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 《地平线》阅读题的答案
《地平线》是由中国当代著名作家贾平凹所写,属于哲理散文。该文章相关的阅读训练试题及其答案是由小编为您收集整理,希望能帮助同学们把握语文阅读的特点,进而提高阅读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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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平线
贾平凹
小时候,我才从秦岭来到渭北平原,最喜欢骑自行车在路上无拘无束地奔驰。庄稼收割了,又没有多少行人,空旷的原野上稀落着一些树丛和矮矮的屋。差不多一抬头,就看见远远的地方,天和地已不再平行。天和地相接了,在相接处是一道很亮的灰白色的线,有树丛在那里伏着。
“啊,天到尽头了!”
我拼命向那树丛骑去,好长时间,赶到树下,但天地依然平行;在远远的地方,又有一片矮屋,天地相接了,又出现那道很亮的灰白色的线。
一个老人迎面走来,胡子飘在胸前,如同仙翁。
“老爷子,你是从天边来的吗?”
“天边?”
“就是那道很亮的灰白线的地方。去那儿远吗?”
“孩子,那是永远走不到的地平线呢。”
“地平线是什么?”
“是个谜吧。”
我不太懂了,以为他骗我,我又对准那道很亮的灰白色线上的矮屋奔去。但我失败了;那里天地平行,又在远远的地方出现了一道地平线。
我咀嚼着老人的话,想这地平线,真是个谜了。正因为是谜,我才要去解,跑了这么一程。它为了永远吸引着我和与我有一样兴趣的人去解,才永远是个谜吗?
从那以后,我一天天长大起来,踏上社会,生命之舟驶进了生活的大海。但我却记住了这一个地平线,没有在生活中沉沦下来,虽然时有艰苦、寂寞。命运和理想是地和天的平行,但又总有相接的时候。那个高度融合统一的很亮的灰白的线,总是在前面吸引着你。永远去追求地平线,去解这个谜,人生就充满了新鲜、乐趣、奋斗和无穷无尽的精力。
【问题设计】
1、本文从下列角度描述“地平线”,请从文中摘录相关语句回答问题。
⑴ 形态: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10字以内)
⑵ 颜色: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8字以内)
⑶ 衬托物: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6字以内)
2、“想这地平线,真是个谜了。”这样说,是因为地平线具有什么样的特点?
3、联系上下文,说说文中加点的“我一天天长大起来”具体指的是什么?
4、本文的线索是什么?
5、读完本文后,你有什么体会?请用简洁的语言把它写出来。
地平线阅读答案,仅供参考:
1、⑴ 相接处是一道很亮的线。 ⑵ 很亮的灰白色的线。 ⑶ 树丛在伏着
2、那是永远走不到的地方。
3、踏上社会,生命之舟驶进了生活的大海。
4、地平线。
5、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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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地平线全文阅读 作者:阎欣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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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实再现红四军艰难征战生活:地平线 作者:阎欣宁
一 “红带子”军开进汀州城(1)
前委的通知夜里到的,说是不搞入城式,平平淡淡进汀州。但军部和红四军主力从闽赣交界的长岭寨下来,却在汀州城外扎下营寨,等着第二天初升的太阳。三十一团二连党代表王初恩心里就嘀咕:怕是要讨个吉利的时辰吧?
3月的太阳,沾些迟滞的寒气,水淋淋的样子,从东方地平线上慢腾腾地爬出来。地平线,那道天空与地面的分隔线,远远地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它将人们所能看到的方向分开为两个分类的线,一个与地面相交,另一个属于天空。1929年3月14日清晨的汀州城外,真地平线被树木、建筑物、山脉等半遮半掩,取而代之的是可见地平线。不同的是,可见地平线代表着人类目力所能及的最远距离。远离地平线的汀州城外,嘹亮的军号声此起彼伏,撼落了无数草芒上隔夜的露珠。马蹄声和脚步声“沓沓”地敲成了一个鼓点,汀州城南门外的地皮,像鼓面似的剧烈跳荡着。
红四军主力浩浩荡荡地开进南门的时候,王初恩的两只眼睛就像刚发射完子弹的枪口一样,滚烫而又黝黑。他好奇地打量着汀州城那灰扑扑的古城墙,心说这怕是大唐还是大宋年间的家伙吧?威势不减的城门楼子,咋就保存得这样完好无缺呢?那顶上要是架起两挺轻机关枪再合适不过了……若是强攻,得熬多少火药硝子才能炸得开?郭凤鸣那个熊包蛋,老天爷瞎了眼,白给他一座这么结实的汀州城,抗不住红四军的一个冲锋。自从下了井冈山,红四军的日子并不好过,风雪中转战几个月,坏消息一个个传来,听说留守山上的部队已经战败,井冈山失守,彭德怀、王佐的部队都不知去向。红四军辗转流离,痛感失去根据地无家可归的困境。直到上月10日、11日两天,红四军在宁都大柏地打了个漂亮的伏击仗,将尾随的国民党军第一集团军第五师第十五旅刘士毅打得狼狈不堪,俘敌、缴枪各八百,形势才稍有起色。连党代表王初恩和多数人一样,原以为红四军会扭头杀回井冈山,收复失地呢,谁想到红四军从瑞金扭头进入福建地界,总前委打起汀州古城的主意。从昨天也就是13日起,战斗在渔溪、长岭寨打响,红四军一举击败福建省防军暂编第二混成旅,击毙旅长郭凤鸣,歼敌两千余人。长岭寨得手,闽西重镇、千年古城汀州的门户也就向红四军洞开了。
天光尚早,汀州城内却早已人流如堵,街上的店铺开门的倒不多,就是人多。昨天城外枪炮声声如雷,等枪炮声渐渐平息下去,城中百姓就一传十、十传百:红军得手了,郭凤鸣完蛋了!这天的清晨,对于汀州百姓来说,注定更换一轮崭新的太阳!除了卖早餐、卖菜的小摊外,街两旁挤满了看新鲜的人,那些头戴毡帽、身穿棉袍的老翁、老妪在前襟下拢着烤手的炭竹笼,腾不出手来,便笑眯眯地朝进城的红军一个劲地微微点头。一拨拨的小青年敲锣打鼓,还有人“嗵嗵”地放着火铳,不绝于耳的鞭炮声更是远甚于昨日的枪炮声,汀州古城,约好了要重新补过大年似的。
九班班长涂水根走得身热,早把头顶上那顶塌了半边的呢礼帽摘了,露出那头蓬毛垢草般的长发。兴许有小半年光景了,别说剃头,就连找把剪子胡乱铰上几把,好歹图个利索都没能顾得上。那顶破礼帽,还是涂水根在大柏地战斗前侦察地形时,从一个游贩头上一把摘来的,说是为了便衣化装的需要。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一 “红带子”军开进汀州城(2)
“怪了,这汀州的老百姓不怕兵呀?王老板,怎么跟回到了井冈山一样?”涂水根把连党代表称作“老板”,是打井冈山上叫下来的,王初恩训过他多少回,总也改不了口,那货还振振有词,说连党代表不是老板是什么?连里其他官佐士兵都是伙计嘛。
一脸放光的王初恩摇了摇头。离开井冈山后,他这位连党代表越来越难以回答士兵弟兄们的种种问题了。其实,1927年8月,朱德、周恩来等人率部于南昌暴动,起义军兵败退出南昌后,就路经汀州小驻,当地百姓对共产党这支官长、士兵人人脖子上缠根红带子的“赤军”并不陌生。朱军长当时带的部队,如今可是半个红四军的家底子呀!
“王老板,部队打汀州真打对了。”涂水根并不理会王初恩的摇头,又凑了过来。下了井冈山,“王老板”的话越说越不灵,涂水根越想引着“王老板”多说话。
“什么叫对,什么叫不对?”王初恩没好气地说。他对部队不回井冈山到现在还一肚子气。
涂水根并不理会党代表的情绪,笑嘻嘻道:“有吃的喝的就叫对,没吃没喝就叫错。当兵吃粮,就是牲口还得喂把草料呢。王老板,你看这汀州,富得流油啊,哪是井冈山那穷山沟可比?”
王初恩脸更臭了。
“涂水根,你嘴里嚼粪蛆了?井冈山怎么了?井冈山山好水好人好,就连南瓜都特别甜……你给我听着,朱军长、毛委员不会放弃井冈山的,早晚他们要带咱四军杀回井冈山……”
井冈山上下来的老红四军官佐士兵,仍然按照井冈山上的习惯,将红四军前委书记毛泽东称作“毛委员”。
涂水根根本没理会王初恩的训斥,他的目光早被路旁一家酒帘幌子吸引了,那上面书写着大大的“汀州老酒”字样,原来是一家酒铺。涂水根浑身燥热,一扬手将那顶塌了边的破礼帽扔出去,破帽子犹如一只受了伤的黑老鸹,晃悠悠地飞上了路旁屋顶。他口里的涎水似乎就要流出嘴角了,肠胃中似有几根枪通条在七搅八搅。
“涂班长,部队驻下来,你第一件事就是找个剃头挑子,先把你那狗窝打理干净,咱好歹是红军主力部队,如今也算进了大城市……”王初恩努力让自己高兴起来。红四军下山后转战数月,吃尽苦头,如今走进汀州这“大城市”,傻瓜才不高兴呢。“对了,涂班长,你说汀州这地方富得流油,你打哪知道的?”
涂水根得意地一笑。
“我老涂干红军前是干啥的?我告诉你,王老板,乡下看头,进城看脚。”
“什么意思?你说清楚点。”
“乡下土豪劣绅,你看看头上就晓得了,戴皮棉毡绒帽的,油得苍蝇落上去都打滑跌跟头的,错不了;城里人呢,你得看他们的鞋……你看这汀州城里,可有穿草鞋的?”
王初恩看看路边看热闹的男女老少,果然都是清一色的藏青面的棉鞋、布鞋,偶尔还有闪光打眼的皮鞋,而踩在青石板官路上悄无声息行进的红四军队列中,大多还是缠裹了布条的草鞋,就连他这连党代表的脚上也不例外。涂水根干红军前没个正儿八经手艺,常以游走四乡收鸭毛为营生,株洲、萍乡这些大城市都去过多回,他对于城市,就像猫熟悉鱼腥味;对于乡村,又像狗熟悉自己的窝。王初恩正想说点什么,街上的百姓忽然发一声喊,潮水一般扭头朝一个方向跑去。随后,男女老少的声音像传递口令似的,由远处传向更远处: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一 “红带子”军开进汀州城(3)
“走啊,去看死鬼郭凤鸣喽!”
王初恩觉得奇怪。长岭寨战斗正酣时,他曾遇到过团长伍中豪,伍团长兴奋地告诉他,敌旅长郭凤鸣眼见长岭寨阵地难保,亲自从城内率众反扑,已被红军击毙。难道情况有误,郭贼未死,被捉进汀州不成?
福音医院在山上,是个清静之处,各种消息闭塞,如隔绝了尘世一般。
这两日,城外的枪炮声时紧时松,响得像湿柴烧锅,“噼噼啪啪”的,就连上帝心里怕是都不安宁。玛丽亚心惊肉跳的,开始以为城外又在闹匪患,后来听动静不对了。魏约翰医生悄悄告诉她:是那支红带子军队又打回来了!玛丽亚一愣,记忆像夏日里的汀江水,汹涌而来。一年多前,那支路过汀州的南昌暴动的义军,人人脖口扎着一根脏污、破损的红带子,说是共产党的部队。哦,那个脸盘眉峰都像石头雕刻出来的红军伤号,还是个长官呢,他叫什么来?玛丽亚努力想了半天,还是徒劳。快有一年半光景了,原本以为将那支远走高飞的红带子军和那个受伤的长官一起忘掉了呢,谁想到做梦一样,红带子队伍又回到了汀州。那个石刻一般长相的长官伤号呢?他还在队伍上吗?昨天上半夜,枪炮声平静下来,玛丽亚还面对圣母像和透明般的烛火暗暗祷告了一支香的功夫。
前年秋天,大概9月光景,城外也是这般枪炮轰鸣,也是天亮时,一支军队开进了汀州城。福音医院的女护士玛丽亚跟着魏约翰医生上街看热闹。街上的商人们无事不晓,他们说,这支军队就是上个月在南昌城里举旗造反、赤色暴动的那支“红带子”军,说是共产党的军队。进了汀州城的红带子军并不像商人们嘴里说的那么可怕,更不曾杀人放火,打劫商铺。那支队伍尽管衣衫褴褛,疲惫不堪,但小伙子们精神头十足,一个个晒得油黑锃亮,两只白白的眼仁放光,一路上嗷嗷叫地吼着军歌,边进城边好奇地东张西望,打量着城内的牌坊街楼。那一日,玛丽亚正看得入神,就听传来一阵吵嚷声,几名夫子抬着一副担架,停在了路边,上坐着一个身上缠了绷带的二十*岁的军官,那人脸盘方正,眉峰处都有棱角似的,好像石头雕刻出来的,看上去有点南人北相。吵闹的原因是他不肯坐担架,要士兵牵他的马来。几个士兵模样的弟兄正围着他苦苦相劝,非要他坐担架,双方僵持不下。魏约翰医生走过去,一眼看到那军官又黑又脏的绷带上已经透出脓水,浑身的汗酸味中透着刺鼻的腥臭。
魏约翰医生皱了皱眉头说:“军官先生,你的伤口已经感染了,必须尽快手术,我以上帝的名义起誓,否则你将有生命危险。”
那军官一张被南方太阳晒得黑黝黝的脸上一副铁青色,透出肃穆的腾腾杀气。他把恼怒转向了魏约翰医生。
“你是什么人?脸蛋上划一刀——多嘴!”
玛丽亚见那军官耍蛮,当街羞辱魏约翰医生,心中十分生气。在福音医院,除了傅连暲院长外,玛丽亚最敬重的就是魏约翰医生了。她忍不住开了口。
“军官先生,你不要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这是福音医院的魏约翰医生,汀州城里没人不认识他。”
坐在担架上的军官有伤在身,转身迟缓。等他臭着一张脸,扭过头来正要发作,却一眼瞅到了玛丽亚那张秋日里灿烂无比的面容,他立时像冰块撂在了大太阳底下,又像中了枪似的哑了火,口不能语,身子一软,瘫倒在担架上,由着夫子们抬走了。魏约翰医生叫玛丽亚给担架带路,带他们拐上了前往福音医院的坡路。
一 “红带子”军开进汀州城(4)
后来,福音医院傅连暲院长与红带子义军成了棒打不散的好朋友。几天之内,福音医院共收治了起义军三百余伤员,包括一名叫陈赓的营长。
福音医院原为英国教会医院,倚山而建,坐看半座汀州城。它由门房、礼拜堂、病房、医疗室、手术室等六幢平房组成,雪白的墙,灰色的屋檐、门窗,看似平淡,却有着洋人一丝不苟的风格,医院的管理异常严格,医生、护士都要按时到礼拜堂做礼拜,魏约翰他们医生之间,交谈经常都用英语。即使穿起白大褂行医,也要把领带系得不透风,吃饭要用亮晃晃的刀叉,那东西一看就知用来切割肉块和骨头的。
玛丽亚的家就在汀州,父亲是个裁缝,开个缝衣铺子养活一家人。她是独生女,从小受到溺爱,闽西客家人很看重读书识礼,一个女孩儿家,家境尚可,做裁缝的父亲将她送进学堂读书,只是在她十二岁那年,父亲才把她送到福音医院,从濯洗衣褥、清理卫生开始,到学习临床护理。她不仅身心皈依了上帝,和魏约翰医生一样,连自己的名字都改了。“玛丽亚”、“魏约翰”,这些中西合璧的名字似乎脱胎换骨,离以往的生活远了,也就距上帝更近了。
天色放亮后,玛丽亚走出医院,来到街上。路边人说,红军大队刚刚过去。她像被汀江水裹挟的一颗小石子,身不由己,被潮水般的民众带到了城关。在那里,她遇到了教堂的钟神父,他们都是离上帝不远的一家人,彼此熟识,差不多算是半个亲戚了,便结伴而行。钟神父告诉玛丽亚,他可不是出来看什么热闹的,城外有个教友昨晚生命垂危,带消息进城请他去做临终弥撒,没想到一大早就赶上红军入城,钟教父担心这城还不知出不出得去。玛丽亚一路上听到的消息,比她在福音医院一年听到的都多。原来,前年秋天那支红带子队伍是共产党的军队,现在叫红军。红军把守城的国军打败了,就连旅长郭凤鸣也做了红军的枪下之鬼。郭凤鸣以一旅之众在汀州拥兵自重,自诩为“汀州王”,平日横征暴敛,欺压百姓,红军收拾了郭凤鸣,自然为汀州百姓送上一份见面大礼。一路上城内百姓尾随红军大队,高声喊着各种各样的欢迎口号,人人都像喝足了陈酿米酒似的醉意醺然。他们喊些什么,玛丽亚有的听不见,听见的也未必听得懂。她只知道,共产党的红四军进城,就像早年太平军“长毛”来到汀州一样,意味着改朝换代了。
忽然,山呼海啸般的民众静默下来,玛丽亚和钟神父顺着旁人目光看去,只见城墙上晃晃悠悠地用绳子吊下个东西,那物颤了几颤,便停在空中,一晃晃地叩打着城墙,不甘寂寞似的。仔细看时,认出那是一个死人,被用绳子捆了双足,倒悬在城墙上……上帝啊,那居然就是前几日还不可一世的“汀州王”、国军旅长郭凤鸣!
一旦认出郭凤鸣,一旦看到他变成倒悬于世的死鬼,汀州百姓们愈发相信,自今晨起,汀州城内的世道真的变了!不知谁带头喊了一嗓子,立时,山摇地动一般,汀州古城都在打晃,就连那倒挂在城墙上的死鬼郭凤鸣,也像簌簌发抖一般摇晃起来。人到死后才知怕,姓郭的那死鬼看来是早就该死了!人群竟像逛庙会看到稀罕时,争先恐后向前挤去,那气势似乎能挤倒千百年的古城墙。
钟神父想抽身离去,却与人流相悖,他站立不稳,玛丽亚急忙伸手搀了一把。钟神父看到倒悬于城墙上的死尸,原本微红的脸膛立刻白了,他的眉头拧到一起,由于寒冷,原本抄到黑色教袍里的双手不由伸出来,在胸前划着十字,嘴里低声喃喃道:“主啊,万福玛丽亚,上帝之母,你无所不在,无所不知,为我们的罪恶祈祷吧……”
玛丽亚听到钟神父熟悉的声音,仿佛置身于教堂中,又仿佛傅连暲院长和魏约翰医生也在教堂礼拜呢。她不由也伸出右手,在胸前划个十字,口中呢喃自语道:“光荣属于上帝、耶稣和圣灵,天下兄弟姐妹,无论是谁,无论有无过错,都是你的子民……”
玛丽亚和钟神父双双为死者做起惯常的祷告来。
以往在福音医院,但有不治身亡者,傅院长总要求他们按照教会兄弟姐妹般的隆重礼遇,为死者祷告,无论死者是富贾,还是赤贫如洗的乡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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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故事往往发生在一天之内(1)
不远处,一家卖豆腐干的小店铺那低矮的屋檐下,站着一位男人,正冷眼打量着祷告的钟神父和玛丽亚护士,他就是红四军的特派员柳达夫。柳达夫还很年轻,二十六七岁,眉清目秀,一副精明强悍的神情,总是不屑于世间万物的倨傲自信,多少弥补了他稍嫌瘦弱的身骨。他刚从苏联留学归来不久,就被党中央委派到红四军工作。可惜这位来自上海中央的“钦差大臣”刚到井冈山,就遇上敌人对井冈山的第三次“会剿”。毛泽东曾亲自征求他的意见,柳达夫毅然选择了与四军主力一同行动,他慷慨激昂,唾液如飞,说是“宁肯丧家,也要做一只忠勇的狗”……当时毛泽东同志听后皱了皱眉,什么也没说。柳达夫的另外不同凡响之处,在于他身上不像其他红军官兵那样穿得五花八门,甚至还有人穿着大姑娘、小媳妇花棉袄染黑的“军服”。柳达夫穿一件散发着幽幽暗光的黑色皮夹克,脚下是一双德国制的手工牛皮靴,头上则戴了一顶花格粗呢的鸭舌帽,这都是他在莫斯科阿尔巴特大街为自己挑选的中国布尔什维克化的战斗服装。要是红四军前委和军部还有谁懂得他的黑皮衣上没有襟扣,又会拉得“咝咝”作响的那道铜制“拉锁”的话,就会发现柳特派员连裤腰带都没绑,他使了两根松紧绳似的吊带将裤腰挂在肩膀头上呢。
柳达夫跟着红四军军部进城后,想独自一人在城内随意走走看看。他毫不掩饰自己一下子就喜欢上这座千年古城,一道古色古香的老城墙,一弯绕城而过的汀江水,还有满城明清风格的房屋建筑……真是太美了!简直有些俄罗斯风格的油画效果呢。在此之前,他实在想不到闽西穷乡僻壤的山沟沟里还有这样一个汀州城,就如同被污泥包裹起来的蚌壳中竟然还有一颗璀璨的珍珠。柳达夫不明白前委书记老毛为何带着红四军主力在赣南一带打圈圈,与尾追堵截的敌人“躲猫猫”。那时柳达夫喟叹:老毛尽管得意于他在井冈山上割据出一块红色苏维埃根据地,可这个乡间教书匠出身的红色领导人毕竟没有在苏联学习过正规的军事指挥,就是在法国留过学的朱德,也不过一个老派的旧军人。设想一下:四军若是换了从苏联回来的刘伯承指挥,现在可能完全是另一种样子。当前委决定夺取汀州城时,柳达夫举双手表示赞成。与红四军的老毛、朱德、陈毅那些人一口锅里捞饭吃,还很少有过这样意见一致的情况呢,这也许是一个很好的兆头。柳达夫同普通的红四军官兵一样,也早就厌倦了跋涉风雪、流离失所的行军作战生活,盼着能得到喘息休整的机会。汀州古城,正是落脚之地啊。
正当柳达夫雅兴陡然而升时,他在潮流般涌来涌去的人群中,看到了被抛出浪花中的那个黑衣神父和白衣护士。神父穿着一身黑色教袍,不用说就知道这是个什么角色,一个资产阶级的黑色乌鸦!竟然飞到了闽西的山沟沟里,落脚在汀州城内,西方宗教真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啊。而护士那一身白色的装束,与神父截然相反,同样暴露了她的职业。哦,还有,就是两人的祈祷动作了。在革命圣地苏联,随着苏维埃革命政权的建立,帝国主义的帮凶,东正教几乎和地主富农一道被工农革命政权消灭了,红色的理想主义光辉照耀着古老的俄罗斯大地,这正是令柳达夫和其他中国同志欣羡不已之处。而这个闽西小城汀州,古老中伴着新潮,令人咋舌啊。红军扯旗放炮入城来,帝国主义的势力早该闻风丧胆、屁滚尿流才是,他们那一黑一白、一男一女竟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为被红军击毙的敌酋做祷告,这足以令他惊讶了。对付这些帝国主义反动势力的帮凶,柳达夫并不缺乏革命的主义和办法,别忘了,他可是留苏归来的地道的布尔什维克啊!他扶了扶腰间的手枪,走下了豆腐店屋檐下的台阶,向着那个黑衣神父和白衣护士走去。书包 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二 故事往往发生在一天之内(2)
柳达夫先走到白衣护士身旁,拍拍她的肩。玛丽亚一惊,回过头来,柳达夫一怔,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甚至忘了自己为什么要拍人家的肩头。
柳达夫看到了一张东方式的古典而美得令人灵魂出窍的脸庞,一张带有古越痕迹的五官特征,灵巧、精致、匀称,分布合理,就像德国的哲学一般严谨,又如法国的小说一样浪漫,却还有着英国十四行诗一样的华美……总之,柳达夫自离开莫斯科回到国内,还不曾顾盼美人。特别是来到红四军工作后,辗转各地,疲于奔命,连肚子都填不饱,更难以留意女性之美。他没想到,在古老的汀州小城,会看到一张令他怦然心动的仕女般的脸庞。对,这可不是那种俄罗斯风格的油画了,简直是一张出自于宫廷画师最完美的工笔画。
美,就是一种主义啊!柳达夫在心底深处半是呻吟,半是吟诵,他简直头重脚轻,竟然有了种倒悬的感觉……
那一瞬间,他忘记了身旁黑衣神父和其他人的存在。
部队开进古城汀州,红二十八团五连连长丁泗流的心里,猫爪子乱挠似的又痒又痛。
他早先在国民军许克祥部独立第三师当副排长,虽然贵为军官,但一排之副,头顶上就压着个排长翻不过去,都说官大一级压死人,其实,官大半级就让人喘不过气来。想克扣点兵饷、喝点兵血什么的都轻易轮不到他这个排副。一次行军,丁泗流崴了脚,本来咬咬牙也能跟上队伍的,他却不急不忙地跟在后面走。谁想那个冬天日头寒短,太阳一个金瓜坠地,掉到地平线下就找不着了。天黑透的时候,丁泗流算真的掉队了,他索性投宿村庄住下来不走了。那晚,手枪一亮,房东家好吃好喝的都端上来了,又舒舒服服烧水烫了脚。房东家的闺女就是另外一道菜了。那女子水灵着呢,一双眼睛镜子似的直朝他身上晃,遇到丁泗流的目光,又慌慌地躲避开。丁泗流跟掉了魂似的,一宿没合眼。第二天本不想再走的,没想到村上又开进来支队伍,打听下番号,是国民军第二十军。丁泗流知道二十军军长贺龙的厉害,不敢再动那份花花肠子,多看了那房东姑娘几眼,就跟着人家二十军走了。吃行伍这碗饭,对丁泗流来说,端谁的碗都一样。
1927年夏天,升到了排长的丁泗流没想到二十军在南昌城里举行暴动,造起国民政府的反,这才知道军长贺龙原来头上早已扣了顶红帽子,是共产党的人!国民政府调集南方各省兵力对付暴动部队,二十军吃不住劲了,退出南昌,且战且走,丁泗流也在战斗中负了伤,幸好革命军不丢伤员,硬是派夫子用担架将他抬进了闽西汀州城。
不过年把多时间,天上人间,恍如梦境啊。丁泗流此番随军重入汀州,工农革命军已经有了大号,叫做“红军”了。当兵吃粮拿饷,叫什么无所谓。进城之前,丁泗流就想一是歇歇脚,大吃几顿;二是一定要寻找到福音医院的小护士玛丽亚。那一次进汀州,若不是看到貌若天仙的小护士玛丽亚,鬼才肯住什么医院呢。丁泗流一向以纯粹的行伍出身而自傲,小伤小病就要住院大养,岂不让那些农民泥腿子笑话!那天,几个抬担架的夫子和排里的弟兄都拦不住他,就连那个姓魏的医生都说服不了他。可那个玛丽亚一张嘴,一切就此改变了。
丁泗流熟门熟路,直奔山上的福音医院。年把多光景,就像古城汀州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一样,这家一股子洋葱和牛奶混杂气味的教会医院面貌依旧,低矮的平房宁静古朴,就连那股子淡淡的化学药品味,仿佛也是昨天起就不曾散尽。还有那些白色方巾下面的一张张细皮嫩脸,似乎也都还熟稔,但分明又都记不得了。一年多前,南昌暴动部队在福音医院养伤的伤号有三百来人呢,谁还能记得他小排长丁泗流?除了小美人玛丽亚,他丁泗流又能记得住谁?就算有恩于他们三百来伤号的傅连暲院长和那个姓魏的医生,他也记不住长啥模样了。福音医院的医生、护士得知丁泗流是红四军队伍上的人,倒也没人慌乱,又听说他找玛丽亚,便告诉他,玛丽亚听说红军进城,一早就出去了。丁泗流并不气馁,转身出了医院,打算到街上继续寻找。前年,他们不就是在大街上认识的?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二 故事往往发生在一天之内(3)
前年,他的枪伤本来并不重,却治疗得很不及时,部队一路行军打仗,加上天气炎热,感染化脓,魏约翰医生的手术很是费了点事。暴动部队并没有在汀州久留,筹到一笔款子后,部队就往广东方向开拔了。临行前,留下一笔经费和三百多伤号,安置在福音医院。丁泗流在护士们的精心照料下,伤口很快愈合了。他和玛丽亚也一天天熟悉起来,两人在一起的时候,都觉得心情愉悦,差不多无话不谈。丁泗流不是没见过女人的那种男人,当兵吃粮,走南闯北,他见过的大姑娘还少吗?伤好之后,离开汀州城,他差不多也就把玛丽亚给忘了,就像忘记那颗曾击入他身体的子弹一样。如果这次不是红四军重新进入汀州,他说不定这辈子再也想不起那个叫玛丽亚的护士姑娘。可是,既然回来了,他也就理所当然地想起玛丽亚。汀州城这小地方,鸡笼狗舍般大小,比长沙、南昌差远了,除了吃的喝的,他还能记起什么来呢?
走到街上,丁泗流见人群潮水一般朝城门涌去,他以为有多大热闹呢,也跟了上去。到了才知道,城里百姓为了看倒悬于城墙的死鬼郭凤鸣。丁泗流暗骂声“晦气”,吐口唾沫,正待离去,却一下看到了玛丽亚……是的,他一眼就认出了她,尽管事隔一年多了,可他还是一眼认出来了。他妈妈的,这就是缘分啊!
玛丽亚和一个穿身黑色教袍的神父一道,正低眉顺眼的一脸倒霉相,听人训话呢。训他们的是个年龄与自己不相上下的男人,那家伙穿一身黑得油光闪亮的皮衣,像只才被人薅净鸡毛的乌骨鸡。那家伙还穿皮靴、戴呢帽,派头十足,嗓子又尖又细,话语快得根本分辨不出他在说什么,只是让人笼统地体会到他的一腔愤怒罢了。丁泗流不认得那个男人,估计他是城内某个富商,最多还有点文化,这两样兼而有之的男人丁泗流并不惧怕,他信服的只是枪杆子,天下之大,大不过的就是一杆枪把子,军队才是这个世界的主宰。
玛丽亚肯定被那个男人吓得不轻,单薄的身子像片秋天的树叶似的簌簌发抖。围观的老百姓越来越多,愈发让玛丽亚和那个倒霉的神父无地自容,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
丁泗流火气陡升,他分拨开人群走过去,一把将玛丽亚像只受伤的小鸟一般揽在身后,怒目瞪着那男人,喝道:
“喂,你算哪只林子里的鸟?凭什么在这训人?”
也不怪丁泗流认不得对方,柳达夫被派到红四军后一直在前委和军部打转转,很少到下面团里去。丁泗流认不得对方,柳达夫却认得这个无法无天的家伙肯定是红四军的,而且是个军官,只是不知道这个浑小子叫什么。丁泗流穿了一身浅灰色的军服,那还是在二十军时发的冬装,只是肩头上用来挂肩章的襻带如今空空如也,倒是转战千里,风雨侵袭,那身军服早就破破烂烂,多处挂满三角口子,和叫花子相差无几。
到红四军不久,特别是离开井冈山之后,柳达夫就发现这支四军队伍乱糟糟的,和他远在莫斯科时想象的*麾下的野战红军相距甚远,简直就是一伙啸聚山林的土匪流寇。糟糕的军官、糟糕的士兵,造成了四军表象之乱,乱七八糟,简直到了难以容忍的程度!这支红军队伍的核心骨干中,除了那些穿着五花八门乡间服装的农民外,就是像眼前这家伙一样穿着国民军旧军服的军官,很难想象那些军官曾受过良好的职业军人教育,无非是些反动军队的兵痞子罢了。就某种意义上说,这些旧军队过来的旧军官,远比那些乡下来的农民更令人糟心。枪还是那些枪,人还是那些人,就连身上那层老皮都没有蜕化,他们除了由国民党向共产党名称上的转换外,几乎没有任何性质上的变更。指望靠这些旧军人、兵痞子完成布尔什维克革命,赤化整个中国,简直是天方夜谭!看到有帝国主义的走狗神职人员在为敌酋郭凤鸣祈祷,柳达夫更觉是可忍孰不可忍,他本来打算将一对黑白男女带走,交给四军政治部保卫部的人细细审讯,可等到那女护士一回头,柳达夫的骨头一下就酥了!简直就像在莫斯科东方大学听到那些白发苍苍的苏联老教授用俄语讲授联共(布)党史一样陶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倾国倾城,貌若天仙……事到临头,还是那些国粹管用,一下子把他的客观感受表达得淋漓尽致。他身不由己,鬼才知道为什么,上前拦住那个帝国主义的走狗——确切地说,就剩下穿黑色教袍的神父了——滔滔不绝地训斥开来。他究竟说了些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甚至不晓得旁边围观的百姓们那麻木不仁的表情究竟何意。柳达夫那双直勾勾的双眼,就像党内的上层精英盯紧了*主义一样,紧紧直视着那个教会医院女护士又羞又窘的脸庞。那一刻,他甚至想到了在莫斯科一座废弃的教堂内,看到墙上落满灰尘的一副旧油画。偏偏就在这渐入佳境的美妙时光,一个不识相的家伙粗鲁地插了进来,打断了他美丽的幻想。柳达夫心里这个气呀,他的身体又重新正了过来,头朝天,脚指地,思绪却仍在千里之外。反应如此之大,那种跌落的感觉简直令他眩晕,他浑身都在发抖。
“你、你是哪部分的?请报出你的军阶和职务。”口齿一向伶俐的柳达夫竟有些结巴。
“哪部分的?”丁泗流未曾开口之前,已经熟练地掏出了腰间的手枪,指向这个穿黑皮衣的家伙。枪是军人之胆,枪在手,说话的声调,自然就有了种金属般冰冷的杀气。“老子是红军第四军的,瞧见有多少人马枪支了吧?汀州城里,郭凤鸣能杀,还有谁不能杀?”
“你放肆!快把枪收起来!”柳达夫看到黑洞洞的枪口指向自己脑门,脸都白了,他低声喝道。
“哟喝,屎壳郎钻进干牛粪里,你小子一层硬壳壳呀?”
丁泗流用枪口在柳达夫的黑皮衣上慢慢地划着道道,好像在书写着斩杀令。柳达夫退一步,他就向前逼一步,他早忘了护在身后的玛丽亚,甚至忘了自己来干什么。
士可杀,不可辱,柳达夫毕竟也是男人,他被这奇耻大辱气炸了肺。他大吼一声:“你想造反不成?简直无组织无纪律!”声音未落,他抡起那只捏惯了钢笔的细手照对方脸上扇去。丁泗流敏捷地一闪,轻易地躲过了。柳达夫虽然不曾得逞,却是把一个男人最起码的威严气势打出来了,至少让嚣张的丁泗流一愣。他这才想到,这只披着硬壳壳的屎壳郎有些来头呢,恐怕不是汀州城里的文化绅士,也许打不得呢,更提不到一个“杀”字。就在他一愣神的工夫,柳达夫也恢复了理智,他伸出手来,那手仍在哆嗦。
“我是中央派来红四军的特派员柳达夫,我命令你,交出你的枪,听候组织处理。”
丁泗流一下懵了。他妈妈的,军部的人呀?还是什么中央来的特派?怎么穿成这个鸟样子?这一下撞到枪口上去了,就为了一个女人……他回过头看,哪还有玛丽亚的影子?
回过身来的丁泗流,早换了一副面孔,一脸讨好和惧上的假笑,足以让任何冷血杀手踌躇。
“唉呀呀,是刘大夫呀,在下不知,多有得罪,你大人不见人小怪,宰相肚里能撑船,别跟小的一般见识……”
丁泗流笑着,想要收起手枪。
柳达夫却不依不饶,冷着脸,仍然把手伸得老长。
“我再重复一遍我的命令:把你的枪交出来!”
丁泗流脸上的假笑像一汪止水,冻住了。他近乎于狞笑地“哼”了一声。“想缴老子的枪?做梦去吧,你?就是老毛来了,也别想缴老子的枪!”
说罢,丁泗流扬长而去。
柳达夫无计可施,他咬牙切齿道:“我非报告朱军长,下令枪毙这个流氓军官不可……”
三 四块饷银种下了病根(1)
三十一团第二连驻扎在城内,这让党代表王初恩有些不安。别看部队顺利打下汀州古城,他想着高兴,可不知为什么,就是高兴不起来。
王初恩是秋收起义后跟随毛委员走上井冈山的老兵了。井冈山“*”两部胜利会师后成立了红四军。1928年5月,红四军拿山整编,朱德部编为第十师,毛泽东部编为第十一师。当月,走上井冈山的湘南农军不愿意留在江西,强烈要求回湖南老家,红三十团和红三十三团溃散,红四军实力锐减,全军近六千人,两千余条枪。1928年冬,蒋介石集中湘、赣两省六旅十八团共三万兵力向井冈山发动第三次“会剿”。守山还是弃山,红军左右为难。1929年1月4日,*红军第四军前委、湘赣边界特委、第五军前委等在江西宁冈县柏路村召开了联席会议,最终决定分兵,内外线作战。柏路会议还将彭德怀、滕代远带上井冈山的红五军缩编为红四军的二十九团。由二十九团和王佐的三十二团留守山上,毛泽东、朱德带二十八团、三十一团和直属队下山,向赣南出击,转入外线作战。
1929年1月,寒冬腊月飞雪天,红四军主力三千六百余人一步步走下井冈山。王初恩一步一回头,直至那座高耸入云的山峦从视野中消失。他知道,此一去又算是把“家”绑在腿上,走到哪算哪了。
谁也没想到,两个月后,朱军长和毛委员带着二十八、三十一两个主力团,会打到汀州来。
什么叫城市?城市就是用城墙和城门围起来的大土围子,城墙用来挡住那些不让进城的人,城门用来放进那些可以进城的人,这就是王初恩对城市的基本认识。秋收起义后,他跟着毛委员上了井冈山,在永新三湾村和井冈山上,他和其他人多次听过毛委员的讲话,渐渐懂得了中国革命农村包围城市的道理。可惜的是,和大多数“王初恩们”一样,这些红军基层指挥员往往忽略了“包围城市”的手段,却偏偏记住了“夺取城市”的目的,至于“夺取城市”是包围城市的“最终”阶段这个顺序,更是丢到脑后去了。
汀州城好啊,果真如涂水根所说:富得流油,随便捡块土坷垃都有股子葱油饼的香味。王初恩不能不佩服涂水根那狗东西的一双狗鼻子,刚走进城门,他看看当地老乡头和脚,就断定汀州地面的富庶。部队驻扎下来,很快每人都发了四块大洋的饷银,官不比兵多,兵不比官少,无论官价高低,每人都是四块大洋!这说明进城打土豪打到那些家伙的腰眼子上了。涂水根高兴得像玩杂耍的丢鸡蛋一样,把四块大洋轮番抛向空中,笑眯眯地说:“长汀长汀,银钱叮咚。官佐不富,士兵不穷。”他的话有所指,红四军在井冈山上定下的规矩,无论长官还是士兵,发不出饷钱都干耗着,能发点伙食尾子,从朱军长、毛委员到伙夫,一个不长,一个不短。就为这个,多少士兵弟兄才捱得起井冈山上那份苦!尤其是涂水根,留在四军队伍中百般困苦,绝无去意,就因了这一条。想当初他游走四方收鸭毛,受尽了那些坐地户的欺负,最渴望的就是个平等啊。部队被迫下山后,两个多月来处境十分艰难,顶风冒雪转战各地,大小战斗不断,缺衣少粮,艰苦远甚于山上。缺少了根据地,一路上也没有打到多少像样的土豪,筹到足够的军饷,别说伙食尾子了,常常好几天连饭都吃不上。老三十一团的弟兄一路上纷纷迎合王初恩的说法,叫嚷要“打回井冈山”,金窝银窝,不如井冈山上的草窝。从前在山上嚼着直磨牙巴骨的糙米饭,喝着晃得出人影的野菜汤,涂水根嗷嗷叫着要拉下井冈山打土豪,在他们心目中,“打土豪”就是吃大户,把天下土豪杀光打净,穷人也就吃饱喝足了。可真正下山后吃尽苦头,他们又重新怀恋起竹林遍地的井冈山了。这年的大年三十,红四军在宁都城北大柏地的伏击战虽然取得了重大胜利,但随即得到消息:井冈山上,兵败山破,王佐的三十二团拿出看家本领,化整为零,遁入山林,彭德怀则率红二十九团经血战杀出重围,不知去向。下山的红二十八团、红三十一团归不得山,一时不知天路漫漫,何处为家。书包网 www.61k.com
三 四块饷银种下了病根(2)
现在好了,红四军开进汀州城,真是天不灭曹。
全军在此休整、补充,王初恩的二连也日渐恢复元气。涂水根首先为自己弄到顶藏青色的棉毡帽,取代他那顶随手抛掉的破礼帽,天知道他是花饷银买的,还是又从谁头上撸下来的?涂水根就连夜里睡觉都小脸通红,他成天嘟囔:“天下怎么会有汀州城这么好的地方呢?真没想到一个小小的汀州城就这么繁华热闹,要是打下厦门、上海又该怎么样?那还不整日雪白的大米饭上浇香油,放开肚皮随便吃?”
王初恩听了这话,也舍不得批评涂水根。说老实话,他也正这么想呢。
不过,几日过后,弟兄们的毛病全都来了。值星排长早操的哨子吹得汀江水倒流,也集合不起一半战斗兵;晚上长官查岗,有时铺上空了一多半……还有的弟兄四块银元到手,连根针还没买呢,就已经在赌博时输得分文不剩,还欠下一屁股债,天天跑来问连党代表,下回什么时候再发饷?连队滋长的那种贪图享乐的风气令王初恩暗暗担心,这汀州城再住下去,部队还能行军、打仗吗?三十一团和他们二十八团不一样,是由湘赣边界秋收起义部队编成的,是由毛委员历经千辛万苦亲自带上井冈山的,总不见得烂在富得流油的汀州城吧?那可太对不起毛委员了。王初恩把情况报告给营党代表,营党代表有没有再报告给团党代表,他就不晓得了。九班长涂水根一张小脸鸡冠似的越来越红,大白天的他都说起了梦话:“唉,革命革到现在,才革出点味道来了!回头再想想,井冈山上有什么好?糙米饭,南瓜汤,人多得连野菜都剜不到。”这,王初恩就不能不批评涂水根了。忘记了井冈山的人,王初恩恨不能早早把他忘掉。受了批评的涂水根,仍然乐不思蜀,巴不得红四军在汀州城内多住几日,最好不要走了,革命革到这,就算到头好了……
怪了,红四军真的驻扎汀州城内不挪窝了。
王初恩就更揪心了。照他看,部队在汀州城休整过后缓过气来,应当杀回井冈山收复根据地才是。部队再不出城,这兵还怎么带?短短几天工夫,王初恩已经接到排长们的报告:连里有弟兄趁着派出去分散搞宣传的机会,溜进饭馆大吃大喝,有人聚众赌钱,还不晓得有没有人去抽鸦片烟呢……唉,当兵的,穷不得、富不得,三日没粮,兵即为匪,不偷不抢,除非用麻绳封住嘴。可兵要一旦富了,比如兜里乍一下揣进四块叮当作响的银洋,十有*也要出事。
堂堂的红三十一团,怎么也这么乱糟糟的?王初恩焦心了。
这天中午,二连奉命安排外出宣传,到城郊近处刷标语、发传单。红军搞宣传,这也是毛委员在井冈山上为红四军立下的规矩。记得在井冈山时,有一次王初恩带人在小井的墙上写大字,也就是写标语,恰好毛委员打那经过。他兴致勃勃地停下脚,同王初恩聊了起来。毛委员掏出他的烟丝让了一圈,自己又卷起一支烟点燃,深深吸了一口才说:“红军不是一个单纯打仗的东西,它的主要作用是发动群众,打仗仅仅是一种手段。”说实话,王初恩和弟兄们当时对毛委员的话并没有完全听懂。毛委员看出了他们的不解神色,进一步耐心地解释说:“我们现在的红军,与叶挺、贺龙那时候的队伍大不相同喽,叶贺的队伍是单纯打仗的,要是放在今天,这样的队伍是绝不能存在的。”见王初恩和几个士兵仍似懂非懂,毛委员进一步循循善诱道,“红军打仗的时间和分做群众工作的时间,大致是一与十之对比……”说到这里,毛委员先伸出一根手指头,又摊开那双大手。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三 四块饷银种下了病根(3)
走下井冈山之后,转战赣闽两省两个多月,王初恩才对当初毛委员语重心长的话有了新的感受。
临出发前,三排长跑来报告,涂水根和班里的三个兵不见了。王初恩一听就恼了。不见了?不见了是什么意思?三排长见王初恩发火,有些紧张,忙说:“党代表,你别急,别人能开小差,他涂水根却不能。”王初恩冷笑一声说:“他当然不能,眼下只怕用八抬大轿抬他出这汀州城,他都不肯呢。”
把连队交给各排长带走后,王初恩自己向城里热闹处走去。找到涂水根那货,非关他禁闭不可!
汀州这地方冬天也冷,虽然比井冈山上好多了,但红四军冬装缺乏,二十八团还好一些,毕竟从前领过国民政府的饷银,发过被装。三十一团就不行了,这些湘西、赣南的起义农民,很多人在家就没穿过棉衣,秋收起义后一路上下井冈山,就靠打土豪分来的一些单层夹褂在里面多穿几件,有人把外面的罩衫一脱,里面花花绿绿的,连女人的花衣裳都有,真正是五花八门。连党代表王初恩比起士兵弟兄也好不到哪去,他身上那件乌黑色的夹袄早就处处开花,布都糟朽了,挂不住针脚,没法再缝补。揣上了四块饷银,他本想在汀州找家旧衣铺子添件衣裳,营党代表告诉他别花那冤枉钱,军部已经安排布置了,要在汀州为全军统一制作制式军服。这消息简直比杀了头猪还让王初恩高兴,那四块银洋可以再温温地在兜里多揣上些日子,什么时候部队打回湘西老家,可以捎给老娘,四块银洋,可以买多少担谷子啊。想到湘西老家的老娘,王初恩心里怪不是滋味的。爹死得早,娘把他们几个兄弟拉扯大很不容易。秋收暴动那年,他是半夜离家的,尽管那晚天黑得像泼了墨,他还是连头都没敢回,他不敢再看一眼老娘那无言的泪脸……后来他就克制着不去想娘,不去想家,出来革命,又是党代表,整天想娘想家怪没出息呢。要干共产党就要讲牺牲,什么叫牺牲?搭上一条命叫牺牲,把老娘丢在家里不管不顾也叫牺牲。走在繁华的汀州城街道上,王初恩抑制不住,还是想到了家乡的老娘,也许就因为兜里揣上了四块叮当作响的饷银吧。怪了,一路上没吃没喝恨不能把脖子扎起来的时候,怎么都不想娘呢?兜里揣上了四块银洋,就开始想娘了。可也是,水泊梁山的黑旋风李逵,过上了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好日子,不也想着要回沂水老家,把老娘背上梁山泊享福?要是这会儿能把老娘接到汀州城里,陪她逛逛该有多好,给她老人家买点吃的穿的,再给她做件轧得厚实些的棉袄,湘西老家可比汀州还要冷……由自家老娘,王初恩一下想到了连队士兵弟兄们的老娘。涂水根那货家里一寸田都没有,他娘天一暖和就要外出讨饭,到秋天讨到饭团子都不敢全吃光,要蒸成饭粑粑晒干,留到冬天下大雪出不了门时充饥。部队刚上井冈山,几个月也发不了一次伙食尾子,哪怕几个可怜的铜板,涂水根也收得紧紧的,能在手心里攥出油来,想找机会捎回家接济他娘。走下井冈山的涂水根变了,不仅没听说他往家捎钱,甚至就没听说过他手里还有钱,失败能孕育对财富的绝望,胜利亦能把财富视为分文不值。王初恩连想都不用想,就猜出涂水根带着那几个弟兄去了哪,他打算沿着那些酒店饭铺一家家找,就不信找不到饿死鬼涂水根!
三 四块饷银种下了病根(4)
汀州城关是全城最热闹之处,店铺林立,各商铺旗幡招幌在风中舞动,大戏台似的。快到晌午饭时间了,冬日的阳光懒懒地照着,街上行人逛来逛去,商家叫卖的声音一阵高过一阵,令人莫名其妙地就兴奋起来。城内除少数汽车外,居然还有胶皮轮的黄包车,皮囊喇叭“哇哇”地怪叫着,大街小巷中串得飞快,让人不免想起南昌、长沙、广州这些大城市。红四军击毙了匪首郭凤鸣,令汀州百姓人心大快,特别是应当地百姓请求,红军将郭匪在城墙上悬尸三天,更令人民群众放心了。加上他们对共产党、红军并不陌生,城内生活秩序几乎未受任何影响。望着街上的热闹景象,王初恩的眼睛有些不好使了。长汀长汀,银钱叮咚,涂水根那货还真会编排呢。
王初恩正东张西望,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一抬头,认出是前委的许秘书,他腋下挟着一大摞红红绿绿的报纸,脚步匆匆,却没忘记同迎面而来的王初恩打招呼。
“哦,许秘书,你这是……”
“发财了,真是发了大财。”许秘书喜不自禁,用一只手拍拍那摞报纸,“没想到汀州不光有吃的穿的,还弄到这么多报纸,南京、上海、福州、厦门的报纸都有,还有长沙的《民国日报》,毛委员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样子呢……”许秘书匆匆挥了挥手,擦肩而过。
王初恩知道毛委员爱看报,在井冈山上就因难于搞到报纸而苦恼。谁若能带些报纸上山,他会比得到几包机器卷烟还高兴。
路过一家卖棉鞋的铺子,王初恩忍不住钻进去。他拿起一双黑布面的厚棉鞋,那是一双老太太穿的女鞋,在手里摩挲半天,又暗忖了尺码大小,就是没问价钱。鞋铺生意冷清,掌柜的是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捧着个铜水烟袋,吸得呼噜呼噜响,他看似不动声色,实则表情复杂地注视着王初恩的一举一动,似乎在用心揣摩这位挂着手枪的红军长官的丁点心理变化。老掌柜的喉咙里一阵响,终于开口了。
“红军长官,给家里老人买鞋?我也不杀价了,长官看着给吧,随便给几个就行……当兵吃粮,也不容易哩,看你们红军,都跟苦行僧似的……”
老掌柜看着王初恩衣衫褴褛的破夹袄的目光,多了些怜悯。王初恩最无法忍受的就是这种怜悯,红军是为穷哥们打天下的,倒要人来像可怜叫花子似的直咂吧嘴,那叫什么事?“随便给几个”?那还叫买东西?别说“红军长官”了,红军士兵也不能这样买东西呀!王初恩歉意地笑笑,不舍地放下棉鞋,转身走出鞋铺。走出几步,他忍不住回头,想再看一眼那厚厚的棉鞋,却看到老掌柜的放下水烟袋,正用鸡毛子掸子挥打那双棉鞋呢。
后来又路过一个名号为“瑞芙祥”的帽子铺,王初恩就没再进去,隔着窗户看了几眼那式样繁多的黑绒女帽,便转身离去。
有一会儿,王初恩大脑中一片短暂的空白,他弄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只身一人来到繁华热闹的汀州街道上,难道他这连队党代表还有闲空来逛大街不成?好一阵子,他才想起自己是来找人的,涂水根那货带着几个兵不见了,抓到他,带回去要关他的禁闭,不然这连队还怎么带?
王初恩集中精力,挨街搜去,遇到酒馆饭铺就进,也顾不上堂倌的热情招呼还是白眼相向,没看到涂水根,扭头就走。这样逐个搜索的方式虽然笨拙,费时费力,却让王初恩心里踏实,不会漏过什么。
三 四块饷银种下了病根(5)
一条长长的商业街都快走到头了,还是没见涂水根的影儿,难道这小子真的开小差了不成?王初恩不信。九班长涂水根作战还是勇敢的。从井冈山上刚下来,三十一团与敌遭遇,受到敌人重兵压迫,几乎被包围。团长命令二连撕开一个突破口,掩护全团突围。涂水根抽出背上的大刀,瞪着血红的双眼,对王初恩说:“王老板,我打头阵,冲在第一个,要是我这回革命到底了,王老板你想着,部队再回湖南路过我家,你一定去看看我娘,有钱你给她放几个,没钱你替我给她老人家磕个头,算咱们兄弟一场……”涂水根说完,头都不回地冲了上去。这样的兵,要开小差,何必等到汀州呢?长汀长汀,银钱叮咚,那货肯定手头有了几块银洋,到哪尽情烧包去了。
一家挂着“狗肉香”的狗肉铺子,与众不同,门上挂着厚厚的挡风门帘,那帘子上油腻腻的,在寒风中散发着狗肉特有的气味。王初恩一挑门帘走进去,一股热烘烘的气息和着浓郁的刺鼻白酒味差点把他熏倒。他带进来的那股冷风让屋内原本的划拳声、吵闹声像留声机摘了唱头一样戛然而止,一张方桌旁,十几个士兵弟兄都愣住了,伸出去的拳被施以定身法似的停在空中,只有桌上那盆红烧狗肉的热气,还在不疾不徐地冒着袅袅热气。王初恩认出来了,那十几个弟兄不是三十一团的,而是二十八团的,一个个脸熟,两个团是红四军的主力团,时常并肩作战,出生入死。
“哟,王党代表,来来,坐坐,喝一盅暖暖身子……”
“王党代表,尝尝这狗肉,还真他妈香呢。”
“走州过府的,我还真是头一回吃到这么香的狗肉。”
“来来,我先敬王长官一杯……”
二十八团的弟兄缓过神来,热情地同王初恩打着招呼,他们纷纷起身,腾出一个座位。王初恩看看那十几张脸,都喝得不少了,有几张都成了绛紫色。二十八团的弟兄不怕他,显然是因为两部分的,铁路警察,各管一段。
王初恩连个笑脸都不肯回应,他冷若冰霜的眉脸耷拉下来,没好气地说:“我不饿,也不喝酒,我是来找人的……”
说完,他扭头走出“狗肉香”。
不用说,二十八团的弟兄也是因为手头有了四块饷银,才出来喝酒、吃狗肉的。王初恩在井冈山上就看不起二十八团那帮弟兄,他们是参加南昌暴动的队伍,多是些旧军人,打仗还算有一套,可平日里那些行伍出身的老兵油子劲头十足,总有些半匪半军的劲头。靠他们这些人组成工农革命军,为劳苦大众打天下,简直连门都没有!那些货色造反还行,革命就不大够使了。在王初恩看来,革命和造反完全是两码事,很多红军士兵包括长官在内,恰恰把革命和造反混为一谈。两个兄弟团中,也是三十一团先上的井冈山,他们南昌暴动的部队在广东遭到失败,无路可走,才退回赣境,走上井冈山的。那时,毛委员率领秋收起义部队,已经处理好和井冈山上的山大王王佐、袁文才的关系,在井冈山上安营扎寨,存身立命了。其实呢,井冈山上没他们还好,有了二十八团,三十一团那些来自湘西、赣南的士兵弟兄深受影响,也都跟着学坏了。喝酒、耍钱,就跟传染病似的在三十一团流行开来。比如涂水根,别说往家捎钱了,漏勺存不住水似的,一个铜板在他那都过不了夜。问他,他大咧咧地说,当兵的嘛,竖起来两条腿,躺下去一张嘴,有得吃就赶紧吃,哪天革命到底了,再想吃也张不开嘴了,那多冤得慌?家中老娘亲?革命胜利之前,那是顾不上了……走出“狗肉香”的王初恩鼻腔里的余香很快被凛冽的寒风所取代,这让他的头脑又清醒了。他恼怒地想,这要是他连队的兵,非掀了他们的狗肉桌不可!吃吃吃,吃得你们狗肚子流油,变成土豪劣绅,让劳苦大众宰了你们,拿你们当狗肉吃!
王初恩一路诅咒,脚步匆匆。他又在几家饭馆里看到一些大吃大喝的士兵,也有几个连排级军官,除了二十八团的弟兄外,还有三十一团的弟兄,但唯独没见涂水根。这货,到底死哪去了?难道真的趁机开小差了不成?
走过一道巷子口,王初恩冷不防被人揪住了袄袖,他回头一看,竟然是个满脸抹着粉渣的娇艳女人。那女人岁数不小了,半老徐娘,还故弄*,一张面粉袋子似的老脸快要抵到王初恩的鼻子了。
“老总,进去玩玩吧,我家的姑娘漂亮水灵,保管老总快活*。”
王初恩从未涉足过烟花柳巷,可这种地方他听人说过。那还是给财主干活时,夏忙时节常有些福建、广东过去帮着收禾谷的短工,他们在地头田间谈起城里的种种生活,那真是解乏。从他们嘴里,王初恩知道这种站在街口揽客的女人叫“站钉”,有些男人被她们一搭讪,丢个眼神过去,腿软那个玩意儿硬,十有*要坏菜。
王初恩用力一甩手,劲使大了,“站钉”的半老徐娘一个趔趄险些跌倒。王初恩遭到莫大羞辱,恶狠狠地瞪了那“面粉袋子”一眼。又一想,她连二十八团的兵都不是,跟她生什么气?他扭头就走。
“老总哎,发哪门子脾气哟,进去玩的老总又不是你一个,哪个男人裤裆里还不养一笼鸟?”
面粉袋子在身后唠唠叨叨。
王初恩心中一动,忽然停住脚步。
“你是说,有当兵的在里头?”
那娘儿们以为他回心转意,立即再次挂上笑脸,又把“面粉袋子”凑了过来。
“在,在里头呢,都是和你一个军头的,叫么子红军。这会儿,只怕那几个弟兄七魂剩不得一二呢。”
她猥琐地笑起来。
“走,你带我去看看。”王初恩顾不上计较别的,就要朝巷子里走。
面粉袋子大喜过望。
“对,进去看看,看上哪个挑哪个,傻老汉挑鞋,总有一双合脚的吧?”
边朝巷子里走,王初恩边叹口气。红四军占领了汀州城,连妓院都占领了,往后这兵还怎么带,仗还怎么打?红军还姓“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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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泥腿子学会了打野食(1)
离开悬尸的城墙,没等回到连队驻地,丁泗流已经打探清楚了。那个从俄国回来的中央特派员不是什么“刘大夫”,他叫柳达夫。也难怪他老弟穿着一身不长毛的黑皮衣裳,打扮得跟城里的文化劣绅似的,他妈妈的,俄国留学回来的,还是中央派来的!丁泗流想想自己是有些莽撞了,狗咬狗叫,还得看清楚朝着谁呢。别说中央派来的大员了,就是省委派来的人,朱军长、毛委员都让着他们三分呢。懊丧是懊丧,丁泗流却并不特别害怕,没什么了不得的,那些留苏吃洋面包的中央大员们,大多跟卖狗皮膏药的差不多,动动嘴皮子还行,打仗可数不着他们。在红军除了打仗,还有别的什么能行?就算他“刘大夫”找朱军长告状,又能咬了我老丁个卵泡?朱军长不会理他的,朱军长喜爱能打仗的军官,我老丁在二十八团算得上一个!那还怕他“刘大夫”个鸟?
令丁泗流恼怒的是,他虽然摆脱了柳达夫,并抹去了他留在心头的暗影,一转身,就再也找不到福音医院的细妹子玛丽亚了,这令丁泗流格外迁怒于那个中央派来的狗屁特派员。他匆匆赶回福音医院,也没找见玛丽亚,又打听着去了城里的天主教堂,也没找见玛丽亚和那个神父。丁泗流不知道玛丽亚是躲避柳达夫还是自己,要么就是整个红四军?该死的“刘大夫”,可把楚楚动人的小护士给吓得活生生地掉了魂儿。
悻悻然回到连队驻地的丁泗流,吃了连上伙夫给他重新热过的饭菜,还没来得及剔牙呢,连队的值星排长就来报告,说是有老百姓找他。丁泗流问什么事?值星排长说,好像是来告状的。丁泗流就十二分不耐烦,脱口刚想说“找党代表去”,猛地想起连党代表在大柏地战斗中负了伤,安置在半道上了。党代表在,这一类鸡毛蒜皮的小事,丁泗流都推给他处理。党代表党代表,代表着党嘛,临朝理政,还不就是处理这些鸡毛蒜皮的事?连队设个党代表干什么用,丁泗流始终搞不懂。他的五连在井冈山根据地驻防时,断不了也有当地老乡找上门来告状,大多是些弟兄们鸡鸣狗盗的事,幸好有党代表替他堵着门,眼不见、耳不听、心不烦,丁泗流这才明白:噢,原来党代表就是干这些事的。下了井冈山,一路穿行在白区,倒是上门告状的老乡少了。没想到来到汀州,不过三天工夫,就有好几拨老乡找上门来告状了。他妈妈个鬼的,不是刚发了四块饷银嘛,总不见又有人去偷鸡摸狗吧?
丁泗流打听来的消息,攻克汀州之后,红四军前委才得知老蒋那家伙又同广西桂系决裂了,蒋桂之间的战争将使得闽赣交界地区暂无大的战事,看来红四军在汀州还能住些日子,所以也不急于挥兵直下永定、上杭和龙岩。眼下的日子虽然安逸,倒没想到手下的弟兄还给他引来这多烦恼。
丁泗流心烦地挥挥手说:“去去,要你值星排长干什么吃的?给我打发走不就完了?就说我不在……”
值星排长敬个礼去了。
卷根烟的工夫,他又回来了。
“报告连长,你还是去见见来人吧,现在不是一个,又来了好几个。”
“你猪脑壳呀?不会说我不在?”
“我说了,他们说你连长要不见,他们就去找营长,营长不见找团长,再不见,就去找朱德军长……”
“嗬,好大的口气,朱德的名字是他们叫的?大胆刁民。”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四 泥腿子学会了打野食(2)
“连长,这些可不是丢鸡丢狗的乡民,这是汀州城里,来的可都是商铺老板。”值星排长小心翼翼提醒道。
“商铺老板?土豪劣绅吧?他们告个鸟状?谁还咬了他们的鸟啦?”
值星排长滑头,他显然知根知底,却非拖出丁泗流不可。他摇摇头说:“不晓得,连长,你还是去见见他们吧,我担心,来得人越来越多,惊动了政治部那些人,怕不好收场呢。”
丁泗流本想说“那就让他们去找朱德军长好了”,可他一下想起了“刘大夫”,心说那还挂着一笔账呢,到了军部也未必真有他好果子吃。他没好气地说:“把那群鸟带进来吧。”
来人果然就是些老板模样的大户人家,不是脖子上坠着赘肉,就是隆起怀胎八月似的肚腩,绫罗绸缎自不必说,细皮嫩肉那都是招惹红军仇恨的富态。见到丁泗流,他们一个个争先恐后,蜂拥上前,想是愤慨已极。
“长官,你可要给我们做主啊。”
“贵军再不约束军纪,我们工商界的生意可就没法做了。”
“国民党说,共产党杀人放火,共产共妻,莫不成都是真的?”
丁泗流谁也不看,抓起个茶杯朝地上掷去,“乒”的一声,犹如枪响,来人这才像关了电门似的,齐齐地闭了声。
“吵什么吵?搁老戏上讲,你们这就叫咆哮公堂,该大板子伺候!”丁泗流冷冷地说,“有屁给我一个个放,说吧,谁他妈妈的又踩了你们的尾巴了?”
老板们见丁泗流恶煞一般,都放了小心,不敢再喊叫,却一个个争抢着道出苦水。原来,他们都是城关街道开商铺的,就在刚才,光天化日下,他们的商铺遭到了一伙大兵的洗劫。当兵的闯进商铺,张口就索金要银,乖巧些个的拿出钱来则算,不愿拿钱的就遭到大兵劫货,有家成衣店被抢去几包从杭州进的新货,还有家卖喜饼的被抢走整箱的饼,损失最惨的是一家鞋铺老板,他哭丧着脸说,他后面库房里的橡胶鞋被红军抢走了十几箱,那可是几百块叮当作响的大洋啊。
丁泗流一听,就知道这些狗日的资本家倒也没敢打诳语,他们遭劫肯定是真的了。要说抢别的有假,抢“陈嘉庚鞋”是不会错的。鞋铺老板说的橡胶鞋,红四军弟兄们特别喜欢,尤其是三十一团那些泥腿子,在家打赤脚惯了,干上红军了,也还是打双草鞋走四方,无论春夏秋冬。一旦打了胜仗,他们就欢天喜地地到国军的死尸上去扒橡胶鞋。据说做那种鞋的橡胶都来自南洋大华侨陈嘉庚种的橡胶树,又是陈嘉庚名号下的铺子,因此红军弟兄们称那橡胶鞋为“陈嘉庚鞋”。一听说有人抢“陈嘉庚鞋”,丁泗流心里就有数了:十有*,这都是三十一团那些泥腿子干的!若是二十八团的弟兄下手,大概不会有人稀罕“陈嘉庚鞋”和喜饼铺子里的糖饼,他们大多会找些当铺、金银首饰店下手,要就要现钱,弄些乱七八糟的玩意还得变现钱,多麻烦。哈哈,不管怎么说,老毛带出来的三十一团那些泥腿子终于开窍了,也懂得打野食了。什么叫军队,什么叫军人,那些刚从稻田里爬出来的泥腿子要完全弄明白,还得有些年景呢。自古以来国靠军防,兵靠民粮,当兵的不吃百姓,吃谁呀?
“各位老板,你们怕是找错门、认错人了,你们说的那些打家劫舍的勾当,恐怕不是红军干的。就算是红军,也不是本连弟兄,你们臭资本家,怎么就纠集到一起,来找本连长告状呢?嗯?什么意思?”
四 泥腿子学会了打野食(3)
几位老板有些慌神,他们原也不是“纠集”,就是店铺被人扫荡过后,想找军方长官说理,不约而同就走到了一起,恰好路过小学校,见里面驻扎了红军,就找了进来。丁泗流的五连倒霉,那是因为他们离城关旺街旺铺最近。
丁泗流看不起三十一团那些泥腿子,那些人没文化、没眼色不说,还没受过像样的军事训练,打起仗来一窝蜂,像山里人赶野猪。这还不说,在井冈山上,他们的毛病就不老少,老是嫌二十八团这也不对、那也不对,好像山上就他们一家姓共姓红。他们自以为是老毛带上山来的,又是他们收编的王佐、袁文才,打下了井冈山那块宝地,对包括朱德军长和政治部主任陈毅,都摆出种施主的派头。就算用屁股想事他们也该想明白了,若不是二十八团的军力、战力,就靠他们三十一团和王佐、袁文才的号称一个团的土匪,能守得住井冈山?只怕连赣省的白军都对付不了。丁泗流当然知道,三十一团的泥腿子把他们二十八团也不看在眼里,背地里骂他们“军阀”、“土匪”。这他妈妈的有些意思了,进了汀州城,骂别人“土匪”的人,也土匪了。哈哈,青和蓝搅在一起,哪还有它们自己的本色?那就是一个黑嘛!不过,丁泗流不会把红四军内部的分歧告诉眼前这些肥得流油的臭资本家老爷,他甚至不会出卖是谁抢了他们的商铺。红四军是一家,一家人兄弟之间再有成见矛盾,那也是自己弟兄之间的事,不应对外人言说。打土豪、分田地,不打尽他们这些土豪劣绅资本家吸血鬼,红军喝西北风、勒着脖子革命呀?
“好了,本连长就不追究你们告刁状的罪过了,值星排长,送客!”
值星排长做了个“请”的手势,却像朝外面轰一群狗。
“长官,你要不管,我们找谁去?”
“红军就没有说理的地方了?”
“难道真要我们去找朱德长官不成?”
“唉,白的是匪,红的也是匪,老百姓还能指望谁呀?”
几个老板绝望地叫起来。也有人气愤不过,小声嘀咕着。
倒是鞋铺老板,心犹不甘,问道:“长官,是不是请你费神,先在贵部查一下?”
“查什么?”丁泗流可算找到冤大头了,专朝着鞋铺老板一人去了,“查我的弟兄有没有杀人越货的土匪?我把全连弟兄集合起来,让你们这些资本家老爷认一认?”
喜饼铺子老板迫不及待地点头:“那最好,那最好……”
卖成衣的老板也点头:“这样大家就都放心了。”
丁泗流“砰”地一拍桌子。
“放你妈的大头鬼!老子连里的弟兄,都是堂堂正正的革命军人,规规矩矩的好人,你们凭什么打上门来怀疑他们?真要老子集合队伍认人也可以,得有条件。”
“什么条件?”老板们面面相觑。
“你们每人拿出二十块大洋来码在这桌上,我让值星排长集合队伍,认出到你们铺子里拿东西的弟兄,我马上枪毙他个狗日的;认不出来,哼,那可对不起了,大洋就算是名誉金,留下充公了,怎么样?”
丁泗流得意地笑起来。他算准这些蚊子逐血似的臭资本家本质上和乡下土豪没什么两样,都是守财奴,把每一个铜板都看得比爹娘绑在一起还重,叫他们花点钱,等于要他们一次命。
几个老板听了“条件”,不但不再疑惑,反倒齐齐地恍然大悟,透彻了然的样子。原来这位红军长官就是生着法子要钱啊!这是谁的地盘?汀州城如今在谁手上?红军长官把连队集合起来,你就能找到那些下手抢他们铺子的人?红军又不是傻瓜,连“汀州王”郭凤鸣都被他们轻而易举打败了。到那时,不是他们来找人,而是变成他们来送钱了。就算红军走了,不也留下个天大的笑柄,让汀州城内工商界笑掉大牙嘛。
鞋铺子老板朝其他几位使个眼色,满脸又挂上了卖鞋般的笑容。
“红军长官,真对不住,可能是兄弟们弄错了,多有打扰,得罪,得罪,我们再到贵军其他处去找找看。”
“对对,我们去另找。”
“打扰长官了。”
“抱歉,抱歉……”
几位老板缩头缩脑,就要开溜。
丁泗流喝道:“都给我站住!”
几位老板就像栽下去的树一样不动了。
“这点鸟事,你们不要去打扰朱军长,这种事不归朱军长管。”
“长官,那归谁管呢?”
“对对,请长官指点迷津。”
“要找你们就去找毛委员,他爱管这些鸟事。”丁泗流说。
五 黄松的革命刽子手使命(1)
黄松是地道的客家人。他家老辈在大宋年间为躲避战乱,由北方中原跋山涉水来到上杭,世世代代就再没人离开过这里,一直靠着给人做雇工种田讨生活。到黄松这一辈,至少前二十年也没看出有什么改变生活轨迹的苗头,他仍然靠给人做雇工养家糊口。他的东家也是村里的首富大户叫黄天骄。黄天骄是黄松的东家,黄天骄的爷爷是黄松爷爷的东家,往前数五百年,大抵也是如此,都是黄姓人家,富为财主,穷为佃农。若是朝后再看五百年,结果当然也足以令黄松气馁,因为他实在看不出命运的转折关口在哪。田是东家的,力气和双手是自己的,两下里分得就像太阳和月亮、白日和黑夜那样分明,都这样一辈辈往下传,别说五百年后了,就是五千年过后,恐怕也脱不了照旧的轮回,黄天骄的子孙还是财主,他黄松的子孙还是雇工。除非黄松或者他的子孙能富起来,摇身一变成了财主,就不用日晒雨淋辛苦地下田劳作了。对了,富起来当然也就有了属于自己的田,自己不下田做活,田由谁来耕种?当然要靠雇工了。可是,怎么才能富起来,像黄天骄一样富起来,有着自己的田呢?黄松茫然了。据说他爹为这个问题思考了一辈子,也没想出来应该怎样致富,否则,他们爷儿俩何必还得给黄天骄做雇工呢?都说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黄天骄说过,那不过是陈胜、吴广改朝换代的一绺涎水罢了。刘邦斩蛇起事的故事穷鬼们都爱听,可世上有几把刘亭长的剑?倒是天下蛇蝎之多,谁能斩得过来?
