做了,他此番前来,纯属多余。
金毅的女人从外面进来,过去把他两只手扒拉到一边儿,想把衣服拉下来,让他隔着衣服挠。金毅狂乱地推开她,更加急切地挠抓着,嘴里还不断声地喊着:“痒,痒。”女人哭着喊:“你还要不要这张皮了?”章达宣给家礼使个眼色。“我们走吧。”
两人跨出门槛,不约而同地长长吁出一口浊气。家礼说:“想不到他成了这样。”章达宣见怪不怪地说:“久忧成疾,久疾成病,久病必死!”
家礼陪章达宣到家,德成正在清点礼品,见他们进来,忙搁下手里的事儿,过来问咋样了。章达宣把兜里的方子掏出来递给国华。“你照这个方子抓几服药,不收钱。”国华说:“他是公费医疗,为啥要我们垫钱?”章达宣说:“叫你不收你就不收。”国华不再强辩,撅着嘴把方子折一折揣进兜里。德成问家礼:“不行了?”家礼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显而易见,金毅的生命已如风中烛火,瞬间可能熄灭。但他的怪诞的病症里却有着某种令人颤栗的、超乎自然的东西,让家礼难以言明,出乎意料的场面给了他一次很强的刺激。虽说从小就知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但是降临到金毅头上的报应似乎过于惨烈,超出了他的复仇欲望,搅乱了他的心境。他相信金毅已经追悔莫及,要不他求着见章达宣干啥。
章达宣忽然说:“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德成说:“这是《 红楼梦 》里跛足道人的一段话。”章达宣说:“不错,好记性!”
一个月后,金毅自杀了。一整瓶安眠药一粒不剩全吃了下去。没有遗书,也没有遗言。医院不少人暗地嘀咕:“怪事!连一个字都不留下。”人事科长说:“这回好了,再也用不着跟他嚼舌头了。”
10
魏家的房子先于家礼落实到手,这使他在无尽的等待中,多少看到一线希望。魏学贤把分给自己的几间房略做修缮,从半地下室的黑屋搬出来,和弟弟魏学敏毗邻而居。住在原来的小屋里,处处觉得逼仄,床跟灶仅咫尺之遥。搬进新屋,却因为家什缺少又显得四壁空空。魏学贤去书店买回一幅梅竹条屏的中堂画挂在客厅,两侧配上自拟的对文:虚心过近伪;傲骨碎方真。客厅里有了字画,虽然简朴,却平添了不少生气。只是搬进旧居不到半年,家慧的头晕病日渐严重。冬月十五那天,落了第一场雪。魏学贤跟魏昊商量:“打电报叫洋洋回来吧。你妈嘴上不说,其实天天都在想他。”
汪洋接到电报,披星戴月地赶回茅山,在院子里给他开门的是魏晨。一年不见,她变了许多,身材更修长,肤色也更丰润。臃肿的棉袄外面罩着一件白蓝相间的中式碎花罩衫。
汪洋一边往屋里走一边问:“得的啥病?为啥不住院?”魏晨悄声说:“咋没住院,住了半个月,她吵着非要回来。她知道她的病已经是晚期了。”
汪洋回过头,定定地看着她。“你说的是真的?”魏晨说:“这事我也能骗你?”汪洋站在檐下,他让天井里的冷风吹着自己。
家慧拥着被子靠在床上,在幽暗的光线里显得那么瘦小。屋中间搁着一架火盆,火红的炭火烧得很旺。她的脸有些浮肿,白皙的皮肤泛着一层青黄,微笑也掩饰不了她的憔悴。
汪洋过去坐在床沿上,浑身紧绷着,眼里的酸涩让他很窘迫。
家慧把他一只手握着,一双深陷的眼睛温柔地看着他,脸上现出平常那副温润的样子,轻声细气说:“你长高了。”
汪洋躲避着家慧的注视,不断往嗓子里咽着唾沫。他看着家慧的手。这双手已经因为衰老变得僵硬了,五指略微分开,掌心弯曲。那是一只呵护的手啊!汪洋对这双手再熟悉不过了。
家慧一双深陷的眼睛牢牢盯住他。“你咋的了?怕我死了?”
汪洋愣着,不知如何回答。
家慧歉意地笑笑。“好了,我们不说这个,说说你妈吧。你这副眉眼,总让我想起她。”她在床上扭扭身子,让自己靠得舒服些。“那年你舅舅从四川来信,说你妈有个男同学,好像是个啥主任,手里有点儿权,答应说只要你妈回去,一定帮她找个工作。我说,既有这么好的事,你就回去吧。你妈说,那人在学校就不是个念书的料,像个袍哥,真要答应了他,这辈子脱胎换骨都难做人了。”家慧模仿着繁丽的口吻,二十多年前的场景浮现出来,历历在目。她问汪洋:“你知道四川人说袍哥是啥意思吗?”


