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的祝福
每日出门,我都会被现世的浅薄
煮沸;回家后,无处不在的灰尘
竟能让我平息。它们落在地面、
桌面,甚至是家具细微的雕饰上。
它们有的能一眼被看见,而细小的
用扫把聚拢后才显眼。仿佛我就是
那个最合适扫灰的肃穆的僧侣。
像祖母秋收之后在自家院子里
聚拢月光,给回忆的灯芯减压。
渐次,我认出了这些尘埃,它们是
我家谷堆的金字塔上扬起的稻灰,
乡音之弦绷断后祖父口音的碎末,
尼姑庵倾塌后被鸟鸣磨圆的砖粒,
夏日雷霆虚掷的巨大阴影之焚灰,
被竹篙梳顺的新安江河滩上的散沙,
九一年洪峰水位线风化的红漆,
那年因稻虱绝收的稻叶之灰,母亲
坐在田埂上哭泣时裤腿上无名的泥巴。
它们躲过了雨点的围剿,避开暴雨
溅飞的泥泞,在万千之中找到我
这片脱落飘零的叶子,仿佛我和歙县的
山水之间仍有一条隐形的脐带。
它们绕着我的膝盖落定,我把它们
积聚起来,倒进我语言的空瓶子。
虽然它们的频繁出现证实了故乡的
陷落,但我更愿意把它们的不请自来
理解成故乡对我的不曾间断的祝福。
2015-6
暮春夜晚的两种风格
i
暮春,在暗夜之中练习辨声
成为我新增的一门晚课。
超载的卡车驮着的不论是沥青
还是即将被植入脊梁的混凝土,
无一例外地,拖着疲惫的车斗
朝我睡眠的浅海里投掷礁石,
似乎是要试一试我焦虑的深浅,
试一试舵手的耐心有多少存余。
扶着窗帘缝隙漏进的光柱起身,
我看见:路灯的数量没有变化。
连夜的激战,都不曾出现逃兵,
“它们早已适应了漫长的黑暗。”
ii
我时常回想往事,好像所有的
回忆都包含对自身处境的怜悯。
想起在失意的皖南,统治暮春
长夜的声音有以下三种:
晚归的人掀起的狗吠,蛐蛐
求偶的叫唤和一亩亩的蛙鸣。
“声音如果不是山体幻化而来,
那山颠为何一年年削低了。”
那些乡居的日子,我很晚睡去,
直到蘸满幸福的露水形成;
我很晚醒来,常常因为母燕回巢时,
泥穴里的雏燕发出的那阵阵骚动。
2016-2
歙县河西寻访渐江和尚
歙县河西,丰乐河和练江两像双佛掌
在此处合十,这让我笃定:你就隐居
附近,将一座山裹当作外套,成为山之核。
那次,我见识了马蹄形的温驯山脊
惊人的耐力,步道一级一级,试探着
访客的诚意,又像是与现世决裂的筹码。
不设防的群山,解冻的山谷,光线
正温柔地给露水拔牙,水汽上升,完成
对云的补给,而低处的松枝即将垮掉,
与露水消逝的方向相逆,我感谢它
舍身之教诲。所以,越往高处,身体
越松弛,仿佛体内寄居的恶魔因畏高
而退散。我看见了悬崖之下的县城,
博物馆般的县城,满脸淤泥的县城。
披云亭附近,一只黄鹂站在最高的枝头
歌唱,仿佛它就是歙县的俄耳甫斯,
我的视线托举着声音越过蓬松的群山
而未消损,像个声音传播学的奇迹。
实际上,绕了很远的路我才找寻到你,
一个隔着几世的地址,住着一个除封的
藩王,平静得仿佛从未受到帝国的迫害。
一个是隶属永恒的画家,一个是克制的
学徒,却都是拖着脐带亡命的人。
我知道,以山水为师,就能成为你的
同窗。“枯枝落地后把身体交还给
古老的母亲,江面像秋收后的刀刃般
明亮,你看,江水的姿势陈旧而犹豫,
它们再也没有机会回到源头,直到
它们内心再次修炼至寒冷,变回冰块,
还要借助鸟鸣之中滚烫的滑轮。”
近处,你的坟头干净,想必清风日日
抚扫,墓前开阔,适合卑微的星辰
投下自己的白骨,投下抱负的残骸。
一只橘子是你示我的招待,“我们曾在
江边偶遇,又在这林间重逢,只为了
我们虚构的友谊能如念珠那般圆满。”
2015-10
淮河风物研究
那次奔丧的途中,我第一次目睹淮河。
沿岸,杨絮如暴雪飘落,仿佛哀悼。
“仿佛这里才是雪的故乡,它们在初夏
候鸟般飞抵。”一如死者坚持死在
黄泥覆顶的茅屋。两岸的景物幷没有
差别,仿佛它们抛弃了习俗,像庙宇
甘愿沉降,坍塌为黄泥而无须自怜。
渡河往北,煤渣是通向矿区的索引,
枝枝蔓蔓,多像肺癌病人的肺叶。
“肺叶的黑比宿命的戳印更具状,难以
洗白。”“他曾拒绝成为一名矿工,
而无法拒绝黑暗的宿命。”五月的大地
富足,谷浆从土壤中溢出,舍给我
贫穷的亲戚。我好奇的是,谁在指挥
这场合奏的管风琴音乐会,纤细的
麦杆竟有如此挺拔的茎管供水流穿行。
麦芒像火苗摇曳,仿佛大地的激情
找到了出口。“这摇摆啊,是门哑语。”
大意是:相似的平原下,相似的火焰。
再往远处,悲伤的姑妈指着西边:
“河坝是个完美的支点,支撑着天边
晚霞,那是天空过剩的欲望。”我却
看见一片镀锌的水域,显然它融入了
太多残忍的细节,它将以回忆为食。
我不能滞留此地,我不能妨碍树冠
茂盛如盖。天色愈发黑了,汽车像甲虫
掉进无底的幕布,虫娥在蛙鸣的煽动下
冲向车灯一如天边群星无畏地涌现。
2015-5
给毛毛的诗
毛毛,请你原谅我仍然不能
将一首祝福的诗写得甜蜜。
毛毛,十年还不到,曾经照耀我们
过河入林的星星都已焚烧
毁尽,正如那入汛以来的长江
稀释了我们的亲密。
我将接受一段祷文的再教育之后,
乘着那最后一片薄冰渡江
回到皖南,见证你的喜悦。
“谁把请柬折成军令的形状,
言辞中又夹带着初夏的羞怯。”
六月的铜陵苍苍如盖,像镂空的
绿肺倒置。一座城市折迭
在自己的绿里,苦练还魂之道,
末了居然依靠一片树叶
残存的象形记忆而复活。
“这绿并未因江水的流逝而褪色,
一如我们以灰烬做底色的友谊。”
毛毛,好像这绿是林中一种拒绝
引力的细溪,经木射线的筛选达到
罕有的纯洁,就连保管月亮的
沙利叶都曾向我暗示对你的嫉妒。
2016-6
对诗:修琴的女人
入秋以后,山顶露出一间木屋,
“树叶少于蒙着薄霜的鸟巢。”
我记得上山并没有固定的路径。
“视野开阔,痛苦没有遮掩。”
林间住着位独居的修琴的女人,
“山下是因欲望而浮肿的人间。”
她的母亲留给她一把走音的古琴。
“每晚,我抱着琴才能入眠。”
我在春天爱上了她,曾给她写信。
“叶落尽时,我拆开有余温的信。”
我爱她冰冷的,会发芽的指尖,
“信封里并没有结出厌世的果子。”
太迟了,即使爱意未随季节冷却。
“如果真的太迟,不如永不抵达。”
母亲死后,她再也没有下过山。
“我害怕杂音,也不擅长告别。”
没有人见过她,但晚上琴声灌满枝叶。
“不如把身体还给这继承来的落叶林。”
总在虚构的敌意里陷得太深。
“我曾一度找不到晚祷的理由。”
她志在修补声音,做弦的仆人。
“修琴,为了不让母亲再死一次。”
点烛定弦后,未来就允诺了她。
“所有的夜晚,都是古代的夜晚。”
落叶因幸福而奔跑,仿佛应和。
“每个声音因祈祷而饱满。”
如此的天赋,好像她是伏羲的女儿。
“我在灯下,复你夹着雪花的信。”
2016-9
须臾之塔
九〇年寒冬,母亲整日进山砍柴
以便来年的屋顶上炊烟不绝。
祖父将成捆的柴火堆码在旧屋前,
扎得像省界上的悬崖那般垂直。
第二年的盛夏因洪水长期浸泡
而鼓涨,占据了我原始的海马区,
恐惧是稠密的雨点,战时电报般
急迫,洪水进院后轻易迈过门坎,
母亲将我抱到谷仓的盖板上,
她的膝盖淹没在水里。门前的柴堆
竟整个浮了起来,像纸船飘走。
“它们本当经过膛火的烤问进化
为炊烟,去戍边,给人间温饱。”
后来听人说,柴堆堵在了村尾的
石拱桥下,像个巨大的炸药包。
直到桥头的石狮率先跳下,划出
一道黑色的引线。“内心有波动的
青石才会被选来雕成庇佑的狮子,
石匠在刻狮鬃时要避开闪电的日子
线条才不会被折断。”它从栏杆上
跃下,投身于这污秽的末世,
它一身黄泥,像穿着件破漏的袈裟。
桥另一头的柳树当天也被冲垮,
再也没有吹拂,再也不会有荫翳
织成母亲的披肩。因绝收而被迫
去省界那边做工的人带来新的传言:
洪峰过境时,新安江异常宽阔的
江面中央曾浮现过一座须臾之塔。
2018-08
枯荣的恩典
“像一截绳子松垂。”一则死讯
引我返乡继承她绿的王位。
从潜口下高速,抄近道将县城
甩在身后,过了江村,就沿河
北上,乡道弯曲,似在迁就
地图。水流如野马,肢解了群山
之寒气,所以说桃枝的沸腾靠的
不仅仅是人兽共享的乡村医生
在每一朵花苞里嫁接的马达。
“水白白流走,无法稀释的悲伤。”
可能是因为动情过度,被春水
驯化的鹅卵石无论是公是母,
都缩在自己不标准的椭圆里。
去冬被捆扎的枯枝之间冒出的
新芽,从不为自己祈祷的野花
正是歙北初春不改的配方。
就像这里变暗的一切仍然爱我,
为我的缺席辩护,清澈的倒影
还保存了几帧我挥霍掉的童年。
倒影里也有我陌生的表舅,
贫困曾冲破他的躯体在旧外套上
留下补丁,面对过太多的死别,
他一脸平静,低头走在送葬的
队伍中。过长的队列也让我困倦,
那晚我睡得很早,茶叶梗做的
枕芯为我准备了蒙恩的茶季。
201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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