平心而论,财主黄天骄对雇工不错,粮租催得并不狠,到了交租粮的日子,拖个三日五日他也不计较,说反正庙也不跑、和尚也不跑,急什么急?遇到灾荒年,佃农想减些租粮,黄天骄也都好说话。
早年间,有一年过年,黄天骄不要村里公田一斤谷,完全由他出资,请了上杭县最有名的“书子戏”,即丘必书的木偶戏来村里演出《武昌起义》,全村男女老少吃饱吃不饱的都去看了全本的“书子戏”,算是过了个好年。一笔写不出两个“黄”字,到底五百年前的亲兄弟、一家人。村里有不少人念财主黄天骄的好,直到“闹红”那年也还没忘。
后来闽西刮风似闹起了共产党。共产党“闹红”,领着穷苦农民赤色暴动,打土豪、分田地,成立苏维埃政府。村子里来了一个自称是从龙岩城里来的姓谢的外乡人。谢先生一副教书人模样,留长发、穿长袍、戴眼镜,人比瓜秧瘦,说话慢声细气的,动员人们起来革命造反却毫不含糊。村子里很快成立了“铁血团”,这名字听着就让黄松背后生寒。村里青壮年男人差不多全都加入了铁血团,谁不加入,那是要吃白眼的,黄松也不例外。风雨来了,想不湿衣服都不行。参加铁血团,还是二叔替黄松报的名。黄松的二叔欠了黄天骄几担租谷,一直不想还,黄天骄过年前催讨那笔陈账,惹得黄松二叔很不高兴。听谢先生说铁血团要打黄天骄的土豪,二叔眼睛就先红后绿了,自己在参加铁血团的名册上摁了血手印不算,还想用另一个手指头替黄松也摁一个,被龙岩来的谢先生给拦下了。谢先生说,革命不是借谷子、还谷子,要自觉自愿,谁也替不了谁。二叔就来家搡了黄松去,也摁了一个血手印,算是加入了铁血团。
五 黄松的革命刽子手使命(2)
铁血团成立后的第一个行动,就是大半个村的男人、女人前呼后拥,挤进了财主黄天骄家大院,几个小后生跳进猪圈,揪耳朵、拽腿、扯尾巴的,拖出一口最肥的花猪,当即使刀捅翻了。这边花猪的嚎叫声刚落地,那边女人们诈唬声又起来,张罗着抱松木劈柴烧水褪毛,过年一般热闹。谢先生主事,说这花猪的肉要全村穷人一起分,只要参加了铁血团,谁家都少不得分一份。他这么一说,村里男人女人都嫌那头二百来斤的大花猪太小,全村男女老少的目光就由死猪移到了活猪身上,有人说干脆再杀一头!
于是又拖出一头黑猪一刀捅翻……
黄松拎着一大块血淋淋的猪肉朝家走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天要黑没黑,那块猪肉的血水漓漓啦啦一路抛洒,后来都变成了黑色。在村子西头那棵高大的菩提树下,他遇到了老东家黄天骄。这天从太阳还没露脸,黄天骄一家人就齐暂暂地一个不漏,都被铁血团的弟兄用矛枪和大刀押解到田里耕种去了。这个注定要革命造反的日子啊,穷人们要杀财主家的猪、吃财主家的肉了,还能不给老东家一点颜色看看?黄天骄一家老小都是空手吃租粮的,哪会种什么田呀?他们像一堆东倒西歪、没插周正的稻草人,在大田里晒了一日,别说吃午饭了,连水都喝不上一口,直到他老婆昏倒在田头,铁血团的人才答应让他一家到树阴底下坐了一会……天黑了,铁血团的人才押着黄天骄一家人回村。
黄松远远地看到老东家,又羞又愧地停在路旁,让出道来,自己低下头,惶恐不安,好像偷了东家的东西被人当场拿住一样。他不知不觉地将手上那块血淋淋的肉藏在身后,血水沾到了他*的腿上,他都浑然不觉。
黄天骄的家人一个个从黄松身边走了过去。尤其那些女眷,有的恶狠狠地瞪黄松一眼,有的意味深长地看一眼那块血淋淋的猪肉,还有的连看都不看黄松一眼,就好像这个佃户和那块血淋淋的猪肉都不存在。
走在最后面的黄天骄却在黄松身旁站住了。
“黄松,不是自己养的猪,肉吃得下去吗?”黄天骄嗓音低沉,阴得令人发悸。不等黄松抬起头来,他又低声嘀咕了一句:“别人家的猪肉,就算吃得下去,还能在自己身上长肉?”
身后的铁血团的人用矛枪把子敲了黄天骄脑壳一下,他闭上嘴,一手揉着脑壳上鼓起的包,默默地向着无尽的黑夜走去。
黄松呆呆地立在路边,血水还没淌尽的那块猪肉,愈发地沉了。
革命造反当然不仅仅是杀猪吃肉,“打土豪”后面的重要内容是分田地。村里成立了苏维埃政权,选出了自己的苏维埃主席,权力可比从前的村公所大得多。龙岩来的谢先生警告村苏维埃主席:革命的目的是夺取政权,夺取政权就要对农民阶级的敌人实行无情的专政,什么叫专政?那就是*。黄松和铁血团的人绕了很大一个圈子,才明白了谢先生想要表达的意思:不能再让大土豪黄天骄在村子里晃来晃去了,要把他收进大牢。村子里往年连个窃贼都很少,哪来的“大牢”?好在村里黄氏宗族有几幢土楼,圆的、方的都有,有的还是大清康熙年间筑起来的。铁血团就把黄天骄一家收押在一座圆形土楼里,铁血团的人轮流站岗看管。
黄天骄一家被关起来的第一个晚上,就轮到黄松站哨。
五 黄松的革命刽子手使命(3)
那晚的月亮又大又圆,不久,就有黑云拉洋片似的一块块走过,让古老的土楼内明明暗暗的,变幻不定的光线令人心里很不踏实。黄松自从吃了东家的猪肉,一直有意无意地躲闪老东家,他不知该怎么面对生气的东家。其实,那两头猪是全村的穷人分掉的,又不是他一人吃掉的,可偏偏黄松心里就结下一个解不开的疙瘩。“不是自己养的猪,肉吃得下去吗?”“别人家的猪肉,就算吃得下去,还能在自己身上长肉?”老东家阴沉的诘问声总在黄松心里无情敲打,他想自己是欠下老东家的了。从小起父母就教导黄松做人再穷,不抢不盗,给他讲冻死迎风站、饿死不弯腰的道理,那叫个气节。黄松一天天大了,慢慢找到了生活的滋味:其实穷人拿死并不当回事的,倒是冻和饿的滋味都不好受。
站哨的黄松忽然听到有异样的声响,竖起耳朵,才听到有人小声地唤他名字。
“黄松,黄松……”
那声音贼贼的低,却透着一股热络,是单独关在一间房里的老东家叫他。土楼里的杉木板并不隔音,夜里传得很远。
“黄松,你来一下,叔有话同你说哩。”
黄松心里一热,老东家成他“叔”了?以往祖祖辈辈,他家都是东家,自己家都是雇工,尽管都是一“黄”姓,说亲不亲,也就是田地和租谷的关系,他怎么就成叔了呢?尽管如此,黄松还是不由自主走过去。他把脚步放得很重,“嗵嗵”的脚步震得上百年历史的土楼走廊楼板摇摇欲坠。黄松想听听“叔”要说些什么。
“大侄子,咱一笔写不出两个‘黄’字,说穿了,是两家人,也是一家人,你说对不对?”黄天骄的声音很低,像乌云盖住的月亮,“大侄子你说,我家祖上对你家祖上如何?”
黄松的脸色在惨淡的月光下一片雪白。“别,别别,老东家,你可别叫我‘大侄子’,我要是‘大侄子’,怕也得关在里面呢。”他小心地四处看了看,用矛枪柄敲了敲门板,“咚咚”的声响吓了里面的老东家一跳。黄松又说:“祖上那些事咱就别说了,说也说不清楚……你是不是想喝口水?”
“我不口渴,你别打岔。那好,咱就不说祖上,说现在。大侄子,你说我对你怎么样?可曾多收了你的租粮?可曾打你骂你?”
黄松没吭声,摇了摇头,也不管老东家看没看见。
“大侄子,共产党和铁血团都说叔是剥削穷人的大土豪,家里的地也要分给穷人,你说句公道话,叔冤不冤啊?叔家的那些地是祖上一辈辈传下来的,闹‘长毛’那几年丢掉不少,后来你叔的爷爷又陆续买回来,这些你曾爷爷也都知道……不错,叔前几年是新买了几块地,也是现洋交易,地契文书丁点不差,可你们铁血团的人一把火就把叔家所有地契烧个精光……叔现在和你一样,都是穷光蛋了,都是穷人,怎么还关押了叔的全家要治罪呢?”
黄松解释不了东家的问题。
“再说了,黄松,你也知道的,叔家的田历来只租给黄姓人种,不然村子里咱黄姓这么多人到哪吃米?打粮交租,自古天经地义,如果叔家没田,叔这一家人不也得去租别人的田种?换句话说,你黄松家里要是有田,你还会一脚水、一脚泥地下田吃尽辛苦?坐在家里收租粮不就行了?”停了下,老东家又说:“共产党要打土豪、分田地,就是要把富人都变成穷鬼,等到大家都穷了,谁也不敢冒富,一冒富就成土豪,就得被打被分田,那谁还敢富?不敢富不想富,这日子还有什么盼头?”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五 黄松的革命刽子手使命(4)
黄松更回答不来这么深奥长远的问题了。他烦恼地用矛枪柄捣捣门板。
“东家,别说了,你还是睡一会吧,天就要亮了。”
几天过后,村苏维埃开会讨论决定:杀掉大土豪黄天骄。
主意是龙岩人谢先生出的,开始村苏维埃几个人都不同意。黄天骄家的田都分了,谷仓也倒空了,他家的老屋也分给了别人,就连他家那条看门的大黄狗都被人打死吃了狗肉,他一家人早已是净身出门,一无所有了,难道还非要再夺了他一条命?村苏维埃的几个人也都姓黄,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族亲,分田分浮财是一回事,杀人又是另一回事。谢先生见村上主事的几个都不吭声,不高兴了。他冷笑一声说:“怎么,到这会儿都又姓黄不姓苏了?这就是农民和小资产阶级的革命不彻底性。杀猪分肉时你们倒痛快,怎么到杀人就吞吞吐吐了?革命不*阶级敌人,那还能叫革命吗?”
杀不杀黄天骄,关系到还革不革命。黄姓的村苏维埃干部们就更不敢吭声了。
财主黄天骄不死也得死了。
黄天骄听到龙岩来的谢先生代表村苏维埃政府亲口对他的宣判后,脸色煞白,怔了半天说不出话。关押在土楼内的日子,他早盘算过多少回,那些田和仓里的谷子,没了就没了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人能活下来,将来这漫天遍野的共产赤潮一过,他还可以重新发家,建房子置地,就算他这辈子恢复不了元气,到他儿子、孙子、重孙子那一辈,早晚能恢复大户本色。共产党是水,水可以漫山,但总有退水的一天,水哪有不流动的道理呢?没想到,共产党铁血团根本不给他留下青山。
“只杀我一个?”半晌,黄天骄嗓子喑哑,挤出几个字。
“当然只*你一个,村子里难道还有第二个土豪劣绅吗?”谢先生愣了一下,旋即明白了将死者的意思,他缓了一下口气说:“你放心吧,我们共产党人不搞封建帝王‘株连九族’那一套,你的老婆孩子,今后只要自食其力,不与共产党、苏维埃作对,他们就可以改造为苏维埃红色政权的公民。”
谢先生在龙岩城读过很多书,来到上杭组织基层党组织和苏维埃政权的建设,令他有种君临天下的感觉,特别是对土豪劣绅黄天骄的死刑宣判,由他亲口发布,对革命的敌人那种生死予夺的气魄更令他感觉良好。由这个“人到主义”,他又联系起人道主义这个充满理性光辉的“主义”之一,于是,他的口气更为和缓,简直像村子里那位能测算大肚子婆娘生男生女的黄婆了。
“你想想吧,临刑前还有什么要求,都提出来,我们会安排你和家人见一次面,有什么话,你都留下来。”
黄天骄连想都没想就说:“我要求枪毙我,一枪了断,千万别用刀砍脑壳,作恶多端的人才要尸首分家,我没作过恶,就是家里田多粮多了点。”
谢先生沉吟了一下,他没想这个土豪还挺讲究,临死还要独善其身。铁血团早已安排布置好了,由那个叫黄松的年轻人行刑。当然是用大刀片砍头,铁血团不光枪少,子弹更是金贵得很,哪能随便浪费?不过,谢先生此时心情正好,几乎肯同意一个垂死者的任何请求。
“那好吧,那就枪决。不过,你的家人得出子弹钱。保险起见,照两颗子弹算吧,每颗子弹一箩谷子,让你家人准备两箩谷子吧。”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五 黄松的革命刽子手使命(5)
共产党铁血团要杀他,有些出乎黄天骄的意料;只杀他一个,却留下他的家人,同样出乎他的意料。同意他不砍头、只枪毙的要求,还是令他意外。要枪毙他的子弹,还得要他家人出两箩谷子“买”下来,更是令他始料不及。他唯一能宽慰自己的,就剩下将因他的死得到苏维埃赦免的家人了,老婆、孩子……他这青山没了,可黄财主家其他青山还在,黄家的柴将来还有得烧呢……
黄天骄孩子还小,老婆又是个不主事的乡下婆娘,一家人被扫地出门后,连饭都吃不饱,哪来的两箩谷子充作苏维埃的“杀头费”?那女人除了啼哭,断想不出弄到谷子的门路。黄松看了心里怪难受,女东家平素待他不错的。想到老东家过去家里谷仓堆到了房顶,吃不完都发霉,如今却拿不出两箩谷子的“杀头费”,只能伸长脖子挨刀了。这样一想,黄松更为老东家难过,假如有可能,他真想替女东家出那两箩谷子呢。
可他不敢。
苏维埃和铁血团的主事的看黄松平常性格怯怯的,又素知他和老东家一家关系不错,村上“闹红”以来,黄松虽然不敢再念老东家的好,可也不出来揭发他的剥削罪恶,这令苏维埃和铁血团的人很恼火。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挑中黄松来执行大土豪黄天骄死刑。黄松接到了刽子手的任务,吓了一跳!他在田里做活捻死过蚂蟥,打死过田鼠,那是因为蚂蟥叮得他腿上出血,田鼠干是客家人喜爱的一道菜,他从没杀过人。就因为老东家租田给他种、又年年收他的租谷,就让他亲手杀死老东家?黄松做不来。可是,革命的事,苏维埃的事,哪是你做来做不来的?做不来的也得做。谢先生很严肃地对黄松说,革命怎么能不杀人呢?没听铁血团编歌唱道:红军游击各乡村,第一要紧杀豪绅……不杀尽天下土豪劣绅,天下哪有穷人的活路?这个革命刽子手的差事可是无比光荣,不是谁都可以享受到这一荣耀的。他鼓励黄松说,拿出仇恨和勇气来,向地主阶级挥舞屠刀,是天下受压迫人民的神圣使命!谢先生还说,这是组织纪律,若不服从,该杀的就不止是大土豪黄天骄那一颗脑袋了。
黄松想到要用磨得锋快的大刀片亲手砍下老东家的脑袋,便筋骨酥软,一夜无眠,坐待天明。
听说女东家弄不到“杀头费”的两箩谷子,黄松比黄天骄还急。他甚至想,要不要把家里分浮财分来的谷子扒它两箩,半夜里悄悄给女东家送去?那本来就是东家的谷子嘛。可他随即打消了这个主意,再借他一颗胆子他也不敢呀。黄松只好利用一个晚上,悄悄去找女东家,提醒她说,就不能到她娘家去借两箩谷子?他记得闹红以前那些年,女东家娘家人常来常往,特别是每到正月十五元宵节前后。一提她娘家人,女东家更是哭得跟泪人儿似的,把头摇得像甩打的稻谷把子一样。黄松不知道她娘家究竟出了什么事,兴许也是大户人家,遭到了打土豪的命运呢,他就不敢再多说了。
龙岩来的谢先生的好心情终有止境,土豪婆娘弄不到两箩谷子买下那两颗子弹,那就对不起了,死刑只能用大刀砍脑壳了。那婆娘再也无路可走,她想起几番去找谢先生时,谢先生都曾多看过她几眼,如果她没弄错的话,那目光里有种男女风情的幽幽暗种。想想一家人上下,除了自己仅存的那点女人姿色,再也没别的本钱,那婆娘就在一个月黑风高夜,先把自己梳洗干净,换了身洁净的衣裳。往日的头油和雪花膏、胭脂什么的,如今是没有了,就是往日鲜嫩的脸蛋儿,也憔悴得不成样子,说还周正,也算勉强吧。她摸到龙岩来的谢先生住处,脸色青青地对谢先生说,如果先生不嫌弃,她愿意陪谢先生睏一觉,顶作那两箩谷子,换来铁血团两颗子弹。说罢,她低眉顺眼,就手宽衣解带……谁知,谢先生一听勃然大怒,待伸手一把攥住那婆娘的手腕时,她的动作却快,早已露出半边*,雪白的肚皮像卷羊皮书,写满了种种情欲密码,就是耻骨处最具诱惑力的黑色都已经阴险地露出了头。龙岩来的谢先生也是个常态男人,他只身一人来到上杭发动群众,闹红革命,自家婆娘留在龙岩城,革命之余的晚间也有睡不着觉的时候,那时也会想想自家婆娘或者别人的婆娘。可这会儿不行,对象就更不对了。他怎么能丧失阶级立场,和土豪婆娘苟且呢?更何况,那婆娘分明是利用肉体,换取她的需要。谢先生愤怒地腾出另一只手,狠狠地甩了土豪婆娘一个耳光!说真的,连罪大恶极、该杀该剐的大财主黄天骄,他都不曾动过一指头,却动手给了这不知羞耻的土豪婆娘一个耳光。用力过猛,加上恼怒得五官变形,龙岩来的谢先生鼻梁上的眼镜差点滑落,只剩下一条眼镜腿挂在左耳朵上,他急忙伸手扶正,眼前的一切景象包括土豪婆娘的雪肚*,才重新明晰起来。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五 黄松的革命刽子手使命(6)
“臭婆娘,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土匪?流氓?还是国民党白匪?再敢胡闹,连你的头一起砍了!”谢先生像真正的君子一样凛然。
那婆娘半边脸颊暴起几条血肠般的红手印,恼羞成怒,令她不管不顾地豁出去了。她像只母豹子似的扑上来,又抓又咬,猝不及防的读书人谢先生哪见过这般阵势,却待要展开战术防御,已然迟了,脸上立时被挠出几道血口子,他那副标志性的眼镜最终还是跌落地下摔碎了,又被慌乱中的他踩了一脚。
“你砍了我吧,我早就不想活了,我陪着孩子他爸去死……”
那婆娘绝望的号叫声已经不像人声,她真是疯了,彻底地疯了!她能为丈夫做到的,都想到了,做不成,她也就只能彻底地赔上自个儿了。她想赔上自己的身子,人家不要,那只有赔上自己的一条命了。龙岩来的谢先生没有和那疯婆娘一般见识,他没有成全她“生不同衾死同穴”的愿望,尽管被她激怒了,但最终执行土豪黄天骄的死刑之前,谢先生还是冷静下来。
执刑那天,天有些冷,山尖上的阴云黄乎乎的,要下雪的样子,就连山峦都蒙上了一层姜黄色,披上一袭黄马褂似的。黄松找来了雨天穿的棕色蓑衣,他很怕老东家的血迸到自己身上,哪怕是一辈子也洗不掉了。铁血团的人给他端来一大海碗米酒,里面放了雄黄、当归等药材。他喝了几口,忽然呛了肺,剧烈地咳了一会,说是喝不下去了,提议剩下的大半碗留给黄天骄喝,权作“断头酒”了。龙岩来的谢先生同意了,黄天骄却摇摇头拒绝了。
“我不喝酒,喝酒血热流得快,脖子断了,身腔子里的血就剩不下了,铁血团总不见得非要倒干净我这身腔子里的血吧?”他说。
黄松没想到,老东家一生节俭,平常过日子一个糯米粑长了霉,都要用水泡去霉斑,蒸了吃掉,临要上路,连口“断头酒”都不喝。人都死了,血还留着有什么用?
老东家说:“大侄子,叔不喝酒,真的不喝,你喝了吧。你要做活不是吗?要做这种杀人的活,一定要喝足酒,老书老戏里的红衣刽子手都是这样的。你喝足了酒,手就不会发抖,把活做得漂亮利索,刀口要齐崭崭的,头要用东西垫一下接住了,不要掉到地上摔破了相……还有,叔上边有两颗假牙,当心别磕掉了……我和你婶都说好了,要她收尸时带上粗针大线,把叔这颗头缝上去再埋,说起来,叔还是全尸全首啊……”
杀土豪黄天骄,村苏维埃先举行了全村公审大会,村上的人差不多全到了。龙岩来的谢先生因为眼镜碎了,不回龙岩重新配副眼镜,他连书都没法看,自然也看不清判决书上的字了。好在判决书是他亲自起草的,不说背下来吧,念到哪算哪,只当他临时修改还不成?谢先生的口才不愧是教书先生,判决起来如江河奔腾,一泻千里,从不结巴打嗑,慷慨激昂的话语很快就把现场劳苦大众的情绪调动起来,人人都觉得,大土豪黄天骄非杀不可,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杀了他才能够体现出红色暴动的革命成果。谢先生边背诵判决书,边扫一眼脖后梗上插着“死标”的土豪黄天骄,还有提着大刀片、身披棕蓑衣、一身酒气站在身后的铁血团成员黄松。除了谢先生本人,外人并不知道,因为没有眼镜戴,他眼中的革命者黄松和被革命的黄天骄,也就是杀人者和被杀者,都变得模糊不清,不像两个人,倒像雾中两棵邻近的树。
到这会儿,黄松就看出来了,老东家的腿脚还是硬的,说明他心肠硬啊。他用不着人搀人扶,自己就走到了晒谷场边,那是铁血团准备好的刑场。黄松事先在地上垫了几捆厚厚的稻草,黄黄的稻草就像铺了一层黄色的暄软的地毯。这样,老东家的头掉落的时候,就不至于摔得鼻青脸肿破相了,包括摔掉那两颗假牙。老东家走到稻草厚实处站住了,其他人都退得远远的,生怕血溅到身上,那会很不吉利的。
老东家忽然飞快地扭过头来,小声说:
“大侄子,你别害怕,叔不怪你。下辈子投胎转世,咱要都还姓黄,还在一个村住着,我有地还租给你种……”
“革命的刽子手”黄松把眼睛闭了起来,心想再默念一遍准备了很久的挥刀要领,以确保老东家在最短的一瞬间毙命。可那动作要领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他心里反倒想着:老东家呀老东家,早上路,早投生,死前少受罪,来世投胎,还是做个穷人吧,千万别再做富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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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密约连家堡(1)
红四军打进汀州的消息,连顺舟几天前就听过路的商人说了。他半信半疑,直到看了龙岩送来报纸后,才相信这是真的。上杭这地方,消息常比报纸跑得快。
连顺舟在上杭算得上有名的乡绅了。他刚二十岁出头,却已经主掌家门,颇有建树了。连家家境颇丰,祖上留下的产业肥田百顷不算,还在上杭城关有家小印刷厂、一家典当铺。连顺舟在厦门集美师范学校读过书,对经商办实业兴趣不大,甚至连县城都不爱住,长年只住在乡下。连家住在一幢土楼内,号称“连家堡”。连家堡是清朝光绪元年建的,糯米、红糖掺红黏土打成的围墙坚硬无比,快枪的德国造子弹打上去,也不过留下一个白印子。连家堡兴建时就预留了观察、通风和射击用的孔洞。光绪元年,连西太后手上都没有建新军,更不用说洋枪了。到连顺舟爷爷那辈,连家堡已经有了从厦门买回来的毛瑟枪,等到连顺舟掌事的那年,连家堡已经有了二十多名年轻力壮的快枪手,配上了清一色的德国造快枪。闽西这地方,防匪防盗防兵,没枪不行。连顺舟再看土楼上那些孔洞,不由不佩服起祖上的先见之明。那些孔洞,用来朝外射击真是再好不过了。
还在集美师范读书时,连顺舟就接触过一些激进的教师和学生,偷偷看过*和恩格斯的《共产党宣言》,俄人法捷耶夫的《铁流》等违禁书籍。有几个同学时常来找他,借些禁书给他看,对他的影响颇大,他怀疑那几个人都是共产党。不过直到毕业,他们还是友好地分了手,没有挑破那层窗户纸,更不用说发展连顺舟加入他们的组织了。连顺舟并不怪那几个同学,他的《共产党宣言》没有白看,知道共产党是*,很看重阶级成分的,他家庭的大地主成分吓住了那些同学。好在来日方长,山不转路转,石不转磨转,将来说不定殊途同归,还能走到一起呢。
连顺舟回到老家上杭不久,就遇上民国十七年的闽西暴动,那可是闽西共产党人的大手笔。龙岩、上杭、永定一带几乎一夜赤化,温驯的种田佬在共产党的组织下揭竿而起,举旗造反,攻城陷地,打土豪、分田地,不亦乐乎。闽西暴动如火如荼时,*福建省委派来特派员,帮助成立了*闽西临时特委,还组成了闽西暴动委员会。果然,有个省委特派员就是连顺舟在集美师范的同窗。他还特意到连家堡拜访连顺舟,二人挑灯夜谈,倒也并非单纯为了叙旧。第二天一早,连顺舟就在连家堡开仓放粮,接济穷苦人家,还把家里肥田挑出一部分,分给了往日的佃户。这还不算,他还开出银票购买枪弹,赠送给闽西暴动委员会。早在闽西暴动前,连顺舟在乡里就组织过大规模的民团,用来防兵御匪,凡是参加民团训练、值更的,均可抵田租,或派发实洋,乡里民众十分踊跃。闽西暴动时,共产党盯上了他乡上的民团组织,派人做了大量工作,民团却只肯听连顺舟连老爷的,二十出头的连老爷在乡上跺跺脚,乡里的蚂蚁都骨酥皮软,动弹不得。后来,共产党将闽西暴动农民组织成军,龙岩、上杭、永定一带的暴动武装统一整编为闽西红七军第十九师,下辖三个团,除任命了团长、团副,各团还配上了党代表。由于有省委特派员的关照,苏维埃政权不仅没有动连顺舟一根毫毛,红军还邀请连顺舟出山,给他挂了个手枪连连长的衔。连顺舟心里不快,嫌那官小,小得一如闽西田野一根草。他手下可是有着二十多个年轻力壮、枪法精准的快枪手啊,还有令暴动红军垂涎不已的二十多条德国造快枪,更不用说他乡上近千人的民团,大多成了上杭暴动“铁血团”基本骨干,凭什么才给他个小小连长?照理说,给他封个团长、师长的都不为过。虽然不满,可连顺舟也不愿再往上升官,他舍不得手下那二十多个快枪手。只要不把他和那些快枪手分开,就等于二十多条快枪仍然攥在他连家手上。编进红七军前,连顺舟和红军长官张鼎丞、邓子恢都说好了:他手下的快枪手一律编进手枪连,不得打散另编。
六 密约连家堡(2)
后来暴动失败,白军疯狂反扑时,红十九师转进别处打游击。连顺舟觉得革命意思不大了,更不愿干那种钻山沟疲于奔命,游村走寨发动群众的苦差事,便带着他的二十多个快枪手脱队回到连家堡。秋收千担租,闲读万卷书,静候另一次革命高潮的到来。他当然知道,仅凭那二十多条快枪和“连家堡”的土围子是挡不住谁的。他很快又整理起那些打散归来的暴动队员,从前的民团组织又以保卫家园的名义恢复起来。其他各乡遭到白军追杀的铁血团成员不少人慕名前来投奔,连顺舟来者不拒。尽管红十九师带走了不少他的人,可他在乡里的民团组织很快又恢复到闽西暴动前的千把来人,只多不少。羽翼渐丰的连顺舟想,这就是个团长甚至师长的架子啊!整个乡上成了连顺舟的地盘,就连国民党正规军小部队路过上杭,也不愿从他的地面上经过。
一天,连顺舟正在读《阅微草堂笔记》,忽然家人来报,说有个外乡人求见,赖在门口不走,非要见连老爷不可。连顺舟问:“他有什么事?又是共产党的散兵游勇来避难讨口饭吃的?”家人笑道:“连老爷料事如神,来人还背着一杆火铳呢。”连顺舟将目光收回书卷,挥手道:“那还见我做什么?带去乡上就是了。”家人道:“他不肯呢,说非要面见连老爷。”连顺舟一怔:“怎么,他还要讨个官做?带他进来。”
来人十*岁,个子又矮又瘦,一身破衣烂衫,掩饰不住身上的几道伤口,污血在伤口处都结痂了,引来几只苍蝇嗡嗡打转。此人眉眼清秀,透着一股年轻人特有的机灵劲,特别是那隐隐的倔劲,让连顺舟心中一动。
“小兄弟,你见我什么事?”连顺舟问。
“我要当红军。”来人一个字都不肯多说。
“当红军?怎么投到我这来了?”连顺舟一笑,扔掉手上的《阅微草堂笔记》。
“连老爷做过红军连长,肯定知道红军在哪。”
“我当然知道,红军都在山上呢,你可以去找啊。”
“闽西处处山,哪座山上有红军?”
连顺舟笑笑,停了片刻说:“小兄弟,听口音你也是上杭本县人。你看你,饿得连火铳都扛不动了,还要找红军呢,你先去吃顿饱饭,换件衣裳,再给伤口上点药,完了就回家吧。”
不料,来人“哇”的一声号啕大哭,边哭边说:“我没有家了,我家人都被白狗子杀光了……”
连顺舟皱皱眉,他不喜欢男人这种哭法,哭天抢地的,男人有泪,应当无声慢流,那才是蓄养着复仇的力量。
“不要哭,有话慢慢说,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黄松。”
止住泪水的黄松说,他和父亲、哥哥都参加了村里的“铁血团”。暴动失败后,钟绍葵的民团带着白军杀回上杭,他父亲和哥哥还有弟妹都被他们杀死,全家人只有他一人逃了出来。他想通过连老爷指条道,找红军,为全家人报仇!
连顺舟听完,疑惑地问:“白军是全村灭门,还是单杀你全家?”
“灭门的还有村苏维埃主席一家,龙岩来的谢先生,那是共产党派去的好大的官,也被白狗子在头顶浇上煤油,点了天灯……”
“你是村苏维埃的干部?”
“不是……我、我参加了村上铁血团,还动手砍过村上财主的脑壳,我本来不愿意动手,他还是我的东家,苏维埃和谢先生非让我砍,我就砍了……”黄松怯生生的。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六 密约连家堡(3)
连顺舟冷笑一声。“难怪呢,人家会专找你全家灭门。冤有头,债有主啊,等共产党红军回来了,你再杀尽土豪劣绅,报仇雪恨,冤冤相报。”
连顺舟最听不得杀人,特别是杀有钱人,所谓土豪劣绅。你共产党打土豪的目的不就是分田分地分浮财嘛,东西拿去就是了,动不动杀人就不好了。就连动物之间争食,还不至于相互残杀呢。人可是万物之灵啊。他不满的目光,落在黄松肩上的火铳上。
“黄松,你这鸟枪还打得响吗?”
“指望它报仇呢。”
连顺舟推开房门,站在土楼的环形走廊上,他抬头望,不见飞鸟踪迹;低看头,圆形的土楼天井中也没见一只老鼠。只有一只花狗翘翻了肚皮,懒洋洋地晒太阳。
他回头招呼道:“黄松你来,那只花狗打得中不?”
黄松愣住了。就是跑得风一样快的山麂,他都有把握一枪撂翻,他不晓得连顺舟搞得什么名堂。
“开枪吧,打得中你留下来……不是说狗,我是说你可以在我这留下来,日后我保证送你去找红军。”见黄松仍在发愣,他又说,“先收收心吧,闽西地面刀光剑影的,人家到处追剿暴动的铁血团,除了我这,你还能去哪?”
“连老爷,我不是那意思,我是问,这谁家的狗?”
“还能有谁家的?我家的狗。”连顺舟淡淡道。
黄松二话没说,麻利地摘下肩头的火铳,直指天井,没等连顺舟反应过来,“轰”的一声巨响,震得整座土楼都打了一下晃,一股子蓝色火硝子味刺鼻地呛开来。天井中那只花狗一声惨叫,像被人捉住四腿高高抛起,弹到了空中,狠狠地跌回地面时,一动不动了。连顺舟探头看,花狗的脑袋几乎被打碎了。枪声引发了土楼内的惊慌,女人哭、男人叫,那二十多名快枪手纷纷提枪冲出,却不知目标何在,最后围着一只死狗四处张望,待看到楼上走廊的连老爷正笑眯眯的,仍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连顺舟摆摆手说:“没事了,都散了吧,把那狗拖出去埋掉。”
黄松留在了连顺舟身边,成了一名快枪手。
许久以后,连顺舟才告诉他,他不是看中黄松的枪法,而是看中他举枪就打、杀伐果决的利索劲儿,心想他没看错,到底是砍掉过老东家脑壳的人。
当那个一身当地人装束、风尘仆仆的中年男人走进连家堡,交给连顺舟一封密信,他展开信笺,看到落款处“*”的亲笔签名时,连顺舟的眼睛湿润了。他毫不怀疑:新的革命高潮到来了。
那个叫“*”的湖北小伙子,他还是去年认识的,当时外貌看上去精明强悍的小林是一名连长,官衔与他相同。小林连长跟着朱德军长参加南昌暴动,失败后退走闽西,路过上杭去了广东的。当时连顺舟和那个年轻的湖北佬谈得颇为投机,相见恨晚,他送了小林连长好几担晚季香米,还有一百块现大洋,小林连长则给他留下了一支勃朗宁手枪。一年半光景过去了,二十来岁的小林连长给他的密信中称,自己已经是红四军主力团二十八团的团长了!*团长的亲笔信内容很简单,先叙述了分手后的思念之情,又证实红四军已击毙汀州匪首郭凤鸣,攻克汀州,他邀请连顺舟如果方便,可到汀州面叙。
连顺舟当即决定,立即动身前往汀州。
有手下人担心,怕红四军下套摆出鸿门宴,要趁机吃掉连顺舟,以惩罚他在闽西暴动失败后的脱队行为。连顺舟哈哈大笑,说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红军失掉井冈山根据地,辗转来到闽西落脚,正是需要有人鼎力相助,岂有叨念旧怨的道理?红四军要在闽西打开局面,上杭地界,没他连某人出面怎么行?再说那*不同凡人,我看他有三虎之气,将来必成大事。说不定共产革命又一轮高潮到来了。我连某再度出山,时也,势也。
传令立即准备,即日上路。二十多名快枪手悉数出动,全部随他前往汀州,连顺舟不能让红四军长官小瞧了他,尽管他曾经只做过区区手枪连长。一年多以前的小林连长,都官拜团长了,他连某岂肯落人之后?
择个吉日,一行二十余人的马队,向着汀州方向驰去。
读过书的连顺舟喜欢被人称为“连老爷”,却最为反感坐轿子,无论他本人还是家中女眷出行,要么骑马,要么舟车,唯独不许坐轿。当他出得门来,他最喜爱的那匹大黑马朝他摇头甩尾,他就知道兆头不错。跨上座骑,动鞭之前,连顺舟骤然想起“马上离愁三万里”的词句,一股久违了的豪情油然而生,他不由挥鞭打马,疾驰而行。
快枪手黄松,骑了一匹黄马随行。得知要去汀州面见大名鼎鼎的“*”红军,黄松高兴得一宿没睡好觉。他暗自盘算好了,如果连老爷不肯留在红军,他就单独留下来,大不了将快枪和黄马还给连老爷就是。只要是红军,就能给他家人报仇雪恨,红四军还是红几军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
七 劫船汀江边(1)
汀江发源于南武夷山脉,在汀州入境后,流经武平、上杭、永定,一路流入广东境内。与“水向东流”的诸多水系不同,汀江水系一路向南,直到在广东境内入海。汀江水千百年来养育了两岸闽西百姓,还成为重要的水路交通线,祖祖辈辈的客家人,就是沿着汀江这条生命线,走向大海,远渡海外。因此,客家人将汀江尊为“母亲河”。
还未到春天旺水期,河床在这个季节里瘦了许多。可能因为战事的关系,江上的船只也较平常少。此时,唯见一艘木帆船,扯起发黄的船帆,正沿江逆流而上。风势不够劲,加上木船满载,从吃水线上就看出船上的货物装载了不少,因此像个顶风冒雪的孕妇般吃力地在江面上缓慢移动。清冷的江岸上,那艘满载的船只过于招摇了,自然引起江岸上七八个男人的注意,他们原本东倒西歪地散坐在枯草凄凄的江岸上,看到江心的孤船,呼啦一下,全站了起来。如果船上的人能看到江岸上的男人们手中拄着的步枪,他们的恐惧将来得更早。
“喂,撑船的,把船靠过来。”有人两手扩成喇叭状,向江心喊道。
原来缓慢的木船更慢了,甲板上几个船夫像猎鱼的黑色鱼鹰一样,伸着长长的脖子朝岸上张望,他们惊惶失措地小声交换着意见,虽然他们不知道岸上到底是什么人,但只要看清了岸上人手上的枪支,就让他们情知不妙了。船夫们犹豫着,木船慢慢加速,似乎打算冲过去。岸上的人看出苗头不对,竖起一支枪来,“乒”的一声枪响,空阔的江面上飞起几只水鸟,凄厉地鸣叫着,子弹一样飞向远方。
“把船靠到岸边来,不然开枪了!”岸上的人声音更大地恫吓道。
船夫这回不敢再迟疑了,极不情愿地把船靠到了岸边。
几个男人前后脚跳上了甲板,他们留了两个人在岸上把风,看得出,他们很有这种联手行动的经验。
“船上装的什么货?”一个男人用枪托捣了捣甲板。
“都是布匹,汀州城里罗裁缝在厦门洋行定下的洋布,雇船运回汀州……敢问各位爷是……”一个管事模样的矮个子男人,有点鸡胸,又把头点得像舂米的杵子,不管这些拿枪的男人是谁,反正都是“爷”。
“我们是红军,共产党的红军,听说过吧?”领头的男人出面说话了,他正是丁泗流。
鸡胸男人松了口气,腰杆也直了些。
“原来是红军啊,我还以为遇上土匪了呢。”
“青天白日的,哪来的土匪?连郭凤鸣这个大土匪都被我们红军消灭了。”丁泗流看了看满船的布匹,心中暗暗窃喜,他的脸色却一下变了。
“一个裁缝,买这么多布匹干什么?分明是说瞎话!”
“不敢欺瞒长官,真的是汀州城内的罗裁缝买下的布。”鸡胸男人分辩。
“胡说!什么罗裁缝?明明是土豪家的布匹!我们红军打土豪,不仅分田地,还要分掉土豪的浮财,这船布匹充公了!卸货吧。”
“长官,你们不能这样啊,这真是罗裁缝的布,他哪是什么土豪?”
“一个裁缝,买这么多洋布干什么?他不是土豪,难道我是?”丁泗流朝鸡胸男人笑起来。
“老总有所不知,罗裁缝是典押了房产才借钱买下这些布,听说这布都是红军要的……”
“对呀,红军要的没错,老子就是红军!不是红军,还不打你们这些汀州土豪呢。”丁泗流瞪眼了,“废话少啰嗦,快点让船夫卸货!”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七 劫船汀江边(2)
部队不行军不打仗,在汀州城里成天搞宣传、发动群众,丁泗流觉得乏味得很,吃什么都不香。也是受了那些上门告状的老板们的启发,丁泗流想,汀州地面踩一脚,脚窝子里都朝外渗油水,就连三十一团那些泥腿子们都知道打打野食吃呢,自己凭什么就该每天提个糨糊桶子上街刷标语?过了这个村,就难有这个店,等部队从汀州开拔,想打土豪,还得打着灯笼到处找呢。不过,丁泗流毕竟是丁泗流,他比三十一团那些泥腿子有心眼,兔子不吃窝边草,他不能招招摇摇地在汀州城大街上再扫荡那些店铺老板,守着军部和总前委,那不是自找倒霉。打野食,他得出城走远点。于是,他带上连里几个心腹弟兄,换了便衣,出城来到汀江边上。汀江是闽西黄金水道,过往客商,船船都是肥美的大鱼。他没想到,截住的这满船洋布,还是运往汀州城里的。
鸡胸男人也是道上的熟客,他眨了眨眼,从怀里摸出几块滚烫的大洋,又挂了一张滚烫的笑脸。
“红军长官,弟兄们辛苦了。兄弟我也是当差吃饭,替人做事。这几个茶钱,弟兄们收了,去喝个茶吧……”
话没说完,丁泗流一挥手,将他手掌打翻,几块光洋骨碌碌地在光秃秃的江岸上滚动,掉进了江中。
“你少给老子来这一套!你拿我们当什么人?劫道的土匪啊?老子是为穷人打天下的共产党红军!”丁泗流骂着,拔出老拳,欲教训一下鸡胸男人。
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骤然而至,一支二十来人的马队旋风一般停在了江边。来的正是连顺舟和他的快枪手们。眼瞅快到汀州城了,连顺舟本来不想多管闲事的,可看到几个带枪的男人截住一条满载的船,他以为是大白天遇到了劫道的土匪,喜好打抱不平的连顺舟拨转马头,驰往江边而来。他手下的快枪手一个扇面散开,将丁泗流和他的人围了个密不透风。二十来支乌黑的快枪错落有致,逼住对手。
此时抵抗已经毫无意义,更何况,丁泗流不知对方何人,自己心中又有鬼。
“你们是什么人?有话好好说嘛,动刀动枪的干什么?”
丁泗流也是老丘八了,见过阵仗,此时并不慌乱。他盯住一脸儒雅相的连顺舟,却认不得此人。说他们是土匪,显然不像;说是白狗子,好像也不对。当然,更不可能是红军。红四军虽然有战马,可没有喂养得毛光水滑这么漂亮的乘马。丁泗流扭头巡视铁桶似的包围者、也就是那些快枪手们,一下子愣住了!他看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
——黄松!
没错,那个年轻的薄皮寡瘦的后生叫黄松,他不是土豪家的佃户嘛,怎么也扛上枪了?当兵吃粮,还是上山为匪?丁泗流更吃不准了。
一年多前,丁泗流在汀州福音医院伤养得差不多了,他再也过不习惯那种宁静无聊的日子,想念起连睡觉鼻腔里都充满了火药硝子的行伍生涯,便撺掇了一批痊愈的伤员,往广东方向前去追赶起义部队。丁泗流不是个称职的管家人,一路胡吃海喝,从汀州城筹得的经费刚走到上杭就所剩无几了。他倒不愁,对弟兄们说:枪杆子底下有吃喝,咱带着枪呢,怕什么?一杆枪就是一张嘴!丁泗流决定到有钱人家搞钱。
他们摸进一座村庄,想找一家有钱人。无奈在村里兜了几个来回,硬是看不出谁家像是有钱人。狗日的有钱人藏钱比赚钱还精明,除了土匪之外,当兵的最清楚这一点了。也是,兵荒马乱的,谁也不敢轻易露富。弟兄们穿着破烂的军服在村里来回转,就是不知有钱人家门槛朝南还是朝北。丁泗流一想这样不行,村里人防兵如防匪,得换套行头。他从背包中取了套便衣换上,一个人溜达到村口,刚好遇上一个骑在水牛背上的*岁男孩。丁泗流先在路边蓐了几把青青的嫩草,递到水牛嘴边,又连声夸这牛放得好,肚皮溜圆,就跟有钱的财主似的。他的话逗得放牛的孩子“哏哏”大笑。趁此机会,丁泗流又摸出一枚黄铜子弹壳,那是他刚刚从一个弟兄子弹袋里拿来的,揪掉了弹头,倒空了火药,连底火都还好好的呢,他知道乡间男孩喜欢什么。果然,放牛的男孩被锃亮的子弹壳吸引,目光中流露出稚童的贪婪。书包网 www.61k.com
七 劫船汀江边(3)
丁泗流说:“小鬼,你们村里肯定没有财主,我看过了,没有一个人的肚皮像你的水牛这么大。”
放牛男孩不眨眼地盯着他手上的子弹壳,不服气地说:“谁说我村里没有财主?肚皮不大,人家也有钱啊。”
丁泗流摇摇头说:“叔叔不信,我看村里房屋都差不多,看不出谁家有钱嘛。”
男孩急了,说:“我说有财主就有财主,不信我们打赌。”
丁泗流笑眯眯道:“好,打赌就打赌,叔叔就跟你赌这颗子弹壳。村里要真有财主,子弹壳就输给你了。”
放牛男孩高兴得在牛背上手舞足蹈,他哈哈笑道:“那你输定了,我村里最有钱的大财主就是黄老爷了。”说罢,他伸出一只巴掌,讨要子弹壳。
丁泗流摇摇头说:“这不算数,哪个黄老爷?你还没说出他的名字呢。”
放牛男孩急了,叫道:“黄老爷你都不知道?黄天骄老爷嘛。”
丁泗流笑了,他把子弹壳塞到男孩手心,又摸了摸他的头说:“这小鬼,真乖,叔叔输了,子弹壳是你的了……另外,再问一句,这水牛是谁家的?”
男孩把玩着子弹壳说:“也是黄老爷家的呀。”
丁泗流找到“黄老爷”家就不费什么事了。
他看看黄天骄家的庭院,怎么也看不出财主相,就连“黄老爷”本人,也是一身普通的衣裤,看上去就像个苦惯了的长工。
“你就是财主黄天骄?”丁泗流上下打量。
“小人黄天骄不假,可不是什么财主。”黄天骄很沉得住气。老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过路的兵都是贼,总比老是惦记着你的土匪好对付,他有这个经验,“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家里也快揭不开锅了。不过,招待老总们吃顿粗茶淡饭总是应该的,我这就去邻居家借碗米……”
他刚想转身,被丁泗流一把揪住。
“黄老爷,你少跟我哭穷。弟兄们扛枪打仗容易吗?不是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也不会为难你们有钱人了。”丁泗流虽然面带笑容,手下的弟兄们却已经把黄天骄围得水泄不通。
黄天骄一脸苦相。“既然老总非说我有钱,那你们找吧,看什么东西值钱,你们尽管拿走,算我一家孝敬老总们。”
接下来难受的,可就是丁泗流和他手下的弟兄们而不是黄天骄了。无论他们怎样威逼还是恫吓,黄天骄就是一劲哭穷,死不露富。丁泗流凭本能感觉到这是条大鱼,下令弟兄们动手搜。弟兄们聊足了劲,像猎兔狗似的四处嗅,屋里屋外搜了几遍,却所获无几。丁泗流不相信“黄老爷”家就这么点玩意,一定有藏匿的金银财宝。这种守财奴,都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你不把货抓到手上,打死他也不会认账的。
正在为难时,就是这个黄松从院外走了进来,他显然对院子里情况一无所知,看到愁眉苦脸的老东家一家和一院子的兵,一下子像拴马桩似的愣住了。没等他醒过神来,大兵们将他一把扭住。
老东家黄天骄却异常镇静。
“老总们别误会,这是我侄子,他奶奶叫他来借磨竽粉的筛子。黄松,回去跟你奶奶说,磨完了早些还回来,我也要磨竽粉呢。”
黄松愣在那儿,不明就里。他奶奶死好几年了,还磨什么竽粉?
老东家看他不省事,急了。
“这孩子,怎么见了老总就吓傻了?老总,这孩子从小就胆小。”
丁泗流是什么角色?他从“吓傻”的黄松表情上看出了苗头。他手指黄天骄鼻子,命令道:“你,住嘴!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他让弟兄们把黄天骄押进屋内,院子里留下了黄松。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七 劫船汀江边(4)
“小兄弟,那个狗财主心肠可是够黑的,平常对你就不怎么样吧?你看你,饿得跟一根枪通条似的,一看就是狗财主太刻薄了。”丁泗流走过去,拍拍黄松肩膀,“财主狗日的黑心黑肺,家里藏了万贯家产,哭穷装穷哩!谁还不知道,他家里那点金银财宝,出不了这个院子。”
黄松一听就明白了,这些当兵的是冲着老东家的财产来的。兵匪一家死要钱,从老辈起,说道就多了,否则他们客家人也不用下苦力夯土建起那么多结实的土楼了。
“其实呢,狗财主就这么个院子,他有多少金银财宝,总不见得埋到外面山上吧?出不了这院子,全在这院里埋着呢,就算你不告诉我,我们也能找到。”
丁泗流仍然不急不忙地说。
老东家肯定有财宝,可东家的财宝藏在哪黄松哪会知道?现在,他才真为东家担心了,不仅为东家的财宝担心,还有东家一家人的生命安全。这些带枪的大兵如果弄不到他们期待的“金银财宝”,会不会伤害东家?虽然东家的财宝与他无关,可若是伤了东家,那关系就大了,今后谁还会租田给他家种?再说了,老话不是说,好狗护三邻嘛。
丁泗流冷冷瞅着惴惴不安的黄松,就像高处的老鹰打量一只蜷在地上的兔子。
“小兄弟,我们不用你告诉我们狗财主的藏宝地,你要是告诉我们了,狗财主也不会饶过你,对不对?”他像使了一把钝刀子,慢慢割着黄松的皮肉。
黄松虽然对东家家财藏在何处一无所知,但几年前曾见过东家悄悄从院子里向外清理过新土,这种脏活东家为什么不使唤下人来做?从前他未及多想。到了这会儿,他才猛地想了起来,并且恍然大悟,想来那就是东家挖地窖藏财宝哩!
想到这,黄松不由朝当初觑见新土处瞥了几眼……
正是这几个不经意的眼神,足以让黄松后悔了大半年,直到后来“闹红”他参加了铁血团,并且在谢先生和苏维埃的硬性指派下,亲手砍下老东家黄天骄的脑壳。
丁泗流的一双鹰眼及时捕捉住黄松的目光,当即叫人找来铁锹铁镐,挖了下去,就是一孔不大的地窖。地窖里埋了几口封了口的黑瓮,打开来,院子里弥漫起一股上杭腌萝卜干的味道。瓮里装得当然不是萝卜干,全是金元宝和当当作响的银元……
丁泗流正盯着黄松回忆往事,下得马来的连顺舟已经走到他身边。
“你们是什么人,光天化日之下,怎么敢明火执仗地打劫商船?”
“我们是红军,你们是什么人?”丁泗流嘴硬。
“红军?哪部分的?”连顺舟一愣。
“*红四军。”丁泗流更硬气了。
“你们是红四军的?”连顺舟不信,以为土匪使诈,“拿证件来我看。”
“证件没有,不过你可以看看我弟兄们的枪托。”丁泗流大咧咧的。
连顺舟捞过一支丁泗流手下的步枪,只见枪托的木头上用刀刻了“红二十八”的字样,换过一支支枪再看,枪枪如此。
丁泗流愈发得意了。
“红二十八团,听说过吗?团长*,朱德手下头一等的主力团。敝人是红二十八团五连连长。”
红二十八团常和红三十一团并肩作战,他们的武器要好于红三十一团,怕被人家浑水摸鱼,丁泗流小心眼子,就让人在连里的步枪枪托上都刻下了“红二十八”字样,以示区别。
连顺舟尴尬地笑笑说:“还真是红军呀?这倒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认不得一家人了。”他扭过头问胸鸡男人:“你们是什么人?”书包网 www.61k.com
七 劫船汀江边(5)
“这位老爷,小的们是汀州城里罗裁缝雇来运布匹的,这几位红军长官可能误会了。”鸡胸男人打着圆场。
丁泗流叫道:“胡说!谁家裁缝一次运这么一船洋布?分明是大土豪的商船。”
连顺舟哈哈笑起来。
“谁不认识汀州城里的罗裁缝?他要是土豪,我就是宋子文。”
丁泗流不认识宋子文,就像不认识罗裁缝。他瞪着连顺舟说:“你们又是什么人?也敢和红军作对?”
连顺舟说:“不管我们是什么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在汀州地面上,如今来了共产党红军,总不见得再让人光天化日之下杀人越货吧?”
丁泗流眼见连顺舟文绉绉的,一副读书人装扮,心里十分不服气。都说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怎么他们这当兵的遇到秀才,难道还甘居下风不成?他朝手下弟兄们使个眼色,就要动手抢枪抢马。不料,猴精鬼瘦的黄松眼疾手快,横过手里的快枪,一下子顶住丁泗流脑门子。
“别动!放老实一点,乱动小心我走火。”
丁泗流像庙里的泥菩萨,僵在那了。真是大白天的出活鬼了!狗财主家的一个穷佃农,又跟着另一个狗财主成精了?当初不经诈,几句话就吓得把狗财主家的秘密泄露出来。一年多光景不见,这小子还成精了,出枪出手够快的,看那架势,就不是生瓜蛋子!丁泗流恶狠狠地瞪了黄松一眼,却也奈何不得他,毕竟现在枪把子在人家手上握着呢,他没说要杀人,说的是“走火”呀。
连顺舟冷笑一声说:“弟兄们,你们是水,老子是龙王庙,我没说错吧?老子也是红军,红七军十九师手枪连连长,当初和你们*团长还是平级呢。”
从赣南入闽,一路走来,好歹也是连长的丁泗流压根儿就没听说过“红十九师”的番号,再说看对方快枪快马的富贵相,他不相信对方真的也是红军,大概也就是有钱人家护院的民团吧。
连顺舟一声令下,他手下的枪手三下五除二,将那几支“红二十八”的步枪枪栓“噼里啪啦”卸了下来,在连顺舟的示意下,黄松将那些枪栓像绑石蛙似的捆成一串,交给了鸡胸男人。
连顺舟对男人说:“上船走吧,到了汀州交货时把这串枪栓交给罗裁缝,就说*的红二十八团五连会有人登门道歉。你对罗裁缝说,不道歉就不要还他们枪栓。”
鸡胸男人吓得浑身簌簌发抖,哪里敢接那串枪栓?就像那是些烧红的薪棒。
“老爷、老总,这个……小人就不敢带走了,还是老总们留着吧。”
这回,轮到连顺舟朝他瞪眼了。
“嗯?几个破枪栓还怕把你的船压沉了?带上快走,进城交给罗裁缝。”
鸡胸男人不敢再说什么,那就太不识相了。他歉意地多看了丁泗流几眼,招呼船夫,上船升起帆,木船缓慢地驶离岸边。
连顺舟这才让人把下掉枪栓的空枪交还给丁泗流的手下人。
吃了哑巴亏的丁泗流眼睁睁地看着装满布匹的船只渐行渐远,连顺舟的马队也扬长而去,他还是没弄明白马队这帮人的真实身份。
想到狗财主家的小雇工黄松,丁泗流就愤愤不平:他妈妈的,革命,硬是让叫花子都成了新贵,一个老实巴交的穷长工嘛,竟然拿枪指着他……说不定对方还真是红军?就算不是红军,肯定也不是土匪,否则他们就算不杀人,也会缴他们的枪了。
带着满腹疑问和沮丧,丁泗流领着垂头丧气的心腹弟兄往汀州城走去。当兵这么多年,他还是头一回被人缴了械,而他连对方的真实身份都没弄清楚。唉,窝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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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上帝带来的不仅仅是福音(1)
福音医院院长傅连暲成了“朱毛”红四军的朋友,福音医院几乎变成了红四军医院。一些伤病员住进了医院,得到了救治和看护。军人的身影在医院里频繁出现,往日的宁静不再,就连上帝似乎也被惊动了。
除了红四军伤病员,特派员柳达夫也常往医院跑,没别的目的,就是找傅院长看病。他主诉道:自从莫斯科回国后,到了上海就感觉身体不适,来到红四军工作后肠胃又出现了问题,可能与风餐露宿特别是饥一顿、饱一顿有关,要么就是食物过于粗糙,引起肠胃消化不良,有时半夜胃痛得醒来到处找药吃。部队进汀州后,又开始腹泻,军部军医给他熬了一锅黑乎乎的中药汤,他等军医一转身,就悄悄倒在花圃里浇花了。他不认中医,更不信中药,好在汀州有这么好的教会医院,他相信傅院长治得了他的病。
拿了药之后,柳达夫并不急于离开医院,和傅院长聊几句,他就会主动告辞。傅连暲院长忙得很,时常还要亲自动手做手术,没工夫陪他瞎扯,柳达夫就去找玛丽亚。
部队入城那天,玛丽亚在城门那儿给柳达夫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为了那个黑色的上帝和黑色的十字,哦,还有那个黑色的祈祷,他那天当众狠狠训了玛丽亚一顿,那是为了她好,也是自己的政治角色使然。再说,他更多还是冲着黑衣神父去的,与玛丽亚关系不大。如果不是丁泗流那个流氓军官出来打横炮,他本来可以多和玛丽亚好好谈一谈的,那个女孩为何令他怦然心动,柳达夫一时也说不上来。后来,得知玛丽亚是福音医院的一名护士,柳达夫立即原谅了她那天为死鬼郭凤鸣所作的祈祷,他不能原谅的,只有她的名字了。感谢他的肠胃,使他有了来福音医院的基本理由。
身穿黑皮衣的柳达夫出现在规章制度严谨的福音医院,引来许多惊诧的目光。这个年轻男人身材挺拔,皮肤白嫩,营养和保养程度甚至走路的姿态都显得与红四军其他官兵大不相同。除了那身亮晃晃的黑皮夹克,柳达夫还换上了皮鞋,当他的皮鞋橐橐有声地在福音医院外面巷道的石板路上响起时,就会有人小声在医院内传递消息:“玛丽亚,你的‘刘大夫’又来了。”
玛丽亚开始有些怕柳达夫。从神父那她得知,共产党是无神论者,不信教的共产党人对教堂和神父都不感兴趣,甚至有些敌视。可是,入城的红四军并没有封闭教堂,也没有难为那些穿黑衣的神职人员。每到礼拜日,城内外的教民仍然一如往常一样出入教堂。旅长郭凤鸣死了,上帝还在,不知这是否和福音医院与红四军关系密切有关。在玛丽亚看来,柳达夫的确和其他的红四军长官不一样,不仅仅是他那身黑得发亮的皮夹克,他的气宇轩昂,他的伶牙俐齿,甚至他充满思想性的深邃目光,都令她新奇,让她喜欢。每次柳达夫来了,手上还拿着福音医院的药袋,这让她感到亲切,好像有条无形的绳索将他和她串在了一起。来过几次,柳达夫绝口不再提红军入城那天发生的事情,他为那天的事已经正式向玛丽亚道过歉了。他只是像个老熟人似的跟玛丽亚打招呼,有时偶尔还陈述一下自己的肠胃情况,并将药袋子展示给她看,这就让玛丽亚放松了。她觉得,红四军的长官总归都是态度和气的,不管他们多大的官,不管他们穿什么衣服。
八 上帝带来的不仅仅是福音(2)
大约是第二次在福音医院见面的时候,柳达夫在开口打听玛丽亚家庭和个人情况之前,先皱紧了眉头,那张英气逼人的脸立时变得像一张用过的纱布敷料。
“玛丽亚,玛丽亚,显见得这是教会给你改的名字嘛,充斥着一股腐朽的宗教气味。能告诉我你原来的真名字吗?”柳达夫并不将谈话的对象视为一名普通的小护士,甚至一村姑,起码的尊重显示了他本人的良好教养。
“我原来的名字叫罗翠香……”玛丽亚可能很久未念过这名字,就像将多时不用的小衣展示给陌生人看一样,她不由用手捂住脸,“啊呀,这名字不好听,长官见笑了。”
柳达夫一脸正色道:“我不是跟你说过,红军中不叫‘长官’,叫同志,叫我柳达夫同志。”
“啊呀,男人的名字哪能由着女人家随便叫的?”玛丽亚说。
“起了名字就是给人家叫的,还分什么男女?罗翠香,罗翠香……这个名字很田园化嘛,虽然少了点罗曼蒂克,至少比这个‘玛丽亚’要好,我们革命者,哪怕起个名字,也要考虑到普罗大众的审美能力,我看你还是改回去的好。”
“普罗……是谁?怎么起名字还要先问问他?”玛丽亚怯怯地问。
“哦,这不怪你,是我没说清楚。”柳达夫大度地笑笑,耐心解释道,“‘普罗’是法语普罗列塔利亚的简称,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无产阶级的。如果你到了社会主义的苏联,就知道普罗大众代表了一个全新社会的标准。”
“起名字也要按照无产阶级的标准?”
“那当然,无产阶级是最革命的阶级,起名字难道可以不考虑革命性吗?”
中央特派员柳达夫同志真是浑身上下每一根毛细血管都流淌着革命理论,他谈吐不凡,阶级意识又是那般强烈,言必谈苏俄,张口就是主义,闭口还是主义,似乎连唾沫星子都是红色的,给从未走出过汀州老城的玛丽亚带来的心灵震撼,真是难以言说。
至于她的名字,牵涉不到什么主义和革命,玛丽亚以为柳达夫随便说说。没想到几天后他又到福音医院来了,可能是他的肠胃还没好,手上仍然拿着医院的药袋子。远远的,隔着一座庭院式的月亮门,柳达夫一眼瞥见玛丽亚那身白色的护士服,张口就喊:
“小罗,小罗,罗翠香同志……”
玛丽亚端着一个白色的搪瓷器皿盘正要去病房注射,她没听出来那是在喊她。等柳达夫的一只手搭上她肩头,她才悚然一惊。
“小罗,怎么不理人了?”
“小……长官同志,你这是叫我呀?”
“不行,你必须马上改名!罗翠香,你还叫罗翠香!不能再叫那个玛丽亚了。”柳达夫的口吻不容置疑,“要不,我去和你们傅院长说说?”
玛丽亚不想改回原来的名字,尤其不想为了“普罗大众”就改变自己的名字。不错,原来有个罗翠香,后来随着她皈依上帝,罗翠香就像一颗水珠经过蒸馏一样,变成了质地纯净的玛丽亚,没有细菌,没有杂质,她成了甘为上帝服务的纯正信徒。而罗翠香的名字就像她的胞衣似的,早就不知埋到哪去了。
玛丽亚的确没觉得她必须更改姓名,柳达夫是红军长官同志,可他又不是她的父亲,就算是她父亲,难道就有权利随便更改她的姓名吗?
到了轮休日,玛丽亚没排班,她决定回家看看。红军进城这些天医院乱哄哄的,红军伤病员又多,加上柳达夫不时去医院对她个别辅导似的进行阶级和革命的理论教育,她一直没能回家。
八 上帝带来的不仅仅是福音(3)
玛丽亚的家在汀州城关大街上,算得上通衢大道热闹处了。父亲是祖辈传下来的手艺人,汀州城里有名的裁缝。一直有人愿出高价或买或租下罗裁缝临街的铺子,改作商贾店号,罗裁缝都沉下一张陈年老布一样灰蒙蒙的脸,一口回绝了人家。在罗裁缝看来,无商不奸,汀州这个闽西重镇,近通赣粤两省,开埠以来就算得上水旱码头,各地商贾往来,流通了货物,可也带来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的后患,如今的汀州,早与明清年间盛世时的汀州府不可同日而语了。
回到家中,却不见父亲人影。往常这时候,如果他没去铺子,准是在家捧着茶壶,吸着水烟看他的《三国志》呢。罗裁缝一生从未看过罗贯中的《三国演义》,他只看陈寿的《三国志》。他说,他与别的裁缝师父不同,从不为人缝补旧衣,只用新布做新衣。据他看来,《三国演义》尽管缝补华丽,但仍然是一件花样翻新的旧衣裳,而《三国志》才是自制的新衣。玛丽亚既没看过《三国演义》也没看过《三国志》,她从小看惯了父亲捧读《三国志》如痴如醉的样子,喜好偏爱自然也就有了倾向。
母亲见女儿进家门很高兴,张罗着烧水煮茶,边忙边絮叨:“前些日子打仗,红军进城,你不回家也不找人捎个信来,急得我天天往教堂跑,求主保佑你。”
玛丽亚撇撇嘴说:“红军打仗,我又没去打仗,你怕什么?主与我同在,不会有事的。对了,妈,我爸呢?”
“我都有几天没见着你爸了,他没回家睡觉,连饭都不回来吃,就是支使个小学徒来把饭篮子提过去。”
“我爸他忙些什么?跟着共产党红军搞赤化宣传?”玛丽亚惊讶了。
“他哪会赤化宣传?还不是他的老本行,做衣裳呗。”
“怎么没听到车衣机响?”
“咱家这小缝衣铺子,哪还盛得下他这尊大神?你爸快成大老板了。”
母亲的口气不无得意。原来,红军在汀州要赶制大批量统一式样的军服,时间又紧,城里几家现成的制衣厂忙不过来,红军就发动全城的裁缝铺子一起帮忙,每做成一套军服,付工钱四角光洋。罗裁缝是城中手艺过人的师傅,因此红军格外看重,包括军部长官朱德、毛泽东等人的军服,都指定由他亲手缝制。这还不算,红军管后勤供给的长官还把三四家小裁缝集中起来,征用了一间小学堂的教室,统一把人和车衣机交给罗裁缝负责。罗裁缝俨然成了老板,往小里说也是个管事的工头,自然不肯怠慢,忙得脚打脑后根,顾不上吃饭睡觉也就不足为奇了。玛丽亚心疼父亲,又知道他腰椎不好,也顾不上喝茶,就要去学堂那儿看看。才待要出门,家里那扇又厚又黑的杉木门板被人擂得“咚咚”响,如同老戏里击鼓鸣冤的衙门前。
“罗裁缝,罗裁缝住在这儿吗?”一个男人高声大嗓,底气十足。
“谁呀,门开着,进来就是,砸那么响做什么?”玛丽亚母亲迎了出来。
来人是个当兵的,看样子还是个长官,气呼呼的样子,好像罗家藏起了他的士兵。
“长官,你有事?屋里坐吧。”玛丽亚母亲招呼道。
“这就是罗裁缝家?他人呢?”
玛丽亚一眼认出,来人居然是红军长官丁泗流。她哈哈地笑开了。
“丁长官,原来是你呀!我说我听着声音耳熟呢。”
“玛丽亚小姐,你怎么也在这里?”丁泗流愕然。
八 上帝带来的不仅仅是福音(4)
“我怎么在这里?这是我的家呀。”
“啊呀,原来这是府上呀?那这位是……”
“这是我母亲。妈,这是红军长官丁连长,就是前年我跟你说过,参加南昌暴动受了伤,在福音医院疗过伤的丁排长。”
“哟,伯母大人,小人丁泗流有眼不识泰山,不,人眼长到了狗身上……多有得罪,小人给伯母赔罪了。”丁泗流一磕脚跟,一个立正,一抬手,一个标准的军礼,倒把玛丽亚母亲吓一跳。
“丁长官,你这是做什么?我们客家人,上门的都是客,讲什么赔罪呢。香香,你招呼丁长官坐,水这就开了,我来泡茶。”
玛丽亚母亲转身去了厨房。玛丽亚让着丁泗流,两人走进厅房。
“香香?玛丽亚小姐,你叫香香?”丁泗流小声问。
“丁长官,你怎么找到这来的?”玛丽亚莞尔一笑。
丁泗流本来已经在那把椅子上落下了屁股,忽然又腾地跳起来。
“玛丽亚,我可不是专门来找你的……对了,你跟那罗裁缝什么关系,你是他……”
“他是我爸。”
“啊?你是罗裁缝的女儿?”丁泗流的表情有些哭笑不得,但旋即又轻松下来。“这就好办了,真他妈的无巧不成书呀。你爸呢?怎么没看到他?”
“别说你了,连我和我妈都见不着他,他领着一帮裁缝在学堂里给你们红军赶制军服呢。”
“军服不军服的无所谓,长官不发那玩意,谁也光不了屁股。我找你爸,可是有比穿衣裳更重要的事,快,你快带我去找他。”
“重要的事?他一个裁缝,除了会做衣裳,还能给红军办什么重要的事?”
“玛丽亚,我现在顾不上跟你多说,你快带我去找他,再迟了,我怕得挨处分、关禁闭呢!”
丁泗流乞求的口吻令玛丽亚心软。她和母亲打了声招呼,带丁泗流穿过后门小巷,朝后街学堂走去。路并不远,她还没拿定主意,要不要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丁泗流会不会跟她和盘托出到底要找父亲做什么,学堂已经到了。
红军进城前,小学堂的教书先生吓跑了好几个,有些学生家长也怕出事,不敢让孩子上学堂来,学堂干脆通知停课。正好,红四军征用了学堂空荡荡的教室。走南闯北,军队最喜欢征用的就是学堂和庙宇,住兵、开会都很好用。还没走到近前,玛丽亚就听见一片熟悉的车衣机轰轰隆隆的声音,震得人耳膜一跳一跳的。推开门一看,大白天的,学堂教室里亮着电灯,而且特意换上了大灯泡子,照得教室里面比外面还亮,倒有几分福音医院手术室的模样了。十几台车衣机摆得整整齐齐,十几个制衣工都在机器上熟练地埋头操作,车衣机上和地上堆的都是灰色的布匹和半成衣,车衣机犹如海浪中苦苦挣扎的十几艘洋火轮船。玛丽亚看到父亲脖子上吊了根皮尺,在那些灰色的布匹中小心翼翼地穿来穿去,像是踏浪而行的仙人,他不时停在一台车衣机前,取下脖子上的软皮尺,动手量着车衣机上的半成品,还大声和车衣的工人说些什么。玛丽亚看到父亲蓬乱花白的头发,僵直发硬的腰板,心中一痛,眼睛立时湿润了。父母就她这一个独生女,她在福音医院当护士,收入完全可以养家,他原本用不着这么拼命的。很明显,父亲并非为了那每件军服四角光洋的工钱。
丁泗流用不着玛丽亚多说,沿着她的目光就找到了罗裁缝。他撇下玛丽亚,快步上前,伸手拍了拍罗裁缝的肩膀,手指门外。罗裁缝见与女儿同来的这位红军长官有话要说,以为是为了军服之事,都顾不上同女儿搭话,只朝她点点头,便跟着丁泗流走出轰鸣作响的教室。
八 上帝带来的不仅仅是福音(5)
“罗裁缝,不,罗老伯父,我是红四军二十八团五连连长丁泗流……”
丁泗流有意不再往下说了,盯着罗裁缝,期待他把后面的话和事都补齐了。毕竟,这是个令他尴尬万分的事。谁知,罗裁缝昼夜操劳,累得精疲力竭,神思恍惚不说,就连耳朵都被轰鸣的车衣机震得快聋了。他神情麻木,目光呆板而涣散。
“长官可是来催工的?你都看到了,我们连上厕所的时间都省下了,贵军总数四千套军服不是小数目,分给我的数目也不小。不过,一定能按时完成。”罗裁缝的嘴唇一动动的,几个燎泡的蠕动,话语里都夹带着火星,更让一旁的玛丽亚心痛。她刚想说话,丁泗流的嘴更快。
“罗老伯父,我不是催工的,你那些军服与我无关。我是来向你赔礼道歉,讨要枪栓的。”
“枪栓?什么枪栓?”罗裁缝仍一脸懵懂,似乎仍陷在铺天盖地的灰布中钻不出来,不知“枪栓”为何物。
丁泗流只好耐心地提醒道:“昨天我和几个弟兄在外面打土豪,一不小心打错了人家,在汀江上拦下了罗老伯父的运布货船……”
他这么一说,罗裁缝才恍然大悟。
“不错,昨日运货船靠了码头,卸布时有人跟我说,这船布险些被人劫了去,原来是你呀?打错土豪也就算了,一场误会呗,还赔什么礼道什么歉呀,丁长官忙去吧。”
丁泗流一把扯住转身要进屋的罗裁缝。
“哎哎,罗老伯父别急着走呀,你的人可是下了我的枪栓带回来,让我来找你讨要呢。”
“枪栓?”罗裁缝想了想,“好像是有几件铁器,是不是那东西?”
“对对,那是红军的武器,少不得的,罗老伯父快些还给我吧。”
“啊呀,这几天忙的,不知让我扔哪去了。”
“什么?你、你把枪栓扔了?”