益生堂 第三章(32)
汪洋点点头。家慧说:“她就有这么聪明。她嫁到我们屋里,给我们汪家所有人都争了脸面。算一算,她去世都二十多年了。如果活到今天,也还不到五十岁。没病没灾的,她走得也真是怪。”
汪洋联想到自己梦境中出现的小城,小城里的街巷,街巷里的白衣女子,桩桩件件,也都是非真非幻,不由得在心里暗叹人生的不可捉摸。
魏晨在门口探了下头,见屋里正说话,乖巧地正要退回去,家慧指指橱柜。“你把那杯水递给我。”魏晨拿起茶杯,发现水已经凉了,说道:“我去换点热的。”家慧说:“不换,我就想喝凉的,心里总像火烧一样。”魏晨扶着她喝完水,把她身下的枕头挪挪,让她躺得更舒服些。家慧说:“你去买点菜,叫你姐回来给洋洋做点好吃的。”
魏晨走了,家慧接着对汪洋说:“这几天我总梦见你妈,样子一点没变,还跟从前那样好看,就是不见她笑,总是拉着我说想儿子,看见儿子过得不好,心里难受。还说来一次不容易,路远迢迢的。我说你来了为啥不多住几天?她说我没地方住啊,说着说着就哭。她一哭,我就跟着哭。我一哭,再也睡不着了。”
汪洋坐在床边儿,把家慧的手已经握疼了。家慧沉浸在自己的叙述里,也感觉不到。“有天我梦见她穿着结婚的衣服,就是那婚纱吧。我问她,你咋穿着这衣服呢?她说这衣服好看,是她最喜欢的衣服。我说那也不能总穿着呀!她说好看就穿呗,家廉还要娶我呢!”家慧拍拍汪洋的手,“你这次回来,一定去你妈的坟上给她烧点纸钱。她在那边大概是缺衣少食了。顺便把你大学要毕业的事也跟她说说,让她高兴高兴。她这辈子高兴的日子太短了。”
汪洋依旧机械地点着头。家慧说:“我要不是病成这样,也跟你一起去。我有好多话要跟她说呀。你爸是我最小的弟弟,他不在了,我连他的媳妇都没照顾好。我这个做姐姐的对不起他。”家慧语气平缓地说着。她的目光向前,却又不在墙上,似乎穿透贴满旧报纸的墙壁,到了一个虚无的地方,一个在她的意识里活跃着的地方。汪洋几乎从未听家慧说过这么长的话。这个女人正在回顾她一生的缺憾。她在这种回顾中几乎不谈自己,让她无法释怀的竟然都是对于别人的亏欠。
汪洋说:“妈,你躺下睡会吧。”
家慧摇摇头,继续说:“你二舅前几天跟我商量,想把你爸你妈的坟迁在一起。我若不是病成这样,他们大概已经办了。”说到这儿,她恳求地看着汪洋。“洋洋,有些话我一直放在心里,没跟你说。你爹妈死后,虽说一直把你放在大伯和我这儿养着,可你二舅隔三差五没少给过钱。平常有啥难处,找到他,也都是他去跑路求人。远的不说,就你这回上大学,也多亏了他,是不?他这辈子不容易,你对他别太苛刻。”
汪洋低着头,不知如何言对,心里有些发窘。他知道自己心里有很多堵墙,这些墙把他的心禁锢在里面。虽然已经推倒了一些,但还有许多残留着。和家义之间,就残留着这样一堵墙。
家慧说:“我死之前,就希望看见你们叔侄和好,这样我心里才能踏实!”汪洋觉得喉头处紧得生疼,为了掩饰,虚张声势地大着嗓门儿说:“妈,谁说你要死了?”家慧好脾气地笑笑,说:“人哪有不死的。前人得给后人腾地方。”她的脸上没有丝毫血色。即使屋里光线很暗,汪洋也能感觉到这种苍白。
这个垂危的母亲讲着另一个已逝的母亲的故事,汪洋觉得自己的生命从未像这样丰厚,也从未像这样具有了一种痛苦的张力。他是那个女人孕育的,而由这一个女人抚养。他连接了两个同样善良,同样美丽的女人之间的关系。这两个女人,生命中只要有其中一个,就算得上丰厚,他却拥有两个。这是他的幸运。可是,现在连这唯一的一个,他也要失去了。那个离他很远的生母一天天变得生动起来,这个活生生的养母却眼看着要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他曾经站在生父坟前,无奈地面对另一个世界关闭的大门,体会到一黄土和几块石头就把最亲近的人隔开是一件何等痛苦的事情。他不能失去这个女人,这个女人是很多人生命中的支柱。
正说着话,魏学贤带着一股寒气从门外进来。他头上戴着顶大大的军用棉帽子,两侧的护耳放下来盖住耳朵,更显得一张脸瘦得像个枣核儿。脱了帽子,汪洋惊讶地发现,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腰也略有些佝偻。家慧说:“你儿子回来了。”魏学贤在火上搓着手说:“你不天天想他吗?现在回来了,你的病就该好了。”家慧笑着说:“我已经好了一半了。”
魏晨和魏昊一起回来了。汪洋问魏昊生意咋样。魏昊说:“还行。上学时没读到书,现在也只能做这个了。”汪洋很认真地说:“干个体也是光荣的。”魏昊淡淡地一笑。“我还是喜欢读书。我从小的愿望是长大当个医生,可是你看看这双手。”她把手伸出来,汪洋看见每只掌心都有好几大块黄色的硬茧。魏昊又把手翻过来,手背上还有几处伤痕。“搬砖搬成这样,哪还能做医生?”
