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后的我时常会梦见,儿时家乡那个破旧小屋子的轮廓,在月色下逐渐的清晰,小屋子旁边是母亲平时做饭的灶台,墙上挂着一串串的玉米和大红辣椒,在月色下发出一层淡淡的银光,有点像母亲做的面粉饼子一样,在下锅前会抹上薄薄的一层油,发出诱人的光泽。厨房后面是猪鸭休憩的地方,此时它们早在自己的窝里睡着了,仔细听还可以听到躲藏在院旁草垛里的蛐蛐、蟋蟀的叫声,仔细闻便可以嗅到空气中夹杂着泥土的腥香味儿。
站在小院儿里就可以看到小屋子半掩着的门内发出黄色的光。进门,就可以看见哥哥的背影伏案在书桌前认真的写着,在烛光的照映下,显得他的背影越发的黑暗。
我每次会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有时零星的可以看懂哥哥写在纸上的几个字。虽是不懂哥哥写的什么内容,但还是会坚持陪着哥哥,想等他写完才肯罢休上床睡觉,可是每次我都抵挡不了瞌睡虫的诱惑,趴在桌上沉沉的睡去。母亲进来看见了,轻声的笑笑,把我抱回床榻,然后母亲会“接下”我的任务,坐在哥哥身旁,拿起布线同哥哥一起,在烛光的照明下,无声的陪着哥哥把他要背的书默记完。
哥哥是个聪明的人,而且从小读书便十分的刻苦用功。
我还记得爷爷在世时,时常夸奖哥哥长大后定有出息,我明白爷爷这一声声的赞叹的背后,埋藏着的,是爷爷对家族复兴,“做人就要成才”的希望。爷爷青年时正好科举考试废除,满腹才智无处施。就这样,爷爷承担着的一举高中,光宗耀祖的心愿破灭了。
后来爷爷不顾家族的反对,执意离家要去跟随着时代潮流宣扬革命,提倡科学,希望国家复兴,无奈那样的历史大舞台下,太多的人才辈出,爷爷只是沧海一粟,在生活的逼迫下,爷爷进工厂做工,也没赚多少的钱,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里,能保命已是上天最大的恩赐。
爷爷将“成才”的希望寄托在爸爸身上,可爸爸辜负了爷爷的期想,一脚扎进了田地,爸爸认为,土地才是最重要的东西,人是依赖土地才能生存。可无权无势,想手握土地最终是空话。那段时间,日子是难过的,我们依靠着爷爷家族最后的那点温情得以活着。
爷爷是个高傲的人,能做到这点是他最后的底线,在这样迷茫无助的日子里,哥哥的出现,或是说哥哥这样的脑子出现,让爷爷看到了生的希望。
想让哥哥读书,可是家里负担不起,爷爷放下了自己的底线,一次又一次向着从前家族里的兄弟、妹妹寻求帮助。哥哥的确没有辜负爷爷的希望,他在他的学校很厉害,这些都是我看到每次他从学校回家时带回的叠一叠的红色纸张看出的,爷爷每次看到这些眼神变得十分的明亮,缺了几颗牙齿的嘴巴怎么笑也合不住。
到了离别的日子,我们一家人都会送哥哥到山的那一边,哥哥每年在夏天归,在秋日离去,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在葱茂的山野中渐行渐远,眼眶便止不住的湿润,哥哥为这个付出了太多,我见过他因为背不出诗文用头撞墙惩罚自己,我看见过他熬到深夜为了不让自己瞌睡便把蜡烛的灯油滴在自己的手上,想把自己烫醒,长期积攒下来手臂上都有了被烫伤的痕迹。他到底喜欢吗,所以这么努力?看到背影最终在山的另一头消失,此时午日的太阳渐渐升起,驱逐了山间的薄雾。