丁泗流吓一跳,险些抬手掴了罗裁缝一个耳光,幸好及时醒过神来,才没动手。
“对了,香香,你怎么认识丁长官的?”罗裁缝倒没意识到危险的临近,他终于有机会扭头同爱女打招呼了。
“爸,你好想想,丁长官的枪栓放哪去了?红军枪上的零件,怎么能乱丢呢?”玛丽亚捉起父亲的一只胳膊摇晃着,嗔怪父亲多事。
“我哪知道那些铁家伙是干什么用的?”罗裁缝一脸委屈,“送布的人只说会有一个姓丁的红军长官来取,还说丁长官要登门道歉,不道歉就不要给他……”
“罗老伯父,我不是道过歉了?你快些想想,那些铁家伙被你放在哪了?不找出来,我要被上级关禁闭,说不定还会枪毙的。”
罗裁缝吓了一跳,人命关天,他不能不认真想想了。
“我真的想不起来了,香香,你带丁长官回家,让你妈找找看,说不定能找到,我这正忙着呢,你们也都看到了。”
说完,他撇下女儿和丁泗流,径自回教室去了。
玛丽亚只得带丁泗流再回家。
倒是玛丽亚的母亲没糊涂,她从门后墙上摘下那一串石蛙似的步枪枪栓,还给了丁泗流。不过,她听说丁泗流在汀江上“打土豪”,劫了布船,才被人下了枪栓的事,脸上立刻讪讪的,不大好看了,对丁泗流一口一个“伯母”也带搭不理的,连茶水都没泡。丁泗流也顾不上她的态度,急慌慌地拎着失而复得的枪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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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不是冤家不聚头(1)
连顺舟的心情也像春天的闽西大地一样,万物复苏,一片青绿。在学校时他和其他同学一样,都喜欢英国诗人的那句名句: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几乎一眨眼的工夫,不远的春天就走到了身边,冬去春来,万象更新,他沉闷已久的心,也像大地一样泛出了生命的青绿。自从亲赴汀州,和红四军的*团长晤面后,回到上杭,他就开始着手准备再度出山了。要说革命,还是得走出连家堡加入红军才行。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投笔从戎那是老话了,带笔从军,才是新辈革命军人的风采。看看红四军内,多少读书人啊。据说红四军的前委书记毛润之先生,就曾当过教书匠,是熟读经书的大学问家,就连有三虎之威的*谈起毛先生来,都是钦佩得五体投地。还有,在*的红二十八团团部,连顺舟见到了一个叫柳达夫的人,也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据*说,柳达夫同志曾被党中央派往苏联东方大学学习,不久前才刚刚回国,就由中央委以特派员的身份派来红四军的,他甚至都从*的口气里听出了羡慕。不过,连顺舟并不喜欢那个姓柳的特派员,那人倨傲,鼻孔朝天,和他对对眼、握握手,就算打过招呼了。真正令连顺舟仰慕不已的,还是团长*。才年把关景,他就由一个小连长官拜红四军主力团团长,没点本事,机会怎么青睐你呢?话谈到投机处,连顺舟开诚布公地谈了他的想法,他想带着手下的二十多枪手径投*的红二十八团。但*当即摇头,婉言拒绝了。毕竟连顺舟的身份和经历都较为复杂,不是一个普通的放牛娃。不过,*告诉连顺舟,红四军决定暂时不打回井冈山,全军分兵在赣南闽西二十余县发展壮大根据地,发动群众,打土豪、分田地,进行井冈山式的土地革命。朱德军长的意思,急欲招兵买马,扩充红四军的实力。从驻赣东黎川方向的国民党军第一集团军第十二师金汉鼎部投诚过来五百余人三百枪,编成了第四纵队,于4月中旬集中到宁都编训。从井冈山上突围而出的彭德怀残部约六百人四百枪,又在瑞金编成了红四军第五纵队,由任红四军副军长的彭德怀直接指挥,返回湘赣边界,收集旧部,恢复地方政权。接下去,红四军继续“扩红”是少不了的。像连顺舟这样脱离过红军队伍的人,愿意革命,再回到红军队伍中来,机会多得很。总之,以静待变,才是上策。
连顺舟从听了*的意见,回到上杭,备下一笔不薄的款子和几十斤上等的好烟丝、沉缸黄酒等礼物,派黄松押解,送到二十八团,亲手交给了*。*笑纳不言谢,但回赠了一挺轻机关枪和三百发子弹,令黄松带回。
上杭县蛟洋有一傅姓大财主家,出了个叫傅柏翠的少爷,此人大名连顺舟久仰。傅柏翠受共产党的赤色宣传比起连顺舟来有过之而无不及,闽西暴动时,傅柏翠也积极参加了,编入红七军十九师时,还是连顺舟的长官呢。红四军来了,连顺舟打听到傅柏翠也在积极与红四军*长官联络,并将闽西暴动留下的人马编成了红五十九团,由傅柏翠亲任团长。看来,这一回闽西各县算是红透了。
5月间,红四军一部和闽西傅柏翠的红五十九团联手,大败国民党军陈国辉部,攻克了龙岩城。连顺舟人在连家堡,派人不停打探消息,密切注意红军动态。当得知蛟洋的傅柏翠率红五十九团参加了攻打龙岩的行动,连顺舟再也坐不住了。他带着自己的枪手再去找*。这一次,*没有拒绝他,让他留了下来,不过这时红二十八团的番号已经不复存在了。红四军驻汀州时扩大了队伍,重新进行了整编,将全军编为三个纵队,*的二十八团编为第一纵队,他任司令员。*迟迟没有将连顺舟编入第一纵队的战斗序列,也没有委他一官半职。连顺舟和他的快枪手像孟尝君等门房食客一样,寄寓在*的纵队司令部,这让他有所不快。这种日子,还不如在连家堡自在呢。
九 不是冤家不聚头(2)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6月来临,已是初夏了。闽西的夏天虽然热,但毕竟地处山区,白天看看书,骑马出去跑一跑,晚上睡得好,连顺舟觉得比在连家堡时还养胖了。
纵队司令员*终于有一天来找他了。*告诉他,红四军决定以闽西当地红军即刚组建的红五十九团为骨干,合编成一支新军,在闽西重新编训红四军第四纵队。*说他向朱、毛首长汇报过,决定将连顺舟编入第四纵队。连顺舟听后心里有些不快,倒不在于编进第几纵队,干红军嘛,哪个纵队不可以革命?关键是他对结识不久的半道朋友、湖北佬*有些不满意,这个人好死板哟,亏他也走南闯北,全然没多少江湖上的义气,待人也冷冰冰的,连个笑脸都轻易不给,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豪门出身的关系?自己在连家堡送了他一堆白花花的光洋,上等烟丝和沉缸黄酒,*回赠的那挺轻机关枪和三百发子弹,自己还不是吩咐枪手们又扛回了红军队伍?人家第三纵队的司令员伍中豪就跟*大不一样,伍中豪和*都是黄埔四期毕业的,但两人性格秉性却大不一样。走就走吧,留在一纵队*手下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自己这二十多人马快枪,就是革命的本钱,他不是孟尝君,他手下的枪手也不是鸡鸣狗盗之徒。
第四纵队成立大会,是在连城新泉召开的。全纵队由第七、第八支队编成,*百人,五百余枪,分别编成七个大队,即相当于连的编制。纵队司令员由傅柏翠担任,张鼎丞任党代表。考虑到连顺舟的情况比较特殊,他那二十余人马快枪果然本钱不小,纵队首长经研究,同意连顺舟本人意见,不打散分编,以此为基础,仍编成纵队手枪连,由连顺舟任连长。连顺舟觉得连长小了点,当初他就是红十九师的手枪连连长,革命和不革命都有一年多光景了,重新回到红军队伍中来,怎么还是没点长进呢?
和红十九师时的情景大不一样的是,红四军首长从一、二、三纵队抽调了大批干部,充实到新编成的第四纵队,包括名为“大队”实为连队这一级,都能摊上主力纵队抽调来的军官。那些军官有的参加过南昌暴动,有的参加过秋收暴动,都在井冈山上吃过红糙米,不敢说身经百战吧,对这支以闽西暴动的农民为骨干编成的新军来说,都是不可多得的宝贝疙瘩。连顺舟的手枪连人手少,除了他的二十来个快枪手外,补进了龙岩、永定、上杭三县的暴动农民,拢共才五十来人。连顺舟并不愁兵少,只要他回一趟上杭连家堡,他有把握将自己的手枪连滚成一个大雪球,别说扩成第四纵队的“第九支队”了,就是扩成红四军的“第六纵队”,也不是没有可能!令他底气不足的,不是缺兵,而是少将,他需要的是久荡江湖的军官,这才是成军之本。如果有了足够的军官,说不定用不了多久,他就能扩编成“红六军”呢!
连顺舟去找傅柏翠司令员要人,要主力纵队派来的军官。党代表张鼎丞问他要几个?连顺舟说,出家人不贪财,多多益善。傅司令和张党代表就一起笑起来,说谁都知道革命者多多益善的道理。不过,手枪连最多只能派两名军官去,一个党代表必不可少,再就派个副连长去,其他各排排长就派不出来了,得手枪连自己想办法。
九 不是冤家不聚头(3)
派来的党代表先到手枪连报到。来人穿一身红四军在汀州赶制的灰色新军服,宽大得长及膝盖的军裤不曾染汗,但绑腿上倒沾满黄尘土。尽管天气热了,他还是穿得整整齐齐,就连头上军帽都戴得端端正正,身上的小背包也是自己背来的,连个挑夫都不曾用。党代表自我介绍说,他叫王初恩,是从第三纵队调来的,原来的职务就是连党代表。他还说自己老家在湘西,祖祖辈辈给财主家种田,家里穷得也是“屌蛋打腿杆,当当作响”。两年前,他跟着毛委员参加了秋收暴动,上了井冈山。王初恩人长得很结实,脸相忠厚,就连眉锋骨都平平坦坦,还有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总是带着一种农民式的忧郁,这让连顺舟很放心。党代表党代表,就是代表了共产党安置在他身边的人,党代表和一连之长到底谁官大官小,谁管谁?连顺舟还弄不太清楚,先前在闽西红军时他就一直搞不清楚,就像他说不上朱德和毛泽东二人到底谁管谁一样。不管是什么职务吧,有一个老红四军派来的人坐镇,让他心里踏实,感觉上有了主心骨。
党代表王初恩对这位富豪出身的手枪连长却存足了十二分的戒心。在第四纵队政治部,主任李任予向他介绍连顺舟的情况,他听了简直有点目瞪口呆。闽西这地方,真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怎么什么样的革命者都有呢?来手枪连报到的第一天,他就坦率地对连顺舟说,其实我根本不愿意调到第四纵队来,留在第三纵队多好?可是不行啊,他是一名共产党员,是连党代表,只能听党的,不能让党听他的。连顺舟听他这么说,脸上讪讪的,心想只怕要不了多久,这个党代表就会跑掉的,他哪会稀罕第四纵队?
王初恩一到手枪连,先张罗着要成立“党支部”,说是纵队、支队和大队都要有“党部”,这是毛委员早在三湾时就为红军定下的规矩,到了井冈山上都一点没走样。连要设党支部,班要设党小组。可他一查看,手枪连总共也没几个党员,就连连长连顺舟都不是党员,无奈,只得再等等看吧,心说等副连长派下来再说。
纵队答应委派来的副连长却一直迟迟不见露面。连顺舟跑到傅司令那催了几次,千呼万唤的副连长终于来手枪连报到了。
连顺舟得到消息时,正在外面遛马,急忙翻身跃上他那匹心爱的大黑马,打马一路狂奔,驰返手枪连驻地。手枪连编成后,纵队要求连顺舟将他带来的二十余匹乘马一律上交,哪有个小小连长带着支马队呼啸往来的道理?你把纵队首长往哪摆?连顺舟读过书,不是江洋匪盗之流,做人做事的分寸还是懂的,自然没二话可说。和财主家出身的傅柏翠司令员一样,他连家里的田都分给了穷人,栏里的猪也杀光了,仓里谷子分光了,人都丢下连家堡出来革命了,遑论几匹四条腿的牲口?还是党代表张鼎丞动了恻隐之心,做主给手枪连留了两匹马,没说给谁专用,反正把连顺舟最喜爱的坐骑、那匹大黑马留在了手枪连。
跳下马背的连顺舟扔了马缰,闻听马蹄声早已候在门外的勤务兵接了。连顺舟一反常态,大声叫道:“老王,王党代表,新来的连副在哪儿?”
应着他的叫声,从手枪连连部走出了新来报到的副连长。
连顺舟看到他的第一眼,满脸的笑意就冻凝住了,整个人像由滚烫的温泉泉眼跌进了冰窟窿——
九 不是冤家不聚头(4)
天杀的,那新来报到的连副,竟然是丁泗流!
丁泗流在汀江边带人打“土豪”,劫了罗裁缝运布的货船,东窗事发,二十八团团长*亲自下令,关了他一周的禁闭不算,还给了个降职处分,由连长降为副连级使用。直到今天,丁泗流也不知如何走漏的风声,是汀江边那个“连老爷”到*团长那告的刁状,还是那个城里的罗裁缝去军部告状?他始终不得而知。也是他赶上了,红四军攻占汀州后,军纪废弛,违反群众纪律的现象时有发生,前委发布指示,强调“三大纪律六项注意”,司令部和政治部都引起高度重视,再三颁布军令,整饬军纪,他算是撞到枪口上了。其实丁泗流比旁人更清楚,团长*很喜欢能打仗的部下,而他这个五连长恰恰就很能打仗。至于遵守群众纪律,那是前委老毛那帮人喜欢的玩意儿。*团长关他禁闭之前,指着他的鼻子,用他那口湖北官话狠狠地骂了他祖宗三代,然后叹口气说:“战时要狼,平时要羊。丁泗流,我跟你说过多少次这个道理?等着吧,等下一次大柏地、长岭寨,才有你的翻身出头之日。”
丁泗流怎么能给别人当连副呢?连里有个党代表他都受不了,再有个连长压在他头上,让他听人家指使而不是他指使人家,丁泗流真是生不如死。好在新编成一个第四纵队,向一纵队要军官,林司令乘机把他老丁踢了出来。丁泗流只好自认倒霉,心想离开晦气的一纵队也好,到了新编成的第四纵队,说不定还能给个营长干干呢,那儿不是缺军官嘛。他没想到,到了第四纵队一报到,明确的职务仍然是小小连副,那个手枪连已经有连长了。
更令他没想到的是,灰头土脸地与手枪连连长一见面,可就更不是鼻子不是脸了!——那连长居然是连顺舟!在汀江边缴了他的枪的“连老爷”,真是大白天的撞上活鬼了!
两下里当时就窘在那了。都是见过世面的老江湖了,却又都觉得这事尴尬,一时不知该由谁先开口,更不知开口说些什么。
“老话说得对,不打不相识呀!丁兄,想不到你我搅到一口锅里抡马勺了。”
还是连顺舟先哈哈一笑开了口。不管怎么说,这是他的手枪连,他是连长。打过招呼,收了笑脸,连顺舟却发现丁泗流根本没接他的话,甚至根本没用正眼瞧他。再看他的目光,正直勾勾地瞅着自己的那匹大黑马呢,这才知道,此人另有心思,心不在焉。
“老丁,丁连副……”
他再度一叫,丁泗流才缓过神来。
“啊啊,连连长,英雄不打不相识,在汀江边我就说过,咱们大水冲了龙王庙,果然不错吧?”丁泗流嘴上打着哈哈,心上却十二分的不舒服。妈的,他连老爷真是猴戴帽子有了人相儿了,一个小*连长也弄了匹马骑,说不定他还把自己的婆娘带到手枪连来睡呢。
“老丁,‘连’连长不好听,多了一个‘连’,你就叫我老连吧,咱们弟兄算得上老相识了,那么讲究干什么?”
连顺舟拍拍丁泗流瘦而结实的肩膀,故作亲热。
“报告连连长,卑职不敢。军中自有军中规矩,不似江湖酒肉往来。上次兄弟多有得罪,在汀州已登门向罗裁缝道歉谢罪,也受了军纪处分,还望连连长多包涵。”
“老丁,咱们这是缘分啊,百年修得同船渡,要不是前世修来的缘分,怎么会这么巧呢?今后,这手枪连还得靠你多费心了。你是老行伍,带兵打仗这一套,是你的老本行,这不用我多说。”
要说连顺舟的这几句话,就有了掏心掏肺的意思了。尽管他挂过几个月的手枪连连长的招牌,可那个红十九师全是由闽西暴动的农民兄弟凑起来的,挑起一杆红旗就自称红军,不要说别人,就连国民党陈国辉都不把他们放在眼里,称为“土共”。如今的第四纵队归于红四军的建制,成了主力野战红军,犹如破壳后的飞翔,没有谁再敢看成是蛹虫了。连顺舟知道主力红军的分量,手枪连的训练、作战,都和管理连家堡的房产田租不是一回事,和闲来读书更是风马牛不相及,他这个手枪连的大当家的,还真少不了仰仗老行伍出身的丁泗流呢。令他没想到的是,他这一诚心、一客套,非但没换来丁泗流的真心,反倒让他更不舒服了。丁泗流心想,噢,几句好话哄着我给你连老爷做大管家呀?大主意你拿,卖命卖力的活我来,你想得美呀!走着瞧吧,那匹大黑马将来还不定骑在谁的胯下呢。
丁泗流勉强笑了笑,他笑得并不比哭好看多少。
这时,一个打赤膊、满身油汗的汉子,肩上扛着一根竹勾担,上面吊着两截空绳,从连部走出来。他冲丁泗流躬躬腰,说道:“长官,东西都放置好了,结了工钱,我还要赶回去呢。”
“东西一点不少吧?”丁泗流傲然地看都不看那汉子一眼,从鼓在外面的军服口袋中摸出几枚角币丢过去。汉子接了,又弯腰捡起掉落地下的一枚,绽出疲惫而又知足的笑,还有几分讨好之意:“不少,一点都不少。谢了,长官。”他又朝连顺舟点点头,扛着勾担走了。
不错,雇挑夫知道给钱了,那处分也不算白挨。连顺舟心中沉吟。不过,这个姓丁的还雇了挑夫?他带了多少东西到手枪连来?别是想着来手枪连发洋财的吧?
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一匹黄马像一团凌空抖动的绸布,刷地一甩,停在了他们面前。黄松从马上翻鞍而下。
“报告连长,王党代表让我骑马出村找你回来,我出去兜了一圈也没找见。”
“黄松,见见咱手枪连新来的丁连副。”
连顺舟努努嘴,嘴角流淌出掩饰不住的笑。
黄松一转身,不由打个寒噤。
他和丁泗流都认出了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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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月亮女神一支歌(1)
福音医院不红则已,红则红透。红四军进汀州后,院长傅连暲和共产党成了亲密的朋友。红四军队伍上缺医少药,就连有专业知识的医护人员都很少,傅连暲决定助红军一臂之力,除了继续收治红军伤病员外,他还向红四军提供医疗器械和药品,帮助那些红色卫生兵解决医务上的难题。红四军条件差,原来用药多是些中草药,而官兵们大多又信服西医,位于城北的福音医院便给红四军官兵带来了福音。红军分管后勤医疗的长官亲自去找傅院长,问能不能送几个医生、护士给红军——不是帮忙,而是参加到队伍上来——以便帮助红四军改善医疗条件。傅连暲沉吟了一下,说这种事情勉强不得,得看有没有人自愿。福音医院自打由英国教会开办以来,院规甚为严厉,但从不违背工作人员的意愿,强迫任何人做他们所不愿从事的任何工作。上帝的旨意如果与教民们的意愿相悖,何谈福音?赤化了头脑当红军,未必不是好事,但选择权在每个人自己,他这个当院长的毕竟还不是别人的上帝。
魏约翰医生听说动员人参加红军,脸色变得像手术巾一样雪白。他悄悄对玛丽亚说:“万能的主啊,看来傅院长舍弃神圣的上帝,跟着共产党红军走同一条道路,只是早晚的事了。”玛丽亚说:“傅院长如果不肯再追随上帝,咱们福音医院的医生、护士还会追随他吗?”魏约翰喃喃道:“那只有万能的主知道了。”
出乎许多福音医院同仁的预料,全院第一个主动向傅连暲院长要求报名当红军的,竟是汀州城内土生土长的护士玛丽亚。
魏约翰医院叹气连连,他说:“完了,玛丽亚,肯定是那个穿黑皮衣服的共产党特派员赤化了你,要么就是那个在咱这住过院的丁连长?你怎么会想到去当红军呢?你的家境那么好,在家又是独生女,你就不替父母考虑?”
玛丽亚不知该怎样回答魏约翰医生。他说得倒也没错,自从接触过柳达夫和丁泗流之后,她变得和魏约翰医生越来越无话可说了。
加入了红四军的玛丽亚也领到了一套簇新的军服。她穿回家的时候,一抬腿进门正与父亲撞个正着。罗裁缝眉头一皱大吼了一声,吓得玛丽亚母亲一哆嗦,把手里一只青瓷花碗掉在地上摔个粉碎。
“香香,脱掉!你给我脱掉那身老虎皮!”
罗裁缝吼叫的声音更高了。玛丽亚吓得快要哭出来了。主啊,难道父亲真的不允许她当红军?
“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屋里脱掉……真是难看死了!哪个下三烂的家伙黑了心肠,敢用这样的手艺……呸,这也叫手艺?纯粹是糊弄人家红军嘛!”
玛丽亚这才大大地松了口气。原来,父亲不是对独生女儿参加红军发火,而是对她身上那套新军服不满。他一眼看出,那不是出于自己之手,天知道是汀州城哪个没出道的蹩脚裁缝在糊弄红军呢。布是好布,斜纹的纺洋布,不是那种闽西山区百姓家里私纺后一搁几十年的老布,那种老布粗糙不说,还透着一种隔年酱菜的陈味。不过,这布原来肯定不是灰色,只是染坊的染缸改变了它的颜色。罗裁缝知道红四军在汀州赶制军服,用布量实在太大了!能搞到手的布匹能有几多灰布?无奈之下,他们像征用裁缝一样征用染坊,把弄到手的布匹统统染成了灰色。女儿这套军服染得不匀不透,看上去有些花花搭搭,这令罗裁缝无法忍受。
十 月亮女神一支歌(2)
玛丽亚换掉那身军服后,罗裁缝戴上花镜,立即动手,亲手将那套新军服做了改动。首先,他收紧了半截肥裤的腰口,女儿如花似玉,正在妙龄,哪能像掮枪扛炮的那些粗人一样,留那么粗的腰围?此外,他还把领口处的红领章外面的一圈黑边拆掉,又重新精心地缝上了一道黑纱,他把黑纱大部滚在了内里,只隐约露出了一道浅浅的黑边。这道黑边,是红四军在统一制作军服时特意交代所有裁缝都要照做的,据说是为了纪念一位叫列宁的苏俄共产党长官逝世五周年。罗裁缝早就有个感觉,红四军什么都好,就是这点不好,明明军队上杨柳挺拔的女兵,可做起军服来,却男女不分,做成清一色装稻谷用的麻袋一样的肥裤大布衫,外面还吊着两个中山装似的口袋,可羞死他们这些手艺高超的裁缝佬了!
红四军让罗裁缝亲手制作朱、毛长官的军服,令他出足了风头。结果红四军那些女兵也都来找他量体裁衣,指定由罗裁缝为她们缝制统一的军服。一天,有三个女子相约来到罗裁缝那,三个女子一个赛着一个年轻,一个赛着一个漂亮。她们嘻嘻哈哈的好不开心,差点把小学堂屋顶的瓦吼落,难怪人说三个女子一台戏呢。一个叫贺子珍的率先拿另一个打趣,还有一个更漂亮的女子叫曾志,她也不甘落后,她们新娘长、新娘短的,将那第三个女子逗得脸色通红。待到一一为三个女子量完尺寸,罗裁缝用剩下半截的铅笔蘸着唾沫,逐一记下她们各自的尺寸时,他已经听个大概齐了:那第三个女子叫康克清,近日就要做新娘了!送她们出门时,受到她们情绪鼓舞的罗裁缝仿佛也变年轻了,他笑着问道:“三位女长官,可都是红军长官的眷属?”他这句话又让三个女红军笑得弯下了腰。末了,那个叫曾志的、也是最调皮的一个笑着说:“是的,我们是红军长官的婆娘,红军长官也是我们的眷属……还有,罗裁缝你记着,我们都是井冈之花!”
正是那三朵娇艳的“井冈之花”给罗裁缝留下的深刻印象,他才勉强同意了女儿参加红四军。
独生女儿从小在家里娇宠惯了的,不缺吃不缺穿,特别是由小到大,穿的四季衣裳,都是他这个做裁缝的父亲亲手缝制的,他连自己的爱徒都不让染指。后来把独生女儿送到教堂,小小的个子穿起了肥大的黑色教袍,倒也不用父亲给她亲手缝制衣服了。再往后,女儿去了福音医院,先是给医院洗些绷带敷料,后来傅连暲院长喜欢那孩子,指定一名护士长亲自手把手地教她学习护理,女儿成了福音医院唯一的一个未经专业护理学校毕业的护士。罗裁缝原想女儿在福音医院可以安安稳稳地做些日子,没想到刚刚上路,就又参加了红军,要跟上队伍离开汀州,离开家乡。
罗裁缝的左手指头被右手的针扎出好几个血窟窿。
玛丽亚看到父亲戴着老花眼镜,亲手一针一线地为她改制军服,心里也有些酸楚。
“爸,我得告诉你一件事,我改名字了。”
“哦?”罗裁缝只简单地应了一声,继续飞针走线。
“我现在又叫罗翠香,不叫玛丽亚了。”
罗裁缝仍然没吭声。当初女儿在教堂里把名字改为“玛丽亚”,也没有征求过他的意见。“罗翠香”的名字是他起的,就像女儿的生命是他给的一样,长大后的女儿却不再属于他,过去皈依上帝,现在属于红军。
十 月亮女神一支歌(3)
“玛丽亚”的改名,并非因为柳达夫,尽管柳达夫一天到晚缠着她,要她将玛丽亚的名字改回“罗翠香”。当红军了,她认为就该重拾“罗翠香”的旧名,正如她留在福音医院,就应该叫玛丽亚一样。现在,她离亲爱的上帝越来越远,离红军却越来越近了。
罗裁缝缝完最后一针,疲乏的眼睛眯得像线那般细,将嘴贴上去,轻轻咬断线头。他的这个动作,让女儿乍一下又想起自己小时,父亲将脸贴过来,轻吻她脸颊的动作。
“香儿,那个连长还去找过你吗?”罗裁缝终于开口问道。
“你是说丁连长?他现在不是连长了。就因为你那船布,他被撤成了副的,调到新成立的第四纵队去了。”
丁泗流临去四纵队报到前,曾来和她告别过,还答应给她写信。她告诉他,若写信就写“罗翠香”,这是她的新名字。丁泗流有些意外,说你怎么改姓罗了?姓马多好呀,和*一个姓。罗翠香好奇地问他:“*是谁?四军军部的?”丁泗流摇摇头说:“不知道,恐怕不是军部的,要在军部我还能不认识?老听那些党代表说*长、*短,估计是中央的头头,弄不好住在上海,出门就坐黄包车,顿顿吃薄皮大馅的肉馄饨。”
“那个穿黑皮衣服的刘大夫呢?他还找你吗?”
罗裁缝收了针线,看似无意地随口问道。女儿大了,谈婚论嫁早晚的事,如今参加了红军,十有*就嫁给红军了。罗裁缝阻挠不了女儿嫁给红军,他甚至干涉不了她嫁给红军中的哪一个人,但作为生命的赠予者,他的确很想干涉一下,只为了挑选一位优秀而合适的郎君快婿,当然,优秀的一定合适。
“爸,你们别再叫人家‘刘大夫’,人家是中央派来的特派员,叫柳达夫。”
柳达夫到家里来过,罗裁缝夫妇都见了。
“他那身黑皮袄就很地道,不用手摸,光是就近处用眼睛看都看得出来,那是头层纯正的好牛皮剥出来的,加工得也好,不是咱乡下手工煣出来的熟牛皮子……”
罗裁缝赞不绝口,却仅限于那层牛皮,他并不对“刘大夫”的为人做具体评价。
“那当然,人家在苏俄留过学,又是中央派来四军工作的。”罗翠香和父亲不同,她看到的,就不仅是那层“皮”了,而是表里的实质。
“那个姓丁的走了就好,他走得越远越好。”罗裁缝还是不肯直说丁泗流的坏话。话,都跟做衣服的布匹一样,得有个裁剪的手艺,不同的手艺就有不同的效果。
“走嘛,也没有走多远,不就在闽西这几个县里转?军部长官说了,手心手背都是肉,四个纵队亲兄弟,谁也不能看不起闽西子弟编成的第四纵队。”
“我没看不起第四纵队,”罗裁缝分辩道,“我是说姓丁的那个人……”
“那个人怎么啦?他不就是错把你的运布船当成土豪打了?谁都有出错的时候,红军纪律严明,都已经处分他了。好了,爸,你出去一下,我要换衣服了。”
罗翠香实在喜欢那套灰扑扑的新军服,父亲刚刚改好,她就迫不及待地换上了。她不容许父亲说丁连长的不是,尽管人家犯了错误,受到了撤职处分,可这并不能改变她对丁连长的崇拜。人家是地道军官出身,参加过南昌暴动,能打仗,负了伤都不肯住院治疗,多硬的一条汉子啊。
刚给女儿动手改过军服的罗裁缝,被女儿亲昵地推出门外。他暗自摇头,心说自己的舌头还是不行,不会讲话,远远不如他手下的剪刀那般利索,针脚那般密实。
十 月亮女神一支歌(4)
罗翠香穿着她那身改过的新军服,背着一个喷雾汽罐,意气风发地走在城关的石板路上。罗翠香,罗翠香,她忍不住在心里默默地念着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就像她老想忍不住跑到江边,以水代镜,看看自己的模样一样。汀江西岸的古城墙在江边蜿蜒,那本是她从小到大看惯了的,今天看来却有了种新鲜的感觉。据傅连暲院长给他们讲,故乡汀州这道城墙,建于唐朝大历年间,宋代扩建过,明代又修过,算是风雨沧桑的千年高寿了。城墙从汀州城内的卧龙山起,沿着汀江环城而绕,像母亲的一条温暖有力的臂膀,挽护起汀州城黎民百姓。千余岁的古城墙和客家人的母亲河汀江一起,日日夜夜,或巍然屹立,或静静流淌,听卧龙山上金沙寺的暮鼓晨钟,看城东城西日升日落。一个全新的家乡,一个全新的罗翠香,从此以后,将有了全新的意义。
罗翠香接到命令,到红四军司令部执行任务。
命令是军司令部下达的,要卫生队派出一名卫生兵,前往司令部执行消毒任务。罗翠香是本地人,又是福音医院出来的护士,到军部首长眼皮底下执行任务,要有点眼色,卫生队长交代说。红四军入城后,军司令部和政治部住在一处,通知她去消毒的地点,是位于城关的“辛耕别墅”。那地方罗翠香很熟悉,从前那是长汀商会会长卢泽林的别墅,面江而居,是汀州城内闹中取静的一个好去处。
罗翠香来到辛耕别墅,向门口的警卫哨兵说明来意,就有一个副官模样的人出来接待她。那副官看上去比她年龄还小,一口一个“同志”地叫着,令罗翠香很不适应。她赶紧提前将口罩戴上,免得红腮外露。辛耕别墅是座土木结构的二层楼,进了气派端庄的外门楼,穿过秀致考究的天井和庭院,才是正房门楼,再往后面还有后厅和后天井。这么大的一座别墅要全部消毒一遍,得费不少时间呢。罗翠香正为难,副官却告诉他,其他房间都不用消毒,叫卫生兵来,只是为朱军长一人的房间消毒。
朱军长?惊愕的罗翠香,一张圆润的小嘴在口罩内张成一轮十五的月亮,幸好隔着口罩呢。
见罗翠香露出讶异的神色,那孩子似的副官神秘地笑起来,脸上飞起一片淡淡的红晕,伸过头来,凑在罗翠香耳边小声说:“同志,你晓得不,朱军长大喜,要成亲啦!”
罗翠香见过朱军长,很结实的身板,黑黑的脸膛,和她父亲不相上下的年纪,怎么现在才成亲呢?正不知说什么,恰好柳达夫从辛耕别墅里走出来,他看到罗翠香,一脸惊喜。
“玛……小罗,罗翠香同志,你怎么来了?戴个大口罩干什么?我们这又没有传染病。”他招呼道。
罗翠香不好意思,忙把口罩摘了。
自从那天城门口相遇,柳达夫对“玛丽亚”就过目不忘,后来借看病的机会前往福音医院找过她多次。从她主动要求加入红军来看,他的宣传改造工作还是成效显著的。不过,当他了解到参加红四军后的罗翠香,虽然对他有说有笑,敬如官长,可同时还在与那个“流氓军官”来往,这就让他很是生气了。查清楚那个流氓军官并不费力气,那是二十八团五连连长,叫丁泗流,据说是跟着朱德南昌暴动的旧人,想让朱军长“枪毙”他的威胁看来一时半会还实现不了。好在后来听说那家伙挨了处分,发落到新成立的第四纵队去了。这让他心目中的月亮女神又重新光彩夺目了。玛丽亚摇身一变,变回了罗翠香,成了他志同道合的战友,柳达夫简直比她本人还高兴。他把这看成是自己向罗翠香宣传革命的一个了不起的成就,用不着谦虚。他说这场“罗玛之变”,是罗翠香一生中最重要的抉择与改变。她由一条前途黯淡的黑色之路,踏上了一条充满光明的红色大道……在与柳特派员的交往中,罗翠香已经渐渐习惯了他那独特的语言表达,对他喜爱使用的那些比喻、隐喻以及抽象的修辞方式,渐渐也能摸到一点门道了。不同的是,她还是不喜欢他直言不讳地抨击宗教时那不屑的敌意,尽管她不再是上帝的女儿,已经投入了共产党红军的怀抱。教堂和钟神父在她的少年时期留下过难以磨灭的印象,教会没什么不好,否则干吗傅连暲院长也信教呢?她不想连新军服都没洗过一水,就大骂教会的种种不是,做人不能那样啊。
十 月亮女神一支歌(5)
“红与黑只是两种不同的颜色,怎么简单地评判所谓好与不好呢?”罗翠香不敢大声说话,只敢小声嘀咕道。
柳达夫听了,像一只公牛见了红布一样,眼镜后面的眼睛*似的,当即就红了:“罗翠香同志,看来你加入了红军,觉悟还留在教会呢,那怎么能行?*主义者都是无神论者,共产革命从事的事业,是人类历史上最神圣的事业,没有先进的觉悟,是断难完成这一使命的。看来,你要蜕掉那层黑色,踱上阶级的红色,还任重道远啊。”柳达夫见自己的语气吓到了罗翠香,有些于心不忍,缓缓口气道,“不过,也不必操之过急,不是还有我呢?等着瞧吧,罗翠香同志,我要不亲自把你这个黑色的上帝女儿改造成赤红的革命女神,我就算白到苏联学习过马列主义!”
现在,柳达夫看到了她带来的喷雾汽罐,听罗翠香说她是奉命来消毒的,觉得又一次机会来了。他说:“不忙,先到我那去坐坐,喝杯咖啡再消毒。”
罗翠香忙说:“不了,柳特派,我还是先执行任务吧。”她本来想说“先干活”的,想想这什么地方?红四军的司令部和政治部啊!
柳达夫却哈哈笑了,一把夺过她的喷雾汽罐朝身后一放,几乎就要伸手捉了她的手。“什么任务呀,不就是消个毒嘛,几分钟就完事了。再说,先让李副官向朱德同志报告一声,你再去执行你的任务嘛。”柳达夫不容分说,几乎用一条臂膀揽起罗翠香,向大厅后天井走去。他比罗翠香高出半个头,从后面看上去,犹如强力卡住了弱女子罗翠香的脖子一样。如此生活化的亲昵动作,令见多识广的司令部生活副官小李都吃了一惊,他不禁“呀”地叫出了声。听到李副官的叫声,柳达夫停下来——他一停下来,罗翠香当然也就停了下来——柳达夫瞪了眼目瞪口呆的李副官说:“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在莫斯科跳舞时的情形你还没见过呢,那是多么……嗨!”
没等李副官弄明白“那是多么嗨”,柳达夫拖着罗翠香已经走了。
柳达夫自己住的小房间只有鸟笼子般大小,却收拾得异常整洁。床上摆着的被子和一条军毯都叠得方方正正,带棱带角,桌上还放着几个重机枪的黄铜子弹壳焊成的笙模样的小玩意,木板墙上则贴了两个岁数不小的男人画像。两个男人的共同点都是目光如炬,分外有神。一位有些秃顶的,罗翠香已经认得了,那是个俄国人,叫列宁;还有个毛发蓬勃的大胡子男人,她就不认得了。没等她落座,柳达夫就张罗着冲咖啡。见她傻愣愣地站在那东张西望,柳达夫说:
“站着干什么?你坐呀,罗翠香同志。我这咖啡还是从上海带来的,正宗南美洲货色,朱德同志和陈毅同志来了,我才用咖啡招待,毛泽东来了,对不起,概不侍候。那个土包子,给他冲了一次咖啡,非说有股子洗脚水的味道……”
罗翠香扑哧一声笑了。
柳达夫怔住了,暖水瓶里的水也没冲到咖啡杯里,险些冲到自己手上。
“罗翠香同志,有人对你说过吗?你笑起来真美,简直像普希金诗歌里的月亮女神。”
“小心,别烫了手!”罗翠香警告道,“还是我来吧。”她要伸手接过暖水瓶,柳达夫却不肯撒手。“你坐你坐,罗翠香同志,还是我来。”
鸟笼子内充溢着滚烫咖啡特有的清香,罗翠香小心翼翼地啜了一口,味道还不坏,至少没有“洗脚水”的味道。
十 月亮女神一支歌(6)
一旁的柳达夫一直注意她的神情,此时关切地问:“怎么样,喝得来么?”
罗翠香点点头道:“味道不坏。”
柳达夫一愣:“你喝过咖啡?”
“在教堂还有福音医院,经常喝。”
柳达夫就有几分失望,他说:“早知这样,给你泡茶喝了。”
罗翠香不喜欢柳达夫老盯着她看,就扭头去看木墙上的画像,倒是列宁和那个大胡子老头更有一种讳莫如深的魅力吸引着她。柳达夫见了,又有了话题。
“你看这两张画像,彩色绘图版,还是我冒着危险从满洲里边境线上带过来,又从上海带来闽西的。四军政治部搞宣传的同志跟宝贝一样想夺人之爱,他们答应用一支勃朗宁手枪来换我都没答应,只借给他们让找来的画师临摹……不是我吹,红四军再也找不出第二份这么精美的画像了。”
罗翠香本想问问那个大胡子老头是谁,怕柳达夫笑话,就没敢冒失。
“柳特派员……”
“叫我柳达夫同志。”
“柳同志,刚才小李副官说,朱军长要结婚了,所以新房要消毒?”
“还不是曾志她们几个撺掇的?找了个女孩,叫康克清,是跟着老毛从井冈山上下来的,算是照顾朱军长的生活吧。可也是,职业革命者也不能离开神圣的爱情啊,*身边还有个燕妮陪伴呢。”
柳达夫见罗翠香一脸茫然,革命队伍上的事她并不知道得比咖啡更多,便极有耐心,慢条斯理地讲起来。先说起曾志,说她也是跟毛泽东在井冈山上打过游击的女红军,爱人就是红三十一团的党代表蔡协民。朱德原来的妻子叫伍若兰,也是女红军,部队下了井冈山不久,在一次战斗中为掩护朱军长被俘,被敌人押往赣州,宁死不屈,光荣牺牲,连头都被敌人砍下来送往长沙示众……
罗翠得听得瞪大眼睛,呼吸急促,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实在想不出来,柳特派员对她说这些做什么,眼下不是朱军长完婚的好日子嘛。直到过去好些天,特别是她得知了*是谁、燕妮又是谁之后,她的心思就更重了。
喝完了那杯咖啡,罗翠香说她要执行任务了。柳达夫虽然恋恋不舍,还想再说些什么,可也没有再留她的理由。
辛耕别墅大厅前面的天井左右分开,各有两间厢房,匀称得像天地组合一样,这在闽西人建房造屋中是很讲究的。大厅的左右那个两个房间,一边住了朱军长,另一边住了毛委员。
生活副官小李看到罗翠香总算从柳特派员的房间出来了,松口气,上前问需要帮什么忙。罗翠香让李副官带她到朱军长房间里。那间房子并不大,别说作为新婚洞房,就是一军之长的下榻处也过于简陋了。几样简单的桌椅旧家具,就连军用棉被和毛毯,也是旧的,简直与新婚洞房风马牛不相及。叫卫生兵前来消毒,也不知谁的安排,倒是个不坏的主意,说不定能去去旧房主的晦气,给朱军长乃至红四军带来好运呢。朱德军长要办喜事。红军长官也有自己的私生活,令从小在教堂中呆过的罗翠香感到新鲜。红军中的一切都这样简单、明快,而又那样美好、新鲜,甚至超过了天堂一般的福音医院。这一切全新的感受给罗翠香带来的激动,令一旁同样年轻的李副官都有些莫名其妙。罗翠香像只轻盈的小鸟,飞跑到辛耕别墅门前的江里提水,那是汀江的一条支流,水流清澈。她将带来的消毒粉按比例稀释,装入喷雾汽罐,摇匀之后,仔细地开始为朱军长的房间消毒,床下、桌下,每个角落都不放过。这是她头一次执行任务,况且是这么重要的任务,她要对得起红军队伍和她自己,哦,也包括福音医院的傅院长。
罗翠香不仅手脚麻利,而且心里高兴,精神头十足,她的动作简直比在福音医院打针时还要熟练。口罩自然是用不着再戴的,柳特派说,这里又没有传染病。罗翠香甚至哼起了熟悉的山歌小调:
生爱郎来死爱郎,
唔怕家中八大王。
砍掉头颅还有颈,
挖掉心肝还有肠。
守在一旁的副官小李听得如痴如醉。他含笑道:“小罗同志,你唱得真好听。”
罗翠香得意地说:“不是我唱得好,而是我们闽西山歌好。”
唱者无意,听者有心。并未走远,就在天井和大厅晃来晃去的柳达夫听到了罗翠香的山歌小调,心中一动,有了主意。不过,他转身倚在了朱军长房间门边。
“罗翠香同志,你的歌喉虽然美妙,可你唱的歌词实在不怎么样。”
“歌词怎么啦?”罗翠香惊讶地挺直腰板。
“怎么说呢,有些狎昵,甚至可以说猥琐不堪……什么‘挖掉心肝还有肠’,简直有点血淋淋的荤腥气嘛。”
“这是山歌,我们客家人一辈辈就这么唱的。”
“一辈辈?”柳达夫笑了,“客家人一辈辈还受压迫、受剥削呢,共产党红军来了,天翻地覆,改朝换代啊。我看这歌词也要像土地所有权一样,进行改革。”
柳达夫武断决绝的口吻,吓得罗翠香不敢再开口。从柳特派的口气中,她听出自己犯了错误,不该在这里随便开口唱歌的。柳特派不好意思批评她,只好说那山歌歌词的不是。罗翠香神思恍惚,不由自主地又戴起了口罩。好在喷雾汽罐中的消毒药水已经所剩无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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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烧香的,还是拆庙的(1)
丁泗流调来手枪连当连副,王初恩的心里十分复杂。
一方面都是井冈山上下来的老人,老丁打仗也还有一套,怎么说也多了个帮手。可是,那家伙浑身上下无所不在的兵痞子劲头,实在令人头痛。谁知道丁泗流算是来烧香的,还是来拆庙的?
更令他失望的还有呢,丁泗流也不是党员。手枪连配备的军官中,只有两名排长,还缺了个三排长,两个到任的排长中只有一排长是党员。毛委员要求红四军各级都要建“党部”,支部建在连上,这是不能含糊的,跟着毛委员参加过秋收暴动的王初恩对此有切身体会。他为手枪连的现状大伤脑筋。
他想到了老部队红三十一团。于是去了趟第三纵队,找到党代表蔡协民,指名道姓要人,要他原先老二连的九班长涂水根。3月,刚进汀州那会儿,涂水根带着几名弟兄在城里大吃大喝,被王初恩从街上当众揪回来,指着鼻子骂他个狗血淋头,宣布给了他一个党内警告处分,又连关了他三天禁闭。二连的士兵弟兄见连党代表动真格的了,连能打仗的老兵涂水根都给收拾了,一下子老实多了。三天后,走出禁闭室的涂水根来找连党代表王初恩借钱,说是三天禁闭把他肠子都要饿断了,要上街去吃碗鸭肉河粉解解馋。王初恩的脸色立时就紫了,没等他说什么,涂水根忙说:“王老板,有钱借钱,没钱拉倒,你用不着再骂我处分我,要不……我把那个党员还给你?”
涂水根因为在井冈山突围战中作战勇敢,抡起大刀片带头冲锋,被连党代表发展入了党。现在,受了党的处分,他觉得像一个景德镇出产的精美瓷碗磕破了边,有了豁口,想要丢掉它了。王初恩又好气又好笑,说:“涂水根,你以为加入共产党跟借钱似的,有借有还啊?你要再啰嗦退党的事情,我还关你的禁闭!”收鸭毛出身的涂水根算是无业游民,他怕冷怕饿,唯独不怕吓唬,笑嘻嘻道:“这党员留着也行,不过,王老板,你得答应借给我钱,要不,算我提前支饷还不行吗?”
拿涂水根那货还真是一点办法没有。
王初恩调来手枪连后,听说那货又立了一回功。三纵队二大队一次外出宣传,涂水根带的几个人遇到土匪袭击。土匪仗着人多,想缴红军的枪。涂水根带人拼死抵抗,不仅打跑了人数占优的土匪,还捉了个活的。靠着俘虏的口供,红军派人抄了土匪的老窝,打了个小小胜仗。涂水根也被提拔成为军官,官阶排长。王初恩要涂水根来手枪连,不仅要填上缺编的三排长那个窟窿,还能增加一名军官党员,把支部建起来。
涂水根倒不在乎主力不主力,他愿意跟着“王老板”干。
涂水根兴冲冲地打起背包,来到四纵队手枪连报到。按哨兵指引,他推开了连部那扇雕刻着游龙戏凤的门。手枪连驻扎的村子里,有一片称为“大夫第”的大户宅邸,户主的祖上曾是清乾隆年间中举的“武状元”,京城为官期间,回乡省亲,盖了一套九进的庭院,极尽奢华,所有的屋檐梁角、窗棂门楣,皆雕龙画凤。涂水根抬腿迈过“一进”那道高高的木门槛时,就不由笑了,心说到底是人家四纵队,净是闽西坐地户,可真会找好地方。
“王老板,我听你的,来报到了……”
涂水根门还未全推开,就先来了一嗓子,待门扇洞开,他才发现屋里不对头。只见“王老板”拧紧了眉头,眼球就像火镰似的,擦一下怕就要冒出火星来,那模样涂水根太熟了,当初他在汀州城里的小饭馆被王老板揪住,就这模样。再看另外几位长官,也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尤其是老二十八团五连长丁泗流,一张脸臭得像被人泼了粪水……
十一 烧香的,还是拆庙的(2)
中间的一张大桌上,并排躺着十支出了壳套的短枪,冷冰冰的样子,犹如一排战死者的遗体。
“‘王老板’?你到底找谁?”一位斯文模样的军官神情不快,口气倒还客气。
王初恩使了使劲,耸动着脸颊的肌肉,想挤出一个欢迎的笑,却有了哭的意思。他说:“哦,我介绍一下,这是从三纵队调来的三排长涂水根同志……”接着,他又介绍了手枪连几名军官。那个斯文模样的人原来是连长连顺舟,还有一排长、二排长。连副丁泗流涂水根认得,不过,他还从未见识过老丁那张臭脸。
这就握了握手。
与连副老丁十指相搭的瞬间,涂水根发现对方的目光迅速在自己腰间挎着的手枪套上闪了一下,便匆匆避开了。他有些奇怪,再看丁连副,屁股后头也挎着短枪呢。涂水根不明就里,目光落在桌上那排手枪上。
“王老板,这是……”
“涂排长,你来的刚好。我们正在开军官会议,你坐下来,喝口水,正好参加会议……老连,老丁,这样到会的就是六名军官了,我没数错吧?”王初恩脸上的肌肉蠕动,有点像是笑模样了。
原来,纵队司令部、政治部联合下达命令,为了加强地方武装建设,要求各大队(连)抽调部分武器,调拨当地赤卫队,分配给手枪连的硬性指标是十支短枪。命令还特别强调:各大队(连)抽调的武器要选好的,不能用残旧破烂枪支凑数。手枪连任务布置下去,从各排抽上来的枪支却都是破烂不堪,有的连撞针都掉了,根本打不响;还有的枪管内膛线早就磨得光秃秃的,枪口能倒塞进一枚鸽子蛋,这样的枪打起来,子弹都能掉在自己的脚背上……
枪一送到连部,王初恩就火了!他去问一排长,一排长支支吾吾,指着鸡婆说鸭话;去问二排长,那家伙更邪,说是枪给丁连副看过,经过他同意的,便再也不理王初恩了。这个二排长,是汀州战斗时捉来的省防军第二混成旅的俘虏,愿意留下来干红军,后来就编到四纵队手枪连来的。丁泗流来到手枪连后,二人一拍即合,称兄道弟,打得火热,从不拿连党代表当回事。王初恩回老三十一团要来涂水根,不能不说与此大有关系。王初恩无奈,只得召开军官会。手枪连暂时还未成立党支部,否则,他会在党的会议上先说说这件事的。
谁料,在军官会上,丁泗流率先发难,他说哪有挖自家的好肉给别人补烂疮的道理?赤卫队?赤卫队算是什么玩意儿?靠他们杀杀地主老财家的猪,挖人家仓里的谷子还管用,指望他们打仗保卫根据地和苏维埃政权,那不胡扯嘛!丁泗流一表态,二排长也来劲了,说手枪连是有作战任务的,把好枪都抽走了,留下一堆破烂,不是自找倒霉?剩下一个关键人物的态度,也就是连长连顺舟了。谁知他也吞吞吐吐打马虎眼,被党代表使话逼急了,便干脆说,他不同意抽出十支好枪,最多半好半坏,交给赤卫队五支打得响的枪就不错了。王初恩怒其不争,先还是苦口婆心同他们讲道理,谁知反对者人数居多,愈发胆壮,横竖就是不买他这连党代表的账。军官会开了多半天,十支破枪还摊在桌上,人和枪一样,差不多都快睡着了。王初恩再也耐不住性子,想同人大吵一顿,分出高下,却无人正面接招,连顺舟不会,丁泗流也没那么傻,两个排长更是装聋作哑。就在这时候,涂水根进门了。王初恩像在一场白热化的战斗中等来了援军,立时恢复了精气神。
十一 烧香的,还是拆庙的(3)
“加强地方武装建设,是红军宣传群众,武装工农的重要任务,也是毛委员的一贯主张,怎么能说是挖自家好肉补别人的烂疮呢?”王初恩端起桌上的凉茶,猛喝了几口,“这样的破烂拿出去,别说人家赤卫队了,就是纵队机关那些人,怕也看不起咱们手枪连了。”
“宁被别人看不起,也别干些赔钱赚吆喝的傻事。”二排长嘟囔道。
王初恩瞪了二排长一眼:“抽调枪支的任务是上级机关布置下来的,是命令,军令如山,我们怎么能打马虎眼呢?”
“我们执行了命令嘛,要十支给十支,又没说短了一支半支。”丁泗流说。
“丁连副,你也是红四军的老兵了,别人不懂,你还不懂?抽人抽枪,加强地方武装建设,就是加强红军建设,这是咱红四军的老传统了。还有涂排长,你们还记得去年8月,红四军发兵湖南,攻打郴县等地遭到失败,湖南醴陵的地方赤卫队损失殆尽后,还向红四军要枪重建,尽管咱红四军损失不小,毛委员还是拨了七十支枪给了他们……”
丁泗流哈哈大笑:“那还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听说去年秋天醴陵赤卫队就在攸县和醴陵交界处被人家一锅端了,真可惜了红四军那七十支好枪……”
丁泗流这么一说,连顺舟和一排长的神情更凝重,王初恩一下也没话说了。片刻,他解嘲道:“按说这事要搁在党支部先讨论,支部形成了决议,那就无条件执行,任何人都不该再讲价钱。”
“党支部先讨论?那还要我们军官开会干什么?”连顺舟疑惑道。
“对呀,总不成还要他们士兵会先讨论吧?”丁泗流阴阳怪气。
王初恩的忍耐到了极限,他恼怒地说:“不管支委会、军官会还是士兵会,都要贯彻毛委员的主张,执行上级机关的命令,手枪连这十支枪,必须换成好枪。”
丁泗流不怀好意地将目光投向沉默的连顺舟。
“老连,我有一事始终没有搞懂,这手枪连的枪,该由连长管,还是连党代表管?换句话说,这些枪姓军还是姓政?”
“对呀,连长主军,党代表主政,敲锣卖糖,各干一行。”二排长帮腔。
“手枪连的枪不是连长也不是党代表的私产,红军是共产党的军队,这些武器归党所有,你们说该由谁管?”王初恩提高了声音,屋里气氛近似于吵架了。
“当然应当归军事长官管,要是一枪一弹都由党代表说了算,那还要军事长官干什么?”丁泗流毫不含糊。
“不对!党要是连红军的枪都管不了,那还要什么党的领导?各级党部都可以散了,党代表也没必要存在了。”王初恩寸步不让。
“老连,你听听,你听听,照老王这么一说,党代表成个啥了?老太爷呀?还说一不二了呢!共产党不是讲平等……还有那个*,党代表总不能为所欲为,搞家长制那一套吧?”丁泗流的嗓门也不小。
“怎么是家长制呢?手枪连还没成立党支部,咱这不是召开军官会讨论嘛。”
“还讨论个大头鬼哟,你一口一个‘毛委员’,搬出神来吓唬鬼,不是家长制是什么?”
涂水根在一旁长条凳上坐下来,连卷了两支烟了。他心想这手枪连硬是热闹啊,有了老兵痞子丁泗流,看来够王老板喝一壶的了。
“王党代表,丁连副,别吵了。要不,按连长的意见,一半对一半,有五支好枪,总说得过去了。”一排长是参加过永定暴动的当地人,他对“铁血团”缺枪少弹的困境记忆犹新,算是动了恻隐之心。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十一 烧香的,还是拆庙的(4)
折衷的最大好处,就是谁也不得罪;可最大的坏处,就是把谁都得罪了。连顺舟眼下就陷入这进退维谷的两难境地。王初恩说得对,手枪连的武器不是谁的私产,不是他连家堡枪手的快枪,花些银子就能买来的,就算能买,参加红军后,他领着和士兵弟兄一样的饷银,再也无力购枪了。可真要像他老王说的,一枪一弹的进出,都要经过他党代表,那他是无论如何不服气的。党代表管着人的脑壳,管着人的思想觉悟,管找人谈话,还管着一枪一弹?老丁说得对,那还要他们军事长官干什么?
“上级长官也是,赤卫队要枪,怎么不去一、二、三纵队多要点?四纵队刚编成的新军,仗还没打呢,先把枪抽走了,这算怎么回事……”连顺舟叹了口气。
“对呀,要抽枪给赤卫队,他们长官自己的枪为什么不给?”丁泗流见连顺舟发牢骚,他更来劲了,“那些长官屁股后头都跟着卫士,还净背着好枪,真是聋子的耳朵,摆设。”
丁泗流说完,还朝王初恩笑笑,一副居心叵测的坏样子。
王初恩脸色铁青,他二话不说,从身后的枪壳子里抽出了自己的手枪,“啪”地拍在桌子上。他那支枪,还是秋收暴动时,他在工农革命军第一师第二团,跟着团长王兴亚打进浏阳县城时缴获的,那是一支意大利伯莱塔公司制造的枪,擦拭得勤,保管得好,至今钢制的套筒座还泛着闪烁的烤蓝,与桌上那十支破枪形成鲜明对照。
“唉,老王啊老王,打狗何必要用肉包子呢?”丁泗流掩饰不住幸灾乐祸的讥讽。
一枪一马,皆是军人所爱。横刀夺爱之事,本就无理,涂水根看不下去了。加之此事发生在他的老长官“王老板”身上,他不能不出来说话了。
涂水根甩掉手上的烟屁股,用脚尖狠狠地捻了捻,从长条凳上站起,也掏出自己的手枪,学着王初恩的样子,“啪”地扣在桌上。他的举动吓了其他人一跳。就在他们一愣神的工夫,涂水根却又重新把枪抓回手上,玩杂耍似的丢到空中,又一把接住。
“各位长官,涂某初来乍到,本不该多嘴。可刚才各位的话听了,让涂某不大舒服。王老板是什么人?他是上级党部派来的党代表,代表着党组织,他不是在为自己办私事,是执行上级命令。毛委员怎么了?毛委员创建了红四军,没有毛委员,就没有红四军,不听毛委员的话,各位还在红四军混个什么劲啊?江湖上的事嘛,不可逼人太甚,正所谓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把人逼急了,兔子可都要咬人呢……”
涂水根一番话不伦不类,让连顺舟几个摸不着头脑。丁泗流却从他一踏进这个门槛就知道了,这个三十一团的臭泥腿子,难怪王初恩把他要了来,多了一条腿呀!八成不是来手枪连烧香的,而是来拆庙的!
“要说抽好枪,总不能光抽连党代表一个人的好枪吧?”涂水根笑眯眯地扭头去看丁泗流,对方急忙把脸避开了。涂水根却不依不饶:“丁连副,王老板说得对,咱都是老红四军过来的人,咋说凡事都得带个头,把你身上的枪掏出来,也和这些旧枪换换?”
丁泗流气得拍了下桌子,桌上的手枪跳了跳,一下乱了。
“你开什么玩笑?来手枪连一仗没打、一枪没放,你让老子先换枪,换个打不响的破烂背在身上,还不如田里的稻草人呢。”
“丁连副,你看看我这枪咋样?有识货的说,这可是德国科赫公司出的家伙,响当当的牌子。”涂水根将他的手枪在丁泗流鼻子底下晃动着。
丁泗流也是个爱枪的主儿,目光闪了闪,不由替他惋惜。“这枪你舍得拨给那些赤卫队?你在手枪连屁股还没坐热呢,别到时后悔。”
“我不后悔,只要王老板……不,只要党需要,我就把这枪换了。不过嘛,要我换枪,除非丁连副也把你的枪换掉……”
丁泗流一手捂住屁股后头,好像又有人要缴他的枪似的:“你胡扯什么?涂水根,要换枪你换,我可没说我要跟谁换枪,我这枪呀,叫金不换……”
“那咱俩打个赌,要是我输了,我这枪扔桌上,各位长官使它还是给了赤卫队,我没二话。”
“这话当真?”丁泗流贪婪的目光盯紧了涂水根的手上。
“可你要输了呢,你的枪也得扔到桌上,怎么样,丁连副?”
丁泗流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着。说到耍钱赌钱,他老丁算得上行家里手,未必还会输给泥腿子出身的生瓜蛋子?可他想想,有些不甘愿。
“要是我输了,你的枪呢?”他反问涂水根。
涂水根把手中的枪“哐当”一声重新扔回到桌上。“不管输赢,我这枪都换。我是党员军官,得听党的命令,党组织和上级对我老涂说话,从来都是一口价。”
涂水根只赔不赚的大甩卖,让连顺舟都笑了起来。至此,丁泗流就没有退路了。人活一张脸,都是军官,他不能装孬。丁泗流也掏出他那支枪扔到桌上,和涂水根的枪相比,他的枪还真逊色不少。
“说吧,怎么赌?牌九还是骰子?”丁泗流咄咄逼人。
“不用那么复杂。”涂水根淡淡一笑,从身上摸出一颗手枪子弹,他将子弹丢向空中,复伸手接住。那手指攥得紧紧的,又将虎口伸向丁泗流。
“你猜猜看,这子弹头对着你呢,还是子弹屁股?猜对了你赢,猜错了嘛……”
丁泗流惶惑了,他紧紧盯着涂水根紧攥的手指,眼都不敢眨一下,生怕那泥腿子捣鬼。“头,还是屁股……”他念叨着,不由伸手挠了挠头,又垂下来抠了抠屁股。
“头,肯定是头!”二排长出主意。
“不是头就是屁股,有一半的机会呢。”一排长说。
王初恩没想到这么严肃的军官会,就被这俩货给搅成了打赌一决胜负,幸好这还不是支委会,否则会议怎么做成会议录?毛委员曾严格要求,各级党部的会议都要做出详尽的会议录保留下来,他工作那么忙,有时还会亲自抽查基层党部的会议录。
连顺舟倒是觉得这事好玩了。他也没想到一个伤及和气、令人头痛的事,竟用这种小孩子的办法来解决。看来主力纵队来的人又怎么样?不过尔尔。
“快猜呀,丁连副,到底是头还是屁股?”涂水根催促。
丁泗流一咬牙、一跺脚:“屁股!”
涂水根紧攥的手指头慢慢松开了。那颗金灿灿的子弹,朝向丁泗流的,是短而粗的子弹头……
十二 棍棒之下(1)
天气一天天热起来,山上的青草在日渐强烈的阳光照射下,新绿盎然,生机勃勃,放眼望去,一片绿海似的无边无际,令人心旷神怡。
手枪连驻扎的村子不大,村外的晒谷坪也不大,好在手枪连也不大,连队小五六十号人集合在晒谷坪上操练,并不比两季割稻打谷时更拥挤。新编成的第四纵队无论编制还是武器都远不如几个老牌主力纵队,红四军成军之日起,努力追求的目标是建立完备的军需制度,具体说就是“七十五支长枪一连”的制度。而新军四纵队远达不到这一配制标准。手枪连更不比那些步兵大队,除称为“汉阳造”的中正式步枪外,还有鸟铳甚至砍刀、梭镖,乱糟糟地晃动在一起,犹如一片杂树林。手枪连,顾名思义都是短家伙,一色的手枪虽然牌子杂乱,但吊在身上精神抖擞,又很规整,就显得整齐划一了。手枪连乍一下被上级抽走了十支手枪,好像一个人比往常矮了半截。丁连副打赌“输”掉了自己的手枪,窝着一肚子火,借了这个理由,把更多的训练科目安排为步兵队列操,他当仁不让地成了总教官。
丁泗流练兵的确很有一套,而手枪连连长连顺舟却难以当家。连顺舟索性顺水推舟,把训练等一干科目都交给连副,自己乐得当个甩手掌柜的,偷得时闲,看书取乐。自从第四纵队成立,难得有机会打上一仗,部队按照军部命令,狠抓了军事训练。手枪连和步兵大队不同,步兵大队除了射击、投弹等技术科目外,还安排了大量的野外战术科目,从单兵到班排连的攻防战术,那些从一、二、三纵老部队调来的军事长官们,恨不得一夜之间就把这些闽西农民出身的第四纵队打造成能征善战的王者之师。丁泗流则不一样,他给手枪连安排的训练重点,是以步兵操典中的队列操为侧重。他亲自带人上山,砍来几根笔直修长的细竹竿,练习队列行进时,十几名士兵列成一排,胸前背后各有一根竹竿绑了,夹在中间的一整排士兵既无法突出向前,也无法落后掉队,应着长官的口令,几十条腿同左同右,迈了统一的步伐朝向走。丁泗流上山砍竹竿的时候,顺手从山上砍来一根发黄的老山藤,拧了一个花,攥在手里,皮鞭似的舞得呼呼生风。稍有动作不准确的士兵,或者迈错了腿的,就会挨上一记。那东西不同于木棒,抽在皮肉上咬得很紧,正是软有软的厉害。不过几天工夫,手枪连的大部分士兵弟兄都尝到了丁连副山藤的滋味,他们背地里管那东西叫“大蚂蟥”,意思是咬到谁就见血见肉。弟兄们操练时已经对“大蚂蟥”心生畏惧,远远地看到丁泗流,就像撞见鬼一样心中怦怦乱跳,方寸大乱,步伐自然也就乱了,于是,挨一顿揍是免不了的。
这一日,手枪连训练的科目是“拔正步”,又着重练习拔“慢正步”。慢正步,即将正步走的动作分解开来,慢慢训练士兵的动作要领。“拔慢正步”需要单腿支撑,另一条腿绷直,悬在空中,然后静候指挥者口令,交替进行,是个累人的活儿。手枪连很多弟兄都想不明白,当兵打仗,学得是个杀人的功夫,成天举着条大腿练走路算哪门子手艺?想是这么想了,背地里几个同乡小声议论一下也是有的,但没人敢对丁连副提出这个问题。
训练工夫不大,黄松满头的汗就下来了。并非天气过热,而是他怪了,自身平衡机能与别人不同,两条腿走路走得好好的,跑跳均不成问题,就是挑上一百四十斤的谷子走在崎岖的山路上,他也能健步如飞。可一旦站在了晒谷坪上,绷紧了浑身关节“拔慢正步”,他就浑身打战,一条腿怎么也支撑不住全身的重量,东倒西歪,趔趄摇晃,像棵风中的弱树。
十二 棍棒之下(2)
黄松的狼狈相很快被连副丁泗流捕捉住了,他得意地笑了起来。自从来到手枪连,他盯着黄松已经很久了,可那小子一直没让他挑出太多的碴来,无论站岗放哨、公差勤务,表现都无可挑剔。黄松的班长叫肖文生,比黄松大几岁,和他是同一个村庄出来的,也参加过“铁血团”暴动。暴动失败后,他一家人都被反动民团杀光了,还亲眼目睹过黄松一家人的遇害。肖文生是手枪连士兵委员会的主任,也是党员,连顺舟特意将黄松安排在肖文生的班里,肖文生也对黄松格外照顾,扮演着哥哥甚至父亲的角色。肖文生和黄松所在的三排本来没有排长,都是班长肖文生代理排长。王初恩把涂水根弄来,肖文生的代理排长自然做不成了,这一度令连顺舟有些担心。后来看到涂水根虽然有些江湖义气,对闽西子弟倒还客气,连顺舟也就放心了。当初在汀江边上,黄松手快,一下将枪口对准了丁泗流,害得他和手下出来打野食的弟兄偷鸡不成,反惹了一身臊,不仅丢了自己的脸,还丢了红四军主力二十八团的脸。他遭贬发落到这个鬼第四纵队,居然还落到连顺舟手下,他一时也不能对姓连的怎么样,更不用说王初恩又弄来个三排长涂水根,一到手枪连就捉弄了他老丁一回,这满肚子气越聚越多,丁泗流正想找人出出气呢,他黄松算是赶上了。
丁泗流脸色阴沉地走到黄松身后,不由分说,挥起“大蚂蟥”就给了他一下子。一条腿支撑的黄松本来就满头大汗,加上紧张,更感吃力,遭到这一下暴打,吃不住劲,“哎哟”一声,跌倒在地。
“他妈妈的,老子见过三条腿跑的猪,还没见过你这么笨的兵!你看你晃来晃去的熊样,跟刚煽了蛋子的公狗似的……”
丁泗流充满快意地宣泄着仇恨,肮脏的词句像连发的机关枪一样喷吐而出。他意犹未尽,举起手中的“山蚂蟥”,劈头盖脸地向倒地不起的黄松打去。班长肖文生和弟兄们都落下悬空的那只脚,却又敢怒不敢言,只是瞪着丁连副。
“老子不打笨的,不打懒的,只打不长眼的。”丁泗流见到那些闽西子弟的愤愤目光,愈加来劲,手里的“大蚂蟥”噼啪作响,竟然带飞起红色的破布条。地下的黄松,痛苦地一声声哀号,滚来滚去。
“丁连副,不能再打了,会出人命的。”肖文生鼓足勇气说道。
“不打能训出好兵?老话说,棍棒之下出孝子呢。”
丁泗流就是希望有人出来劝阻,就像放刁胡闹的泼妇一样,没人劝,反倒意兴索然,提不起劲头;越有人劝就越是来劲。打在黄松身上,痛在肖文生、涂水根和连顺舟这些人的心上,真他妈一石几鸟啊!他又高高地举起起了“大蚂蟥”。
忽然,他的手腕被人攥住了。丁泗流扭头一看,是三排长涂水根。
“丁连副,老话说,打狗还得看主人呢,你这么打我三排的兵,把我这排长往哪摆?”涂水根笑嘻嘻的,不像丁泗流暴打了他的兵,倒像是挠了他的痒痒肉。
丁泗流不怕连顺舟和王初恩,不知怎的,倒有些怵这个涂水根,这家伙游走四乡收购鸭毛为生,参加红军后好像浑身上下的鸭毛都没收拾干净,一股子禽类动物的骚味。
“涂水根,你这个排长吃干饭的?你带出这样的熊兵,不打还能有长进?”
丁泗流想挣脱涂水根的手,不想那家伙劲大,挣了两把,没能得手。还是涂水根主动松了手,给了他这个连副一个下台阶。
十二 棍棒之下(3)
“我这排长是当得不怎么样,可我从不打骂士兵弟兄们,都是爹生娘养的,出来当兵吃粮,容易嘛。”涂水根这话显然是说给在场敢怒不敢言的弟兄们听的。
“你懂得什么带兵之道呀?怎么正规化训练你懂?不是我小瞧你,就你们三十一团那群泥腿子,打都不一定训出好兵来。”
“丁连副,你别欺人太甚,你要骂骂我涂某人,别把老三十一团捎带上,那可是毛委员带出来的部队,也是你骂的?”涂水根不笑了。
双方正僵持着,党代表王恩初闻讯匆匆赶到晒谷场。他猫下腰看了看受伤倒地的黄松,气恼地抬头瞪着丁泗流:“老丁,怎么下手这么重?他是地主老财呀?”王初恩的话语冰冷,眼睛里却在冒火。
一个涂水根出面不算,又来了一个王初恩。丁泗流早把他们看成一伙的,他气呼呼地说:“他要是地主老财,我还用这个对付他?早一枪毙了他!”
王初恩调来第四纵队,处处感到别扭,和丁泗流搞到了一起就更加别扭。丁泗流原先在二十八团,对三十一团那些旧军官出身的人还算客气,对他们这些农民出身的军官就从不放在眼里。因为严重违反纪律,丁泗流受到了降职处分,反倒在新编成的第四纵队的手枪连给他打下手,丁泗流心里能好受吗?他不把他这个连党代表放在眼里,对连长连顺舟就更不当回事。不过,他多少对连顺舟还客气点,他听说过这个财主家出身的手枪连长和老长官*的关系,至少还不愿意公开触怒他。而对王初恩,对不起,丁泗流几乎就从没正眼瞧过。涂水根来到手枪连,几次让丁连副下不来台,他把这笔账也算到了王初恩身上。
丁泗流故意四处扭头看看,大声说:“党代表,这里好像不是你的政治课堂吧?要是我没弄错,现在是手枪连的操练时间,怎么训练,是我这个连副的事儿,跟你这管政治的党代表,没什么关系吧?”
“胡说!我是上级派来的党代表,连队的事我当然要管,怎么能说跟我没关系?”
“党代表?党代表算个什么东西?”丁泗流愈发来劲了,“也就是上上政治课,讲讲大道理,说你们是卖嘴皮子的还好听,说你们是卖狗皮膏药的还差不多……手枪连到底谁说了算?是党代表还是连长?”
涂水根一旁说:“当然是党代表,在井冈山上……不,秋收暴动以后三湾改变,支部建在连上,连设了党代表,连队就由党代表主事……”
“那是你们三十一团,”丁泗流不客气地顶撞过去,“我们二十八团,历来是连长说了算,党代表给连长打打下手,要不然,还要连长干什么?”
“连长嘛,平常管管训练、行军、打仗这些具体事……”
王初恩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丁泗流打断了。
“我这不是训练嘛,国民军通用的正规步兵操典,这该归党代表管呢,还是连长管?”丁泗流得意地笑起来,“要不,我把队伍交给你,我去树阴底下歇口气?”
王初恩被他闹个倒憋气。
“你的训练和我……没关系,可你打人就和政治有关系了,和政治有关系的事,我这个连党代表都要管。”王初恩由守转攻,越说气越壮。说完自个儿想想,也不对呀,怎么能说手枪连的训练和他这党代表“没关系”呢?真是被丁泗流这家伙气糊涂了。此时他也顾不上纠正,先把他打人的事弄清楚再说。书包网 www.61k.com
十二 棍棒之下(4)
“涂排长、肖班长,你们带黄松去连部,让卫生兵给他治伤。”
肖文生听到党代表的命令,弯下腰,要扶黄松站起来。肖文生也算老兵了,他有这经验,无论冲锋还是撤退,战斗中一旦倒在地上最危险,必须赶快站起来。
“慢着!没我的命令,我看谁敢动?”丁泗流无论在贺龙的老二十军,还是*的红二十八团,也无论当排长还是当连长,说一不二,还从来没人敢当着士兵弟兄的面,这么驳他的脸面,王初恩这不是下手扇他的耳光嘛!他上前几步,揪住肖文生,使劲一推,将他搡出几步开外。涂水根见了,火冒三丈,上前就要动手,被王初恩以手势阻止了。
“姓王的,你这个党代表也管得太宽了吧?这训练场上是我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要是你说了算,你来,你来带着手枪连训练,步兵操典,队列科目,你懂吗?”丁泗流从挨了处分后压抑的怒火终于爆发了!他毫不掩饰自己,鄙夷的目光在党代表身上溜来溜去,“你们这些党代表谁还不知道?狗掀门帘子,全凭一张嘴。除了红口白牙一根舌头,还有什么鸟名堂?跟大街上那些卖狗皮膏药的差不多。”
王初恩受到丁泗流当众奚落,十分恼怒。他也是和丁泗流岁数不相上下的热血男人,也是枪林弹雨里钻出来的,哪受得了这个?