汪洋也承认这双手和魏昊娟秀的容貌、温婉的性格有些不协调。以她的品行和个性,做医生确实是个最好的职业。他说:“姐,你才二十多岁,还可以学。”魏昊摇摇头。“不行了,我连小学都没毕业,拿到中学课本像看天书一样。你替姐多读点书。要是缺钱,姐支持你。”家慧歉疚地说:“三个孩子,就把你给耽误了。”魏昊忙说:“我耽误啥了?那时候读不成书的又不是我一个。”


益生堂 第三章(33)
她的性格很像家慧,习惯了把一切都憋在心里,所有的苦恼和烦闷从不流露出来使人不安,好像时时都提防着,不要把周围不能惊动的什么东西惊动了。她们柔弱的身体里蕴含着某种魔力,能使每一个接近的人,都暗暗折服。偏偏她的丈夫陈鹏不能明白这种恬静,反而在魏昊温顺的沉默面前觉得压抑和无所适从。和这种难以摸透深浅的含蓄相比,他更喜欢那种一眼就能见底的简单。两人的婚姻,已经像一锅夹生饭,怎么焖也焖不熟了。陈鹏控制了小店的一切收入,他的母亲和姐姐对小店的关注和干预都远远超过魏昊。魏昊有时觉得自己已经不再是小店的老板娘了,而只是一个被提供饮食和住所的雇工。
晚上,魏晨帮汪洋打扫了后面的偏厦,又把自己屋里的台灯拿过去让他看书。天气又干又冷,风不大,却像刀子一样割人。魏学贤手里提着一只烘炉子进来,说:“看你屋里亮着灯,晓得你还没睡,给你送点火来。”汪洋站起来,把凳子让给魏学贤坐,自己坐在床上,有意把自己隐在弱光里。
男人之间的交流总是比女人困难,特别是与感情有关的。两人都有许多话想说,但想说的话又都是两人的伤痛,所以各自都把话锋隐在鞘里。
魏学贤侧身靠着桌子,一只手撑着额头,中山装上掉了两颗扣子,露出里面的黑布棉袄。汪洋从没见过魏学贤这样萎靡和绝望,他突然意识到这个既是姑父又是养父的男人老了,所有的屈辱和苦难,虽然没有摧垮他的意志,却在他的身体和心理上都留下明显的伤痕。家慧即将撒手而去的现实,就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棵草。
魏学贤问:“毕业后你有啥打算?”汪洋说:“还没想好。学校里有公派出国的名额,我想争取。”魏学贤兴奋地欠起身子,说:“那就好好争取,我支持你!”汪洋不点头,也不摇头。主意他已经拿定了,可是有太多的头绪还没有理清。自己就像一只风筝,如果不理清线头在哪里,一旦放出去,就会断了线,忽忽悠悠地,不知会在什么地方落地。他看着魏学贤,说:“我要真走了,你们咋办?”
魏学贤说:“你走你的,不要管我们。我们还有昊昊和晨晨。”说完这话,他不敢看汪洋的眼睛,他的鼻子酸得很厉害,他想哭。这么多天,他一直隐忍着,害怕让人看出他的恐惧。现在,在另一个已经长大的男人面前,他无需再去隐藏,他被深藏的痛苦、绝望、孤独压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一旦家慧撒手而去,生活留给他的,还有什么呢?他不敢正视这个将要到来的现实。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么多年,真正支撑这个家,支撑自己的,不是别人,而是家慧。
炭火烧得很旺。汪洋听见火里劈啪一声,那是木炭里潜藏的水汽爆裂了。他发现魏学贤不知什么时候流了满脸的眼泪,他默默地看着他,悲哀也在自己身体里一波一波地弥漫。
魏晨一头从外面撞进来,说:“三姨来了。”魏学贤慌乱地用手抹抹脸,问道:“在哪儿?”魏晨说:“在妈那儿。”魏学贤和汪洋便起身往家慧的屋里去了。
家瑛坐在火盆边儿烤火,手里夹着一支烟在抽。见了汪洋,打趣道:“哟,大学生回来了。”接着问了些学校的情况,汪洋都一一答了。坐了一会儿,家瑛给魏学贤递个眼色,说是要走,魏学贤会意地送她出来。
家瑛悄声问:“东西都备齐了?”魏学贤说:“没有。”家瑛嗔怪道:“我就怕这个。人已经这样了,临时临危的咋来得及。赶紧吧。”
魏学贤哑着嗓子说:“你就替我做主弄吧,我是一点儿方寸也没了。”家瑛说:“寿衣,寿房( 棺材 ),铺的,盖的,置办起来也快,就是一样样儿都要人去跑。这两天睡觉,你要惊醒点儿。”
魏学贤哭丧着脸,痛苦地点点头。这些东西,那么真切地把将要来临的死亡和分离推到他面前,使他无处可逃。
第二天一大早,刚吃过早饭,家慧嘱咐汪洋去家礼和家义那儿走走,又要魏晨把别人来探她时送的礼品收拾两包让汪洋拿过去。
家礼人不在。士林和一个找来打下手的乡下姑娘在蒸包子。姑娘手里捏着包子,士林站在姑娘身后,却将两手伸进衣服里搋着两个面团似的软东西来回揉搓。姑娘说:“你再光顾着玩,三姐那儿怕不赶趟了。”士林嬉闹着说:“不还蒸着两笼屉吗?刚玩一会儿你就要说话。”姑娘扭捏着身子,回头让士林嘬了一口,说:“我倒是想叫你玩一辈子,可你那几个姐没一个待见我,巴不得早一天把我赶回乡下去。”士林孔武地说:“她们管不了我的事儿,我想咋的就咋的。”姑娘两手沾着面粉,忽一下撩起衣服,就把一个雪白丰硕的奶子抵进士林嘴里,咝咝哈哈喘着气说:“好人,你要说话算数,就是把我剥了喂给你吃我也愿意。”
士林像掉进一锅热水,觉得浑身每一个毛孔都在吱吱往外冒着蒸气。舌头在嘴里毫无章法地动着,两手又迷乱又清醒地想要撕扯点儿什么。锅里的开水扑突扑突响着,跟两人咿咿啊啊的呻唤交汇在一起。直到听见汪洋在棚屋外面喊大伯,两人才慌乱地分开。姑娘羞得不敢抬头,赶紧抓起一团面揿在案板上拼命地揉捏。
士林被搅了好事,颇为扫兴,态度不冷不热地说:“我伯出去了,你改天再来吧。”虽说是堂兄弟,相互却有隔阂,站着说了两句话,汪洋就告辞出来。姑娘余悸未消地捂着胸脯说:“我的天爷,差点儿叫他看见。”士林满不在乎地说:“看见咋?看见了白看。”


益生堂 第三章(34)
士兰收摊回来,士林告诉她汪洋来过了。士兰问:“他说啥了?”士林不阴不阳地说:“他能跟我说啥?一个是大学生,一个是卖馍的。”士兰一听这话,气不打一处来,说他:“叫读书时你不读书,这会儿又来说这话。”士林也不示弱,呛道:“该我读书的时候,有读书的地方没?都来怪我,我去怪谁?”
