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唯美的画面应该定格在上个世纪的七八十年代吧，这是一场无声的抒情：弄堂里的红衣女子，坐在一张竹椅上，兰花指般的双手在两根竹针的的牵引下如蝴蝶翩翩起舞，她专注凝神，心无旁骛，每一针，每一线，都织进了她甜蜜的心思，织进了女人花样的年华，她编织的仅仅一件贴身的物件吗？

织是女人的专利。男耕女织，在农耕时代，是家庭劳作的极佳分工，“男主外，女主内”似乎成了天经地义的事情。回想起我们的祖母外祖母，哪个不是从小就学做针线，哪个母亲不会织一毛一衣，小时候，我们身上从来不都是“慈母手中线”吗？试想，一个男人扛着锄头外出劳动，女人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条，闲暇时坐在织机旁一针一线织补艰难的日子，因为忙碌，却不觉得累，因为年轻美丽，捎带着她们手里的活计也有了人情味儿，待男人回家，她们会捧出自己精心烹制的菜肴，这样一幅和谐的画面不能不说是符合艺术规律的上乘之作。想一想七仙女一下凡到人间，也正是因为牛郎会耕，织女会织，田里的劳作也不那么辛苦了，也便有了“你耕田来我织布，夫妻双双把家还”的优美唱词。

我没有考证过织一毛一衣的历史，据传是起源于欧洲。好在我的童年正赶上用手工抒情的时代，我目睹了树荫下、门楼里、炕头上，到处是怀里抱着一毛一线一团一的姑娘媳妇的盛大场面，我惊诧于那个时候心灵手巧的女人怎么会如此之多，一个新的针法若出来，一一夜之间全城的女人都会了，针是简陋的竹针，线是一色的大红或是蓝黑。女人像是无师自通，所有的智慧都用在针法的较量上了，拿到了新花样就像拿到了武林中的葵花宝典，在一张纸上比比划划设计者新的蓝图，接下来女人要挑灯夜战的，她要争时间抢速度，她要使出浑身解数，赶在天气转凉之前让男人或是孩子穿上自己亲手打造的织物。男人对女人的辛勤劳作是给与肯定和配合的，他从工厂里用自行辐条为女人车出一副精美的一毛一衣针，他站在穿衣镜前模特一样把那件织物穿在身上，让女人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心里就乐开了花！

看过电一影《被爱情遗忘的角落》，其中有个红一毛一衣的细节犹一根丝线贯穿着剧情，母亲留下的红一毛一衣穿在存妮身上，尽管已经斑驳变色，但在那个贫困的角落里，却依然是一个姑娘不可多得的心爱之物，同时也造成了她情爱的悲剧，后来荒妹又穿上了那件红一毛一衣，奔向她仰慕已久的爱情圣一地。在这里我们在赞美细节的魅力的同时，也在慨叹，在贫困的年月，一件红一毛一衣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是件多么奢侈的梦想！母亲是服装厂的四级技工，她活计做得细密齐整。然而母亲对织一毛一衣却不很在行，不是别的，母亲年轻时是买不起一毛一线的，她只会打平针，用一种线绳一样毫无弹性的东西为我们打袜子，打一手套，穿起来即生硬又古板。待一毛一线进入寻常百姓家的时候，姐姐已经捷足先登占领了母亲享有的地盘。姐姐是胡同的编织能手，不论技术难度多难的花样，只要让她看上一眼，基本上就算手到擒来了，姐姐的身边总是围着一帮向她讨教的女孩子，她的两手像个小型的织机，只要将一毛一线抱在怀里，几乎看不到手指在线上停留，几天就像变魔术一样打成一件织物，同时她的眼睛嘴都可以腾出空儿来，比如聊天，比如看书，我疑心她的前世是天上的织女。