“丁泗流,你少搞这套军阀主义!你有什么了不起?不就仗着在旧军队吃过几年干饭,你练的这套‘慢正步’有什么卵子用?能一脚踢死白狗子?打仗用不上的东西,你倒把自己的弟兄打伤了,我看还是给你的处分太轻,撤你去当伙夫烧火做饭才对。”
党代表的反击显然赢得了手枪连弟兄们的拥戴,别说黄松挨打,他们本来就对这种累而无用的队列科目训练感到厌烦,党代表替他们说出了想说而不敢说的话,包括发泄了对丁连副的不满,正迎合了他们的心思。散乱的士兵们发出有分寸的讪笑声,甚至有人轻轻吹了声口哨。丁泗流恶狠狠地扭过头去,弟兄们立时噤声。
“王初恩,你狗日的有本事就再撤老子,你让老子当伙夫烧火,我算你有本事。”丁泗流在手枪连尽管孤家寡人,他并不特别介意。闹吧,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闹到在手枪连呆不下去,说不定他正好能调回第一纵队去。
“肖班长,听我的命令,带几个人,抬黄松去连部找卫生兵治伤!我看谁敢挡道!”
王初恩知道自己不能退让,撤掉丁泗流的连副,让他去当伙夫烧火,自己这个连党代表说了不算;救下黄松,才是煞下丁泗流威风的关键,他有手枪连弟兄们的支持,还怕他狗日的不成?
肖文生还在发愣,一旁的排长涂水根飞起一脚踢在他屁股上:“傻愣着干什么?没长耳朵呀?党代表下命令了,快带黄松去找卫生兵。”
肖文生早就一肚子气没处撒,党代表发了硬话,涂排长又动脚踢了他,他的腰杆子也硬了。几个弟兄一拥而上,挡开丁泗流,将黄松抬起来,向连部走去。一旁的丁泗流只后悔因为徒手队列训练,他的手枪没带出来,否则,此时他真敢朝任何人开枪。
“姓王的,算你狠!你狗日的狠!”丁泗流气得下巴都歪了,他指着王初恩的鼻子骂道,“手枪连你是爷,你说了算,什么事都他妈管,训练你也管吧,老子不伺候了。”
丁泗流扬长而去。
连长连顺舟躲在房间里看一本名为《甲子前季由闽至浙沿途阵中日记》的小册子。册子残缺不全,系用墨笔行草书所写,印制极为粗糙,估计是连城一带乡间土法拓印,也不知勤务兵何处觅得。作者“佚名”,但确系为民国十四年,闽军第三师杨化昭部所属军官所记。民国十四年三月,直系军阀王献臣旅联合陈炯明粤军进攻驻厦门的闽军总司令臧致平和杨化昭部,四月间,臧、杨所部退出厦门,转战粤赣边界时曾途经闽西各地,后投赴浙江。正是这支不起眼的败军投浙,后来引发了直奉混战。既然携笔从戎,连顺舟就不能老是看《阅微草堂笔记》一类的“文”书,得看一些武书才是。这本小册子引发了他的浓厚兴趣,还因为书中详尽地记载了臧、杨所部转战闽西时的战斗经过。他正看到臧、杨所部四月间出龙岩开赴汀州时,在小池、连城等处与敌激战的那段,忽然听到晒谷坪上的吵闹声,连顺舟坐不住了,扔掉了小册子,走出门来。
十二 棍棒之下(5)
在门外,他遇到肖文生等人。看到伤痕累累的黄松,连顺舟吃了一惊。“又是丁连副干的?”他问话的口气愤愤。
肖文生默默点点头。
“这家伙下手也太狠了!怎么敢把我的人打成这个样子,他认不得几个字,难道打狗欺主的道理都没听说过?你们排长不在训练现场?”
“要不是涂排长拦着,丁连副得把黄松活活打死。”一个弟兄愤然道。
肖文生趁机说:“拿我们客家弟兄不当人啊。连长,你可要给我们兄弟做主啊。”
肖文生这么一说,连顺舟发热的脑袋反倒冷静下来了。
那丁泗流算个什么东西?不过一个旧式行伍老丘八罢了。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难道我一个读书知礼的人也去与他吵个口沫翻飞不成?汀江边上,我和黄松缴了他的械,令他面子扫地,他这是存心报复呢!罢了,让他三尺又何妨?
“王党代表在哪?他可知道此事?”
“王党代表和丁连副指着鼻子对骂呢,”肖文生说,“连长,你说这手枪连到底谁当家说了算?”
连顺舟沉吟俄顷,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肖文生。说实话,手枪连到底是连长说了算,还是党代表说了算,连长大还是连党代表大?他也搞不清楚。既然有了一连之长,为什么还要设那个党代表呢?纯粹多余嘛。至于连副丁泗流,连顺舟从来没觉得手枪连应该由那家伙说了算。也许,红四军设了连党代表,就是专门用来对付丁泗流那种旧军官的?那就让党代表王初恩去对付他吧。他们都是“*”红四军的老底子,一道从井冈山上下来的,自然与自己这个财主出身的闽西红军不同。党代表就是代表了党,加上他又弄来个党员排长涂水根,丁泗流去跟党作对,谁能吃到好果子,就看他们的本事了。
连顺舟对党代表王初恩也有一肚子意见,这人也没什么文化,却喜擅权,手枪连的什么事情都想管,有时根本不把他这一连之长放在眼里。就像前几天调拨十支手枪的事,弄些旧枪应付了事不就行了?再说这枪弹的进出本应是军事长官的事,他个党代表非要一杠子插到底,还要调好枪出去,结果弄得大家都不快,伤了和气。手枪连到底是连长大还是党代表大?两个人谁管谁?就是因为党代表的擅权才引发了争论,别说那些士兵弟兄了,就连他这连长都弄糊涂了。按连顺舟的理解,党代表既然代表了党,那手枪连的党务活动归你管,成立个党支部,布置个列宁俱乐部、发展个党团员什么的,最多再找士兵弟兄谈谈话,其他的事情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对王初恩的过去,连顺舟了解得并不多。他从前在三十一团就是连党代表,部队进驻汀州城后,他连队的班长涂水根带着几个弟兄跑去大吃大喝,结果让他写成思想汇报材料报到营党代表那,营党代表又报告了团党代表,团党代表又转报到四军政治部,据说毛委员看到了那份“汇报”后引起了重视。正因为此,第四纵队成立时,他才作为政治骨干被派来,仍然当他的连党代表。谁想到涂水根现在又跟着他来到手枪连,敢情他们还棒打不散啊。连顺舟和王初恩交谈过几次,谈得都不深,没法再深,王初恩至今对红四军流连闽西,时而分兵,时而合兵,开辟根据地颇为不满,按他的意思是全军扭头北进,经赣南杀回井冈山……
当然,和老丘八丁泗流相比,还是王初恩更好打交道,就是那个收鸭毛的涂水根,痞是痞了点,也还好说话,至少他们俩对手枪连的闽西子弟不错,从不打骂士兵。再说,王初恩人也厚道,一根直肠子通到底,不像丁泗流那厮,除了肚脐不算,满肚子内外都是心眼。
连顺舟没去找丁泗流,他去找王初恩。
十三 手枪连到底谁说了算(1)
晒谷坪上静悄悄的,只有几只麻雀在阳光下跳跳蹦蹦,小精灵傻充大胆,见到有人来也不慌着飞走,边觅食边斜眼窥视连顺舟,判断他的危险性有多大。连顺舟觉得奇怪,人呢?眨眼工夫,遁地了不成?这个党代表,把弟兄们带到什么地方去了?连顺舟几分不快。他想了想,忽有顿悟:噢,八成是党代表又背着他这个连长召开连“党部”会议呢。
自从涂水根来到手枪连,王初恩迫不及待地成立了党支部。成立党支部那天,王初恩也是悄不做声地叫去了涂水根和一排长,还有肖文生等几名士兵党员。丁泗流那家伙捣鬼,他是老红四军出来的人,明明知道党的会议必须是党员才能参加,却揣着明白装糊涂,煞有介事地告诉连顺舟,说是党代表请你去开会。连顺舟稀里糊涂地去了。王初恩把组建党支部的会议安排在“大夫第”第九进的小院子里,那院子不大,种了一株桃树,树上的桃子已经长成了小孩拳头大小,庭院里的花坛还种满了各种鲜花,据说好些还是“武状元”的后人从广东和闽省的漳平弄来的。石桌、石凳,小院静如仙境。可是,连顺舟一闯进庭院,情知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王初恩和两个排长,包括肖文生等士兵弟兄,都露出讶异的神色,其他人不好说什么,就把目光投向王初恩,希望他说些什么。
“老连,有事?”王初恩声色不动。
“没事,不是你找我开会吗?”肖文生给连顺舟让座,他也就一屁股坐了下来。
“谁通知你来开会?我?”王初恩糊涂了。
“是呀,丁连副说,你请我来开会。”
那些党内的人就都低声笑了起来,笑得很压抑,亦很节制。
“妈的,丁连副不搞鬼作怪,就活不出滋味。”涂水根道。
“老连,我们这是党的会议,成立手枪连党支部的第一次会议,你看……”
连顺舟像被火盆烫了屁股,一下子从石凳上跳起来,那张白皙的脸上却像被火烫了,一片通红。
“这个该死的老丁,这也好开玩笑的?对不起,老王,我这就走,就走……”连顺舟几乎夺门而逃。
那次误“会”过后,王初恩以党代表的身份,正式找连顺舟谈了一次话,他苦口婆心,劝连顺舟与反动家庭彻底决裂,真正投身到工农革命中来,做一名无产阶级的战士。他还谈到,手枪连的党员太少了,尤其军官党员更少,这样很难发挥党支部的作用,希望连顺舟能早日主动提出申请,参加党组织……他说了半天,连顺舟却一声不吭,最后突然问道:“老王,你是单找我一个谈话呢,还是也找了别人?”王初恩说:“找人谈话,这是毛委员为连党代表订下的规矩,我当然也找了丁泗流。”连顺舟一听,刚扬起的眉峰又耷拉下来,他低声说:“以后看看再说吧。”
“以后”不说,还要再“看看”,这就让王初恩恼火了。涂水根劝他说:“老板,犯不着和那种人计较,人家本来就是财主出身,和咱这号人不是一个阶级。这叫给脸不要脸,他不入党,咱党支部都是赤贫苦出身,还纯洁点,不是更好?”
王初恩正色道:“党要发展壮大,也不能光看出身。胡占海、傅柏翠这些纵队长官,不都是财主出身?”
连顺舟不是不想入党,早在集美师范学校读书时接触那些共产党员,他就萌生了此念,可是,要他入手枪连这个党,他又有些不大情愿,特别是连丁泗流那样的旧军官都成为王初恩的谈话的对象,向以追求卓尔不群的连顺舟就更不以为然了。就算他加入了共产党,在手枪连他能当得了家?只要有王初恩在,手枪连还不是他说了算?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十三 手枪连到底谁说了算(2)
连顺舟在“大夫第”的九进宅院中闯迷宫似的兜了几个圈,不仅没看到那几个党员,其他士兵弟兄也不见了。倒是二排长,正满身大汗地借了老乡一把菜刀,在切烟丝。卷起的永定烤烟叶中,洒了花生油的,这样的烟叶好切,抽起来也香。二排长听到连顺舟的声音,扔了菜刀站起来,不过他也不知道党代表把弟兄们带到哪去了。他想了想说:“不会是去了列宁俱乐部吧?”
手枪连的列宁俱乐部设在村子里一家大户人家的正堂,那是王初恩最喜欢的地方,连列宁俱乐部的主任人选都是由他亲自挑出来的。俱乐部布置得十分精致,除正面墙上贴了*和列宁的画像外,还贴了许多红纸标语,以及一些红四军政治部下发的关于政治工作的文件抄本。平时,王初恩喜欢把手枪连弟兄们集中在列宁俱乐部,由他主持政治学习。连顺舟隔着木板墙听了几次,印象蛮好的。士兵嘛,一不打仗二不训练,就得有人给他们讲讲革命道理,或者引导他们读读书本。这些,以往闽西红军部队都不大重视,到底是“*”带来的红四军啊。如果王初恩把手枪连带回列宁俱乐部,他来的路上不会碰不到,肯定是他把手枪连带到野外去了。
连顺舟沿着村外的山坡走去。
山上的翠竹在春天里疯长,到了夏天,已是碧绿如海,轻风摇曳,沙沙作响,风停处却仍能听到竹子拔节的声音,正是踏青的好时光啊。若在往常,带上一本闲书,三两家人,来此游山,该是多么惬意。此时的连顺舟,心急火燎,什么闲情雅致都顾不上了,只想快些找到党代表和自己的手枪连。终于,他听到隐约的说话声,声音来自竹林。他一猫腰钻了进去。竹林不同于树林,枝干间空隙较大,那竹干、竹叶又都是万般洁净,碰到衣衫,就是碰到裸露的肌肤,也有沐浴神露的感觉,不像树林中油脂那般肮脏。一棵棵青竹或楠竹,斑节笔挺,整根竹子便如利剑刺破青天一般。
竹林中一块空地上,手枪连的弟兄们席地而坐,党代表站在前面正训话。连顺舟还没听清他讲些什么,心中已有十二分的不满。你一个党代表,手枪连出了事不先跟我当连长的商量,鬼鬼祟祟地把连队带到山上来干什么?这可不是你那个连“党部”的会议吧?既然不是党的会议,难道还有什么话怕我这连长听到?连顺舟用力咳嗽几声,放重了脚步,还把身边的竹子摇得哗哗响,走了过去。
“老连,你来了,刚好,丁连副打人的事你肯定知道了,我们正在研究,由士兵会来讨论这件事呢。”
“士兵会?”连顺舟一愣。手枪连一个党代表不算,还有个“士兵会”?那是干什么用的东西?等一等,对了,他想起来了,好像是有个“士兵委员会”,由清一色的士兵弟兄组成,主任是班长肖文生。
“哦,士兵委员会就是士兵弟兄的组织。”
连顺舟肚子里那火就更大了。手枪连有个党支部,还有个士兵委员会,他这一连之长与那个党支部不搭界也就算了,又冒出个士兵会来!到底是连长管着“士兵会”呢,还是“士兵会”管着连长?再加上一个党代表,这手枪连到底谁说了算?他一急,也顾不得斯文了。
“我这当连长的还不知道呢,士兵委员会召开士兵会怎么也没人跟我打声招呼?没听说第四纵队下命令免了我这连长嘛。”
十三 手枪连到底谁说了算(3)
王初恩听出连顺舟不高兴了,忙说:“老连,你别误会,弟兄们对老丁打人的事都很气愤,士兵委员会决定先讨论,拿出个意见再向你报告。”
“士兵委员会都有了意见,还向我报告什么?对了,既然是士兵委员会开会,你这党代表怎么掺和在里头?倒把我这连长撇在了门外?”
王初恩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怎么解释,他还真没想过这问题。他有些恼火,不悦道:“老连,随你怎么想吧。但老丁一而再、再而三地打骂士兵这件事,必须要解决。你不能再撕不开面子,不闻不问,听任他胡来了。”
说实话,王初恩自从调来手枪连,他对连顺舟的戒心甚至超过了丁泗流。这种人别看读过书,满肚子学问,还懂得一些*主义书本知识,可他那剥削阶级的出身,就像冠豸山似的摆在那,风雨不能移。能当地主老财,他何必死心塌地干红军呢?这个疑问,王初恩始终都想不明白。闽西暴动失败,那些穷苦农民血流成河,他还不是带上自家枪手,脱队躲回了上杭老家?若不是红四军入闽,鬼才相信他会重举旗帜归队,又干起红军呢。如果哪一天形势紧张,说不定他又带上那些快枪手,脱队脱军装,脚底板抹油,溜得比谁都快。说到底,革命还得靠那些工农出身的大老粗。连顺舟、丁泗流这些人,都靠不住。正因为如此,他听信了涂水根的话,对发展连顺舟入党一事时冷时热。至于在手枪连应该由连长管着连党代表,还是连党代表管连长,在他脑子中根本不是个问题。2月,走下井冈山的红四军在江西吉安东固与江西红军独立第二、四两团会合,红四军的官兵讶然地发现,红二团和红四团的连队都是由政治指导员或者党代表支配军官的,就连军官花名册上,也是指导员的名字排在连长之前,这一现象曾经令毛委员都感慨不已,说江西二、四团的一个子弹不问过党就不能支配,真是绝对的党领导啊!
这些事情,他连顺舟懂吗?
“你是党代表,连副当然该由你管。”连顺舟不服气。
“不对,你是一连之长,连副当然该由你管。”
手枪连的士兵们一个个伸长脖子,像拔节的竹子迎候雨水似的,听着连长和连党代表的争论。他们的倾向性非常复杂:连长是他们闽西客家自己人,党代表又真心为士兵弟兄们说话,想要治一治丁连副……那个按照红四军规定成立起来的“士兵委员会”,究竟在连长和党代表之间起什么作用,谁也说不上个子丑寅卯。
王初恩见连顺舟和他叮当上了,这总不是个办法。如果这是在红三十一团,毫无疑问,他会先召开支部会,研究办法,再交士兵会讨论。手枪连虽然建起了支部,可连顺舟和丁泗流都不是党员,这就让王初恩为难了,你这边召集两个党员排长和士兵党员开会,他那头两个非党员的军事长官抱成团,工作就更难做了。如果再换一种方式,召开军官会讨论呢,连顺舟有个一排长,丁泗流有个二排长,尽管有三排长涂水根帮他的腔,可毕竟谁也形不成绝对的多数,弄不好还像“三国演义”一样乱成一锅粥……
唉!
“要不这样吧,老连,咱们开个军官会,讨论一下老丁的问题,士兵会也继续讨论,两下里再把意见综合起来,交给党支部会议做出处理决定,反正这件事不能就这样完了。咱们是共产党领导的红军,不是军阀的旧军队,更不是土豪劣绅看家护院的家丁,怎么能随便打骂自己的阶级兄弟呢?”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十三 手枪连到底谁说了算(4)
连顺舟愣住了。他没想到这个党代表还真厉害,军官会和士兵会两下里分开使劲,到最后还是集中到他的党支部那做“决定”,那还不是他一锤定音?说穿了,手枪连还是他党代表说了算嘛!还有,说军阀旧军队倒也罢了,干吗扯到“土豪劣绅”呢?还看家护院的家丁呢,这不分明有所指嘛。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看来手枪连这座善庙,不光容不下丁泗流那尊黑脸凶神,也摆不下王初恩这尊笑面菩萨。
手枪连的军官会议开得并不成功。党代表王初恩和连顺舟为了对付丁泗流,暂时放弃他们之间的猜忌,联起手来,这样,他们无形中又多出了一排长和三排长的帮衬,可也没能彻底降服丁连副。那老丘八拒不认错,说骡马不打不上套,士兵不打不上道,这是自古以来的带兵良方,怎么到了红军这就要改呢?红军也是军,既然都是军队,慈不掌兵,治军之道,无论哪个军头的统兵之策总归是一样的。王初恩则据理力争,从阶级压迫的大道理说起,说到湘赣边界农民的秋收暴动,在永新县那个叫三湾的村子进行的改编,再说到井冈山上毛委员和红四军一系列的政治工作,加上连顺舟、涂水根和一排长一旁敲边鼓,就连二排长见不是个头,都不敢吭气了。丁泗流胳膊拧不过大腿,这才勉强承认自己下手过狠,打得重了点。到最后,他勉强同意当着全连士兵弟兄的面向黄松道歉。不过,他死也不肯承诺今后不再打骂士兵。
“军官不打不骂,还怎么带兵?私塾里的先生还得备块敲手心的板子呢!我这连副没法干了,老王,要不咱俩换换,你来当这连副,把党代表让给我干。”
王初恩狠狠地瞪他一眼:“你这不胡扯嘛,你连党员都不是,怎么能当党代表?你以为这是派公差勤务干力气活哪?随便换一个人就行?”
“还是的,既然要我当手枪连的军事长官,带兵训练打仗,无论正副,不让我打骂士兵弟兄,我干不了。要不你们可以另请高明,跟纵队说说,调我回一纵队好了。”
连顺舟冷笑一声道:“老丁,你想调回一纵队,你自己打报告呀。”
丁泗流并不吃他这一套,他气呼呼地说:“打报告就打报告,我认得字不多,这点事还写得明白……要不我看这样吧,长官管教士兵呢,打还是要打的,不许打骂,就没点规矩方圆了,只要不太过分就行。我看手枪连可以立个章程规定:班长可以打士兵三个耳光、踢一脚;排长打五个耳光、踢两脚;连级长官——当然算上连副了——可以打十个耳光、踢三脚,你们二位看,这样行不行?”
“行个屁!”王初恩一拍桌子,“这样的章程到全连士兵会上能通得过?拿到党支部上能通得过?”
“要那么多会通过干啥?咱手枪连的军官都在这了,只要咱们通过,就算齐了。”丁泗流大咧咧道。
连顺舟说:“老丁,你不要再出四纵队手枪连的洋相好不好?咱要是靠这么一条拳打脚踢的章程名扬全军,那洋相可就大了。”
丁泗流不过是出车、跳马、飞炮,捎带着“将”他二位一军,排兵布阵阶段,离逼宫将死他们赢下棋来还早着呢。他并没真指望他俩同意“三五十”的耳光定量。他一脸无可奈何地说:“那我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军队嘛,总得有个军队的样子,官大一级压死人,要不怎么领兵打仗?要不能压死别人,弄不好就得被别人压死,不这样,谁还肯当军官呀?干红军还有什么好处?好不容易发一次饷银,官长、士兵还都一样多。”
手枪连的军官会议不欢而散。
士兵会上,得知了长官们的态度,士兵弟兄们的情绪虽然激烈,也是骂娘的多,想不出更多的办法。就连在党支部会上,不仅肖文生和几名士兵党员吞吞吐吐,就连涂水根也犹豫了。毕竟,新编成的手枪连一仗没打呢,内部先自乱成一团,总不是个事。
王初恩一时拿丁泗流也没办法。连顺舟虽然也想借机弄走丁泗流,可又不肯更深地蹚这道浑水,只推说解决同志间的矛盾就是政治工作,百分之百地归党代表管,他只肯在一旁看他们两个老红四军来人的笑话。连顺舟整天被那本《甲子前季由闽至浙沿途阵中日记》的小册子迷住了,还找来一份旧的军用地图对照,研究起五年前那支旧军在闽西的战斗履痕,真是十足的书呆子!
王初恩想,他这个连党代表的能耐水儿,也就这么大的波浪了,这矛盾不上交是没办法了。于是,他去支队找政治部主任,汇报手枪连的问题,希望上级政治部门干预做主。
等王初恩从纵队政治部回来,一进连部,却见连顺舟笑眯眯地望着他。王初恩心里正犯堵,没好脸色地说:“老连,笑什么笑?捡钱了?”
连顺舟说:“捡钱有什么好高兴的?党代表,丁泗流那家伙不见了。”
“不见了?什么意思?”王初恩没反应过来。
“人不见了,连东西都不见了,就这意思。”
“你是说,他跑了?”王初恩心里怦怦乱跳。
这个手枪连啊,这个第四纵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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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老丁并非没有用(1)
要说丁泗流“开小差”了,纯属无稽之谈。他那种行伍兵痞,下半辈子是要拿军队当家的,行伍中死,行伍中埋,剩下一个鬼魂,也还要跟上队伍行军、宿营的。离开了军队,你让他往何处安身?说他叛变投敌或上山为匪的种种可能性,王初恩和连顺舟都想到了,又都觉得可能性也不大。涂水根判断,他最大的可能倒是擅自跑回了老部队、*司令员的第一纵队。4月,红四军主力返回瑞金,在赣南一带开展游击。因蒋桂战争结束,国民党又集中了几个团,准备“会剿”红四军,前委决定:红四军主力杀回闽西,经营闽西红色根据地。王初恩没有跟着老部队回赣南,心里已经十二分窝火,手枪连的连副都不见了踪影,更让他这党代表坐蜡。他只得向纵队报告了丁泗流脱队的消息,纵队长官对此很是恼火。
手枪连没找到丁泗流,却接到了开拔的命令。
红四军主力在上杭古田一带集结,手枪连奉命随纵队机关向新泉移动,这是自“四月分兵”以来,红四军首次集结。王初恩很有把握地对连顺舟说:肯定要打大仗了!果然,部队接到动员令:准备攻打龙岩城。这已经是红四军入闽以来,两个月内第三次攻打龙岩城了。前两次攻打龙岩,福建省防军混成第一旅陈国辉部,因主力远在广东与粤军作战,仅仅部分兵力受损,并未打痛他。得手后的红四军占城不守,两次都主动撤出了龙岩。由广东回师闽西的陈国辉重占龙岩城后,以为红四军示弱,又判断红四军不舍江西老根据地,还将回师入赣,龙岩城守备疏于防范,正好给红四军留下了绝好的战机。
按照*首长的部署,红四军的四个纵队在地方武装、赤卫队的配合下,从三面包围了龙岩城。6月19日拂晓,战斗打响。
第二纵队主攻西门,第三纵队攻北门,第一和第四纵队攻南门。集中作战的红四军声势浩大,重现了入闽后首战长岭寨的威风,三个攻击方向先后突破敌人城防,楔入守敌核心阵地。陈国辉的混成旅多为老兵痞,战力尚可,比起郭凤鸣的土匪混合旅来要强得多,在部队被分割包围、失去指挥的情况下,尽管走投无路,仍然拼死顽抗,战斗发展到城区,双方展开激烈的巷战。
攻入南门的第四纵队展开兵力,沿着城区攻击前进,却很快攻击受阻,几乎攻不动了。听听城内几个方向,枪声响成一片,激战正酣,而第四纵队所属的第七、第八支队几乎毫无进展。第四纵队司令员傅柏翠一时也无计可施。刚刚组建的第四纵队几乎谈不上什么实战经验,训练少、装备差,为数不多的步枪连刺刀都没有,又缺少巷战中最好使唤的手榴弹,攻击的士兵常常挤在一起,围着敌人据守的院墙,一窝蜂地朝前扑。敌人枪声一响,缺乏巷战经验的红军士兵更是乱成一团,敌人趁机甩出几颗手榴弹,炸得墙外血肉横飞。如果防守的敌兵不乏勇气,趁机冲出院落反冲击,双方搅作一团进行白刃战,第四纵队许多士兵的步枪上连刺刀都没有,瞪着眼睛干吃亏。
天色越来越亮,龙岩城内到处弥漫着冲天的黑烟,有几处房屋在战火中焚烧,枪炮声仍在持续,却集中在城区中心地带,负隅顽抗的敌人仍在苦苦支撑,但离结束战斗已经为时不远了。只有第四纵队攻击的南门方向,进攻受阻。现在,第四纵队司令员傅柏翠和纵队党代表张鼎丞将全城的战况看在眼里,他们越来越焦急。
十四 老丁并非没有用(2)
忽然,丁泗流犹如地底下冒出来一样,站在了他们面前。
傅柏翠吃一惊。“丁泗流,怎么是你?不是说你……”
“说我什么?投敌叛变还是当了逃兵?”丁泗流笑嘻嘻的,他在傅司令和张党代表面前倒还老实。
丁泗流和往常相比,人显得精神许多,牛皮腰带也缠得更紧,他那石雕般的脸盘棱角更加分明,一双小眼睛因为战斗在即,闪着狼一样的光。人总要有提气处,枪炮声就最能给他提气。他笑笑说:“傅司令,你恐怕还不了解我老丁,临到枪炮一响,就该着我显灵了。”
傅司令说:“你不回手枪连,跑到纵队指挥所来干什么?”
“傅司令,我是来提意见的,仗不能再这么打,仗越打越乱,兵越打越糊涂。这样打下去,等仗打完了,咱这个第四纵队在红四军连头都抬不起来了。”
一旁的党代表张鼎丞听了不但没生气,反而说:“那好,丁泗流,你是二十八团出来的,你能打,你说说,有什么好主意?”
丁泗流刚要开口,一串机枪子弹“哒哒哒”地飞过纵队指挥所上空,几名卫士不由自主地缩缩脖子。丁泗流却不为所动,似乎刚才飞过去几只苍蝇,这个细节被傅司令员看在眼里。
“让我的手枪连上吧,傅司令,手枪连家伙短,巷战中灵活好使,你给我半个小时,我给你扫出一条通道,再由七、八两个支队向外打,扩充战果。”
“你的手枪连?”傅司令员笑了笑,和张鼎丞党代表交换一下眼色,他们谁也顾不上多计较。
“嗯,好钢用在刀刃上,可以考虑动用手枪连。吴参谋,你去把手枪连连长连顺舟叫来。”傅司令命令。
作战参谋刚要转身,丁泗流声音颤颤地叫道:“傅司令,你也信不过我老丁?我老丁并非无用啊。”
傅柏翠犹豫了一下说:“丁泗流,不是不信任你,咱们是主力红军,不是红色赤卫军,得照野战军的规矩章程办。小吴,去把手枪连连长叫来!”
披挂整齐的连顺舟快步跑来,身后还跟着两名气喘吁吁的勤务兵。连顺舟没看到丁泗流,只看到司令员和党代表,他抬手敬礼。
“司令员、党代表,有任务?”
傅柏翠说:“连顺舟,我命令手枪连立即投入战斗,沿南门城关这一带打开一个缺口。具体战法,你和王初恩、丁泗流好好研究一下。”
连顺舟顺着司令员手指方向,一扭头看到了丁泗流,他瞠目结舌,不知说什么好。一旁的丁泗流早已像泄了气的皮球,扭脸望着战火纷飞的城区。连顺舟的喉结滚了两滚,也不好再说什么。接受完任务,和丁泗流回到了手枪连。他派人把党代表和三个排长找来,说是纵队司令员和党代表亲自下达了战斗任务。王初恩和三个排长见到丁泗流,都顾不上惊讶,涂水根更是对他视而不见,只有二排长朝他点点头,好像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
连顺舟从离开连家堡当红军,这还是头一回走近枪炮轰鸣、弹雨横飞的血肉战场,别说经验,从拂晓战斗打响,到现在他的心还怦怦乱跳,平静不下来,瞧热闹似的作隔岸观火,看人家七支队、八支队除预备队外,都投入战斗打得不亦乐乎,更不用说人家一、二、三主力纵队了。豪情万丈之余,他忍不住想放声吟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从纵队首长那受领回作战任务,即将投入血肉厮杀了,他的脑子中反倒一片空白,什么作战方案,什么阵中日记,概莫能存,仅留下“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这两句辛弃疾的词了。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十四 老丁并非没有用(3)
连顺舟扭头,巴巴地望着丁泗流说:“老丁,你说这仗怎么打?”
丁泗流耷拉着眼皮,阴阳怪调地说:“你是连长,仗怎么打你说了算。”
“党代表,你看呢?”连顺舟又把头扭向王初恩。
王初恩憋着一肚子气,他看不上丁泗流端着副臭架子拿人一把,有什么呀,不就是打仗嘛,谁还没打过?他说:“我看这样吧,我带一排、三排分两路向前突,连长带二排作为预备队,看战斗进展,随时准备接替一、三排投入战斗,扩大战果。”
涂水根接着他的话音叫道:“我看这办法行!”
“行个屁!”丁泗流一听恼了,他冲王初恩瞪起眼睛,“你一个党代表,开会搞教育你管,怎么指挥打仗也插把手呢?你把我这个连副放到哪去了?不行,一排、二排来打头阵,你得把二排交给我指挥。”
“你的问题还没解决,这次战斗暂时不要参加了。”王初恩毫不客气地说,“你掌握连部和勤杂人员,负责救护伤员、运送弹药,另外,组织伙夫烧饭,再烧一锅开水,估计中午12点以前就能结束战斗。”
丁泗流气得鼻子都歪了:“什么?你让我带着伙夫煮饭、烧开水?你这党代表才应该去烧开水呢!”
用人之际,连顺舟倒是不计前嫌。他和稀泥道:“别吵了,要吵架,打完这一仗,消灭了陈国辉再接着吵。王党代表,要不就让老丁带二排上去?”
王初恩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只管拔出手枪,“咔嚓”一声顶火上膛,回身叫道:“涂水根,三排跟我来。”
他带着涂水根和三排的二十多士兵冲了上去。
丁泗流见状,命令道:“二排长,集合队伍,跟我上。”
王初恩带着三排投入巷战,战绩并不比七、八两个支队更好。手枪连的火力不行,压制不住敌人。守敌凭借一个个院落,用火力封锁住院门,红军弟兄搭人梯想要翻院墙进去,常常刚攀上墙头就被打下来,有的跳入院内,寡不敌众,也难以成事,急得涂水根把大刀片抡得呼呼生风,也只是干着急。落在后面的二排在丁泗流带领下却并不急于进攻,丁泗流让士兵找来一些铁锹、铁镐,他指挥二排布置好火力掩护,命令士兵在院落围墙四面掏洞。黄土掺杂着稻草夯成的围墙能挡子弹,却禁不住掏挖,很快,一个个洞口掏出来并逐渐扩大,二排的士兵像打洞的田鼠一样,从四面前呼后拥地钻进院落。这时,他们手中的短枪才真正发挥了威力。
很快,第一个院落得手了。
丁泗流如法炮制,指挥士兵向下一个院落围了上去。
二排的攻击连连得手,原本并肩突击,现在已经明显超越了三排……
后面观战的连顺舟佩服地连连点头:“这个老丁,打仗还真有两下子!”
城区战斗上午结束,红四军歼敌两千余人,缴获颇丰。第四纵队司令员傅柏翠和党代表张鼎丞表扬了手枪连,该连在巷战中表现出色,特别是掏墙打洞的战术,原本简单。闽西人喜食田鼠干,大田劳作时,发现田陇间田鼠踪迹,便掘挖鼠洞,直到田鼠无处藏身。本是很简单的战法,并未见高明之处,为什么七、八两支队的闽西籍士兵就没想到呢?手枪连二排的掏洞战术推广到其他参加巷战的步兵大队,对加快战斗过程起到了不小的作用。
连长连顺舟受到表扬,就有些眉飞色舞。转身想找第一功臣丁泗流,那家伙又不见了。
十四 老丁并非没有用(4)
丁泗流跑到第一纵队,约了几个当年在国民第二十军共事的老战友一起下小馆子喝酒去了。他们在龙岩城内找了一家名为“客家牛”的小菜馆,几个军官进门摘了手枪“咣咣当当”地扔在桌上,像给自家上菜一般,然后七嘴八舌聒噪,问老板有什么好菜?酒是什么酒?除了甜腻腻的闽西米酒外,还有什么耐喝的硬酒吗?“客家牛”的老板是个外表憨厚,骨子里精明的男人,五十多岁,体态略胖,一双小眼睛笑眯眯的,就像两张钱币似的,快要粘到一起去了。他连声说有有有,好酒好菜都有,看家菜就是龙岩牛肉炖罐,这是拣牛身上最结实的腱子肉条,佐以各种草药炖出来的,男人吃了,再配上沉缸老酒,强身壮阳驱风寒,三两个婆娘不在话下。说着,老板猥琐地笑起来。有这几句广告,他知道这几位摘下枪的红军长官已经跑不掉了。丁泗流他们又点了其他几样下酒的凉切牛肉、红烧牛肉,又特意要了些辣牛肉干,都是两湖之地的吃辣人,入得闽地,久不吃辣,口中正淡得寡味哩。酒果然是龙岩的沉缸老酒,黑如墨色,醇香扑鼻,便是没有下酒菜,也能一醉身倒。“四月分兵”之后,第一纵队跟着朱德向广东东江方向出击,后又回到赣南,丁泗流有日子没见这几位割头换颈的老兄弟了,加上刚打了胜仗,几个旧日弟兄解了衣扣,尽兴放开吃喝起来。
“老丁,说起来你也冤啊,就为了一船布,受了纪律处分不说,还硬是被撤了职。”一个叫牛胖子的,大口地嚼着满嘴的牛肉,先为老丁鸣不平。
“是啊,连副也是人干的?你老丁当初在二十八团也是呼风唤雨之人,怎么能容忍上头再架着个连长和党代表呢?”
几个人的话,一下勾起了丁泗流满腹心事,他把筷子啪地往桌上一拍。
“他妈妈的,什么‘长’倒也罢了,那个党代表算个什么玩意儿?他也要管老子……”
想起王初恩让他去带伙夫煮饭烧水,丁泗流不用再吃就饱了。
“是啊,红军别的还好,就是这党代表设置得不好,好生生的军队,设个党代表干什么?哪座庙里还没菩萨呀!”
“党代表是扬子江上的警察,管得宽,什么事都要他们说了算,连队的一支枪、一颗子弹都要由党代表管起来,别说连副了,就是连长也要被党代表管着,这他妈叫什么事呀。”
丁泗流瞪大酒色迷离的双眼看看周围,忽然有了发现。
“对呀,咱弟兄们怎么没混出一个党代表来?都是大队长、参谋、军需官什么的。”
几个弟兄哈哈大笑。
“老丁,你真是在四纵队出息了,讲笑话都讲出水平来了。党代表是代表党的,你看我们哪个能代表了党?”
“我大队那个党代表劝我入共产党,我说入党干什么?又不多发饷。”
“就是,不多发饷入那个党干什么?”
“还入党呢,我都恨不能把我大队那个党代表一脚踢出去……”
“老丁,你在四纵队的日子不用说也不好过吧?”
“老丁,在那个*第四纵队有啥干头?就比赤卫队多层皮,还是回咱第一纵队来吧,林司令员还是很器重你的。”
军官们乱哄哄地叫着,像另一道下酒菜。
丁泗流什么也不多说,眼泪却猛然落下来。铁打的汉子,跟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眼泪扑簌簌地朝下掉。他妈妈的,这就叫情分,这就叫兄弟,这就叫同生死共患难!吃一碗肉,喝一坛子酒,说你想听的话。此时再想想平时*倜傥、骑马扬鞭好不威风的连顺舟,枪一响勾头缩脑的熊样子,还有大道理一套套、却处处挤对自己,竟然吩咐他去带伙夫煮饭烧开水的王初恩,包括那个听说能打仗的涂水根,打跑了几个土匪就提升做了军官,他来四纵队是升官,自己来四纵队却是挨了处分遭贬发落……丁泗流猛地一掌挥去了眼泪,他抓过酒碗,将刚斟满的一大碗沉缸酒,“咕嘟嘟”一饮而尽。书包网 www.61k.com
十四 老丁并非没有用(5)
红四军再克龙岩,由于彻底消灭了陈国辉省防军混成第一旅,便没有急于像前两次一样匆匆撤离,而是在龙岩城驻扎下来。除发动群众,筹划建立苏维埃基层组织外,前委和军部那几天好像特别紧张,驻地人来人往,还增派了岗哨,一些井冈山下来的老兵就猜想:可能还有更大的军事行动,莫不是要东进,攻打更大的闽南城市漳州?甚至会不会攻打厦门呢?猜想归猜想,红四军按兵不动,就连夫子都不曾征集动员,看不出继续打大仗的苗头。
手枪连党代表王初恩顾不上得意洋洋的丁泗流了,他奉命出席红四军第七次党代会。据一些高级别的长官说,攻打龙岩之前,前委开了几次扩大会,要解决红四军党内遗留下来的问题。到底有些什么问题?王初恩也似懂非懂。他只记得,红四军从下了井冈山,一开会就吵,长官和长官吵,越高级别的长官吵得越凶,互不相让,谁也不服谁,开一次会吵一次架。会,越开越多;架,越吵越凶。要不是有几省敌人“会剿”,更不知吵成什么样子呢。这下好了,进了龙岩城,红四军有了喘息的机会,就又有了开会和吵架的机会了。
部队闲来无事,无事便生非。很快,在主力第一纵队,关于原五连长丁泗流调到新编成的第四纵队手枪连,受到那些闽西当地人排挤的传说便在军官中流传开来。堂堂的老二十八团王牌连长,打仗那是地道的行家里手,却被党代表在火线上当着全连弟兄的面贬去带伙夫煮饭烧开水。手枪连那个党代表原来就是三十一团的暴动农民。农民嘛,总是狭隘得心眼只有撞针大小,最容不下的就是自己人,他还从三十一团调了个亲信排长去手枪连助威。加上连长又是闽西人,老丁自然是强龙压不住地头蛇。党代表到底是干什么吃的?怎么上管军规军纪,下管拉屎放屁,包括连队的一枪一弹都要他们管?连队动用一支枪,都要党代表批准,那还要连长做什么用?莫不成是个摆设?还有手枪连那个连长,听说是大土豪出身,以前倒是干过闽西地方红军,敌人来了,他扔下队伍不革命,回去继续当他的土豪劣绅了。红四军来了,他就又带着人枪混进红军队伍,这种人不是投机又是什么?土豪劣绅要是能革命,那革命的对象又是谁?莫非倒是那赤贫的受苦人不成?一时间,由点到面,由表及里,对红军党内的党代表制度非议四起,党代表在红军各级组织中“碍事”、“党管一切”,种种说法引起了第一纵队许多军官的不满。他们更是为老丁鸣不平,牛胖子牵头,串联起一伙人联名给纵队司令员*写信,要求他亲自出面,将丁泗流要回第一纵队。
丁泗流像他在龙岩城的战斗中一样,一下成了四军名流。战斗中他的成名之举在于几把掘墙的锹镐,现在的扬名则主要在于他和党代表以及土豪出身的连长的对立。
受到旧日同僚们的追捧,丁泗流心里暗自受用不说,也很受鼓舞,那日的酒后落泪似乎也成了久经战阵中一不小心挂了点彩,算不上个蛋了。在手枪连,他重新现身不算,又开始昂起头走道了,甚至有几次查铺查哨,还把那根“大蚂蟥”掂在手上,舞得“日日”作响。肖文生、黄松那些闽西士兵见了,真个是三伏天里穿棉袄,冷热不是个头。
龙岩战斗过后,连长连顺舟对丁泗流也很少侧目而视,处处让他三分,甚至对他手上的“大蚂蟥”也视而不见了。
那天下午,丁泗流竟然私自把连顺舟钟爱的大黑马牵出来,备了鞍具跳上去。跟打仗不一样,丁泗流骑术不精,就是傻大胆,跳上马背就使手上的山藤条子狠抽大黑马,他把座下的牲口当成连队的士兵对待了。大黑马往日被连顺舟和马夫溺爱惯了的,加上认生,哪受得了这个气。它“咻咻”地喷着鼻息,跑着跑着就突然急煞四蹄,连续地尥蹶子,想把马背子的人摔个好看。无奈丁泗流心机不轻,伏下身子,膏药似的贴在马鞍上,颠个七魂八倒,就是不朝鞍下滚,也是他身体协调机能出众。到底折腾到大黑马满身大汗,口吐白沫,没了脾气拉倒。大黑马灰头土脸地认输,乖乖地出村跑了几圈,又将丁泗流驮了回来。
丁泗流跳下大黑马,像大获全胜的班朝将军一样将马缰扔给连顺舟的马夫。他从征服的快乐中体验到了“役使”的含意,真是双倍的快乐。他那趾高气扬的神气,似乎把降职处分后的晦气一扫而光。
连顺舟的马夫是他从连家堡带来的。他一直站在村口眺望着远去的滚滚烟尘,眼珠子瞪得生痛。好不容易才把一身大汗的大黑马盼回来,居然看到马背上膏药似的仍然贴在上面的丁连副,他大为惊奇。连老爷的大黑马,是那年粤军一位师长路过连家堡时,与连老爷交谈投机,又得了连老爷的赠银赠物等好处,过意不去,回赠送给连老爷的。此马性格暴烈,平日除了连老爷和马夫无人能近身。雷公似的丁连副看上去不通骑术,他凭什么驯服了大黑马,马夫不得而知,不过,他倒是由此挺佩服丁连副的。
马夫过后说给连长听,连顺舟听说丁泗流擅骑他的大黑马,气得砸了一个瓷杯。他不仅仅是心痛大黑马,感觉上,就像他本人被丁泗流那兔崽子骑了一回似的。
十五 是谁楔入的铁钉(1)
红四军终于离开龙岩城了,这让许多长官和士兵恋恋不舍。部队成行军纵队,在侧翼掩护部队的警戒下,越走越远,涂水根边走边回头张望,许多士兵弟兄跟着他不停地扭回头去。涂水根原还以为红四军可以趁机南下,攻打漳州、厦门呢,没想到还是在闽西打转转。龙岩城在夏日强烈的阳光照耀下,发出一种金属般的眩目光泽,十分诱人。难怪惯于征战的红四军官兵如此贪恋城市,从下了井冈山之后,他们尝够了没有根据地的苦头,所有的“根据地”全绑在一双双腿上,走到哪儿算哪儿。好不容易在闽西发现了一块宝地,经过数次大小战斗,消灭了敌人省防军郭凤鸣、陈国辉和地主反动武装,在汀州、上杭、永定等县建立了苏维埃政权,武装割据出一块红色根据地,并且和赣南根据地连成了一片,革命有了转折的趋势,红四军有了喘息的机会。龙岩虽然比不上汀州富足繁华,但毕竟是红四军浴血奋战打下来的,特别是艰苦的巷战,还牺牲了部分弟兄,这就更让活下来的士兵们不舍龙岩城了。曾经有人提议,像红四军打下上杭城一样,动员数万四乡民众一起动手,将龙岩城拆毁,将来我们走了,敌人再回来,也无城可守。不知为什么,前委和军部没有同意这一主张。红四军攻城拔寨,总不能得一处手毁一座城。将来,这些城市还不早晚易手,都是工农群众和苏维埃政权的财富!
几个纵队分头离开了龙岩。没有大仗可打,不下漳州,红四军的几个纵队仍然分兵行动。军官们由此判断出,前委和军部看来是决心全力经营闽西这块红色根据地了。
分兵后的第四纵队显得比从前充实了许多,经过“扩红”补充了新兵,在龙岩缴获的枪支也替换掉部分寒碜的火铳、梭镖,这一阵子驻兵不动,城里油水养人,官长、士兵的脸上都油汪汪、红润润的,部队士气挺高,全纵队出动,就有了浩浩荡荡的气势。只要第四纵队不离开闽西,不开拔广东、江西,特别是井冈山区,不打仗就不打仗吧,打圈圈就打圈圈吧,反正第四纵队多是闽西子弟,故土难离,草窝如金,他们知足了!
手枪连的行军序列在纵队司令部前方。道路很好走,那种乡间车道,不似崎岖的山路九弯十八盘那般令人脚杆打战,连顺舟也就没有骑马,徒步走在弟兄们中间。说实话,现在行军时他骑马的机会越来越少,不是他不爱骑,而是不好意思骑。毕竟,大黑马是他特殊身份的象征,他不骑大黑马,手枪连更没人敢骑了,就连他的马夫都拉马徒步行军。怎么说你也只是个不起眼的小手枪连长,大户人家的出身又怎么样?革命的目的就是杀富济贫,富人革命,本来在许多贫苦人家看来就有些怪。你再和纵队、支队长官一样骑匹大马高人一头,不是怪上加怪了?大黑马自从被丁泗流役使和驯服过一回,就像受过压迫一样,虽然革命不成,那点意识还是有的。有几回丁泗流无意间接近大黑马,那畜生都瞪着警惕的目光,斜眼打量着他,还龇牙咧嘴地表示敌意。丁泗流也朝那畜生瞪眼,两下里较劲似的。丁泗流眼小,大黑*大,他自然瞪不过它,好在丁泗流比黑马多出一双灵动的手,他便挥起山藤条“大蚂蟥”。听到“日日”的风响,大黑马果然惊惧,“咴咴”地嘶鸣着,又蹦又跳,几乎脱缰而去。丁泗流便得意地哈哈大笑。胜者王公败者寇,人和畜生之间理相通啊。那黑东西倚仗人势,凭主欺人,又有些狗的禀性,这又是畜生的本性了。
十五 是谁楔入的铁钉(2)
王初恩埋头行军,脚步滞重而沉闷。龙岩战斗大胜,他却没能高兴起来,相反,这几日一直心头沉甸甸的。
攻克龙岩后,他作为代表出席了红四军召开的第七次党代会。22日那天,会议就在政治部的驻扎地龙岩城内的公民小学召开。出席会议的红四军代表中,除了各纵队长官外,还有各级党代表甚至士兵代表,四十来个人不甚热闹,相反倒让人感到气氛的压抑,全无往常大战获胜后喜悦经久不退的活跃气氛。就连坐在主席台上的朱军长和毛委员,都神色严峻,特别是毛委员,不似往常那般眉飞色舞,谈笑风生,同他那些在井冈山上共患难过的爱将们打招呼、说笑话,他紧锁眉头,心事重重,闷着头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片刻也不停顿。朱德军长虽然不时宽厚地咧嘴笑一笑,抬手同人打招呼,可王初恩看出来了,朱军长也有很重的心事。哦,还有陈毅同志,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再看那几位纵队司令员和党代表,也都神情严肃,不苟言笑。唯独那个中央派来的留苏特派员柳达夫,没心没肺地笑眯眯的,看看这个,瞅瞅那个,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红四军的味道不对呀,前委和军部好像出了什么事。王初恩忐忑不安了。果然,会议不像往常那样由前委书记毛泽东同志主持,而是由四军政治部主任陈毅主持。王初恩和许多来自基层的党代表和士兵代表惶惑不解,他们的目光纷纷在毛委员、朱军长和陈毅的身上扫来扫去,只有那些更高级的长官们似乎对此早有心理准备,甚至有人露出会心的微笑……
那一天的会议开得昏天黑地,简直比攻克龙岩城的战斗还令人疲惫。王初恩和其他代表一样焦虑万分,却又懵懵懂懂,不知所以。开始说要讨论,讨论四军党内争论已久的诸多问题。讨论很快变成了争吵,包括纵队长官,如第一纵队司令员*、第二纵队司令员刘安恭等都介入了争吵。吵得天昏地暗,王初恩也没听个谁是谁非来。唉,大队党代表知道的就是不如支队党代表,支队党代表知道的又不如纵队党代表。王初恩担心的是二位红四军最高长官*首长一直绷着脸,愁眉不展。红四军各部自罗霄山脉走到了一起,从红二十八团直到红三十五团的编制序列,都称为“*红军”,就是现驻闽西龙岩,当地百姓仍然习惯地沿用“*红军”的称法。“**”,一段时间以来,不知情者还以为就是一个人呢。现在,红四军内部吵成了这个样子,这可如何是好?红四军还能像过去那样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吗?甚至还能在闽西站得住脚吗?所幸,红四军的七大会议只匆匆开了一天,吵过闹过,进行了正式选举,结果陈毅正式当选为前委书记,由党中央指定的前委书记毛泽东同志却落选了……
这且不算,临近晚间会议结束时,新当选的陈毅书记宣读了七大决议案,其中竟然宣布了“给予毛泽东同志严重警告”、“给予朱德同志书面警告”的党内处分……
王初恩只记得,会议结束前,毛委员站了起来,作最后的陈述。他那往日炯炯有神的目光不见了,高亢的声音也变得沙哑了。他神情凝重,几乎是一句一顿地说:“同志们,现在还是要根据我们历来实际斗争中的经验,加强政治领导,加强党对红军的领导,军队要做群众工作,要打仗,要筹款。至于会议对我个人有许多批评,我现在不辩,如果对我有好处,我会考虑;不正确的,将来自然会证明这个不正确。”
十五 是谁楔入的铁钉(3)
那一刻,王初恩的心都要碎了。
他是闷闷不乐地走出龙岩城的。他不知可以找谁交流一下,别说连顺舟、丁泗流了,就是涂水根,又能和他说些什么呢?
太阳渐渐升高了,清晨时的那点隔夜凉气很快被蒸腾殆尽,千百双革命的大脚此伏彼起,古老的乡间土路上就弥漫起滚滚黄烟,尘土飞扬,呛进灼热的喉咙里,不少士兵早早就把水壶里的水喝干了。身上的汗生生地被天上的太阳和体内的太阳内烘外烤,挥发已尽,人就有些蔫头耷脑,恨不能像夏季大田劳作一样,一头拱到树阴下歇息一气。
肖文生摘下头上的斗笠,抹了一把花搭搭却滴汗不存的额头,抬头瞧眼天上,骂了句婊子养的太阳,也像反动派一样恶毒。黄松也热得难受,但他不吭气,只把斗笠压得低低的,埋头走路。排长涂水根看看他,说道:“黄松,别埋头走路呀,唱个歌子提提神吧。”
闽西子弟大多能吼几声山歌,第四纵队编成后才知道红军还要宣传革命,发动群众,除了写标语外就是编些革命歌子唱给老乡们听。时间虽然不长,手枪连的弟兄们就发现黄松不仅枪法出众,连山歌都比别的弟兄们唱得好些,他还会编些新词进去。把个党代表王初恩喜欢得不行,一宿营住下来就分派黄松去唱歌,肖文生则只能提着糨糊桶子去墙上贴标语。黄松对当红军的总结就是:打仗险、行军累,不“打”不“行”宣传队。
排长“唱个歌子”的要求,自然有接近于命令的成分。黄松舔舔干燥的嘴唇,蠕动麻木的舌头,开口唱道:“阿哥当兵当红军,妹子留住阿哥的心……”
他刚唱了两句,连副丁泗流从后面赶上来,张口训斥道:“黄松,鬼叫鬼叫的,难听死了……让人耳朵清静点行不行?”
黄松立即哑了火似的,闭上嘴。自从在晒谷坪上挨了连副的毒打,黄松一见到他就不由自主地浑身发抖。肖文生跟连长说过,连顺舟叹说这是打怕了。人对人的毒打,和野兽种群中的相互攻击不同,皮肉伤最终留下的是精神记忆,所谓“打怕了”,就是意志和精神被彻底摧毁后的屈辱与低迷……肖文生对连长的话似懂非懂,却见连长只是说说而已,并未有任何表示,更没有任何动作。本以为丁连副从手枪连消失后一去不复返,谁想到龙岩一战他又像鬼魂似的现身,还指挥二排打了场漂亮的巷战,而连长和党代表拿他也没什么办法,也许就是迁就他呢,老话说,官官相护,还真是不假。
快晌午了,天气越发地热,头顶的太阳毒辣辣的,没有树阴遮护的行军纵队像条晒蔫的蛇,慢慢蠕动着。龙岩分兵,第四纵队单独出发,班长肖文生和黄松就重新有了几分担心。他们避开涂排长,一路嘀嘀咕咕,凑了凑在龙岩打听到的消息,都说红四军有可能离开闽西,重新开回江西,夺回井冈山根据地。他们这些闽西子弟们对此忧心忡忡。谁当红四军前委书记和他们关系不大,要是红四军离开闽西,那关系可就大了。
一阵快意的马蹄声从身后传来,急速而零碎。手枪连的弟兄们打起精神,回首翘望,却是纵队参谋长带着参谋一行打马从队伍后面追上来。一名随从副官模样的军官眼见手枪连稀里哗啦的行军队形,有些恼火,更有些在长官面前卖弄的意思,他勒住马,高声喊道:“手枪连的同志们加油啊!你们又没扛枪扛炮,总不见得落在人家步兵大队后面吧?”其实,参谋长根本没留意手枪连,他的神色有些懵怔,似乎在考虑什么问题,早已从手枪连行军队列前策马而过。随从副官觉着没趣,便撇下手枪连,打马追赶去了。
十五 是谁楔入的铁钉(4)
“呸,什么鸟玩意儿,猪鼻子插根葱,装象!”涂水根领头骂起来。
“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们这两条腿的,还跑得过四条腿的畜生?”肖文生也啐了一口。
“这么热的天,让那些长官下马来走走看。”
“就是,都是爹生娘养的,凭什么他们骑马,让弟兄们走路?”
“打土豪、分田地,就应该先把长官的马分掉,大家轮流骑,一人骑二里路也好。”
“对呀,对呀,红军不是最讲官兵平等吗?”
排长带了头,班长一跟上,弟兄们哪还有示弱的道理?手枪连的行军纵队像体质虚弱又沾上了传染病,不满情绪迅速蔓延,蔫头耷脑的弟兄们骂起长官来,像喝足了雄黄酒,吃足了土烟,恢复了精气神,还像喝了甘甜的山泉水似的还了阳。
黄松没吭气,埋头走自己的路。他走路,两腿再累,也不眼馋长官骑马。
啥人啥命,自古以来有坐轿子的,就有抬轿子的,要是大家都坐轿子谁来抬?要是大家都抬轿子谁又来坐?就像从前自己和老东家黄天骄,一笔写不出两个“黄”字,凭什么从祖上起,一个年年脚不沾泥吃租粮,另一个日晒雨淋交租子?这都是命啊。共产党来了,革命来了,杀掉吃租子的黄天骄,把他的田分掉了,穷人有了自己的田,不用再交租子,是个倒转乾坤的大好事。可是参加了红军,还不是仍然有打人的长官,有挨打的士兵?这还是命,啥人啥命,早已天定。你们看着骑马的长官舒坦又威风,你们好好干,打仗勇敢不怕死,早日升职,做到长官,不也就有马骑不用走路了?其实,黄松内心深处并非拒绝这帮发牢骚的弟兄,这些弟兄在他挨丁连副暴打的时候,都同情过他,替他打抱过不平。弟兄们仇视长官的情绪由来已久,包括对军阀式的丁连副的诸多不满,混杂到一起,加上今天的太阳实在太毒了,大热天行军,就把怨愤发泄到四条腿还是两条腿上来了。黄松不愿掺和到弟兄们的牢骚中去,还因为牵涉到连长,他这长官不也有匹大黑马嘛,弟兄们指着秃驴骂和尚,可就把连长也捎带上了。
敞开嘴痛快淋漓地大骂长官,就像劲道强烈的鸦片膏,短时间骤然提起精神头来,可劲头过后,却更加疲惫。涂水根口干舌燥,觉得好没意思,便收了口。其他弟兄也觉得不如省省劲头留在脚上,队伍重新沉默下来,行军速度更慢了。
连党代表王初恩带着收容组走在全连最后面,见队伍越走越慢,他强打起精神,急得赶上来催促道:“同志们,加快脚步啊,到了宿营地洗澡吃饭睡大觉。”
长蛇阵扭动了几下,依然如故。
大热天的,王初恩却像患上感冒,头重脚轻,走路直打晃。赶到队尾的连顺舟见他气色难看,问是不是身子不舒服?让他去骑大黑马。王初恩摆摆手,他话都不愿多说。跟连顺舟这非党员军官,他能说什么呢?从龙岩出发前,王初恩就再没看到过毛委员。听有人议论,说他被中央调往上海工作了。也有人说他和朱军长、陈毅书记都搞不来,对受了处分不服气,只身潜回井冈山,重新找王佐那些山大王拉队伍去了。还有人说他受了共产国际的处分,被调到苏联学习去了。各种各样的消息像病菌似的包围了王初恩,他感觉到整个红四军内潜伏着一种暗流,人心惶惶,惴惴不安。不说别的,包括连顺舟和丁泗流这样的党外军官都窥出了苗头,他们私下里嘀嘀咕咕,不知怎么议论党内的这些事。他暗自担心:如果情况不对,他们那些人会脱离红军,就是叛变革命也说不定呢。
十五 是谁楔入的铁钉(5)
到达宿营地时,天还没有黑透。夏天的太阳即使在山区,也格外眷恋世间。
那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闽西村落,坐落在一片空旷的田上,紧邻的是一条静静流淌的河,河水在夕阳照射下,闪着生动的光泽。村落不小,看上去还算富足,纵队司令部挑选的落脚点,大抵不会错的。
按照司令部的宿营命令,手枪连的宿营点离司令部不远。
司令部的参谋和军需官先于行军纵队到达了村里,号下了房子,购买了柴薪、蔬菜等,甚至还安排村里杀了一口猪。此地既不是苏区根据地,白军来得也少,村里人见红军和和气气,索要东西一律照市价付钱,也都不再怕兵怕队伍,原先躲出去的一些人家听到风声,在天黑前都陆续回村。手枪连由司令部的余参谋带路,去寻找给他们号下的房子。到了宿营地,马上就能“洗澡吃饭睡大觉”,弟兄们都忘了一天行军日晒的疲劳,只想快点找到地方扔下背包,一头放倒自己。房子既已号好,安排连部和各排宿营就是连副的事。丁泗流走在前头,这回用不着他打骂催促,手枪连的弟兄们跟得紧紧的。
天已黑了,村落的街上亮起几支火把,照得如同白昼。一些半大的孩子结伴挤在路边,几分畏惧而又好奇地看着来来往往的红军士兵。还有一些零星的红军士兵在村里走来走去,那大多是纵队直属队的。第四纵队成军不久,军中一切习惯却迅速得以传承,尤其部队宿营动作要快,学得深入,得其精髓。埋锅造饭要快,洗澡烫脚要快,安排岗哨要快,部队熄灯要快……此时,挣出来的时间全是弟兄们的睡眠时间。有成色和没成色的连队区别,看看宿营情况就知道了。
一幢二层洋楼坐落在村中央,十分显眼。楼主肯定见过些世面,或许到过广州、厦门也说不定,那楼建得几分洋气,无论楼下的回廊还是列柱,都让连顺舟想起了集美,还有厦门岛内那些洋人盖的洋房。这显然是村里的土豪家宅,它让黄松又想到了老东家黄天骄。老东家真傻,老东家真冤,一辈子舍不得吃穿盖新房,万贯家财都落到了穷人家,自己却因为享用不到的钱财枉丢掉了性命……小楼前的树干上拴着几匹战马,还站了两名荷枪的哨兵,那是纵队警卫连的人。还有一些参谋军官手下挟着牛皮公文包,在楼门口进进出出。不用说,这是司令部为自己号下的房子了。
“妈的,老余,你们司令部的长官老爷真会享受,净给自己挑好地方。”丁泗流半是羡慕、半是嫉妒地对余参谋说。余参谋也是红二十八团调来四纵队的,他们彼此很熟络。
“一个纵队有几个司令部?”余参谋得意地一笑,“眼馋了?眼馋了你老丁也调到司令部来,咱俩搭伙,伺候长官怎么样?”
“我哪有这个福分和造化?一个戴罪之人,只要不再往下降职就烧高香了。”
“别泄气嘛,你老丁谁还不知道?连一纵队林司令员都舍不得放你走呢。这回打龙岩你又露了一手,说不定什么时候又把你要回一纵队。”
“画吧,画张大饼,我连晚饭都省下了。我说老余,到了没有?”
“到了,就这片房子,够宽敞的吧?你手枪连小连,横着竖着睡觉都够了……老丁,别忘了向司令部交送行军报告,再派人来领口令啊。”
余参谋不想多走一步,匆匆交代几句,扭头想走,不防却被丁泗流一把揪住了。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十五 是谁楔入的铁钉(6)
“慢着,老余,你他妈的真不够朋友,就号这种地方给我手枪连住?”
手枪连的弟兄们早停了脚步,默默地打量着那个“横着竖着睡觉”都很宽敞的“房子”。那是一片毛竹撑起的棚户,东倒西歪地围着一片片竹篾,晚风吹来一阵阵淡淡的烟叶草香,估计是相邻的土豪家用来临时搁置烟叶的库房。年头久了,棚子顶上苫盖的油毛毡早已破败,星光穿透,筛落其间,有了种令人皮肉发紧的荒凉。
余参谋见怪不怪,笑笑。
“老丁,部队来得多,村子里房子紧张,再说手枪连又要离司令部近些,拱卫首长可是你们的职责。将就点吧,啊?大夏天,透透风还凉快呢。”
“狗日的老余,你这话比这破棚子更凉快!你们司令部的鸟长官们怎么不到这破棚子里来凉快?要不咱换换,让手枪连去那小楼里捂一身痱子?”
丁泗流的口气不像开玩笑,他有点恼了。
丁泗流的不满立刻像瘟疫似的传染给手枪连的弟兄,他们纷纷骂开了。
“司令部的长官老爷就知道自己贪图享受,真他妈不是群东西!”
“走了一天路,就号这种牲口棚子给弟兄们住?”
“红军中官兵平等,丁连副,咱手枪连也挤到洋楼中去住!”
手枪连乱糟糟的喊叫声,引得邻近一些司令部的人和看热闹的孩子围过来,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余参谋尴尬了,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连顺舟和王初恩从后面赶上来,分开乱哄哄的弟兄。
连顺舟一脚踢开吱哑作响的竹门,探头看了看,对王初恩苦笑道:“条件是差了点,怎么办,老王?”
王初恩说:“还能怎么办?司令部分配的房子,还有什么好说的?总比住到野外强吧?”
连顺舟点点头道:“那是,有聊胜于无。”他扭回头去。“老丁,算了,跟谁怄气,别跟长官过不去。余参谋,就这么着吧,谢你了。”
余参谋如释重负,朝他们摆摆手,扭头溜了。
丁泗流也觉没趣,心说连顺舟这个土豪出身的家伙都能忍受这牲口棚子,自己一个苦出身的还嫌弃它不成?他草草地划分好连部和三个排的住宿,又去安排伙夫烧饭。部队凡在村庄宿营,一般就不再挖灶埋锅,图个省事,跟老乡家借用现成的锅灶,甚至就用老乡家的柴禾,给几个柴禾钱就行。
看看忙得差不多了,丁泗流凑到连顺舟身边,嘟囔道:“老连,我不是怕苦,我给财主家扛长工,冬天下大雪,住的地方还不如这个烟库棚子呢。我是恨司令部那些鸟长官,拿咱手枪连不当个东西。”
连顺舟笑笑,没说话。参加红军后,说到穷人富人这类话题,他总是矮人一截似的,三缄其口,装聋作哑为妙。
丁泗流还想说什么,却忽然抽抽鼻子道:“这什么味呀?好像不对。”
连顺舟很乐意岔了话题,他也嗅嗅说:“什么味?新收的烟叶子味嘛。”
“不是,好像骚烘烘的,我去看看。”
出了烟棚的丁泗流不一会就回来了,他的脸色更臭了。
“妈的,说司令部那帮鸟长官不是东西,还真没冤枉他们。老连,你知道咱紧挨着的后面是什么?司令部的马厩!”
连顺舟出去看了看,果然是马厩。自己的马夫也把大黑马拴在了那里,占了一个槽头。
午夜时分,人困马乏的红军队伍彻底安静下来,宿营的驻地和村庄融为一体,静悄悄的。夏日闽西山区,凉风习习,加上白日顶着酷暑行军,弟兄们确实都累了,手枪连宿营的烟棚中此伏彼起的呼噜声,将夜鸣的虫儿吓得噤声不语。司令部宿营的二层洋楼下,不时晃过一道道手电筒的光柱,那些光柱常常没来由地往夜空中晃来晃去,刺破青天。龙岩战斗缴获颇丰,警卫连的弟兄们有些烧包,电池多得用不完似的。
也幸亏那些弟兄们稀罕得当玩意儿使的手电筒了。午夜刚过,司令部哨兵的手电筒光柱捞住了一个可疑的人影。那人影从司令部马厩中闪出,在手电筒照射下,似乎愣了一下,听到哨兵大喝:“什么人?口令?”才缓过神来,就像摁掉电门的手电筒光柱一样,一下子消失不见了。紧张的哨兵犹豫着朝天鸣放一枪,村里宿营的红军各部听到枪声,像炸了窝的蜂巢,乱成一团。
近在咫尺的手枪连当然也闲不着。慌乱中听哨兵报告情况的纵队保卫科长倒还冷静,他命令警卫连拱卫司令部,做好战斗准备,手枪连就地散开搜索。
手枪连的弟兄们将马厩附近里外搜了个遍,也未发现可疑情况。司令部的人一遍遍清点战马,证实马匹完好无损,包括连顺舟拴在马厩的大黑马。看看天色将要放亮,只得作罢,命令警卫连和手枪连各增派岗哨,加强警戒。
第二天仍然烈日当空。部队按计划出发。
尚未走上几里路,行军纵队就出了乱子。纵队司令部一位副参谋长的坐骑受惊狂奔,马夫拦它不住,惊马将副参谋长摔下马鞍。好在伤势不重,进行简单的治疗后,担架兵抬起他继续随队行军。
连顺舟几乎目睹了长官坠马的全过程。他觉得事出蹊跷,便走了过去,恰好司令部的马夫刚牵着惊魂未定的战马回来,那马走得慢吞吞的。连顺舟上前抚摸着马颈,一手熟练地捞起马蹄检查。前蹄无异,却在马的左后蹄中发现了一枚铁钉!连顺舟心明如镜:那肯定是有人恶意打进去的,战马白天行走,疼痛难忍,才惊马伤人。他叫过自己的马夫,让他帮助取出马蹄中的铁钉。司令部的马夫激愤得哇哇大叫,说要向纵队保卫科报告。连顺舟冷冷一笑道:“报告了又怎么样?你让部队停下来追查?司令部长官的威信还往哪搁?”马夫听他这么一说,不敢再吭声了。
回到手枪连,连顺舟悄悄将此事告诉了党代表和连副,他说他怀疑是手枪连有人恶作剧。丁泗流脑袋瓜一转,断定最有可能是肖文生干的好事。连顺舟和王初恩想想白天肖文生的满腹牢骚,虽然怀疑丁泗流的判断,但又不好轻易断言就不是肖文生。
丁泗流大包大揽道:“这事好办,交给我处理,最多半天,部队开午饭前我就能查出来到底是谁干的。”
连顺舟和王初恩一听就知道他要采取什么手段来审这离奇案子,两人不约而同,一口回绝了。
丁泗流恼怒道:“既然不用我出面,那你们看着办吧。”
十六 教你一支歌(1)
罗翠香接到命令,被调往第四纵队宣传队。她就像做了一个梦,直到她打起背包赶到第四纵队政治部报到,还没有完全醒来。
红四军进入闽西后,几支国民党军地方部队战败溃逃,作战任务和敌情顾虑减少,随着“赤化闽西”口号的喊出,宣传工作成了红四军的头一等任务。原来的前委书记毛泽东将红四军的宣传队看得很重,一再强调各级都要有宣传队、宣传组,犹如战时的敢死队一样,宣传队成了红四军各级政治部的心肝宝贝。第四纵队也不例外,组建时就有了宣传队的编制。
接到由红四军医院调入四纵队宣传队命令的罗翠香,不费什么力气就弄清楚了,这一切都是特派员柳达夫的安排。上帝的女儿罗翠香军龄无几,却早已懂得了红军的规矩:在红军队伍中,几乎不允许个人意志的存在。红军中也有一位至高无上的“上天之帝”,那就是共产党。在这个“上帝”面前,红军中的官长与士兵都应该像伏膝的教民一样,那才是红军的主宰力量。在这样的主宰力量面前,唯一需要的就是服从。中央派来的特派员柳达夫同志又是什么呢?罗翠香在她习惯的宗教式思维中很容易找到对位,那就是神父!传达上帝旨意的代言人神父。就某种态度上来说,对神父的态度,可以理解为对上天之帝的态度。如今这位红色神父,不仅要改造重塑罗翠香,还要主宰她的人生之路了。
其实,罗翠香对调往宣传队工作,还是满心欢喜的。她喜欢唱歌、搞宣传,尤其是在阳光明媚的野外,青春得以释放,精力得以宣泄,这比整天伴着刺鼻的酒精味,看着血肉模糊的枪伤刀伤,听着伤号们惨绝人寰的啼号要好得多。当红军要比在福音医院当护士快乐,当宣传兵要比当卫生兵更快乐。罗裁缝早年对独生女儿采取的近乎于严酷的管教措施,就是将爱女送进了教堂,并最终将她由罗翠香变成了玛丽亚。自从她离开福音医院,参加了红四军,玛丽亚就不复存在,罗裁缝惨淡经营的人生设计也化为泡影。倒是柳达夫特派员重新为她设计了人生,她也由玛丽亚重新变回为罗翠香。放下了那些药瓶、棉纱、注射器,罗翠香感到自己真正地回归了,青春少女的美好时代并未远去,恰恰相反,才刚刚蹒跚来到。
柳达夫在罗翠香离开军部之前去找过她一次,那是一次介于工作谈话与私下聊天之间的陈述。“罗翠香同志,我相信做宣传工作远比在医院工作更能发挥你的天才优势,希望你理解我的期待,我更希望我们下次见面时,你能给我一个全新的形象。”
柳达夫为什么要把她弄到宣传队去,罗翠香猜想很可能与那天她在辛耕别墅中信口唱的“生爱郎来死爱郎”有关。罗翠香睁着一双墨黑的大眼睛,用力点点头。可惜在柳达夫看来,这种带有宗教式的无言承诺显得分量不足。他的口气中有了不满的成分。
“罗翠香同志,你现在脱离了宗教苦海,参加了红军,要有意识地培养自己的阶级觉悟,革命,革命!这是我们共产党人的终极目标,也是人生的唯一目标……对了,你写过入党申请书没有?”