士林下放前,在街上的民办小学念了个二年级。到青峪河,先在家呆了半年,后来入学到公社小学又从一年级念起。去一个星期,有三天在队里劳动。念到二年级结束,士林不想念了。士兰哭着说:“我们大房,就你这一个儿子,咋的也要供你把书念完吧。”士林拗不过,就背着书包去学校点个卯,然后偷偷溜出来,玩到吃饭时回家。士兰哭着喊:“伯,你就这样由着他?”
青峪河的青石寨上有一座文峰塔,是嘉庆皇帝当朝的一八○九年,茅山城一帮缙绅为勉励后辈向学自发集资修建的。家礼专程领士林去看砖塔,要他在砖塔底下给自己起誓,一定好好念书。士林却说:“念书有啥用,我不念了。再过两年我要去挣工分,换口粮吃。”家礼哀叹一声,抚着塔上的青砖,感觉到一股潮湿的凉意从掌心慢慢向肌肤里渗透。
天还是很冷,魏家小院儿却洋溢着少有的暖意。魏学贤上床时,家慧看着窗外,问:“明儿是个啥天?”魏学贤说:“忘了听广播了。”家慧说:“真想出去晒晒太阳。”魏学贤说:“明天若是晴天,我抱你出去晒晒。”
等他脱了衣服躺下,家慧轻声说:“学贤,我问你件事儿,你要是愿说呢,就说给我听。要不愿说,就权当我没问。”魏学贤说:“你说。”家慧说:“我一直想不通,你胆子那么大,为啥偏偏会怕老鼠?而且怕得比谁都厉害。”
魏学贤没料到会是这桩事儿,一时无言,那是他内心最不愿跟人提起的一桩隐痛。家慧看他为难,忙说:“你要不说就算了。”
魏学贤说:“我不是不说,是不敢说,说出来怕你们受不了。”家慧说:“你能受,我们就能受。”魏学贤这才说:“你犯头晕那些年,早饭都是我起来做。那时点不起电灯,全靠桐油灯照亮。那天我起来搅了一锅苞谷糊糊,等它焖在锅里了,就去后头上厕所。回来用铲子抄锅,翻起一大坨东西。开始以为是苞谷面煮结了,凑到灯底下细看才认出是只老鼠,都煮得发了白。我当时就吓得连锅铲都捏不住。咋办呢?一锅饭倒了,一家人就没吃的。就算有粮食重做,时间也来不及,孩子们吃了还要上学。”魏学贤说到这儿,拼命用手抵着肚子,却还是止不住恶心。家慧在被子里抱着他的脚,不敢说话。“我把老鼠丢进厕所,然后,然后,我自己先吃了一碗,”他浑身像十几年前那个昏暗的早晨一样抖作一团,“吃完了,我把你们都叫起来,怕看见你们吃饭,我没敢在屋里呆。哪知刚一出门,就把吃的东西全吐了。那会儿我真想跑回去,叫你们别吃那锅饭,可是,可是……”家慧怜惜地说:“这不怪你。”魏学贤说:“从那以后,这只老鼠就在我心里生了根,拔都拔不出来。”
家慧忍着恶心,却没能忍住眼泪,抽泣着说:“这二十年真是苦了你。”魏学贤说:“你要再这样说,等于是骂我。要不是我,你哪会吃这么多苦。”家慧平静地摇摇头。“谁说我是因为你吃的苦?兴许你还是因为我呢。”魏学贤知道她是宽慰自己,也就顺着她的话往下说:“看来我俩是黄连碰上苦瓜了。”
家慧突然轻声叫起来:“外头下雪了。”魏学贤在床上探身看看窗外,却什么也没看见。下雪和下雨不同,雨下闹,雪下静。他不知家慧躺着,是怎么听出外面在下雪的。他把家慧的脚抱在怀里,说:“真是下雪,明天又晒不成太阳了。”家慧说:“明天晒不成还有后天,我这一时半会儿还发不了霉。”魏学贤拍拍她的脚,说:“早点睡吧。”
凌晨四点多钟,魏学贤像往常一样醒了。睁开眼,觉得屋里特别亮,窗纸透着一层灰白的光,四周万籁俱寂。他披衣起来,想问问家慧喝不喝水。家慧病重后一直口渴,晚上要起来喝几次水。他推推家慧的腿,家慧不动。再推推,还不动。慌忙爬到家慧枕边细看,家慧已经没有呼吸了。
魏学贤一直害怕她会走得很痛苦,癌症病人的疼痛他曾见过,他怎么也想不到家慧会走得这样安静。他没有去惊动汪洋和魏晨,他在死去的家慧身边坐着,觉得一辈子都不曾领略过这样不受惊扰的宁静。
天亮了。房瓦上的积雪已经快有半尺厚,天上还在大团大团地飘着棉絮似的雪花。汪洋起来,见对面魏晨的门帘已经撩起来了。汪洋到她门前喊了声:“魏晨,下雪了。”魏晨在屋里应了一声。汪洋进门,见魏晨正在梳头。他问:“爸他们还没起来?”魏晨说:“我也见他们帘子还挂着。可能是妈昨晚上又折腾得厉害。”