成长的日子是漫长无聊的,除了偶尔爷爷会教我几个字来认认看,最让我开心的便是哥哥隔一两个月从远方寄来的信件,里面除了哥哥带个爷爷、父母的问候外,还有就是对小妹我的关心,无奈我识字太少,认得的字也就几个,每次不得不问爷爷,哥哥在信件里面写了些什么,开始爷爷不仅告诉我里面有些什么,还会教我一些不懂的字,到了后来,爷爷只会以“女娃娃晓得那么多也不好”一句打发了我。
哥哥十分的细心周到,知晓我识字不多,后来多的是稀奇小玩意儿,少的是信件上对我的言语。哥哥在回来时也会悄悄将稀奇小玩意儿送给我,深夜里在烛光下,我一边听着哥哥讲他在远方的生活,一边玩耍着哥哥送的小的连续动画本,一个一个小人在快速翻过的纸张间做出连贯的动作,但单看一张又是静止不动的,或是玩耍着哥哥送给我的可以捏出不同形状的小球,时间在哥哥的诉说下走得很快,母亲要来催我回屋睡觉。
曾有一次回屋前,我问哥哥:“哥哥曾说书中自有黄金屋,哥哥去的远方就有黄金屋吗?既然这么好,为什么不带我一起去?”一想到这,便有些生气,语调也有些低沉:“难道哥哥只想独自霸占好处?所以给我的只是些你不要的玩意儿?”
哥哥有些无奈:“书中自是有黄金屋…远方算是有黄金屋,但是要你用心去找才能找到。不过我追求的另有其他…你倒是在想什么,我怎会拿些不要的东西给你。这些都是哥哥想着你喜欢才会拿回来的。”
“哥哥追求的另有其他?”
我对于稀奇玩意儿自是欢喜的,回到屋我便小心翼翼的将它珍藏在母亲送给我的她唯一的嫁妆盒子里。深夜无法睡眠,躺在床上的我想着,我不仅想知道哥哥在远方发生了些什么,我还想告诉他我在他不在的日子里在想些什么,经历了什么。
就这样,我也走上了哥哥的那条路,我为的只是认字写字,但就在这样的学习中,似乎渐渐明白了哥哥在读书上的用心,稍稍摸透了哥哥读书的用意。我爱上了读书,字里行间里的东西,哪有那么容易说的清楚。我也开始试着读哥哥写信,在下一次哥哥寄来的信件,我第一次,靠我自己读完哥哥写的信。
哥哥来信中内容无非是对爷爷、父母亲身体的问候,希望他们不要太过劳累,孙儿在学校十分用功,不要太过挂念,在信的末尾加上了一句:“每逢春夏交接,小妹便发烧生病,我十分的担忧,问吾妹安好。”
小妹安好,安好,哥哥是否安好?我心中默念。在征得爷爷的同意后,我给哥哥写了回信,信中有父母亲、爷爷的勉励外,还有我对哥哥的问候和思念,写了很多。我告诉哥哥我在爷爷那儿学到了许多的新词,并且都记住了;我告诉哥哥初春山里的竹笋都长大了,甚是喜欢竹叶在竹林中缓缓落下,泉水潺潺流动声还没有喝,光是听着都是如此的令人清爽;我告诉哥哥冬天时山里是一片白雪,像被盖了层白色的棉被,想着不那么暖和,不知道树木花草盖着舒服不舒服;我时常想起从前我和哥哥在烛光下一起,哥哥还时不时教我认字;我问哥哥马上盛夏要到了,山里还是那么凉快,哥哥何时归来。
哥哥没有回信。我想,定是快要归来,不用写信回复了,也好,见了面有更多的话可以聊。
日夕交替,山林渐渐地葱郁起来,望着深绿的树叶,我们一家人平日里的气氛也快活起来,因为哥哥要回来了。
那天中午,满心雀跃等来的不是哥哥,而是和哥哥同乡的同学,他说哥哥得了急性肺炎,来不及治疗便死去了。哥哥的同乡同学交给了我们哥哥生前的信件,说是哥哥说的:不要寄了,直接带回去吧。我看着哥哥同乡同学手中的信封,没想到心心期盼的回信,居然是哥哥的绝笔。