罗翠香困惑地摇摇头,反问道:“什么叫‘入党申请书’?”
柳达夫一愣,倒憋下一口气。
“罗翠香同志呀罗翠香同志,你这身红军军服洗过几水了?怎么还像今天早上才参加红军一样?”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十六 教你一支歌(2)
罗翠香知道自己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吓得不敢再说话。柳达夫却像发誓似的咬牙道:“你等着瞧吧,罗翠香同志,我非要彻头彻尾、由表及里地完成对你的赤色改造,要把你培养成百分之百的布尔什维克。”
“柳特派,‘布尔什维克’是干什么用的?”
柳达夫直翻白眼。
四纵队宣传队队长外号“老拐”,是从第三纵队“支援”过来的骨干。老拐本名叫什么,早就没几个人记得了,知道他原先是红三十一团的连党代表的人都不多了。老拐在江西作战时腿部负过伤,治愈后一条腿一拐一拐的,就落下这么个外号。本来部队安排他到地方工作,老拐死活不愿离开红军队伍,第三纵队嫌他碍事,又无大用,便将他掺在选送的军官中一起调给了第四纵队。第四纵队政治部看到老拐的一条腿就够了,本想退他回去,怕伤了部队之间的和气,又见老拐人老实,但拐着一条腿不大好用,就放到了新成立的宣传队。
老拐听说罗翠香是军部医院护士调来的,摸了摸残腿,嘴里“唔”了几声,算是欢迎过了。
宣传队还有个叫“破茶壶”的,老往罗翠香跟前凑,可罗翠香总像遇到鬼似的,躲他远远的。破茶壶嘴有点歪,说起话来“嗤嗤”漏风,还少了一只耳朵,罗翠香想不怕他都做不到。
部队攻克龙岩城后,宣传队又分来一个俘虏兵,原先是陈国辉省防军第二混成旅的。来到宣传队背包还没解开呢,扔下背包就一头钻进茅房不出来。队长老拐瘸着一条腿找了半天,还以为那家伙开小差了,正想集合人去追,却嗅到一股刺鼻的味道,老拐闻得出来,那是鸦片膏烧出的气味。循着烟味找到茅房,才知那老兄正在里面吞云吐雾呢。吃鸦片的大烟鬼分到了宣传队,令老拐格外头痛。大烟鬼是北方人,是陈国辉手下多年的老行伍,当了俘虏后红军指出两条路:要么放回家务农,要么加入红军。大烟鬼无家可归,当兵吃粮惯了,又不知红军深浅,以为和省防军、广东军差不多,心想横竖都是当兵吃粮,便留了下来。分兵时纵队的两个支队都没人爱要他,便踢给了宣传队。
宣传队分成两个大组,一个叫文字宣传组,一个叫口头宣传组,前者主要是刷标语、写大字,后者则主要编些小节目,演出文明戏。两个组整天都忙忙碌碌,起早贪黑深入到四乡宣传红军攻克龙岩的胜利。罗翠香分在了口头宣传组,主要任务是唱歌。她一副好嗓子,嘴一张群山落泪,齿一合江河含笑,宣传队走到哪儿,围来听她唱歌的男女老少乡亲们总是越聚越多,用大烟鬼的话来形容:县长讲话似的。大烟鬼和破茶壶一到宣传队,看到罗翠香的第一眼,就像狼见到肉似的,眼珠子都绿了。破茶壶的一张豁嘴更歪了,他嘿嘿笑道:“还是共产党红军好,还有香妹子伴着当兵,当红军,值了!”大烟鬼把头点得像咕咕烧得正好的烟泡,他附和道:“那是那是,这可比纯正的烟膏还提神呢。”由着破茶壶那张歪嘴叫起,宣传队的那些光头小子们都开始管罗翠香叫“香妹子”。香妹子在宣传队人缘很好,有时两个大组结伴出去,她都主动帮助文字宣传组的人提糨糊桶、石灰桶。这样的粗活哪能让香妹子干?就连平时偷奸耍滑的破茶壶和大烟枪,都下手和罗翠香抢桶。罗翠香很怕那俩货充斥着异味、还有些滑溜溜的多毛的手,逢他们来抢,便很快松了手,由他们宝贝一样地提了桶去。
十六 教你一支歌(3)
罗翠香的特长不是提桶,她的拿手好戏还是唱歌,闽西山歌唱得山泉流水一般,张口就来,常常唱了十首八首还不行。新建的苏维埃政权教会老乡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拍巴掌,其次才是握手,来代替以往的点头作揖。拍巴掌当然用得最广泛,苏维埃主席或什么长官讲话,话音一落就要拍巴掌,一宣布共产党红军的赤色主张要拍巴掌,宣布打土豪、分田地,瓜分地主浮财时更要拍巴掌。拍巴掌是穷苦人家翻身做主的重要标志,听红军宣传队的香妹子唱山歌,当然也要拍巴掌了。那么多人一拍巴掌,罗翠香当然走不得了,就得接着唱,一唱再唱,常常唱到喉咙肿痛,发不出声音为止。常有这种情况,守在一边的破茶壶和大烟鬼,抢着递过来早已泡好的凉茶,要香妹子润润嗓子。有一天,他们不知从哪弄来永定的“万应茶”泡了,抢着递到罗翠香的嘴边。万应茶是清朝嘉庆年间,永定县一名卢姓客家老中医用三十多种地道中药材秘制而成,对胃肠积热引起的种种不适有特殊疗效。罗翠香明知治不了嗓子肿痛,还是感激地朝俩货投之一笑,也不嫌他们滑溜溜的手和那异味了,接过万应茶一饮而尽。
夏天摇晃着多汗的身子步履飞快,转眼八月十五到了。中秋那天晚上,四纵队和当地苏维埃政府联欢,宣传队自然要演出助兴。恰好军部派工作组来四纵队宣讲红四军第七次党代会精神,带队的长官正是特派员柳达夫。宣传队大名鼎鼎的香妹子出场,刚在土台上站定,部队和苏维埃干部还有老乡,包括柳达夫就疯了似的拍起巴掌来。巴掌那东西其实是种语言,人越多拍得越响,越响气势和心情就愈发地出来了。那天晚上部队过节会餐,杀了猪,还炖了一些番鸭汤,受到款待的柳达夫高兴,喝了些往日很不以为然的客家米酒——以往,他总拿“伏特加”和客家米酒相比较,看不起那甜腻腻的米酒。中秋节到了,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红四军第七次党代会后,他的意气风发,就连罗翠香都看在了眼里。会餐后看演出时,柳达夫已有微醺之意。他一边矜持地鼓掌——在别人那叫“拍巴掌”,而在柳达夫同志则是“鼓掌”——他一边深情而得意地瞄准台上的罗翠香同志,听到身边那些闽西口音极重的“香妹子”的呼唤声,毫不掩饰地直皱眉头。是他把一个纯真的乡女从宗教的泥淖中拖出,使她成为一名赤色的红军宣传兵,完成了从玛丽亚到罗翠香同志的蜕变,她怎么成了“香妹子”呢?听上去就像烟花名伶的艺名嘛,简直不成体统。柳达夫用力撑住眼角,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楚土台子上面的究竟是罗翠香同志还是什么“香妹子”,他觉得自己有些认不出来了。是啊,如果自己不替她把定,罗翠香同志演变为别人的什么“妹子”,也还说不定呢。
正当柳达夫错落的思绪在酒乡缠绕时,土台上的罗翠香同志唱了起来。
八月十五过中秋,
阿哥送饼老妹收。
月饼心中七个字:
千秋万代情莫丢。
拍巴掌!使劲地拍巴掌!四纵队的士兵弟兄和老乡们真的像疯了。香妹子嘴里吐出来的月饼无形之大,虽然仅有七个字,却足以令晚会现场的万人分享,食之不尽啊。
柳达夫这次没有鼓掌,相反,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是特派员,得有特殊的做派,不能和那些粗俗的红色士兵和刚刚具有革命意识的赤贫农民一般见识。红四军还在江西时,他就对当地乡间小唱中“情哥哥”、“情妹妹”这一套厌烦不已。他原以为罗翠香同志早已脱胎换骨赤化透了,没想到她还是这老一套,真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看来布尔什维克式的赤化该有多么艰难,就连从上帝身边拖回来的一个小女子,都改造得如此艰难。红四军真是赤旗独树,难之又难。柳达夫没去过国内其他几支武装割据的红军队伍,他猜那几处绝不会像*红四军这样难缠难斗,红四军第七次党代会开过了,结论由新前委书记陈毅同志做出了,可问题并没有真正解决……书包 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十六 教你一支歌(4)
罗翠香同志的歌声在拍巴掌声中又响起来了。这回,她唱的什么,柳达夫并没留意,他甚至没注意她到底唱了几首。直到四纵队队伍中有人跳起来,大喊大叫,才拽回了柳达夫的游魂。
“欢迎香妹子再唱个《生爱郎来死爱郎》好不好?”
那个声嘶力竭、有些站立不稳的是手枪连连副丁泗流——那个流氓军官!他的提议引来了暴风骤雨般的拍巴掌声和吼叫声,一万张嗓子的努力想要换来一张歌喉。
“好!唱《生爱郎来死爱郎》……”
罗翠香声带已开,亦早有思想准备,她早已不再忸怩。
生爱郎来死爱郎,
唔怕家中八大王。
砍掉头颅还有颈,
挖掉心肝还有肠。
拍巴掌的人都狂了,傻了。
柳达夫却气呼呼地站起来,拂袖而去。
宣传队的驻地经常挨着手枪连,这给丁泗流提供了绝好的机会,他有事没事就跑到宣传队来找罗翠香。他说他顶喜欢听罗翠香唱闽西山歌,尤其那首“生爱郎来死爱郎”,最对他的胃口。罗翠香见了丁泗流很客气,有时甚至掩饰不住对他的喜爱,那种喜爱首先来自于崇拜。有一天,她对丁泗流说:“丁连副,上级怎么能对你降职使用呢?就因为我爹的那一船布?那是一场误会嘛,误会搞清楚了,连我爹都不在意的。”丁泗流苦笑道:“你爹不在意,我爹可在意呢。”罗翠香吃惊了。“你爹?丁连副,你爹也在队伍上?”丁泗流说:“从支队、纵队到军部那么多长官,哪个不是我爹?哪个不管着我?”罗翠香吃吃笑起来,她没想到,丁连副还会开玩笑呢。临了,她不笑了,替他叹口气道:“丁连副,真委屈你了,要依我看,你至少可以当个支队长。”丁泗流点点头道:“问题不大,只要再有点文化。”
军部工作组在四纵队,柳达夫有空也往宣传队跑,有时还邀请罗翠香到他的住处喝咖啡。单凭喝咖啡,他和她就成了四纵队难遇的知音。柳达夫到宣传队,就不是找罗翠香同志闲聊了,而是找队长老拐研究工作。他要求宣传队要加强宣传红四军第七次党代会精神,多拟出一些标语贴出去,或者往墙上写大字。有几次,他在宣传队看到“流氓军官”丁泗流和罗翠香有说有笑,那份熟络的交情比起他和罗翠香同志来有过之而无不及,脸部神经就如麻痹了一般,失去了知觉。他甚至后悔把罗翠香同志调来四纵宣传队了,羊圈挨着狼窝,危险的是羊,担心的却是羊的主人。
罗翠香遇到柳达夫,总是规规矩矩按条令向他敬礼。柳达夫绷不住劲了,终于还是像丁泗流一样同她闲聊起来。他的话题海阔天空,当然不会是“问题不大,有点文化”一类的玩意儿,除了布尔什维克的革命理论之外,他常常舌头一转,就越过了满洲里国境线,说起他在莫斯科的生活。莫斯科河边的夏天绿草如茵,雄伟气派的克里姆林宫和东正教大教堂,以及热闹非凡的巴尔特大街,还有纯正的西式大餐等等,听得罗翠香一往情深,忽悠悠的瞳子追随着柳达夫须臾不离。说到教堂和西餐,罗翠香本可以插话的,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可在留洋归来的柳达夫特派员面前,她的浅陋就不值得一提了。不用说,她对柳特派同样充满喜爱,这喜爱同样首先来自崇拜。当然,仅此还很不够,莫斯科毕竟过于遥远,柳达夫的有生之年还不晓得有无可能旧地重游,更不用说唱一嘴闽西山歌的罗翠香同志了。柳达夫为了显示信任和亲近——其实,信任和亲近简直就像一对夫妻一样形影相随的,他佯装无意,对她透露了一些关于红四军在龙岩第七次党代会上的情况,朱德和毛泽东同志的争论,以及新任前委书记陈毅同志对*二人的纪律处分。柳达夫以帏中之人的练达口吻说:“红四军内部矛盾重重啊,否则中央还向四军派遣特派员干什么?2月,中央还曾给四军前委写过一封信,信的具体内容我就不便传达了,罗翠香同志,我跟你说的这一切,都属于党内机密,你可要封紧嘴巴,千万别到处乱说呀。”
十六 教你一支歌(5)
罗翠香早被吓得七魂仅存三四,哪里还敢说什么?只有连连点头的份了。她万没想到,红四军最高层领导之间还存在这么多的矛盾,该不是柳特派瞎编出来吓唬她的吧?
如此再三,柳达夫很快恢复了自信,不再把一个兵痞丘八出身的小连副放在眼里。罗翠香同志什么人?虽然唱的一嘴土得掉渣子的闽西山歌,可也并非纯料的村姑乡妞,大可塑造啊。向往高尚,崇敬伟大,还喜欢喝咖啡,这都是读过书的人最基本的特性。仅凭这一点,柳达夫可以十分有把握地确信,他准能实现当初的目标:将上帝的女儿罗翠香改造成为标准的女布尔什维克,一个红色的杰出女性,她可能比不上“井冈之花”贺子珍、曾志、康克清她们,但肯定会具有更高更纯的*列宁主义的理论修养。实话说,他这位中央特派员在红四军处境并不美妙,毛泽东、朱德和陈毅那些人表面上对他客客气气,骨子里肯定看他不起,他们内部争吵得风生云起,却从不拿他这位中央“钦差大臣”的意见当回事,柳达夫早就为此深深苦恼。如果他来到红四军,改造不了*本人和他们带出来的这支第四军,难道还改造不了一个教会家庭出身的乡间女子?只要有这一点点的成功,也就会给他带来莫大的欣慰了。至于男女之间的那些事情,柳达夫从不去考虑。他是一位职业革命家,大任在肩,哪顾得上小资产阶级卿卿我我、缠绵悱恻那一套?他压根就没打算和罗翠香同志发展那种红色恋人的关系。尽管他们认识的时间并不长,但各种关系的发展空间很大,这要看他这位引领者的心思了。
中秋节联欢过后,柳达夫决定正式找罗翠香同志谈一次话。
八月十六那一晚,月亮比十五还要圆。驻地村外的小溪水,水打涧石哗啦啦地响,颠碎了一轮明晃晃的月亮,堕入溪中溶解的月光,将小溪流成了一条银光闪闪的银河。军部工作组组长柳达夫同志这一晚没有宣讲红四军“七大”精神,而是约罗翠香同志到溪边随意走走。天气有些凉了,柳达夫已经穿上了长裤,他本来就不喜欢红四军设计的半截腿军裤,长不长、短不短地搭在膝盖处,给他的感觉是介于真理和谬误之间。
谈话其实很简短,简短到几乎没谈。这样令人陶醉的环境中,柳达夫似乎未酩而醉,就连溪边湿润的空气中都充斥着淡淡的酒香。他早就忘了约罗翠香同志出来要谈些什么。难道会是批评她吗?不,那不可能。尽管他在苏联东方大学留学期间,主要课程差不多就是开展批评。按他的理解,党中央派他来红四军工作,主要任务也是开展批评。一年多来,部队由赣入闽,转战数地,他一枪都不曾放过,却到处开展批评,包括了对毛泽东、朱德和陈毅这些第四军最高领导人的批评,他对此早就习以为常。可今宵此时,他还能批评谁呢?批评罗翠香同志吗?批评她什么呢?批评她“千秋万代情莫丢”还是“生爱郎来死爱郎”?
“柳特派,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罗翠香怯生生地问道。
“唔,我今晚找你,是想教你一支歌。”柳达夫说。
“你教我唱歌?”罗翠香惊奇地仰起脸,纯净眸子中的月亮又圆又亮,她觉得一下子轻松了。
“对,我认为很有必要。”
“什么歌呢?”
“这是一支苏联歌曲,《华沙革命歌》,列宁同志生前最喜欢这首歌了。”
十六 教你一支歌(6)
“洋歌啊?还是唱革命的?柳特派唱我听听。”
柳达夫清清喉咙,唱了起来。
仇恨的风在头上咆哮怒吼,
黑暗的势力向我们下毒手,
快团结紧和敌人决一死战,
也不必问有什么在前头。
勇敢地起来,
骄傲地起来,
要为了工人的事业去战斗,
高高举起全人类战斗旗帜,
为新世界早来到,
人人自由!
正义的战斗,
流血的战斗,
挺起了胸膛,
快向前走!
罗翠香的眼睛像天上的月亮一样又圆又亮。她没想到,这首“革命歌”的曲调一冲冲的十分有劲,简直像陈年的老酒和老烟叶一样的醇。她更没想到和说话不一样,柳特派唱歌很好听,他的嗓子浑厚,膛音十足,胸腔*鸣出一种金属般的音质,让她一下想起福音医院的魏约翰医生,说话的音质虽然并不出众,但每次在教堂唱诗班唱起赞美诗来,却像洋人的留声机转出的唱片那样动听,两个男人的音色音质居然有相似的地方。男人哪,为什么说话和唱歌竟有如此大的不同呢?究竟哪个音色是真,哪个是假?不是说“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吗?
“罗翠香同志,罗翠香同志……你在想什么呢?”柳达夫用肘部轻轻触了触罗翠香胳膊,吓她一跳。“我问你话呢,没听见?”
“你问什么?”
“我问你,这歌好听吗?”
“你唱得真好听,要是在我们汀州,你可以参加教堂唱诗班了。”
“你胡说什么呀!”柳达夫微嗔,“怎么参加红军这么久了,你还习惯于这么说话?可不能再乱说一气。宗教是黑色的,也就是说,你的个人历史中曾经有过黑色的污痕;而你现在从事的一切却是红色的,赤党赤军赤色同志。罗翠香同志,我真有理由为你而骄傲!从今以后,你要真正地脱胎换骨,改造精神世界,营造革命气氛,塑造赤色同志,建立全新形象……”
柳达夫一展歌喉首先兴奋了自己,渐入佳境,他又像在党的会议上那样滔滔不绝。银色的月亮碎了,潺潺的溪水醉了,罗翠香同志却觉得快要入睡了。倒不是柳特派的话语扎耳朵,而是他说话的音质,远没有他唱歌那么好听。再说,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她似懂非懂,实在提不起多少兴趣。
“罗翠香同志,我唱的歌词记住了吗?”
“……嗯,要么,你再唱一遍?”
“你要先记住歌词:仇恨的风在头上咆哮怒吼……”
罗翠香说:“唱歌的时候还不忘仇恨呀?”
“这就是阶级的力量,你先别打岔。第二句是:黑暗的势力向我们下毒手……唱到这里,你要想象一下无产阶级灾难深重的生活,靠你展开艺术想象的翅膀……”
“唉呀呀,这歌词好难记呀。”
“这词比起你那‘生爱郎来死爱郎’,好像是有点难记。可是你别忘了,这才是革命需要的歌,只要用心学唱,你一定能学会。下面我唱一句,你跟着唱一句。”
“仇恨的风在头上咆哮怒吼……唱。”柳达夫有意放慢节奏,力求唱得更婉转些。
罗翠香没有遵令跟着“唱”,却反问道:“柳特派员,我唱这革命歌做什么用?”
“什么叫做什么用啊,”柳达夫不满了,“当然是要宣传革命了。你学会了,还要在宣传队唱出去,换掉你原来那些乱七八糟的歌。”
“我唱的那些山歌不好听吗?”
“不敢恭维,至少那些歌词不够健康。”
“可是我们客家人喜欢这样唱,也喜欢这样听啊。”
“不客气地说,还有靡靡之音的嫌疑呢。”
“迷……”罗翠香噤口,不敢再问了。
柳达夫叹口气。“唉,要教会你的东西实在太多了,还是先教会你这支歌吧。仇恨的风在头上咆哮怒吼……唱。”
罗翠香一张口,惊得柳达夫一脸错愕。
“你、你这哪是唱的《华沙革命歌》?村子里的看家狗听了这歌都要跟着打瞌睡……”
原来,罗翠香用了客家人唱山歌的法子,软绵绵的好不抒情。她按照柳特派的示范,硬起嗓门,再唱了几遍“仇恨的风在头上咆哮怒吼”,柳达夫还是不满意,嫌她的调子太软,韵味不对头,她嘴里出的来不是“仇恨的风”,更不是“咆哮怒吼“,倒像是汀江流水缓缓地淌。
罗翠香反倒如同半道上撂下一担沉甸甸的谷米,她说:“柳特派,我学不来的,我的嗓子天生就不会直着吼叫,这首革命歌……还是算了吧。”
柳达夫领教过她生性执拗,只好就坡下驴道:“今晚就学到这吧,学唱一首歌也像闹一场革命,哪有一个晚上就能成功的?”
罗翠香最后还是没学会《华沙革命歌》,就连那两句“仇恨的风在头上咆哮怒吼,黑暗的势力向我们下毒手……”很快也就忘了。
十七 谁对谁错会上见(1)
天黑以后,手枪连上路了。
明明是在苏区行动,偏偏安排手枪连夜间行军,这事几分蹊跷。但排长以下的弟兄很少有人费这个脑筋,只有党代表王初恩和连副丁泗流心中有数。事实上,军部的命令下达时,也仅有他们两位连长官知道手枪连此行的目的地和具体任务。连长连顺舟在命令下达的头一天,被借调到四纵队司令部“帮助”工作,王初恩和丁泗流几乎立刻就明白了:上级有意不让老连参与这一次特殊任务。这样的任务,似乎由一、二、三纵队派人执行更为合适,偏偏军部不用那三个主力纵队,选中第四纵队手枪连执行任务,这事本身就有点意思了。
已是11月了,闽西山区早早进入了冬季,夜里的山风有几分寒意。埋头走了小半夜,觉出疲累的时候,黄松勒了勒皮带,又看了看冒出山尖的几颗星星,心里有了底:手枪连这是朝南走啊,不是朝北,也不是朝西,他总算把心放回了肚子里。连顺舟身为手枪连连长,却没有带队参加这次看上去颇为机密的行动,这让连里弟兄们心怀猜忌:别是要开出省界吧?去江西还是去广东呢?看了看班长肖文生的背影,黄松猫腰绑紧了草鞋,又大步跟上了队伍。黄松早就做好了准备,只要队伍朝北或者朝西开进,他就脚底抹油,脱离手枪连队伍。自从三克龙岩城再度分兵后,第四纵队一直在闽西地区活动,红四军主力一直在赣南、闽西一带根据地打转转,这让打回井冈山、收复根据地的说法不攻自破。黄松和班长肖文生背地里商量好了,就算真要溜号,也不能做逃兵,更不会去投奔白狗子做叛徒。要走,也是要去投红军。闽西苏区根据地不可能没有别的红军队伍,哪怕不是主力部队,就是地方红军甚至赤卫队都行,留在闽西故土革命,保卫乡亲们的胜利果实,这想法就算有错,也错不到哪去,横竖还是革命呗。
不光涂排长和肖班长找黄松谈过话,就连党代表王初恩也找他谈过,支部要发展黄松入党,涂排长和肖班长还愿意做他的入党介绍人。入党不入党的,黄松开始倒也并不在乎。当兵吃粮打仗,听人差使,干吗非要入个党呢?班长肖文生说,红军和别的军队不一样,是共产党的军队,参加了红军,当然要入党了。涂排长说的更简明:还是入的好,入了党,党代表那总能照应点吧?于是,黄松就请识字的肖班长帮助写了一份入党申请书。肖班长说,就是连长连顺舟想要入党,也必须写申请书,这是共产党的规矩。王党代表看了他的申请书,又来找他谈话,问他有没有要向党说清楚的事?他就把当初参加铁血团挥刀砍下老东家脑壳的事情说了出来,他说到现在夜里睡觉,还会梦到老东家那颗滴血的脑壳在朝他微笑,阴阳怪气地说:“大侄子,叔不怪你……”王初恩的笑脸一下凝固了,他本来刚要表扬黄松的阶级勇气,没想到他做都做了的事,还后怕至今,噩梦连连。除了批评教育黄松外,王初恩决定暂缓发展他入党,并要涂水根和肖文生多帮助他,有空再谈几次话。
手枪连闷头走了大半宿,天虽然很黑,但黄松凭借为数不多的几颗星星,心里就有数了:这是朝他老家上杭方向去了。欣喜之余,他忽然有些担心,该不会是去广东吧?一支小小的手枪连,该是不会走那么远的道儿。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十七 谁对谁错会上见(2)
天亮之前,手枪连宿营。上午睡了一觉,到下午时分,党代表王初恩召集连队的共产党员开会,他们躲到了一条山沟里,把连队丢给了还不是党员的丁泗流。丁连副当时就黑了脸,骂了几句娘,等党代表背影一消失,他把驳壳枪往身后一甩,恶声恶气地说:“黄松,走,跟老子上山打果子狸去!”
黄松只好背起枪,跟连副上山。
“他娘的,老子从参加南昌暴动到上井冈山,两年半的光景了,官都做到了连长——现在是个副的,居然还不是*党员!”
丁泗流恶狠狠地骂着,手里的“大蚂蟥”抽打着路边的竹子和树干,“啪啪”作响,只是不见血。竹子和树都没有血,只有士兵弟兄们身上有血。自从在晒谷坪上毒打黄松过后,王初恩开过几次军官会和士兵委员会,丁泗流也被迫向黄松道过歉,他的“大蚂蟥”收起几日。见连顺舟和王初恩也只是说说而已,过后他又拿了出来。黄松畏惧地偷眼觑着“大蚂蟥”,那根山藤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黄色,变成了褐色,天晓得它吃饱了多少手枪连弟兄的血!今天得小心些个,丁连副心里不畅快,只怕又得找个茬子打人呢。黄松有种不祥的预感。自从在汀江边缴了丁泗流等人的枪,他就算种下祸根了,晒谷场上那次挨打不是无缘无故,更与队列操练无关。要打果子狸,带谁出来不行?为什么非要叫上自己呢?随着路边竹子和树干上的“叭叭”声,黄松的脚杆越来越软。
“黄松,听说党代表他们那个党支部要发展你入党?怎么又没动静了?”
“我、我不够格,涂排长说,还要再考验我。”
“你他妈才当了两天半兵,一个生瓜蛋子,他们都要拉进党部,老子出生入死,为共产党鞍前马后地卖命,就没人想到请我入党……拉倒吧,那个共产党,入不入的,不照样吃粮拿饷?哼,姓王的日后雇了八抬大轿来抬,我也不入他那个党。要入,将来回到第一纵队,我找林司令员入去。”
黄松不敢吭气,只能竖耳朵听着。
“黄松,你说,连队难道不该由一连之长说了算?连长连长,半个皇上,从孙传芳到张作霖,从冯玉祥到吴佩孚,就包括老蒋那王八蛋,谁家的军队不是长官说了算?共产党倒好,偏偏在红军中弄出个党代表来,连队什么都要由党代表说了算,他们代表谁呀?一山还容不得二虎呢,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丁泗流犹自愤恨不已。
丁泗流从来没拿自己当连副看,在手枪连,他一直以连长自居。这次行动,连顺舟没跟着手枪连出来,他就更有理由自摆老大了。黄松和其他弟兄早就看出来了,不光丁连副,包括连顺舟和党代表有时都尿不到一个壶里。连长有他的人,党代表也有他自己的人。连顺舟也不是党员,手枪连一开党员会议,比如传达红四军第七次党代会精神,正副连长都没份,连列席听听的资格都没有,这反倒让他们两个军事长官抱成了团,对党代表心怀不满。尤其丁连副,他并不满足于“半个皇上”的地位,手枪连,他要当全部的家。黄松有时想想,自己到底算谁的人呢?还算是“连老爷”的快枪手吗?好像不对了,丁连副毒打他那一次,“连老爷”空对他同情一回,也奈何不得丁连副。倒是党代表替他说话出了气,丁连副还当着全连弟兄的面,向他道了歉。党代表当然知道他和连顺舟的特殊关系,可他说过,共产党的大门在所有时候,向所有人敞开着……那么,他是王初恩的人吗?好像也不对,本来都要让他跨进共产党的大门了,可他说出老东家托梦的事,党代表就改了主意,还要再考验他……
十七 谁对谁错会上见(3)
一只山麂受到惊吓,忽然从脚边的丛林中蹿出,傻乎乎地没命向山上狂奔而去,犹如拖笔画出的一条直线。黄松根本来不及多想,他下意识地拔出手枪,瞄准那团跳动的棕色背影开了一枪。一支翠绿的竹子被拦腰击断,发出好听的“咔嚓”声,山麂就像融化在大山绿色的褶子中了。
“啪”的一声,似乎比刚才那枪声还要响。黄松的背部一阵麻麻的感觉,那已经不叫痛了。
“黄松,你这笨蛋!当了半年的兵了,这么肥的一只麂子都打不中,还他妈的跟着连老爷当枪手呢,你这号的枪手有什么卵子用?”
丁泗流开心了,放跑一只肥美的山麂,却让他逮着了黄松,哪头重,哪头轻,他还是掂量得出来的。丁泗流对年初汀江边上发生的缴械事件,至今记忆犹新,只要能找得到任何机会,他都不会放过黄松的,羞辱就是报复,出气就有快意。他骂着,手里的“大蚂蟥”又舞起来,却忽然停在了半空中。“对了,你这一放枪,王初恩他们还不吓得掉了魂?他们那个党员会还开得下去吗?”丁泗流落下手中的藤条,嘿嘿笑了,好像他亲手弄出一场恶作剧收到了奇效。
龙岩、永定、上杭白砂等战斗的胜利,使得红四军控制了闽西大片地区,通过打土豪、分田地,发动群众,建立了工农革命政权。“七月分兵”之后,红四军主力扫荡了闽西各地的反动势力,使得赣南和闽西两块苏区连成了一片。但是,闽南和广东方面的敌情顾虑仍然很大。就是闽西,也仍有部分地方反动武装存在,红四军不敢掉以轻心。黄松放枪打山麂,会不会暴露了手枪连的行踪?丁泗流想想也有些后怕。
“算了算了,带着你这样的鸟兵出来,连根鸟毛也打不着。走吧,回去睡觉。”
丁泗流掉头往回走。这个黄松,早已不再是连顺舟手下的快枪手,看他窝窝囊囊的熊样,就算再把他打得皮开肉绽,又能怎么样?说到底,碍他事的是连顺舟,还有党代表王初恩,老抓着他个大头兵过不去,也真没意思。
两人蔫头耷脑往回走。一只傻傻的野山雉慢慢踱着步子,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
丁泗流抬手一指道:“黄松,再给你一次机会,中午一锅荤菜在那了。”
黄松有了思想准备,他端稳手枪,略一瞄准,“砰”的一声,那只野山雉应声跳了两下,倒地气绝。
丁泗流看都不看,吩咐道:“提上,走。”
黄松赶忙过去,提了山雉,追赶上去。
两人走到宿营的村子,却见村子里静悄悄的,连村口手枪连的哨兵都不见了。
“狗日的王初恩,他把连队带走了!”
“丁副连长,那咱们怎么办?”
黄松有些心慌。没错,手枪连忽然拉走了,肯定是听到了山上的枪声,出于谨慎考虑,还是另有隐情?
丁泗流老道地在土路旁蹲下来,看了看凌乱的足迹,他甚至捡起了不知谁丢掉的一只旧搪瓷缸子摸了摸,又嗅了嗅缸内,里面甜丝丝的糖浆味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番薯了。连部原先号下的那幢木屋旁边,还晒着一双滴水的袜子来不及收,路边另有一些丢弃的杂物。一切迹象显示,手枪连是听到枪声后匆忙撤走的,而并非有意甩下他们。
丁泗流扔掉搪瓷缸,拍拍手站起来说:“黄松,先把这猎物炖上,吃饱了我们再去追他们。”
丁泗流动手卷了一支又一支毛烟,坐在那吸得晕天晕地,一边斜眼看着黄松烧热了一锅水,动手褪了野山雉的毛,开膛破肚,洗净后丢进锅里,又加了柴薪,猛火烧起来。
十七 谁对谁错会上见(4)
“黄松,不急,急什么呢?还是文火炖得烂,秋天的猎物上足了膘,味道最鲜了。”
黄松抬起被松木烟火熏得泪汪汪的双眼,吞吐道:“我怕时辰久了,追不上队伍了。”
丁泗流吐着烟道:“怕个卵子,横竖不就是去上杭嘛,跟着老子走,还怕走丢了你?”
黄松怔了一下,才知道此行手枪连的目的地是上杭,他长松一口气。他当然不怕“走丢了”,上杭那是他的家。
“丁连副,咱手枪连到上杭执行什么任务?”
“什么任务?说出来吓死你,手枪连要护送老毛回汀州军部。”
“毛委员在上杭呀?”黄松叫道。受红四军老部队影响,第四纵队的人不管毛泽东同志在不在四军前委书记的位置上,仍然称他为“毛委员”。
“你给老子小点声,走漏了风声,要掉脑壳的。”丁泗流懒洋洋地弹掉了烟蒂。
的确,王初恩是被意外的枪声惊走的。当山上的枪声骤然响起时,他压根儿没想到会是丁泗流带人打山麂,他当时正领着手枪连党员开支部会,恐怕遭遇不测,当机立断,带领手枪连迅速撤出了村子。出了村子,他才发现丁泗流不见了。部队转移很仓促,乱糟糟的一窝蜂,王初恩把部队安置下来,令各排清点人数和装备,三排长涂水根报告:黄松不见了。
手枪连此次前往上杭执行秘密任务,是红四军前委下的命令:要他们前往上杭蛟洋接应并护送毛泽东前往汀州。6月,三克龙岩后,红四军第七次党代会上,陈毅给了朱德、毛泽东一人一个处分,各打了五十大板之后,毛泽东这位由中央指定的前委书记竟然落选,只选上个委员,陈毅当选为前委书记。王初恩和红四军许多基层指战员一样,不知毛委员去了何处。红四军内部的争论,并未因毛委员的离去而终止,相反,官佐士兵们的思想更混乱了。短短的几个月时间,红四军高级领导层又发生了什么事情,王初恩就不得而知了。毛委员在龙岩党代会上作最后陈述时凝重的神情,至今令王初恩难忘。“……会议对我个人有许多批评,我现在不辩,如果对我有好处,我会考虑;不正确的,将来自然会证明这个不正确。”现在,是不是到了毛委员所说的“自然会证明”的时候了?
从汀州出发前,军委的一位同志交代任务,他再三叮嘱手枪连要绝对负责毛泽东同志的安全,从他焦灼、期待的口气中,王初恩不难听出毛委员复出的迹象。只要红四军请回了毛委员,部队的混乱才有可能终止。受领任务回到手枪连,他正想召开支部会和军官会,没想到上级忽然临时调走了连长连顺舟。他猜想,恐怕是上级有人不愿意让连顺舟带队参加如此重要的任务,尤其是到上杭他老家去执行任务吧。丁泗流连党员都不是,王初恩只好利用路上宿营时间召开支部会议,谁想,支部会还没结束就响起枪声。要不要派人回去寻找丁泗流和黄松呢?他们该不会出什么意外吧?王初恩很快便打消了这一念头。少了丁泗流更好,王初恩确信自己能带领手枪连完成这一重要任务,至于黄松,那就看他的应变能力和运气了。
手枪连赶到上级指点的上杭蛟洋联络点,才知道先于他们到达蛟洋的毛委员早就迫不及待,不愿意等待护送分队的到来,提前出发前往汀州了。
倒是丁泗流,带着黄松在蛟洋追上了手枪连。书包 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十七 谁对谁错会上见(5)
那天,归心似箭的黄松快步如飞,走在前面,倒把丁连副撇在后头。丁泗流不急不忙地走着,直骂黄松:“你去赶死呀,跑那么快干什么?”他们走进村子的时候,正撞上了三排长涂水根。涂水根见到黄松,非但没露出惊喜,反倒沉下脸来训斥道:“黄松,你跑哪去了?别是想开小差吧?知道红四军的规矩吧?抓到逃兵可是要枪毙的!”
黄松翕动嘴唇想要解释,可又不知说什么好。正好丁泗流从后面赶上来,他皮笑肉不笑地对涂水根说:“哟,涂排长在这等着枪毙逃兵?你看我老丁像不像逃兵?要不要枪毙呀?”
涂水根立时换了副笑脸,他拍拍丁泗流肩膀说:“丁连副别来无恙?辛苦你了……你丁连副是不是逃兵,要不要枪毙,哪是我涂某人说了算的?那得党支部开会,党说了才算数……快进村歇歇,伙夫们刚煮了一锅番薯呢。”
在涂水根那又闹了个倒憋气。丁泗流一到手枪连驻地,就大光其火,当着连队弟兄们的面,大骂党代表王初恩不是东西,想要甩掉他这当(副)连长的,居然在白天宿营时偷偷把连队带走,不通知他一声……
王初恩没想到丁泗流没有返回汀州,反倒追到上杭蛟洋来,更没想到他来得这么快。他只好讪讪地说:“老丁,你带着黄松跑哪去了?那天听到枪声,我怕出事,就带着连队先走了。”
丁泗流根本不信王初恩的话,他冷笑一声说:“姓王的,你以为你是党代表,手枪连就是你的?老连没跟出来,这一亩二分地里,还真是你一个人说了算啊?”
王初恩知道这家伙得理不饶人,怎么说也是自己没去找他就把手枪连拉走,有点心虚。他报歉地笑道:“老丁,下回士兵会上,我再向你和黄松道歉。你还是抓紧休息一下,我们得快些返回汀州。”
丁泗流还不肯善罢甘休。“士兵会?你现在想起士兵会了?那好,我要求马上召开士兵会,咱们在会上说清楚这件事。”
“现在?”王初恩吃了一惊,“老丁,现在不是时候啊,前委派我们来接毛委员,我们却连人都没见着,现在必须尽快赶回汀州,说不定半路上还能追上他们呢。”
“那不行,不开士兵会,你休想把手枪连再偷偷带走!”丁泗流索性纠缠不清,“哼!谁对谁错会上见!”
这样的老兵痞子耍起蛮横来,王初恩一点办法都没有。特别是在红四军,会多吵架多,好像真理特别多,人人手上都有一份,官佐士兵们也就养成了习惯:谁对谁错会上见。其实,有时在会上继续吵,天昏地暗,不见天日,还是一笔糊涂账,分不清谁对谁错。王初恩想了想,只好同意由士兵委员会马上召开士兵会,然后手枪连再火速出发,看是否能追上毛委员一行。唉,要是丁泗流是党员也好,召开支部委员会要比开士兵会好得多。王初恩和红四军的许多党代表一样,都对这个士兵委员会满肚子意见,那本是用来在红军中发扬*的,*是个好东西,可偏偏被那些旧军官用来拉拢一些士兵弟兄,净和党支部作对。比如丁泗流,就成天撺掇着士兵委员会和党支部、党代表过不去,包括手枪连要不要买口猪来杀都要经过士兵会讨论,那还要党支部干什么?王初恩正因为对士兵委员会满心芥蒂,才搬出来缓和丁泗流的怨意,谁想到反而被他揪住不放了,王初恩后悔得真想抽自己几个嘴巴。
十七 谁对谁错会上见(6)
手枪连到会的人员很齐整,除了派出的哨兵和正在造饭的伙夫外,其他人都到了,就连三个排长也一个不少,以往军官们参加士兵会不大受欢迎的。这里是士兵们自由说话的小天地,他们不喜欢军官们搅和进来。今天的情况更有些特殊,手枪连单独外出执行任务,党代表就把丁连副给甩在了半道上。没想到丁连副像只嗅觉灵敏的狗,竟然在蛟洋追上了连队。这下子有热闹看了,手枪连的军政长官要在士兵会一决雌雄了,谁对谁错?士兵会上见!只怕今后手枪连到底谁说了算,就看今天的输赢胜负了。唉,可惜的是连长这次没带着手枪连来上杭,强龙难压地头蛇,连顺舟才是咱们闽西兄弟贴心贴肺的当家人啊。
士兵会由士兵委员会主任肖文生主持。
肖文生本不想在蛟洋开这个士兵会,他班上的黄松失而复得,跟着丁连副曾经失踪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已经找黄松了解过情况。偏偏当事人丁连副又采用逼宫的办法,非让党代表在蛟洋召开士兵会,这就让肖文生很为难了。红四军由上到下的事,一到开会事情就大,事情一大又要开会,左不过是把开会当成解决矛盾的灵丹妙药罢了,顺带着找出谁对谁错。肖文生和其他士兵弟兄早有领悟。说是“士兵委员会”,其实处处由军官们掌控,长官说要开会,谁还能不开不成?肖文生对此早就一肚子怨气。
这会怎么开,肖文生心里也没数。他看了看坐在前排的党代表和丁连副,还有三个排长一个不漏,心想这哪还是士兵会?
“肖文生,开始吧。”丁泗流带着难以掩饰的蛮横,甚至几分得意吩咐道,似乎平常在指使人派出公差勤务。
肖文生愣了一下。“怎么开始?”
丁泗流恼火了。
“你说怎么开始?你是士兵委员会主任,全体士兵弟兄讨论一下,为什么连党代表在手枪连单独行动中,撇下军事长官不顾,私自拉走部队,他究竟想干什么?”
丁泗流的话像颗火星子,可惜缺少了柴薪,手枪连的士兵弟兄们面无表情,无人做出反应。王初恩见状,露出几分欣喜的暗笑,他心里有数了。他想,看你丁泗流怎么收场,这个士兵会可是你纠缠着要开的。
丁泗流见无人反应,有些恼火,便叫道:“黄松,你先说说。”
“我、我说什么呢?”黄松畏缩地站了起来。
“有什么说什么嘛,看你那松包软蛋的熊样!”
丁泗流忍不住骂道。一路上追赶连队,他手上的大蚂蟥可一下都没咬过黄松,两人同路,相处得还算不错,他们还一同分食了打到的那只野山雉,就连肉汤都分着喝掉了。可一回到连队,情况又不一样了。
“我和丁连副回到驻地,连队已经离开了,找不到连队,我有些心慌,幸好有丁连副在,他知道手枪连的任务和目的地,带着我追到蛟洋来了,就这些。”
黄松叙述了一个全无意义的过程,一屁股坐下来。
在红四军,王初恩参加会议的机会远比手枪连任何一个人都多得多,他从军部长官甚至总前委领导人那学来的开会秘诀就是,不必急着发言,让人家先说话,再寻找自己的表述角度,使自己的观点立于不败之地。因此,他只是面无表情地听着,并不急于开口。他在乎的只是流逝而去的时间,如果手枪连火速出发,说不定已经在半道追上毛委员一行了。
丁泗流见再无人发言,他朝二排长使了几次眼色,对方都佯装没看见,这令他很恼火。肖文生也闷坐在一边不吭气,似乎在和谁怄气。他有些焦急,只得自己站出来说话。
十七 谁对谁错会上见(7)
“弟兄们都是当兵吃粮、扛枪打仗的苦命人,军官也不是打娘肚子中掉出来就背着手枪的,我老丁行伍出身不假,也是从大头兵一步步爬上来的,好不容易爬到个小小连长,还被人一脚踹回来,又跌成了小连副……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可一日无主,一个连队,不可一日无长官。为什么要叫‘连长’呢?一连之长,得是个说了算的角色。红四军偏偏弄出个‘党代表’来,连有连党代表,营有营党代表,团有团党代表……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这些党代表是干什么吃的?有什么用处?”
丁泗流在手枪连,如果不举起手中的大蚂蟥打骂士兵,还是有些人缘的,他的练兵之道,他的指挥打仗,特别是在龙岩城内战斗中的表现,都足以令弟兄们称道。眼下,他的肺腑之言,特别对党代表的攻击性语言,立刻赢得部分人的同情。平常他们就嫌连队的“双长官”制度别扭,总觉得“党代表”是多出来的一个累赘,没事时多副碗筷多张板凳倒也罢了,有事时多出一张嘴来就挺讨厌。“党代表”在手枪连甚至整个红四军,到底是“干什么吃的”、“有什么用处”?丁连副真是提出了一个很实际的问题呀。立时,二排长带头拍响了巴掌,有三两个士兵弟兄也跟着拍起了巴掌,见和者盖寡,掌声冷清,他们又急忙停了下来。
王初恩见人家挑衅到家门口来了,他不能不出面说话了,不仅仅是为他自己,而是为了红四军所有的各级党代表,为了党在军队中的政治工作。
“同志们,党代表是‘干什么吃的’、‘有什么用处’,要回答这个问题并不难,党代表顾名思义,就是党组织派出在四军各级组织的政治工作人员。丁副连长刚才的话,实际上提出了一个问题,在同一级红军组织中谁说了算?军事长官说了算,还是党代表说了算?”
丁泗流大声插话道:“当然是军事长官说了算,要不还叫军队?”
王初恩声音更大,他反驳道:“不对,那是旧的军阀军队,红军是新型的革命军队,是党领导下的工农红军,毫无疑问,应当是党代表说了算。党代表说了算,也就是党说了算。”
随着军政长官的公开论战叫板,手枪连的排长和士兵弟兄们再也忍不住,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有的说党代表说了算,也有的说连长说了算,还有的说要看具体事情,比如军事上的问题,指挥打仗,应该由连长说了算;而政治上的问题,特别是党部内的事情应当由党代表说了算……手枪连犹如一群好斗的大黄蜂,嗡嗡嗡的,你的声音大,我的声音比你还大,现场很快乱成一锅粥。情急之下的王初恩就有几分遗憾,红四军前委开会吵架,党代会开会吵架,怎么连队开会也吵架?可惜连顺舟不在这,老连虽然出身不好,可他本人毕竟读过几本马列主义的书,懂得不少革命道理,政治上当然要比老兵痞出身的姓丁的强。他要在这,肯定会像三排长涂水根一样,站在自己一边说话的。
时间在争吵中一分一秒地消逝。
一直默不作声的肖文生抬头看看太阳,忽然大吼一声:“停!都停下来。”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愣怔怔地望着肖文生,不知这位士兵委员会主任要站在何方立场。
“王党代表,丁连副,咱们手枪连出来是干什么的?跑到蛟洋这来吵架吗?咱们一个手枪连又不是前委、军部,吵什么吵?就算要争要吵,咱也应该有个安静休整环境再吵。我是手枪连士兵委员会主任,今天这个士兵会既然由我主持,我宣布,谁也不许再争吵。红四军各级组织由军事长官说了算还是党代表说了算,这么重要的问题,不说党中央吧,起码是红四军总前委决定的事,哪是咱手枪连讨论决定的?这个会要开,就讨论手枪连内部的事,不开,咱就散会,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肖文生的话让所有人一愣,尤其是王初恩和丁泗流。肖文生一向本分老实,他实在看不下去了,才敢挺身而出,没想到他还说得头头是道。
见全连官长士兵都以怪异的目光打量着他,肖文生也豁出去了。
“手枪连为什么急忙撤出驻地?这事不能怪王党代表,因为听到了枪声,在一个陌生地区,有敌情顾虑。手枪连的任务我们现在知道了,是来蛟洋接送毛委员,肯定不便与敌人纠缠,为了完成上级交给的任务,党代表带着手枪连撤离有什么错?”
肖文生的话令涂水根和许多士兵弟兄不住点头,王初恩也朝他露出感激的微笑。丁泗流却恶狠狠地瞪着他,不过,他万没想到,这还没完。
“问题是那枪声,到底来自敌情还是别的原因呢?”肖文生继续说下去,“打枪的根本不是什么敌人,而是我们自己人,丁连副带人上山打野味,胡乱放枪,枪声才惊动了手枪连……”
包括王初恩在内,所有人大吃一惊!都把目光投向丁泗流。
“肖文生,你他妈的胡说八道什么?”丁泗流笑了,笑得很难看。“你打哪编出来这么个故事?”
涂水根说:“肖班长,到底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王初恩追问道:“肖文生,你是怎么知道的?”
肖文生停了一下,才说:“不信,你们可以问黄松,枪就是黄松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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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逃兵(1)
半夜时分,一阵剧烈的吵嚷声惊醒了睡得正酣的黄松,手枪连的人以为有情况,全都抓起武器爬了起来。手枪连宿营在一座大祠堂内,有点动静,反应倒也迅速。门外燃起了几束火把,把祠堂门前水塘边空地映得白昼一般。黄松听到一个令他震惊的消息:班长肖文生利用站岗之际逃跑,被查岗的连副丁泗流发现,带人抓了回来。
出了祠堂大门,果然看到肖文生被绑在水塘边的大樟树上。
白天在蛟洋的士兵会上,当肖文生揭发出惊走手枪连的枪声,竟然是丁泗流带人打野物所为,恼羞成怒的丁泗流跳起来,当众狠狠扇了肖文生两个耳光!那两个耳光把全连士兵弟兄都打愣了,也把他们的脸面都打痛了!肖文生是班长不说,他可是手枪连士兵委员会的主任啊。这是什么场合?不是训练场,更不是战场,而是士兵会的会场。身为军官,你硬挤进来参加士兵会也就罢了,怎么敢当众出手打人,打得还是士兵委员会的主任呢?就连党代表王初恩,也没想到兵痞子一样的连副丁泗流狗胆包天,竟敢在这种场合当着他的面下手打人……涂水根更是跳起来,揪住丁泗流的脖领子就要动老拳,幸好被王初恩抱住了。
肖文生当时愣住了,他脸色像初冬后第一场雪那样白,他的瞳孔毫无任何内容,就像两只空洞的树孔……后来,他慢慢地把头深深地低垂下去,一双布满伤痕的手,紧紧抱住了头。会议如何结束的,甚至怎样离开会场的,他都概莫能知。
手枪连由蛟洋出发,返回汀州。
白天的行军路上,黄松就看出肖班长不对劲,他一路神思恍惚,一言不发,只是闷头走路,不再像平常行军时那样招呼全班弟兄,说几句笑话,甚至帮人背背包。黄松万没想到,他会选择逃跑这个下下策。
连值星员急促的哨子吹响了,手枪连全连集合在樟树前,几束油松火把照得黑夜如同白昼,水塘里都晃动着一片光影,如同黄金的碎片。神情沮丧的肖文生耷拉着脑袋,已经死去了一般。
丁泗流一脸阴鸷,手里的“大蚂蟥”不见了,改换了一只当地农民进山挑木柴用的钩担,那是干竹子做成的,两头镶了铁尖,能把人的肚皮捅个对眼穿。他一反常态,不问一句话,更不会笑了,只是恶狠狠地叼着一支烟卷,紧一口慢一口地猛吸。等他把快要烧到手的烟屁股丢掉后,丁泗流手里的钩担抡了个风车圆,劈头盖脸地朝肖文生打下去。他用力过于凶狠,钩担的落点并不准确,落在樟树树干上的震得他虎口生痛,倒像在白刃战中见血一样,令他备加疯狂。
“丁连副,你的心也太黑了吧?你要把他打死不成?”排长涂水根看不下去了。
“涂水根,你他妈少管闲事!你可是知道红四军的规矩,抓到逃兵要枪毙!”火光照耀下,丁泗流眼睛通红,士兵会上发生的事,令他连杀人的心都有了。
涂水根一听到“逃兵”,顿时气馁,有些手足无措。
丁泗流又没头没脑地打下去。肖文生开始还硬挺着,哼都不哼一声。丁泗流见他咬紧牙关硬撑,不服软不讨饶,更加恼羞成怒,下手愈发地狠。很快,肖文生吃不住劲了,随着竹板击打在皮肉的啪啪声中呻吟起来。见他吃不住打,呻吟的声音越来越大,最终变成撕心裂肺的号叫,愈发刺激了丁泗流*的*,他下手也就愈发地狠了。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十八 逃兵(2)
黄松背脊处的伤痛似乎复发了,那是丁连副的“大蚂蟥”留给他的创伤。黄松落泪了。
手枪连的弟兄们有的不忍心再看下去了,都把头垂得低低的,犹如一群在蛟洋时的肖文生。
“住手!”闻讯赶来的王初恩吼叫一声,冲上前去,伸手拦住丁泗流的钩担。
“老丁,你会打出人命的……”
“人命?”丁泗流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冷笑一声,“他肖文生的小命,这回可是谁也保不住了,知道逃兵该怎样处置吧?枪毙!这是咱红四军的老规矩,从井冈山下来一路走来,赣南、闽西,执行的都是这规矩!”
丁泗流这家伙,下手固然狠,可他的心更狠,他掐准了肖文生“逃兵”的死脉,才敢朝死里打他,就像白天在蛟洋当着全连弟兄的面打他的耳光一样,他要的就是敲山震虎的效果。的确,说到“逃兵”,任谁都无话可说。红四军从井冈山上下来,一路环境恶劣,军纪也少有的严明,但凡逃兵抓回来,各团采用的办法几乎不问青红皂白,一律枪毙,几成惯例。肖文生的逃跑,人赃俱获,被人拿住,王初恩也像一头掉进枯井的老牛一样使不上劲,舌头先自短了一寸。他无助的目光投向了涂水根,涂水根扭过头去。王初恩心里叫苦不迭,他能想到的就是,肖文生当了逃兵,照红四军老规矩,抓住就该枪毙。但是枪毙之前,不能像丁泗流这般下手往死里毒打。王初恩一脸焦急,豆大的汗粒布满他消瘦的脸庞,显然,他对眼前的局面始料不及,一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现在,他后悔白天行军的路上没有找肖文生好好谈一谈,抚慰一下他受伤的心灵,这是他这个党代表最大的失职。
“老丁,就算肖文生犯了死罪要枪毙,也不能这样打他。”
“毙都要毙了,为什么不能打?哼!你们这些党代表,没有你们没事,多了你们事多!”
丁泗流气呼呼地扔了钩担,又摸出烟来抽。
“人命关天,就算要枪毙,也得押回纵队,报请机关首长批准才行。”王初恩说。急于刀下留人,他一下想到了这个万全之策。
丁泗流叼着烟,回过头看看手枪连队伍。火光照跃下,那些几乎清一色的闽西子弟们个个脸色狰狞,有种可怕的肃然杀气随着火光一跳跳的,那些充满敌意的目光令他不寒而栗,众怒难犯啊。更不用说,还有个处处跟他过不去的涂水根,那个收鸭毛的家伙!把他惹恼,背地里打他的黑枪都不是没有可能。其实,丁泗流并未真起杀心,他干吗非要枪毙肖文生呢?他想逃跑又怎么样?如果哪天在这狗日的手枪连不顺心了,连他自己都想跑掉呢。他只是借这个天赐良机,狠狠教训一下肖文生,还有别的弟兄。杀鸡给猴看,手枪连这鸟地方,猴子可比鸡还多。
王初恩让人为头破血流的肖文生松绑,押回祠堂看管起来。他的这一命令被丁泗流阻止了。
“慢着,不杀他就算这小子命大了,还当神供起来呀?就把这小子在树上绑他一宿,也让他吹吹风,清醒清醒,我看今后谁还狗胆包天,在我丁某人的眼皮子底下背叛革命、当逃兵。”他还命令在大樟树下派一个岗哨,专门看管肖文生。说完,不等党代表再有任何表示,他又命令道:“手枪连解散,都回去睡觉,除了岗哨,谁也不许在这逗留,更不许和肖文生说话。”
丁泗流打着哈欠回祠堂了。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十八 逃兵(3)
王初恩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愣在樟树下,脑子一片空白,半夜突然发生的变故令他有些措手不及。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清醒过来。现在最要紧做的,就是赶快召开支部会议!和从前不一样了,手枪连建起了党支部,凡事该由党的支部会议决定,不应再是军官之间个人的缠斗争辩了。
他冲着正慢慢散去的手枪连弟兄们大喊:“党支部委员听着,集合开会!”
看押肖文生的第一班岗哨,就是黄松。
党代表把党支部委员们召集起来,不知躲到哪开会去了。祠堂里黑了灯,重新静下来。黄松又等了一会,才蹑手蹑脚离开哨位,端了一碗水来。他把碗端到班长嘴边,没等碗沿倾斜,一碗水已经被肖文生吱的一声吮得见了碗底。黄松还想再去端一碗来,却被班长叫住了。
“黄松,天亮以后姓丁的真的不会枪毙我?”
黄松没吭声,难过地别过脸去。
“我看姓丁的没说实话,他肯定要杀掉我。红四军抓住逃兵都要枪毙的,二纵队有个江西于都的兵,夏天的时候想逃回家去看父母,被抓住的当天晚上就枪毙了,都没让他隔夜再吃一碗饱饭。就算我押回纵队,也肯定要枪毙我……”
肖文生的声音中带着哭音。五尺男儿,他真的害怕了,也真的不想死。
“班长,你糊涂啊!”黄松忍不住埋怨道,“你怎么能当逃兵呢?红军有什么对不起你的?不就是姓丁的打了你几个耳光吗?咱们出来干红军为了谁?为了自己翻身,为了给家里人报仇,又不是为了他姓丁的,你怎么能当逃兵呢?哼,你还是共产党员呢。”黄松一下想起自己挨过丁泗流的那一次毒打,心里酸酸的,他也想哭,可他还是忍不住埋怨自己的班长。
“冤枉啊,黄松,我哪是当逃兵要逃跑?我家里连房子都被钟绍葵的民团烧掉了,家人也被他们杀光了,我哪还有家啊。”
黄松不吭气了,他想起了自己死去的家人。
“我……我是对不起党,对不起党代表……”肖文生叹口气。
“你没逃跑,怎么半路上被连长抓回来的?”
“我真的不是逃跑,我要去找毛委员……”
“找毛委员?你想一个人先去汀州?”
“对,我等不得了,我要先去汀州找毛委员。他不是一直在调查红四军中的官长打骂士兵弟兄的情况吗!我要找他反映情况,手枪连不能再让他姓丁的这么胡作非为了。”
“可是……可是你现在怎么说得清楚呢?谁能证明你不是当逃兵,而是要去找毛委员?”
肖文生愣住了,半晌,才吞吞吐吐地承认:“对,没人能证明……”
黄松半天没说话。王党代表领人开支委会呢,那个会上,能决定肖文生的命运吗?肖文生的命运,应该由党支部来决定,而不是丁连副决定,肖班长也是党员啊!黄松心里暗暗祈求着,希望那个支部会议能改变肖班长的命运。
山风紧了,呜呜噜噜的风声刮过大樟树树梢,像成群结队的大鸟在怪叫。准是开始下霜了,空气中透着砭骨的寒意。初冬的季节,天亮前的时光最为寒冷。黄松不由打个寒噤,他紧了紧身上背着的枪。如果王党代表他们想不出什么好办法,那肖班长不会再见到毛委员了,一个“逃兵”是没有理由再见到毛委员的。他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丁泗流不会放过他的,也许等到天亮出发前他就会被枪毙,就算押解回纵队,他也没办法说得清楚逃跑的原因,最终怕还是难逃一死,没看刚才涂排长甚至王党代表都张不了口,除非那个支委会上,他们想出什么好办法改变这一切。肖班长的生命就像那暗夜中悄然降下的露水,天一亮就会消失得无踪无影。黄松鼻子一酸,想起肖班长对他的种种好处来。龙岩城战斗中,枪声一响,肖班长让黄松躲在他身后,他说别看咱俩都瘦,可子弹一般穿不透两个人儿;行军到了宿营地,肖班长总是要到房东灶上烧锅洗脚水,用木盆端到地铺前,招呼他们几个弟兄烫脚。有一次行军走远道,黄松的脚崴了,肿得老高,肖班长弄了些松树油化开,将他的脚抱在怀里拼命地揉,那一宿,松油的芳香气味像老酒一样醇得让黄松醉了……书包 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十八 逃兵(4)
绑在大樟树上的肖文生头低垂着,好像睡着了。班长有站着睡觉甚至一边行军一边睡觉的能耐,可是,黄松不相信一个生死未卜的人还能酣然入梦。果然,肖文生哼了几声,扭扭身子,显然,他被棕绳绑得太紧了,扎手的棕毛令他很不舒服。
“班长,你冷吗?”
“冷?唔,没觉得冷……我身上好像都麻了……黄松,你帮我把脸上的血擦干净,天就要亮了吧?”
黄松弯腰从地上抓起一把樟树叶,轻轻为班长揩去头脸上的血迹。有几处伤口,血污刚擦去,新的血又冒了出来,那血是冰冷的,犹如地下新霜。黄松忽然停下来。他想,肖班长根本就不是死罪。就算是死罪,也没有理由让他在枪毙前再遭这半宿的罪。黄松抬头看了看青黛色的天,天上有几颗星星朝他眨着诡谲的眼,明暗全在夜色中了。他又扭头看了看手枪连宿营的祠堂,祠堂里无声无息,真不知道还有谁会因为肖班长的生死而睡不着觉。
“黄松,我不甘心啊!家里就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再一死,真像反动派叫嚷的那样,满门灭绝了……”肖文生的声音,夜一样冰冷,“和你商量件事,黄松,革命成功之后,你要是娶老婆成了家,孩子生得多的话,过继一个男孩给我,让他改姓肖,叫什么名字由你起。等他长大了你跟咱儿子说,他爹叫肖文生,参加红军闹过革命,还是共产党员,他爹不是逃兵,只是为了去找毛委员才离开队伍的……”
“班长,别说了……”
黄松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他咬了咬牙,终于横下一条心,绕到大樟树后面跪下来,用牙咬开那团棕绳的死结。绳结系得很死,他觉得自己的门牙都要松动了。他感到班长的手动了一下,黄松的心也跟着动了一下。我为什么不干脆直接把绳子解开呢?让肖班长逃掉多好。当然,他不是逃命,而是去找刚刚返回红四军的毛委员告状,告那个在手枪连横行霸道、成天抡着“大蚂蟥”殴打弟兄们的丁连副。毛委员一定会过问这件事的,他为红四军制定了“三大纪律六项注意”中,就有不打人骂人的一条,这还是指红军对待老乡呢。毛委员回到了红四军,他肯定会管手枪连的事。状子要真是告下了,不仅肖班长能活下来继续革命,说不定姓丁的会被枪毙呢。只要没有姓丁的,我们四纵队闽西客家子弟才有翻身出头之日。
跪在地下的黄松站了起来,他想到另一个问题。他要是放掉了肖班长,明天早上丁泗流要枪毙“逃兵”,他还能枪毙谁呢?跑了肖班长,姓丁的会不会把他黄松顶上去枪毙?他害怕了。自从传说红四军要开回江西井冈山,他就几次萌生了逃跑的念头,他没敢付诸行动,一是部队并没有真的开走,二是捉住逃兵就要枪毙,当兵的,还有谁不怕枪毙呢?
黄松把那根棕绳虚虚地又拴住了。
结绳扣的时候,他的手指触到了肖班长的手指。两个人的手指头无意中碰撞了一下,似乎都有些意思,若有若无地勾了一下。接着,肖班长的手又动了一下。这次,黄松的心没动。
黄松抱枪闭上了眼睛,看上去好像打起了瞌睡。
“肖班长不见了!”
“肖文生逃跑了!”
当黄松被惊叫声吵醒时,天已微明。他揉揉眼睛,没想到自己真的睡了过去。初冬的清晨天亮得晚,山腰间一团又一团的山岚有如鬼影,袅袅腾腾,婀娜多姿,远处的风声若有似无,脚下的曦光腥冷如铁。水塘如一面大镜子,模模糊糊的,蒸腾着些许热气。黄松看到,黑黝黝的大樟树下空荡荡的,树干上留下一节松松垮垮的棕绳,好像一名吊儿郎当的士兵腰间没有收束紧的皮带。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十八 逃兵(5)
不错,肖文生跑了!
祠堂的门犹如破碎的蛋壳,蹦出来一只只颤巍巍的小鸡崽,直到狠叨叨的老鹰似的丁泗流走出来为止。点上一支烟的工夫,按照丁连副的命令,作为肖文生的替代品,黄松已经被人绑在了大樟树上,用的还是捆绑过肖班长的那根棕绳,黄松甚至还能感觉到棕绳上肖班长留下来的体温。这时,天已亮透了。
没等丁连副挥动“大蚂蟥”,黄松就全都招认了。他说,肖文生肯定没有逃跑,他家房子被反动民团烧了,家人也被杀光了,一个再也没有家的人,怎么可能逃回家呢?肖班长急于去汀州,昨天晚上的两次逃跑,他都不是当逃兵,而是要去找毛委员反映情况。毛委员反对红军中官长打骂士兵弟兄,反对枪毙逃兵,毛委员有好多想法和红四军的下级军官们做的不一样呢。
黄松一口一个“毛委员”,令丁泗流一愣,他的口气和他手中的山藤条子都软了下来。他恨恨不已地瞪了黄松一眼,冷冷地说:“那好,既然事关毛委员,那就是贵党内部的事,王党代表,还是你来处理吧。”
王初恩叹口气说:“先把黄松解下来,就是该枪毙的死罪,也得先让他吃饱饭。”
丁泗流这次没和党代表作对,他点点头说:“这些穷苦人家的孩子出来当兵就是为了吃饱饭,吃吧,吃饱肚子敢再违反纪律也有了力气。”
夜里那个支委会开得时间并不长,令王初恩满意的是,支委们很快统一了思想认识,同意了他的意见:暂时不对班长肖文生的“逃跑”做出处理,更不能随便枪毙“逃兵”,人脑袋又不是韭菜,割掉了还会再长出来。有什么问题,等回到驻地调查了解情况之后再说。支委会形成决议之后,王初恩就着一盏小油灯,亲笔作了“会议录”。拧上笔帽之后,他长舒了一口气,心想这才是对付丁泗流的镇山之宝。连队建起了党支部,什么事情党组织说了算,手枪连就不再是一两个军官的私天下了。丁泗流老说他这个党代表搞“家长制”,就是到毛委员面前,他也敢跟丁泗流评评理,他搞的这是不是“家长制”?
王初恩催促支委们赶紧回去抓紧时间再睡一会儿,天一亮还要行军呢。
谁知,天还没亮,就出事了。
手枪连的早饭就有些心神不定了,都因为跑掉了肖文生,谁也不知道接下来手枪连还会发生什么事情。倒是松了绑的黄松心底坦荡,果然就吃了个肚皮溜圆。老子死也不当饿死鬼,反正枪毙的时候枪子儿不打肚子,他想。吃饱喝足的黄松抹抹嘴巴,看丁泗流也有些心绪不安的样子,说不定是自己那几句话吓住了丁连副。是啊,毛委员离开红四军的这几个月,队伍军纪松懈,就连士兵弟兄们都感觉到红四军和从前有些不大一样了。毛委员既然回汀州军部了,红四军就又看到了希望,包括丁泗流也不能没有忌讳了。见没人张罗着把他重新绑回大樟树,黄松赶紧从口袋里摸出烟荷包,想卷支烟抽,他决定为自己卷上一支像迫击炮那样又粗又大的烟卷。黄松伸到口袋里摸卷烟纸,却摸到了一张折起来的纸条。他掏出来展开,见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黄松正过来、倒过去的,也没认出那上面写了些啥。恰好党代表走过来,黄松便把纸条递过去,请他看看这上面写了些啥。王初恩草草看过,他的脸一下子又白了。
“黄松,你从哪弄到肖文生这封信的?”
“信?肖班长的信?”黄松糊涂了,“我要卷烟抽,就在我这军装袋里翻出来的呀。”
“你呀,真蠢!打瞌睡也跟死猪似的。你们班长临走前把这封信放到你口袋里都不知道?难怪人家打你,还说专打不长眼的……”
王初恩骂完,拿着纸条跑去找丁泗流了。
等出发时,手枪连弟兄们都已经知道了肖文生留下的那封“信”的内容:
“我决定逃跑了,但我不是反革命逃兵,我只是忍受不了手枪连中的压迫才跑的,我决不会去当白狗子,我去找毛委员,找其他没有压迫的红军队伍了……”
连部伙夫说,做早饭的时候,丁连副把他的“大蚂蟥”匆匆塞进了熊熊大火的炉膛。
手枪连以急行军的速度疾进。官兵们一路上都沉默不语,似乎一心追赶一个就在前面的明确目标。
好在,离汀州已经不远了。
手枪连到达第四纵队驻地归建,王初恩立即向纵队政治部主任进行了汇报,他特别强调了手枪连党支部当晚召开支委会形成的意见,还出示了当晚他亲笔所作的支部会议的“会议录”。纵队政治部和保卫处都派了人赶到手枪连。凄厉的紧急集合号音把惊魂未定的手枪连官兵集中到一起,纵队来人当众宣布了两条命令:一、手枪连副连长丁泗流调回第一纵队,手枪连连长由政治党代表王初恩兼任;二、黄松调到第四纵队宣传队任宣传员。
丁泗流的脸垮了下来,他骂骂咧咧的,气色很不好看。尽管调回第一纵队早就是他朝思暮想的事,但他没想到会用这种方式回去。他任何人都不理,连声招呼都没和王初恩打,就让挑夫带着他的那只铁皮箱子离开了手枪连。
黄松对命令懵然不知所以。不管怎么说,结局还是令他大大松了口气。只要不枪毙他,不治他的罪,宣传队就宣传队,到哪不是干红军呢?宣传队不就是唱唱歌、跳跳舞、提着糨糊桶子写大字的嘛,他到那去能干什么呢?
还有,肖文生到底跑哪去了?他真的去汀州找毛委员去了?这一切令黄松如坠迷雾。
十九 这就是宣传队(1)
黄松赶到宣传队报到。已经是下半夜了。
宣传队驻地在四纵队政治部附近的村庄。那村子不大,有红军放的岗哨。哨兵查验过黄松的通行证,又见他徒手没带武器,便指了指一幢黑黝黝的两层小土楼,告诉他那就是宣传队的宿营地。黄松谢过哨兵,刚要离去,那个小个子的哨兵嘿嘿笑了,月光下一口白牙。
“兄弟,犯下什么过错,弄到宣传队来了?”哨兵一口闽西口音。
黄松一愣,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犯下过错了?”
哨兵说:“我看你不瘸不拐,不像挂花后的残废。要不,就是好吸两口烟膏子?”
黄松来气了,骂道:“放屁!你才吸鸦片烟呢!”
小个子哨兵说:“咦,兄弟,你怎么骂人呀?不残不坏的,你不在战斗连队当战斗兵,跑到宣传队来干什么?”
黄松懒得搭理他,背着背包扭身向小土楼走去。
哨兵又在后面喊道:“兄弟,要不然你是当逃兵被抓回来的吧?”