汪洋说:“那就让他们多睡会儿,我去看书。”回到屋里,他觉得四周静得有些异样,正想着再出去看看,从西厢房传出魏晨凄厉的喊声。“哥!哥!”汪洋的腿一下就软了,拖着两条腿跑出去,进西厢房时差点在门槛上绊了一跤。
屋里,魏学贤一只腿弯曲着搁在床上,一只腿垂在地上,床上躺着家慧已经冰冷的身体。魏学贤的目光就停在那张表情已经凝滞的脸上,他对汪洋说:“洋洋,去把魏昊叫回来。”汪洋哎了一声,像踩在云团上一样走出去。


益生堂 第三章(35)
雪还在下。天色尚早,寒冷的街上空寂无人,只见雪地上寥寥几行蜿蜒的脚印,不知是哪些早起的人留下的。汪洋穿的是双布底棉鞋,踏在雪地上,发出咔嚓咔嚓的撕裂声。
魏昊昨晚一夜没有安枕,早早起来在铺子里忙着,总有些心绪不宁。看见汪洋顶着满头雪花站在门口,两人目光一对,她就知道最怕来的来了。
灵堂搭起来,帷幕中间悬着一个镜框,家慧在里面含笑望着来来往往为她忙碌的人。两侧是魏学贤亲手题写的挽联。
溘然长辞家人家园
忍辱负重慧心慧性
该通知的亲属都通知了。家义成了操办丧事的总指挥,大小事情,都由他定夺。汪洋成了他最得力的帮手。两人没有任何语言,就那样在为家慧的忙碌中自然地沟通融洽了。有时他一个眼神,汪洋就能知道他想安排做什么,还不等他开口,就已经去办了。
家贞、有泉天黑才到,来顺和来利也跟过来帮忙。家贞在门槛外就大放悲声,到了灵前,一声“姐呀”刚叫出口,便晕倒在堂屋地上。李兰茹和魏昊手忙脚乱地把她扶进房里,又是掐人中,又是灌糖水。只听她嗓子眼里咕噜一声,像是把哽在喉间的什么东西吞咽下去,人才恍恍惚惚睁开眼。见了李兰茹,一把攥住她的手,哭着说:“我们汪家五姊妹,她是最贤德的。她走了,留下我们在这世上干啥呢。”李兰茹红着眼睛劝她:“老天爷也知道四姐是好人。你看这场大雪,下得多透彻。”
门外响起家瑛的高嗓门:“都站在那儿笼着手当看客,黑纱到这时没拿回来也不着急。火纸也还要再买几刀。来顺,你跟着跑一趟,快去快回。火盆的火烧大点儿,多弄几个,不够去向人借,别心疼板炭,不行了叫皮蛋再去买。客来了不能叫人家冻着。”
家礼一直坐在棺前不远的地方盯着黑黑的棺木发呆。魏昊劝了几次,要他去屋里烤火,他都固执地摇头。士兰看他嘴唇焦干得爆了皮,给他倒杯水,他却在手上端着,也不喝,一会儿又凉了。章达宣说:“他在跟家慧说话,你们别去管他。”
魏昊和魏晨寸步不离地守着魏学贤。魏学贤一会儿说:“我总想自己会走在她前头,没想到她先走了。”一会儿又说:“先走了好,先走了好。要是我先走了,她还会吃苦。”
出殡那天,依然是漫天飞雪。家慧的棺木将要落井的一刹那,汪洋石破天惊地叫了一声:“妈!”双膝一软,扑跌在地,脑袋在洁白的雪地上叩得咚咚直响。似乎终于得到一个宣泄心中块垒的机会,让他在这个恩重如山的姑母面前,哭出了一生从来未曾发出的悲声。


益生堂 尾声(1)
魏昊还是和陈鹏离了婚。事情到了不能调和的地步,她心里反倒对陈鹏生出一丝愧疚。认为婚姻的失败都是因为自己早已在和张波的那场没有结局的爱情里烧化了,留给陈鹏的,只是一堆灰烬。
魏晨考上大学走了。汪苏和汪若都在县里有了工作。汪萱在魏晨之后上的大学,一毕业就去了澳大利亚。那时汪洋在美国已经生活了一段时间,正在读博士学位。两人在异乡体味着共同的孤独和艰辛,时常通过书信和电话相互慰藉。
汪萱在写给家义的信中说:“洋洋哥说他一生有两个父亲,一个是三爹,一个是大舅。而你,是他最好的老师。我却不知道你曾经教过他什么。他对我非常好,再忙都要给我写信。他说给你买了把口琴,准备等方便的时候给你寄回去。”
家义拿着这封信去找魏学贤,把信纸拍得哗哗直响,眼里漾着泪,脸上却带着笑。“他认汪萱,就是认我这个二伯。你说是不是?”魏学贤说:“自打家慧过世,他就从心里认你了。”家义说:“洋洋说我是他最好的老师,萱萱不明白这话,我明白。”他表情复杂地笑了一下,有些无奈,又有些自嘲,还带点鄙夷。“我是一个反面教员。”
魏学贤说:“你这话言重了。”他意识到家义一直被自己关在一个无形的囚笼里,左冲右突想要出来,却意识不到钥匙就在自己手里。他总想为他自己的灵魂找一个答案,却不知灵魂的答案就像一条狡猾的泥鳅,是这个世界上最难以捉摸的东西。包括他魏学贤自己,如果要深究,他的灵魂答案又在哪里呢?