太阳太大,毒晕了爷爷,爷爷从此一病不起,没过多久离开了人世。
父亲一夜间白头不少,对于亲人的离世,父亲撑起了悲伤,母亲一如既往的收拾家里内外,我也是知道每到深夜,母亲会对着烛光偷偷地哭泣,背影在跳跃的烛火下晃动着。
哥哥的遗体托人抬了回来,在下葬的那一刻,坚强的母亲终于绷不住哭跪在哥哥的墓碑旁,父亲则拿起早就不抽的烟杆子沉默不语地站在哥哥坟墓旁狠狠地抽了几管子烟。
一个月内,家里面送别了两位亲人。一个是爷爷,一个是哥哥。
爸爸将哥哥写的信交给了我。深夜,坐在哥哥的房内,看着眼前跳动地烛火,我感觉心里起不了一点波澜,还是那盏蜡烛,我感受不到从前的感觉。我想看看哥哥写的信,可连一个信封口我都撕得很慢,那像是在撕我的心,手与信封之间纠缠着分不开,终于打开了,只是看见这第一句话我便忍不住落泪。
哥哥写着:
“吾妹,知汝识字较之以前甚多,兄长十分的欢喜。“雨后春竹”原是如此奇妙,待为兄学业毕后,到时定要留在山间,同小妹一起亲眼见见所述之景。冬日草木身着银自是美丽万分,自古女子爱粉琢,穿上这衣,何会不舒服,小妹是多虑了。为兄一月后便归,安好勿念。”
我看着之后还写着一段话,想着些许是哥哥临终前的遗言:
“吾妹,已是春夏交替,信送回来怕已过些时日,不知小妹是否身体安好,为兄身在远方,回乡多有不便,但依旧心心念念。从前为兄也曾发烧卧床,那时吾妹小小年纪竟如此体贴,照顾为兄,记得吾妹还小,多有不便,为替为兄替换湿帕,吾妹拖着板凳踩其上,待为兄醒来,则见到吾妹小小背影半掩坐在门前而睡。为兄每次归家,吾妹是第一人迎接,为兄深夜习读,吾妹固执陪读。吾妹所做,为兄心感之,真是上世福分修来甚好的妹妹。常言道:“儿行千里只报喜”,但为兄在外也有时困难,想起小妹鼓励便心有动力,若说谁为家中挂念之深,小妹最为之甚。为兄不知如何诉说如今情况,为兄也很想听听小妹会给出怎样的解答。不知是否再见,吾妹定照顾好自己,另助父母亲家中之事,为兄心中牵挂只此一。”
透过这张薄纸,我仿佛能看见哥哥忍着痛在烛光下伏案提笔,只是这次他不是背的书,而是念得心中之言。
我想我再也不会去想念烛光了,因为值得等待的人已经不在了。
母亲最是担心我,害怕哥哥的离世带给我难以覆灭的打击,我心中自是知道母亲的担忧,为了不让她们担心,我自己也想去探寻哥哥所说在远方的“另有其他”。从前那条慢慢青青山路行走的人,就让我来代替吧。
在远方,越是临近盛夏越是思念家乡,此刻终于明白了曾在烛光下哥哥讲的苦楚都是真的,身在远方,回家多有不便,一切难言之隐除了一二好友外便无人述说,可有些话,是连好友也无法述说的。
平日学校放假我便和朋友们上街,有时看见些稀奇玩意儿总是激动。后来觉得平常了,但是哥哥曾在摊位前认真的挑选送给我礼物的身影在想象中越发的深刻。
十年后再忆起往昔,青青山林,哥哥的身影从远处走来,青色朦胧间,我还记得哥哥一袭整洁的白衣轻轻离去的背影。月色下,烛光从屋内悄悄地钻出。我一如十年前坐在烛光下,一夜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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