小个子哨兵的几个猜想,让黄松心里怪别扭的。
小土楼是幢单独建筑,不像别的土楼那样呈环形封闭式结构,与普通民居别无两样。楼门口也没再放哨兵,只是卧着一只花狗。黄松当然从未见过那只狗,但它却漠然地抬起头来,撩开眼皮,睡眼惺忪地看了黄松一眼,便重新伏在它前肢拱成的圈中继续睡觉了。黄松小心翼翼地绕过花狗,还没推门,就嗅到了里面热烘烘牛粪的气味,听到了一阵七高八低的呼噜声。他推开那道沉重的楠木门板,跨过门槛,一对绿绿的宝石样的东西在朝他闪闪烁烁,那是一对牛眼。有牛的人家都是把牛拴在楼下,煮饭的灶屋也是在楼下的天井,人则住在楼上,闽西客家人出身的黄松对这一切并不陌生。他摸到了楼梯口,蹑手蹑脚地摸索着向楼上走。秋冬季节干燥,年头已久的杉木楼梯散发出陈年不散的特有气味,黄松熟悉得不用掌灯,感觉就像回到了老东家黄天骄的家中一样。黄松很小心,他把脚步放得很轻,但楼梯还是“吱吱呀呀”地怪叫。他几次停下来,听听楼上鼾声依旧,才敢继续迈步。就在黄松迈上最后一层楼梯时,他还是一脚踏翻了一只摆在楼梯口的铜盆,铜盆当啷啷地一路绝唱,滚下楼梯。
楼上的人全都惊醒了。
“谁?站住,不站住开枪啦!”
“口令!……快回答,口令!”
“火呢,谁有火?快点上灯,看看到底谁他妈摸上来了。”
黄松有些慌乱,忙喊道:“别开枪!我是来宣传队报到的,自己人。”
楼上乱哄哄地闹成一团。有人打着火镰,点起一盏油灯。有一阵工夫,已经适应了黑暗的黄松一阵眩目,过了一会,他才看清楼上的情景。楼上房间不大,地板上乱糟糟地铺了稻草,十来个人的地铺差不多把地板全占下了,剩余不多的空间,丢的就是鞋子了,有几双家制布鞋,还有几双缠着布条的草鞋,竟然没看到一双阔气的“陈嘉庚胶鞋”。刚才诈唬“开枪”、“口令”的那些人,全都睡眼惺忪地坐在地铺上,有的披着被子,还有的*上身,还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在背上抓痒,就是没看到有一条枪,那些半睁半闭的眼睛,茫然而又好奇地打量着灯光下的不速之客。
黄松松口气,暗骂自己太经不住瞎诈唬了,还手枪连出来的战斗兵呢。
“哪位是宣传队长?我叫黄松,来宣传队报到的。”
他掏出在纵队政治部开来的介绍信,却不知该把它交给谁。半躺半倚在稻草上的家伙们尽管虚惊一场,却仍然没人朝他丢个笑脸,都冷冷地瞅着他,似乎埋怨黄松惊醒了他们的夜半好梦。一个脸色黝黑、光着膀子的瘦子伸手在肋巴骨上抓挠几下,发出沙沙啦啦的磨刀声。他叫道: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十九 这就是宣传队(2)
“老拐,人家找队长呢,那就是找你了。”
被称为“老拐”的那个人坐在地铺上,蒙着被子,只露出一张方脸和黑乎乎的两只手,他正在卷烟。老拐打个哈欠说:“这卵子宣传队还有个长么?有,也是个卵长。”满屋的人全都笑起来,笑也笑得淡,好没滋味。有几个人见没甚热闹可看,就懒洋洋地放横了身体,又用被子蒙住脑袋,不再理会新来者,继续睡大觉了。
有个十四五岁的孩子,模样长得挺机灵,他学着老拐的样子,也用被子蒙着身子,坐在地铺上,他的小眼睛骨碌碌地在屋里扫视几个来回,为难地说:“这屋够挤了,哪还能再躺下一个人?”
老拐伸手端过油灯,将叼在嘴上的烟凑到灯头,屋里的光亮随着他用力一吮,暗了一下,随后又复明如初。老拐畅快地吐了口烟,骂道:“司令部那些乌龟王八蛋,行军的时候有马骑,宿营号房子也特别大,他们就从来没把咱宣传队当人看。”
黑脸的瘦子附声道:“就是,庙不大,还老是朝这破庙里搬泥菩萨,再来人,我看就得住到下边牛栏去了。”
一个仰脸躺着的人瓮声瓮气道:“谁下牛栏去住也不能让你大烟鬼去,那牛可是母牛……”
满屋的人又“哗”地笑起来,这回的笑声热烈了些,显然,这是个令他们开心的话题。被称为大烟鬼的黑瘦汉子也不恼,相反还挺高兴,他连条*的裤衩都没穿,赤条条地从被窝里钻出来,那东西甩甩打打地像绑在胯下的烟袋子。大烟鬼踩着别人的铺盖三下两下蹦到老拐的地铺上,那两条黑瘦的长腿灵巧得就像一只鹭鸶。他毫不客气地抓过老拐丢在地铺上的烟荷包,边动手卷烟,边开始反唇相讥。
“我说破茶壶,你他妈的别嘴巴干了*的活好不好?你以为你比兄弟我多当了两天红军,就更懂三大纪律几项注意来?红军是不许逛窑子,要不然,这宿营地哪还找得着你?”
其他人又笑,笑得毫无章法,完全是种刻意的怂恿,鼓励大茶壶奋起还嘴,以使这半夜三更突如其来的乐趣得以维持下去,最好继续升温。看来,这支宣传队中斗嘴皮子,大烟鬼和破茶壶是两把好手,也是两个老对手。果然,破茶壶不肯示弱,开始还嘴了。
“红军是不能允许逛窑子,红军纪律管得这么紧,你大烟鬼都瘦得脱形了,要再允许逛窑子,还上哪找得到你大烟鬼呀。”
破茶壶不紧不慢地说着,仍然保持着仰面朝天的姿势,一动不动,胜券在握似的。大烟鬼也不说话,拼命地往宽宽的纸条上倒着金黄色的烟丝,不像是要卷一支烟,倒像是在包一个肉包子。心疼得一旁的老拐嘴里直吸凉气。
“你他妈的大烟鬼,那可是老子上等的永定烟丝啊,你拿着当鸦片膏抽?”
大烟鬼报复地说:“谁让你当队长呢?你当队长的不让老子抽鸦片,我不抽你的烟丝抽谁的?”
其他人又笑。老拐那儿摁熄了烟头。
“好了好了,别瞎扯了,再扯鸡都要叫了。那个黄什么,你先睡下来,有什么事天亮再说。”
黄松为难地看看,再摆下一只鞋的空儿都没了,哪还摆得下他呢?
“挤挤,大伙儿再挤挤……怎么,都不动?那只好到门前派个岗哨了,有人出去站岗,可就腾出一个铺位了。”
老拐这么一吓唬,满屋的人都不吱声了,看来,谁都不愿意离开热被窝出去放哨。有几个还坐在地铺上的,马上抢占地盘似的躺了下去。老拐披着被子站起来,犹如身披斗篷、威风凛凛的大将军。老拐走动的时候身体一歪一歪的,果然真是个老“拐”。他用那条好腿做支撑腿,用那条伤腿拨拉着两边地铺上的人,大声命令道:“挤挤,都朝外边挤挤。”老拐蹲下来,把身下的垫单掀开,将他自己的铺草划拉出一半,摊在空出来的位置上,房间里立刻弥漫起人体那温热的、臭烘烘的气味。这样一来,其他人不好说什么,好几个人爬起来,扒出一些身下的铺草,匀给黄松。
十九 这就是宣传队(3)
老拐对黄松说:“你还傻愣着干什么?快解背包呀。”
黄松解开背包,铺在铺草上,他打算躺下来先睡上一觉再说。
大烟鬼说:“哎,新来的,先别躺下,你得去楼下把那只铜盆捡上来。”
黄松下楼,捡回了铜盆。
“放在楼梯口,对,再朝外点……这就是咱宣传队派出的哨兵。”
黄松按照大烟鬼的命令,把铜盆斜放在楼梯口上最后一层,半边铜盆悬在空中。难怪刚才他摸黑上楼,一脚踩翻了它呢。
老拐威严地说:“吹灯,睡吧,明天还要出门宣传呢。”
宣传队好啊,“晚不站岗,早不出操,三月睡成水桶腰”,这是王初恩送别时告诉黄松的,说不上是安慰还讥讽。果然,第二天太阳爬过了土楼檐角,队长老拐才打着呵欠催促弟兄们起床。
去溪边洗漱的时候,黄松遇到了罗翠香。他和罗翠香的相识,缘于连顺舟和丁泗流。罗翠香到手枪连去找丁泗流,也和连顺舟说说话,一来二去,手枪连许多弟兄都同这个“香妹子”搭上了话。同她说话,远比听她唱歌更有味道,因为那是专对你一个人呢。罗翠香正在溪边洗衣服,初冬的溪水已如刀芒,扎得她手背通红,她不时抽出两手,相互摩挲一下手背。看到蓬头垢面的黄松,她惊讶地问道:“黄松,你怎么跑这来了?”
黄松苦笑道:“分过来的呗,昨天夜里刚到。”
“为什么?你犯了什么错误?”罗翠香更惊讶了。
黄松心里“咯噔”一下,心想是了,难怪昨晚的哨兵也这样问他,看来不犯过错,也来不了这个宣传队,大概只有她“香妹子”是个例外。他笑得更苦了。
“还不是和丁连副有关,我们班肖班长跑了,当时是我放的哨……”
“噢,我明白了,那你是被丁泗流害了。”罗翠香用木槌发狠地捶打着溪石上摊开的衣服,“不用说,肖班长也是被他害了。丁连长什么都好,就是这点不好,打起人来下手太狠……”
“你知道啊?”黄松将清冽的溪水撩到脸上,人一下清醒多了。
“我昨天见到丁泗流了,他去一纵队报到,特意拐过来跟我告别,他什么都说了。”
黄松看出来,罗翠香心里也挺郁闷的。他匆匆洗了脸,就离开了溪边。
开早饭时,端碗番薯粥的老拐一晃一晃地走到正蹲在地下喝粥的黄松身边。老拐人晃粥不晃,那碗番薯粥保持着水平,一点没见洒出来。
“黄松,能识几个字吧?”老拐问。
黄松牙疼似的歪歪嘴角。“最多能写下自己的名字。”
老拐点点头道:“哦,那就算有文化了,你就到文字宣传组吧。”
黄松点点头应下来,心里却想要能和罗翠香在一起就好了,也算有个熟人。她那个组叫什么?唱歌组?还是口头宣传组?自己这副公鸭嗓子,就别想人家香妹子了。
吃过早饭,各组收拾一下宣传材料和工具,分头出发了
纵队宣传队有十几个人,远比支队和大队搞宣传的人头要多,也更专业些。按照红四军政治部规定,相当于连一级的大队,至少要有两到三名宣传队员,可实际上并未落实。比如手枪连,宣传队员就属子虚乌有。按规定各连都要建“列宁室”,手枪连党代表王初恩倒是很重视,亲自挑选了“列宁室”主任,办得有模有样。离开手枪连的黄松,仅凭着会写自己名字的那点文化水儿,来到宣传队文字宣传组,开始了新的生活。
文字宣传组一共有四个人,破茶壶还是组长,另有两个组员,一个是大烟鬼,还有一个就是那个十四五岁的孩子,他叫余文平,队里人都叫他小余子,黄松也就随了他们的口。小余子是汀州人,红四军3月14日打下汀州,还在龙江中学念书的小余子听了一次红军宣传队的“扩红”宣传,就非要参加红军不可。他不顾父母反对,硬是丢下学业,加入了红军队伍,组建第四纵队时过来的。小余子眉清目秀,四肢匀称,皮肤白白净净,很有几分小女子相。据说他不仅精通国文,还学过天文地理,甚至还会讲英国话呢,又写得一手漂亮的好字,他来文字宣传组再合适不过了。黄松心里一直嘀咕,心说小余子这么秀气的半大孩子,究竟犯过什么错误来的宣传队?破茶壶看穿了他的心思,告诉黄松,别瞎琢磨了,小余子是宣传队里除了香妹子之外,最干净的一个人。他没犯过错误,就是能写能画有文化,被纵队政治部点名要来的宝贝疙瘩。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十九 这就是宣传队(4)
走在乡间小道上,文字宣传组的四个人不再像昨晚那样,为了一点睡觉的铺位嘀嘀咕咕动心眼子,他们一个个神清气爽。闽西青山碧水之间的空绰处,足以让他们翻江倒海呢。小余子的腋下夹着一卷汀州纸厂出品的宽幅毛边纸,手里提着一个青布包,里面是几支粗细不等的劣质毛笔,还有巴掌宽的排笔,这是秀才级别的待遇,旁人无法望其项背;组长破茶壶提着一只小号的杉木桶,里面放着用荷叶包起来的一包熟石灰,找个池塘兑上水,就是一桶雪白的颜料;大烟鬼提着另一只木桶,里面同样放着荷叶包的锅灰、朱砂等。只有黄松提的桶里,放着早上打出来的糨糊,一股新鲜粮食的清香味阵阵扑鼻。
走在路上的破茶壶和大烟鬼让黄松大吃一惊。破茶壶的长相倒也普通,脱掉那身灰布军服,活脱脱就是个脚杆子上糊满牛屎的农民,黄松看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反反复复地审视才发现,原来,他少了一只耳朵。他的左耳,从齐根处整整齐齐地削掉了,这使得他的整个头部看上去失去了均衡,显得整个人一边重、一边轻似的。加上他的歪嘴,说话有些口齿不清,黄松没用任何人提示,立即悟出了他“破茶壶”这个外号的出处,肯定与此有关。大烟鬼的形象更好不到哪去,人瘦得像是瘦月亮下晃出来的影子,浑身不像有骨架撑住身子,倒像是衣服在兜着轻轻的肉。昨晚大烟鬼那赤身露体的样子,就让黄松看不惯。他在手枪连,见到的都是眉清目秀的小伙子,哪见过这般丑陋的家伙?
大烟鬼和破茶壶走在前头,两人边走,边高声磨着嘴皮子,看得出来,他们习惯于这样逗闷子取乐了,不这样,他们怎么打发时光?小余子和黄松跟在后面,小声说小话。不出二里路,小余子就给黄松把前边的两个老兵兜了个底儿掉。大烟鬼原先是国民党福建省防军第二混成旅的下士,6月间红四军三打龙岩城时被俘,经过教育,补入四纵队,开始想分到支队去做战斗兵,战斗部队需要这种有战斗经验的老兵,可因为他有吸食鸦片的嗜好,谁都嫌恶,没人要,就打发他来到了宣传队。破茶壶的资历就比大烟鬼老多了,他原先在江西国民党第一集团军十二师师长金汉鼎手下当兵吃粮,驻防江西时,有长官策划了他们五百余人枪起义,投奔了红四军,被编入后成立的四纵队,就一直没离开。破茶壶的那只耳朵,是在金汉鼎手下当兵时被水机关枪的子弹削掉的,与红军无关。少了一只耳朵的破茶壶再听枪炮轰鸣声就如琴鸣,没有那般厉害了。同样,他听到的命令也只有往昔的一半,这就很成问题了。在连队不待人见的破茶壶在家读过三年私塾,认得几个字。于是,调到宣传队来,也就成了底下支队将他礼送出境的天然借口。
天上出了太阳,初冬的太阳特别宝贵,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割过晚稻的田里水已放掉,留着一片片的茬根,像排列整齐的士兵,只等来年春天犁田时,它们才会被翻到泥土下面,直到化为泥土。昨晚没睡好,晒着太阳的黄松感到些微的倦意,可他又很兴奋,虽然来到宣传队不大愉快,可毕竟还有几分好奇。
乡间土道上,一队穿着灰布军服、荷枪实弹的红军士兵迎面而来,他们走得不太匆忙。远远地,那队红军弟兄就把目光投向了宣传队这四个人,或者说那几只装石灰、糨糊的木桶上。
十九 这就是宣传队(5)
“啊哈,又是宣传队,你们真是闲得没事做啊。”
“宣传队,宣传队,狗皮膏药贴墙背!”
那队弟兄打着哈哈,擦肩而过。
小余子愤愤地叫道:“老兵,歇会再走……”
大烟鬼也说:“是啊,咱都是闲杂人,急什么?急着赶死去啊?”
破茶壶像没听见,管自在前头迈步,黄松不知该听谁的。
大烟鬼骂道:“这只缺了把的破茶壶,少只耳朵,还真的听不见了?”
骂归骂,他们还是跟了上来。
小余子向黄松抱怨道:“你看着吧,我非要求下战斗连队去当战斗兵,这宣传队,真不是好人呆的地方。”
黄松想了想,可也是,这宣传队里还真好人不多,也许香妹子和小余子算是两个吧。其实,从前在手枪连遇上宣传队的人,弟兄们不也总是取笑、嘲弄那些“文化人”,似乎这样能反衬自己的英勇。文化那东西,多数人都没有,苦求而不可多得,便视为旁人兜里的宝贝而加以嘲弄,引为快事。黄松从前并不太了解宣传队是怎么回事,真的来了,呆了不过半天工夫,倒觉得年轻的小余子的话很有几分道理。小余子要求下连队当战斗兵,能放他走吗?这个文字宣传组,还就他一个能读能写囫囵字的,其他人不过是给他提石灰桶、糨糊桶的。自己就更不用说了,怎么来到宣传队的,他比谁都清楚。
又有一队武装的红军士兵擦肩而过。
破茶壶眉头皱了起来,老道地说:“这么多部队在调动,我看八成有什么事。”
大烟鬼吃惊地说:“又要打仗了吧?说不定那位蒋总司令打赢了桂系军,又调动江西、广东和福建的军队,对咱闽赣苏区‘会剿’了吧?”
“我看不像有战事的样子。”小余子一旁说。
大烟鬼撇撇嘴说:“说到打仗,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孩子懂个屁!”
小余子不服气,刷地抖开一张纸说:“你来看,这是纵队政治部签发的宣传标语,哪有一条是粉碎敌人‘会剿’、保卫红色苏区内容的?”
大烟鬼傻了眼。他虽然不认字,可小余子的证据——或者说他的文化优势——震住了他,令他无言可对。的确,以往几次抗击敌军‘会剿’,总会有小余子说的那条标语,那几乎成了闽赣苏区军民的作战动员令。
黄松灵机一动说:“小余子,那你讲,这些标语都讲了些什么?”
小余子停下步子,大烟鬼几分阿谀,忙把手里的木桶倒扣到他身后,小余子也就不客气地在桶底坐下来。破茶壶没有表示反对,相反,热切的目光催促着小余子。
“一切权力归苏维埃!”
“宣传群众,发动群众!”
“红军是执行政治任务的武装集团!”
“红军是新型的工农军队!”
小余子念了几条,忽然不念了,怔怔地出神。
大烟鬼说:“这回就这么几条?”
黄松说:“不对吧,那不是满满一页纸吗?小余子,为什么不念下去?”
小余子若有所思地说:“嗯,这次政治部出的标语与从前都不大一样,好像真的有什么事呢。”
大烟鬼几分泄气,伸脚拨拨小余子屁股底下的木桶说:“有事,能有什么事?红军除了卖嘴皮子宣传,就是撩腿杆子跑路,动枪杆子打仗都不多。咱们还是走吧。”
几个人这才重新上路。
到了一个村镇,许多墙壁上都还留着红军初到闽西时留下来的标语。
红军宗旨,民权革命,
赣西一军,声威远震。
此番计划,分兵前进,
官佐民夫,服从命令。
十九 这就是宣传队(6)
……
打倒列强,人人高兴,
打倒军阀,除恶务尽。
统一中华,举国欢庆,
满蒙回藏,章程自定。
国民政府,一群恶棍,
合力铲除,肃清乱政。
全国工农,风发雷奋,
夺取政权,为期日近。
革命成功,尽在民众,
布告四方,大家起劲。
黄松虽然认不得几个字,但一看到这四字真经的句式,便知道这是朱德军长和毛委员共同签发的红军第四军司令部布告。
破茶壶和大烟鬼吸了支烟,就开始动手干活了。他们先寻到几处外表平整些的土楼墙壁,黄松到老乡家借了锄头,略略刮平,大烟鬼到河沟里调制了石灰水,黄松又到老乡家借来一张八仙桌,小余子挽挽袖子,跳上桌面,挥动排笔,开始书写大标语。小余子个头不高,他踮起脚来,尽可能把字写大。镇上的孩子围了好些人来看红军宣传队往墙上写大字,就连农闲时好些在镇上闲逛的成年人也围了过来。有些上了岁数的人都把双手放在棉袄前襟下,捂在棉袄底下的,是一只只竹编炭笼,里面烧着火炭,可以暖手暖身子。小余子人小写的字不小,还写得工整、端庄,他连格子线都不用打,就那么直接往墙上写大字,一笔一画的,写得飞快,看得出来,他写得十分熟练。围着看热闹的老乡都“啧啧”称奇,连声说这孩子长得漂亮,字也写得漂亮。尤其一些大姑娘、小媳妇,仰脸看小余子踩在桌上的身影,那目光都带着抓挠的弯钩。
一旁,大烟鬼见了心里就挺不是滋味,也有些不服气。他笑嘻嘻地对一个模样俊俏的小媳妇说:“这位嫂子,你看这条标语写得好吧?”那媳妇见有红军宣传员问,不假思索地说:“好!”大烟鬼就又问:“写的啥么?”小媳妇的脸一下红了,把两排长长的睫毛闭了起来。大烟鬼就很开心,占了莫大的便宜似的。
破茶壶就用肘把子直捣大烟鬼,悄声骂他“缺德”。
黄松一旁暗暗发笑,他放心了。看来在这“文字宣传组”,真正拿得起“文字”来的只有小余子,破茶壶和大烟鬼都不过是提桶的货色,有了两个提桶的,再加上一个提桶的又有什么关系?
围着镇上那条街道几堵平整些的墙,黑的、白的、红的刷了几条大标语,日头就老高了。街上围着的大姑娘和小媳妇也少了,都忙着回家煮晌午饭去了。小余子的动作也放慢了。大烟鬼早就把桶扔到一旁,连连打着呵欠,显得没精打采。又熬过一个时辰,他更是心情烦躁,嘴边亮晶晶的一道涎水淌了下来。他痛苦不堪地说:“妈的皮,真想找地方来上几口!”
破茶壶看着他那活受罪的模样,幸灾乐祸地说:“你去呀,到了漳州、厦门怕是还能找到抽大烟的烟厕,苏区是共产党的地盘,在这你很难找到口烟抽。”
大烟鬼不服气地说:“那不一定,深山老林里一定有,我就不信没人从广东那边带鸦片膏过来。别忘了,赔本的买卖没人干,杀头的生意有人做。”
犯了烟瘾的大烟鬼找不到大烟泡,浑身难过得像掉了魂。这样说来,宣传队倒是戒烟的好地方呢。黄松有些幸灾乐祸了。大烟鬼到底还是忍不住了,他躺在路边,痛苦地揪扯着喉咙和前胸,瘦长的手指在那儿抓出一道道血印子。破茶壶见了有些不忍,掏出烤烟丝,卷了一支又粗又长的“烟炮”,点上火,送到他嘴边。
大烟鬼吸了两口,就厌恶地推开了。他像挨了刀子的猪似的拼命号叫起来,跪在地上,一下下用头磕打在乡间铺设的鹅卵石小路上,一道道血痕顺着他额头流了下来……
围观的孩子们都吓得躲得远远的,大气不敢出。
小余子见惯不惊,专注地写他的大字,连看都不看大烟鬼一眼。
黄松看得直皱眉头。这就是宣传队?这地方还不如手枪连呢。
二十 枪口和射出的子弹(1)
罗翠香的消息很灵通,很快她就得知调回一纵队的丁泗流又受到了新的降职处分:已经被降成中队长,也就是排长了。丁泗流从旧军队来到红军两年多,虽然有过进步,可又退回到当初在许克祥旧军队的职务了。丁泗流在她心目中两年多前“革命军人”的光辉正逐渐黯然失色,随着她在红四军中阅历的增加,罗翠香迅速地成熟起来,不仅仅是女孩儿阅人阅世的那种成熟,还包括政治上的成熟。她想尽快忘掉那个不成器的兵痞子,怀揣的美好憧憬中,现在就剩下特派员柳达夫了。
其实,一个柳达夫就足够了。
有文化和没文化的,就是不一样。
想想从前的玛丽亚,身陷在宗教的黑色文化裹挟中,若不是红四军来到汀州城,她哪会改变自己那汀江流水日复一日般的单调生活?黑色的上帝终于离她远去了,红色的上帝降临到她身边,那是亲爱的特派员柳达夫同志。她以父母的名义起誓:她恐怕是爱上柳达夫了!这真是她青春生活中的福音啊!仅仅半年多光景,她从柳达夫嘴里,了解了那样多新鲜的革命道理,有时候想起来,柳达夫似乎不是中央委派来做红四军工作的,倒像是专门来做她罗翠香一个人的工作的。跟他单独在一起的时候,罗翠香已由最初的忐忑不安变得心里踏实。人生的路上总需要引领者,需要有人牵着她的手,一步步地朝着遥远的地平线走去。小时候,这个牵手的引领者是父亲,后来是教堂的钟神父、魏约翰医生、傅连暲院长,现在变成了柳达夫特派员……如果这不是天意,那又是谁的意思呢?
爱的力量是不可战胜的,那是人世间最博大的神力。她愿意把自己的一双手交给柳达夫——永远地交给。如果她和柳特派员双手相扣,永不分开,并肩朝着遥远的地平线走去,那将会是一副什么样的情景啊。秋天的时候,她又回了一趟汀州家中。父亲很明确地对她说,共产党红军讲究婚姻自主,反对父母包办、媒妁之言,他和她母亲不会干涉她的婚姻,在红军队伍上,嫁给什么人都行,就是不能嫁给那个姓丁的兵痞子……
如果能嫁给柳……耳热心跳的罗翠香不敢再想下去了。想她一个普通的红军女兵,怎么会迷恋上人家留学苏联的中央特派员呢?可她还是忍不住,越来越多地开始猜想柳达夫可能持有的态度。回忆就是最好的判定,结果令她沮丧:柳达夫似乎并不在意男女恋情,他所追求的种种意境,他所向往的种种情调,都与“罗曼蒂克”无关,却与“普罗大众”相连。柳特派员简直就像一台精密的政治机器,齿间吐出的每一缕气息,都是一场革命的风暴。
柳达夫只要有空,还是抽身就往宣传队跑,给罗翠香带来一些从上海、厦门弄到的小玩意儿,也带来各种各样的消息。汀州商业发达,水陆交通的便利条件使得古城成了闽西的重要商埠。红四军南下闽西,建成了红色苏区,遭到了国民党军队的封锁,商业活动受到很大限制,远不如从前那般繁华热闹,可仍有各种客商想方设法做红色苏区的生意。柳达夫送给罗翠香一只精美的八音盒她最喜欢了。那是一只有着精美珐琅的盒子,盒盖打开,会自动响起一支好听的钢琴乐曲,柳达夫说那是贝多芬的《致爱丽丝》,还说可惜他不会作曲,否则他也要创作一首《致玛丽亚》。罗翠香一愣,差点脱口而出:玛丽亚?玛丽亚是谁?
二十 枪口和射出的子弹(2)
参加红军以后,罗翠香真的都忘了从前自己是谁。
罗翠香不傻,她猜柳达夫送她八音盒,并非什么“定情物”,那是他改造她的计划中的一部分,那个八音盒只是一个教材教具,他是让她慢慢地将《致爱丽丝》和她唱的“生爱郎来死爱郎”做一番比较。那首《华沙革命歌》到最后罗翠香也没学会,更不用说唱给部队听了,这一点,令柳达夫很不满意。和丁泗流不同,柳达夫一肚子政治,不愧是在莫斯科东方大学留洋回来的。用宣传队破茶壶的话说,什么叫政治,什么叫军事?文火慢炖就叫政治,煎炒烹炸就叫军事。
和八音盒这类小玩意相比,罗翠香就不大喜欢柳达夫带来的各种消息了。比如他说,11月26日那天,毛泽东带着他的妻子贺子珍由上杭蛟洋回到了汀州,这下子红四军前委又要有好戏看了。朱、毛再加上陈毅,还不得上演一出三国演义?他还说起,还在秋天的时候,陈毅去上海向中央汇报红四军的工作,随后中央给红四军写了一封信,对红四军毫不客气地进行了批评……在罗翠香看来,总前委和军部长官之间的事情,被柳达夫不怀好意地添油加醋给扩大了,特别是最高长官之间的恩怨关系,从柳达夫嘴里出来都不是正味儿了。柳达夫说起这些,还对他个人的前途忧心忡忡的,就更让罗翠香心绪不宁。宣传队不仅破茶壶和大烟鬼,就连队长老拐都判断红四军近期将有大的行动,这就更证明了柳达夫所说的那些消息决非空穴来风。
闹革命难,谈恋爱也难,边闹革命边谈恋爱就更难了!罗翠香想。
纵队政治部通知:让宣传队派人去拿新的宣传大纲。老拐知道新的标语和大字内容又下发了,便派黄松去拿。黄松初来乍到,说政治部那边人头不熟,罗翠香一旁自告奋勇说她陪黄松一块去。老拐早已知道此前他们二人熟识,挥挥手说:“快去快回。”
黄松猜,罗翠香兴许想找个机会同他说说话呗,她还能说什么?当罗翠香告诉他丁泗流在一纵队又被撤职的消息后,他就一句话都没说。现在,他很怕任何人朝他问起丁泗流,他只想忘掉姓丁的那家伙。黄松没想到,罗翠香一路上根本绝口不提丁泗流和手枪连,她似乎远比他更愿意将姓丁的遗忘。相反,她喋喋不休说起的,全是宣传队下部队的一些趣闻逸事。
政治部驻地并不远,两人说着话,很快就到了。
那是个镇子,四纵队司令部、政治部和一些直属分队都驻在镇子里。黄松的脚步犹豫起来,他怕遇上手枪连的弟兄,他跟他们说些什么?用特派员柳达夫的话说,第四纵队的宣传队就像苏联红军的“劳改营”,是专为那些违犯了军纪的红军士兵设立的。柳达夫这话只是悄悄对黄松说的,他是不会把这样的话拿到罗翠香面前说。
“黄松,快点走啊,到宣传科拿了宣传大纲,我带你去找连顺舟,你家‘连老爷’。”罗翠香咯咯地笑着,同黄松开起玩笑。连顺舟调离手枪连后,一直在纵队司令部打杂,挂了一个副官的闲职,负责军务部门“扩红”征兵工作。其实,罗翠香为了或许能遇到柳达夫而独自快乐,与黄松并没多少关系。能把自己的快乐与别人分享,这就是罗翠香。自从她来到四纵队宣传队,柳达夫到四纵队来的机会也就多了起来,她的快乐也就多起来了。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二十 枪口和射出的子弹(3)
从宣传科刚一出来,他们听到外面吵吵嚷嚷的,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黄松不感兴趣,他只想快些见到连顺舟。他催促罗翠香快走。罗翠香也对别人吵架这一类的闹事缺乏好奇。她正要绕过去,黄松却又拉住了她的袖口。
“不对,罗翠香,好像是我们连长的声音呀。”
“连老爷的声音?这么远你就听出来了?走,那就过去看看……哎呀,不对,好像是柳特派员的声音哎。”罗翠香惊喜地叫道。
他们急忙赶过去。他和她都没听错,吵架的双方正是柳达夫和连顺舟,他们已经吵得不亦乐乎。围着看热闹的除了四纵队直属队的士兵弟兄们,还有一些当地老乡。黄松看到,那个从连家堡跟着连顺舟出来的马夫,哭得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他的手上紧紧攥住的是大黑马的缰绳。黄松有日子没看到大黑马了,大黑马比在手枪连时瘦多了,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蒙上了一层忧郁的阴翳。看到黄松,它仰起脖子“咴咴”地嘶鸣,痛哭似的,让黄松心底一阵难过。他走过去,轻轻抚摸着大黑马的脖子,大黑马也亲切地伸过头来嗅着他,鼻孔一耸耸的,同他打招呼。
“怎么回事?”黄松轻声问马夫。
“那个姓柳的非要牵走大黑马……”马夫带着哭音小声说。
原来,连顺舟离开手枪连,“借调”到纵队司令部,他就把大黑马和马夫一起带了来。纵队司令部除参谋长、副参谋长外,就连那些科长都没有配备乘马,连顺舟一下成了众矢之的,这位特殊人物又让不少人想起“连老爷”的称谓。于是,风凉话铺天盖地,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尽管纵队首长没有明说什么,可读过书的连顺舟脸皮薄,看不得那些黑眼白眼,听不得那些风凉话,加上了解了他调离手枪连的真正原因,愈发觉得再留在四纵队好没意思。他去找过老朋友*司令员,想通过他调到一纵队去,没想到林司令根本不肯帮他的忙。知道*性格的人悄悄告诉他,林司令员那个人很少会帮谁的忙,除了毛委员前些日子政治处境落魄,身体又生病,离开了红四军独自在苏家坡养病时,*送过一些大洋帮助过他。
连顺舟没想到,来到四纵队的特派员柳达夫同志看不惯他的大黑马了。柳达夫本人不会骑马,来红四军工作后他曾下决心学会骑马,摔过几跤后他就放弃了。有时单独下部队,他宁肯走路,或者雇一顶轿子代步。不要说莫斯科了,就算在上海,至少还有辆黄包车可以坐坐。常来四纵队,他看到一个小小连级军官居然有匹大黑马,有几次大黑马在他面前一路绝尘而去,溅起的尘土呛得他直咳嗽,简直比毛泽东他们几个大烟鬼开会时抽的烟还令他无法忍受。柳达夫眼睛近视,他并没看清马背上的到底是连顺舟还是马夫,他听四纵队的军官们说到连顺舟其人,他的土豪家庭背景尤其令他恼怒。于是,他要拿大黑马发难了。
今天,柳达夫又来到四纵队,恰好在镇上看到连顺舟的马夫遛马,他将其拦下,要他上缴大黑马。马夫并不认得柳达夫何许人也,见他穿件少见的黑色短皮衣,口气就像位长官,又不晓得官到底有多大,先就有些怕他。见柳达夫上前伸手要抓马缰绳,马夫死死攥住不肯撒手。柳达夫没想到一个马夫都不肯听他的命令,心想这红四军还有谁会听他的?恼怒之间,就伸手上来抢那马缰,马夫哪肯放手?两个人当街争抢,相持不下。
二十 枪口和射出的子弹(4)
连顺舟听说有人要强行牵走他的大黑马,立时像被激怒的狮子冲了出来。待认出是红四军的特派员柳达夫,连顺舟就有些气馁了。同是读书人,他自然比丁泗流那样的老行伍更知道中央特派员、苏俄留学生的成色,人家可是列宁故乡熏染过红色风水的纯料布尔什维克,又是中央大员,连顺舟尽管心情再不好,也不敢造次。
“柳特派员,这是怎么回事?”连顺舟问。
柳达夫见连顺舟出场了,也多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恨恨地松了手。
“怎么回事?连顺舟,我记得你现在还是个连级干部吧?”
“对,参加革命快一年了,官还是没做上去。”连顺舟谦恭地点点头,口气却不软不硬。
“一个小小连级军官,备下一匹乘马,别说红四军,就是整个中国红军,怕也找不到第二个吧?”柳达夫气哼哼地掏出丝手帕,揩着手心。
“对,除非骑兵连军官。”
连顺舟的话引起看热闹的人的笑声。
“连顺舟,你别以为自己有什么了不起,你参加红军就不再是什么‘连老爷’,更不是大土豪了,按照规定,吃大灶、领军饷,谁规定你可以带匹马来搞特殊化的?”柳达夫有些恼羞成怒了。
“这你要问胡司令员和傅党代表了,没有他们发话,我连某人连只狗都不会带到红军来。”
“哼,你少拿姓傅的吓唬我,再说他现在也不是什么司令了。”
“那你可以去问胡司令员呀,他的命令,我连顺舟照样执行。”
胡少海接替傅柏翠出任第四纵队司令员,而傅柏翠改任纵队党代表。无独有偶,司令员胡少海也是湖南宜章大地主家少爷出身,跟随朱德、陈毅上了井冈山后,曾任过红二十九团团长。红四军第四纵队集中了这么多有钱人家的阔少爷,在此之前早就让柳达夫反感,此时矛盾集中到一匹黑马身上,更令他恼火。
“谁也不用问,这匹马必须上缴处理!有什么话,让你们四纵队司令员、党代表去军部说。”
“柳特派员,做人不能不讲道理,更不能欺人太甚。你如果想要马,我连某人可以送你一匹,可这匹黑马你不能拉走,谁都休想拉走它……”
连顺舟火气也升上来,两个人谁也不肯相让,谁也顾不得斯文,越吵言辞越激烈,越吵声音越大。黄松和罗翠香就在此时走了过来。
黄松不敢说什么,罗翠香却毫不畏惧地站出来,她把柳达夫拽到一边。
“啊呀呀,柳特派,你也不嫌丢人?当街上跟人吵架……多大个事呀,不就是一匹马嘛。”她说。
罗翠香这就没经验了。她若不出面,柳达夫还好收场,她一露脸,柳达夫就再也没有退路了。军人的事,男人的事,一匹马、一支枪,都事关一张脸面,一有女人搅和进来,事情就更复杂了。果然,柳达夫脸色骤变,他扭脱罗翠香拽住他的手,转身冲到连顺舟面前,猛地从他那经典型的黑色短皮衣下面拔出了手枪——
现场所有人都惊呆了!
连顺舟更是万万没想到,他吓得脸色雪白,愣在那说不出话来。
柳达夫的枪口却没有对准连顺舟,而是一转向,对准了连顺舟的大黑马。倒是马夫勇敢,他一挺身,将自己身子护在大黑马前面,挡住了柳达夫的枪口。
“让开!”柳达夫喝道。
“不,你要打死马,先打死我好了!”马夫像换了一个人,不再懦弱卑顺。
柳达夫扭头叫道:“连顺舟,你这马到底缴是不缴?你再说个‘不’字,我一枪打死它,让纵队机关吃一顿马肉,你信不信?”
连顺舟脸上的颜色还没缓过来,他结巴地说:“你、你敢,这可是、军马……”
“军马?哼,你敢不敢当众说出这马的来历?谁不知道这是一位粤军师长送给你的?你和反动军官勾勾搭搭,到底什么关系?你说得清吗?”
面对黑洞洞的枪口,连顺舟吓得张皇失措,分寸大乱,面对柳达夫的语言诘问,他却丁点不怕。人和人之间本来就是靠语言对话的,而不是黑洞洞的枪口,尤其他们两个读书人,都有学问和教养,更是如此。现在,柳达夫搬出了大黑马的原赠送人粤军“反动军官”来恫吓他,显然有政治帽子压人之嫌,这令连顺舟无法忍受。怎么说他也是身带吴钩的五尺男儿,柳达夫有枪,他就没有吗?
连顺舟“嗖”地拔出身上的佩枪,在场所有人吓得面无人色,罗翠香甚至尖声叫了起来。别看柳达夫枪在手上,可一看到连顺舟拔枪,他吓得比谁都厉害。毕竟,他和连顺舟一样,也是更习惯于用嘴说话,而不是用枪口说话的读书人。来到红四军,他领到这支自卫用的佩枪,还一枪都没放过呢,就连擦枪,都是勤务兵帮助他拆开来擦好再装起来。柳达夫的手剧烈抖动起来,手枪险些掉到地上。连顺舟的手枪却没对准他,而是沉着脸,命令他的马夫闪开。
马夫更早地比别人明白了连顺舟要干什么。柳达夫的枪口不曾令他害怕,自家主人的枪口却千真万确地令他畏惧了。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连长、连老爷……你不能啊!”
“闪开!”连顺舟声音更凄厉了。
现在,所有人都明白连顺舟要干什么了。
黄松的血一下子涌到了头上,他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奋不顾身地扑了上去,他要和马夫一样,以自己的身体挡在大黑马的前面,他们都挡不住连顺舟的子弹,但却可以挡住他的枪口……
然而迟了。
连顺舟的枪响了。
他偏离了一下枪口,绕开了马夫和黄松的身子,直接将子弹射向大黑马的头部。大黑马像挨了鞭子一样,愣了一下,不明就里地转过头来看着主人。它早就对人们的争吵感到大惑不解,现在就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股殷红的血顺着大黑马的头部,如同伤心的泪水一样汩汩流下,它那双明亮的大眼睛眨了几下,终于倒下了沉重的身躯。
紧握缰绳的马夫被带倒在地下。
黄松身子一软,也像中了弹似的,瘫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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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温泉之浴(1)
红四军部队开往连城新泉,在此驻扎下来。
最后一个月了,岁尾之际,王初恩对即将过去的1929年感触良多。从年初春节在江西大柏地打了那一仗,红四军入闽来到闽西,眼看快一年了。这一年的时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而且看样子注定还要发生更多的事情。前委下达的命令说,部队要在新泉整训。老资格的王初恩,对“整训”的说法不以为然,他猜想,总前委和军部一定还有远比“整训”更大的动作,说不定就要在新泉见出分晓了。
手枪连自打出了肖文生离队一事,让王初恩沮丧不已。丁泗流调回了第一纵队让他大大松了口气,连顺舟也正式调离手枪连,肯定不会再回来,也让他如释重负。他这个党代表奉命兼起了连长,军政一把手,手枪连真的由他说了算了,他反倒觉得心里有些不踏实,几次向纵队政治部请求,尽快为手枪连配齐连长——最好是党员连长。手枪连有了党员连长,支部力量也就相应加强了。从肖文生离队这件事上看,他对如何发挥连队党支部的作用小有体会,别看连一级的“党部”小,发挥的作用可不小,是什么军官会、士兵会都无法替代的。虽然黄松的被调走令他有些惋惜,可一时也顾不上了。他想,以后有机会再把黄松调回来就是了,宣传队是个什么样的单位,王初恩比别人更有数。倒是离队的肖文生,令王初恩放心不下。肖文生是否真去找毛委员了?他都对毛委员说了些什么?如果该申诉的申诉了,该告状的告状了,他为什么还不回到手枪连来?难道他不知道手枪连军官们的变化?还是他真的逃跑回家了?他至今不肯承认肖文生是“逃跑”了,谈到他时,只肯使用“离队”的字眼。肖文生是个不错的班长,又是党员,还是连队士兵委员会主任,如果不是遭到丁泗流毒打,这样的士兵有什么理由要擅自离队呢?如果他真的做了革命的逃兵,那手枪连算是在红四军出名了,从纵队到军部首长还不知道该有多恼火呢。后来,他到纵队司令部找连顺舟打听了一下。连顺舟说整个红四军内逃兵现象一直不曾断绝,包括主力三个纵队也都有逃兵,听上去就有些法不责众的意思。可王初恩不这么想,当初在井冈山上,斗争环境远比闽西艰苦,可哪有什么逃兵呢?再说,连顺舟的话他有些将信将疑,他始终没有把连顺舟和自己视为同路人,至少,他们不是党内的同志。
唉,该死该活屌朝上,手枪连的账要算,算在他一个人头上好了。王初恩想。
新泉村不小,村里人丁兴旺,是个好村落。村庄背靠青山,山上长满翠绿的竹林,风拂竹林,就是一片绿色的脉动,如潮水涌动,十分壮观。山下是一条河,蜿蜒着拐过一个弯,流向汀江。这倒也不算奇,客家人南迁的时候主要就是依山傍水选定落脚点。奇的是,村口傍着河边还有座温泉,汩汩涌出的滚烫泉水终年累月不断。大自然对人类总有些额外的馈赠。红四军医院也随着机关在新泉村驻扎。红军医院药品短缺,但医护人员相信汀州福音医院院长傅连暲的说法,伤病员每天洗两次含有丰富矿物质的温泉,对治疗他们的伤病大有裨益。
毛委员也住进了新泉。他在总前委的复出,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红四军广大官兵和苏区群众都很高兴,他们说,*红军、*红军,怎么能只有朱而没有毛呢?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二十一 温泉之浴(2)
在新泉村为毛委员担任警戒的任务,就落在了四纵队手枪连身上。
王初恩不敢马虎,他带着几个排长察看地形。河对面有几座小山包,已经有兄弟大队在山包上构筑了防御工事,派出了警戒兵力。手枪连具体负责内勤警卫。这段日子,毛委员窗前的灯光连续多日彻夜通明,王初恩知道毛委员的习惯,在井冈山时他就是这样熬夜守更地写文章,或者找人谈话。那时毛委员住在八角楼,夜晚从山坳看过去,唯独八角楼上的灯光亮到天明。他前段时间离开了红四军,现在乍一回来,要他操心的事情有多少就可想而知了。这几天,其他前委和纵队首长也都轮流赶到新泉村来见毛委员,朱德军长、陈毅、*、聂荣臻、罗荣桓、邓子恢、胡少海等首长都来过,他们带着参谋和警卫人员,大多骑着马,一阵风似的刮来,他们在新泉村外下马,徒步走进村内。王初恩看出来了,这些首长对毛委员都很尊敬。也难怪,他们大多是前后脚走上井冈山,又都在井冈山上吃着红米饭、南瓜汤坚持武装斗争的战友们,那种感情,非外人可以轻易理解的。毛委员同他们谈话的时间有的很长,有的很短,但无论长短,总是亲自把他们送出门外,看到他们上马离去后才进屋。来的最多的是罗荣桓,毛委员同他常常一谈就是几个小时,更多的时候是罗荣桓说,毛委员抽着烟,静静地听,还不时往笔记本上记些什么。谈得晚了,毛委员会让军需副官“搞点吃的”,留罗荣桓同志吃饭。如果能杀一只鸭子,那就是很大的改善了。更多时候,派人去买些溪鱼,溪鱼炖豆腐,是这一带很有名的家常菜,不同的是要多放辣子,毛委员和罗荣桓都是王初恩的湖南老乡,嗜辣如命,没有辣子吃不下饭的。还有的时候,毛委员兴致所至,会邀请来访的客人们到村里的温泉洗澡。闽西的初冬,虽然几分寒意,但在露天的温泉里浸泡一会儿,外冷内暖,实为惬意之事。来访的首长们大都愉快地接受邀请,痛痛快快地洗个温泉澡,才一身轻松地上马离去。
一天晚饭后,找人谈了一天话的毛委员见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提出要去泡泡温泉,王初恩不敢怠慢,急忙派出手枪连的战士警卫,自己还亲自跟了去。
初冬的天气,大田中青草泛出衰败的黄色,割去不久的晚稻茬子,像士兵一样排列得整整齐齐,几只水牛在田埂上悠闲地吃草。毛委员高大的身影在夕阳的投射下显得更长,他步履从容,神情十分自信。快步走到泉水边上时,晚风就送来一阵阵歌声。毛委员听到歌声,不由停下步子,侧耳听起来。
韭菜开花一管子心,
剪掉髻子当红军。
头上戴着五星帽,
镰刀梭镖崭崭新。
王初恩知道,又是新泉村妇女洗衣队的那些婆娘和大姑娘们在泉水边忙活呢。自从红军医院进驻新泉,村里的妇女们自发地组织起来,为红军医院的伤病员洗濯军衣和绷带等,每天在温泉那忙得团团转。
毛委员再移步时,就有了几分迟疑。
“王初恩啊,洗澡的地方,隔开了没有?”毛委员问道。
“隔开了,自从毛委员过问这件事后,医院和村苏维埃一起派人用茅草、毛竹隔出了两个洗澡间……”王初恩回答。
村口的温泉到了天凉季节,是个洗澡的好去处。新泉村的习俗,男女洗澡全在一处,互相也不避讳。就算有男人赤身洗澡,妇女来此挑水、洗衣也熟视无睹,旁若无人。红四军初到此地,那些闽西当地官兵去温泉洗澡,也混同当地群众一般,也敢当着妇女同志的面就扒得光溜溜的……毛委员发现了这一问题,急忙起草了一个紧急命令下发红四军司令部,规定红军官兵洗澡时要避开女人,简言之:洗澡避女人。1927年10月,王初恩跟着毛委员来到湖南、江西交界的荆竹山,准备上井冈山与王佐、袁文才部队会合。在一个叫“雷打石”的地方,毛委员亲自向工农革命军宣布了三条纪律。在井冈山艰苦斗争的环境下,1928年1月,毛委员又将其充实、完善为“三大纪律六项注意”。六项注意为:“上门板;捆稻草;说话和气;买卖公平;不拉夫,请来夫子要给钱;不打人骂人。”红四军来到闽西,毛委员又加进了两项注意:“洗澡避女人”、“大便找厕所”,变成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二十一 温泉之浴(3)
走到温泉边,果然已有人用茅草、毛竹分别搭了男女两座洗澡棚。妇女洗衣队洗衣,则另有一处。王初恩快走几步,抢在毛委员前面进去,月光下,却看到已有几个人在里面洗澡,雾气腾腾中他还没看清楚是谁,就听有人唤他“王党代表”。仔细看时,他认出竟然是黄松和宣传队的几个人,他们七仰八叉,没个正形,在滚烫的泉水中泡得快要脱形了,这个宣传队,可真悠闲啊。
王初恩没好气地说:“黄松,你们几个快点上来,别再泡了。”
水里的大烟鬼正用力揉搓着刀条似的肋巴骨,快活得直想哼小调,忽听闯进来的手枪连长官命令出浴,他有些不服气,伸出细长的脖子,像只呆鹅似的反问道:“为什么不能泡了?这里又没有女人,又没有违反军纪嘛……”
王初恩早知道宣传队的家伙们都是刺头,没事少去惹他们,却不想这大烟鬼这么不晓事,他恨不能掐住这家伙的脖子,将他拎出水。恰在这时,毛委员走了进来。
“咦,今天洗澡的人不多嘛,人少水清,人多水混,是不是这个道理呀,王初恩?”毛委员并不急于宽衣,慢慢地吸着手上的烟卷,笑眯眯地说。
黄松和大烟鬼几个认出了来人是谁,一个个都在水里坐周正了,目光张皇地交换了一下眼色,缩到池子一角,撅起屁股要爬上去。
毛委员摆摆手说:“同志们莫慌,洗完再走,我们又不是女人,避开我们做什么?”说罢,毛委员丢掉烟蒂,开始动手*服。
黄松听毛委员开口挽留,再看看池子边上的王初恩,神情中不再有驱赶他们几个的意思,便将身子重新缩回温暖的泉水中。大烟鬼几个见黄松不走,也都像贪水的鱼儿一样缩回水里。
“哎,这就对了,都是红军嘛,同吃同住同战斗,为什么就不能同洗澡呢?”
毛委员说着,宽衣入浴。泉水不深,暖热适宜,人泡在里面很解乏。整整一天了,找人谈话、改材料,毛委员有些疲乏,他微微地闭上眼睛,不知在思考问题还是养神。大烟鬼他们几个不敢再哼什么小调,甚至不敢轻易动一下手脚,以免划出水声惊动了这位红四军的最高长官。
一向几分木讷的黄松也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有了种灵光闪耀,他鼓足勇气说:“毛委员,我给你搓搓背吧?”
黄松的话令大烟鬼几个吓得掉了魂。这个黄松,还真看不出来啊!他在去四纵队宣传队之前,是不是就认得毛委员呢?不对,要是他认得毛委员,又怎么会去宣传队那种鬼地方呢?他们真是被黄松搞糊涂了,摸不着头脑。
站在池外的王初恩也被黄松的话弄得一愣。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个黄松,离开了手枪连还真出息了。他向黄松投去赞许的目光。
陷入沉思的毛委员听到有人同他打招呼,睁开眼睛,恍惚过后,明白了黄松的意思。他左右看看,氤氲热气令他仿佛刚明白身在何处,他又露出了笑意。
“好啊,小鬼,那就有劳你喽。”毛委员坐在温泉池子台沿上,露出了宽厚的脊背。
黄松把毛巾卷在手上,用力替毛委员搓起背。他小心翼翼,掌握好力度,不敢过分用力,又不想浮皮潦草地糊弄人。此时的毛委员,也不像指挥千军万马的红四军最高长官,倒更像是一位乡间的长者,一位普通的教书匠或赋闲民间的居士,但他无疑是一位智者,还是一位仁者,或智或仁,都令人钦佩;倘若二者兼而有之,那就更令人肃然起敬了。看黄松搓得差不多了,池边的王初恩递过来一块香皂,示意黄松。黄松接了,却没有马上打香皂,先用手指沾了泉水放在舌尖上试了试,觉得硫磺味并不算浓,这才往毛巾上涂抹香皂。有的温泉含硫磺成分高,万万打不得肥皂一类的劳什子,否则头发都虬成一团,用清水漂洗起来分外费力。黄松细心地替毛委员打过香皂,这才像完成了一件长官交代的重要任务,长松了一口气。
二十一 温泉之浴(4)
他正要转身离去,没想到毛委员忽然叫住了他。
“小鬼,来而不往非礼也,来,我也替你搓搓背吧。”
黄松愣住了!
毛委员替他搓背?天啊!他是什么人?一个在手枪连受过处分、发落到宣传队的普通士兵。过完年才到二十岁的黄松,还不记得长这么大了有谁在洗澡时给他搓过背。他慌忙躲避道:“不,不用了,谢谢毛委员,我、我自己搓搓就行了……”
“那怎么行来,你帮了我,我不帮你,那就叫失礼……”毛委员不由分说,拽过毛巾,推黄松转过身子,露出了后背……
毛委员一下愣住了,他的那双大手不由打了个哆嗦。
皎洁的月亮照在黄松*的后背上,几道深褐色的伤痕,历历在目。
池边王初恩的心一下子抽紧了。丁泗流,那个该杀的乌龟王八蛋!
“小鬼,你叫什么名字?哪个单位的?”
王初恩说:“报告毛委员,他叫黄松,原来是我们手枪连的士兵,后来犯了过错,调到了四纵队宣传队。”
“哦,犯了什么过错就调到宣传队?”毛委员诧异地将毛巾浸了温热的泉水,轻轻在黄松后背的伤口处揉着,“小鬼,你这伤疤,是不是和犯的过错有关系呀?”
黄松点点头,又摇摇头。毛委员那双大手比泉水还温热,他的背上像通过了一股股电流。眼泪不由自主地从眼角滚落,在手枪连所受的委屈,似乎都如池中汩汩涌出的泉水一样,历历在目。他再一次想到了不知去向的班长肖文生。
毛委员不再说什么,只是发力为黄松搓背。站在池外的王初恩看不大清楚毛委员的神情,但他猜着毛委员生气了,他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大烟鬼那几个宣传队的人更是吓得大气不敢出,他们还从未见过毛委员发脾气的样子,就像他们从未留意过黄松背上的伤痕一样。
为黄松搓过背,毛委员扔掉毛巾,不声不响地爬出浴池,擦干净身子,穿起衣服。他并没有立即离去,动手卷起一支烟,点火抽起来。
黄松和大烟鬼几个跟着爬出温泉浴池,胡乱揩净身上的水,穿起衣服。
黄松走到仍在吸烟不语的毛委员身边,犹豫一下,低声说:“毛委员,那些伤……都是旧伤,早就不痛了……”
“黄松,是哪个打的?班长还是排长?”
沐浴后的毛委员眼睛湿漉漉的,他直视着黄松。
黄松有些畏惧,他摇摇头说:“不是班长,也不是排长……”
毛委员没有再追问黄松,却把头扭向王初恩。
“王初恩,你这个手枪连的党代表晓不晓得黄松这件事?你们连上有没有士兵委员会?有没有就黄松的事情开过士兵会?还有党支部呢,有没有开过会?”
王初恩窘迫得不知该怎样回答,说来话长,事情又极其简单,可怎么能用三言两语向毛委员说清楚呢?毛委员回到红四军来,要他操心的事情够多了。
毛委员不等王初恩说什么,扭头对大烟鬼几个说:“你们回宣传队,替黄松告个假,就说我毛泽东找他谈话。黄松,你跟我走,咱们好好谈一谈……”
二十二 风满楼(1)
丁泗流来到新泉村时,天已快黑了。他没有急着进村,在村外路边的一道土坎上坐下来,一副闲情逸致的样子,令那些吃得肚皮圆圆的返回村庄的水牛都羡慕不已。
冬日夕阳像灌满铅丸火药的土炮炮弹,沉重得一路坠落下去,很快便咬住了山尖上的松林。田里有人烧草木灰,闽西农民的耕田方式与江西、湖南相仿,冬天农闲人不闲,要搂些枯草败叶堆积在田间地头,用暗火慢慢地闷烧,外面用泥土封住,烧成后就是上好的肥料草木灰,来年春天撒进大田就行。一处处的袅袅青烟,把天空夕阳落日都遮盖了,天空中灰蒙蒙的,空气中有种草木焚烧后的呛人气味。田里除了劳作不肯早归的村民外,还有背着枪、穿着灰布军服的红军官兵进出新泉村,不时还有一匹疾驰的战马飞奔入村。老兵丁泗流一看就知道,这里现在成了红四军总前委机关的中枢神经了。
吸了两支烟,看看天色快黑透了,丁泗流才起身朝村里走去。
找到手枪连驻地并不难,要见到王初恩可就没那么容易了。拦住丁泗流的哨兵他不认得,看样子又不像是刚参军的新兵,说话办事都很老练,非要丁泗流说出找手枪连长官有什么事,还让他出示身份证件。难道手枪连又从其他连队补充了老兵?唔,很有可能,要不怎么奉调担任毛委员的贴身警卫呢?找王初恩到底有什么事,丁泗流自己都还没想清楚,他怎么能对一个当兵的说清楚呢?这他妈还是他带过的手枪连呢,连他这老长官都不认识了,还真以为成了皇上的禁卫军不成?他正想发火,恰好手枪连二排长过来,认出丁连副,训了哨兵几句,客气地引他去见王初恩。
王初恩的手枪连连部在一幢朝南的小楼上,穿过一段长长的、踩上去吱嘎作响的楼板,来到门前。二排长喊声“报告”,里面传出王初恩的声音。那声音在丁泗流听来,已经十分陌生了。
王初恩见到丁泗流大吃一惊,他把油灯朝前挪了挪,以证实自己没看错。“老丁?你……这么晚了跑来,有什么急事?”
“你说对了,到底都是井冈山上下来的,又是搭过伙的。没急事,我哪会来找你老王?”丁泗流鬼鬼祟祟地四下张望,生怕墙壁上生出几只耳朵。土墙上没有耳朵,只有他那颗大脑袋的影子晃来晃去。“老王,我听说手枪连现在你一个人双肩扛了?上头没再给你派连长吧?”见王初恩点点头,他又说,“这样好,这样好啊!一个人兼着连长和党代表,没人跟你唱对台戏,爹也是你娘也是你,你一个人说了算,手枪连要早这样,哪能出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王初恩越听越不顺耳,丁泗流大概忘了,他在手枪连那阵,已经被撤成了连副,连长是人家连顺舟,听他那口气,好像他当初当了手枪连半个家似的。“怎么是我一个人说了算呢?手枪连有党支部,重大事情由支部说了算。你大老远跑回来,该不会是声讨我在手枪连搞‘家长制’的吧?”
丁泗流这回老实了,他把手摆得像夏天的蒲扇。“我哪敢呀,老王,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过去的事,就别提了好不好?”
“回到一纵队老家,还好吧?”王初恩缓和了口气。
“好个狗屁!”王初恩简直向他伤口上洒了一把盐,又使劲地揉了一把,丁泗流愤恨地吼起来,“又把老子撤了一级,现在成了正排职,放在一个军需官手下管征用夫子什么的,你说那活哪是我老丁干的?两年前南昌暴动失败,路过闽西地面时我好歹就是排长了,提着脑袋革命,革了两年多,走广东、上井冈,九死一生,吃足了革命的苦头,再转回闽西这鬼地方,老子还是个小排长!就算留在许克祥手下,老子现在至少也是营长了……”
二十二 风满楼(2)
“哦,老丁,我明白了,你是在一纵队闷得慌,回手枪连找我发牢骚来了?”王初恩棱角分明的脸盘上露出少有的嘲讽笑意,“革命都是自觉自愿,没有谁强迫你革命,你要留在许克祥那,咱们兄弟也不会结识一场,说不定,还在战场上刀枪相见呢。”
“不不,你别误会,老王,我哪能大老远跑你这骂大街呢?我有正经事,这不是你问我在一纵队的情况嘛,捎带着说说,算是开场白吧。”
“那你找我干什么?给你打张证明,做个鉴定?证明你在手枪连的表现?”
“那倒也用不着,等人家同意我老丁入党时再说吧。实话跟你说,兄弟在一纵队日子不好过啊,老王你得帮我。”
“一纵队是你老家了,林司令员对你知根知底,从调来四纵队,你就整天闹着要回一纵队,真的回去了,怎么会日子不好过呢?”
“唉,你就别说风凉话了。从手枪连一回去,军政治部就通知一纵队要处理我,撤了职不说,这些日子上面还派人去调查我……”
“谁去调查你了?”
“谁?罗荣桓呗!他成天在一纵队的各连队转,找当兵的开座谈会,听说是老毛要写一份什么材料,委派他去基层连队搞调查,弄来的情况都汇报给老毛,供他写文章用,你说,老毛是不是要把我老丁写进文章里去了?”
“你别‘老毛’、‘老毛’的,‘老毛’是你叫的?”王初恩狠狠瞪了丁泗流一眼。他的连部距毛委员住处很近,现在,倒是他怕墙壁上生出几只耳朵。
“罗荣桓这两天盯上我了,找了我好几回,一直盘问我在手枪连的事,看样子,他知道了肖文生和黄松的事……”
王初恩明白了。看来,毛委员和黄松同池之浴那晚的谈话,还是有了结果。那晚,毛委员同黄松谈的时间并不很长。黄松走后,毛委员有些生气,整个晚上都闷闷不乐。后来,专门叫来王初恩,了解黄松过去在手枪连的情况。从毛委员的片言只语中,王初恩听出来了,黄松似乎在和毛委员的谈话中有所顾虑,并没有把连副丁泗流以及连长连顺舟的所有情况和盘托出。或许,他还担心什么?还是真的不愿意旧事重提?王初恩甚至还有些隐隐的不安,他不知道黄松在毛委员面前会如何说到他这个连党代表。当初他也是有责任的,至少没能和连顺舟一起,阻止丁泗流胡来。如果他能早些发挥党支部的作用,谅他丁泗流也不敢胡作非为了。
“老王,你离着老毛近,成了禁卫军军官了,你说,老毛一回到红四军,是不是又要有一次大的闹腾了?”
尽管丁泗流压低了嗓音,王初恩还是一劲皱眉。
“什么叫‘闹腾’啊!老丁,你在手枪连害得人还少哇?别再害了我行不行?我看你没事还是快些回去吧,再晚路不好走。”
“咦,赶我走呀?好歹我也在手枪连呆过大半年,不讲一点感情?你给我透个话,老毛这回动静大了,不会是为了他自己写篇文章吧?红四军是不是又要开大会、搞整训了?”
“你问我,我问谁去?”王初恩不松口,心里却不由不佩服丁泗流,这家伙一副狗鼻子,什么都闻得出来。其实,从毛委员回到红四军,王初恩就知道,四军党内一定会开一次像样的大会,因为6月龙岩城内那次第七次党代会,还有后来开过的第八次党代会,都实在开得太不像样子了。
“唉,不怕红四军冲锋陷阵,就怕红四军开会讨论。”丁泗流愁眉苦脸,“难怪罗荣桓老是逮住我不放,调查起来没完没了。你说,红四军再开会,就算老毛不追究我,林司令那儿饶得了我?”书包网 www.61k.com
二十二 风满楼(3)
“你来找我,就为这事?”
“这事还小啊?老毛一回到红四军,就带头反对军阀残余,废除肉刑和打骂士兵这一套,红四军真要‘开会讨论’,还不得拿我开刀?再说那个肖文生还不知死活,弄不好,投敌叛变也说不定呢。”
王初恩想了想,摇摇头说:“这事我帮不上你的忙,不过,倒有两个人能帮你。”
“哪两个?”丁泗流的瞳子灯芯似的跳了跳。
“连顺舟和黄松。”
丁泗流像泄了气的皮球,软了半截。
“这俩家伙,没一盏省油的灯。不瞒你说,我下午先去找了连顺舟,这家伙现在倒闲,在四纵队挂了个闲职,屁股后头没有兵,少了几十号眼睛和心眼……不过,那家伙本来也不是个带兵的人,他懂什么带兵呀?成天读死书,书读得再多,也没看到什么长进……”
“老丁,连顺舟不在手枪连了,你说给谁听哪?”王初恩不满地打断他的话。
“那种人,投胎转世下辈子还是地主大老爷,他们要能革命,还要穷苦百姓干什么?”丁泗流总算发泄完对连顺舟的不满,“我下午去找他,说请他出去喝老酒,人家他妈不赏光,冲我板着脸说戒酒了;我说那找个地方喝茶,人家他妈又说这些日子感冒了,不能喝茶……你说,这不是打我耳光子嘛!”
“从前在手枪连,你打连顺舟的耳光子还少哇?再说了,老连最近心情很不好,他开枪打死大黑马的事你听说了吧?”
丁泗流一脸惊诧。“什么?他打死了大黑马?他的那匹黑马?怎么回事?那马不是他的半条命吗?”
“还不是特派员柳达夫逼的,他非要牵走大黑马,老连火了,自己朝黑马开了枪……”
丁泗流更加一脸的愤愤不平。
“那个柳达夫更不是个东西!他凭什么要牵走大黑马?不仗势欺人嘛。哼,要是换了我,也不会让他牵走马。不过,是朝黑马开枪还是朝人开枪,那可说不准了。”
王初恩倒笑了:“这就是连顺舟和你的区别嘛。”
“你说,要是罗荣桓或者别的什么人,到连顺舟那调查我,那家伙能说我一声好吗?”
王初恩厚道人,他还真的替丁泗流想了想才说:“那倒不一定,连顺舟是读书人,比咱这些大老粗懂得做人做事的道理,落井下石的事情他做不来。”
“你敢替他打包票?”丁泗流有些生气。
王初恩叹口气道:“老丁啊,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不是我说你,就是你们二十八团惯下来的毛病,在井冈山就没改好,这才带来闽西……”
“你这哪是骂我呀,你是骂林司令呢!”丁泗流开口就堵了回去,“没有我们二十八团上井冈山,你们三十一团那些暴动农民能在山上成事?二十八团是有毛病,哪有你们三十一团毛病多?”
“咱们扯太远了……”王初恩苦笑一下,“要是连顺舟不肯帮你的忙,你只好去找黄松了。黄松是直接当事人,他怎么说,可比连顺舟更重要,民不告,官不究,说的就是这意思。”
“那兔崽子肚子里的火气可比姓连的更大,他是替肖文生代人受过,再说,他又不是一回两回挨打了,这可算逮住机会了,听说,他还直接把状告到毛委员那去了,你说,他还能饶得过我?”
“要是人人都跟你做对,那你可真落不下好了。”
“黄松我还是要去找找看,拉下这张老脸,赔个笑呗,我现在还有什么脸面可谈?就剩下个小排长了,好歹还算是军官,要再撤职,弄不好沦为夫子当差,得给红四军当挑夫了……”
“你老丁呀,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人家黄松不过一名士兵,受了你那么多气,挨了你那么多打,可还是处处护着你……”
“黄松?他护着我?”丁泗流的瞳子又像灯芯似的跳起来。
“毛委员是找过黄松,了解他身上的伤痕是怎么回事,他吞吞吐吐的,不愿意多说,弄得毛委员都很不高兴。”
“什么?老毛找过黄松?不是黄松去找他告状?”丁泗流惊叫一声,“啊呀呀,那不是连罗荣桓都跳过去了?黄松到底都对老毛说了什么?”
“他说什么,我哪知道,你去问问黄松不就知道了?”
“好,我这就去找黄松……”丁泗流匆忙站起来,差点碰倒了桌上的油灯,“老王,拜托,看在都在井冈山上吃过南瓜糙米饭的分上,老毛要问起我的事,多美言几句。我老丁肯定还有东山再起的时候,红四军总不能老是开会讨论,总有冲锋陷阵的时候,到那时就该看我老丁的了……”
“你等等,老丁,我送你出村。”王初恩摘下墙上的手枪,披挂上身。
“不用送了,我自己走。”
“村里岗哨多,有暗哨,村子外面还有外线警戒,怕你不好走。”
王初恩打着手电筒,陪着丁泗流走过吱嘎乱响的楼板,下了木楼。拐过房角,一间砖房内还亮着灯光。王初恩熄灭手电筒,放轻了脚步。丁泗流一下就明白了,这里住着谁。他停下脚步,扶正军帽,举手向着亮灯的窗棂,端端正正地行了个军礼。
王初恩心里一热,几乎立刻原谅了过去丁泗流的所作所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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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布尔什维克的改造和革命式的爱情(1)
柳达夫近来心情很不好。
天气一天天冷起来,虽然中国南方的冬天比起莫斯科冬季那漫天飞舞的大风雪来根本算不上什么,可毕竟取暖设备不一样,闽西这鬼地方,别说暖气了,生个炭火盆取暖都熏得人嗓子里上不来气。气候不对,红四军内的风向也不大对。陈毅从上海回到闽西,带来了中央指示精神,他一改前日在朱、毛争执中不偏不倚的中立立场,随风倒向了毛泽东,这当然和上海中央的态度有关。毛泽东回到红四军,重新执掌红四军总前委工作,等于兜了一个大圈子,又回到原来的出发点,一个风水轮回,红四军的党政大权又重新回到了毛泽东的手上。不同的是,这不是一次洗牌之后的重新抓牌,而是一次风雨过后的荡涤和洗礼,经历过挫折的毛泽东岂肯善罢甘休?推行他的政治、军事主张是一回事,清算那些反对过他的同志,恐怕在所难免了。柳达夫正是对此忧心忡忡。对于陈毅近乎于愚蠢的做法,柳达夫是很不以为然的。他就不相信,没有毛泽东那个乡村诗人,红四军就真的不行?老毛离开红四军的这些日子,红四军争论少了,日子消停多了,仗没打多少,有胜有负,没看出有哪不行呀。上海中央那帮人也是,怎么就认准了一个毛泽东呢?柳达夫相信,这都是远在上海主政中央的周恩来与陈毅私下的作为。
毛泽东回到红四军后,在基层官兵中引起不小的反响,拥毛者大有人在。毕竟,这支部队是他带上井冈山,又转战闽赣边界带到闽西来的。然而,复出的毛泽东却以他那独有的政治坚忍态度引而不发,每日忙于找人谈话搞调查,红四军那些军政领导人物都像飞蛾扑灯一样,围着他团团转,似乎在酝酿着什么。柳达夫稍稍安心的是,看来毛泽东顾不上立刻清算那些反对过他的同志,也许是时辰不到?平静的等待中,本身就蕴藏着一场即将来临的大风暴。进入12月以后,国民党与军阀之间的战事再次平静,广东、江西方面的敌军又频频调动兵力,准备“围剿”闽西红四军。这种时候,柳达夫的心情怎么能好得了?当他得知毛泽东回到红四军,他立刻就萌生了去意,早些离开红四军,回上海去,在中央工作,远离毛泽东、朱德和陈毅这些人,那将会使他更加心平气和。他的优势与其说在上海,不如说在中央。与毛泽东相比,柳达夫当然更愿意与周恩来这样的人一道工作。
剩下唯一的念头:如果离开闽西,他想带走罗翠香。
相识不到一年的时间,也是他来红四军这年把光景,他唯一的成就感,就体现在这个闽西女孩的身上了。是他,一手将那个黑色上帝的女儿,脱胎改造成为初步具有革命品质的赤军女战士。如果再假以时日,他相信罗翠香将会变得更加布尔什维克化。作为中央特派员,他在红四军的使命失败了,他得承认他改变不了朱、毛那些人,改变不了红四军,可他最终还是成功地将玛丽亚改造成为了罗翠香。
罗翠香——也就是玛丽亚,本身就像红四军一样,是个复杂的综合体,她那不同风格的两个名字或许就是个佐证。你说她是个村姑吧,她生长在水旱码头汀州县城,算得上半个省城了,又在学校受过教育,还在教堂中做过事,特别是在福音医院当护士这些年,耳濡目染,接触的西式文化远非一个普通乡姑所能企及。她喜欢喝咖啡,知道吃西餐时左手拿刀右手拿叉,还知道叉尖不能朝上,必须朝下。她还会几句带有客家口音的英语,甚至还认得几个拉丁文单词。你说她算得上淑女吧,她不过是出自于县城裁缝之家,不认得*的画像不说,甚至不知道列宁是哪国人。说她是上帝的女儿,未免言过其实了。把复杂的玛丽亚掰碎了杂糅之后的重新分派,注入了一些红色的元素之后,她就变回了罗翠香。不过,柳达夫也得承认,他随红四军来闽西快一年的时间,多数时间并不开心,长长的日子像山藤一样缠得他喘不过气、翻不过身来,他那脆弱的心灵像幼儿一样需要抚慰。也就是说,罗翠香给予他的,可能和他给予罗翠香的一样多。柳达夫早就看出了罗翠香对他的深深爱慕之意,说实话,有时他觉得这女孩挺可怜的。那种爱是有些非分之想,但还算不得罪过,就她的出身和共产革命的理论素养来说,爱是永远无罪的,这也正是她尚需要改造的地方。换到他自己身上,那就不行了。一个职业革命党人,怎么可能在事业未竟之日谈情说爱呢?更何况,这当中还夹了一个兵痞子丁泗流。不过,这又有什么呢?*主义者用辩证唯物主义看问题,耶稣和他的信徒之间,不还夹杂着一个犹大?列宁和他的同志们之间,也还有个托洛斯基嘛。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二十三 布尔什维克的改造和革命式的爱情(2)
丁泗流那个丘八一而再、再而三地出事,已经被从连长撤成了排长,这让柳达夫觉得好笑。就是这样一个傻丘八,怎么会让罗翠香这样的女孩儿多看几眼呢?真是打死他也想不通。从本质上说,改造尚未完成的罗翠香还是半个玛丽亚,这一点毫无疑问。尽管柳达夫的造就计划苦心孤诣,也初见成效,可仍然没有从根本上将玛丽亚打造成罗翠香,她不过将玛丽亚的名字换成了罗翠香,换汤不换药,旧瓶装新酒。这样的判断是残酷的,也常令柳达夫沮丧。现在,他将离开闽西红四军,那个改造了一半的罗翠香或者说是玛丽亚怎么办呢?将她丢在这山沟沟里,任其蜕化,重新变回玛丽亚吗?那岂不是半途而废?想到他唯一的那点成就感将要扔在原地,柳达夫的心就像被子弹撕裂开一样疼痛。那样一来,他还剩下什么呢?