家义笑着问:“姐夫,有酒吗?我想喝酒。”魏学贤便喊魏昊赶紧炒菜。
魏昊离婚后就搬回家来住了。她现时现抓,炒了一盘韭菜鸡蛋,一盘豇豆辣椒,炸了碟花生米,又烙了两块煎饼,凑了四个盘子。
魏学贤给家义倒上酒,他就一杯接一杯地喝起来。魏学贤不断劝他:“你吃菜,吃菜。”魏昊也在一边儿悄声说:“爸,别再叫二舅喝了。”家义笑着说:“咋的?没酒了?没酒再去买,我这儿有钱。”说着就去掏兜。魏学贤拦住他,给魏昊递个眼色。魏昊忙说:“还有酒,有酒。”
家义一只手在空中舞着,对魏昊说:“把你的箫拿出来,我吹一段《 梅花三弄 》给你听。”他显然已经喝多了,他的意识在清醒与混沌之间游移,变得难以控制。
魏昊的脸腾一下红了,慌乱地掩饰道:“我哪有箫啊?”家义说:“你咋没有。上回在老房子你还拿给我看过。”魏学贤也催她:“有没有?有就拿出来叫二舅看看。”没容魏昊反应,家义抢着说:“有!咋没有。我还知道那支箫是梅秀玉的。”
魏昊这回的脸色变成毫无血色的苍白。家义的话不仅使她内心的秘密昭然若揭,而且将她内心固守的对于张波的思念的壁垒冲击得一片狼藉。她克制着内心的恼怒,对魏学贤说:“二舅喝醉了,我去给他倒点醋。”
家义起身想去拦她,却一个趔趄差点摔倒。魏学贤眼疾手快将他扶住。家义说:“昊昊说我喝醉了。我没喝醉。我要喝醉了,咋会知道梅秀玉的箫在她那儿。我还知道梅秀玉的儿子跟她好过。我跟梅秀玉好,梅秀玉的儿子又跟她好。你说……你说……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魏昊在厨房听见这话,身子一软,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她相信这些话都是家义的酒后真言。她珍藏着那支箫,珍藏着和张波之间那段短暂的秘密,让它们悄然温暖自己的情感。没想到家义突然闯进来,让这个秘密变得更加不可思议。一支箫,竟然把两代人的爱恋情仇纠结在一起,变成绵绵不尽的伤痛。
屋外,家义抚着额头,口齿不清地说:“跟谁我都能道歉,就是跟她不行。她听不见,她听不见哪!”家义抱着头,屋里响起他酣畅淋漓的狼嗥似的哭声。
魏昊胆战心惊地听着,感觉内心有着某种东西在慢慢裂开,一直深藏不露的悲哀从裂缝里像水似的渗出来。她张眼看去,屋里的什物都在动。橱柜里有半瓶酒,是邱德成送来的。因为度数高,魏学贤一直没敢拿出来让家义喝。魏昊拿在手里看了看。
家义的哭声还在继续,里面夹杂着魏学贤苍白无力的劝解。魏昊走出来,把酒瓶子往家义面前一,说道:“二舅,来,你不是要喝酒吗?今天我陪你喝个够。”
她说话的语气和脸上的表情让魏学贤大为吃惊。家义抬起头,似醉非醉地看着她。“喝酒总得有个题目。我们为啥喝酒?”魏昊一边斟酒一边说:“啥都不为,就是喝酒。”家义把自己的酒盅揿住,说:“你不说清为啥喝酒,我就不喝。”他看着魏昊,眼睛里有一种醉态的执著。魏学贤说:“你今天真是稀奇,倒跟昊昊搅起酒来了。”
魏昊把自己的酒盅斟满,端起来说:“你不喝我喝。”一扬头,把一盅酒喝了个干净,辛辣的酒像火焰一样顺着她的舌头一直烧下去。她把空的酒盅朝家义亮亮,嘴里烧灼的疼痛使她无法开口说话。她把酒盅再次斟满,看看家义,端起来又是一饮而尽。魏学贤说:“你不会喝酒,这么喝,两下就醉了。”
家义伸手去拿酒瓶子,说:“你一个人喝没劲,我陪你。”魏昊把酒瓶子抓在手里,侧身向后躲着。家义说:“咋的?舍不得给我喝了?”魏昊说:“我喝完三杯,再跟你喝。”她把第三盅喝干,才替家义把酒盅斟满。家义说:“你也倒上。”魏学贤说:“她不能再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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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 尾声(2)
魏昊正要开口,门外有人喊魏老师,魏学贤迎出去。魏昊听见他跟来人极快地说着话。不一会儿,魏学贤进来,对魏昊说:“学校通知我去开会。你赶紧收拾收拾,叫二舅别再喝了。”家义说:“有事你赶紧走,别管我们。”魏学贤不放心,又给魏昊交待一遍。魏昊说:“我知道了。”
魏学贤换上衣服走了。魏昊把自己的酒盅斟满,端起来看着家义。“二舅,屋里就剩我俩了。这杯酒我陪你一起喝,喝完了,跟我说说,你跟梅秀玉好,为啥又没娶她?”家义说:“你是为了这个才跟我喝酒?”魏昊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不等家义举杯,一扬头,又把一盅酒喝干了。
家义一只手抖着,端起酒杯往嘴里送的时候,酒洒得满桌都是。他说:“你想听我为什么不要梅秀玉吗?你想听?”他儿一声把酒吸下去,然后把空酒盅往桌上一。“我跟梅秀玉是一场扯不清的官司。说出来,你未必明白。”
魏昊说:“你说呀。”
家义拍打着桌子。“梅秀玉把我的一生都毁了!不,是我把她的一生都毁了!”他语无伦次地说着,捏着空酒盅朝魏昊跟前一送,说:“来,跟二舅斟上。我俩今天喝个一醉方休。”
魏昊过去滴酒不沾,如今四杯烈酒下去,眼见着比家义还要醉得厉害。她哆嗦着把两人面前的酒盅斟满,端起来又要喝。家义说:“你妈在世总说我贪杯,她是不知道这东西的好处。”魏昊一听这话,不知怎么,倒把酒杯放下了。家义还在说:“连曹操都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杜康是啥?杜康就是酒啊。”
魏昊醉得耷拉着脑袋,身体一起一伏地喘着气。她看见泥地上现出两个圆圆的湿印子,然后是四个,很快又模糊成一片。她在醉意中恍惚着,弄不清那是自己的眼泪,还是别人的。像是为了求证,她哼哼似的哭了一声。她听见哭出来的声音也很陌生。她又胆怯地哭了一声,两声。声音连起来,在空寂的屋里绕来绕去。她想起来那支箫。