庄子的“庖丁解牛”的故事讲述了关于技艺的得心应手，也就是说要手与心应，带有柔韧特质的一毛一线在纵横交错的编织语境中蕴含一着温情的人文关怀，这样的美学思想会让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子解析得透彻无比。一个女孩若有了自己心怡的对象，她是决心为那个男人织一件一毛一衣的，这样的想法一出来，几乎就成了她青春时光里的大工程，她要采集花样，她要选择一毛一线，她要找一个安静的地方羞涩地编织自己缜密的心思，温习他多情的眼神，想象他穿上一毛一衣的样子，若是有人不经意问起，她不回答，抿着嘴笑，继而脸上飞出一朵红霞。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那时代，男人没有穿上一个女人的织物是一个男人的悲哀，女人没有亲手为心爱的人打造一件贴身的物件也枉为女人。我在读书的时候我们寝室有个长我几岁的女生，她在家乡定了亲，她省吃俭用夜以继日为那个男孩赶织了一件一毛一衣，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们弄掰了，男一方将那件一毛一衣退了回来，记得是一个晚自习归来，女孩独自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她手里抱着那件一毛一衣，用力地撕扯，用牙齿用剪刀，几乎要把满腔的愤怒发泄在那东西上，我们怎样拦都拦不住，她的眼泪大滴大滴地掉在一毛一衣上，我们知道，她哪里是在撕扯一个物件，分明是在折磨那颗破碎的心呢！织的背后，总是隐藏着一个“情”字。

我年轻的时候和广大妇女一道也学会了织一毛一衣的红颜技巧，不过，因为手拙，织的很不成样子（大概所有的灵巧被姐姐偷了去）。尽管如此，我也希望自己亲手打造一件织物，不需要别人帮忙，有一次姐姐争抢着为我织了一件一毛一衣，我觉得很扫兴，就像一场球赛没来得及观看有人就告知了结果——过程的跟进是莫大的享受。一个女人，一生总要织点什么，一件织物的上面，凝聚着自己点点滴滴的情感，这是做为女子的极好的证明方式。我对新鲜的花样是很好奇的，但不会创新，只会跟在别人的屁一股后面，我奇怪于那么多针法的由来：“阿尔巴尼亚针”，真的是从那个国家传过来的吗？“美国大垄”，疏密相间的针法和美国有什么关系呢，至于“胖针”“水草针”现在明白都是来自于生活而高于生活的艺术了。织的过程关键是靠耐力和韧劲，俗话说：不怕慢，就怕站。女人总会忙里偷闲挤时间完成自己心爱的编织，也有大胆的姐妹拿到单位“作案”，不甚被领导抓了个“现行”，挨了批评扣了奖金捶胸顿足直叹倒霉。

我第一次织一毛一衣是为自己织的一件红一毛一衣，织的是一种叫“麦穗”的针法，因为几天后学校要有一次大型的活动，一个心眼要穿出去招摇一番，所以织的格外上心，前身后身都是行云流水般的完成了，到了分针地方的技术活却犯了难，于是要不耻下问向人讨教，在众多师傅的帮助下我终于用半月的时间完成了自己平生的第一件杰作，穿在身上真的是美气极了。不过因为是左撇子，编制的动势极其不雅，都是躲在角落里偷偷地织，不敢拿出来亮相。结婚以后倒是为家里的那位织过几件一毛一衣的，第一次织的是他喜爱的红棕色，针法新颖，织的还算平整，遗憾的是身量有些偏长了，飞将出来露在上衣的外面，他很傻，单位人虚情假意的称赞便信以为真，回到家欢天喜地地告诉我好多人夸了我的手艺呢。后来很成功地为他织了一副手套，用的蓝色的细绒一毛一线，手背上还用心地拧了两行麻花。他称赞是一件艺术品，戴在手上有点不落忍，一次他到超市买东西，还是粗心大意地把那幅手套忘在那里了，回去要人家就不给他，为此他懊恼不已，现在想起这件事还骂超市的女人是吃人饭不拉人屎的坏东西。

古有谚语：一夫不耕或受其饥，一妇不织或受其寒。然而人类终究是告别了传统的手工时代，告别的慢节奏的生活。如今，再没有哪个女孩子会坐下来花大把的时间用心编织一件物什，更不会那个女子会把一腔的柔情倾洒在柔软的织物上，纤维、丝，棉，保暖内一衣，一些我们叫不上名字贴身衣物已经五花八门地载入了我们的生活，我们难得听到纯一毛一落地的声音，我们难得找到心灵的归属，那些老去的故事，成了我们生命里的动人诗歌，只是在记忆深处记录着——光阴的柔美，四季的灵秀，还有平常日子的细碎和深情！

本文标题：爱是织不完的线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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