在莫斯科东方大学时,柳达夫一次患上了重度流感,被医生怀疑为伤寒,转送到一座乡村疗养院隔离观察。那是一个风光秀美的乡村,木制的板房和后建的黄砖红顶的小楼错落有致构成了一个村落,紧傍着村子的就是一条小河,冬天的日子,河水封冻,小心翼翼地越过河面就能走进一片白桦林中,阳光下,积雪像一只只硕大的松蘑,挺立的白桦树简直就像一群俄罗斯男人一般骄傲。若是那些密密层层看不透的白桦林,倒也令人思维单一,偏偏走到近处,总能看到几棵倒下的白桦树,恰恰是那些倒下的白桦树横着的树干,与那些笔直挺立的白桦树形成视觉上的交叉,令人顿生感慨,感悟到生命的脆弱与不朽。经过医生的精心治疗和缜密的观察,很快被排除了伤寒可能性的柳达夫痊愈了,可他并不急于返回莫斯科,他喜欢上了这个乡村疗养院,喜欢上了那个负责护理他的俄国女孩。她叫玛丽亚,就是本村人,父母原来打猎、种地、捕鱼,什么都干,却很难说是农民还是渔民,抑或是猎人。莫斯科当局在村里建起了疗养院,村里很多人都为疗养院服务,冬天的路面冰封雪盖,汽车无法进出,玛丽亚的父亲就和村里其他男人驾起雪橇,为疗养院拉给养,包括运送病号。
现在想起来,事情就像距离和时间那般遥远。当坐着摇摇晃晃的火车,穿越西伯利亚的秋天,通过*设在满洲里的地下秘密交通线回到中国境内时,柳达夫差不多就把那个俄罗斯乡村的玛丽亚忘掉了一半。当然,这和中国革命的事业有关,与有着严格自省自律精神,并时刻以职业革命家自诩的柳达夫有关。学成归国的柳达夫,和其他中国同学一样,满肚子不仅装满了俄式“列巴”,那是一种俄国式大面包的叫法,还装满了俄国同志传授的布尔什维克理论,装满了*列宁主义的光辉。他们对中国革命的前景满怀憧憬,并对各自在中国革命中将要担当的大任深信不疑。赤化中国,将年幼的中国共产党全面布尔什维克化,他们人人心中充满了舍我其谁的凛然大气。当柳达夫辗转来到上海中央报到时,苏联乡村玛丽亚的模样他都已经差不多全忘光了。来到闽西,他在汀州遇到玛丽亚也就是罗翠香后,那个千万里之外的俄罗斯女孩的音容笑貌才重新回到他脑海里。后来,为了有所区别,他把俄国的玛丽亚称为“俄玛”,他宁肯把两个姑娘搞混了,再努力甄别出来,也不愿意将两个玛丽亚混为一谈。当然,罗翠香这个名字他还是蛮喜欢的,充满了乡土气息,有种乡间小诗的韵味。还有,“俄玛”要比闽西玛丽亚丰满得多,那姑娘的性格更像冬天中熊熊燃烧的火炉。病房里到处都是用汽油桶改制的火炉,里面堆积着秋天备下的桦木柈子,死于冬天前的桦树在寒冷的冬天里造出了温暖的春天。玛丽亚的脸膛被炉火烤得通红,积淀着某种成熟后的自信,一次又一次的,忘记柳达夫都说了句什么,玛丽亚高兴地哈哈大笑,一头亚麻色的长发犹如黄河之水天上来,她那双湖蓝色的瞳子,就像冬夜雪地泛出的光泽,令柳达夫心猿意马。那个玛丽亚多大岁数来?十八还是十九?和这个玛丽亚也就是罗翠香差不多吧,但“俄玛”更像一匹奔放的俄国马,到了荒野中撒起欢来跑得惊天动地。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二十三 布尔什维克的改造和革命式的爱情(3)
离开疗养院那个最后的夜晚,玛丽亚来到柳达夫的病房,她沉默得像被人灌了哑药,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拼命朝炉内填着桦木柈子,铁皮桶壁烧得通红,似乎马上就要融化成水了。柳达夫拿起一根柴棒,轻轻在桶壁上一划,一串猩红色的火星犹如理性的光芒闪烁而过,并且很快消失了。房间内空气焦躁,热得人穿不住衣服。玛丽亚早把她的皮衣脱了,后来还是抗不住热,又把她那件蔷薇色的毛衣也脱了。她那天穿了件丝质的胸衣,香槟色的,在红色的炉火照耀下有种粉色的质感。玛丽亚对中国男人柳达夫抱有好感,在疗养院几乎人所共知。除了冒着严寒,带他跨越冰河,进入白桦林之外,她还曾把他带到家里,品尝玛丽亚父亲自酿的烧酒,还有她母亲最拿手的酱鹅肝、熏牛肉、熏鱼干。玛丽亚和她的父母不在乎这个中国男人是干什么的,是职业革命家还是搞意识形态的理论家,在苏维埃政权中比比皆是,他们喜欢的是中国男人那种几分腼腆、含蓄,就连喝酒也是小口抿,不像俄国男人那样牛饮一气。柳达夫的俄语口音很轻,像春天开冻的河水一样潺潺流淌,他的言行举止一切都是那样东方化,那样智慧,那样典雅,看上去就像文学中的中国皇帝的侍从一样规矩,这让他们处处感到惊讶和新奇。
在那个火炉被烧得就要爆裂之前,玛丽亚终于开口了。
“柳,留下来吧,我可以嫁给你。”她轻轻地说。
柳达夫没有回答,他甚至弄不清玛丽亚是让他留在这个乡村还是留在莫斯科。他又用木棒划了一下烧得通红的炉壁,又一串火星闪烁而过,犹如一队红军士兵军帽上的红五星。
见他不开口,玛丽亚几分失望,她扔掉手上的一块桦木柈子,一把将柳达夫的头抱在胸前。柳达夫像失去知觉一样一动不动,他怀疑回到了儿时的梦境。玛丽亚那对猫一般的乳防挤压得他喘不上气来。他想,就这样昏厥吧,就这样死去吧,他仿佛一不小心堕入了普希金的诗行,或者是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要么就是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之中……
在莫斯科校园里,他们来自中国的留学生常在周末的舞会上受到苏联女同学的热情邀请,那时柳达夫的感觉是跋涉在托尔斯泰的华丽的波斯地毯上,相比之下,屠格涅夫来得更真实些,似乎伸手可触。面对着亲密的肉体接触,感觉上像被另一个烧得通红的汽油桶拥抱着,柳达夫当然不敢伸手。他知道,只要他的手一伸出去,他就等于把自己的什么都伸了出去,摸一摸那对发烫的乳防,甚至摸一摸玛丽亚那火热的脸颊,就像木棒擦刮炉壁一样,将划出一串燃烧的火星。在这个远离莫斯科的乡村,在这个风雪之夜,他几乎可以不考虑道德的约束,但他不能不考虑党的纪律。俄国“二月党人”在流放西伯利亚时,面对的就是恶劣的天气和温情的女人。他这位中国布尔什维克的中坚分子,难道能轻易被一炉烈火烧化了吗?
那一晚,柳达夫既没昏厥,也没死去。他活着走出了那片冰天雪地。
他还是柳达夫,而不曾变成了别的什么人。
这一点,至今还令他骄傲。
主义的光辉,真是无可匹敌啊!
还记得的是,“俄玛”的舞跳得极好,歌也唱得棒极了。这一点,闽西的玛丽亚与她极为相似,尽管她们唱的歌词不同,却都是充满乡村情韵的农家小调。有几次,柳达夫与罗翠香携手钻进密密的竹林,或者草木葳蕤的青山小径,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与“俄玛”踏着风雪进入白桦林的情景。冷热两相隔,真不知哪个才是今生今世啊!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二十三 布尔什维克的改造和革命式的爱情(4)
柳达夫不知道罗翠香会不会同意跟他一起离开红四军,就像他不知道假如明天分手,她会不会像那个亚麻色头发的俄国姑娘一样,将他紧紧抱在怀里。
柳达夫来到四纵队宣传队找罗翠香。红四军各部队正在奉命向上杭方向集结,宣传队正在清理归还老乡的东西,罗翠香在帮助大烟鬼和破茶壶捆稻草。见到柳达夫又来找“香妹子”,老拐的脸色很难看,他的心情也像那条有毛病的坏腿一样,一瘸一拐地很不自在。这个穿件黑皮短袄的中央特派员整天吃饱了没事干,隔三岔五地来纠缠罗翠香,不仅让老拐不舒服,全宣传队都跟着不舒服。不过,老拐又能说什么呢?人家是中央特派员,还在苏联留过学,连军部长官都让他三分。宣传队又是些什么角色?不是犯过错误的,就是吸大烟的、受过伤的,唯一的女兵就是罗翠香了,那还是这个穿黑皮短袄的中央特派员塞过来的,鬼才知道他当初打的什么主意,没准人家早就在暗中发展了,发展成他的老婆还是叫夫人都说不定呢。
老拐不能驳柳特派员的面子。罗翠香就更不能了。
罗翠香从看到柳达夫的第一眼起,脸上就像阴雪天一样,看不到一丝阳光。
连顺舟当众开枪射杀了他心爱的大黑马那天,罗翠香在现场目睹了事情的经过。她没想到文质彬彬、气度翩翩的柳达夫的心胸那样小,心眼那么狠,竟然逼得连顺舟走投无路,愤而开枪射马。过后她独自难过了好几天,就连见到黄松,都像愧对了他似的不敢抬头。丁泗流连续出事,那点官衔缩得都快没了,就像人往回倒着长一样,已经令她绝望了,她没想到连她最为崇拜的中央特派员也同样令她失望。
两人闷头不语,默默地走着。罗翠香有意和柳达夫拉开一段距离,她不想再做他的影子一样缠住他,也不想让他成为她的影子。路上到处都是脚步匆匆的红军士兵。村子里什么地方有水牛不安地叫着,引来一阵狗吠声,村庄上空笼罩着紧张不安的气氛。柳达夫心里有数,“围剿”的敌军还远着呢,重新重权在握的毛泽东已经决定抓紧在敌人围上来之前,先开完红四军第九次党代会,算是忙里偷闲吧,或者说老毛一天都等不下去了。从红四军第七次龙岩党代会过后,他已经足足等了半年之久了。
刚走出村口,罗翠香就不愿意再走了。搁从前,她愿意跟他上山下河,去任何天涯海角,犄角旮旯。她在晒谷场边的稻草垛旁站下来,眼睛眺望着远方的地平线,耐心等待柳达夫开口。
“罗翠香同志,你看上去不大高兴呀,怎么,是不是要打仗了,有点紧张?”
柳达夫说话,除了长者的口吻外,还得有点长官的意思,以往这正是令罗翠香痴迷之处。可今天不同了,她懒得开口。
“咦,罗翠香同志,你倒是说话呀。”
“你还让我说什么?”
“随便说点什么好了,就像从前那样。”
“还能像从前一样吗?”罗翠香苦笑,“如果非要我说,那我就说一句话好了,你们开枪打死大黑马那天,我什么都看懂了。”
“明明是连顺舟开的枪,怎么把我扯进去呢?”柳达夫明白了快乐的红*儿罗翠香何以如此郁闷。对了,那天她的确在场,还试图出面阻止他呢。
“柳特派,我没想到你那么缺乏宽容之心,不放过连顺舟倒也罢了,竟然连一匹出色的大黑马都不放过……”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二十三 布尔什维克的改造和革命式的爱情(5)
“罗翠香同志,你怎么说话这么难听?什么叫我不放过?我又没起杀心,只是想约束军纪,暂时收走大黑马。你说他连顺舟一个小小连级军官骑什么马呀,红军要都像他那样,从家里带马来就骑马,带着佣人来就当仆从,那还是中国红军吗?再说,是连顺舟臭土豪的脾气不改,赌气杀掉了大黑马,与我何干?”
听柳达夫称连顺舟为“臭土豪”,罗翠香更生气了,狠狠地剜了柳达夫一眼。
她叹口气道:“柳特派,你们这些读书读多了的人,还是在外国读过洋书本的人,为什么老是和别人过不去?爱别人,爱一切人,要做到这点真的有那么难吗?”
柳达夫皱皱眉头道:“罗翠香同志,你参加红军这么久了,怎么一开口还像在教堂布道一样?你们宣传队看来真的没有党代表,政治工作过于薄弱。”
“怎么是教堂布道呢?”罗翠香不再像从前那样对柳达夫佩服得五体投地,唯命是从,“红军是革命队伍,难道就不讲爱吗?”
“你看看你参加红军不到一年时间,都爱了些谁吧。”柳达夫冷笑一声,“丁泗流、连顺舟……还有谁?宣传队那个叫黄松的小毛孩子?哦,还有连顺舟的那匹大黑马,生前是土豪的心爱之物,死后是……”
“柳特派,你不能这样污辱人!”罗翠香愤怒地大叫一声,倒吓了柳达夫一跳,“你说的那些人,都是我的同志,不错,我爱他们,还有宣传队的队长老拐、大烟鬼、破茶壶、小余子,还有红四军的所有官长士兵,他们都是我的同志,我都爱他们,这难道有错?”
柳达夫没想到她会这样顶撞他。他们这些“读过洋书”的人,不怕谁在暗地里算计,就怕谁公开顶撞,被人公开顶撞是很丢面子的事,而面子是比任何东西都更宝贵的。
他冷笑一声说:“好啊,爱人,爱一切人,这还是你们的西方上帝留给你的理论吧?我没说错,看来这一年的红军你是白当了……我的心血也白费了。”
“红军中难道就不需要爱?你的心血?这又是什么意思?”罗翠香的眼睛越睁越大,这是柳达夫已经熟悉了的某种表示,他知道只能到此为止了。
“罗翠香同志,我们不要再说那匹大黑马了,也不要再说那个‘爱’字了,超越了阶级性,是说不清楚那个‘爱’字的,我们还是说说人吧。我很快就要回上海中央工作了,闽西这地方并不安稳,江西、广东的反动军队很快会对闽西苏区动手的,这你知道。你看,你是不是考虑和我一起到上海中央去工作?”
“我?到上海去?”罗翠香的嘴张得比眼睛都大。
“对,我把你带到上海,那里什么都有,政治、艺术,可以说应有尽有,在那里你一定能学到更多的知识,发挥更大的作用,比如说你的艺术才华……”
“我还有什么……艺术才华?”
“那当然,要不我当初把你调到宣传队干什么?”
“上海人也喜欢听我们客家人的山歌?”
“你不一定非要再唱山歌呀,比如说你可以演话剧,对了,你为什么就没想过演电影呢?当电影演员,去拍电影,不是很合适吗?”柳达夫自己先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当然,如果愿意,你还可以留在中央机关工作,比如在宣传部门我看就很合适……”
罗翠香撇了撇嘴,没说什么。心里却在想,你听这个人说得天花乱坠,好像上海中央是他家开的铺子,由他说了算似的。他们这种读过洋书的人啊,没别的毛病,就是喜欢当别人的家,当党中央的家,当大黑马的家,甚至连她的名字都要由他来当家。这毛病哪来的?爹娘肚子里带来的,还是读洋书时外国大鼻子教下来的?
罗翠香刚想说什么,柳达夫急忙说:“别急,罗翠香同志,你不必急着表态,先回去考虑一下再正式答复我,我们还有足够的时间,急什么呢?”
罗翠香根本没急,她急什么呢?她的生活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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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逃离的欲望(1)
连顺舟负责的“扩红”征兵工作时好时坏,成果不明显,纵队司令部首长很不满意。参谋长找他谈话,暗示说,最近部队要有大的军事行动,必须将征兵工作抓紧落实,纵队各支队需要的补充兵员要早日到位。连顺舟受了批评,心里很有触动,又听司令部的人说,山里有个叫灵风寨的村子,当地苏维埃政府十分薄弱,开展“扩红”工作很不力,居然连一个男丁都没有动员出来,成了征兵工作的空白点。连顺舟便主动请缨,说要到灵风寨去做征兵动员,他不相信那个村子里都成立了苏维埃政权,红军居然还一个兵都征不到。
连顺舟单枪匹马去了灵风寨。
不是连顺舟工作不尽心尽意,而是他这些天有些神不守舍。这几天他一直在犹豫,他该不该离开红四军?
最初,这个念头吓了他一跳。难道他也要学着肖文生的样子,做逃兵不成?当他听说肖文生在去上杭执行任务途中脱队逃离的消息,十分震惊,他不相信肖文生会当逃兵。得知了那是丁泗流胡作非为之后,他就更加气愤了。深深的内疚感,令他一直比别人更关心打听肖文生的下落,可毫无消息。连顺舟相信,肖文生肯定不会叛变投敌,他要去找没有打骂士兵的红军队伍,大概也非易事。他也不会跑回家,上杭县早已红遍,到处成立了苏维埃政府,他哪敢逃回家呢?最大可能是肖文生找地方躲了起来,遭遇不测也说不定呢。
眼下,独自走在去灵风寨的山路上,倒是个很好的机会。如果他就此转道去了什么地方,天知地知,神知鬼知,再无人会知道的。
他怎么能和肖文生一样做逃兵呢?
可是不逃,红四军还呆得下去吗?从他亲手开枪打倒了心爱的大黑马之后,连顺舟就彻底绝望了!红四军有了柳达夫这种人,是断然不会有安生日子过的。红四军可以有丁泗流这种丘八,唯独不可以有柳达夫这种啃过洋书本和洋面包的家伙,他们自以为比谁都革命,却不知道革命是要团结所有人一起来投身的。柳达夫那种家伙,只相信自己,从来不相信别人也革命,而且他们以为整肃自己的同志就是最革命了……连顺舟不大了解井冈山时期红四军党内的那些事,更不了解上海党中央的内部情况,可他在集美念书时,读过俄共(布)的党史,对苏联共产党内的斗争情况有所了解。党内斗争的残酷,可能比阶级之间的争斗有过之而无及,这样的想法令他不寒而栗。
那天,枪声响过之后,倒地的大黑马并没有立时气绝,尽管子弹在它身上打了个对穿,鲜血汩汩地流着,可大黑马还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只是它那绵软的四蹄再也无法像往常那样支撑住身躯了。后来它放弃了努力,睁着一双大惑不解的眼睛,久久地凝视着主人,百思不得其解的眼神令连顺舟许多个夜晚从梦中惊醒,他不敢与那双眼睛对视。连顺舟跪在地上,紧紧抱着大黑马的脖子,他的身子和大黑马一起抽搐,仿佛有一道电流串通了他和它之间。原来,人血和马血的颜色是完全一样的。
枪声响过之后,柳达夫就像个懦夫似的躲得远远的,不知去向了。倒是黄松凑过来,小声对他说:“连长,你再补一枪吧,别让它受罪了……”
连顺舟的手却连根稻草都举不起来了。
大黑马咽气后,那颗高贵的头颅才垂了下去。直到它闭上眼睛,始终都没想明白这个世界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钟爱它的主人为什么会朝它开枪?世道的反复无常准是令大黑马感到厌倦了,临死前它把双眼闭得紧紧的,似乎打算来世再重新睁开……书包网 www.61k.com
二十四 逃离的欲望(2)
黄松本想叫宣传队的人搭把手,可大烟鬼和破茶壶听到枪响跑得比兔子还快,他只好到手枪连喊来几个弟兄,又找了抬杠,将大黑马抬到后山上,挖个深坑埋了。
连顺舟觉得自己的革命理想、热情也和大黑马一样,被深深地埋入了地下。
他调离手枪连后,心情本来就不大好。那些步兵大队无处可去,就在纵队给他安排了一个副官职位,就和尴尬的大黑马一样,是一个可有可无的闲职,若没有征兵任务,更是闲得难受。大黑马的死,深深刺痛了连顺舟的心,他几乎去意已决了。可是,离开红四军,又能到哪去呢?闽西一片红,除少数县城的反动民团仍然保有一点势力外,到处都是苏维埃政权的天下。不过,若想另找一支地方红军加入,似乎也不是个办法,除非向红四军正式打报告,要求调出……那比当逃兵体面些,但是可能性呢?几乎没有。柳达夫是干什么吃的?他不趁机整死你才怪呢。剩下的唯一出路就是悄悄溜走,溜回连家堡去。当初的快枪手当然都不复存在了,他们都被他带进了红军。他们可以留在红军继续革命下去,而他连顺舟不是要回连家堡重新扮演连老爷的角色,只是要躲开红四军中的柳达夫,或者说柳达夫所在的红四军。天下红军多着呢,将来还会越来越多,就不信找不到一支没有柳达夫的红军队伍!
连家堡也早已赤化了,整个上杭,何处不飘舞着赤色的旗帜?如果不是他倾向共产党的底色,如果不是他和红四军长官*的关系,如果不是他带着快枪手们参加红军,说不定他这“连老爷”早被翻身的农民打入了十八层地狱。假如他逃回连家堡,赤化了的家乡能容得下他吗?正是这点疑虑,让连顺舟迟迟不敢轻举妄动。心里的苦闷无处诉说,就是被发配到宣传队去的黄松,都难得见上一面。还有谁可以说说心里话呢?手枪连的王初恩,别看他和丁泗流较着劲儿,可他知道,王初恩打心眼里是瞧不大起他这个“连老爷”的。以前他还有大黑马,有什么心里话,可以在村外无人处,对大黑马说说。现在,他有话去找谁说?
副官不是官,尤其身后不再跟着几十号士兵弟兄,连顺舟在苦闷之余,可以有充足的时间想很多很多。可是,想得越多,心里越乱,到最后他也没想明白:到底该不该离开红四军?
这段时间,连顺舟感觉到司令部的人看他,好像都用另一种眼光。大黑马在的时候,他就和别人不一样,怎么大黑马都没有了,他还和别人不一样呢?就因为他那剥削阶级的出身?他革不革命,难道和革命的对象,代表他家庭成员那个阶级还有什么关系?其实,红四军内出身于地主家庭的老爷、少爷并不在少数,傅柏翠和胡少海,不都是大地主家庭出身?他们革命年头久了,身为高层长官,别人也就难以追究他们的出身了。谁还会用异样的眼光去打量那些纵队长官呢?可对连顺舟,他们就敢。原先还不是这样的,四纵队大都是闽西同乡,远不过相邻的几个县,谁还不了解谁呢?自从柳达夫被红四军派到四纵队来,一种对家庭出身偏高的官兵不信任的风气渐渐滋生,别说连顺舟了,就连对傅柏翠都有了风言风语。连顺舟听说,傅柏翠处境微妙,心情也很不好呢……
十几里的山路,就这样在胡思乱想中走完了。少了大黑马之后,连顺舟徒步行走的能力比过去强多了。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二十四 逃离的欲望(3)
灵风寨是个不小的村落,虽然坐落在山上,零零散散的,也有二百来户人家。这样的村子要是征不到一个男丁出来当红军,怎么说得过去?连顺舟愤愤不平地加快了脚步。
还没进村呢,他忽然听到了一阵熟悉的歌声。连顺舟以为自己山路走得急了,产生了耳鸣,他停下脚步,侧耳听了听,除了山风呼啸,千真万确有人在唱歌,歌声是那样熟悉!
不会错的,是宣传队的“香妹子”,罗翠香!
连顺舟走进村口,果然看到宣传队的文字宣传组的几个人在墙上书写标语,那个叫小余子的小机灵鬼,棉衣袖子挽得高高的,用支蘸满石灰水的大笔正往墙上写字,前面写完了“好男人”三个字,正在写的是个“当”字,后面不用说还应该有“红军”两个字。为小余子提着装有石灰水木桶的黄松,见了连顺舟,兴奋地扔掉桶,跑过来向老连长打招呼。
“连长,你怎么来了?”黄松问。
“你们呢?你们宣传队怎么也来了?”连顺舟反问道。
“纵队政治部长官说,这个灵风寨‘扩红’工作不灵,又无风无浪,让我们宣传队来宣传宣传……”黄松说。
连顺舟松了一口气,有宣传队来到村里宣传鼓动,远比他单枪匹马耍嘴皮子“动员”要容易些,别人看不起宣传队,连顺舟不那么看。红军宣传队,有和没有大不一样。至少他在灵风寨没有那么孤单了。孤单是一种病,大黑马死后,他被这种病吓住了。他想了想,问道:“黄松,这个村的苏维埃在什么地方?”
黄松说:“这样吧,我陪你去。”他把石灰水桶交给了一旁抽烟的破茶壶,陪连顺舟朝灵风寨苏维埃走去。
村苏维埃主席本来在外边招呼红军宣传队,听说有红军长官找他,立刻赶回了苏维埃那间简陋的办公室。这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自我介绍说他姓骆。他显然知道红军长官和宣传队爬了十几里山路来到村里的原因,因此看连顺舟和黄松的目光都闪闪烁烁的,说话也格外小心。黄松就想,这样的人到了红军队伍上,十有*也被发落到宣传队去了。骆主席将连顺舟和黄松让进村苏维埃办公室,泡了茶,还加了一点冬蜜下去,雪白的蜜蜡在滚烫的茶水中迅速融化了。他先谨慎地关起办公室那扇杉木门板,把那些看热闹的半大孩子挡在了门外,才小声介绍起村里的情况。
灵风寨大多人家都和他一样姓骆,都是早些年南迁而来的北方氏族宗亲。共产党红军来了,村里成立了苏维埃政府,分了土豪的田,农民都很高兴,都很拥护共产党红军。政府征收的公粮和捐税,各家各户都按时交纳,分文不少……
“既然村民拥护共产党和红军,那为什么完不成‘扩红’的任务呢?”连顺舟奇怪了。
“长官,不是我这个村苏维埃主席‘扩红’工作不卖力气,实在是顾不过来呀。”
“村里还有什么工作比红军‘扩红’更重要的?”连顺舟不满了。
“长官有所不知,我灵风寨村子里最近出现了‘金蚕蛊毒’,全村人心惶惶,连田都快无心种了,我这个村主席更是焦头烂额,弄不好会出人命的,我哪还顾得上别的?”
“‘金蚕蛊毒’?”连顺舟愣了。
黄松一旁说:“什么叫‘金蚕蛊毒’?”
骆主席看看连顺舟,又看看黄松,小心翼翼地说:“二位长官都是我们闽西客家人吧?”
连顺舟点点头。
二十四 逃离的欲望(4)
“那二位长官在家里没听老辈人说过‘金蚕蛊毒’?”
黄松摇了摇头。
骆主席只得慢慢地讲述了来龙去脉。
灵风寨有对姓王的婆媳,一双寡妇,人称王婆、王媳。王家人是外来户,实际上灵风寨里所有人都是外来户,不过有早有晚罢了。王家婆媳是几年前刚从外地来村里落户的。落户时家里还有主事的男人,否则灵风寨也不会让两个寡妇在村里落脚,骆主席这样说。后来王婆的丈夫忽然在夏天得暴病死了,王媳的丈夫,也就是王婆的儿子为了去县城给生病的父亲买药,回来时被突然暴涨的河水冲走,尸骨未见。王氏父子两人的死法都有些莫名其妙,因此在灵风寨村民嘴里传来传去,就有了“不得好死”的说法,村里人的结论:那是前世修下的结果。王家人前世做下了什么?村里就有些讳莫如深了。短短两年间,还遍前生债。王家寡妇娘儿俩各自为死去的丈夫背上了黑锅,被打入另类。家里没有男人,本来就难免受骆姓人欺负,两个寡妇在灵风寨的处境急转直下,一日不如一日。直到红四军来了,灵风寨成立了苏维埃政府,情况仍然没有好转。打土豪、分田地时,王婆、王媳娘儿俩分到了山旮旯间几亩冷水薄田,寨里人给出的骆氏理由是:王家无男丁,既不能为红军“扩红”出人,也不能为保卫苏维埃出力,只怕连红军纳的公粮和捐税都要拖欠呢。两个寡妇打掉门牙往肚子里咽,不敢吭气,还要低眉顺眼地向村苏维埃再三谢恩。骆主席说到这里深深地叹口气,连顺舟不知他在为苏维埃有失公允的做法还是为王氏寡妇的命运叹息。一对孱弱的寡妇,位居穷苦人中的最下层,差不多就是双份的“穷”与“苦”了!共产党来了,红色政权推翻了敌对的阶级,却又敌不过姓氏宗族的力量,不能将一对寡妇从不平等中解放出来,那还算什么革命?连顺舟越想越气,不由打断了骆主席的话。
“村里人说那对寡妇搞‘金蚕蛊毒’的名堂?”
“连副官是我闽西乡党,当然知道‘金蚕’是什么东西,”骆主席说。“金蚕就是老书上说的‘蛊’,比七步倒、竹叶青还要毒很多的毒虫……人要沾了蛊,活不过日当午,老辈人就这么说……”
黄松一旁一脸愕然。
“老骆,你岁数也不小了,你这辈子见过‘蛊’吗?”连顺舟忽然打断他的话。
骆主席愣了,苦笑着摇摇头道:“我要见过‘蛊’了,还能再见到二位红军长官吗?”
“好,你接着说。”
“我俚客家从南迁到闽西来,就传说心意恶毒的歹人就偷偷在家养金蚕虫,也就是‘蛊’,谁养金蚕谁发家致富,可富三代十九族。不过,村里的邻居可就要吃苦头了!左邻右舍沾了蛊气的,要死人的,离得越近,蛊气越重,沾染蛊气,非死即伤,无药可治……”
黄松一旁静静地听了半晌,忽然插嘴道:“既然蛊气这么厉害,养金蚕的人家自己就没事?还能发家致富?”
老骆朝黄松掉过脸去,点点头说:“要不怎么说旁门左道、邪恶之事呢?大概那金蚕就像恶狗一样,养那畜生的人不怕,专门咬外人吧。”见黄松不吭声了,他才扭过头来朝着连顺生继续说。“养恶狗的人家比狗还恶,养金蚕的人,心比蛊虫还要毒。灵风寨从明清到民国这么些年来,发现了鼓捣金蚕蛊毒的人家,是要以灭门之罪来惩罚的,哪怕宗族之人,不会有人说情,更不会放过的,何况王家寡妇还是外姓人呢。村里人一口咬定王家两个寡妇弄“蛊毒”害人,骆氏宗族的人叫嚷要以家族私刑论罪处死。村苏维埃的本事对付地主富农绰绰有余,对付家族势力却有些力不从心,眼看村里就要闹出人命了……”
“事情闹起来之前,王婆、王媳为什么不躲开灵风寨呢?这里住不下去,走就是了。”
“连副官说得好容易,”老骆又苦笑了。“一对寡妇,坛坛罐罐的,比不得你们红军,拔腿就走,风雪雷雨霜,脚下三千里,国民党大军都追赶不上。有了土地,有了草房,有了锅碗瓢盆,那好歹是一个家。再说,王家寡妇打死也不肯认账,哪会承认她们养金蚕?如果就那么走了,离开了灵风寨,不是等于承认真的养了金蚕?人活在别处了,王家的名声可就死在灵风寨了,就连王家死去的爷儿俩也要跟着背黑锅。王媳倒是想走,王婆不肯,她说为了死去的丈夫和儿子的名声,她也要留在灵风寨弄个水落石出。”
“那么,灵风寨村苏维埃对这件事就没得办法?”连顺舟说。
“办法倒是有,就是宣传科学,破除迷信呗。可长官别忘了,我这个村苏维埃主席也姓骆,我出来说话,王婆、王媳信不过,村里姓骆的其他人也信不过。要是我不姓骆……那我就连话都说不上了。连副官,你们红军长官来了就好办了,你们说的话,无论是姓骆的还是姓王的,都有人听,谁敢不听红军的话?”
连顺舟一愣:“你别推到我身上呀,我是来搞‘扩红’征兵的,我又不是县苏维埃政府的人,管不了村里的事。”
老骆说:“‘金蚕蛊毒’的事情不搞清楚,‘扩红’征兵就是空话,青壮年男丁都放心不下,怕家里出事,谁肯出去当红军呢?连长官要是把王家两个寡妇的事情搞清楚,我保证灵风寨为红军送上最棒的小伙子。”
“当真?老骆你说话要算话。”
“我要说话不算话,别说撤了我这苏维埃主席,长官你枪毙我!”
“别动不动就提枪毙,这样吧,你先带我们去王家,见见那娘儿俩。”
黄松说要回去帮助小余子写大字,连顺舟哪肯放他走?要他陪着一同去王家。黄松只好应承下来。
二十五 松香的秘密(1)
王家寡妇住在灵风寨边上。远远看去,破败的茅草房果然比村里其他人家的房屋更不成样子。草房的一个屋角已经倾斜,看上去有个男人在几步之内跺跺脚,那个屋角就会坍塌。门口胡乱扔着几件不成样子的农具,有只铁锄崩豁了牙,上面长满铁锈;还有个打谷用的木枷板断裂开来,简单地用草绳绑着。一看就知道这是个缺少男人的残破家庭。倒是土墙上刚剥下牛皮似的,挂着一件蓑衣,尽管已是风雪漫天的冬季了,棕色的蓑衣上并没有落上灰尘,可见女主人即使不再穿它,也时常动一动、翻一翻它,拂去蒙尘,让这个充满象征意义的男性标志焕发出生命的光彩。
两个寡妇都守在家里没出门。村里来了红军宣传队,又是演说又是唱歌,还刷标语写大字,热闹得像要过年,可王家寡妇无动于衷,“扩红”不“扩红”的,与她们两个寡妇无关。平常的日子,她们就是能不出门就不出门。
那一老一小两个寡妇看上去不像婆媳,倒像一对姐妹,不是老的还不老,而是不老的太老了。两个女人脸上都黑黝黝的,是那种风吹雨淋、霜雪相逼留下的痕迹,头发又脏又乱,衣服……衣服和她们的破草房差不多,说它住着人呢,才能称为房子,能*挡体,才能称为衣服,暖不暖和,好不好看,鬼才知道。看到走进门的两位穿着灰军服的红军,两个寡妇的泪水齐刷刷地下来了。
连顺舟的心一下揪紧了。从前在集美读书回到连家堡,他最看不得的就是穷人落泪。只要有人朝他落泪,哪怕借钱借粮,他几乎有求必应。凭直觉,他判断所谓“金蚕蛊毒”,是灵风寨的骆姓人家对这对羸弱的寡妇的诬陷。
“红军长官,你们可要给我们娘儿俩做主啊……”
王婆扯了一把,王媳和她一起朝着红军长官跪了下来。
当红军前,还是“连老爷”时,朝连顺舟下跪的大有人在,尤其借钱借粮时,他并不惊奇,只是一种久违了的感觉袭上心头,令他觉得怪怪的。
“黄松,快,快把她们搀起来,有话好好说,红军一定会给穷人做主的。”
黄松双手一伸,一边一个,拉起了两位寡妇。
“老骆,这破草房里外的情景你比我还有数,说她们养金蚕蛊毒要发家,那不是阎王爷贴告示,鬼话连篇嘛!”连顺舟生气了。
“连副官,别误会,我是苏维埃的人,大小还是个领导,破除封建迷信是苏维埃的任务,我怎么会相信有什么金蚕毒虫呢?”
“凡事得有证据,说人家养蛊虫害人,谁瞧见了?那蛊虫什么模样?怎么不捉一只来让村里姓骆的人都看看?”
“说到证据,嘿嘿,倒是有一件,”老骆挨了“红军长官”的训,正没好气,也许他早就等在这件“证据”上,因此才不由自主地“嘿嘿”出声。大冬天的,老骆那张尖瘦起皱的老脸,竟像夏日洞里捉出来的“石鼓”一样,透出一种潮湿和阴冷。石鼓是一种山蛙,当地人相信炖了吃能滋阴补阳。
“什么证据?你为什么不早说?”
老骆这回不“嘿嘿”了。
“连副官,要不,你还是让她们自己说吧,省得我说了你又不信。”
有块云彩就是雨,王婆刚止住的眼泪又下来了,她的膝盖颤颤的,又要下跪,被黄松一把拉住了。
“红军长官,冤枉啊!村里那些姓骆的人家在我屋里炉灶下面,掏出来个铜香炉,就硬说我们做巫做蛊。长官你找找看,我屋里还找得出黄铜来啵?要找得出来,我们娘儿俩也认了……”书包 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二十五 松香的秘密(2)
王媳也插嘴道:“不晓得哪个天杀的家伙悄悄塞到我们屋里灶锅之下,栽赃害人哩,红军长官可要给我们做主。”
“香炉?拿来我看看。”
“姓骆的人家来了好些人哟,乱糟糟的,就说从灶锅底下找出了那只香炉,只在我们面前晃了一下,就拿走了,那是个什么东西,我到现在也没看清。”王婆说。
婆媳两个膀子挨着膀子,靠得紧紧的,似乎生怕有什么力量将她们娘儿俩分开。那相依为命的情感令连顺舟感动,他愈发相信这是桩冤案了。
“老骆,香炉呢?”
“村里人说是证据,交到我们苏维埃去了,被我锁在橱柜里,怕丢呢。”老骆说。
“老骆,辛苦你一趟,去把香炉拿来我看看。”
老骆刚把头伸出寡妇家门口,脚还没迈出门槛,又把头缩回来,他的神色一下紧张了。
“连副官,不好了,你、你看看门外……”
门外,早已站了许多灵风寨的百姓,他们默默地站在那,连点声音都没有,难怪屋里面的人都没发觉呢。再看他们的表情,其实那是种无表情的表情,就像皇族寝陵中陈列甬道两旁的石牛石马石人像一样,风吹雨打,难以改变。肯定是因为听说红军长官来灵风寨动员“扩红”,却又先审断起“金蚕”案子了,他们才相约聚集到寡妇家门前来的。连顺舟一看那些当家的青壮年男人,心里的气就更不打一块来。这么好的兵丁,不去当红军打白狗子,保卫苏维埃家乡,却合起伙来欺侮两个同村的寡妇……看这架势,不说有人串通的话,起码是有人报信。不用问,来人中十有*都姓骆。再看他们手上,有的拿着铁锄、扁担,还有的干脆就拿着碗口粗的竹杠……一见这阵势,黄松紧张了,他横过身子,将连顺舟挡在身后,自己手上早已没有了往日的快枪,说不定还要靠连顺舟的手枪护着自己呢。
“连副官,莫怕,乡亲们不是冲着红军来的。”老骆小声道。
连顺舟头一回笑出来。“我怕什么?又不是被白狗子堵了大门,哪有红军怕老乡的?你快去拿香炉吧,不要跟我说找不到钥匙什么的……”
这时候,宣传队的人也闻声赶了来。他们听说村里人围住了连顺舟和黄松,放心不下。老拐在前面一拐一拐地吆喝着:“让一让、让一让……”分开众人,后面跟着破茶壶、大烟鬼、小余子几个,连罗翠香也来了。
“连副官,没事吧?”老拐问道。
“没事,你们别来凑热闹了,该写标语写标语去,该唱歌的唱歌去……对了,能不能临时加几条‘相信科学、破除封建迷信’的标语?”
老拐去看小余子,小余子点点头。
连顺舟放心了,他扭头对王家寡妇说:“你们也莫怕,有我们红军在,谁也不能把你们怎么样。”
王婆和王媳早已被这种架势吓怕了,她们蜷缩在屋角,簌簌发抖,两条腿僵硬如杵,想弯下来下跪都做不到了。
连顺舟走出门外,在乡亲们面前站住,默默地与众人对视。黄松宣传队的人站在了他身边。
“乡亲们,你们祖辈都说‘金蚕蛊毒’,可有谁亲眼见过金蚕和蛊虫?谁能说说,那东西长得什么样子?”没有人接连顺舟的话,他继续说下去。“是啊,没见过的东西不等于没有,可没有的东西肯定没人见过。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乡亲们,世上有毒蛇猛兽,没有什么金蚕蛊毒,真要有的话,为什么谁也没见过呢?再说,红军来了以后,打土豪、分田地,灵风寨无论姓骆的还是旁姓的穷苦百姓,都分了田,家里有了存粮,过上了好日子。我再问一句,红四军来到闽西这一年多,灵风寨可有谁暴病身亡?”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二十五 松香的秘密(3)
乡亲们相互看了看,有人还小声议论些什么,气氛似有缓和。站在连顺舟一旁的老拐用手肘触触他,小声说:“连副官,你才该来宣传队当这个队长呀。”
连顺舟也小声说:“我去你们宣传队干什么?我又没犯错误。”
老骆双手捧着一团东西匆匆赶来。
连顺舟解开包在外面那层黄麻纸,宣传队的那帮人好奇的围过来,露出来的果然是只铜香炉。那香炉有些年头了,灰扑扑的,加上火烧火燎的痕迹,看不出究竟是黄铜、紫铜还是红铜,只是一味地黑,倒像是黑铁铸成的。连顺舟像个鉴赏古玩宝物的行家里手似的,在手心里旋转把玩着那只香炉,他甚至将它举到空中,透过灰蒙蒙的天空审视着,他的十指很快就染上了黑灰。
“这东西是在王家锅灶里找到的?”他问老骆。
“说是当场掏出来的,当时灶上还烧着火呢,好些人都在场,应该不会诓骗苏维埃。”老骆说得很自信。
王婆叫道:“冤枉啊,红军长官,我家里哪有这个东西?要真有,我还不早拿去换几斤谷子?放在锅灶里烧它做什么?”
连顺舟扭头问老骆:“是啊,好好的香炉,放在锅灶下烧它,和金蚕蛊毒有什么关系?”
“大概是巫术蛊毒术的法术吧?”老骆也有些吃不准了。
连顺舟拿到了“证据”,面对着眼前黑压压的、沉默的灵风寨人,却一下子不知该怎么断这个案子。也许老拐说得对,他到宣传队搞宣传还行,叫他断案子,就有些难为他了。当初,晚间宿营时到底是谁往司令部的战马铁掌里揳入了铁钉,尽管他毫不怀疑是手枪连弟兄所为,可就是查不出是谁干的,最后也不了了之。山里乡民,你再跟他们讲科学,说破除迷信的道理,也难以消释他们对寡妇的仇恨,以及对自身生存安全的疑惑。他手上捧的,似乎不是早已冷却的香炉,而是刚从炭火中扒出的烫山芋,捧,捧不住;扔,扔不得……
一旁的黄松忽然从连顺舟手上接过香炉,他没有像连顺舟那样仔细地审视,却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这样做的时候,他闭上了眼睛,仿佛这样能够集中起嗅觉的精准性。宣传队的人和村里老乡都紧张地盯着他,猜不出他在干什么。黄松转身走到草房门口打量了几眼,略一思索,才转回身来。
“骆主席,乡亲们在王家锅灶下找到这只香炉是什么时候的事?”黄松问。
“就是三四天前。”
黄松扭头问王媳:“你家最近一次打柴是什么时候?”
王媳应道:“入冬前就把一冬的柴禾都打好了。”
“这个香炉在王家锅灶下烧过之前,肯定已经在别的锅灶下面烧过了……”黄松很有把握地说。
所有人都愣了。
王家婆媳不再簌簌发抖。
“黄松,你怎么知道?”连顺舟问。
“你闻闻看,这香炉上有股淡淡的松香气味,那是烧的松木柴火留下的气味,很可能香炉上沾过烧化的松树油脂,也就是松香……可是大伙儿看看,骆主席,你也看看,王家柴火堆里,有没有松木?”
山里树多,做饭用火都是就近砍柴,再穷的人家唯一不缺的就是柴禾,王家门前的柴禾堆有半人高,都是些杂木柈子,确实没看到松木。连顺舟将信将疑,从黄松手上接过香炉,也学着他的样子放在鼻子底下嗅嗅,果然有股子淡淡的松香味和烟熏的味道混杂在一起。他把香炉递给老拐,老拐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点点头。宣传队的几个人都把香炉接过去闻了闻,仿佛那是一袋水烟,大伙儿轮流抽一口似的。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二十五 松香的秘密(4)
香炉最后落在了村苏维埃主席老骆手上,他也闻了闻,并不得不信服地点点头。
“黄松,你怎么会想到闻味辨别烧什么柴禾的?”连顺舟惊讶了。
“从前我在老东家做活,老东家给做饭的婆娘规定,煮干饭只能烧松木,不能烧别的木柴,说是松木火旺,烧出来白米干饭吃着特别香……”
“咦,黄松,你原来不是跟我说,你从前的老东家过日子很简单,一点都看不出财主的样子吗?”
“没错,那人别的简单,煮饭用的木柴可不简单,煮饭婆娘不用松木烧火,换了别的木头煮出来的干饭,他吃一口马上就知道了。”
连顺舟骂道:“难怪你那老东家被铁血团砍了头,一个乡村土财主,过日子还穷讲究呢。”
老骆困惑地眨眨眼说:“就算香炉在松木火中烧过,又说明什么呢?”
“说明什么?”连顺舟顾不上黄松的“老东家”了,他扭过头,环视着看热闹的灵风寨村民,声音也不知不觉抬高了。“老乡们,谁能告诉我,咱们灵风寨在这之前,什么时候还闹过金蚕蛊毒?”
乡亲们面面相觑,无人发话。还是老骆开了口。
“上一次呀?那还是光绪年间闹过一次金蚕案子,养金蚕的婆娘被村里人浇了煤油,活活烧死了……”
“哦,光绪年间……老骆,你当时几岁了?记得住吗?”连顺舟问。
老骆“嘿嘿”笑了几声。“我是光绪十五年出生的,我也是听老辈人说起的这件事,当时还没我呢。”
“那就是说,上一次灵风寨的蛊毒案是1889年的事,四十年了,”连顺舟迅速地算出了年份,他的思路越来越清晰了。“在场的各位乡亲,特别是五十岁以上的老人家,有谁还记得光绪年间灵风寨的金蚕案吗?点上煤油,活活烧死一位女人,这么大的事,真的就没人记得了?”
人堆里的几个老人,都把头埋下去,甚至有人朝外面移动脚步,想要溜走。
“我敢肯定,光绪年间灵风寨里的金蚕案,也就是浇煤油烧死那位妇女的理由,用的也是这只香炉!”连顺舟把那只香炉高高举起来。“只不过,当时那位不幸的女人锅底烧的,是松木柴禾……”
天色阴得愈发地紧,空中飘起了雪花。雪花划过天空,寂静无声,就连落在地下都静悄悄的。王家婆媳两个寡妇,在一旁“嘤嘤”地哭起来,大概由灵风寨四十年前惨死于大火的女人联想到她们自己,悲从心底起。
“四十年了,大清朝年间的悲剧,到了共产党、苏维埃时代还能允许在村子里继续上演吗?如果这样,苏维埃政权和旧时代的封建社会还有什么两样?”
连顺舟说到这里,忽然有种久违的学堂意识在脑海中苏醒,他仿佛又回到了集美学校读书的时代。那时,一个有关人类大同世界的美好理想社会的蓝图,整日在头脑里打转,兴奋得难以自己。那时年青,年青可真美妙!学堂也是个无可比拟的天堂。走出学堂,回到连家堡的几年,精神苦闷,仿佛换了个人似的,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直到参加红军才又像脱胎换骨,多少找回了追求理想的感觉。可惜,好景不长,在红四军中不过短短的年把光景,也就是上完“一年级”,感觉又全然不对了!是红四军出了问题还是自己出了问题?如果红四军中没有那个柳达夫,没有丁泗流那样的兵痞子,自己是不是就没有这样的烦恼呢?恐怕也未必如此吧?说来说去,自己剥削阶级的地主出身,本身就是革命的对象,共产党喜欢穷人,不喜欢富人,这一点从长官傅柏翠身上就看得很清楚了。尽管共产党人的老祖宗之一恩格斯,就是典型的富家子弟,剥削阶级出身……我们这样人家出身的人像什么?就像那只铜香炉,被人悄悄地塞进锅灶底下,可自身却永远残留着曾经淬过火的松香油脂味……
“金蚕蛊毒”的案子算是断清楚了。回到村苏维埃的连顺舟和老骆研究起动员青壮年参加红军的工作。老骆把瘦削的胸脯拍得“嘭嘭”响,说连副官你放心,灵风寨的青年排起队来由着红军挑,挑上谁是谁。连顺舟不放心,说真的?你老骆莫说大话,村里再完不成“扩红”任务,可要找你这个苏维埃主席算账了。
离开灵风寨的时候,连顺舟和宣传队的人走到了一起。那时天空裂开一道缝隙,有薄薄的阳光洒落,但很快就像水迹似的阴干不见了。临行前,老骆再三保证说,连副官,你放心,有红军长官断了的案子,村子里人服气,今后不会再有谁为难王家寡妇的。不仅如此,他还把村里符合当兵条件的青壮年集合起来,非让连顺舟“说说话”。连顺舟围着站成一堆的那些青壮年绕了一圈,他分明看到了灵风寨王婆、王媳暴死的丈夫,尤其王媳的男人,如果还活着,正该是当兵的年龄。他最终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让罗翠香给那些青壮年男人们唱了几首歌。
罗翠香唱的第一首歌,就是那首“生爱郎来死爱郎”。
沿着山路走下灵风寨,连顺舟的兜里已经揣了一份报名参加红军的花名册,人头数已经远远超过县里分配给灵风寨的征兵名额数了。
二十六 古田,廖家祠堂小耳房(1)
清早起来,天色就灰蒙蒙的,铅板似的灰色中泛出淡淡的黄,没有云彩作怪,而是整块天板以它的执拗示人以颜色。倒是没风,就连树上那些尚未落完的阔叶都纹丝不动,寂静中似乎酝酿着什么新的风起云涌。
开过早饭,黄松又拎起糨糊桶,找宣传队的伙夫老李,说要打一桶糨糊,队长老拐让他们文字宣传组今天要把一些标语贴出去。标语是昨晚刚从纵队政治部拿回来的,是些粉碎敌人对苏区进攻、誓死保卫闽西苏区一类的内容。大烟鬼和破茶壶他们几个嘀咕说,又要打仗了。黄松就想,真要打仗了,会不会从宣传队调人充实战斗连队呢?黄松还是想到战斗连队去当战斗兵,哪怕不回手枪连,只要是战斗连队就行。从灵风寨和连顺舟断了那个“金蚕蛊毒”的案子回来,他重返战斗连当战斗兵的念头就更强烈了。呆在宣传队这鬼地方,怎么说呢?屎盆子当头盔,看着难看,闻着也不是味儿。
伙夫老李也是闽西当地人,他不算兵,只是烧火做饭,只能算是夫子而已。老李人很老实,他说宣传队谁都比他大,因此对所有人都毕恭毕敬,客气得很。破茶壶问过老李,别人比他“大”什么?老李说不上来。若说“官大”那不对,他们几个都是从前《水浒传》里脸上留着金印的戴罪之人,无官可论,谁比他老李“大”呢?若论岁数,那更不搭界了,老李已经上五十了,家里孙子都把裤裆缝起来了。可在老李看来,人和人相比,总是有大有小的。老李给宣传队打糨糊,舍得往锅里放点糯米,这样的糨糊黏性大,纸写的标语贴得牢实。不像先前那个伙夫,打出的糨糊比喂狗的粥还要稀,还说宣传队吃饱撑的没事,整天往墙上刷标语,纯粹浪费粮食。再说标语贴在墙上,风一刮、雨一淋就没了,连笔墨纸张捎带着一起浪费了,不如把那些纸留下来分给大伙卷烟抽。正是因为那伙夫的态度有问题,说话不好听,才被老拐给打发了,另换了老李。
黄松还没走到伙房,就被老拐领人拦下了。老拐说那个陌生人是纵队政治部派来的传令兵,纵队宣传科科长让黄松跟着传令兵去见他,立马就去,不得耽搁。老拐见黄松傻乎乎地还愣在那,好像还没睡醒,手里提着的糨糊桶还一晃晃的,他有些生气,一把夺过糨糊桶说:“黄松,你别整天迷迷糊糊的,长官叫你,你怎么还跟棵柿子树似的?”黄松这才缓过神来,赶紧将双手在衣襟上抹了抹,跟着传令兵走了。
身后,大烟鬼和破茶壶几个幸灾乐祸地围上来,向老拐打听:黄松这小子,是不是又出了什么事?还是以前有事没吐干净,保卫部门要接着查他?老拐“呸”地啐了他们一口,恨不能把糨糊桶扣到谁头上。他恨恨地骂道:“你们几个眼睛长到后胯上去了,心思也长到裤裆里去了?难怪都被人整到宣传队来呢,这里活该就是你们呆的地方!”大烟鬼和破茶壶被骂得摸不着头脑。老拐又骂:“看看你们两个,蠢得跟棵柿子树似的,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说完,他亲自提着糨糊桶找伙夫老李去了。
小余子一旁小声说:“黄松要有事,肯定是保卫科长官来找他,怎么会是宣传科长官找他呢?”破茶壶听了,醒了梦似的直拍脑袋瓜。“嘿,老拐没骂错呀,真他妈心思长到裤裆里去了!黄松那小子没事,说不定在灵风寨断‘金蚕’案子有功,这就要调出鬼宣传队了……”
二十六 古田,廖家祠堂小耳房(2)
纵队宣传科长戴着一副黑边眼镜,模样长得很像药铺的账房先生。科长写一手好字,宣传队贴出去的很多标语都出自他手。他爱写字,特别是部队到了一处新区驻下来,他更喜欢张罗亲手写若干标语,派宣传队贴出去。有时他还会找当地一些老学究似的古董老先生,讨教一些毛笔字的写法。黄松进来,朝他敬了礼,科长急忙还了礼,却好一阵没说话,狐疑的目光上下审视着黄松,好像黄松把打糨糊的面粉都吃到肚里去似的。黄松一路走来心里就发毛,不知科长找他到底有什么事,这会儿被他看得心里就更犯嘀咕:离开手枪连打人的丁泗流,我再没打过离队的主意啊,就是下落不明的肖班长,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儿……宣传队就宣传队呗,红四军别说开回江西井冈山,就是开到天边,我也愿意跟着走。
“你就叫黄松?”科长终于开口了。
黄松懵懵懂懂地点点头。
“看不出来,你黄松头顶通天啊!”科长的眼镜片闪闪发亮。“你说,你在军部……不,你在总前委还认识什么大人物?……对了,你是因为什么从纵队手枪连调到我们宣传队来的?”
科长的口气在黄松听来,无异于“你到底犯过什么错误”?看来,爱好写毛笔字的科长对字更熟悉,而对手下宣传队那些打糨糊张贴他写的字的士兵,并不知底。
“大人物?我哪认得什么大人物?我也不晓得手枪连为什么把我的枪收走,调到宣传队来的……我也没犯什么大错误,就是站岗的时候,班长跑掉了。”
“班长当了逃兵?你没跟他一起逃跑,该提拔你当班长才对呀,怎么还处罚你呢?”科长笑了笑,看得出他根本不相信。“好啦,你不讲实话,我们也没得办法。”他宽容地笑着,态度愈发地客气。“现在,四纵队宣传队这座小庙容不下你这尊大菩萨了……黄松,纵队政治部通知你到军部去报道,知道哪个找你吗?”科长卖个关子,见黄松是真的糊涂了,只好说:“是毛委员找你。”
“毛委员?毛委员找我做什么?”黄松吓了一跳。
“你问我,我还要问你呢。”科长眼镜片又在闪光,他显然相信黄松有些什么事瞒着他,这令他很不高兴,却又无可奈何,谁让他不早了解这点呢?作为机关领导,如今陷入被动,他心有不甘。
“黄松,你到底什么时候认识的毛委员?他怎么会指名道姓地要找你呢?”
黄松想起来了,在新泉洗澡那次,遇到了毛委员,他还为……不,他还和毛委员相互搓过背。那一次,毛委员看到他背上的伤,连夜找他去谈话,了解班长肖文生和手枪连的情况。没想到毛委员记下了他的名字,还会专门派人来找他。毛委员还有什么事呢?难道找到了肖班长?黄松和连顺舟都在四纵队打听过,肖文生一直下落不明。
黄松奉命直接赶去军部见毛委员。他记下了那个地名:古田。
古田是一个不大的小山村,在闽西山区一带并没有特别出色处,很普通的一个山坳,左边是山,右边还是山;前面是山,后面还是山。可以想见,当初客家人从外面迁徙来到此地,首选的落脚点就是这山与山之间的空隙处。古田虽然属于上杭地界,向北几公里就是连城县的庙前了,向东南方向走,过了大池、小池,也就离龙岩城不远了。
黄松先在古田村口找到了司令部和政治部的住处,有位值星的军官告诉他,毛委员并没有住在村里。他指了指半里路外一幢灰色的青砖小院,说那是廖家祠堂,毛委员住在那呢。按照军官的指点,黄松离开村子大路走去。穿越一片稻田后,黄松站在了一幢独立的宗族祠堂门口,这就是军官说的廖家祠堂了。这种灰墙灰瓦的宗族祠堂在闽西各地随处可见,但古田的廖家祠堂风水似乎特别的好,它的背后就是一座不高的丘陵,上面长满了油松和杉木,它的前面又是一片开阔的水网地,这使得它注定要像一座方碑似的永远伫立在古田的土地上了。
二十六 古田,廖家祠堂小耳房(3)
祠堂围墙的门开在一侧,门口站着两名背着驳壳枪的结实的红军士兵,黄松仔细看了看,不是四纵手枪连的人,他不禁哑然失笑了。黄松向卫兵说明来意,一名卫兵转身走进了院子。黄松看到祠堂前面的正门紧闭着,围墙围出一道狭长的院子,院落里铺着青砖,一望便知这是廖姓大户人家耗资建起来的祠堂。天下只有富足人家才感念祖宗庇佑的恩德,穷人家只考虑鼻子眼前揾食的事儿,顶多想想将来吧。红四军来了,廖家人也跑得不知踪影,宗族祠堂和田地一样,比不得家里的黄金细软,搬不动带不走的,留下为红军所用,祖先的那点恩德都像外面的太阳一样,照到别人头上去了。跟着卫兵从侧门内走出一位军官模样的人,他隔着门槛就停下来不走了,朝黄松招招手,让他进院子。
军官带黄松穿过祠堂天井,向偏房走去。原来,祠堂内早已成为一所小学校,摆着课桌、板凳,却不见一个学生娃,看来廖家人承继了客家人重教育的传统。显得几分空旷的祠堂内,一些红军官兵正忙碌着,有人整理桌凳,还有人正忙着往祠堂的杉木立柱上张贴彩色标语。黄松贪婪地嗅着那糨糊的香味,他猜那糨糊中一定放了精制洋白面粉,而不是那种劣质的就要发霉的黑面粉。标语上的字迹看上去还不曾干,写的什么黄松还认不全,他甚至不能确定那字是不是比戴眼镜的纵队宣传科长的字写得更好。还有几名红军士兵正踩在讲坛上先生的桌案上,往正面墙上张贴两张画像。罗翠香告诉过他,那个大胡子的外国老头姓马,还有个秃头的外国小老头黄松认得,他叫列宁,因为红四军连队中都有列宁俱乐部,条件宽敞些的,都要挂上列宁画像。红四军下发的红军士兵政治读本上,黄松也见到过这俩外国老头的画像。外国人都留胡子,姓马的和列宁大小两把胡子就像两把刷子,把中国和中国红军的出路都涂得一清二楚了。画像肯定是在连城四都印制的,四都的印刷术在历史上就很有名气呢。偏房的天井中长着青苔,这个露天的敞口,既承接雨水,又怀揽阳光,因此蓄满了生命的温暖与滋润。军官带着黄松站在了小耳房的门前,喊了声“报告”。
小耳房中传出毛委员那熟悉的、口音很重的湖南腔调。
“是哪一个来了呀?”
随着问话,小耳房的门“吱”的一声推开了,毛委员弓身走出来。没有分别多久,他还是老样子,高大的身材,神情自信而从容,只是头发又长了些,人也显得更消瘦了,但一双如炬的大眼睛还是那般通彻明亮。毛委员披件黄呢子大衣,大概是从国民党军官身上缴获来的,里面才是汀州被装厂生产的灰布红军棉衣。毛委员手上夹着一支卷烟,袅袅的青烟在他的头发间缭绕,愈发显得他神情疲惫。见到黄松,他脸上浮起一丝笑意。
“黄松,原先四纵队手枪连的,站岗时班长跑了,被发配到宣传队去提糨糊桶,上杭客家人,有着大半年军龄的老兵了,我没记错吧?”
毛委员把卷烟交到左手,用右手亲热地揽过黄松的肩头,比毛委员矮半个头的黄松,立刻感受到一阵温热导入自己体内,还有股好闻的香烟味。
“来,黄松,到我屋里坐,我找你来,是要再好好谈一谈的……”
毛委员住的房间很小,那大概是原来看守祠堂的人住的地方。房间里十分昏暗,从条状窗棂中透进来的天井光线有些炫目。靠窗处放了一张桌子,桌面上堆满了书、文件和写到一半的红格毛边纸,一支湿漉漉的毛笔搁在砚台上,狼毫未干,笔锋弯曲,还有就是堆积如山的报纸了。黄松听连党代表王初恩说过,毛委员酷爱读报,来闽西后弄到各种报纸容易了,他曾高兴地对秘书处的许副官说:真是拨开云雾见青天,快乐真不可名状。没想到他那小小的桌上竟然堆了这么多的报纸。
二十六 古田,廖家祠堂小耳房(4)
毛委员横过桌子前的那张木条凳,自己坐了,扬一扬下颏说:“黄松,你就坐在我的床上吧。今天天气蛮冷,我这可是地地道道的‘寒舍’呀,我看还是拢盆火吧。”
那名军官再走回来时,就端来一只火盆,火盆里搭好了粗的细的木炭。黄松赶紧站起来说:“还是我来吧。”他接过火盆,摆放在毛委员脚下,又从桌上油灯旁取了磷纸洋火,伏下身来,熟练地点燃了木炭。黄松手很巧,他把细木炭摆放在内圈,外面加盖了粗炭,炭的空心中很快燃起明明灭灭的火星,一盆木炭转眼间就熊熊燃烧起来。
“黄松,你生炭火倒是行家里手。”毛委员赞道。
小耳房中有了炭火,立刻热起来。毛委员甩掉呢子大衣,来了谈兴。“黄松,今天找你来,想进一步了解一下你班长肖文生的情况,你和你班长的关系蛮好的,对不对?”毛委员伸出一双大手搓了搓,凑近火盆的炭火,手心手背翻来覆去。
“肖班长……毛委员,肖班长跑掉了,可能真的当了逃兵,到现在还没有他的消息。”黄松脸色赤红,吞吞吐吐道。
毛委员并不惊奇,他点点头说:“我晓得了。你上次说,他离开队伍前,在你的口袋里留下一封信?这封信你看过吗?”
“肖班长是给我留下一封信,我要卷烟抽的时候才摸出来的,写的什么,我不知道,我不认得字……”
毛委员笑了起来。黄松提到了“烟”字,勾起了他的烟瘾。他从炭火上抽回手,从口袋里摸出烟包,让了张卷烟纸给黄松,又替他往展开的卷烟纸上倒了些毛烟丝,然后才动手卷自己的烟。黄松上次在新泉毛委员住处就抽过他的烟,因此并不局促,像分别不久的老朋友再次聚会一样,他也麻利地卷好一支烟,用火筷夹起一块火炭,先为毛委员点着了烟,自己才取火吸起来。
“我听党代表讲,肖班长在信上写道:我不是反革命逃兵,我只是忍受不了手枪连中的压迫才跑的,我决不会去当白狗子,我去找其他没有压迫的红军队伍了……”
“那封信呢,你把它交给谁了?”毛委员问。
“交给手枪连王党代表了,现在他也是手枪连连长了。”
“哦,王初恩。”毛委员点点头。“那个打人的副连长哪去了?他好像叫丁泗流。”
“上级调他回一纵队去了。”
毛委员转身在桌上取过笔记本,记下了几个字,又问道:“肖文生说的‘手枪连中的压迫’是怎么回事呀,黄松,你讲一讲嘛。”
“丁连副打人太狠,不知轻重,不顾死活,他手里一天到晚提着那根‘大蚂蟥’——就是那根山藤条子,手枪连的人都叫它‘大蚂蟥’——打起人来不是咬破皮就是啃掉肉,痛得很哩。”
“你背上的伤就是‘大蚂蟥’咬出来的?”
黄松木然地点点头。
毛委员愤愤地把烟头丢到炭盆里。
“我从前就说过,我们四军的大部分是从旧式军队脱出来的,而且是从失败环境中拖出来的,四军有些同志就不喜欢听这样的话。”他轻轻叹口气,仿佛自言自语,接下去说道:“我们记起了这两点,就可以知道一切思想、习惯、制度何以这样地难改啊……恐怕不仅仅是四军,红军其他队伍也存在这样的问题。既然红军是从旧式军队变来的,便带来了一切旧思想、旧习惯、旧制度的拥护者,这是党的领导权在四军里至今还不能绝对建立起来的第一个原因。不但如此,四军的大部分是从失败环境之下拖出来的,失败之前的党的组织,已然非常薄弱,在失败中就是完全失了领导。那时候的得救,可以说十分原因中有九分是靠了个人的领导才得救的,因此造成了个人庞大的领导权,这是党的领导权在四军里不能绝对建立起来的第二个原因……”
毛委员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廖家祠堂的小耳房,投向了无尽远处的地平线。
黄松对毛委员说的那些还听不大懂。不过他知道,那肯定是关系到红四军的过去、现在和将来……
许久,毛委员才收回神来。
“手枪连党代表王初恩知不知道丁泗流打人的事?还有,手枪连到底有没有士兵委员会?有的话,开没开过丁泗流打人骂人的士兵会?对了,黄松,你讲实话,你们肖班长的逃跑与丁泗流的打人到底有没有关系呀?”
黄松苦笑一下,学着毛委员的样子,也把烟头丢进炭火盆中。
“怎么没有关系?肖班长上半夜站岗的时候跑走,他跟我说他不是要逃跑,他要找毛委员反映丁连副打人骂人的事情。丁连副捉住了他,说是逃兵要枪毙,肖班长害怕了,才逃跑的,他信上写了,他还是要去找红军,找毛委员的。毛委员,你可以派人到手枪连问问,四十多个士兵,哪个没有挨过丁连副的打?人家是老大哥一纵队主力派来的,动不动就讲,他是跟着朱、毛长官从井冈山上下来的,党代表哪里管得了他?士兵委员会就更不用讲了……”
毛委员与黄松谈到很晚,这期间火盆中加了几次木炭。毛委员还详细地问了手枪连几名军官,特别是从一、二、三纵队调去的军官之间的情况。听说了军官间的种种矛盾后,毛委员感慨道:“军阀军队残余的小团体主义是危害红军的最大问题之一。少数同志不但不肯努力去消灭小团体主义,反而有助长小团体主义的倾向。小团体主义不消灭,则红军只是一个好听的名称罢了。”
后来,毛委员知道黄松因为“故意”放走班长肖文生,才被调到了宣传队,又仔细地问了宣传队的情况。
直到中午,留黄松吃过午饭,毛委员才让人送他走。
黄松从小耳房走出来时,路过天井,他把脚步放得很轻。现在他看出来了,这间宗族祠堂的小学校,已经被布置成一间大课堂,或者说大会议室的模样。看样子,毛委员要在这里召开一次会议了,不然他从司令部和政治部住的古田村子里搬这来干什么?
红四军又要开会了。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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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风雪古田(1)
1929年在风雪中走来,又在风雪中走去。
红四军从井冈山下来,一路就是伴着风雪来到闽西的。现在,年关将近,1929年就要过去,天又下雪了。漫天的鹅毛大雪自天而降,荡涤着人世的尘埃,空气中就有了清新凛冽的味道,令人精神振奋。新历年关将近,驻地一带的老乡们都没有什么感觉,他们看重的是旧历春节。可红四军部队里就大不一样了,有些性急的连队列宁室的主任,已经张罗着准备剪纸和彩色标语,还有红旗什么的,准备庆祝新年了。
那个风雪交加的日子,一些红四军的长官和下级军官,或骑马,或徒步,从四面八方汇集到古田山坳那座改为小学校的廖氏宗族祠堂来。那一天,古田那一场大雪下得好大好密啊,鹅毛雪纷纷扬扬地飘洒着,空旷的田地里很快一片白茫茫的。留在雪地上的马蹄印和脚印,成辐射状地汇聚到古田那座灰色的祠堂,祠堂就有了宣传画中太阳光芒四射的意味。不过,那些马蹄印和脚印很快就被漫天飞舞的大雪覆盖了。
天色还不亮,黄松就赶到了古田廖家祠堂。头天晚上,他在宣传队接到了红四军政治部的命令,调他来为党代会执行公差。黄松心里很高兴,又能见到毛委员了,这想法令他心里暖洋洋的,一宿没有睡踏实。说不定,毛委员还会同他再聊些什么呢。他喜欢同毛委员聊天,烤着火盆,抽着动手卷起的毛烟,黄松感觉就像在村子里同一位年长的睿智者聊天,受益的总会是自己。
看到下起了大雪,黄松摸出扫帚,在祠堂的门前埋头扫出一条通向村庄的道路。可惜的是,他前头刚扫完,后面的路又被大雪掩埋了。一些来开会的长官见了就笑,一个戴眼镜的长官拍拍他的肩膀说:“小鬼,你莫憨,扫雪要等雪停了再扫,哪有边下边扫的?不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嘛。”黄松立正回答一句“是”。可是,等戴眼镜的长官走过去,他仍然埋头扫起来。等开会的长官都进了祠堂,就算雪停了,再扫雪又有什么用呢?下不下雪是老天爷的事,在祠堂门口扫不扫雪是他黄松的事。
黄松现在知道了,毛委员和各部队的党代表要在古田召开红四军党代表大会,这不是一次研究军事行动的普通会议。黄松识字不多,但他已经能认出墙上贴出来的标语:“红军第四军第九次党代会”。黄松想这就对了,党的会议嘛。手枪连党代表王初恩召集党员开会,不也要找个没人的山犄角处,悄悄地避开人吗?