她的哭声让家义停止了自说自话。家义说:“喝酒不能哭。你一哭,那些死了的人都会跑出来。”
魏昊抬起头看着他,家义的话更让她有一种时空混乱的迷醉。她摇晃着站起来,到里屋拿出那支箫。
家义说:“我刚问你要,你不拿出来。这会儿给我,我不想吹了。”
魏昊却固执着,说:“二舅,我轻易不求你,今儿好歹给外甥女一个面子。”
家义接过箫,却把吹口泡在酒里,说:“喝,你也喝。”魏昊说:“它不会喝酒。”家义问:“你咋知道她不会喝?”魏昊趴在桌上,说:“你要再给它喝酒,它就吹不响了。”家义说:“她吹不响,我吹。”
两人在两岔里说着话,心里的痛楚却是一样的。家义把吹口含在嘴里,《 汉宫秋月 》的调子在屋里响起来。他无法完整地吹奏乐曲的全部,他的记忆里只有零碎的片断。他听见跟乐声做伴的还有一个声音,那是魏昊的哭声。
魏昊说:“他们都死了。我们还活着。”
家义用长箫向空中指着,说:“他们没死,他们在这儿,你看,你看。”他依稀回忆起当年去城关镇找梅秀玉,在院子外面遇到她两个儿子。他曾经用手去摸一个孩子的头,那孩子一扭身子,避开了。十几年后,这个孩子带着梅秀玉的长箫走进魏昊的生活,然后把长箫留下,追随母亲去了。他说:“梅秀玉的儿子是专为他妈来的。他来替他妈送这支箫。”他把长箫的吹口放进酒里蘸蘸,然后把酒盅端起来一饮而尽。
魏昊见他喝了,端起自己的杯子也抿嘴把一盅酒喝干。喝下去的酒不再是火焰,而变成一只手,恣意地翻转着她的胃。她说:“二舅,你再吹。”
家义说:“把酒斟上,斟上我再吹。”魏昊便拎起瓶子给他斟酒。鸡蛋大的酒盅在她眼前晃着,一半的酒都倒在了桌上。家义说:“你妈去给梅秀玉穿老衣,是不是你们两家认了亲?”他的意识又被酒精泡发了。他说话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魏昊一边替自己斟酒,一边说:“二舅你喝多了。你不知道张波死了?他死的那天,我在莲花池。”家义问:“你在莲花池干啥?”魏昊说:“我忘了我去干啥。”
家义说:“梅秀玉死的那天我也不在。”魏昊问:“你在干啥?”家义说:“我也忘了我在干啥。”
魏昊像是突然明白了两人的相似,端起酒盅说:“为这个我俩得干一杯。”
家义想着去拿酒盅,却把箫伸了过来。魏昊见了,口齿不清地说:“你吹一个,吹一个。”
家义手里的箫却吧嗒一声落在地上。他已经完全醉了。他向桌子倒下去的时候,听见魏昊说:“我想吐。”于是他就跟着吐了。从他胃里吐出的秽物像稀泥一样不堪入目。旁边就是那支滑落在地的长箫。
一九八四年底,益生堂的住户终于全部搬出。这时,士林他们在那个棚屋已经整整住了两年。这里面,跑关系起了非常大的作用。许多人来祝贺时都说:“没想到这么快呀,真是快!”家礼苦涩地笑着说:“快,快,托大家的福!”这一年多对于他来说,比他过的一辈子还要漫长。在家门口走来走去,看见不相干的人从里面出出进进,自己却在外搭棚子,那种苦涩和无奈真是言语难以形容。关以仁开玩笑说:“就好像看见自己的儿子在叫别人做爹。”严国材听到消息也跑来了。说着笑着,突然坐在椅子上抱头大哭。过去润泽的圆脸上肌肤松弛,鼻涕长长地拖下来,也不知道去擦。别人上前解劝,他嘴里翻来覆去就是一句话:“苦哇!”他还在露天搭的棚屋里住着,街道上松口说,必须把旧房子割下一块抵了维修费,其他的房子才能落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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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 尾声(3)
按老规矩,出嫁的姑娘无权继承房产。益生堂的房子按家礼、家义、家廉三弟兄分成三份。家慧的家人和家贞虽然放弃权益,但对怎么分割都提了意见。家礼在家主事早,分了最大一股,家义和家廉平分余下的部分。家廉那部分由汪洋继承,但暂交魏学贤管理。李兰茹问:“那么大一院房子,你两个姐真的没份儿?”家义说:“按旧规矩,出嫁的姑娘不能分家产。”李兰茹不平地皱皱鼻子。“女人就是不算人。”家义问:“房子这样分,你有啥意见?”李兰茹一笑,说:“我嫁给你的时候,生怕你头上有一片瓦,这会儿也没想当个地主婆。”
家贞倒是在三十年之后又恢复了地主婆的身份。她在乡下的日子越过越好,几个儿子成家后都分出去单过。最小的儿子来庆在外当了三年汽车兵,快要复员的时候,家贞专程从莲花池跑进城里找家义,说:“来庆的事你管也得管,不管也得管,这回我就算摊上你了。”家义问:“五姐,你说,想叫我咋管?”家贞说:“你给他找个铁饭碗,只要不种地,咋的都行。”
李兰茹悄悄问家义:“你行吗?农村兵,政策是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你别满口答应了,最后又办不成。”家义说:“你没看五姐那架势。我过去亏欠过她,她也觉得我欠她。把这事办成,她心安,我也心安。”他找了各种关系,终于让来庆招工进了县汽配厂。谁知在厂里干了不到一年,来庆觉得钱少,束缚多,于是跟厂里告了长假,跑到省城给人开出租车,而且嫌原来的名字土气,自作主张改成了来沁。家贞哭着数落道:“啥来庆,来沁,不如当初给他取个名字叫来气。”谁知几年过去,来沁把一辆崭新的小轿车开到家门口。来顺、来利听说车是来沁自己的,买这辆车的钱,比他们两家盖房子花的钱加在一起还要多,眼珠子瞪得差点没掉出来。两人都说,等自己儿子长大了,也把他送到城里挣钱。城里的钱好挣,做一天,比得上他们在土里刨一年。
来沁把家贞扶到车上,带着她到茅山城里转了一圈。家贞回来说,车里的椅子真软和,比出嫁那年坐的轿子还舒服。就是一宗不好:头晕。有泉看着车子,感慨系之地说了句话:“跟他们比起来,我们哪能叫地主啊!”
士林和士兰在汽车站门外卖了几年包子稀饭,手头有了积蓄,就租了间门脸儿开小餐馆。做了一年多,士林突然宣布要和那个乡下姑娘结婚。士霞说:“过两年士兰成了家,这店子不就是你的。有了这点儿家当,在城里啥样儿的找不到,非去找一个没户口的。”士兰说:“你要娶了那丑八怪,我们姐几个一辈子不认你这兄弟。”士林撇撇嘴,唇边现出一丝讥笑。不知什么时候,他学会了像这样去笑,对他的父亲、姐姐,对一切人,一切事,只要他不屑于讨论、不愿意相信的,他都会用这种讥笑的态度去挫败和拒绝对方。他像唐僧去西天取经一样对自己的选择义无反顾。那姑娘虽是农村来的,却颇有心计,并不和几个姑子多言,只暗暗在士林身上用心,说:“你三番五次睡我,不能白睡了。你若不娶我,我就告你强占民女。”士林说:“你放一百二十个心,他们真要把你撵走了,我就跟到乡下做个倒插门女婿。”姑娘主意笃定地说:“下乡干啥?你爹就你一个儿子,你走了,这么大家业传给谁?你们大房的香火靠谁续?”士林款款地说:“靠你替我续。”姑娘说:“我续可以,你得先给我个名分。”士林于是更拿定破釜沉舟的决心。士兰气得数落他:“正经事儿你从来拿不出个主意。堕落包的事儿( 荒唐事儿、不争气的事儿 )一拿主意,谁说都不听。你哪怕能比得上洋洋一篾片,我们几个当姐的心里也好想。”士林最不喜欢谁拿汪洋出来跟他做比,比来比去,他总是草包一个,抬不起头。这会儿听见士兰又拿汪洋来贬损自己,便没好气地回敬道:“你要看他好,你去给他做姐呀!可惜人家在外国,眼睛望不到你这儿。”士兰跳起脚叫道:“你放屁!活这么大人,连个好歹都分不清。”士林嘴边儿浮起一丝讥笑,说:“便宜话少说。你们谁能管我一辈子?”家礼听他们吵得心烦,出来打圆场说:“啥人啥命,这是他的命。你们几个当姐的就由他去吧。”
汪家搬进益生堂那天夜里,茅山城下了少有的一场大雪。雪霁之后,整个城郭成了一个童话的世界。积雪使一切都变得柔和,明亮,干净,寒冷中透着一股清爽。屋檐下凝结的一根根长短不齐的冰凌,晶莹剔透,奇异地装饰着本来平淡无华的街巷。
士林住的棚子被雪压得坍塌了,溅起的灰尘落在白雪上,很快又被新的积雪覆盖。到最后,连整个棚布都在雪下埋得只剩了一角露在外面。
益生堂大门上,魏学贤为贺乔迁之喜送来的对联,在茫茫一片的白色世界里,显得格外耀眼夺目。
乔木高幽栖好鸟
迁期吉美乐阳春
在家礼的记忆里,没有哪个冬天的雪,有这个冬天这样温暖和干净。他推开门,看见一个早起的人在街中心厚厚的积雪上,蜿蜒留下两行脚印。一股安宁而平常的生活气息,扑进他的胸怀。
昔日里有一位光武皇上,
后宫里有一个郭妃皇娘。
他驾前有一员姚期老将,
第三子名霸世秉性刚强。


益生堂 尾声(4)
小姚刚打死了皇亲国丈,
郭娘娘哭上殿要斩忠良。
邓禹先生三道本,
西宫娘娘压本章。
法场上斩了姚子匡,
宫门上碰死马子章。
斩的斩,贬的贬,
忠臣良将二十八宿归天堂。
到后来小姚刚带兵反上,
郭娘娘在后宫自缢悬梁。
……
站在清冷洁净的雪地里,家礼忽然在心里悄悄唱了一段山二簧。他的嘴唇嚅动着,像一个睡梦中的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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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 黄河作证全文阅读 作者:张继善

本文标题:多多益善全文阅读-首善全文阅读 作者:刘子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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