雪霁时分,来参加会议的代表差不多到齐了。他们有说有笑地坐在祠堂的厅内,小学生的课桌板凳正好成了他们落座和写字的地方。会议还没有开始,已经落座和刚进来的熟人之间大声打着招呼,你拍我一巴掌,我捣你一拳,还热情地掏出自己的毛烟丝相互让着,冷冰冰的祠堂内立时有了热乎气儿。红四军在闽西这年把光景,分兵、合兵,时聚时散,一些同在井冈山上下来的老战友也不常见面。这会儿聚到一起,自然分外熟络。特别是毛委员回到了红四军,主持总前委工作,又亲自主持召开这次党代会,这令不少井冈山上下来的战友们格外兴奋。一刻工夫不到,祠堂内上空烟雾滚滚,只有当窗棂中透进的冷风袭来,才能将那烟雾吹散。外面的天气的确太冷了,几乎半透空的祠堂里和室外的温度差不多,大多数党代表都还穿着单鞋,有的甚至还穿着缠了布条的草鞋,只听得不时传来“扑通扑通”的跺脚声。衣衫单薄的红军官兵不怕行军走路,就怕坐下来开会,走着不冷,坐下来才冷啊,黄松想。祠堂内的声音嗡嗡响成一片,南腔北调,很难听到别人在谈论些什么,但人人都在参与这场热闹的谈话,从红四军第七次党代会在龙岩城内召开到现在,小半年过去了,要说的话很多啊。黄松在开会的代表中看到了王初恩,他现在是手枪连的连长兼党代表了,看上去,他比过去更瘦了,但精神头似乎很好。王初恩也看到了黄松,因为他坐在祠堂内对角上,人多走不过来,王初恩只是朝黄松招招手,算是打过了招呼。
二十七 风雪古田(2)
黄松还看到了一个熟人,那就是中央派来的特派员柳达夫。与众不同的是,他没有穿灰色的红军服装,仍然穿着他那件黑色的皮衣,那身皮衣已经磨去了部分光泽,有些黯淡了。柳达夫与别的军官们兴奋莫名的神情不同,他显出几分忧郁,闷闷不乐地坐着,垂下的眼帘像舞台上落下来的大幕布。当初他神气活现地要牵走大黑马时,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黄松从大清早起来,就忙着烧开水。他把几只竹壳暖水瓶都灌满,又把大铁壶里的水烧得滚开,坐在火上。开会的代表们陆续进来,他就提着暖瓶转来转去地冲水。外面天寒,又都赶了一段路,喝杯热水,也能暖暖身子。
开会时间到了,毛委员从他住的耳房中穿过天井走过来。这么冷的天,他没穿那一件黄呢子大衣,和其他红四军官兵们一样,穿着红军的灰色棉布军服,他把两只手都囤在袖口里,腋下夹着一卷讲稿。他神情自若,嘴角漾出浅浅的笑意,十分自信和从容。见到毛委员,仿佛有人下达了口令,祠堂内一下安静下来。自从毛委员重新回到红四军,有些基层官兵还没见过他呢,只是听说了消息而已。参加这次党代会的官兵代表,有的人已经参加过红四军第七次、第八次党代会,对于那些漫无头绪的争论,他们至今还记忆犹新。第九次党代会将开成什么样子尚不得而知,来之前他们也有些担心,可看到熟悉的毛委员的魁伟身影出现在会上,他们已经心中大致有数了。骤然间,祠堂内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毛委员和黄松一样,仿佛被这掌声吓了一跳。他略一迟疑,从袖口中抽出手,取下腋下夹着的讲稿,朝代表们挥了挥手。他还伸手与一位给他敬了军礼的眉目清秀的二十出头的军官握了握手。
黄松听见毛委员说:“肖克同志,你还好吧?天气冷,你们受过重伤的同志要注意身体。”
啊,那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年轻军官就是肖克?黄松听王初恩说过。肖克随叶挺部队参加过南昌暴动。起义军失败后他流落汕头、广州街头,靠卖字维持生活,寻找党组织。1928年初,回到湖南的肖克恢复了组织生活,后来率领一部分宜章农军参加了朱德、陈毅领导的湘南起义。在与主力部队失去联系的情况下,他带领部队上了井冈山。井冈山斗争“八月失败”时,湘南农民组建的红四军第二十七团盼望回乡,全团溃散,肖克指挥的三营七连,保持完整建制归队,受到毛委员的表扬。
毛委员一路与代表们握着手,打着招呼,好不容易才走到讲台边。他登上木板讲台,站在了*和列宁(黄松已经弄清楚了那位大胡子的德国老头的名字——其实是姓氏)像的下面,将讲稿放在桌上。他搓了搓大手,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今天天气真冷啊!”
代表们轻松地笑了,又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黄松什么也听不到,不过他相信,代表们议论的绝不是天气的冷暖。对于多数代表们来说,红四军总前委书记毛泽东同志自第七次党代会上落选后,这半年多到地方工作,差不多销声匿迹了。而这半年来,红四军又经历了太多的不平常事件,其中包括分兵东江,在广东遇强敌受挫,遭受重大损失后黯然返回闽西根据地。接替毛泽东同志总前委书记职务的陈毅,从上海周恩来同志那儿领受了中央的命令,毛委员由苏家坡返回了红四军,才有了这次古田的第九次党代会。
二十七 风雪古田(3)
“小黄,黄松同志,你不要光顾着冲开水嘛。”毛委员的声音,令全场的目光一齐投向了满场钻来钻去的黄松。“你去搞点木炭来,拢它两堆炭火,给我们的代表同志们驱驱寒气呀。光抽烟暖不了身子,烟不如炭,火不如电嘛。”
毛委员的话又让会议代表们兴奋地笑起来。
恰好这时朱德军长也走了进来。听了毛委员的话,朱军长也高兴地说:“要得嘛,冬天拢它一堆火烤烤身子,才能开好我们四军这次党代会。”
毛委员笑着冲朱军长点点头,说:“同志们晓得,我这人历来主张要开会就要开好,我最反对把会开成‘死板无活气,到会如坐狱’……”
代表们又放声笑起来。
黄松放下暖瓶,转身飞快地跑出了祠堂。
等黄松抱着一堆上好的木炭重新回到祠堂,会议已经正式开始了。同刚才的情形大相径庭,祠堂内坐得满满当当的代表们鸦雀无声,正一个个竖起耳朵,听毛委员作报告呢,还有的人全神贯注地趴在小课桌上作着笔记。抱着木炭走进祠堂的黄松东张西望的样子几分可笑,但却没有人注意他。黄松小心翼翼地在讲台边放下木炭,准备引火。
讲台上,毛委员摊开他的讲稿,正在作报告。因为比往日提高了声调,毛委员那浓重的湖南口音显得更为明显,尖利而高昂。他不时地挥动手臂,用来辅助他的语气。正在讲台旁边架木炭的黄松,不由被毛委员的报告吸引住了。
“……我们红军的任务和白军不一样,我们不只是单纯地打仗的。中国的红军是一个执行革命的政治任务的武装集团。特别是现在,红军绝不是单纯为了打仗,除了打仗消灭敌人的军事力量之外,红军还要负担宣传群众、组织群众、武装群众、帮助群众建立革命政权,建立共产党的组织等项重大任务,离开了对群众的宣传、组织、武装和建设革命政权等项目标,就失去了打仗的意义,也就失去了红军存在的意义……”
祠堂厅大人多,黄松要烧一堆大火,他无法使用那些小号炭火盆。他干脆把木炭直接架在地板砖上,反正地板砖烧不坏。黄松灵巧地先用细小的木炭围个空心圈,外面才架了些粗大的木炭,他尽量轻手轻脚地打着了火,上好的木炭很快烧得先发红然后发白,炭火周围,立时弥漫起一种生铁般甜腥的暖流。闽西的冬天,用这么上好的木炭取暖,也只有土豪大户人家才肯,穷人家,只有老人,才肯在衣襟下捂上个小小的“手炉”。炭火越燃越旺,一股暖烘烘的热气向四周散溢,黄松满意地直起腰来,这才发现讲台上的毛委员和祠堂内的代表们,一个全神贯注地说,其他的聚精会神地听,谁也没有留意温度的变化。有些失落的黄松忽然咳嗽几声,好像被炭烟呛到了似的。台上的毛委员正掰开手指头,“一二三四”地分析着单纯军事观点的来源,忽然停下来,喝了一口水,扭头对黄松说:“黄松,不要光给我这发言的拢一堆火,也要给代表同志们拢堆火嘛。”
可是,祠堂内密密麻麻坐满了会议代表,难得再找个空隙生火。毛委员显然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他笑道:“看来,我们今天这个会是高朋满座呀。”
还是有个几个代表挪动了身下的长条凳,在过道上空出一块不大的地方,黄松便在那又点起了一堆炭火。
祠堂内的温度明显升高了。
二十七 风雪古田(4)
“……我在6月份给*同志写过一封信。”毛委员大概有些热了,他随手解开了棉衣上的第一颗纽扣。“其中有这样一段话,我念给各位代表们听一听。”他停顿了一下,才接着念起了稿子。
“共产主义者的思想和行动总要稍为科学一点才好,而一部分同志则恰恰与科学正相反对,一篇演说、一个行动已可以找出很多的矛盾出来。说话完全不顾及这话将要产生的影响,不管对不对,乱说一顿便了。‘你乱说就是,横直他们只晓得那么多’,这是何种非科学的态度!稍为进步一点的军队,就需要规律化,像红军本来这种‘烂糟糟’的现象,我们只好认它是一种原始的游民的队伍的现象,要极力和这种现象斗争。各位代表同志们,红四军党内的各种非无产阶级思想,正是要通过我们这次党代会,加以彻底地清算……”
黄松听得入迷了,尽管炭火已燃,他也知道自己继续留在祠堂内的会场上不合适,他该去添水续柴烧开水了。可他真舍不得走,毛委员报告中的话他没能全听懂,可大概意思还是晓得的,那股浓重的湖南腔调中有种迷人的魅力,不仅令祠堂内的代表们陶醉,也令他入迷。
黄松又一次留意到中央特派员柳达夫,他仰头凝视着房梁,似乎专注地在看着什么,那眼神分明却是散淡的,根本没有实际内容,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黄松记不得是第几次进去添木炭了,反正他猛然听到作报告的毛委员提到了班长“肖文生”的名字,吓了一跳。
“……打人越厉害,士兵怨恨和逃跑的就越多。三纵队第八支队有位官长爱打人,不仅传令兵、伙夫差不多跑完了,军需、上士和副官都跑了。”毛委员的第二颗纽扣也解开了,他的手上夹起了一支烟,可他说到激动处,就忘记了点火。“九支队二十五大队有段时间来了位最爱打人的大队长,士兵弟兄们送他一个外号叫‘铁匠’。‘铁匠’一来,整个二十五大队充满了怨恨的空气,一直等到‘铁匠’调出去,士兵才算解放了。特务支队第三大队打人也是蛮凶的,跑了四个伙夫,一个特务长。四纵队成立的时候,一、二、三纵队调去的官长一味地蛮打士兵,结果士兵纷纷逃跑。一个叫肖文生的班长斗争好久,还是跑掉了。临走前他留下一封信,申明他不是反革命,因为受不起压迫才逃跑……”
会场上一片寂静,沉重的气氛令人窒息。
黄松听呆了!
他没想到,毛委员会把肖班长的事情拿到红四军党代会上来讲,难怪他要事先找自己谈话呢。有那么一刻,黄松有种想要哭出声来的感觉。他想,要是这会肖班长也在这就好了,要是连长连顺舟和连副丁泗流也在这就好了。他用目光寻找王初恩,只见他早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
讲台上,毛委员的声音愈加气愤。
“四纵队打人的官长最后怎么样呢?他们自己也立不住脚,不得不离开四纵队。还有二纵队,因为打人,发现过三次自杀事件,一名排长和两名士兵先后自杀,这是红军的最大污点!”
毛委员因为气愤和激动,脸膛涨得通红。座位上的代表们大气不出,都静静地凝视着台上。
毛委员继续说:“苏维埃政权是最进步的政权,这个政权不应有一切封建剥削制度残余存在。苏联不但红军中老早就没有肉刑,一般法律上也严禁使用肉刑。我们红四军产生于封建剥削制度尚未肃清的中国,主要成分又多是从封建军阀军队里转变过来的,一般封建的制度、思想和习惯,仍然很浓厚地存在于一般官长士兵中,打人的习惯和非打不怕的观点,还是与封建军阀军队里的习惯一样。红军中虽然早就提出了官长不打士兵的口号和规定士兵委员会有申诉他们苦痛的权利,但简直没有什么效力,结果造成了官兵间的悬隔,低落的士气和官长的情绪,逃跑的日多,军中充满了怨恨的空气,甚至还有自杀事件,这些现象如不赶快纠正,危险不可胜言。”
毛委员的报告引来全场热烈的掌声。
黄松也跟着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
那名曾经带他去见毛委员的军官走过来,小声说:“小鬼,炭火生好了,你到外边等着去,没有叫你,不要进来。”
黄松这才想起来,他和丁泗流一样,还不是共产党员呢。
二十八 “问菩萨为何反坐”(1)
红四军是再也呆不下去了。
现在,柳达夫比任何人更清楚他的处境。红四军第九次党代会一召开,他就知道自己在红四军“钦差大臣”的使命该画上句号了。毛泽东在古田党代会上,似乎又恢复了他以往在井冈山上的神气,可谓君王之相,志得意满啊。这个打不垮、拖不倒的湖南佬,前些日子躲在苏家坡哪是养病啊,简直修炼成精了!老毛的政治主张再一次鲜明地在古田党代会上提出,就连朱德、陈毅这些“老井冈”都举起双手表示赞成,他们放弃了从前的争执和争论,达到了一种新的和谐,这是令柳达夫始料不及的。他原来以为,那个风雪弥漫的古田会上,还会像以往那样,吵架,再吵架,吵得不可开交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老毛这个乡村教书匠,难道真有什么不同凡人的魔力不成?不,柳达夫从来不信神鬼,他相信这是地方主义在红四军作祟的表现,而且潜伏在红四军的地方主义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支毛泽东带出来的军队,他离开不过才短短几个月,就像盲牛瞎马一样胡冲乱撞。一旦请神出山,弄回来毛泽东,那群来自湘西、江西和闽西山沟沟里的泥脚杆子才又重新有了主心骨。这难道不是典型的家长制,又是什么?
红四军没有他柳达夫的市场了。“既生瑜,何生亮”?逻辑就这么简单。
看来,*主义唯有在*主义分子手中才能大行其道,柳达夫感慨着。四军之红,只是徒有其色,没有半点布尔什维克的精髓。对红四军的改造,远不是老毛所说的那样复杂,也不是那般简单。有些事情,看来得到中央才能理论清楚。既然这样,与其陪着他们在山沟沟里胡闹,不如回上海找中央另行分配工作,一展宏图之志。
柳达夫的请求很快得到中央批准。
他不想一个人上路,他决心带走罗翠香。尽管他试探过几次,可罗翠香都明确表示:她不想离开红四军,不想离开闽西家乡。柳达夫不死心,他要再做最后的努力。他争不过老毛那些人,还争不过罗翠香?
元旦前,罗翠香家里捎信来,说她父亲病了,想见她一面。罗翠香到宣传队告假,没想到一下子就准了。原来,红四军在古田召开的第九次党代会上,对四军属下的宣传队颇多微词,各级政治部正在准备对所属宣传队进行整顿。老拐听说她父亲病了,就很痛快地准了假。柳达夫听说了这一消息,忙说他刚好要去汀州办事,便与罗翠香一路同行。
进了汀州城,柳达夫张罗着去一家厦门人开的蛋糕饼铺里买了二斤蛋糕,这才一起去了罗裁缝家。罗翠香本来不想让他去家里,这算怎么回事?柳特派一张口,就像卖瓦盆的亮货,一套套的,根本容不得别人插嘴。他还老想着“改造”别人,只怕做了一辈子裁缝的父亲,吃不消柳特派的“布尔什维克式的改造”。再说,她还怕邻里之间产生误会。她现在和柳特派之间还有什么呢?所有的憧憬消失了,所有的梦想破灭了,剩下来的,全像汀江河床上的石头一样,冰冷而坚硬,别的什么都没有了。今后路是路,桥是桥。
进了家门,父亲正歪在竹椅上,身上裹着棉被,戴着老花镜看书呢。既然能看书,想是无大碍。果然,看到女儿回来,罗裁缝高兴地一掀被子爬起来,捂在被子里的炭火手炉也顾不上了,就差当着柳达夫的面,将女儿拥入怀中了。说起病因,罗裁缝不好意思地笑着承认,就是偶受风寒,着了点凉,主要是汀州城内风传红四军要打大仗,很可能要离开闽西,打回江西去。他思女心切,想在部队临走前再跟女儿见上一面。罗翠香听了哭笑不得,守着柳达夫,又不好数落父亲,便放下带来的几块光洋,说是自己在队伍上“伙食尾子”剩下来的。母亲张罗着上街去买鸡买鸭,做了一桌丰盛的客家菜。柳达夫只字不提他来汀州“办事”,形影不离,厮守着罗翠香,直到上桌,酒醉饭饱,还没有离去的意思。闹得罗家人怪别扭的,可又不好说什么。
二十八 “问菩萨为何反坐”(2)
吃完饭,依着罗翠香的意思,就要连夜赶回部队。罗裁缝苦苦劝女儿,留在家住一夜再走,大冬天不比夏天,走夜路人还不冻个半死?柳达夫也说不急,此一去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返乡,住一晚再走,不算为过。罗翠香想,也好,正好去趟福音医院,看看那些姐妹们。在四纵队她就听说,院长傅连暲和红四军的关系越来越密切,福音医院几乎成了红四军的军部医院,那些重伤员、重病号都是送往汀州救治。看来,包括傅院长在内,福音医院那些姐妹们参加红军,只怕是迟早的事。如果再有时间,她还想去教堂再看看。毕竟是故乡啊,人行千里,恋的只是一个家。柳达夫说得对,此一去谁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回来?
谁想,柳达夫却反对罗翠香去福音医院,更反对她去教堂。
“罗翠香同志,你已经是红军战士了,再去那种充满宗教迷幻色彩的地方合适吗?红四军在古田的党代会上,强调的会议议题就是反对各种‘非无产阶级思想’,罗翠香同志,你想想看,那些宗教鸦片算不算是‘非无产阶级思想’呀?等你回到部队,说不定就开始传达贯彻古田党代会的精神了,到那时候,你说得清楚吗?”
柳达夫虽然对红四军老毛、朱德和陈毅等人不满,不屑与之为伍,但对古田开会时毛泽东列举的红四军内种种“非无产阶级思想”以及必须克服与纠正的态度还是极表赞成的。红军要有铁的纪律,非如此不能战胜强大的敌人,这一点,他和老毛等人并无异议,就算与老毛相比,他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比如,他可以明确地在罗翠香同志面前,将黑色教堂的宗教势力列入敌对范围。
柳达夫这么一说,罗翠香就有些害怕了。红四军在古田召开党代会的情况,她听黄松说过一些。黄松被调去为大会服务,会议结束后就又回到了宣传队。那人口紧,对旁人不大肯说,倒是私下跟罗翠香说过不少古田开会时的情况,尤其对毛委员在会上的报告,作过详尽的描述。
罗翠香一犹豫,柳达夫趁机说:“我们不如去逛逛朝斗岩,早就听说汀州朝斗岩很不错,可惜没人带路,我至今都还没去过。”
罗翠香狐疑地说:“柳特派,你不是说来汀州有事吗?”
“这不就是事嘛。”
“噢,游山玩水的事啊?”
出了汀州城朝南走,三华里路远,就是朝斗岩。山上有一块巨石,石面朝北斗,因而得名。罗翠香引路,与柳达夫一路行来。路上的积雪早已化净,几天前就放晴了,晴空中却有一种清冷的凛冽,走出家门,踏上山路,愈往高处行,寒意愈发地明显。柳达夫还是穿着他从莫斯科带回来的黑色短皮衣,一年多来,他明显地瘦了,黑皮衣肥了一号似的,在他身上随风打晃。他的肠胃最受不了闽西稻米的粗糙,加上饮用水不洁,夏天时,严重的腹泻几乎要了他半条命,这也是他向中央提出离开闽西,回上海工作的理由之一。罗翠香还是穿着红四军的灰棉军服,里面新加了一件父亲为她缝制的棉背心。父亲说,秋天还不冷时他就缝好了这件背心,只是苦于没人捎到部队上。棉背心用了上好的棉花,比上海、厦门买的那些羊毛背心更能保暖。
走了一段山路,罗翠香有些热了,她解开棉衣第一颗扣子,呼呼地喘着粗气,脚步不由也放慢了些。沿山道踏着石阶拾级而上,走过半山的“兆手泉”了。柳达夫像个赏山赏水的书呆子,一味对山色风光赞不绝口。再往前走,迎面而来一处山门,门额上书写着“朝斗烟霞”四个大字。罗翠香介绍说:“再上去就是一座水云庵,还是明朝建的,到了水云庵,就算到了山顶了,咱们还上去吗?”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二十八 “问菩萨为何反坐”(3)
柳达夫加快了脚步,说:“太好了,就去那水云庵内看看。所谓登峰造极,就是这意思。”
柳达夫走进水云庵大殿,一回头却见罗翠香站在殿外门槛处不肯伸腿进殿,他猜,这个一年前的基督徒还是有些忌讳的。他笑了笑,心想自己对她布尔什维克式的改造固然失败,可红四军也未必见得就改变了她什么,她还是从前那个上帝的女仆玛丽亚。他不再理会她,自己扭过身来找菩萨。殿内当然有菩萨,却坐了个反向,背对来人。柳达夫有些意外。
“怎么,菩萨还羞于见人吗?”
罗翠香在门外说:“你看看对联,就明白了。”
柳达夫这才留意起那副对联,并随口念道:“问菩萨为何反坐,笑世人不肯回头。”他沉吟片刻,笑道:“有意思,有点意思!民间还真有大智慧。”
柳达夫独自在殿内转了转,无非是看个诗文、字画,别的倒也普通,没有令他叫绝之处,只不过到此一游罢了。出得殿门,罗翠香又陪他绕过“驼风亭”,走进殿后的一个石洞。石洞不小,容纳十几个人不成问题,因为隆冬时节,洞内寒气逼人,令柳达夫连打了几个寒战。可以预想,倘是夏天炎热季节,洞内该是何等凉爽惬意。洞内供着石雕弥勒佛,有些残香剩灰,是香客们留下的足迹。尽管天寒地冻,尚无成冰,洞顶的水珠仍然有一滴没一滴地漏下来,滴在石佛身上,罗翠香说,这里因此也叫做“雨漏佛”。
出得洞来,凭高远眺,朝斗岩下的南寨广场就历历在目了。罗翠香指着那说,3月红四军第一次开进汀州,就是在那里召开了万人大会,说起来还不到一年的时间呢。
既然说到了“来”,顺便也就可以说说“走”了。眼见时机已到,柳达夫趁机说道:“罗翠香同志,你真要跟随红四军在闽西、江西钻山沟打游击?还是跟我去上海吧,我们到中央去工作。”
罗翠香又听到了她不爱听的话题,不快道:“你去上海中央可以工作,我去那干什么?给人换药还是唱山歌?”
柳达夫对遭到的拒绝并不太意外。其实,早已心灰意冷的他只是尝试着做最后一次努力罢了,包括这趟纯粹私人性质的汀州之行。失望至极的他盼望回中央另行安排工作,给他带来人生的新希望。他最后一次邀请罗翠香一同离开红四军,最后一次遭到拒绝,不仅没有令他颓丧,反倒一阵轻松,似乎分手的责任不在于他,而完全该由对方承担了。说到底,玛丽亚也好罗翠香也罢,无非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乡姑,这个乡姑对他来说,就像汀州裁缝简陋车衣机缝出来的灰布红军军服一样,穿过了,临离开之前,就可以脱下来丢弃了,不必有什么依依不舍的情感。当初他见她聪明伶俐,看上去长得顺眼,加之孺子可教,才决心对她施以布尔什维克式的改造计划。如今看来,他过于一厢情愿了。
“问菩萨为何反坐,笑世人不肯回头”。说是菩萨什么都看穿了,不如说造菩萨的凡人早就什么都想明白了。
柳达夫心里一轻松,寒意也就随之而去。
“罗翠香同志,我们下山吧,再好的风景,看过之后,也不过如此罢了。”
二十九 枪声差点响起来(1)
丁泗流调回一纵队时,司令员*曾召见过他一次。
林司令员那张年青瘦削的瓜子脸上像以往那样,没有任何表情,两道黑黑的眉毛,说是威严不如说是忧郁。那种表情,不像刚刚二十多岁,倒像是足足有八十岁。
林司令阴郁地说:“丁泗流,说说看,为什么在四纵队站不住脚?”
丁泗流在林司令面前虽然不敢放肆,可也用不着紧张,林司令喜欢能打仗的军官,再说他们都是在南昌起义后一起上的井冈山,亲不亲,打断骨头连着筋。
“报告司令员,四纵队哪像一支红军野战部队?纯粹是地方游击队,游击习气严重,又不肯接受咱一纵队调去的军官们正规化管理,别说官兵矛盾了,就是军官之间也看法不一,那种地方,不是正规军官呆的地方。”
林司令瞪眼了:“胡扯!一、三纵队调去那么多军官,别人都呆得好好的,怎么就你们几个人呆不下去,被人踢回来了?”
丁泗流这才像泄了气的皮球,轻声说:“手枪连跑了一个兵,他们硬说是我打跑的……我跟他们说不清楚。”
林司令听到这,不再吭声了,右手拇指和中指的指尖捏在一起,从他那尖尖的下颏上掐着似有若无的胡子往下揪,脸色青中泛着黄,愈发地难看。丁泗流就忐忑不安,不敢再说什么了。沉默了好一阵子,林司令吹了吹右手指尖处,声音尖尖地说:“丁泗流,你到牛胖子大队去给他打下手吧。”
丁泗流心中一阵悸动,差点给林司令跪下来。牛胖子他熟得很,原先也是许克祥手下的旧军官,和丁泗流一起参加的南昌暴动。在井冈山时,弄到一个熟鸡蛋,他们俩也要蛋黄蛋白对半切,称得上割头换颈的兄弟了。打下龙岩城喝酒时,就是牛胖子最为他老丁鸣不平。牛胖子现在哪个支队当大队长?丁泗流不大清楚。到四纵队转了这么一遭,回来又给牛胖子打下手,干个副大队长委屈了,可还不算最坏,总算回来了,来日方长嘛。
丁泗流感激涕零地说:“谢谢林司令的信任,我一定不辜负司令员的期望,在牛胖子那干好副大队长一职。”
林司令瞪他一眼。“哪个说你是副大队长了?牛胖子那缺编一个二中队长,也就是二排长,你去。”
丁泗流一下傻了眼,他这才知道林司令果然厉害。
眼看着官越当越小,从连长撤到了连副,眼下又撤成了排长,丁泗流心中的怨气一天天像发酵的气团似的,在肚子里滚成了死团儿。他恨罗裁缝,恨连顺舟,恨王初恩,恨涂水根,恨黄松、肖文生,他恨所有人不算,还恨闽西这鬼地方!闽西虽然比井冈山富裕,部队转移到这基本不愁吃喝,有了根据地,部队条件有了很大改善,可他老丁在闽西这鬼地方闹出这么多不愉快,这他妈的什么鬼地方啊!这么说来,这种鬼地方还不如井冈山呢。倒是牛胖子,念着兄弟之情,对他额外关照,隔三岔五弄顿闽西老酒陪他喝着,再说些宽心贴己话当下酒菜,外人看上去,倒以为丁泗流是大队长,牛胖子是他手下的中队长呢。
牛胖子安慰他说:“老丁,别泄气,老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这辈子走南闯北,这才到哪?等打仗吧,不打仗光是卖膏药的耍嘴皮子,搞什么宣传发动群众,组建红色政权,没咱的机会,等枪炮一响,咱弟兄们的机会就来了!林司令不是不识好歹的人,还怕没你咸鱼翻身的日子?”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二十九 枪声差点响起来(2)
那些天来,丁泗流是靠着牛胖子和一纵队一些老兄弟的安慰,才一天天撑过来的。
这期间,丁泗流一直不好意思去找罗翠香。一来四纵队成了他的伤心之地,二来他见了罗翠香说什么?再骂他柳达夫那狗日的,唾沫星子都喷不出嘴了。丁泗流的心情就像一天天冷起来的天气一样,简直糟糕透了!大队出操、训练他即使跟去了,也无精打采的,像在旧军队犯了鸦片瘾似的,提不起精神。好在牛胖子关照他,只当他犯了病,看他发懒,就让他回去休息。这么一天天过去,丁泗流自己都不能不想,这终归不是个办法。可是,他还能去哪呢?总不见得也像肖文生一样,当逃兵,离开红四军吧?
新历过年前,丁泗流听说长官们都集中到一个叫古田的村子里开党代会去了。他对此并不介意。从南昌暴动到井冈山,再从井冈山上下来,丁泗流虽然知道自己吃的军粮是“共”字号的,共产党的军队是工农武装呀、与反动阶级的旧军队有本质上区别呀,这些话在他耳朵里都磨出茧子来了,可丁泗流并没有认真想过共产党和红四军谁比谁大、谁应该管着谁的问题,就像他永远弄不明白“*”之间,朱德管着毛泽东呢,还是毛泽东管着朱德?他懒得去想那个简单而又复杂的问题,就算他想,也未必能想明白。他更不曾想过自己要不要加入共产党的问题。他曾经以为,自己加入了红军,就已经是共产党的人了。记得在红二十八团时,有一次连党代表带人召开支部会,丁泗流洗干净一个生番薯,边啃边大大咧咧闯进去坐下来,弄得连党代表很是尴尬。他赔着笑脸朝外请他,说老丁,我们这是党的会议。丁泗流把番薯嚼得“嚓嚓”响,白色的汁水顺着他嘴角朝下淌。“党的会议?哪个党?”丁泗流愕然问道。党代表哭笑不得。“哪个党?红军中还有哪个党?当然是共产党了。”丁泗流松口气道:“对嘛,那就没错了,我就是共产党,我连队开会,我这当连长的哪能不来?”边上的几个排长和士兵党员捂着嘴笑,连党代表大伤脑筋,苦口婆心,说了好半天,丁泗流才半信半疑地搞清楚,别说当连长了,更高级别的长官,也不一定就是共产党员,入党是要先填表造册登记的,人家党员开会确实与他当连长的无关。他恼恨地甩掉番薯尾巴,啐掉了嘴里的番薯渣子,到底还是离开了会场,嘴里还不住嘟囔着:老子都参加过南昌暴动,怎么还不是党员呢?他抱怨连党代表准是有什么事情想瞒着他这当连长的,才召开什么支部会……背人没好事,好事不背人,这是丁泗流下的结论。
正因为如此,手枪连去蛟洋的路上,王初恩把人带到山上召开的那次支部会,才格外令他恼恨。
就算丁泗流想加入共产党,恐怕人家还不想要他呢。据王初恩那泥腿子说,入党是要条件的,不一定做上了军官就能入党。丁泗流就想,共产党不稀罕老子?老子还不稀罕共产党呢。一个泥腿子党,十里地外就闻到了一股子土腥味,入了也不多发一分饷,反倒要交什么党费,入那玩意儿图个啥?以前在许克祥的二十师,就有人来动员他加入国民党,还一二三四五地列举了种种好处,好像吃香的喝辣的,都由着国民党员先张嘴。就这,丁泗流都没入。国民党倒是稀罕他了,可他倒是不稀罕国民党呢。为啥?他图个自在,不想受任何党的辖制。当兵吃粮,腿快手长。吃的是一杆枪,喝的也是一杆枪,壮胆的还是一杆枪,入什么鸟党呀!党是干什么的?党不就是暗地里整事的?从前在许克祥的二十师,那些国民党员就时不时开会,一伙人背地里嘀嘀咕咕,不定悄没声地算计谁呢。他老丁不喜欢这套,也不信这个。谁知到了红军这边,共产党开起会来和许克祥那边差不多,还是一伙人背地里嘀嘀咕咕的,生怕外人知道。想想手枪连王初恩整的那些事吧,敢情不开会,也就不叫“党”了。不过,共产党和国民党也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打仗的时候。枪炮一响,红四军的共产党员喊出来的是“共产党员冲锋在前”,无论官佐士兵,都要求共产党员带头冲在前面,冲锋在前,退却在后,这个挺让他老丁佩服的。不打仗的时候,共产党也有不一样的地方,什么宣传、发动群众,土地革命,巩固苏维埃政权,要求官佐士兵都像党代表一样耍嘴皮子、卖狗皮膏药,这又让他老丁心烦了。就凭这个,他老丁也不能入那份党。吃饱了撑的,消消停停地歇会儿多好。牛胖子也不是党员,不过牛胖子和他不一样,他说他写了好几份入党申请书了,还曾经提着一串湖南的烟熏腊肉去找过林司令,一门心思想加入共产党,可惜连党代表一直说还要考验他,都不同意。真是阎王好斗,小鬼难缠。
二十九 枪声差点响起来(3)
再说啦,红四军的党代会开得多了,就来闽西这还不到年把光景,都开过几回了?听说总前委那些长官,包括朱军长、毛泽东和陈毅这些最高级别的长官,到了党的会上就吵架,敢情共产党的会就是吵架用的。吵架吵得把大当家的毛泽东都吵跑了,换了陈毅当家,怎么毛泽东一回到红四军又张罗着开党代会呢?难道还要接着吵架么?快过年了,又要打仗了,吵什么吵呀,有什么架,等打完仗、过完年再吵不好吗?
红四军这回在古田召开的党代会时间不长。从回到纵队、支队那些党代表的脸上,丁泗流隐约感到了一种兴奋和愉快,像快要过年的小孩子脸上,那种压抑不住的高兴。
一天傍晚时分,丁泗流在驻地村外瞎溜达。冬天黑得早,村子上空的灶烟雾蒙蒙的还没散尽,天色就已经暗了下来。这时,身后传来一阵疾风般的马蹄声。丁泗流扭头去看,见*司令员打马飞驰而来,身后跟随的几匹马上是他的卫士。林司令往常那对忧郁的黑眉毛总像一对怕冷的虫子,整天蜷在一起,使得他看上去心事重重的样子。这会儿马上的林司令,竟然眉开眼笑,一脸春风得意,就跟刚刚白捡了几箱子大烟土似的。林司令连看都没看丁泗流一眼,就仿佛他是路边的柴禾垛,那匹马挑头,飞也似的急驰而去。困惑不解的丁泗流从林司令瘦削的脸上,窥出一丝笑意……
丁泗流这就更纳闷了!难道说他们在古田开会多发了饷洋?还是吵架……难道这回没吵架?没吵架还开会干什么?还是谁跟谁吵架,林司令吵赢了?丁泗流摸不着头脑了。共产党就是让人猜不透,共产党的军队也让人猜不透。他想。
很快,从军部到纵队、支队层层布置下来,开始传达红四军第九次党代会精神。丁泗流原以为党代会,要传达也是共产党员的事,与他们这些非党员的军官和士兵无关。这回他又错了!按照总前委的布置,古田党代会的精神传达要求贯彻落实到每一个人头上,不仅党支部,就连士兵委员会都跟着忙得团团转,包括马夫、伙夫、挑夫在内,滴水不漏,人人有份。这可苦了丁泗流,他平素最怕的就是开会学习,找地方一坐就是半天,台上人讲得嘴皮子发麻,他呢,只好不停地抽烟解闷,直抽得舌根子发苦,好酒都喝出尿滋味。原以为,屁股底下受几天罪,坐板凳上几天大刑,熬过去也就好了,部队该干啥干啥去,可这回他老丁还是错了!传达古田第九次党代会的精神,主要是学习党代会的决议,那是一篇长长的文件,据牛胖子悄悄说,那是红四军重新当选的总前委书记毛泽东在会上作的报告。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念完之后,按照红四军政治部的布置,各大队军官都要检查对照各自存在的问题。
这一查不要紧,丁泗流在调往四纵队工作期间打骂士兵的“问题”就闹出来了!
事儿还不小。为什么?老毛在党代会上点名道姓,还写进党代会的决议案中去了,文件中点了四纵队班长“肖文生”的名,肖文生谁打跑的?不就是他丁泗流嘛。据说,*司令员亲自下了命令,要一纵队政治部好好追查一下丁泗流在四纵队手枪连打骂士兵的军阀残余作风问题。
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丁泗流没想到连林司令都要对他落井下石了!当初回到一纵队,林司令的袒护之意还是那样明显,怎么转眼工夫就变脸了?看来还是在古田那个会上,不是林司令对别人施了魔法,就是被别人施了魔法。
二十九 枪声差点响起来(4)
唉,古田!
唉,共产党的会!
大队党代表原来是湘赣边界上一个煤黑子,他早就对丁泗流看不顺眼,实际上据牛胖子说,他老丁来之前,煤黑子就和牛胖子不对付,仗着他在党内的身份,逞强争权,成天用“党代表”的派头压制牛胖子,两人明里暗里没少斗气。丁泗流来了,煤黑子自然把他看成是牛胖子的同伙儿,当然没有好脸色了。只是有牛胖子护着,加上他老丁也是老资格了,煤黑子拿他也没有多少办法,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两只眼睛全闭上。古田党代会一开完,煤黑子也来劲了,两只眼睛全睁开不说,还瞪得牛卵子般大,有了林司令的“追查”令,有了政治部的指示,他就揪住丁泗流的小尾巴再也不肯撒手了。牛胖子明知道煤黑子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可古田那个会一开,党员们都像喝足了老酒,人家势大,就连在了党的那些马夫、挑夫都仰着脖子走道儿,他们这些非党员军官都灰溜溜的,别说再护着他丁泗流了,牛胖子怕是连自己都保不住,没准哪天捎带着挨批呢。
煤黑子还算客气,没有借机鼓捣上级免了丁泗流的中队长,甚至连他的手枪都没收走,还整天吊在他屁股后头晃来晃去。除了那把手枪,他还有什么好晃荡的?那是他老丁剩下的唯一的脸面了。如果有一天,一纵队派人下了他的手枪,那他的行伍生涯就算是走到头了。
按照煤黑子的布置,大队士兵委员会连续开了好几天的士兵会,让丁泗流在会上“说说清楚”,关于他在四纵队打骂士兵的事情,并深刻检讨这种非无产阶级思想的根源。说事情他老丁不含糊,无非就是一遍遍述说他怎样用“大蚂蟥”打人的经过罢了。话说三遍淡如水,说到后来,丁泗流也就麻木了,仿佛只是叙述他在山上砍了一棵树,断了一根枝。至于那个被毛委员在古田会上点了名的肖文生,他早忘记了长得什么模样了。再说,那家伙逃得至今不知去向,说不定早就叛变革命了。尽管如此,煤黑子还是不肯放过他,再三在士兵会上宣布,丁中队长的认识不够深刻,仅仅就事论事,远远不够,说是他思想根源挖得不深不透,没有分析犯错误的原因,就像去刨人家挖过的空荡荡的番薯地一样,非要刨出点什么来才满足。整惯了人的丁泗流如今被别人整了,他哪受得了这个?饭照吃、觉照睡,肚子里的火气却是一日日烧了起来。
他的脑子中不是没有动过逃跑的念头,可只是闪念之后,很快就被他否决了。他是名军官,一名职业军人,平生最恨逃兵、怕死鬼一类的货色,比如那个当了逃兵的肖文生,这辈子都让他瞧不起。如今他老丁遇到的问题,虽然远非肖文生吃了点皮肉之苦的小意思,可他哪能学着肖文生的样子,脚底抹油当逃兵呢?他不是让所有人都瞧他不起吗?
除了逃走,还有什么办法能了断这种折磨呢?
丁泗流不想被别人瞧不起,更不想被自己瞧不起。
一天下半夜,轮到他查哨。
丁泗流打着呵欠,背着手枪,忍着料峭的寒意,勾肩缩背地走到哨位,却不见哨兵身影。星光稀疏的夜色中,只有树的影子歪歪扭扭地在寒风中摇晃。丁泗流压低嗓门,喝了几声,才有个哨兵慢腾腾地大背着枪,从树后闪出来。哨兵的双手在肚前摸索着系裤带,笑嘻嘻地说:“放心,丁中队长,我在这呢。跑不了人,只要长官不打不骂,士兵弟兄们为什么要跑呢?红军队伍有吃有喝,只要官兵友爱,没有阶级压迫,谁愿意跑掉呢?”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二十九 枪声差点响起来(5)
丁泗流浑身的血液都冲上了脑门,他仿佛在一阵枪林弹雨中,被一颗看上去最软弱的子弹击中了。就是这颗最软弱的子弹,足以要了他这个久经战阵的军官的命!一个普通的臭当兵的,深更半夜放哨时,都敢这样挖苦他这当长官的,那他还有什么脸面再在一纵队待下去?如果说他在四纵队呆不下去,还有一纵队收容他的话,那么,他在一纵队呆不下去了,还有谁会收容他呢?
那夜霜很重,不同于风雪天。霜对大地的浸入无声无息,令人在无从防备中遭到砭骨的毁灭,那是一种真正的浸透。丁泗流摇摇晃晃地回到住处,一路屁股后头吊着的手枪一下下敲打着他,仿佛是他最后一点残存的意识。宿营地是一间大仓房,厚厚的稻草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全中队的弟兄。中间留出的过道上有一堆半死不活的火堆,前几班哨兵懒得添柴,任它自行熄灭。丁泗流觉得不光四肢,似乎连跳动的心脏都冻得麻木了,血液从头部退回来后,又像打出井底的井水一样冻住了。他像一根冻得发白的枯木一样丧失了意识,听凭两只脚的引导朝前挪动,自己全无念头。他先从外面抱了几根木柴进来,重新拢起火堆。那火慢慢烧起来,就像恢复了生命的热情,火光不仅驱走了寒冷,也驱走了黑暗。大仓房中漾起了脚臭味和着松木燃烧的灰炭混合的气味,那是任何一个经年辗转野外生涯的老行伍再熟悉不过的气味,就像老农熟悉自家灶头上那股子烟锅气味。梦乡中的士兵弟兄们开始有人从裹紧的被子里露出了脑袋,头发上大多都粘着几根稻草,像贴上了统一的标签,黏糊糊、沉甸甸的鼾声更重了。丁泗流身上的血液开始重新流动,像一条开封的冻河,随着冰面的断裂,下面的河水涌动着浮现上来。
丁泗流的思绪渐渐复苏了……
他终于想到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那就是一了百了。
丁泗流慢慢地掏出手枪。他的手有些发抖,他如同两年多前负过枪伤那般吃力。他这辈子从第一次摸枪以来,还从来没有发过抖呢。
他将枪口慢慢指向自己的太阳穴。
无论抖还是不抖,现在都不打紧了。只要他的食指稍稍用力压下去,什么红军、白军和老蒋,革命、政治、共产党,都将离他远去,这才是真正的解脱。
火舌在起舞,火的颜色和形状都有些变幻不定,扭来扭去的,蛇一样的软,又如刀子一样的硬。木柴中一颗松塔被烧得爆裂开来,发出“啪”的一声响,犹如哨兵走火的枪声。丁泗流浑身一抖,吓了一跳,惊惧地看看大仓房内,熟睡中的士兵弟兄们没人为了那一声响动惊醒过来。原来,那一声响动吓到的唯有他老丁!他就想,罢了,别惊动了弟兄们,明天一早,部队还要行军,惊动了弟兄们,说不定还要张罗着连夜挖坑埋人,睡不好觉,不是又要在弟兄们中间再落下一个最后的埋怨?
到外边去,走远点,找个没人的山洼洼里,就连鬼都不会惊动了。
这样想着,丁泗流收枪爬了起来。
走出几步,他忽然想到外面风大,他的帽子还扔在地铺上。他回头望了一眼,心想算了,枪子一穿俩窟窿,还怕风吹脑袋?
路经过道火堆时,他猫下腰来,往火里续了几根木柴。这火,有得烧呢。
丁泗流摇摇晃晃走出大仓房的时候,火正熊熊。
外面,仍然寒意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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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魂儿像只射落的鸟儿(1)
一艘悬挂着“米”字旗的英国货轮,拖着浓浓的黑烟,高速穿越灯塔,驶向外海。
柳达夫站在和平码头一个锈迹斑斑的锚锭前,目送着那艘英国货轮。冬季的厦门岛上自然不比闽西的冰天雪地,凛冽的海风被暖暖的冬阳烘得有些发软,人的心情就有了大不同。和平码头海对面的鼓浪屿小岛,犹如总前委那些作战参谋们精心堆起的用于指挥作战的沙盘,那样的小,那样的精巧,蕴含的天地神鬼却又那样广阔。那个号称“万国租界”的小小岛屿的来龙去脉,留苏归来的柳达夫自然一清二楚。倘若时间从容,他倒很想上去看一看呢。武汉和上海的租界柳达夫都去过,但鼓浪屿租界和天津租界他还没去过。他本来联想起苏联伏尔加河畔的风光,那艘在内港就高速行驶的英国货轮,一下子把他的心情搅得很坏很坏。那艘英国船拖得长长的滚滚黑烟,在厦门岛和鼓浪屿之间的海面上经久不散,就像一条粗暴的黑笔,抹脏了一块美丽的天蓝色锦缎。英国船还拉响了短促刺耳的汽笛,海面上挂着烟黄色篷帆的木船纷纷摇晃着避让……
帝国主义列强在中国耀武扬威的日子不会很久了。一个赤色的中华大地,将是人民的天下。柳达夫想,还是尽快搞到船票,早些离开闽地吧。
选择由海路去上海,看似舍近求远,却是要比陆路安全得多。红四军入闽后,闽西特委开辟的这条地下交通线,确保了和上海中央的联系,柳达夫对此并无顾忌。说实话,能离开闽西那块穷乡僻壤,能离开红四军,离开毛泽东、朱德和陈毅那些人,早些到达上海,无论走陆路、海路,他都毫不计较。
柳达夫换上久违了的那套彼得格勒灰呢西服,那还是他在莫斯科阿尔巴特大街找一名六十多岁的老裁缝定做的。当时穿着那样的合身,简直就像打娘胎里带来的第二张皮,白天是它,晚上是另一层皮。回国后短短年把光景,在闽西那山沟里吃糙米就山笋、芥菜,生生让他瘦了一圈,如今那西服穿在身上直晃荡,就像一只木桶仅装了半桶水,看起来像是在旧货摊上淘买来的二手货,里面简直藏得下一支花机关枪呢。别说西服了,就连他最喜爱的那条深蓝色浅花领带,都显得过长过松,似乎怎么都打不紧,想来也是脖子饿细了的缘故吧。由闽西来厦门的路上,柳达夫就考虑过要不要在厦门先换一套西服,还是等到上海再说呢?不是唯美起见,而是考虑到安全。上海国民党特务机关鹰犬们的眼光远非厦门的特务可比,与闽西反动民团更不可同日而语,这点地下斗争的基本经验柳达夫还是有的。同敌人打交道总是简单得多,而同自己的同志纠缠起来,却麻烦得很。不能设想到了上海中央就一帆风顺,就是马列主义和风拂面了,上海中央虽然没有毛泽东、朱德和陈毅这些犟脑筋,可还有周恩来,那也不是个好说话的主儿。对此,柳达夫还是有着充分的思想准备的。
一切还是等到上海再说吧,包括换套西服。
去上海的客船票是闽西特委派来护送的同志在厦门秘密联络点取回的。柳达夫拿到了船票,也就放心了,他让护送的同志不要等候送他上船,先返回闽西了。
什么水养什么鱼,闽西特委派来护送他的那些同志,尽管常年往返于厦门,可柳达夫并不完全放心。在厦门这样的中心城市,他自信还是能应付自如的。再说,等候开船的一天多时间呢,他完全可以独自一人将它挥霍掉,为什么身后还要再跟着个影子呢?难道在闽西这年把光景,他还没受够“组织”的掣肘吗?
三十 魂儿像只射落的鸟儿(2)
柳达夫先换了一家旅馆,倒不全是为了离登船的和平码头更近些,更多的还是出于一种安全的考虑,尽管迄今为止,他并没有发现丝毫危险的蛛丝马迹在迫近,不妨说那是种动物性的本能防范意识吧。在白区出入,往往这种本能意识可以救自己的命,也可以挽救组织呢。简单查看过旅馆周围的环境后,柳达夫就更放心了。接下来,他在开元路附近随意走了走,还在一家门脸不大的小店里尝了尝五香条。那是一种用豆皮包卷起来的肉和洋葱炸成的食品,香得能咬掉下巴。快要到新历新年了,厦门街头的繁华远非闽西重镇汀州可比,到处是采购年货的喜气洋洋的市民,战争和饥饿似乎离这座边缘小岛很远,而那些无所不在的洋人洋货,似乎真能庇佑这座小岛免受战火之灾。
逛到午饭时间,柳达夫找了一家像样的西餐厅,好好地为自己点了一份牛扒和生菜沙拉,还要了一瓶法国勃艮第葡萄酒。大脑中的记忆就像解冻后的土地在苏醒,所有的味觉在渐渐复苏,包括味蕾都重新恢复了以往的敏感,包括刀叉的使用方式和上等人应有的公众场合下的得体举止。有些东西转脸就会忘却,还有些东西至死都会抱着走的。柳达夫并不在意钱,离开红四军前,他从供给部领到了足够的经费。尽管一年多来他领着和红四军官兵一样多的饷银,甚至分同样多的伙食尾子买书买香烟,可到临别时,红四军还是给了他充足的路费。那些基本上是农民出身的军人,相信穷家富路的农家古训。再说,他毕竟要到上海中央工作的。可以拿他柳达夫这特派员不当回事,可谁能不敬畏中央呢?
柳达夫慢慢地品尝着可口的牛扒和葡萄酒,一点都不着急。他要满足的不仅仅是胃,还有一种曾经精心培养起来的习惯,或者叫生活品位。他努力做到什么都不想,无论闽西还是上海,无论红四军还是党中央,甚至遥远的莫斯科,还有至高无上的共产国际。脑子一片空白的时候,人其实是很幸福的,都说白痴、傻瓜可怜,那是不痴不傻的人们的视野。如果换过来试试,到底谁可怜见的,那还真难说呢。
酒足饭饱,柳达夫重新把自己投入到街上的人流中。现在,他想回旅馆睡上一觉了。
忽然,前面不远处一个黑衣女子令他心中怦然一动,他似乎想起了什么。那是一个穿着一身黑衣的修女,不知是哪座基督教堂里的神职人员,现身街上并不特别显眼,衣袂飘然而过的倩影,却令柳达夫的记忆产生了错乱。
——他想起了另一个曾经爱过的女人:玛丽亚!
不对,玛丽亚,还是罗翠香?
一个还是两个玛丽亚?那遥远的闽西山沟,那遥远的莫斯科郊区的白桦林。
无论一个还是两个,都是早已忘却的玛丽亚。想起来,在莫斯科远郊疗养院结识的那个蓝眼睛、亚麻色头发的玛丽亚,回到国内来就把她彻底忘掉了,就像从不曾见过面一样。闽西汀州那个玛丽亚,也不过是一朵过眼烟云,与她的离别,似乎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如果不是看到前面那个黑衣飘然的上帝使女,他甚至怕是永远也想不起“玛丽亚”这个名字的。
可是,既然想起来了,不妨往细处慢慢地回味,反正在等待开船前的时间,又没什么事干。一年多来几乎忘却了滋味的牛扒,把胃胀得难受,不是说吃饱了撑的?说起来,黑头发、黑眼睛、黑皮肤的闽西玛丽亚还是有几分可人的,特别是当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时,那个玛丽亚总是瞪大一双好看的眸子,带着十二分的敬意,静悄悄地听着,不像那个蓝眼睛、亚麻色头发的“俄玛”,老是喋喋不休地同他抢话说。如果他不停下来,闽西的玛丽亚就会那样一直听下去,哪怕月落星稀。现在,他更愿意将她视为玛丽亚,而不是什么罗翠香了。乡间情调?扯淡去吧。在朝斗岩,在水云庵,在雨漏佛,他把她怎么着了?没有,那一路上,他有没有牵过她的手,柳达夫记不得了。即便是在红四军中最为清淡的苦日子中,他也保持住了一位职业革命家的道德情操,差不多有着圣徒一样的意志和品行,这是他引为骄傲之事。别说男女苟且之事了,坐怀不乱,那是起码的方寸。当初在莫斯科远郊的乡村疗养院,与蓝眼睛、亚麻色头发的玛丽亚在滚热的火炉边紧紧相拥,“俄玛”那对饱满的乳防像那个烈火熊熊的小火炉,灼烤得他血脉贲张,难以自已,可他最终还是推开了那对小火炉……
柳达夫做事无论对错,他总能问心无愧,这令他对自己非常满意。
一群鸽子鸣着鸽哨,在骑楼上空掠过,鸽群飞得过低了,黑色的影子在地面上投石似的划过,令人惊悸。不过眨眼工夫,鸽群又飞了回来,原来,它们只是在骑楼上空兜着圈子。
柳达夫怔怔地站在那条骑楼下面的过道上,来往的行人几次撞到他身上,他那身虽然不合身的西装起到了作用,撞了他的人用闽南话甚至英语向他道歉,他都全无知觉。那个黑衣修女早已远去,消失不见了。柳达夫知道自己的魂儿丢掉了,掉在了何处,他却不能肯定,是丢在闽西那山沟沟里了?
柳达夫并未留意到,在他的注意力集中在那个黑衣修女身上的那一刻起,他本人也被另一个盯梢的人注意上了。
盯梢者一路尾随他而去。
柳达夫走进下榻的旅馆门后,就再也没能走出那道门。
孤独旅人的魂儿,有时就像一只划过天空,却被射落坠地的鸟儿。
接到报案的警局侦探赶到旅馆出事的现场,看到一名瘦削的、文质彬彬的青年男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他的胸前被利刃划了一道口子,血还在汩汩地往外冒着,他穿来的那套深色西装整齐地挂在衣架上,看上去连点褶子都没有,闻上去还有股子熏衣草的淡淡香味……
旅馆的账房对警局警官证实说,那个男人带了好大一笔钱,除了纸券外甚至还有沉甸甸的银元。
警局查明,那个不明身份的男人死于非命之后,那些钱都不见了,如同杀人者一样,消失得一干二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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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天与地之间(1)
红四军第九次党代会刚开完,黄松就由古田回到了纵队宣传队。
大烟鬼、破茶壶轮番盘问他去了哪?都见到哪位官长了,是不是跟着吃过几餐有肉有油水的饭?黄松伸了伸脖子,似乎在回味那几餐“有肉有油水的饭”,又很想跟他们吹吹在古田那座灰色的廖家祠堂的所见所闻,以及毛委员在会上的报告,想想他们连党员都不是,也就算了。自从在古田“开”完会,好长一段时间,黄松总感觉自己已经是一名党员了,这种感觉令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暗自快活。除了对罗翠香说过以外,他还趁大烟鬼和破茶壶不在跟前,和小余子说过古田开会的事。
“小余子,你说这队伍上官长要是不许打骂士兵弟兄,那当兵的能听命令吗?”
小余子惊讶地注视着黄松,奇怪他怎么会提出这么一个问题。
“还有,你说共产党和红军,到底谁管谁呢?是党领导军队呢,还是军队领导党?”
黄松的问题一个个提出来,令小余子惊讶了。
“黄松,你是不是……要下支队去当个什么长了?”
“呸,我能当什么长?”黄松见小余子误解了他的意思,有些好笑。“我连党员……现在还不是,又是犯过错误的人,还想当官长啊?”
“那你的问题好深奥哎。共产党和红军谁管谁?这问题怕是老拐队长都回答不了吧?倒是第一个问题……对了,你问这干什么?我还以为你也要去打士兵弟兄们呢。”
小余子一脸不屑,好像不能动手打士兵弟兄们,那是一种缺陷。
黄松一下火了,抬高声音说,“我没当过官长打过弟兄们,可我当过士兵挨过官长的打……”
小余子平心静气地说:“那你还问我干什么?你自己想想不就行了?”
黄松一下哑巴了。
小余子又说:“如果你有一天当了长官,你是不是要士兵弟兄们听你的命令呢?如果士兵弟兄们不肯听命令,你会怎么办呢?所谓感同身受,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黄松似乎明白了。是啊,毛委员说的“怨恨的空气”,是打人打出来的,与命令本身无关。班长肖文生也是被丁泗流打跑的,与肖班长自愿革命的阶级觉悟无关。
几天后,纵队政治部把党员都召集起来开会学习,听说是学习红四军第九次党代会的决议。
宣传队队长老拐是党员,参加了政治部的会。宣传队其他人都不是党员,自然不能去开会,每天还是出去搞宣传。文字宣传组仍然刷标语、写大字,因为没有一个党员,所以一个不缺。小余子仍然很神气地拿着笔,大烟鬼、破茶壶和黄松分别提着三只桶。
小余子悄悄告诉他们,红四军政治部发下来的标语、口号有了很大的变化,比如增加了“中国红军要听党的指挥”、“加强党在红军中的领导地位”等内容,不用说,这些都是在古田党代会上形成的新精神了。
黄松悄悄问小余子:“毛委员这次回到红四军,官又做大了吧?”见多识广的小余子说:“听讲毛委员在第九次党代会上重新选上了总前委书记,这叫官复原职,算不得做大。”黄松又问:“总前委书记,那和朱军长相比,谁的官大呀?”小余子支吾了,他说:“一军之长,还是朱军长官大吧?”想了想不对,“还是总前委书记大吧?”黄松见有文化的小余子都说不出“*”两人哪个官大,有些不耐烦,便说:“那总前委书记说话总是算数的吧?”小余子哈哈笑道:“总前委书记说话不算数,你这个宣传队员说话算数啊?”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三十一 天与地之间(2)
那些日子里,大烟鬼和破茶壶消停了许多,不像以往那样怪话连篇,见鸡说狗事了。他们都有预感:红四军发生了大事情,他们宣传队也要发生点大事情了。
有一天,有个女人风尘仆仆地找到了宣传队,点名道姓要找罗翠香。罗翠香一来,认出她是灵风寨的王家媳妇。王媳高兴地拉着她的手,眼泪却又哗哗地淌了下来。罗翠香不知出了什么事,带她去见队长老拐。原来,“金蚕蛊毒”的案子断清后,正了名分的王家寡妇在村里重新抬起了头,松了一口气的王婆却在下地干农活时一弯腰,一头跌倒在地,当时就没了气息。葬了婆婆的王媳,眼看村里报名参加红军的男丁集中出发了,她也打定主意,找村苏维埃主席老骆要求参加红军。老骆说,红军没说要婆娘当女兵呀!王家媳妇记得红军宣传队有个唱山歌的客家妹子,就锁了房门,离开了灵风寨,找到了四纵队宣传队。她说,红军不是要“扩红”征兵吗?她是来当红军的,留下来哪怕烧饭、洗衣都成,红军就是她的家了……
老拐让罗翠香将她送到了纵队政治部,王家媳妇留了下来。
又过了几天,纵队政治部忽然来人,召集宣传队开会。
等宣传队的人一个不少到齐了,戴眼镜的宣传科长才站起来宣布:根据上级命令,宣传队要进行人员调整。大多数人要下战斗连队当战斗兵去,还有的身体有伤或残废的,要转到地方工作。科长接下来的一段话就算是动员了,却很简单,简单得就像一条几个字的标语,写到墙上都用不了很多石灰水。
随后,宣传队长老拐公布了离队人员的名单。果然,一个宣传队一下子要调走一大半,只剩下一条好腿的老拐本人也要转到地方工作。少了一只耳朵的破茶壶虽然仍留在红四军,但要和大烟鬼一道充实到基层大队。黄松也要下大队,文字宣传组只保留一个真正识字的小余子余文平。
没人的时候,老拐叫住了黄松。
“黄松,你还真有点来头呢,打从你来宣传队起,我就看出来了,你和他们几个不一样……”
老拐的神情中,带着几分羡慕。
黄松却懵懂无所知。
老拐不相信地说:“你真的不知道你为什么会离开宣传队?是二纵队的长官点着名要你啊!”
黄松还是不相信,二纵队哪位长官会要他去。
老拐说:“听说是一位姓连的副支队长点着名要你……”
——老连长连顺舟!
黄松脑袋一热,心里像泼了热油一般,有了火辣辣的感觉。他早听说了,连顺舟调到二纵队,还升做了副支队长,那可是副营长啊!这么说,老连长终于熬过了最困难的一段时光,等到了出头之日。连顺舟没忘记他这个连家堡当年的枪手,还记得他被人丢在这个倒霉的宣传队里,趁着宣传队调整的机会,点着名要走他,搭救他出苦海啊,这是连顺舟第二次收留他了。看来,从去年年底那个霜雪满弓刀的古田会议之后,发生了太多太多的变化。
此前,黄松已经听说了丁泗流的事。
古田党代会之后,丁泗流在一纵队的日子不好过,支队、大队几次开会都点着名要他做检讨。性子刚烈的丁泗流咽不下那口气,在一天黑夜宿营时带枪离队,结果被警觉的哨兵发现拦了下来。令人奇怪的是,丁泗流既没抵抗,也没有发火,他平静地解释说,他只想找个清静的地方结束自己的生命,不愿惊动熟睡的弟兄们……他打骂了那么多回弟兄们,这次“打”一回自己总可以吧?这一解释显得苍白无力,说他丁泗流会忠烈拔刀自裁,无人肯信。一纵队政治部审查时,可就新账老账一起算,判定丁泗流是因为不满于组织对他的批评教育,要带枪开小差!可是,谁都解释不了他除了带枪之外,别的什么都没带,包括他铁皮箱里那几枚攥得快要出油的亮光光的银元……古田第九次党代会上,毛委员在会上专门讲过红四军中的逃兵问题,开小差是犯罪,带枪逃跑更是红四军历来难以容忍的重罪!可是,丁泗流的反常举动又难以证明他真的是要开小差。就算他真的要自杀,也不是“打一回自己”的问题。毛委员在古田会议上,已经将红军官兵中自杀事件称为“红军中最大的污点”、“意义是非常之严重的”,他丁泗流不是要拿着这一污点来羞辱第一纵队?由于一时难以定性,此案高悬,丁泗流被人看管起来,随军行动,至今仍未做组织处理呢。
三十一 天与地之间(3)
黄松唯有长叹一声。
散了会,老拐发牢骚道,我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见他妈的鬼了,古田党代会上毛委员提到了“宣传队”的问题,好像讲的就是他们四纵宣传队,毛委员好像来宣传队中调查过一样。老拐怕别人不相信,从口袋里掏出本散发着油墨香味和烟草味的油印小册子,蘸着唾沫翻到某一页,指点给破茶壶、大烟鬼几个人看。原来,队长老拐在参加了纵队党员学习之后,就猜出了宣传队即将生变,还特意把政治部下发的学习小册子带在身上。
大烟鬼接了小册子,装模作样地翻过几页,横竖还是看不懂。破茶壶见了,一把抢过小册子,塞到小余子手里。
“小余子,念念听,看上面都咋说咱文字宣传组的。”
小余子接过小册子溜了几眼,“扑哧”一声笑了。
“老兵,没提咱文字宣传组,说的是宣传队。你们听这段:
宣传队员成分太差,俘虏兵也有,伙夫马夫也有,吃鸦片的也有,有逃跑嫌疑便把他解除武装塞进宣传队去的也有,当司书当不成器便送入宣传队去的也有,因残废了别的工作机关不要塞进宣传队去的也有,现在的宣传队简直成了收容所,完全不能执行它的任务了……”
黄松把头埋了下去。
“哦,下面还有一条,”小余子又念道:
“差不多官兵一致地排斥宣传队(同时也是因为宣传员成分太差,工作成绩少,引起一般的人对它的不满),‘闲杂人’、‘卖假膏药的’就是一般人送给宣传员们的称号。”
小余子读完,另外四个人面面相觑。
大烟鬼脸红脖子粗地叫道:“连老子吃点烟的事这上面都说了?”
老拐说:“你吃的是什么烟?大烟土!你要不吃大烟怎么会弄到宣传队来?”
“老拐,你莫嘴硬,大哥不说二哥,我看哥儿几个都差不多,这上面也说你了,‘因残废了别的工作机关不要’,说的不是你么?”大烟鬼反唇相讥。
老拐不但不恼,反而像只鸭子似的“嘎嘎”地笑了。“不光是我,破茶壶也算得上一个,还有黄松,‘有逃跑嫌疑’的,说的是你吧?咦,当司书不成器说的是谁?会不会是你,小余子?”
小余子慌得连连摆手。“不是我,不是我,我从来没有当过司书……”
“大烟鬼说的对,大哥不说二哥,我看都差不多,我们多数人都算什么?流氓无产者。你们晓得吧?是无产者,可也是流氓!”老拐说。
“老拐,这些都是你这当队长的汇报上去的吧?要不上级怎么知道,还写进书里去了?”
“大烟鬼你莫乱讲,我到哪去汇报呀,这份会议决议你们知道是哪个写的?”
除了黄松,其他三个人都好奇地问:“哪个呀?”
“是毛委员写的,这次党代会也是毛委员提出来要开的,他还坚持要写个决议,顺便就把你们几个写了进来,对不对,黄松?”
老拐为了证实自己言之不虚,放下架子,向不是党员的黄松求证。毕竟,黄松在古田开会时,曾经为毛委员烧过开水、提过茶壶,还帮助代表们烧过取暖的炭火。
要走的几个人,从每人每月的零用钱中凑了份子,买了两只鸡,剁了几斤猪脚,又沽了几斤米酒,买了个小醉。醉酒之后的哥儿几个,都动了真感情,相互搂搂抱抱、拍肩捶背,毕竟一起往墙上写了那么多的大字,张贴了那么多的标语,就是一支高粱苗子扫把在一只杉木桶里放久了,也应该有了感情。弟兄几个泪眼婆娑地约定:若不战死,今后见了,还要再备下酒肉相聚。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三十一 天与地之间(4)
酒醒之后,各自打起背包,准备各奔东西了。
临离别前,留在宣传队的小余子泪汪汪地拉拉这个手,又拉拉那个手,依依不舍。他劝大烟鬼说,到了底下大队看管得紧,无论如何不要再吸大烟土了,那东西早晚得戒掉,否则在红军中呆不下去的,大烟鬼听了连连点头。小余子又拉住黄松的手说,我们都是老实农民,是无产者,不是老拐说的那种流氓,我们出来当红军完全是出于自愿,为什么还想跑呢?下到大队,如果哪个官长再打你,你到士兵委员会告他的状。黄松也点了点头,他当然不会跑的。肖班长跑了,他黄松不会跑。如果再有长官敢打他和其他士兵弟兄,他会去找毛委员反映情况的。
分手的那天已经过了元旦。
红四军的1929年在风雪中走过,红四军的1930年又在风雪中来到了。
那是一个难得一见的晴天,太阳刚爬上山坳就通明一片,把冬日的闽西照得如水一般清澈无比,远处的青山和绿水都变得明净而悦目。黄松背着背包,一身轻松。破茶壶不愿背背包,他用根竹扁担,一头挑着自己的背包,另一头挑着一捆越冬的干竹笋,谁也不知道他从哪弄来的那些竹笋,要带到哪去,干什么用。破茶壶心情不好,从清早起来就骂骂咧咧的,他显然很不情愿离开宣传队。谁都不愿招惹他,前任宣传队长老拐都对他的骂声充耳不闻,对他那张臭脸也视而不见,就连大烟鬼也尽量躲着他,懒得再和他拌嘴。老拐在宣传队的日子也挺窝心,现在要离开红军到地方工作,心情也不大好,但总归有种解脱的感觉。因为他腿脚不方便,宣传队派出队里那匹驮行李的瘦马专门送他。瘦马看上去比老拐还瘦,老拐不忍心骑,只能让它驮着他那小小的背包。因为要去的大队不是一个方向,谁也沾不上瘦马或者说老拐的光。同样背着背包的大烟鬼就很羡慕老拐。
大烟鬼说:“妈的,还是当官好,老拐,你这个破队长平时看不出什么来,这时候就看出不一样了吧?马是瘦了点,可到底还是一匹马呀。”
老拐皱皱眉头说:“你看你看,毛委员对我们宣传队该有多了解啊,他在决议案中还说过你大烟鬼嘛。”
大烟鬼一惊,忙问:“毛委员还说我什么了?”
“毛委员说,红军中绝对平均主义,有一个时期发展得很厉害。官长骑马,不认为是工作需要,而认为是不平等制度,这说的是你大烟鬼吧?”
一伙人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踏着早晨的阳光,慢慢走去。
在一个岔路口,他们必须分手了,来送行的罗翠香和小余子又开始泪汪汪的,拉拉这个的手,扯扯那个的衣衫。
这时,却见有人在后面边喊,边跑着追了上来。
破茶壶笑道:“哟,别是长官改了主意,宣传队要留下我吧?”
大烟鬼“啐”了一口说:“大清早的做美梦吧。”
追上来的竟然是四纵队手枪连的涂水根,他现在是手枪连的副连长了。涂连副说:“黄松,紧赶慢赶,到底让我赶上了……”
黄松惊讶地问:“涂连副,什么事这么急?”
“你不用去二纵队报道了,回手枪连去!”涂水根简短说道。
“什么?我回手枪连?”
“对呀,王老板……不,党代表王初恩同志为你的事专门去找了纵队首长,要求不要放你走,还要你回手枪连,二纵队连顺舟副支队长那边已经说好了。老连很支持,他捎话说,要你留在手枪连好好干……”
“这、这是为什么?”
不光黄松,宣传队的几个尚未分手的人也困惑不解。
“你真的不知道?”涂水根说,“肖文生回来了……”
“什么?肖班长回到了手枪连?”黄松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呀,正因为肖文生回到手枪连了,王党代表才要把你也找回去,他说让我们回到手枪连,一切从头开始。”
“一切从头开始?”黄松激动了。
“怎么,你不愿意?”
黄松愣了一下,迫不及待地表态:“愿意!我太愿意了!肖班长这些日子到底跑到哪去了?”
“反正没跑远,就在上杭躲了起来。他听到地方同志说,毛委员主持召开了红四军第九次党代会,还听说了部分会议内容,他就重新归队了。我们走吧,王党代表还在等着你呢。”
看来,红四军在古田开过第九次党代会之后,手枪连发生了太大的变化,就连收购鸭毛出身的涂水根,也一改往日无业游民留下的习气,不再一口一个“王老板”了。
黄松郑重其事地与他结交不久的朋友们一个个敬了礼、握了手,互道了保重,然后就分头踏上了几条岔道,各奔东西。
罗翠香和小余子站在原地,目送他们渐行渐远。
黄松跟着副连长涂水根,向手枪连驻地走去。
广袤的地平线上,晨曦如洗。
地平线总是出现在天高地阔的远处,在天地的尽头,寄托着美好的梦想,寄托着遥远的未来。沿着地平线延伸的方向走去,不要停步,天有多高深,地有多开阔,远处的地平线永远充满着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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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地平线阅读答案
地平线阅读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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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平线
贾平凹
小时候,我才从秦岭来到渭北平原,最喜欢骑自行车在路上无拘无束地奔驰。庄稼收割了,又没有多少行人,空旷的原野上稀落着一些树丛和矮矮的屋。差不多一抬头,就看见远远的地方,天和地已不再平行。天和地相接了,在相接处是一道很亮的灰白色的线,有树丛在那里伏着。
“啊,天到尽头了!”
我拼命向那树丛骑去,好长时间,赶到树下,但天地依然平行;在远远的地方,又有一片矮屋,天地相接了,又出现那道很亮的灰白色的线。
一个老人迎面走来,胡子飘在胸前,如同仙翁。
“老爷子,你是从天边来的吗?”
“天边?”
“就是那道很亮的灰白线的地方。去那儿远吗?”
“孩子,那是永远走不到的地平线呢。”
“地平线是什么?”
“是个谜吧。”
我不太懂了,以为他骗我,我又对准那道很亮的灰白色线上的矮屋奔去。但我失败了;那里天地平行,又在远远的地方出现了一道地平线。
我咀嚼着老人的话,想这地平线,真是个谜了。正因为是谜,我才要去解,跑了这么一程。它为了永远吸引着我和与我有一样兴趣的人去解,才永远是个谜吗?
从那以后,我一天天长大起来,踏上社会,生命之舟驶进了生活的大海。但我却记住了这一个地平线,没有在生活中沉沦下来,虽然时有艰苦、寂寞。命运和理想是地和天的平行,但又总有相接的时候。那个高度融合统一的很亮的灰白的线,总是在前面吸引着你。永远去追求地平线,去解这个谜,人生就充满了新鲜、乐趣、奋斗和无穷无尽的精力。
【问题设计】
1、本文从下列角度描述“地平线”,请从文中摘录相关语句回答问题。
⑴ 形态: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10字以内)
⑵ 颜色: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8字以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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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想这地平线,真是个谜了。”这样说,是因为地平线具有什么样的特点?
3、联系上下文,说说文中加点的“我一天天长大起来”具体指的是什么?
4、本文的线索是什么?
5、读完本文后,你有什么体会?请用简洁的语言把它写出来。
地平线阅读答案由查字典语文网小编整理,仅供参考:
1、⑴ 相接处是一道很亮的线。 ⑵ 很亮的灰白色的线。 ⑶ 树丛在伏着
2、那是永远走不到的地方。
3、踏上社会,生命之舟驶进了生活的大海。
4、地平线。
5、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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